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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百鬼夜行 - 阳 作者:京极夏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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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啊,是你的良心啊。 有人这么说。 是谁说的?记忆暧昧不明。 ——对了。 是老师。 不是教师或议员,只是一个绰号叫老师的流浪汉。是以平冢一带为地盘,四处乞讨的六旬老人。那个老人怎么会说这种话? ——对了。 赤木把雨女的事告诉老师了。 那么这代表……赤木不是突然对那个雨女心生疑惑的吗? 虽然他好像是现在才发现个中古怪,但也只是他这么以为,其实从很早以前他就已经察觉到哪里奇怪了吧。 应该是醉了。 当时赤木应该是喝得烂醉,神志不清,才会把雨女的事告诉老师吧。 没错。 平时都忘了。只有意识下沉,不断沉到底,才会总算想起那个女人的脸。所以尽管赤木内心怀有强烈的疑惑和恐惧,却忘了它的存在过着日子。 因为一些原因,赤木暂居在招待所以后,一直在平冢一带做生意。说是做生意,也不是开店或卖艺,只是在路口街边铺上席子卖些杂货,是所谓的路边摊。 只是将一些牙刷、橡皮筋这类废物般的东西卖给路人。上门推销收入比较好,但赤木就是做不来。在拜访阶段他就忍不住退缩,气势输给了客人,老是吃闭门羹。就算是没用的东西,也硬要对方买下,叫作强迫推销;既然没办法强人所难,就做不来推销这种工作。 在外头铺上草席坐着,总会有人靠上来看看。出声招呼,也会有人停步。既然是出于自由意志靠上来的,应该是有几分兴趣,那么赤木也乐得推销。 赤木就是半吊子。 他过的就是这样的人生。 赤木虽然怕生,但很少被人害怕。虽然不热情,却容易被人瞧不起。所以他不会跟生活在街上的游民起冲突,与当地流氓也没有任何过节。而且这一带有很多暴发户的避暑胜地和要人的别墅,所以治安很好。只要不被警察盯上,不会发生什么麻烦的问题。赤木没向地头蛇付保护费,也没有被赶走,顺顺利利做着小生意。虽然赚得也不够别人揩油。 但他还是想要尽个礼数。 不是打招呼或付钱这类礼数。 他只是找了常在路上看到的一群人中感觉最年长的一个,请了他一两杯廉价酒。 那个人就是老师。 战前老师似乎是在某个学校当老师。赤木没有询问详情,但老师说他有严重的风湿。 他们应该没有建立起算得上亲近的关系,但还算熟,碰面也会聊上几句。赤木认为他是被接纳了。 ——没错。 在那棵……松树前面。 失去了该保护的对象后,赤木诅咒自己的无能,自暴自弃,冲出招待所,漫无目的地流浪了四五天,最后还是回到了平冢。 然后和老师喝了酒。 ——就是那时候吗? 大喝特喝。 赤木虽然以流氓自居,但酒量不怎么好,反倒算是差的。他没办法痛快地喝。喝了酒,他不会面色潮红,反而是脸色发白,感觉恶心,变得满嘴牢骚。因为他也清楚自己酒品不是很好,所以很少邀人一起喝酒。 但是那天他实在没办法不喝。 他难受极了。他怎样都无法原谅自己堕落的人生、自己的没用。 老师可能察觉了什么,只是静静听他倾诉。当然,赤木没有说出一切。如果说出来,会连累太多人,有可能让原本不必麻烦到的人蒙受棘手的困扰。 所以他说得极为暧昧而抽象。 结果那应该成了一场述说自己有多没用的、非常无趣的话局。但老师一边应和,一边专注地听着。这些赤木也还记得。可是,他把雨女的事说出来了吗? 说……出来了吧。因为他记得老师说那是他的良心。 良心?什么意思……? 没错。赤木应该是这样反问的。对于他这个问题,老师回答说良心就是良心。然后他接着说:因为结果你不是做了好事吗?那是好事吗?我做了好事吗? 她不是用责备的眼神看你吗……? 到底谁会责备你……? 责备你的就是你的良心啊…… 你虽然装出一副坏小子模样,但骨子里是个好人啊…… 老师这么说。 赤木没有故意耍坏的自觉。他只是不管怎么行动,都会落得不好的结果罢了。如果有人说他骨子里是好人,他也觉得或许是;但他认为世上没有几个人是真正坏到骨子里去的,所以他应该算普通吧。 他是胆小吧。虽然慎重不足,但经常瞻前顾后,裹足不前,招来失败。 不过,水洼里的女人,或许可以解释为赤木的良心显现出来的幻影。这的确是可以接受的说法。 幼时的那一天也是。 因为他觉得浑身泥泞而哭泣的女孩很可怜。明明可以救她,却没有扶起她,赤木也觉得是不对的。他之所以无法伸出援手,是因为介意别人的目光。这要是其他的恶童,肯定根本不会放在心上,或许还会指着女孩大笑。 赤木笑不出来。相反地,他的心湿漉漉的。就像被雨丝打中的水面,涟漪在心上扩散。这一点是肯定的。或许在赤木的最深处有什么在责备他,而它化为女人的形姿显现了吧。 显现在水洼的表面。 那么那是幻觉,是深层意识让他看见的幻影。 如果是幻影,即使被雨水打到,也不会凌乱扭曲。 然后赤木思考了。 那个时候也是如此。 那是赤木抛弃家里,沦为废物的稍早之前。 那时他已加入青年团一段时间,所以是十七八岁时吧。在村里,男人年满十五岁就被视为独当一面的男人,编入青壮年组,直到四十二岁以前,都要帮忙村里的公共事务和活动筹备。 那天也是雨天。 雨天里,全村动员进行送虫仪式。那是捕捉害虫,放入河中流走的仪式。接着以青壮年组为中心喝起酒来,热热闹闹,赤木觉得无处容身,为了醒酒而走出屋外。 他不经意地往小屋后方的妙见菩萨石塔望去。 有人。 是位姑娘。 雨中,一个姑娘也不撑伞,正垂头哭泣着。 就像是在削葫芦的母亲。 一旦这么想,他就觉得她可怜极了。 那是个叫咲江的姑娘。咲江是被称为御守大人的巫师家系,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青壮年组都与她保持距离。 应该算不上受歧视吧。虽然是乡下地方,但那不是太久以前的事,也不是被讨厌、受蔑视,但咲江无疑是受到白眼相待的。只是没有露骨地被蔑视,但众人都觉得她有点可怕。 赤木觉得不应该与她有太多瓜葛。 赤木在青壮年组里格格不入。 他家里穷,没有发言权,也不被信赖。 如果受排挤会很难熬,所以他一向笑脸迎人,却总感到如坐针毡。即使他耍宝炒热气氛,也只会惹来嘘声,从来没有被喜欢过,更别提受尊敬了。年长者无视他,同龄男子瞧不起他,比他小的也都轻视他。这就是赤木的处境。 他切身体认到,所以—— 做出异于众人的行动很危险。 只是出声安慰,就不知道会招来什么麻烦事。 赤木又垂头了。他想视而不见。 脚下的水洼。 倒映出女人。 女人一样用眼神责备着赤木。 这样就好了吗?这真的是你的真心吗?甚至不敢伸手救助哭泣的人,你怎么窝囊成这样?迎合周围,为了死守自己岌岌可危的处境而奔走,你的人生就只能这样吗? 女人的眼神在这么说。 赤木承受不了。 不、不,才不是那样,我不是那种窝囊废。我不是那种胆小鬼。 赤木把伞伸到被雨和泪水打湿的咲江头上。 然后和她说话。 咲江断断续续地倾吐了难以理解的遭遇。 咲江似乎遭到一名青壮年组成员性侵。 赤木…… 隔天就把侵犯了咲江的男人叫出来,严词痛斥一番,逼他负起责任。这引发了极大的纷争,在小村子里掀起万丈波澜。结果咲江嫁进了那个男人家里,算是以这种形式落了幕。 看吧…… 老师说—— 你不是做了好事吗……? 因为你的努力,那位姑娘也得到了幸福…… 虽然不知道是同情还是义愤,但总之是善行啊…… 你听从你的良心,所以得到了这样的好结果…… 老师说得没错。 不是坏事。以结果来说是好的吧。虽然历经纷扰,但结局完美,没有任何坏事。 ——没有吗? 真的吗? 真的没有吗? 这是好事吗?不,是好事吧。 ——没错,那个时候也是。 那是—— 赤木离开家里,自甘堕落,成了流氓的小弟,过着没趣没意思的日子的那时候…… 是前年秋天吗? 那天也是下着雨。 活动因为雨天中止,赤木大白天就喝个烂醉,和一群混混酒后鬼扯淡得厌了,漫无目的地离开住处。 看到一个女人蹲在神社屋檐下。 是他大哥大庭的老婆里美。 里美浑身青一块紫一块,而且光着脚。 一眼就看得出她被打了。 大庭是个人渣。是个大醋桶,为人自私,而且生性多疑。老喜欢胡思乱想,无中生有地怀疑,然后责备里美。 拳打脚踢,甚至动刀伤人,即使在人前也毫不避讳。教人看不下去。 想都不必想,里美一定是挨打而逃出来的。而且被打得相当惨。 这种情况…… 也就是大庭正处于气昏头的状态。 不管怎么差劲,大庭还是大哥。如果想讨好,就应该通报大庭说里美在这里,或是把她抓了带过去吧。身为小弟,就该这么做。 不,就算不这么做,假装没看到,混过去才是上策吧。 赤木背过脸去。 神社院内的水洼里。 倒映出女人的脸。 女人又用那种责骂的眼神看着赤木。这样就行了吗?这是对的吗?你要抛下受虐的人吗?你要助纣为虐吗?所谓仁义,就是你这种行为吗?为了维护你那腐败的人生中腐败的关系,你要容忍这样的残忍行径吗? 人渣。 女人的眼神呵责着他。 赤木无法承受。 不对。 我才不是人渣。 赤木……出声叫住里美。里美害怕,尖叫,哭泣。赤木安抚颤抖的里美,照护她,聆听她的话。虽然用不着听也猜得出大概,但愈听愈令人气愤。 赤木是个流氓,而且是流氓中的下三烂。 已经够人渣了。他自觉是个人生的失败者。事实上就是吧。身边的人也全是人渣。里美也是一样的。只有自甘堕落的笨女人会去当流氓的情妇,不可能幸福的。每一个都不像话。 即使如此。 赤木还是觉得大庭无法原谅。 但就算这么想,他也无能为力。 他不可能对大哥说三道四。即使撇开上下关系不谈,赤木也没那个狗胆。他说穿了就是个小混混,没拳脚,没气势,所以才会是底下的小喽啰。 他只能听里美抱怨。 里美似乎也很清楚。赤木这种小角色不可能帮得上忙,她再清楚不过了,但她还是不禁想要倾诉吧。里美不断恶言痛斥大庭。 赤木听了很难过。 他看着不断从神社屋檐落下的水滴。 水滴…… 落入水洼。 水洼上…… 倒映着那女人的脸。 女人的眼睛一样在责备着赤木。 你就不想想法子吗?你就堕落到这种地步了吗?那么你是人渣中的人渣。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就算做不到,还是非做不可吧?你这样还算是个人吗? ——没错。 那是良心吧。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水洼上的雨女刺激了赤木的内疚与心虚,结果唤醒了他的良知吧。 赤木后来经常与里美碰面,然后在里美哀求下,牵着她的手出走了。两人的逃亡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被逮到,抓了回去,但…… 听说大庭因此被上头的人痛骂一顿,他对里美的态度也多少收敛了些,据说还做了类似谢罪的事。 皆大欢喜……吧。 就像老师说的,雨女强迫赤木行善。 也就是说,它是赤木良心的化身……也许。 是他沦落腐败差劲透顶的人生之中,几乎要迷失的良心化为女人的形姿显现吗? 如果是,那就是幻影。不是在世上拥有实体的存在。 这样的话—— 那不是什么坏东西吧。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她就不是邪恶的事物了。 可是—— 为什么是雨天? 为什么会倒映在泥泞的水洼里? 因为我的人生就像喝泥水过活吗?因为我的生活就像在泥沟中喘息吗? 或许吧。 在混浊、丑陋、肮脏、混乱的泥泞中,唯一平滑美丽的就是水的表面。或许良心就宛如泥泞沉淀后浮于水面的澄清部分。 要珍惜啊…… 老师这么说。 不管怎么零落、肮脏、错误,至少灵魂还是洁净的,这么想就是啦——年老的游民是不是如此开导赤木? 那应该是他最大的鼓励了。 明明自己的人生也好不到哪里去。 ——良心吗? 不不不。 不可能。 赤木脑中最深处的地方,有什么不安纷扰的感觉扩散开来。 他揉揉眼睛。依然模糊。自己才没有良心可言。即便有,它也已经蒙上一层灰了。这样沉沦的人生有什么正确可言?正确的事…… 我这双肮脏的手。 窗外。 千丝万缕的雨中,站着一个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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