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白痴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一小时后,他已到了彼得堡,九点多钟的时候,他拉了罗戈任家的门铃。他是从楼房的正门进去的,很久没人给他打开房门。末了,罗戈任娜老太婆住宅的门开了,出来一个仪态端庄的年老女仆。

“帕尔芬·谢苗诺维奇不在家,”她在门口宣布道,“您找谁?”

“找帕尔芬·谢苗诺维奇。”

“他老人家不在家,先生。”

女仆非常好奇地打量着公爵。

“至少请您告诉我,他昨晚可曾在家里过夜?还有……他昨天是不是独自回来的?”

女仆依然瞧着他,却没有回答。

“昨天……傍晚的时候……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是不是跟他一起来过这儿?”

“请问您尊姓大名?”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梅什金公爵,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

“他老人家不在家,先生。”

女仆垂下视线。

“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呢?”

“这我一点也不知道,先生。”

“慢着,慢着!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我也不知道,先生。”

门关上了。

公爵决定一小时后再来。他朝院子里瞧了一眼,看见了一个扫院人。

“帕尔芬·谢苗诺维奇在家吗?”

“在家,先生。”

“为什么他们刚才告诉我说不在家呢?”

“是他家里的人说的吧?”

“不,是他母亲的女仆说的,我在帕尔芬·谢苗诺维奇的门口拉铃,没人开门。”

“也许出去了,”扫院人断定道,“他不会留话的。有的时候他把钥匙也带走,房门一连三天都关着。”

“你确实知道他昨天在家吗?”

“是在家。有时从正门进来,那就看不见了。”

“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昨天是不是跟他在一起?”

“这我可不知道,先生。她不常来。只要她来过,我总会知道的。”

公爵走了,他沉思默想地在人行道上走了一会儿。罗戈任住的几个房间的窗子全关着;他母亲住的那一半几乎所有的窗子全打开了;天气晴朗而炎热;公爵穿过街心,到对面的人行道上站住,又瞧了瞧那些窗户:窗户不但全关着,而且几乎都放下了白窗帘。

他站了片刻,说来也怪,他蓦地觉得一个窗帘的边缘掀了起来,闪现出罗戈任的面孔,但是一闪之后就不见了。他又等了片刻,本已决定再去拉铃,却又改变了主意,决定过一个钟头再说:“谁知道,也许只不过是一个幻觉……”

主要的是,他现在急于去伊斯梅洛夫团找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前不久住过的那个寓所。他知道,她在三周前按他的请求从帕夫洛夫斯克搬走以后,就住在伊斯梅洛夫团她过去一个好心的女友那里,那女友是一位教师的遗孀,是一位有子女的可敬的太太,她出租带家具的考究住宅,几乎就借此谋生。当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再度移居帕夫洛夫斯克的时候,十有八九会把这套寓所保留下来;至少她极有可能是在这套寓所里过夜的,那当然是昨天罗戈任把她送去的。公爵雇了一辆马车。他在路上想到,本来就应该从那里找起,因为她大概不会在夜里径直去罗戈任家。这时他又记起了扫院人的话: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不常去那里。既然在出事之前都不常去,那么现在又何必待在罗戈任家里呢?公爵一路上用这些想法来安慰自己,终于半死不活地来到了伊斯梅洛夫团。

使他大吃一惊的是:教师夫人一家非但昨天和今天都没有听到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消息,而且全都跑出来像发现奇迹似的瞧着他。教师夫人家人口众多,——全是姑娘,从七岁到十五岁,一岁一个。她们跟着母亲一拥而出,把他团团围住,张着嘴瞧他。跟在她们后面出来的是她们的面黄肌瘦、披着黑头巾的姨妈,最后出来的是外祖母,那是一个戴眼镜的老太婆。教师夫人执意请他进去坐坐,公爵也就照办了。他立刻猜到了她们完全知道他是什么人,她们很清楚地知道他预订昨天结婚,所以拼命想打听结婚的情况,还想打听这么一件怪事:他现在怎么会向她们了解那个目前肯定跟他一起待在帕夫洛夫斯克的女人的去向,但是她们又不好意思打听。他简略地叙述了一番婚礼的经过,满足了她们的好奇心。她们开始惊讶、叹息、喊叫,使他不得不把其余的事情几乎都讲了一遍,当然只讲一个大概。末了几位聪明绝顶而又十分性急的太太商量了一番,断定首先一定要敲开罗戈任的房门,向他问明一切究竟。要是他真不在家(这事一定得弄清楚),或者不肯说,便乘车上谢苗诺夫团去找一位德国夫人,她是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女友,跟母亲住在一起: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由于心慌意乱而想躲起来,也许会在她们那里过夜。公爵垂头丧气地站了起来;事后据她们说,“他的脸色煞白”;的确,他的两条腿几乎站不住了。他终于从叽叽喳喳闹成一片的声音中听出她们正在商量是不是要跟他一起行动,并向他打听他在城里的住址。他没有住址;她们就劝他找一个旅店落脚。公爵寻思了一下,就给她们留下了他住过的那家旅店的地址,他五周前曾昏倒在那家旅店里。接着他又去找罗戈任家。这次不但罗戈任家没人开门,就连老太婆寓所的门也没人开。公爵下楼去找扫院人,好不容易才在院子里把他找到;扫院人正忙着干什么事情,爱理不理,甚至都没瞧他一眼,但还是肯定地宣称,帕尔芬·谢苗诺维奇“一大早就出门了,去帕夫洛夫斯克,今天不会回家”。

“我要等一等;也许他晚上会回来吧?”

“也许一个礼拜也回不来,谁知道他呢。”

“这么说来,他昨儿个还是在家里过的夜?”

“过夜他倒是过了……”

凡此种种都是值得怀疑而又靠不住的。扫院人在这期间很可能接到了新的指示:方才他还很爱唠叨,可现在干脆就不理他了。公爵决定过两小时再来一趟,倘有必要,也可以在房子附近守候一阵。目前他对那位德国夫人还抱有一线希望,便驱车驰往谢苗诺夫团。

不料到了德国夫人家里,对方甚至都不明白他的来意。从对方偶然透露出来的三言两语里,他可以猜到这位德国美人大约两周前跟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吵翻了,所以这些天来根本听不到后者任何消息,她现在还竭力表示,她没有兴趣听这种事,“哪怕她嫁给了全世界所有的公爵也管不着”。公爵急忙走了。他顺便想到,她也许会像上次那样去莫斯科,罗戈任自然也跟踪前往,也许还是跟她同去的。“起码也得找出一点蛛丝马迹!”可是他想起他得找个旅店落脚,便匆匆赶往翻砂街;旅店立刻给他开了一个房间。茶房问他可要吃点东西;他心不在焉地答道要吃,但转念一想就痛恨起自己来了,因为吃饭要浪费他半个钟头,后来他才想到,他完全可以把端来的饭菜留下不吃。在这条昏暗闷热的走廊里,他被一种奇怪的感觉所左右,这种感觉正在使人痛苦地力求形成一种想法;可是他怎么也猜不出,这种硬要形成的新想法究竟是什么。末了他心神不定地走出了旅店;他头昏目眩,但是上哪儿去呢?他又朝罗戈任家跑去。

罗戈任没有回来;拉铃也没人开门;他去拉罗戈任娜老太婆的门铃;门倒是开了,却也说帕尔芬·谢苗诺维奇不在家,也许三四天内不会回来。使公爵感到难堪的是:人们照旧非常好奇地打量他。这次他根本没有找到扫院人。他跟上次一样,走到对面的人行道上瞧着窗户,他在令人窒息的溽暑中来回走了半小时,兴许还要久些;这次没有任何动静;窗户没开,白窗帘纹丝不动。他终于断定,方才肯定只不过是自己的幻觉;从一切迹象都能看出,就连那些窗户也是那么晦暗,而且久未擦洗,即使果真有人隔着玻璃朝外看,窗外的人也看不清那人的面目。想到这里,他高兴起来,便又驱车去伊斯梅洛夫团找教师夫人。

那里已在等他。教师夫人已经去了三四个地方,甚至还到过罗戈任家:毫无消息。公爵默默地听了,便走进室内,在一张沙发上坐下,开始瞧着大家,仿佛不明白别人对他说的都是些什么似的。奇怪的是:他时而头脑非常敏锐,时而又极其心不在焉。事后全家都说,他那天是个“古怪透顶的”怪人,“兴许当时就已经真相大白了”。他终于站起身来,请求让他看看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住过的房间。那是两个高大宽敞、光线充足的房间,陈设非常考究,租金是不会便宜的。几位太太事后都说,公爵察看着室内的每一件东西,看见小桌上有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打开的书,那是法国小说《包法利夫人》[《包法利夫人》,法国作家福楼拜(1821—1880)的代表作。],便把翻开的那一页折叠起来,要求允许他把书带走;他没有听完有人说那本书是从图书馆借的,不能带走,径自把书揣进了自己的衣袋。他在一扇打开的窗户旁坐下,看见一张呢面牌桌,上面用粉笔写满了字,不禁问道:谁玩过牌?她们告诉他,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每晚都跟罗戈任玩捉傻瓜、朴烈费兰斯、磨面粉、惠斯特、叫王牌——什么牌戏都玩,他们是最近从帕夫洛夫斯克搬到彼得堡以后才玩起纸牌来的,因为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老是埋怨太无聊,埋怨罗戈任整晚都默默地坐在那里,什么也不会说,她还常常哭泣;第二天晚上,罗戈任突然从衣袋里掏出一副纸牌;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笑了,他们就玩起牌来。公爵问:他们玩过的纸牌在哪里?但是纸牌不见了;纸牌总是由罗戈任揣在衣袋里带来的,每天都换一副新的,打完就带走。

太太们劝他再去一趟罗戈任家,再敲一次门,要敲得狠些,不过现在别去,等到晚上再去:“说不定那时候他会在家。”同时教师夫人也自告奋勇,天黑以前要到帕夫洛夫斯克去找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那里兴许会知道一点消息?她请公爵晚上十时左右再来,无论如何要来一趟,以便商定翌日该怎么办。不论别人怎么安慰他、鼓励他,公爵却已心如死灰。他怀着难以形容的苦闷走回他住的旅店。彼得堡的夏天尘土飞扬,气候闷热,使他简直都喘不过气来;他在神色严峻或醉醺醺的人们当中溜达着,漫无目的地观察人们的面孔,可能走了很多弯路;他走进自己的房间时,几乎天已黑了。他决定稍事休息,然后听从别人的劝告,再去一趟罗戈任家。他在沙发上坐下,两肘支在桌上沉思起来。

天知道他想了多久,天知道他想了些什么。他担心的事太多了,他痛苦而又难受地感到自己非常担心。他想起了薇拉·列别杰娃;后来他不禁想到,说不定列别杰夫对这件事知道点什么,即使不知道,也会比他更快也更容易地打听到。后来他想起伊波利特,想起罗戈任去找过伊波利特。后来他又想起罗戈任本人:想起前不久在安魂祈祷时,以后又在公园里,他都见过罗戈任,以后——就是突然在这儿的走廊里,当时罗戈任躲在角落里,拿着刀子等他。现在他想起了当时罗戈任在黑暗中瞧着他的那双眼睛。他打了个寒噤:方才那个硬要形成的想法此刻蓦地钻进了他的脑海。

这个想法大体上是这样:既然罗戈任在彼得堡,那么就算他暂时躲了起来,末了肯定还是会去找他,去找公爵,不论是怀着好意也罢,还是像上次那样不怀好意也罢,不论是什么情况,只要罗戈任由于什么原因需要找他,那么除了到这里来,再到这条走廊上来以外,就再也无处可去了。罗戈任不知道他的住址;因此他很可能想到公爵会在以前住过的那个旅店落脚;起码会试着到这里来找他……倘若非找他不可的话。谁知道呢,说不定他现在就非找他不可呢?

他这样想着,也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个想法是完全可能的。倘若他对自己的想法深究一番:“譬如说吧,罗戈任为什么突然这么需要他?为什么他俩最后还非得再次见面不可?”那他是无论如何也弄不清的。然而这个想法叫人难受:“要是他很顺心,他是不会来的,”公爵继续想道,“要是他不顺心,那他很快就会来的;而他肯定是不会顺心的……”

当然,他既然有这种想法,就该待在旅店的房间里等罗戈任;可是他仿佛忍受不了自己这种新的想法,便跳起来抓住帽子就跑了。走廊里几乎已是一片漆黑。“要是他现在突然从那个角落里出来,在楼梯旁拦住我,那可怎么办?”他走到那个熟悉的地方,脑子里不禁闪过这个念头。但是并没有任何人出来。他走下大门外的台阶,踏上人行道,夕阳西下时拥上街头的密集人群(彼得堡在假期中一向如此)使他惊讶,他朝豌豆街的方向走去。在距旅店五十来步的第一个十字路口,人群里突然有人碰了碰他的胳膊肘,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跟我走,老弟,有事找你。”

这就是罗戈任。

奇怪的是:公爵忽然高兴地开始向他叙述方才在旅店的走廊里等候他的情形,嘟嘟哝哝地几乎都说不清楚了。

“我去过那里,”罗戈任出乎意外地答道,“咱们走吧。”

公爵对罗戈任的回答感到惊讶,但他至少是在两分钟后明白过来的时候才感到惊讶的。他明白了罗戈任的回答以后就害怕了,便开始仔细打量罗戈任。罗戈任几乎在前面离他半步远的地方走着,一直看着正前方,根本不理会迎面走来的任何行人,一面不自觉地、小心翼翼地给别人让路。

“你既然去过旅店……为什么不到房间里来找我?”公爵蓦地问道。

罗戈任站住了,瞧了他一眼,还想了想,仿佛根本不明白问话的意思似的说:

“你听我说,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你从这里一直走到我家,你知道吗?我从街对面走。你要注意,咱俩得一起……”

他说罢就穿过街心,踏上了对面的人行道,然后又看看公爵是不是朝前走,他看见公爵正站在那里瞪着眼看他,便冲着公爵朝豌豆街那边挥了挥手,然后朝前走去,还不时回头瞧瞧公爵,叫公爵跟着他走。他看见公爵明白了他的意思,并不从另一侧的人行道穿过街心去找他,显然放心了。公爵不禁想到,罗戈任大概要仔细观察什么人,唯恐在半路上错过了那人,所以要到街对面的人行道上去。“不过他干吗不说他要观察什么人呢?”他们就这样走了五百来步,也不知为什么,公爵突然发起抖来;罗戈任仍不停地回头观望,虽然次数少了些;公爵憋不住就举手招呼他。罗戈任立刻穿过街心来找他。

“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莫非在你家里?”

“是在我那里。”

“前不久是你从窗帘后面看我来着?”

“是我……”

“你怎么……”

但是公爵不知道接下去该问什么,最后又该问什么;何况他的心又跳得很厉害,连说话都感到困难。罗戈任也沉默不语,像早先那样看着他,也就是仿佛有什么心事似的。

“喂,我要走啦,”他忽然说道,又准备到街对面去,“你自己走吧。我们在街上要分开走……这对我们要好些……各走一边……你会明白的。”

最后,当他们从两条不同的人行道走上豌豆街,快到罗戈任家的时候,公爵的腿又开始发软,几乎走不动了。已是晚上十时左右。老太婆那半边住宅的窗户还跟上午一样开着,罗戈任那边的窗户关着,窗户里放下的白窗帘在暮色中似乎变得更显眼了。公爵从对面的人行道上走到房子跟前;罗戈任从另一条人行道登上了台阶,向公爵挥了挥手。公爵走上台阶到他跟前。

“现在连扫院人也不知道我回家了。我方才说我去帕夫洛夫斯克,也对妈妈说过,”他狡猾而又相当得意地微笑着低语道,“我们进去吧,谁也听不见。”

他已把钥匙拿在手中。登楼梯时他转过身去吓唬了公爵一下,让公爵把脚步放轻些。他轻轻地打开了自己房间的门,先让公爵进去,再蹑手蹑脚地跟在公爵后面进去,然后把门锁上,把钥匙放进衣袋。

“咱们走吧。”他低声说。

从走上翻砂街的人行道开始,他就小声说话了。尽管他表面上还镇定,心里却惊恐万状。当他们走进书房前的大厅时,他走到窗前,神秘地招呼公爵到他跟前去:

“你前不久拉门铃的时候,我立刻猜到是你来了。我踮起脚走到门口,听见你在跟帕夫努季耶夫娜说话,天刚亮我就嘱咐过她:要是你,或者你派来的什么人,或者不管是什么人,来敲我房门,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我在家。要是你亲自前来找我,那就更不能说了,我还把你的名字告诉了她。后来你走了,我不由得想到:他现在是不是会站在那里观察动静,或者在街上守候呢?于是我走到这扇窗户跟前,掀开窗帘一看,你果然正站在那里直勾勾地瞧着我……就是这么回事。”

“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究竟在哪儿呢?”公爵气喘吁吁地说。

“她……在这里。”罗戈任仿佛迟疑了一下,慢吞吞地说。

“究竟在哪儿?”

罗戈任抬起眼来盯了公爵一眼。

“咱们走吧……”

他一直小声地、不慌不忙地、慢吞吞地说着,照旧有点古怪地想着心事,甚至在他谈到窗帘的时候,也似乎想借此说出别的什么事情,尽管他说话时十分激动。

他们走进书房。自从公爵上次来过以后,这间书房有了些变化:一幅绿色花缎帷幔横贯整个房间,两端各有一个入口,把书房和放罗戈任卧榻的凹室分开。沉重的帷幔放了下来,挡住了两个入口。然而室内很暗;彼得堡夏季的“白夜”开始暗淡了,倘若不是皓月当空,那么在罗戈任那几个挂着窗帘的黑房间里,就很难看见什么东西了。诚然,还可以辨认出对方的面孔,虽说很不清楚。罗戈任的脸色跟平时一样苍白,两眼凝视着公爵,射出强烈的光辉,但是有点呆滞。

“你不能点一支蜡烛吗?”公爵说。

“不,不必。”罗戈任答道,他拉住公爵一只手,把公爵按在一把椅子里。他自己坐在对面,把椅子移到使他的膝盖几乎能碰到公爵膝盖的地方。在他们中间稍稍靠边的地方有一张小圆桌。“你坐下,咱们先坐一会儿!”他说,仿佛劝公爵稍坐片刻。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我早知道,你还会在那个旅店落脚,”他开始说道,就像人们有时在谈主要问题之前,总是先从与正题没有直接关系的一些不相干的琐事谈起那样,“我一进走廊就想:也许他也坐在那里,现在正像我此时此刻等候他一样在等候我。你去找过教师夫人吧?”

“去过。”公爵心跳得厉害,勉强才说出这句话来。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我想,还会有一番议论……后来我又想:我要把他带到这里来过夜,那么这一夜就可以一起度过……”

“罗戈任!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在哪里?”公爵突然低声说道,手脚哆嗦着站了起来。罗戈任也站起来了。

“在那边。”他朝帷幔点了点头,低声说道。

“睡着啦?”公爵小声说道。

罗戈任像方才那样又凝视了他一下。

“那咱们就去吧!……不过你……好吧,咱们就去吧!”

他把门帘稍稍撩起一点就站住了,又向公爵转过身去。

“你进去吧!”他用头朝门帘后面点了一下,请对方先进去。公爵进去了。

“这里很黑。”他说。

“看得见!”罗戈任喃喃道。

“我勉强看见……一张卧榻。”

“你走近些。”罗戈任小声吩咐道。

公爵又朝前走了一步,两步,便站住了。他站在那里仔细观察了一两分钟。两个人在床边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公爵的心怦怦直跳,在这死一般沉寂的房间里仿佛能听见心跳声。但他已经习惯了在这个房间里看东西,所以也就看清了整个卧榻;有一个人纹丝不动地躺在床上;听不见一点动静和一丝呼吸。睡觉的人被一床白被单连头蒙住,但四肢的轮廓倒依稀可辨。从凸出部分来看,只能看出此人正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周围乱七八糟,无论在床上,在床脚,在床边的圈椅上,甚至在地板上,都乱扔着脱下来的衣裳,一件华丽的白绸衫,花朵,缎带。在床头的小柜上,摘下来后扔得到处都是的钻石在闪闪发光。床脚堆着揉成一团的花边,在发白的花边上面放着从被单底下露出的一只光脚的足尖;这足尖仿佛用大理石雕成,死板得令人害怕。公爵瞧着瞧着便不禁感到,他看得越久,室内就越显得死气沉沉和无声无息。一只被惊动的苍蝇突然嗡嗡地从床的上边飞过,飞到床头就没有动静了。公爵打了个寒噤。

“咱们走吧。”罗戈任碰了碰他的胳膊。

他们走了,又在原先那两把椅子上坐下,依然面对面。公爵哆嗦得越来越厉害,一直用疑问的眼神盯着罗戈任的脸。

“我注意到了,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你在发抖,”罗戈任终于说道,“几乎就跟你过去神经失常时一样,你记得吗,在莫斯科?要不就像你有一次犯病以前那样。我想不出现在该把你怎么办……”

公爵全神贯注地听着,想明白对方的意思,他的眼神也一直在询问。

“是你干的?”他终于朝门帘点了点头说。

“是……我……”罗戈任小声说着,低下了头。

他们沉默了五分钟光景。

“因为,”罗戈任蓦地接着说道,仿佛并没有中断自己的话,“因为只要你现在病了,旧病复发,还叫喊起来,那么街上或院子里就会有人听见,会猜到这套房间里有人过夜;他们会来敲门,会走进来……因为他们都以为我不在家。我连蜡烛都不点,就为了让街上和院子里的人都看不出来。因为我不在家的时候总是连钥匙一起带走,所以只要我不在,一连三四天都不会有人来收拾屋子,这是我立的规矩。所以为了不让别人知道我们在这里过夜……”

“慢着,”公爵说,“前不久我问过扫院人和老太婆: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可曾在这里过夜?这么说来他们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你问过。我对帕夫努季耶夫娜说过,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昨天来过一趟,在我这儿只待了十分钟,当天就回帕夫洛夫斯克了。所以他们并不知道她在这里过夜,——谁也不知道。昨天我们也是偷偷进来的,就像今天跟你进来的情形一样。我在路上就暗自寻思,她可能不愿意偷偷进来,——其实不然!她小声说话,踮起脚走路,让连衣裙紧贴住自己的身子,甚至用手撩起,以免它发出响声,在楼梯上她还伸出一根手指吓唬我,——因为她总是怕你。她在火车上完全跟疯子一样,这都是由于害怕,是她主动要到我这儿来过夜的;起初我想把她送到教师夫人的住处去,——根本不成!她说:‘天一亮他就会在那里找到我,你先把我藏起来,明早天一亮就去莫斯科。’后来她又想去奥廖尔的什么地方。睡觉的时候,她还说要和我去奥廖尔……”

“慢着;你现在怎么办,帕尔芬,你现在究竟想怎么办?”

“我为你担心,你一个劲地发抖。咱们就一起在这儿过夜吧。只有那一张床,我想可以把两张沙发上的垫子拿来,就在这里,在帷幔旁边给你我也搭一张床,咱们一起睡。因为倘若有人进来察看或搜寻,马上会看到她并把她抬走。他们会审问我,我会说是我干的,他们马上就会把我带走。所以让她现在躺在我们旁边,躺在我和你的身边……”

“是啊,是啊!”公爵热烈地赞同道。

“这就是说,我们既不招认,也不让他们抬走。”

“决——不!”公爵断然说道,“决——不!”

“我也拿定了主意,老弟,决不把她交给任何人!我们悄悄地过上一夜。我今天只有上午离家外出了一小时,其余时间一直在她身边。后来天晚了,这才出去找你。我还担心天气闷热,会散发出气味。你闻到气味没有?”

“也许闻到了,可我不知道。到明天早晨准会散发出气味。”

“我用一块油布把她盖上了,那是一块很好的美国油布,油布上面又盖了一床被单,还放了四瓶打开了的日丹诺夫消毒液,现在还在那儿。”

“就跟在那里……在莫斯科的做法一样?”[指一八六六年莫斯科商人马祖林谋害珠宝商卡尔梅科夫一案。马祖林杀了珠宝商后给他盖了一块“美国油布”,还在尸体旁放了四盘日丹诺夫消毒液(日丹诺夫发明的一种用于消毒和除恶臭的药水)。]

“因为有气味,老弟。要知道她是怎么躺着的……明早天一亮你就去看看。你怎么啦,站不起来啦?”罗戈任看见公爵颤抖得都站不起身来了,就惊恐地问道。

“腿不听使唤了,”公爵喃喃道,“这是吓的,我知道……等恐惧心理消失以后,我就站得起来了……”

“别忙,我先给咱们铺床,你好躺一躺……我也跟你一起躺下……我们来听听……因为我,老弟,还不知道……我,老弟,现在还不知道全部情况,所以预先告诉你,好让你心中有数……”

罗戈任喃喃地说着这些含糊不清的话,一面动手安排床铺。看得出来,他可能早晨就已经想出了这种安排床铺的办法。昨夜他自己就睡在沙发上。可是一张沙发睡不下两个人,而他现在却非要让两个人睡在一起,所以他现在费了好大的劲从房间的另一头把两张沙发上各式各样的垫子都搬到帷幔后面的入口处。床铺好歹总算安排好了;他走到公爵跟前,温存而又非常兴奋地拽住胳膊把对方拉了起来,搀到床铺旁边;不料公爵已能自己行动了;可见“恐惧心理正逐渐消失”;不过他还是抖个不停。

“老弟,”罗戈任让公爵躺在左边较好的一个垫子上,自己不脱衣服就伸开腿躺在右边,把双手放在脑后,突然开始说道,“因为今天太热,你知道,难免会有气味……我怕开窗;母亲那里有几盆花,鲜花满枝,香气扑鼻,我本想把它们搬来,不过帕夫努季耶夫娜会起疑心,因为她很好奇。”

“她是很好奇。”公爵附和道。

“也许只得去买了,在她周围放上花束和鲜花,好吗?可我认为,朋友,让她躺在花丛里未免太凄惨了!”

“你听着……”公爵像给弄糊涂了似的问道,他仿佛一直在想他究竟该问点什么,可转眼却又忘了,“你听着,你告诉我:你用什么把她弄死的?用刀子?就是那一把?”

“就是那一把……”

“你再等等!帕尔芬,我还要问你……我有好多事要问你,全要问清楚……可你最好是先告诉我,一开始就告诉我,好让我知道:你在我结婚之前,在举行婚礼之前,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就想用刀子杀死她吗?是不是这样?”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罗戈任冷冰冰地回答,对这个问题甚至似乎感到有点惊奇,也不明白它是什么意思。

“你从来没把那把刀子带到帕夫洛夫斯克去吗?”

“从来没带去过。关于那把刀子,我只能告诉你如下的情况,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我今天早晨才把它从锁上的抽屉里取出来,因为整个这件事都是在早晨三点多钟干的。那把刀子一直夹在我的一本书里……还有……还有一点使我觉得奇怪:那把刀子好像只插进一俄寸半……或者两俄寸……在左胸下方……总共只有半匙血流到衬衫上;往后就不流了……”

“这个,这个,这个,”公爵突然万分激动地欠起身来,“这个,这个我知道,这个我在书本上见过……这叫内出血……有时甚至一滴血也没有。要是正扎在心上……”

“慢着,你听见没有?”罗戈任蓦地迅速打断他的话说,吃惊地在垫子上坐了片刻,“你听见没有?”

“没有!”公爵瞧着罗戈任,同样迅速而吃惊地说。

“有脚步声!听见没有?在大厅里……”

两人开始倾听。

“我听见了。”公爵肯定地喃喃道。

“有脚步声吗?”

“有。”

“要不要关门?”

“关吧……”

门关上了,两个人又躺下来。沉默了很久。

“噢,对啦!”公爵突然又像早先那样兴奋而又性急地低声嘟哝起来,似乎又抓住了一个想法,生怕再失去它,他甚至从床上跳了起来,“对啦……我想要……那副牌!那副纸牌……据说你跟她玩过牌?”

“玩过。”罗戈任沉默了片刻说。

“那副牌……在哪里?”

“牌在这里。”罗戈任沉默了更长一点时间,接着说道,“这不是吗……”

他从衣袋里掏出已经玩过的一副包在纸里的纸牌,递给了公爵。公爵接过来,但仿佛感到困惑。一种新的惆怅之感压在他心头;他忽然明白,在此时此刻,以及很久以来,他说的一直不是他该说的话,干的也全不是他该干的事,他拿着的这副使他那么高兴的纸牌,现在对他竟没有任何一点帮助。他站起来,举起双手拍了一下。罗戈任一动不动地躺着,似乎既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他的举动;但是罗戈任的眼睛却在黑暗中闪着亮光,睁得老大地凝视着。公爵在椅子上坐下,开始恐惧地瞧着他。过了半小时;罗戈任突然大声地、断断续续地喊叫并大笑起来,似乎忘了应该低声说话:

“那个军官,那个军官……你可记得,在音乐会上,她抽了那个军官一鞭,你可记得,哈哈哈!还有那个中等军官学校的学生……学生……那学生跳了起来……”

公爵又感到一阵恐怖,不禁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罗戈任平静下来以后(他突然平静下来了),公爵悄悄地向他俯下身去,跟他并肩坐下,心儿怦怦直跳,几乎透不过气来,就这样开始观察他。罗戈任并不回头看他,甚至像是把他忘了。公爵看着,等着;时间慢慢过去,天开始亮了。罗戈任有时突然大声地、刺耳地说胡话;有时又喊又笑;这时公爵就伸出一只发抖的手,轻轻地碰碰他的头和他的头发,还摸摸头发和他的面颊……此外公爵就完全无能为力了!他自己又开始发抖,两腿似乎又突然麻木了。一种不曾有过的感觉使他心里充满无穷的烦恼。这时天已大亮;公爵终于躺到垫子上,似乎已完全束手无策并陷入绝望,他的脸紧贴在罗戈任苍白的、凝然不动的脸上;泪水从他的眼里流到罗戈任的脸上,可他这时也许已经感觉不到自己正在流泪,他对眼泪已经毫无所知了……

至少过了好几个钟头门才打开,人们进来时发现凶手已完全不省人事,正发高烧。公爵一动不动地坐在他旁边的垫子上;每当病人喊叫或说胡话的时候,公爵就急忙伸出一只发抖的手轻轻抚摩他的头发和面颊,仿佛在安慰他,使他平静下来。但是对于别人问他的事,他已一点都不明白,也认不出进来围住他的那些人都是谁了。倘若什奈德尔现在亲自从瑞士赶来看望他过去的学生和患者,那么他回想起公爵去瑞士治病的头一年里有时出现的那种情况,如今准会像当年那样把手一挥说道:“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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