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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鬼夜行 - 阳  作者:京极夏彦

太愚昧了。

实在愚昧过头了。

去年冬天,大鹰几乎是破灭性地这么感觉。那是年关将至,街上开始变得忙碌的时候。

大鹰听房东说薰子订婚了。

据说她决定嫁到一户住在蓼科的旧华族家。一开始,大鹰没有丝毫感慨。他既不惊讶,也不感到悲伤或懊丧。

当然,他没有告诉房东他暗恋薰子的事,应该也没有被识破,所以他的反应非常理所当然。

他也不打算打破砂锅问到底,不过还是得到了闲聊程度的情报。

据说薰子原本在研究鸟类的生态,而那个旧华族家里有许多宝贵的标本,她前往参观,就是这样缔结的姻缘……

对大鹰来说无关紧要。

他走上楼梯,回到自己房间,来到窗边,望着窗外,这时大鹰总算恢复了像人的感情。

不过,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情。

不是嫉妒或悔恨。

勉强要说的话,接近愤怒吗?是一种烦躁、五脏六腑滚滚沸腾般的感觉。或许也有焦急,也有窝囊吧。

无能为力、无可挽回的状况……就类似眼睁睁看着自己家被火舌吞噬那样吗?事到如今已经迟了。什么都做不了了。只能把这无处发泄的怒意吞下去。

大鹰摇摇晃晃,在浸染了自己与德子情欲的房间里来回踱步。

每次来回,脑中就浮现自己愚昧的模样。

——薰子。

要嫁人了。房东说,不是相亲,似乎是恋爱结婚。

薰子在谈恋爱。当大鹰在这处寒酸、浸染了淫水气味的房间里成为官能的俘虏时。

薰子与恋人说了许多事、看了许多东西,欢喜,滋养爱苗,互诉衷曲。

就在大鹰耽溺于肉块的时候。

抚弄着德子——不,德子的局部的时候。

大鹰颤抖。

房间很冷,但大鹰流着汗。

然后他寻思了一阵,终于这么想了。

薰子也会变成局部。

如果结婚,薰子也会性交。

那么……

薰子也会失去人格吗?

会失去身为人的轮廓吗?就像大鹰一样。

究竟会不会?薰子也有肉体。那洁白清纯的上衣底下,隐藏着会柔软变形的肉块。既然如此,那么薰子也……

——薰子也会变得愚昧吗?

大鹰冷不防兴奋起来,感情共鸣了。他错觉精神与肉体合而为一了。阳具无意义地勃起,感情与官能交织在一起。

大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离开房间。近乎疯狂的性冲动涌了上来。与其说是情欲,不如说更接近兽欲,其中已经没有大鹰的意志了。

这时,大鹰成了个真正的愚者。

然后大鹰醒悟了。

要除掉这感到愚昧的心情……

最好的方法就是承认自己是个愚者。只要彻底成为一个愚者就行了——他想。大鹰下楼,穿上鞋子外出,完全没想到下一步要怎么做。

毕竟大鹰是个愚者。愚者不会考虑到往后。愚者什么都不会反省。愚者什么都不要求。

只是纯然地蠢。

然而来到马路上后,不知为何大鹰软了。

因为他一下子变得极为不安无助,就像个迷路的孩子。情欲与兴奋都消失无踪。

那是只维持了短短几分钟的亢奋。

大鹰宛如退烧般清醒过来,木然立在夕阳的幽光中,茫然望着薰子家的玄关。

他意识到这个家跟自己没有任何关联。

因为那看上去与从二楼眺望的景色不同。

他从来没有跨过这道门,他想往后应该也不会。

四下瞬间暗了下来。

大鹰无奈地直接上街,无奈地喝了酒。若是能痛饮一番,或许还像个男子汉,但他酒量本来就不怎么好,也不喜欢酒家的环境,待不到一个小时就离开了。

——太可笑了。

自己实在过于窝囊,让他连气都气不起来了。

滑稽。简直像个小丑。笑都笑不出来。

这是个月光清朗的夜。

弯过巷弄,站在租屋前,不经意地回头一看。

幽幽的灯光透了出来。那灯光宛如热气般缓缓摇曳,似乎是蒸汽。

大鹰被吸引似的往那里走去。

当然……租屋对面是薰子的家。

跨过玄关,沿着木墙往灯光的方向走去。

来到与邻宅之间的小径。没有路灯,因此狭窄的小径一片漆黑。他稍微踮起脚尖。

窗户微启,蒸汽从那里冒了出来。

只看得到这些。

只有窗户上半部朦胧地亮着。视轴定在那里,稍稍移动。

为何要这么做,大鹰也不清楚。虽然他有几分酒意,但应该没有醉。不过这种行动,偏离了大鹰平时的行动原理。

大鹰是警察。

然后说到当时大鹰正在做的事……显然是轻犯罪。过去大鹰对警察的职务认真执行,从来没做过违法犯纪的事。

有道木门。

轻轻一推,木门轻易打开了。

大鹰屏息。他感觉额角冒出血管。

突然间,大鹰失去了听觉。他穿过木门。

大鹰穿过木门——

大鹰穿过木门——

弯下身子,在窗户的正下方,窗户的……

被切割下来的现实。

窗中被窗框切割成四方形,里面有着薰子的局部。

是光滑的背与右乳。

纤细的后颈,后颈上的毛发。

微红的肌肤。

蒸汽与水滴。

然后……

大鹰恍神了。

悸动乱得可怕,心跳猛然加速,但他毫不兴奋。

——愚者。

大鹰就这么后退,背对着穿过木门,一屁股跌坐在漆黑的巷弄中。

仔细想想,这是公仆非法侵入民宅,偷窥浴室。这是个大问题。然而当时大鹰没有丝毫罪恶感。话虽如此,却也没有偷窥朝思暮想的女人裸体的愉悦。

大鹰软着。

愚昧。

愚昧愚昧。

愚昧愚昧愚昧。

愚昧愚昧愚昧愚昧。

愚昧到了即将崩毁的地步……

他只是这么想。

脑中什么也没有,真的是一团空洞。幸好周围没有人影,如果这时有人在大鹰的身边,一定会目击到一张宛如木偶般呆滞到极点的面孔吧。

这时大鹰想起来了。

那是……

战争开始前。

他十五岁的时候。

夏季,为了参加法事,他前往位于小诸的本家。

自年幼时开始,每年他都会回本家一两次。不过那一年是曾祖父的十三周年忌日还是什么,法事异于往年地盛大,约三十名亲戚齐聚一堂。

本家有个名叫百合、年约十四的女孩。百合非常美丽,但瘦骨嶙峋,体弱多病,脸色总是苍白,低低地垂着头。

百合有个随身看护的护士。

记得她叫花田,当时应该二十二三岁左右。

大鹰对那个叫花田什么的护士有着特殊的感情。那是实在称不上恋爱的幼稚情感。只是单纯的喜欢,或者该说受到她的吸引?

不,正确地说,或许他是对她明确地感觉到性的吸引力。没错。那是一种色情的感情。

即使现在回想,那个名叫花田的女性也是个肉感的、淫荡的——虽然这是非常歧视性的字眼——容貌十分撩人的女性。

那名护士总是穿洋装,虽然不是白衣制服,但总是一身白上衣配深蓝色的裙子。当时束口裤和国民服[国民服是日本政府于一九四〇年制定,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日本男性国民标准服装。]尚未普及全民,但因为是乡下,又是那个年代,所以是相当罕见的打扮吧。或许因此格外有这种感觉。

透过阳光,可以看出衣服底下的肉体线条。

阳光一照,内衣就透了出来。

他记得,那丰满的胸部隆起、后颈垂落的发丝令他看了刺眼,看了心烦。乡下的少年幻想着那白色布料底下的肉体。

不过……也不是因此就怎么样。

当时还是少年的大鹰,并未对她投以比别人更下作的雄性视线。正相反,每当大鹰看到她那个模样,就会别开目光,转开脸去,羞惭不已。

他只是单纯地害羞吧。那时他还很纯真。

而……就在法事当天晚上。

那是个湿度很高、闷热无比的夜晚。

法事顺利结束,客人都离开了,但偌大的屋舍仍留下了约二十名亲戚。酒宴似乎持续到早上,但年纪还小的大鹰先去睡了。

或许是人数的关系,他被安排在不同于平日的房间休息。

天气很热,因此纸门窗户全都打开了。

当时与现在不同,没有电灯,用的是纸罩灯。大鹰准备就寝,熄掉纸罩灯的火,冰冷的月光便无声无息地洒了进来。

那是个明亮的夜晚。实际上究竟有多亮,实情如何,已在记忆之外,但在他的印象里,亮得宛如白夜。

嘶、嘶。

他听见睡着的呼吸声。

邻室挂着蚊帐。

凝目细看。

有团白色的东西。

瞬间,他觉得那是花田小姐。

大鹰留意着不发出声音,爬近蚊帐。

不是情欲驱使他这么做。他想他只是疑惑花田小姐睡觉时是不是也穿着洋装,近乎一种好奇心。

膝盖擦过榻榻米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响亮。

汗水……

“嗒”的一声,落在榻榻米上。

蚊帐另一侧,有条白色的东西伸展着。

是腿。浴衣前襟整个敞开,两条丰腴的腿摊放在垫被上。

大鹰记得他暂时别开了目光。

因为他记得扔放在垫被旁边,用来驱蚊的团扇上的图案。

画的是小鸟。

他静静不动,过了半晌。

汗水不断地淌进眼中。

然后大鹰轻轻地、极轻地,小心翼翼地掀起蚊帐。

光是捏住蚊帐边缘,就花了好久。

薄膜翻卷开来,没彻底被隔绝的月光照了进来。

大鹰先凝视脚尖。

然后是脚背、脚踝、脚脖子、小腿、膝盖、大腿,细细舔上去似的移动视线。很快地,他盯着微张的大腿根部。

当时与现在不同,没有穿内裤的习惯。

更别说睡觉的时候,没有人会穿底裤。

比起现在,那时女性器官裸露的机会更多。

即使如此……

大鹰的眼睛还是盯在上头。

覆盖阴阜的阴毛很淡,但还是看不透阴裂内侧。不过大鹰仍然巨细靡遗地看到了幽微的阴影差异。

然而——大鹰心想。

不知何故,当时大鹰没有更多的兴奋了。

他也没有把手伸进自己的下半身。他只是看。

尽管憧憬的女性裸体——不,生殖器,就如同他一直幻想的,情色无比。

当然,若说大鹰没有性兴奋,也并非如此。在偷窃的罪恶感催化下,大鹰应该充分勃起着。

不过也就只有这样了。即使抬起视线,注视那敞开的胸脯,也没有改变。

摆脱了布料压抑的成熟乳房,如同大鹰期待的,有些随意地展现出它的形姿,但……

大鹰只是观察。

那只是观察。

然后不知为何突如其来地……

他感到愚昧。

就是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大概是第一次,那个难以理解的念头降临大鹰脑中。

大鹰冷不防在胸中感到一股余烬闷烧般的不快感,从护士的白色裸体上扯开了视线。

刹那之间,大鹰看到了另一团肉块。

它,模样淫猥至极,煽情无比。

看在大鹰眼中是如此。形状并不美,颜色看起来比护士的裸体更白、更冰冷。或许是因为护士的皮肤透出黏腻的桃红色。

而它苍白得就像团鬼火。

那……

是闭着双腿横陈的、百合清瘦的臀部。

看到那裸露的臀部之间、漆黑到诡异的阴影时……

大鹰感到一股冲击自腰椎冲上脊椎。胯下痉挛、收缩了几下。

他射精了。

这意想不到的身体反应让少年大鹰慌了。

他按住胯下,用浴衣前襟遮住前方,周章狼狈,只想设法不被发现,逃过这一劫。

然而下半身却违反他的意志,为射精的快感颤抖不已,视线则完全无法从百合泛黑淫猥的胯间移开。

但是……

大鹰的眼睛明明盯着那里……

倒映在大鹰的视网膜的,却是百合清纯的脸庞。

大鹰喷洒精液,脑中明确地想起了百合的脸。

他不懂。

他从来没有对百合有过性方面的兴趣。

然而,即使看到那般痴心妄想的护士衣物底下的肉体,他也丝毫没有那种意思,然而……

——太愚昧了。

太愚昧了太愚昧了,这念头如此强烈。虽然近似后悔,但并不是后悔。

心情与身体分崩离析。他注视着淫靡的女阴,看见的却不知为何是百合清高的容颜。明明完全不匹配,为何这个女孩却是一个女人?

这时大鹰软着腿,倒退着离开蚊帐,糊里糊涂地逃回自己的房间。

从此以后。

大鹰就开始被那呵责自己的神秘感觉,被那可说是自诫也可说是自虐的、难以形容的念头给囚禁了。

一模一样——他心想。

这个状况与过去相同,他想。

然后……

大鹰逃也似的回到租屋,蒙上被子颤抖不已。

后来过了半年多,大鹰笃志得知了奥贯薰子的死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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