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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鬼夜行 - 阳  作者:京极夏彦

葬礼结束了。

人们吵吵嚷嚷地进屋来,为母亲更衣、立起屏风、摆设祭坛。

吊唁者陆续来访,向我致哀,烧了香,送了奠仪。和尚现身诵经敲钲说教。然后母亲被抬出去,进焚化炉里烧掉了。

我真的什么也没做。不只什么也没做,几乎连话也没说。但每个人都对我亲切、同情,而消极的我因为消极,甚至显得悲剧。

看起来如此。

即使身为丧主的我什么也不做,事情也一样样完成了。

死亡登记、守灵安排、纳棺出棺火葬,所有大小杂事都顺利进行,一眨眼母亲就被装进骨灰坛了。有牌位,上头也取了法名。我只是照着旁人说的去做。接下来只是垂着头,不停地应声点头。

也没有强烈的情绪起伏。

就好像在看电影。

唯独确实的一点是,毫无现实感。

就像完全不触动人心,闭着眼睛就会过去的祭典。母亲,我唯一的母亲过世了,却跟一场骤雨没两样。

——没了她也无所谓。

我的身边。

我以外的人。

不停地转来转去。

世界运转着。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心想,即使我不在,也会有人替母亲好好送终吧。

我是个木头人。

就像根没用的木头。

而许多人对着这根木头致哀。

真可怜,一定很难过吧,一定很伤心吧,真同情,太悲惨了;不要输,要加油,振作点,要连过世的人的份一起活下去,接下来就轮到你打拼了。

意思我明白。

但我不懂,我并不可怜也不值得同情。毕竟我连哀伤都感觉不到。就算叫我加油,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他们为母亲哀悼,我很感激,但就算同情我,我也无言以对。毕竟再怎么说——

我都不是人。

同情不是人的家伙,也只是白同情。

每个人都错看我了吧。我并不是需要人来同情的状态。不,我绝对不是一个值得别人同情的人。我是个人渣。我是个对母亲见死不救,在母亲的尸首旁吃饭的人渣。我反倒应该被轻蔑、被唾弃、被疏远。

每个人都错了。

所有的人都……上当了。

但我没有要欺骗旁人的意思,因为我也没有刻意隐瞒我不是人的事实。

我只是沉默。

每个人都贸然断定。

用自己的尺度来看我。

若是以他们的尺度来看,我应该不折不扣就是个人吧。

因为看起来像人,连和尚都会对我说教。

他相信我是人,才会对我说教吧。如果是人,神佛的功德应该也有所护佑,但对于一个不是人的家伙,不可能有任何作用。

对不是人的家伙,说教是对牛弹琴。

宝贵的经文比致哀更无法传入我的心,我连那是在说什么都听不懂,我只是假装在听而已。

装傻瓜。

假愚直。

只要这样,看起来似乎就像个人。

我是个伪装成可悲愚者的非人者。不是狐假虎威,而是抢走了牛的功劳的虫子。

牛很有用。我只是利用了牛那愚直温厚的家畜良好形象。剥掉牛皮,底下却是毫无用处的蝼蚁。牛的内在其实塞满恶心的毒虫。

虽然每个人都亲切地待我。

都为我操心、照顾我。

我很感激,但肚子里什么感觉也没有。

心里头觉得无趣。

脑袋停滞。

就像被灌入融化的铅。我的内部被灼热的铅烧烂了,所以脑袋才会这么沉重。所以才感觉胸口这么苦、肚子这么烫。铅徐徐地冷却,凝固。

葬礼结束时,我内在的铅完全僵固了。再也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了。

即使如此,一切仍顺利结束了。

只留下骨灰坛里的母亲。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忍不住想。

家中完全收拾干净,甚至比母亲在世时还要整洁。是街坊邻居帮忙打扫的。

已经没有灵魂的气味了。

被出入的人群、烧香与供品等各种气味搅散,母亲的灵魂似乎淡去了。

现在只剩下一丝幽幽的线香气味。

一切……

都已恢复原状。只是母亲的形姿改变了而已,其余没有任何不同。世界的模样、街市的模样、房子的模样,还有我,都没有不同。

我看着变小的母亲,忆起小时候的事。

那是五岁或六岁,大概那个年纪的事吧。

我对母亲说:

我的脑袋里塞了东西……

我是真心这么感觉。母亲急忙铺床让我躺下。可是我知道,这不是病。不是不舒服、觉得恶心或哪里痛。

一直堵塞着。

要说奇怪,那就是天生的了。

我心想,自己是不是不太对劲?因为我只是坦白说出来,就被迫躺下了。

当时看到的天花板纹路,我到现在都可以清楚地回想起。

我也不困,所以只是盯着天花板看,然后明白了。

——我只是烦。

没错,我觉得母亲很烦。

不,我绝对不是讨厌母亲。孩子也不可能讨厌母亲。就算被拳打脚踢,遭到不合理的对待,孩子都是爱慕着父母的。更何况我的母亲很温柔。她从来没有恶狠狠地骂过我。母亲总是担心我,为我的未来烦忧,为了我而活。

我喜欢母亲。

可是她对我的爱令我厌烦。

与母亲应对、与母亲交谈,让我觉得麻烦。即使她对我付出深情,我也无法给予相应的回报。我想我从那么小的时候就感觉到这件事了。

所以我讨厌母亲热切地对我说话。

不管是温柔地说,还是热情地说,都一样讨厌。

别人的话从耳朵侵入,我的头盖骨里就会有淤泥累积。淤泥沸滚、融化,然后像铅一样凝固。就连母亲充满慈爱的声音,我的内在都拒绝接受。

更不可能接受旁人的絮语。

——我真的不是人。

我这么想。

母亲已经结束了。这不是人。在火葬场搜捡回来的母亲,只是某种聚积物。这种东西已经不是母亲了。虽然不是母亲了……

——但这样比较好。

我想着这种泯灭人性的事。

这时,又有讨厌的声音从玄关侵入。

阿彻,阿彻,辛苦啦……

我又不累。

是熊田嫂。真麻烦。好不容易脑袋开始变轻了,这下子铅不又塞住了吗?熊田嫂絮絮叨叨地进入家中。

滚回去啦。

“我说阿彻啊,抱歉在你累的时候打扰。”

那你就回去啊。

“我说啊,就是关于店里的事啊,那里啊,要是登美枝姐不在了……”

把店关了吧,我说。

“关……了吗?”

“我没办法打理那家店。”

“这……这样啊。哦,我也是这样想啦。”

店关了,熊田嫂大概很困扰吧。因为这样她就失去收入、失去饭碗了。

“唉,会让你想起母亲吧。”

并不会。

母亲已经不在了。死了……

——死了就没了。

“阿彻,你有点可怕呢。”

熊田嫂说:

“不可以那样钻牛角尖啊。唉,那么久以来你们母子俩相依为命,一定很寂寞吧。我也一样很寂寞啊。可是彼此都得继续走下去啊。”

不对。

不是得继续走下去,只是活着而已——对我来说。这个人根本什么也不懂。你不管在那里叽叽喳喳多久,声音也完全传不进我的脑中。

我塞满了铅的脑袋中,没有你的话侵入的余地。

的确,母亲的世界结束了,但我的世界仍继续着。而那是与昨天、大前天毫无不同的事物。只是平庸的日常。

即使如此,我还是持续着。

因为我活着。

因为我只是活着。

如果对世界而言,我只是个木头人,那么对我来说,世界只是背景画。

站在舞台上的只有我一个,我以外的一切全是木板上的背景。我不知道哪一边才是真的世界,但对我来说,我才是真实。

——原来如此。

所以我才不开心也不伤心吗?

因为母亲或许也只是背景画。

所以我才会什么都听不进去吗?不管是这个人的话、和尚的说教、街坊邻居的安慰,那些都是与我的人生没什么关系的事。不管是安慰、说教还是致哀,都无法传入我的心中。

背景画说出来的话就像舞台提示吧。因为那不是在舞台上被说出来的台词。我的舞台上,演员只有我一个,观众也只有我一个,所以这是没办法的事。除了我以外的一切,甚至不是观众,而是画在木板上的风景的一部分。

——啊啊,吵死了。

真的烦死了。

熊田嫂的嘴巴不停开合,发出类似话语的声音。我听得到,也了解意思,但那是与铅做的我无关的事情。

——她是想要钱吧。

我不需要。

我掏出奠仪。

“阿彻,你这是做什么?”

“请收下。呃……你是想要上个月跟这个月的薪水吧?”

“可是这个,你……”

“不够吗?”

“也不是不够,可是……”

你不就是想要钱吗?

“可是,呃,接下来你还有很多需要花用的地方吧?”

“是吗?”

无所谓了。

“你往后要怎么办?还有你妈的墓也……”

“墓……”

我想都没有想过。

也不想去想。

我还是该晚点再来的——熊田嫂说:

“我自己呢,唉,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所以才……唉,没考虑到你的心情。对不起啊,阿彻。”

我的心情。

我根本没有所谓的心情。

我不是人,你不可能懂的。

“熊田嫂。”我说,“其实我不难过的。”

“咦?”

“我妈过世了,可是我一点都不难过。就连这骨灰坛、这牌位,我甚至想现在就扔了。”

“你、你在说什么?”

“是真的。我不是大家以为的那种正常人。我根本不是人。要不然我应该觉得很伤心才对。我妈死掉了呢。可是我却流不出半滴眼泪。我的心没有半点感觉。”

“那是因为,呃,伤心这回事,都是慢慢才会涌上来的。你现在还在惊慌失措……”

“我才没有惊慌失措!”

我大喊起来。

“我没有半点动摇。我是个铅块啊!我妈那么苦,我却什么也没做,眼睁睁看着她死掉。因为太麻烦了。我什么都不想做,我什么都不想要。我不想见到任何人,也不想听到任何人说话。我……”

“阿彻……”

你回去!我说,把奠仪扔向熊田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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