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Chapten Two
怀疑

巴别塔的记忆  作者:克丽丝黛尔·达博丝

“我没什么要……对你说的……”

“那是……我们的同学。我有权利……知道。”

“你……让我分心了。”

奥菲丽在体育场飞扬的尘土中费劲儿地跑着。现在是清晨六点,一天中最凉爽也最不潮湿的时段,但她的肺已经烧了起来。看见精于日常跑操的伊丽莎白也步履维艰,这对她来说是一种可怜的安慰。精英预备生的头上顶着一顶不可思议的无线电帽子,在一阵“吱吱”声中重播着一个科学节目:它本该帮助她保持节奏,但除了用重量拉慢了她的速度,似乎别无用处。

“美狄安娜在哪儿?”奥菲丽坚持问,“他们把她……带去哪儿了?”

“这是秘密。我不能……披露……相关信息……给学员。”伊丽莎白挺不住了,在跑道中间停下。她弯下腰,喘着气,一只手扶住那顶无线电帽子,另一只手压住岔气的肋骨。她一向苍白的肤色变得绯红,和她的雀斑融为一体。她整天坐着,脸贴在代码上,体格愈加像个老太太。

奥菲丽在运动场上跟着她,想得到答案。三天来,宿舍里的人对她敬而远之,他们从远处看她,却不和她说话,也不做任何解释。她快到了忍耐的极限,伊丽莎白是整个预言师团队中唯一一个甩不掉她的人。

“您至少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吧?”

伊丽莎白挺直身子,像展开一块不好使的熨衣板。她张开嘴巴,抬头调整呼吸,她刚刚的低头并没能帮她理顺气息。

“我跟你说过了……我再重复一遍。美狄安娜学员……因为健康原因……离开了我们。”

“这说不通。她是我们中最健康的。”

“听着,学员。”

奥菲丽洗耳恭听,但她还是不得不等伊丽莎白喘过气来,让她说话不至于窒息。

“是我找到她的,我可以向你保证,她那会儿很不好。和每个星期天一样,我从工作人员入口进入纪念馆。编目的卡片需要改进,我整个上午都在打孔。等我去盥洗室时,我看见她躺在瓷砖上。不知道她在那里多久了,但场面可不好看。”伊丽莎白用袖子一擦淌着汗水的下巴,列举道,“肌肉痉挛、抽搐、双眼翻白。我通知了保安。塞普蒂玛夫人立即就紧急召唤你了,之后的事你比我更清楚。”

奥菲丽借着晨曦的微光望着伊丽莎白。她刚刚描述的场景和那位又漂亮又桀骜不驯的美狄安娜相去甚远,这让她的冷漠显得不合时宜。她正在调节帽子上的天线,降低电台节目的干扰声,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您是怎么做到不害怕的?”

“嗯?为什么我要害怕?中风在我们这个年纪很罕见,从统计上看,这种情况发生在我……或者你身上的可能性很小。读了《官报》你就知道了。对我们这些预言师来说,这应该是信息的唯一来源。”伊丽莎白像背诵烂熟于心的课文一样说道。

“我不是很懂统计,”奥菲丽承认,“但别忘了安静小姐。同一个地点,相隔五十天,一次心脏病,一次中风,这可能性太小了。”

这次换成伊丽莎白从半闭的眼皮底下不解地看向奥菲丽了。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经历过什么,但在我们这里,在巴别塔,疾病和事故是唯一的死亡原因。如果塞普蒂玛夫人告诉我们这是巧合,那它就是巧合。”

奥菲丽很想反驳她,告诉她这个她奉若神明的女人对像她这样的无能者不屑一顾,也很可能不会告诉他们全部真相。LUX的爵士们把纪念馆的安保人员增加了一倍,不接受检查根本无法进出。

还有沃勒夫教授的神秘事故和他突然中断的研究。他曾经也是纪念馆的常客,也经历了一次强烈的创伤性休克。

不,这绝对不是巧合,而是犯罪。三起重罪。这个词被词汇索引摒弃在外也不能改变这点。在这个假设的前提下,奥菲丽再也无法忽视“无畏”让她传递给美狄安娜的信息了。“播种风者,必会收获风暴。”是他谋害了美狄安娜、沃勒夫教授和安静小姐吗?如果是,他用了什么方法,又是为什了么?除了他们都在纪念馆工作以外,一名战争专家、一名审查师和一名预言师学员之间有什么共同点?

“伊丽莎白学员、欧拉丽学员,请你们完成日常跑操!”

奥菲丽把眼镜转向传出这条命令的瞭望塔,接着又看向仍旧没有喘过气来的伊丽莎白。

她们又并排跑了起来。两个人的身体完美地不对称,伊丽莎白高挑扁平,奥菲丽矮小丰润。

“你知道……我不喜欢你……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

伊丽莎白在两个跨步之间随意丢出这句话,黄褐色的长辫子甩在背上。

奥菲丽点点头。

“我好像也没有多么欣赏您。”

“那现在呢?”

她们用目光询问对方。接着,奥菲丽渐渐在体育场的跑道上和伊丽莎白拉开了距离。事实是,如果欧拉丽真实存在,她们本可以成为朋友。然而,奥菲丽并不抱有幻想:一旦精英预备生发现她谎报身份,她会毫不犹豫地向海伦和塞普蒂玛夫人举报她。

她们终于跑完了圈。奥菲丽去更衣室,和正从里面走出来、浑身散发着山茶油香气的禅撞了个满怀。她们结结巴巴地相互道起歉来。虽然住在同一间宿舍,修同样的课,她们却从未连续交流过多于两句话。禅是团队中年纪最大的,但她不像个女人,倒像个娃娃,随时准备好把杏仁眼藏在厚厚的黑色刘海后面。然而,奥菲丽觉得禅避开她的这个习惯不仅仅是出于害羞。

恐惧?

这里只剩下奥菲丽一个人了,她取回前一天晚上放在洗衣间的制服和靴子,然后去公共浴室。到了那里,她先是把衣服、手套和眼镜放在一把椅子上,然后站了很久。她的心脏在跑步训练中备受考验,她等着它恢复正常的节奏,但她做不到。她整个身体像是发出了同一个混乱的脉冲。

今晚,她又能见到托恩了。

这段日子,她一直禁止自己去想他,把精力集中在和他无关的随便什么事上。她辗转难眠,水米不进。强烈的情感结成了一大团绳结,无论如何都解不开。她想待在托恩身旁,此时此刻。在过去差不多三年的时间里,她每时每分每秒都想。而他呢,除了给她增加了额外的三天,他就没能想出更好的主意!熟练掌握美狄安娜的翻译稿?这份稿子只是一段不连贯、不完整又艰深难懂的文字,根本无法揭示托恩内心的想法。他是怎么成为亨利爵士的?为什么他会加入LUX?透过阅读小组,他想找什么?一直以来,是什么阻止他给出生命的迹象?对用手“阅读”的诱惑,奥菲丽没能抵抗很久,毕竟她已经成了这份稿件的官方所有者。可惜,托恩拿放稿件时带着的金属长手套让他没有留下痕迹。

对美狄安娜笔记的“阅读”也没有给出有关她的任何信息,一定是因为她也戴着工作手套。这个预言族的姑娘把她玩弄于鼓掌之间。一直以来,她都知道亨利爵士就是奥菲丽要找的人。她原本打算有一天告诉她真相吗?

奥菲丽展开淋浴的屏风,把运动服丢在上面,拽了拽喷水绳。滚烫的水喷涌而出,她却始终大睁着眼睛。因为她一闭上眼,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间,就会看见托恩的表情叠印在她的瞳孔上。不,是他的面无表情。仿佛他不单是在演戏,奥菲丽对他来说真的什么都不是。

她边洗头边拽自己的发卷。这是她用剪刀犹犹豫豫几下子剪短的,并没有照镜子。她的变化总不至于这么大吧?看着被太阳晒黑的皮肤,她突然感到全身赤裸,她一生中还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这个突如其来的意识,无论它多么荒谬,都唤起了她某种莫名其妙的担忧。

“你讨厌被人当作孩子对待,”她记忆里响起美狄安娜揶揄的声音,“但面对这个男人时,你就是一个毫无经验的小不点儿。”

淋浴的声音之外传来一阵熟悉的“叮当”声。奥菲丽松开喷水绳,擦去睫毛上雾蒙蒙的水珠。虽然高度近视,她还是在屏风底下看见一些发着银色光芒的影子。

预言师带翅膀的靴子。

“你会听我们说话。”

“你不会叫喊。”

“你什么都不会说。”

如果预言族的人说话使用将来时,那接下来发生的事一般都会被他们言中。奥菲丽保持沉默,等着听他们接下来要说的话。

屏风上面,一桶晶莹剔透的东西砸了下来。奥菲丽勉强用手臂挡住脸。身上同时出现了数以百计的伤口。震惊过后,她望着皮肤上的玻璃碎片。又过了几秒钟,鲜血在皮肤上画出了一片巨大的网。


“这个,小姐,是为了我们的表姐妹。”

比起疼痛,这句话更让奥菲丽震惊。禅惧怕的态度和奥克塔维奥的影射突然在令人难以忍受的光芒下一展无遗了。

她的同学们也不相信“巧合理论”,他们认为她才是罪魁祸首。

奥菲丽张开嘴,但预言族人的嘘声没给她辩白的机会:

“先是安静小姐,现在是美狄安娜?”

“她就要平步青云了,新来的!”

“美家大学不再欢迎你了。”

在一阵静默中,奥菲丽只听见玻璃在她脚下的刺啦声和莲蓬头的滴答声。她在发抖,带翅膀的靴子还在那里,在屏风下面。

“今晚,小姐,你会去秘密馆。”

“今晚,小姐,你会见到机器人。”

“今晚,小姐,你会向他交出你的翅膀。”

这不是预言。预言族的力量还不允许他们预见未来三个小时之后的事,然而奥菲丽还是非常重视这一警告。当靴子在银子的叮当声中远去时,她独自站在玻璃碴子中间,淋浴水和鲜血混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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