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六月上旬,整整有一周的时间,彼得堡的天气都非常好。叶潘钦家在帕夫洛夫斯克有一幢富丽堂皇的别墅。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突然激动和振奋起来;忙了不到两天,他们就搬到别墅去了。

叶潘钦家搬走的第二天或第三天,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梅什金公爵乘早车从莫斯科来了。谁都没去车站接他;但是下车时,公爵突然觉得在包围着新到旅客的人群中,有两只眼睛放射出奇异而热烈的光辉。他定睛一看,却什么也看不见了。这当然只是一种幻觉,然而留下了不愉快的印象。何况公爵本来就很忧愁,他沉思着,仿佛有什么心事。

一辆马车把他送到翻砂街附近的一家旅店里。那家旅店不大好。公爵占了两个小房间,室内光线暗淡,陈设也很简陋。公爵洗了脸,换好衣服,什么也没有问,就匆匆出去了,仿佛唯恐错过了时间,或者担心他要找的人不在家。

倘若在半年以前他第一次到彼得堡时就认识了他的人们当中,有人现在看到他,兴许会认为,从外表看来,他已今非昔比了。其实未必如此。只是他的服装完全变了:他穿了一身新衣,是莫斯科的高级裁缝缝制的。不过他的服装也还有缺点:缝得过于时髦(那些极其认真然而并不很有才能的裁缝,总是这么缝制的),而且是穿在一个对于此道毫无兴趣的人身上;所以,那种过于喜欢嘲笑的人如果仔细看上公爵一眼,也许会找出一些笑料来。不过世上的笑料难道还少吗?

公爵雇了一辆马车去佩斯基。在几条圣诞节大街之中的一条大街上,他很快就找到一所小木房。使他惊讶的是:这所小房外表美观,干干净净,收拾得十分整齐,房前还有个栽满鲜花的小花园。临街的窗子开着,里面不断传出刺耳的说话声,几乎是喊叫声,仿佛有人在那里朗诵甚至发表演说似的;那声音间或被几个人的响亮笑声所打断。公爵进了院子,走上台阶,说是要找列别杰夫先生。

“他在那边。”一个把袖子卷到胳膊肘上的厨娘把门打开,指着“客厅”回答道。

这个客厅糊着深蓝色的壁纸,收拾得干干净净,而且相当讲究,也就是说有圆桌和沙发,有带玻璃罩的青铜时钟,窗间的墙上挂着一面狭长的镜子,一个不大的、古色古香的、带小玻璃片的枝形吊灯架,拴在一条青铜链子上,从天花板上吊下来。列别杰夫先生背朝着走进去的公爵站在客厅中央;他穿着背心,但没穿上衣,一身夏天打扮;他捶着自己的胸脯,正痛苦地就什么问题在大发议论。听众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满面春风,看上去不笨,手里捧着一本书;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全身穿着丧服,抱着一个吃奶的婴儿;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也穿着丧服,正咧着大嘴傻笑;最后,还有一个非常奇怪的听讲者躺在沙发上,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长得很漂亮,脸色微黑,头发又长又密,两只大大的黑眼睛,脸上刚刚冒出一点颊须和胡子,这位听讲者仿佛常常打断列别杰夫的话并和他辩论。别的人大概就是为此发笑。

“卢基扬·季莫费伊奇!卢基扬·季莫费伊奇!真是的!你朝这边瞧瞧呀!……唉,你们可真无聊!”

厨娘挥了挥手就走开了,简直气得满脸通红。

列别杰夫回过头去,一看到公爵,他像遭了雷击似的站了半晌,然后低三下四地笑着向公爵奔去,但在半路上仿佛又愣住了,只是喃喃地说:

“尊——尊——尊贵无比的公爵!”

但是,他仿佛还没能使自己的神态恢复自然,便无缘无故地向那个抱着婴儿的戴孝姑娘奔去,那姑娘猝不及防,甚至急忙闪开身子;但是他立刻撇下她,又冲向那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小姑娘一直站在通向邻室的门口,方才咧嘴傻笑的那副笑容尚未消失。她经不住他的喊叫,立刻溜到厨房去了。列别杰夫为了进一步吓唬她,甚至还在她身后直跺脚;但是,他看见公爵局促不安地瞧着他的眼神,便解释道:

“为了表示……尊敬,嘿——嘿——嘿!”

“这大可不必……”公爵刚刚开口。

“就来,就来,就来……像旋风那么快!”

列别杰夫转眼就从室内消失了,公爵诧异地看了看那姑娘、男孩和躺在沙发上的那个人。他们都在笑。公爵也笑了起来。

“他穿燕尾服去啦。”男孩说。

“这一切真叫人遗憾,”公爵开始说道,“我本以来……请问,他……”

“您以为他喝醉了吧?”从沙发上传来一个人的喊声,“一点也没醉!也许喝了三四杯,或者是五杯;但这算不了什么——简直是家常便饭。”

公爵本想回答从沙发上传来的声音,不料那姑娘可爱的脸上流露出非常坦率的表情,她开口说:“他早晨从来不多喝;假如您找他有什么事情,不妨现在就说。这正是时候。等到他晚上回来,就喝醉了。不过现在他夜里经常哭泣,给我们朗诵《圣经》,因为我们的妈妈在五周以前去世了。”

“他之所以逃走,大概是因为他很难回答您,”沙发上的那个年轻人笑了,“我可以打赌,他已经在骗您了,现在正打主意哩。”

“只有五周!只有五周!”列别杰夫应声说道,他回到室内时已穿上了燕尾服,眨巴着眼睛从衣袋里掏出手帕来擦泪,“撇下一群孤儿!”

“您为什么穿着一身破烂衣服出来了?”姑娘说,“您那件新的常礼服放在门后,难道您没看见?”

“住口,蜻蜓姑娘[蜻蜓姑娘,指活泼好动、不愿意安静下来的姑娘。]!”列别杰夫对她喊道,“唉,你呀!”他朝她跺起脚来。但是这一次她却笑起来了。

“您吓唬我干吗,我又不是塔尼娅,不会逃跑。您这样会把柳博奇卡吵醒,还会让她得急惊风……您嚷什么!”

“不——不——不!你说这话要烂舌头,烂舌头……”列别杰夫蓦地惊恐万状,跑到睡在女儿怀里的婴儿面前,惊慌失措地在婴儿身上画了好几个十字,“愿主保佑她,愿主保佑她!这是我亲生的吃奶婴儿,女儿柳博芙[柳博芙,柳博奇卡的大名。],”他对公爵说,“是刚死的叶连娜,也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生的,她在分娩的时候死了。这个丑丫头是我的女儿薇拉,戴着孝……至于这个,这个,哦,这个……”

“怎么不说啦?”那年轻人喊道,“你接着往下说,别害臊呀。”

“公爵大人!”列别杰夫突然激动地喊道,“您老人家可曾仔细研究过报上所载的热马林一家被害的案子?”[指一八六八年三月一日在坦波夫发生的商人热马林一家六口被害一案。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所以对此案的凶手、十八岁的中学生维托尔德·戈尔斯基发生兴趣,是因为他认为凶手是受到六十年代“虚无主义”理论的不良影响的那一部分青年的代表。其实此案是一桩完全与政治无关的刑事案件。]

“我看过报。”公爵有点惊讶地说道。

“这就是杀死热马林一家的真正凶手,就是他!”

“您这是怎么啦?”公爵说。

“这是打比方而言,只要将来出现第二个热马林一家,他就是未来的第二个凶手。他正在作准备呢……”

大家都笑了。公爵觉得,列别杰夫也许果真是在装神弄鬼,这只是因为他预感到公爵要提出一些问题,而他却不知如何回答,所以要拖延时间。

“他造反啦!他在耍阴谋!”列别杰夫喊道,仿佛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哦,我怎么能够,我哪有权利,把这个恶语伤人的家伙,也可以说是娼妇与恶棍,认作我的亲外甥,认作我已故的姐姐阿尼西娅的独子呢?”

“住嘴,你这醉鬼!您要相信,公爵,他现在忽然想当律师,替人打官司;他决心培养自己的口才,在家里也老是用高级文体对孩子们说话。五天以前,他在治安法官面前讲过话。他是替谁辩护呢?并不是替央告和哀求他的那个老太婆辩护,有一个卑鄙的高利贷者抢走了她的五百卢布,把她的全部财产都据为己有了。他是替那个放高利贷的犹太人扎伊德列尔辩护,因为那个犹太人答应给他五十卢布……”

“只有胜诉才给五十卢布,败诉只给五卢布。”列别杰夫蓦地用一种与先前完全不同的声音解释道,就像他从来没有喊叫过似的。

“哼,他当然只是胡扯了一通。老规矩不顶用了,那里的人只是嘲笑了他一番。可他自己倒很得意。他说,诸位铁面无私的法官,请你们想想,一个卧病不起的可怜的老人,一向依靠正直的劳动为生,现在失去了最后一片面包:你们要想想立法者的一句名言:‘法庭应以慈悲为重。’您要相信:他每天早晨都在这里对我们复述这篇演说,跟他在法庭上说的一字不差;今天是第五次了;就在您来之前他还在念,可见他多么喜欢这样做。他是在自我欣赏。他还打算替另一个人辩护呢。您大概就是梅什金公爵吧?科利亚对我提到您的时候总说,他至今在世界上还没有遇到过比您更聪明的人……”

“对!对!世上没有比他更聪明的啦!”列别杰夫立刻附和道。

“哼,他这是撒谎。一个是爱您,另一个却是在奉承您。不过您要知道,我根本不想巴结您。您不是糊涂人:您就评判一下,我和他究竟谁是谁非。喂,你可要让公爵给我们评判一下是非?”他对舅舅说,“公爵,您突然光临,我很高兴。”

“我愿意!”列别杰夫坚定地喊道,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看重又向他围过来的那些人。

“你们在这里有何贵干啊?”公爵皱了皱眉头说。

他的头果真疼起来了,再加上他越来越相信列别杰夫是在欺骗他,而且巴不得能把正经事往后拖。

“是这么一回事。我是他的外甥,这一点他没有说谎,虽然他尽说谎话。我没有修完课程,但是我希望修完,而且坚持自己的想法,因为我是有个性的。但是为了生活,我暂时在铁路上谋到一个职位,每月有二十五卢布的薪水。此外,我承认他帮过我两三次忙。我曾有二十卢布,我把它输掉了。噢,您可相信,公爵,我居然那么卑鄙,那么下贱,竟把钱输掉了!”

“输给了那个坏蛋,那个不该给他钱的坏蛋!”列别杰夫喊道。

“是的,输给那个坏蛋了,但是钱还是应该给他。”那个年轻人继续说道,“说他是坏蛋,这我可以作证,但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揍过你。公爵,他是个被淘汰的军官,一名退伍中尉,从前参加过罗戈任那一伙,现在教授拳术。罗戈任把他们赶走以后,他们现在只好流浪街头。最糟糕的是,我明明知道他是个坏蛋、恶棍、小偷,可我还是坐下来跟他赌钱,在赌到最后一个卢布的时候(我们赌“棍子”),我暗自想道:要是我输了,我就去哀求卢基扬舅舅,给他鞠躬,他不会拒绝的。这真下贱,真是太下贱了!这是蓄意干出的卑鄙行为!”

“这真是蓄意干出的卑鄙行为!”列别杰夫重复道。

“哼,你别得意,再等一等,”外甥生气地喊道,“他还高兴呢。我到这里来找他,公爵,老老实实地说明了一切。我的行为光明磊落,我不原谅自己;我在他面前尽可能地把自己痛骂了一顿,这里的人都可以作证。为了在铁路上弄到这个职位,我必须换一套像样一点的衣服,因为我浑身全是破衣烂衫。您瞧这双靴子!不然的话,我就没法去上班;要是我不能如期上班,别人就会顶替我的位置,那时我将再次流浪街头,不知何时才能找到另一个差事。现在我只向他借十五卢布,并且答应以后再也不向他借钱,此外还保证在三个月内把债全部还清,一戈比也不欠。我决不食言。我可以一连几个月靠面包和克瓦斯过活,因为我有个性。三个月我可以赚七十五卢布。加上我以前借他的钱,我共欠他三十五卢布,所以我还得起。他要几分利就给几分利,真是岂有此理!他难道还不了解我?公爵,您问他:以前他帮助我的时候,我还他钱没有?为什么他现在不愿借啦?他因为我付给中尉赌账而大动肝火;没有别的原因!您瞧,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既不利己,也不利人!”

“他不肯走!”列别杰夫喊道,“躺在这里不肯走。”

“我对你说过了。你不给钱,我就不走。您干吗微笑,公爵?您大概认为是我不对吧?”

“我没有笑,不过据我看来,您的确有点不对。”公爵不乐意地答道。

“您不妨直截了当地说我根本不对,别拐弯抹角。什么叫作‘有点’!”

“如果您愿意听,那我就说您根本不对。”

“如果我愿意听!真可笑!难道您以为我自己就不明白,这么办很容易被人误解,钱是他的,就应该由他作主,我这样做便成了强迫。但是公爵,您……不大了解生活。这种人不教训是不行的。他们需要教训。我的良心是纯洁的;凭良心说,我不会使他受到损失,我要连本带利还给他。他看见我低三下四,精神上也得到了满足。他还要什么呢?如果他不帮助别人,他还有什么用呢?得了吧,他自己在干什么呢?您问问他,他是怎样对待别人,怎样骗人的?他是凭着什么弄到这幢房子的?要是他过去没骗过您,也不想继续骗您,我情愿把脑袋砍掉!您在笑呢,您不相信吧?”

“我觉得,这一切跟您的事并没有多大关系。”公爵说。

“我已在这里躺了两天多,真是大开眼界!”年轻人没听公爵的话便喊叫起来,“您想想看,他竟会怀疑这个天使,这个姑娘,现在是个孤儿,我的表妹,他的亲女儿,他每天夜里到她屋里捉奸!他还偷偷到我这儿来,在我的沙发下面也到处搜查。他由于神经过敏都发疯了;他看见每个角落里都有小偷。一整夜他都不停地跳起来,一会儿看窗子关好没有,一会儿又推门试试,一会儿又朝火炉里瞧瞧,每夜总要折腾七八次。在法院里他替骗子辩护,可是自己一夜要起来祷告三四次,就跪在这间大厅里,叩起头来一叩就是半小时。一旦喝醉了酒,不论是谁他都为之祷告,不论对什么事他都放声恸哭。他还替杜·芭莉[杜·芭莉(1743—1793),法国伯爵夫人,路易十五的宠姬,根据革命法庭一七九三年十二月八日的判决被处死。]伯爵夫人作安灵祷告呢,我是亲耳听见的,科利亚也听见了。他完全疯啦!”

“公爵,您看,您听,他是怎样辱骂我的!”列别杰夫喊道,他满脸通红,果真勃然大怒,“但是他不知道,虽说我也许是一个醉鬼和淫棍,强盗和恶徒,可我做过一件好事,那就是当这个好嘲笑人的家伙还是婴儿的时候,我曾把他裹进襁褓,在洗衣盆里给他洗过澡。我的姐姐阿尼西娅守寡以后一贫如洗,我也是一样的穷,可是我夜夜都坐在她那里,通宵不睡,侍候他们两个病人。我还到楼下看门人那里去偷木柴,唱歌给他听,用手指打榧子逗他玩,我饿着肚子,总算把他养大了,可他现在竟嘲笑起我来!就算我有一次真的为了祝杜·芭莉伯爵夫人安息而在前额上画过十字,那又和你有什么相干?公爵,三天前我生平第一次在一部辞典里读到了她的传记。你可知道,她,杜·芭莉,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你说,你知道不知道?”

“哼,莫非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年轻人嘲讽地、但又不大乐意地嘟囔道。

“她是这样一位伯爵夫人:虽然原先名声不好,后来却像皇后那样有权有势,有一位伟大的女皇,曾在一封亲笔信里称她为‘我的堂妹’。有一位红衣主教,罗马教皇的使节,在朝服仪式(你可知道,什么叫做朝服仪式?)上自愿把一双丝袜穿在她的光脚上,还自以为很光荣哩。她就是这么一位崇高的、极其神圣的人物!你可知道这一点?我从你的脸色看出,你不知道!喂,她是怎么死的?你既然知道,就回答呀!”

“去你的吧!你烦死人了。”

“她在享尽了荣华富贵之后是这样死的:刽子手参孙无缘无故地把这位过去的统治者拖到断头台上,供巴黎那些女小贩取乐;她吓得都不明白自己究竟出了什么事。她看见刽子手拽住她的脖子就往大刀底下按,还对她拳打脚踢(观众哈哈大笑),她就喊道:‘Encore,un moment,monsieur le bourreau,encore un moment!’意思是说:‘再等一分钟,刽子手先生,再等一分钟!’也许就为了这一分钟,上帝会饶恕她,因为无法想象,一个人的心灵还能承受比这更可怕的米泽尔[米泽尔,法文“苦难”的译音。]。你可知道‘米泽尔’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哦,我讲的这件事本身就是米泽尔。我读到伯爵夫人呼喊‘再等一分钟’的时候,心就好像被一把钳子给夹住了。我在临睡前作祷告时忽然想起为这位大罪人作安魂祈祷,又与你这蛆虫有什么相干?我之所以为她作安魂祈祷,也许是因为自从开天辟地以来,还没有一个人为她在前额上画过十字,甚至都没有人想到要这么做。倘若她的在天之灵知道世上居然还有一个和她同样的罪人为她祈祷,哪怕只祈祷了一次,她也会高兴的。你笑什么?你是个无神论者,所以你不相信。那你怎么会知道的呢?就算你偷听到了我的祷告,你也是撒谎。我并不是只替杜·芭莉伯爵夫人一个人祷告;我是这样哭诉的:‘愿主让大罪人杜·芭莉伯爵夫人和一切同她相似的人的灵魂安息吧。’这完全是另一码事,因为这样的大罪人和命运无常的典型,以及那些如今正惶惶不可终日地在那里呻吟和期待的受苦人,比比皆是。当时我还为你,也为那些像你一样的无赖和恶霸祷告,既然你已费神偷听了我的祷告……”

“得了吧,够了,别说啦,你爱替谁祷告就替谁祷告好了,真见鬼,别喊叫啦!”外甥懊丧地打断了他的话,“他读了许多书,公爵,您不知道吗?”他尴尬地笑着补充道,“现在他老是阅读诸如此类的书籍和回忆录。”

“您的舅舅毕竟……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啊。”公爵不乐意地说。他开始觉得这个年轻人非常讨厌。

“您这样夸他,会使他得意忘形的!您瞧,他立刻起了贪心,把手放在心口上,嘴也噘起来了。他也许并不是冷酷无情的,不过糟糕的是,他是个骗子。况且他还是个醉鬼,就像任何一个醉了好些年的人一样,浑身都松懈了,所以他从头到脚都嘎吱嘎吱地响。就算他爱孩子,也尊敬我去世的舅妈……他甚至也爱我,上帝作证,在遗嘱里,他还留给我一部分……”

“一点也不留给你!”列别杰夫冷酷无情地喊道。

“您听我说,列别杰夫,”公爵坚决地说,一面转过脸去不看那个年轻人,“我凭经验知道,您是一个能干的人,只要您愿意……我现在时间很少,假若您……请原谅,请问您的大名和父名是什么?我忘记了。”

“季——季——季莫费。”

“还有呢?”

“卢基扬诺维奇。”

室内的人又都笑起来了。

“撒谎!”外甥喊道,“他又撒谎了!公爵,他根本不叫季莫费·卢基扬诺维奇,而叫卢基扬·季莫费耶维奇!喂,你说,你为什么撒谎?你叫卢基扬也好,叫季莫费也好,对你来说岂不都是一样,这跟公爵有什么相干?请您相信,他撒谎的确只是由于养成了这种坏习惯罢了!”

“难道真是这样?”公爵不耐烦地问。

“的确叫卢基扬·季莫费耶维奇。”列别杰夫承认了,他觉得不好意思,便温顺地垂下了视线,又把一只手放在心口上。

“我的天,您为什么要这样呢!”

“因为我自卑。”列别杰夫喃喃地说,更加温顺地把头垂得更低了。

“唉,为什么要自卑呀!我只想知道,现在去什么地方能找到科利亚!”公爵说着就转身想走。

“我可以告诉您科利亚在什么地方。”年轻人又自告奋勇地说。

“不——不——不!”列别杰夫跳了起来,急得团团转。

“科利亚昨天在这里过夜,早晨一起来就找他的将军去了。公爵,天知道你为什么要把他从监狱里赎出来。将军昨天还答应到这里来过夜,但是他并未光临。他很可能是在‘天平’旅馆里过了一夜,那儿离这里很近。所以科利亚若不是在那里,就是在帕夫洛夫斯克的叶潘钦家里。他身边有钱,昨天就想乘车前往。所以他不是在‘天平’,就是在帕夫洛夫斯克。”

“他在帕夫洛夫斯克,他在帕夫洛夫斯克!……咱们到这里来,到这里来,到花园里……喝一杯咖啡……”

列别杰夫拉住公爵一只手从室内出去,穿过小院,走进一扇便门。那里的确有一个很小也很可爱的小花园,因为气候良好,园中的树木都已披上了绿叶。列别杰夫请公爵坐在一条绿色的木制长凳上,面前是一张桌腿埋进地里的绿色的桌子,他自己也在公爵对面坐下。过了片刻,果真端来了咖啡。公爵没有谦让。列别杰夫依然奴颜婢膝地、贪婪地察看公爵的眼色。

“我都不知道您竟有这样的房产。”公爵说,但那神态却像完全在想别的事情似的。

“孤——孤儿们……”列别杰夫扭着身子刚要开口,但是立刻就住口了;公爵心不在焉地看着前面,不消说,他已把自己提出的问题给忘了。又过了片刻;列别杰夫在察言观色并等待时机。

“什么?”公爵仿佛醒了过来,说道:“啊,不错!列别杰夫,您自己也知道我们要办什么事:我是接到了您的信才赶来的。您说吧。”

列别杰夫觉得不好意思,本想说点什么,但只是结结巴巴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公爵等候片刻,又凄然一笑。

“我觉得我很了解您,卢基扬·季莫费耶维奇,您大概没有料到我会来。您以为我决不会一接到您的通知,就从我那个穷乡僻壤跑来,您写信是为了问心无愧。但是我竟赶来了。噢,算了吧,您别骗人啦。别再侍候两个主子啦。罗戈任到此已三周了,我全知道。您已经像上次那样把她卖给他啦?您要说实话。”

“是那个恶棍自己打听出来的,自己打听出来的。”

“您别骂他;当然,他对您不好……”

“他打过我,他打过我!”列别杰夫无比激动地应声说道,“他在莫斯科纵狗咬我,从一条街的这头一直追到那头,那是一头母灵[灵𤟥,一种跑得特别快的猎犬。],一条非常吓人的母狗。”

“您把我当成小孩啦,列别杰夫。您说,她在莫斯科当真把他甩啦?”

“当真,当真,又是在举行婚礼那天逃跑了。罗戈任已在计算还有几分钟就能把她弄到手,可她竟跑到彼得堡来,直接前来找我,说:‘卢基扬,救救我吧,保护我吧,也公爵……’她怕您比怕他还怕得厉害,公爵,这真叫人捉摸不透!”

列别杰夫调皮地把一根手指戳在额上。

“您现在又把他们撮合在一起啦?”

“无比尊贵的公爵,我怎么能……我怎么能不让他们在一起呢?”

“哼,够啦,我自己什么都会弄清楚的。您只要告诉我,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在他那里吗?”

“噢,不!不——不!她还是自由的。她说:‘我是自由的。’您要知道,公爵,她顽强地坚持这一点。她说,‘我还是完全自由的!’她还住在彼得堡岛我小姨子的家里,就像我给您的信上写的那样。”

“现在还在那儿吗?”

“是的,要是不在那儿,那就是因为天气好,到帕夫洛夫斯克去了,在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的别墅里。她说,‘我是完全自由的。’昨天她还对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科利亚的大名和父称。]大肆吹嘘一番自己的自由。不祥之兆啊,先生!”

列别杰夫咧着嘴大笑起来。

“科利亚常去她那里吗?”

“他为人冒失,叫人莫名其妙,嘴又不严。”

“您很久没到那里去啦?”

“每天去,每天去。”

“那么您昨天也去啦?”

“不——不;是大前天去的,先生。”

“可惜您喝了一点酒,列别杰夫!不然的话我倒想问问您。”

“不——不——不!我一点也没喝!”

列别杰夫盯着对方。

“您告诉我,您是怎么离开她的?”

“我离开她的时候,她在寻——寻找……”

“寻找?”

“她仿佛老在寻找什么,她仿佛丢失了什么。甚至一想到结婚她就厌恶透了,她认为那是件令人难堪的事。在她的心目中,他只不过是一块橙子皮。就是想到他,也是战战兢兢地怕得要命。她甚至不准别人提到他的名字,除非迫不得已决不和他见面……他也清楚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但是没有办法,先生!……她总不安心,爱嘲弄人,言行不一,脾气暴躁……”

“言行不一,脾气暴躁?”

“是很暴躁;上次只为了一番话,她几乎揪我的头发。我开始给她讲《启示录》[《启示录》,《圣经·新约》中的一篇。]了。”

“你说什么?”公爵以为自己听错了,就再问了一句。

“讲《启示录》。她是个想象力丰富的女人,嘿嘿!我还察觉,她很喜欢严肃的话题,哪怕是一些不相干的话题。她喜欢这种话题,不但喜欢,甚至认为跟她谈论这种话题是特别尊敬她的表现。是的,先生。我很会讲解《启示录》,已经讲解了十四年。她赞成我的话,我说:我们现正处于第三匹马,也就是黑马的时代,手持天平的骑士的时代,因为在这个时代,一切都要用天平和合同来衡量;所有的人都只谋求自己的权利;‘一个迪那里[迪那里,古罗马的银币。]买一俄斗小麦,一个迪那里买三俄斗大麦’……与此同时,他们还想保持自由的精神、纯洁的心灵、健康的体魄,以及上帝赐予的一切。但是,只靠权利是保持不住的,随后就要来一匹灰色马和一个名叫‘死亡’的人,他的身后就是地狱……我们一见面就谈这些,这对她有很大影响。”

“您自己也信这些?”公爵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列别杰夫一眼,问道。

“我信,而且还加以解释。因为我穷,又是赤手空拳,是芸芸众生的一员。有谁尊敬列别杰夫?人人都挖空心思捉弄我,人人都想踢我一脚。但是在讲解《圣经》的时候,我等于是个大官。因为我精于此道!有一位大官坐在圈椅里揣摩《圣经》的真谛时……曾在我面前发抖。前年复活节之前,尼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大人听说有我这么一个人(那时我还在他的司里供职),就特地派彼得·扎哈雷奇把我从值班室叫到他的办公室去,私下里问我:‘你真是解释反基督者[按照基督教的说法,在世界末日到来之前将出现反基督者。]的行家?’我没隐瞒,便说:‘是的。’于是我就开始阐述和解释,我不但没有冲淡恐怖的气氛,而且打了一连串的比喻,故意把恐怖气氛渲染了一番,又列举了一些数字。他满面笑容,但是听我说到那些数字和类似之处的时候竟发起抖来,叫我把书合上并走开。他在复活节时给了我一笔奖赏,但是过了一周就见上帝去了。”

“真的吗,列别杰夫?”

“是真的。他午餐后从四轮马车上摔了下来……鬓角撞到路旁的一个石礅上,就像婴儿一样,就像婴儿一样,当场就咽了气,履历表上载明他七十三岁;他鹤发童颜,浑身洒满香水,总是面带笑容,总是面带笑容,就像一个婴儿。当时彼得·扎哈雷奇回忆起来,说道:‘你预言过这件事。’”

公爵站了起来。列别杰夫对公爵的起立感到奇怪,甚至不知所措。

“您变得十分冷漠了,先生。嘿嘿!”他壮起胆子低声下气地说。

“我的确觉得不大舒服,脑袋沉甸甸的,大概是一路上太累了。”公爵皱起眉头答道。

“您最好到别墅去休息一下,先生。”列别杰夫怯生生地启发道。

公爵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

“两三天以后,我自己也要带全家到别墅去,一来是为了这个刚出生的小家伙的健康,二来是想把这里的房屋大修一下。我们也要去帕夫洛夫斯克。”

“您也去帕夫洛夫斯克?”公爵蓦地问道,“怎么?这里的人全都要去帕夫洛夫斯克?您是说,您在那里也有一幢别墅?”

“不是全去帕夫洛夫斯克,先生。伊万·彼得罗维奇·普季岑把他廉价购买的别墅让了一幢给我。那边很好,地势高,绿树成荫,价钱又便宜,环境幽雅,乐声悠扬,所以大家都去帕夫洛夫斯克。不过我住在厢房里,至于那座别墅……”

“租出去啦?”

“不——不。不……不完全是这样,先生。”

“那就租给我吧。”公爵忽然提议道。

看来这正中列别杰夫下怀。三分钟以前,他脑子里闪过了这个念头。他本来并不需要房客;因为已经有一个要租别墅的人找过他,亲自对他说,也许要租他的别墅。列别杰夫确切地知道,这并不是什么“也许”,而是肯定要租的。但是,他现在突然产生一个在他看来是十分有利的想法,就是趁先前那个承租人口气还不大肯定之机,把别墅转让给公爵。他蓦地想道:“真是无巧不成书,来了个峰回路转。”他几乎是欣喜若狂地接受了公爵的建议,当公爵开门见山地询问房价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劲挥手。

“唉,随您的便;让我打听一下;您不会吃亏的。”

他俩已经动身离开花园。

“我可以告诉您……我可以告诉您……只要您愿意,最尊敬的公爵,我可以告诉您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和那件事有关的事。”列别杰夫高兴得在公爵身边纠缠不休地嘟哝道。

公爵站住了。

“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在帕夫洛夫斯克也有一幢别墅,先生。”

“真的吗?”

“她有一个女朋友,看来那个女朋友在帕夫洛夫斯克打算常去拜访她。这是有目的的。”

“真的吗?”

“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

“啊,够了,列别杰夫!”公爵怀着一种不愉快的感觉打断了他的话,仿佛被人戳到了自己的痛处似的。“这一切……全不是那么回事。您最好告诉我,您什么时候动身?对我来说是越快越好,因为我住在旅店里……”

他们说着说着便走出了花园,没有回到室内就穿过小院子走到便门跟前。

“最好的办法,”列别杰夫终于想出一个主意,“就是您今天就直接从旅店里搬到我这儿来,后天我们一同去帕夫洛夫斯克。”

“让我想想。”公爵若有所思地说,随即走出大门而去。

列别杰夫瞧了瞧他的背影。公爵突如其来的心不在焉使他感到惊奇。他临走时甚至都忘了说“再见”,连头也没有点一下,这同列别杰夫所熟悉的那个彬彬有礼、十分周到的公爵简直判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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