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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百鬼夜行 - 阳 作者:京极夏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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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在夜里也会飞哟——宗吉说。 鸟在夜里看得见吗?我问,宗吉说这就不知道了。 “听说鸟在夜里看不见,这是迷信吗?猫头鹰也是夜行性的嘛。” “这我就不清楚了。也许看不见,是乱飞一通的,不过鸟在夜里确实也会飞。喏,我之前也说过,鸟在飞的时候会发光。是鸟火。” “鸟火啊……” 像青鹭就经常发光哟——宗吉说。 我还是觉得难以想象。 “说到想象,我才无法想象睡觉的鸟呢。我在森林里混了很久了,从来没见过鸟睡觉的样子。鸟是在树上睡觉吗?不会掉下来吗?” 不清楚呢,我回答。被他这么一说,我也纳闷了。 “以前……对,二十年以前,我养过文鸟,时间很短。可是被你这么一说,我发现自己的确没见过文鸟睡觉的样子。” 会不会根本不睡觉?——宗吉一本正经地说。 “应该还是会睡觉吧,毕竟是生物嘛。哎,小动物很胆小,是不是有人看着就不敢睡?” “是……生物吗?” 宗吉的反应很奇妙。 “哎,总而言之,我觉得鸟在夜里不会睡。夜里鸟一样会飞,也会叫嘛。所以一点都不稀奇啊,夜啼的鸟。” 不过那声音真是凄凉呢…… 宗吉把手中的竹篮放到矮桌上,眼睛转向窗外。 “哎,鸟儿是寂寞吧。” “宗吉先生,你这话真是文学味十足。的确,那声音听起来很哀伤,也很寂寞……” “那当然了。我喜欢夜里出门。我觉得我该去当更夫的。” “喜欢夜里出门?” “在夜里徘徊。在镇上的话,就是叫人‘小心火烛’的更夫,不过这一带人家稀疏,森林里也没人用火,所以在夜里晃荡,看起来就只是个可疑人物,也才会招来村里人的白眼。” 宗吉发出干干的笑声,请我吃笼里的芋头。 他说蒸太多了。我道了谢,用指头捏起一颗。宗吉说已经不烫了。 “我觉得啊,老师你这人,嗯,虽然来历不明,很神秘,但认识的人似乎都很信任你。我去打听过了。难得有人找我,所以我去了村里一趟。然后呢,简而言之,就是我的风评太差而已。老师就是跟我这种人打交道,才会被不认识的人当成坏家伙。我挨骂了呢,说那位老师是知名的文学家,你这种失败者在人家家里走动,会害人误会。” “挨骂?谁骂你?” 分校的校长啊——宗吉搔搔头说: “他是我的同窗呢,小学的。我小学同窗都死了,现在只剩下他跟我还活着。他真的很爱唠叨。从年轻时,他就成天对我说教,叫我去工作什么的。今天我也被骂惨了。说什么东京有宪兵过来,警告我不要惹出乱子。” “宪兵队过来?来本庄吗?” “不是队,好像只有一个人。说是来找人的。” “宪兵单独来找人……” 我有些不安。 我自认为没做什么会被捕的坏事。倒不如说,我根本什么也没做。我只是镇日读书,无为度日。除了宗吉以外,我几乎没有跟别人说过话。 即使如此,还是不知道会遭到怎样的抹黑。在这非常时期,居然耽溺于旧幕府时代荒唐无稽的书本之中,太不道德了——若是这样的罪状,我百口莫辩。 不过……现在我在读的是平田笃胤的书。笃胤是国学家,并非剧作家。我正翻阅的也不同于读本或合卷本,并不是为了娱乐而写的书。 不过这点程度的差异,没任何意义吧。我不知道江户时代的国学现在受到怎样的评价,但不可能因为读的是笃胤,就受到赞扬。况且我看的不是国学启蒙书,而是《胜五郎再生记闻》,一本有关转生的见闻录。一样是与国家毫无关系、不被需要的书籍。 跟老师无关啦,宗吉说。 “宪兵好像在找一个女人。说要是看到一定要通报……哎,我就是为了那件事被叫去的。” “找女人?宪兵吗?” “很奇怪对吧?可是跟我说也没用啊。 我不知道有什么隐情,不过这种鸟不生蛋的村郊荒地,不可能有外地妇人一个人闲晃嘛。 白天很安静,晚上更是一片死寂。晚上走在外头,也碰不到半个人。村里的人也不会来嘛。我在这儿走动十四年,碰到人的次数都数得出来。晚上……” 就只有鸟啊,宗吉说,又望向窗外。 晚上有那么多鸟在外头飞吗? “我说鸟啊——” 那鸟啊…… 是死人吧? 宗吉说。 “死人?” “人啊,死掉以后是不是会变成鸟呢?老师。” 是不是会变成鸟,夜里飞……? 这…… 这是什么话? 我有些惊讶,沉默了一会儿。 确实,不必举倭建命[倭健命,《古事记》中登场的皇子,在《日本书纪》中的名字为日本武尊。据传死后化为白鸟飞离。]为例,死后灵魂化成鸟的形态飞离,这样的传说寓言,不分东西皆有流传。 这应该不是多稀奇的概念吧。会在天空飞翔的就只有鸟或虫子,而把灵魂比喻为鸟或蝴蝶,可以说是非常理所当然的联想。 但就算听到鸟是死人,我也不知该如何回话。 “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我问。 “哦……难道不是吗?我这个人没有知识嘛。” “也……不是说不是。” 我不愿否定。不,我无法断定说不是。 只是。 “嗯,死后灵魂变成鸟的形态,是有这样的传说或信仰。不过那是化为鸟的形态……” 不,鸟全部都是死人——宗吉再次强调。 “全部……都是死人?” “我觉得全部都是。因为啊,每次只要有人刚死,鸟就会飞。” “你的意思是……幽灵吗?” “我从来没有见过幽灵,不过幽灵是人的形状吧?幽灵是不是没能变成鸟的死人啊?” “哦……” 也有这种看法啊。 我觉得有些新鲜。 “那么,你是说他们转生成鸟吗?” 转生,那正是我目前在读的书的核心。 如果不是死人,怎么会发出那么悲哀的叫声?——宗吉说。咯呜咯呜。 昨晚的鸟叫声也很哀伤。 ——那是死人吗? 对了,老师一直是孤家寡人吗?——宗吉非常突兀地问。 “还是夫妇分居?”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老师不是一个人吗?如果是疏散,应该会带太太来吧?而且没有佛坛也没有牌位,所以我猜老师是不是一直都是单身。” 虽然没有牌位也没有佛坛。 不过…… “过世了,已经十九年了。” 啊啊——宗吉高声说。 “这……真是失礼了。太抱歉了。” “不,没什么好道歉的。我这个人没有信仰。虽然对亡妻抱歉,但我不喜欢祭祀那一套。也没有坟墓。” “连坟墓也没有?” “亡妻葬在娘家的墓里。” “哎呀……” 是有什么苦衷吗?——宗吉正襟危坐,身子稍微前倾。 “也没什么苦衷。首先呢,我们家的家墓……没有人去祭拜。家族,或者说子孙就只剩下我一个,而我也不去上香,所以也束手无策啦。相较之下,亡妻娘家有许多亲戚,每个人都很虔诚,家墓也很宏伟,中元忌日都一定会办法事,每个月的忌日也都会供花上香什么的。” 一旦埋下去,就去不了别处了。 她一定会希望有人去看她吧,我这么想。 “再说,坦白说呢,我娶妻之后,短短两年她就过世了。因为胃穿孔,死得很痛苦。她和我在一起的日子很短。如果扣掉疗养期间,甚至不到两年,只有一年而已。如果被葬在这种人的家墓里,妻子也太可怜了。” 妻子……没能撑到昭和就过世了。 那,是大正末期喽?——宗吉仰望,声音有些虚弱地说。 “差不多吧,应该是。比我老婆死得更早,那一定还很年轻吧。太可怜了。” 妻子比我小八岁,死的时候大概二十二岁吧。我如此说道,宗吉便歪起短短的眉毛,难过地说太年轻了。 “她的胃一直不好,而且又死得很痛苦,真的很可怜。” “就算是生病过世,也太年轻了。我的老婆也是年纪轻轻就走了,但老师的太太比我老婆更年轻。我老伴是十四年前,三十九岁过世的。是因为营养失调,又碰上流行性感冒。” “等一下,宗吉,我记得你上次……” ——逃走啦。 是这么说的。 “宗吉,你的太太,呃……” 是死掉以后才逃走的——宗吉害臊地说。 “死掉以后?” “嗯。就是,呃……” 我果然很奇怪吗?宗吉垂下头。不,你一点都不奇怪啊,我毫无根据地说: “我现在正在读的这本书,是以前的知名学者写的,里面有一篇转生的男人的故事。上面提到,有个死去的孩子,在别的地方又出生了。” “出生?这怎么说?” “我不太会说呢。唔,比方说,我没有孩子,不过假设我有个叫藤藏的孩子好了。然后藤藏得了天花,六岁的时候死掉了。” 这么小就死掉,太可怜啦——宗吉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不,是打比方啦。然后藤藏死掉以后,在完全不同的地方,有个叫胜五郎的孩子出生了。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父母互不相识,村子也不一样。但是呢,胜五郎拥有只有藤藏才知道的,藤藏的记忆。” “他曾是藤藏吗?” 胜五郎就是胜五郎——我回答: “我还没有全部读完,不过据说这个胜五郎呢,询问兄弟姐妹说:‘你们出生以前是哪里的孩子?’” “出生以前?” 宗吉面露不安。 “一般来说没有人知道出生以前的事。不可能知道。因为还没有出生,根本没有以前可言。但是胜五郎知道。他知道自己以前叫作藤藏,死过一次,然后进入现在的母亲的肚子,唔,他这么宣称。他还说他记得葬礼的情形……不过这是古时候的事了,也无从确定是不是真的。” “哇……” 宗吉露出快哭出来的表情。 “怎么了?” “就是藤藏死掉,然后胜五郎出生以前,那个藤藏怎么了?” “哦。” 我读的时候没想太多。 “唔……从葬礼的描写来看,藤藏在被下葬以前都跟尸体在一起,然后好像回家了。藤藏不管跟什么人说话,都没有人理他,然后出现一个白发老人,把他带去别的地方,他就在那里玩耍。” “别的地方?” “据说是个很高的地方,是一处花朵盛开的美丽草原。书上写那里有鸟。藤藏想要攀折树枝,结果鸟跳出来威吓他。后来,老人把他带到胜五郎出生的家,指示他从那一家的母亲肚子里生下来……” “那个啊——” 是不是说那个藤藏也是鸟?——宗吉说。 “书上……并没有提到他变成了鸟。” “没有人看得到自己是什么样子啊,老师。” “是这样没错,可是……” “那里,那个花朵盛开的草原,我不知道是极乐世界还是什么,应该是死掉以后会去的地方吧。那样的话,应该会有更多死人才对。可是那里只有那个老爷爷,其他就只有鸟,不是吗?” 那么。 “高处的草原,那会是哪里?高处指的是山上吗?” 这…… “如果可以在天空飘浮,那是不是飞过去的?” 如果是飞过去的。 表示人死了就会变成鸟。 会变成鸟啊,老师…… “宗吉,你……” “我老婆也是变成了鸟啊。” 变成鸟逃走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我啊,是个没用的男人。还做着开电车的工作时,我还算是普普通通地过着日子,可是我的人生里啊,正经工作的也只有那个时候。直到有轨电车废除稍早前,我在那里工作了五年。在那之前,我不管做什么都撑不到一个月,有时候甚至三天就辞职了。我也不适合养蚕。我没钱,虽然也玩过赌博,但不合我的性子。简而言之,我是个什么都不会的男人。明治过去了,变成了大正,有个好管闲事的家伙觉得我只要成了家,就会改过,帮我找了个老婆来。那时我已经三十多岁了,老婆大概二十岁。她是个很能干的女人,也给我生了两个娃儿。” “原来……你有孩子吗?” 已经没啦——宗吉说: “第一个不到一岁就死了,第二个活到十一岁,可是也死了。掉进河里溺死了。正好是我被电车公司开除稍早前。” 他们变成鸟了——宗吉说: “第一个孩子过世以后,老婆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小鸟,养了一阵子。是一只白鸟。那是我死掉的孩子啊。不过不知不觉间小鸟不见了。第二个孩子死掉的时候,我喝得烂醉,喝到神志不清,所以不知道,可是……” 那孩子也飞走了呢。 飞过夜晚的森林。 咯呜咯呜叫着。 去了某个地方。 “孩子死了,工作也没了,我愈来愈堕落。我什么也不做,就是躺着。老婆到处兼差工作,不停工作,导致营养失调,一次感冒就死了。我……” 我伤心啊——宗吉平淡地说: “尸体不会动啊。不管怎么摇,怎么捶,不动就是不动。我老婆瘦得皮包骨,头发稀稀落落,变得愈来愈苍白。没钱叫医生啊,只能让她躺着而已。老婆什么也没说,再也不动了。只有眼睛睁着,明明什么都看不见了。” “宗吉先生……” “我啊,就一直坐在旁边。像个傻子一样,坐了一整天。结果……” 结果。 “窗外忽然传来翅膀拍打的声音。我立刻转头一看……” 在发光啊。 “青色的光一瞬间从窗外唰地闪过去。我啊,莫名其妙地就是没办法待在原地,觉得我不能待在那里,按捺不住冲了出去。结果啊,屋顶上……” 我老婆就在那里。 “是鹭啊,一只很大的鹭。它呢,像这样发出青光,闪闪发光的。鹭哀伤地叫了一声,然后大大张开翅膀……” 看了我一眼。 飞走了。 等一下,等一下,不要丢下我啊。 不要丢下我啊。 “我追上去,连草鞋也没穿,就跑着。穿过村子,穿过田埂,鹭,我老婆,在荒地上闪闪发着光,像这样,拖出一条光来……” 往森林,往那边的森林,逃了进去——宗吉低声地说: “后来我开始每天去找。尸体也放着不管,丧事什么的也没办,被村子里的人骂惨了,说我是个遭天谴的。因为村里的人都知道老婆嫁给我是糟蹋了,也知道我让她吃了多少苦。后头的事我全丢给别人,什么也没做,就是在森林里不停游荡。他们一定觉得我疯了吧。可是没办法啊,尸体已经不是我老婆了,我老婆飞走了。” “宗吉,所以你才……” 十四年来。 每天晚上。 在夜晚的森林。 “不,我也不是一直在找啦,老师。一开始啊,哎,我也莫名其妙,只是糊里糊涂地走着,然后渐渐就成了习惯,这样而已。结果我被村子里的人当成疯子……没办法啊。哎,我没工作,也不想工作,被房东赶了出来。现在住的地方,也是先前跟你提过的同窗校长的房子。那是他分配给我的,一定是看我可怜吧。他是在同情神志失常的儿时玩伴啊。他不算我房租,说那里他们没在使用,要我住在那里。也是啦,我这种人要是待在村子里,总是会闹出问题,所以或许是想把麻烦精隔离出去吧。不过我也算是被村子排挤了,所以没办法,只好自个儿耕作过活。我活着……” 其实也没什么意思了。 “可是啊,人真的很难死呢。结果我就这样活了十四年。” 夜晚的森林有许多鸟哦。 “每晚每晚,这十四年来,没有一天没看到鸟。夜晚的森林里啊,鸟儿会飞,会啼叫,有时也会发光。因为每天都有很多人死掉嘛,所以鸟会飞过来,然后咯呜咯呜地叫,发出青色的火光飞着。我想……” 塞班岛一定全是鸟吧。 那里死了很多人嘛——宗吉说。 我想象覆盖整片天空的鸟群。大地被遍野尸山所淹没,地平线仿佛成了镜面,倒映出对称的镜像。不过—— 尸体一动也不动,而鸟群蠕动着。 老师,谢谢你啊——宗吉说。 “为什么道谢?” “我呢,一直很在意鸟究竟去了哪里。人死掉了,解放了,自由地飞翔了,到这里都还好,可是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那样不是太无常了吗?——宗吉说: “飞啊飞啊,飞到天空的尽头,然后消失不见,这样太寂寞了,太寂寞了啊。但是今天听老师说了那深奥的书上写的事,我总算了解了。鸟……” 会转生成人呢。 “转生成人?” “就是胜五郎啊。胜五郎是人吧?” “噢。” 原来如此,宗吉将胜五郎的重生自己做了一番解释吧。人死后会变成鸟,翱翔一段时间后,再寄宿于某人的胎内,再次诞生于此世。 那孩子一定也活着呢——宗吉说: “都还不会说话就死了,一定不记得我了,可是一定又投胎到别处去了呢。那样的话我也安心了。因为我死在河里的儿子……” 还有老婆,都还活在某处,对吧? 希望他们这回不会再吃苦了。 “我呢……” 不会再继续找下去了——宗吉说。 “你要停止夜间的散步吗?” “不了。死人也不想死掉以后,还每晚看到我这糟老头的脸吧。从今以后……” 我只会在忌日想起来。 想起老婆和孩子。 宗吉如此做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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