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他们穿过公爵来时已经走过的那些房间。罗戈任走在前面,公爵紧跟在他后头。他们走进了大厅。大厅的墙上挂着几幅画,全是主教的肖像和什么也辨认不出的风景画。通第二个房间的门上挂着一幅画,这幅画的样子相当奇怪,宽约两俄尺半,高度却决不会超过六俄寸。上面画着刚从十字架上解下来的救世主。公爵瞥了它一眼,仿佛在回忆什么往事似的,不过他没有止步,而是想走到门外去。他感到很难受,想赶快离开这幢房子。不料罗戈任蓦地在那幅画的前面站住了。

“这里所有的画,”他说,“都是先父在拍卖时只花了一两个卢布买来的,他喜欢这些画。有一位内行把这里的画全都看了一遍;他说全是不值钱的货色,只有那幅画很有价值,就是挂在门上的那幅,也是花两卢布买来的。父亲在世的时候就有人肯出三百五十卢布购买这幅画,可是商人萨韦利耶夫,也就是伊万·德米特里奇,他很喜欢画,竟出价四百卢布,上周又对我哥哥谢苗·谢苗内奇说,可以加到五百卢布。我把它留下了。”

“这是……汉斯·贺尔拜因一幅画[指德国宗教改革运动时期画家汉斯·贺尔拜因(1497—1543)的作品《棺中的耶稣》。]的摹本,”公爵仔细看了看这幅画以后说道,“我虽然不是多么了不起的行家,但是我觉得这是一幅出色的摹本。我在国外见过这幅画,难以忘怀。但是……你怎么啦……”

罗戈任突然离开了这幅画,顺着旧路向前走去。当然,罗戈任这种突如其来的冲动,可能是由于他精神恍惚,心里突然产生一种特别的、奇怪的烦躁情绪。但是,公爵依然觉得有点奇怪:这次谈话并不是他开的头,却这样突然中断了,而且罗戈任甚至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我早就想问你,你信不信上帝?”罗戈任走了几步,忽然又说起来了。

“你问得有多么古怪……你的眼神也很古怪!”公爵不禁说道。

“我爱看这幅画。”罗戈任沉默了片刻,又喃喃地说,仿佛又忘记了自己提出的问题。

“看这幅画!”公爵心血来潮,蓦地喊道,“看这幅画!有的人看了这幅画会丧失信仰!”

“本来就在丧失。”罗戈任突然出人意料地赞同道。他们已经走到临街的大门口了。

“怎么?”公爵蓦地站住,“你是怎么啦!我几乎是开玩笑,而你却这么认真!你干吗问我信不信上帝?”

“没有什么,随便问问。我以前就想问你。现在有许多人不信上帝。有一个人喝醉了酒曾对我说,在我们俄国,不信上帝的人要比别的任何国家都多。你在国外住过,你说他的话对吗?他说:‘我们在这方面要比他们轻松一些,因为我们已经走在他们前面了。’……”

罗戈任挖苦地笑笑。他提出了自己的问题以后,突然打开门,抓住门锁的把手,等候公爵出去。公爵感到奇怪,但还是出去了。罗戈任跟随他走到楼梯口,关好了门。两人面对面站着,仿佛都忘了自己来到何处,不知现在该怎么办。

“再见吧。”公爵伸出手去说。

“再见。”罗戈任说着便紧紧地、但完全是不自觉地握住伸向他的那只手。

公爵走下一级台阶,转过身来。

“关于信仰嘛,”他微笑了一下开始说道(他大概是不愿意就这样离开罗戈任),此外,他又突然回忆起一件往事,因而兴奋起来,“关于信仰,我在上周的两天内曾有四次不同的遭遇。一天早晨,我乘火车在一条新铁路上旅行,跟一位C先生[可能是指陀思妥耶夫斯基青年时代的密友之一、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成员斯佩什涅夫(1821—1882),他的观点具有鲜明的唯物主义和无神论性质。]在车厢里谈了大约四个小时,立刻就和他熟识了。我以前就常听别人谈到他,还说他是个无神论者。他的确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我能和一个真正的学者交谈,觉得很高兴。此外,他是一个极有修养的人,所以在跟我谈话时,完全像是对一个跟他具有同样的学识和理解能力的人在谈话似的。他不信上帝。只有一件事使我惊讶:他仿佛自始至终都根本不是谈的这个问题。我之所以感到惊讶,正是因为不论我以前遇到过多少不信上帝的人,也不论我读过多少这一类的书,我总是觉得他们嘴里说的也好,书上写的也好,似乎完全不谈这个问题,虽说从表面上来看倒也是在谈这个问题。我当时就向他说明了这个意思,不过想必是说得不够清楚,或者是我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意思,因为他一点也不明白……晚上,我在一个县城的旅店里过夜。碰巧在头一天夜里,旅店内发生了一桩凶杀案,所以我到了那里的时候,大家都在议论此事。有两个农民,都上了岁数,并没有喝醉酒,彼此早就认识,是老朋友,他们喝完了茶,想一起睡在一个小屋里。但是近两天来,一个农民看见另一个农民有一块银表,系在一条用黄玻璃珠串起来的表链上。看来他以前没看见他的朋友有这块表。这个农民并不是小偷,甚至还很诚实,从农民的生活水平来看一点也不穷。但是,这块表太中他的意了,对他的诱惑力太大了,他终于憋不住拿起一把刀子,当朋友转过身去的时候,他蹑手蹑脚地从后面走上去,瞄准了目标,就举目朝天画了个十字,还暗自痛苦地祈祷说:‘主啊,看在基督的面上饶了我吧!’然后就像宰一头绵羊那样一刀把朋友杀了,掏走了那块表。”[这是当时发生在彼得堡的一起凶杀案。亚罗斯拉夫省梅什金县的农民巴拉巴诺夫,为了窃取小市民苏斯洛夫的一块表,在苏斯洛夫吹旺茶饮的时候杀害了他,并说:“主啊,看在基督的面上饶了我吧!”凶手作案是由于家境贫困,缺少土地,想接济留在乡下的家属。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本书中改变了作案的情节,旨在突出凶手的精神状态和宗教情绪。]

罗戈任纵声大笑起来。他笑得就像神经病发作似的。刚才是那么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现在却笑成这样,看上去简直令人觉得奇怪。

“我喜欢这样!不,这可是再好也没有了!”他笑得前仰后合地喊道,几乎喘不过气来,“一个根本不信上帝,另一个却信到这种程度,哪怕杀人的时候都要祷告……不,公爵老弟,你可编造不出这样的故事!哈哈哈!不,这可是再好不过啦!……”

“第二天早晨我在城里闲逛,”罗戈任刚刚止住笑,虽然他的嘴唇由于方才的狂笑还在一阵阵痉挛地颤抖,公爵就继续说道,“我看见一个喝醉酒的士兵,在木板铺的人行道上蹒跚而行,蓬头散发,衣衫不整。他走到我面前,说道:‘老爷,请你买下这个银十字架吧,我只要二十戈比;这是银的!’我看见他拿着一个十字架,大概是刚从自己身上取下来的,上面系着一条破旧不堪的浅蓝色带子,不过一眼就看得出来,那十字架其实是锡的。它很大,有八个末端[十字架一般有四个末端,有八个末端的十字架多为东正教旧派教徒所佩戴。],形成一幅完整的拜占庭图案。我掏出二十戈比给他,当时就把十字架挂在我脖子上,从他的脸色可以看出,他很得意,因为他骗过了一个愚蠢的老爷,他马上就会把卖十字架得到的钱拿去换酒喝,这是毫无疑问的。老兄,当时我到罗斯后纷至沓来的一切给了我极为强烈的印象。我以前对罗斯毫不了解,就像一个哑巴那样长大,在国外的五年间,我对祖国的回忆真有点离奇。我边走边想:‘不,我不要急于责备这个出卖基督的人,因为天知道这些醉醺醺的弱者的心里隐藏着什么。’过了一小时,我在回旅店去的路上遇到一个农妇,她抱着一个吃奶的婴儿。农妇年纪还轻,婴儿出生还不满六周。婴儿对她笑了一下,据她的观察,这是他出生后第一次微笑。我看见,她忽然十分虔诚地在自己身上画了个十字。我说:‘大嫂,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当时总是处处打听。)她说:‘一个妈妈看见她的宝宝第一次微笑,就跟上帝在天上每次看见罪人在他面前诚心诚意地祷告一样高兴。’这是农妇对我说的,几乎就是她的原话,她这么深刻、这么巧妙地道出了宗教的真谛,一下子就揭示了基督教的全部精髓,那就是上帝就像我们的亲父亲、上帝看到人就像父亲看到亲生子女一样高兴这一整套想法,——这是基督最主要的思想!一个普通的农妇!不错,她是母亲……但是谁知道呢,这个农妇也许就是那个士兵的妻子。你听着,帕尔芬,你刚才问我,现在我就回答你:宗教感情的实质,与任何论断、任何过失和罪行无关,也与任何无神论无关;其中有着另一种东西,而且永远会有另一种东西;其中有这么一种永远会被各种无神论忽略过去、永远不会被谈到的东西,然而主要的是:你可以最快不过地在俄国人的心里最明显地看出这种东西。这就是我的结论!这是我从我们俄国得到的最重要的信念之一。大有可为啊,帕尔芬!相信我的话吧,在我们俄罗斯的大地上大有可为啊!你想想看,咱们在莫斯科的时候,不是有一个时期常在一起谈话嘛……那时我根本就不想在此刻回到这里来!也完完全全没有想到会这样和你见面!噢,好啦!……再见吧,再见!愿上帝保佑你!”

他转身下楼去了。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当公爵走到楼梯第一个拐弯处的小平台上的时候,罗戈任从上面喊了一声,“你向士兵买的那个十字架带在身边吗?”

“是的,在我身上。”

公爵又站住了。

“你拿给我看看。”

又是一件怪事!他想了想,便上楼掏出十字架给罗戈任看,但是没把它从脖子上取下来。

“送给我吧。”罗戈任说。

“为什么?难道你……”

也许公爵舍不得这个十字架。

“我要戴它。我可以把自己的取下来给你戴。”

“你要交换十字架?好吧,帕尔芬,既然如此,我很高兴。咱们结拜兄弟吧!”

公爵取下自己的锡十字架,帕尔芬取下自己的金十字架,互相交换。帕尔芬不作声。公爵既痛苦又惊奇地发现,他的义兄脸上仿佛依然存在先前那种不信任的表情,依然存在先前那种几乎是嘲讽的苦笑,至少在某些瞬间这种表情流露得很明显。罗戈任终于默默地握着公爵一只手站了片刻,仿佛对什么事还没有下决心似的;末了他突然拉住公爵,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咱们走吧。”他们经过二楼的楼梯台,在他们方才出来的那扇门对面的一扇门前拉了门铃。门很快就开了。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太婆穿着黑衣,扎着头巾,默默地向罗戈任深深鞠了一躬。罗戈任急忙问了她一句什么话,但并没有站住等她回答,就领着公爵进去了。他们又走过一些黑黢黢的房间。那些房间都特别清洁,不过显得有点冷清,那些蒙着干净的白套的古老家具,摆在室内也显得那么冷清和阴森。罗戈任没有通报就径直把公爵领进一个不大的房间,那个房间像是客厅,用一个锃亮的红木隔板隔开,旁边有两扇门,大概是通卧室的。一个小老太婆坐在客厅一角炉边的圈椅上,她的样子不算很老,甚至还有一张相当健康的、讨人喜欢的、圆圆的脸庞,但是头发已经完全白了。一眼看去就可以断定,她已完全是个老糊涂了。她穿一件黑色毛料连衣裙,颈上围着一幅很大的黑披巾,还戴着一顶系着黑带的、干净的白色包发帽。她的双脚搁在一张小凳上。她身边坐着另一个干干净净的老太婆,比她年长,也穿着丧服,戴着白色包发帽,大概是一名食客。这个老太婆正在默默地织袜子。她们俩想必一直就沉默着。头一个老太婆看见罗戈任和公爵,对他们笑了一下,和蔼可亲地频频点头表示很高兴。

“妈妈,”罗戈任吻了吻她的手说道,“这是我的好朋友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梅什金公爵。我和他交换了十字架。他在莫斯科的时候一度就像我的亲兄弟一样,替我做了很多事。妈妈,请你就像祝福你的亲儿子那样祝福他吧。别忙,老太太,要这样做,让我把你的手指叠在一起……”

但是,那老太婆不等帕尔芬动手就自动举起右手,把三根手指叠在一起,虔诚地给公爵画了三次十字。接着她再次和蔼可亲地对他点了点头。

“好啦,我们走吧,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帕尔芬说,“我把你带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当他们又走到楼梯上的时候,他补充道:

“别人说的话她根本听不懂,我的话她也一点不懂,但她还是为你祝福了,可见她是出于自愿……好啦,再见吧。你该走了,我也该走啦。”

他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你这个怪人,在分别的时候总得让我拥抱你一下吧!”公爵用温和的责备神气看着他喊道,想去拥抱他。但是帕尔芬刚刚举起双手,立刻又放下了。他下不了决心;他转过身去不看公爵。他不想拥抱公爵。

“别怕!我虽然拿了你的十字架,但是不会为了一块表而去杀人的!”他含糊不清地说,忽然有点古怪地笑了起来。但是他的整个面孔突然变了样:脸色惨白,嘴唇发抖,眼睛冒火。他举起双手,紧紧地拥抱公爵,气喘吁吁地说:

“你把她弄去吧,既然命中已经注定!她是你的!我让给你!……你记住罗戈任吧!”

他也不看公爵一眼,撇下公爵便匆匆走进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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