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

阿西莫夫科幻短篇全集 2:双百人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卡尔·詹宁斯知道自己要死了。他只有几个钟头可活,却有好多事要做。

他等于被判了死刑,而且没有商量的余地,在月亮上是不会有的,尤其是在通信不畅的时候。

其实即便在地球上也仍然存在少数几块逃亡之地,倘若手头没有无线电可用,人就可能死在那里;没有同胞的手救他脱困,没有同胞的心怜悯他的不幸,甚至没有同胞的眼睛来发现他的尸体。而在月球这边,绝大多数地方都是如此。

地球上的人当然知道他在月球。他参加了一支地质学科考队——不,应该说是月质学科考队!多么古怪,他的大脑总是以地球为中心,硬要说成“地”质。

他一面做事一面还不顾疲惫地逼迫自己思考。尽管他快死了,却仍能感受到那种外力加诸大脑的清晰感。他焦急地四下张望。没什么可看的。他身处环形山北面内壁造就的永恒阴影中,周围一片漆黑,只有他的手电筒间歇闪亮,刺破黑暗。他让手电筒间歇亮起,一方面是怕事情还没做完就把电耗光了,另一方面也是担心亮光被看见,他只敢冒最低限度的风险。

在他的左手边,顺着近处的地平线往南,可以看到新月似的一弯亮白色,那是太阳的光芒。在地平线背后是环形山对侧的坑缘,他是看不见的。太阳只堪堪从他这一侧的坑缘上方露出头来,高度不够高,也就不会照亮他脚下的这一方地面。因此,他没有遭受辐射的危险——至少这一危险是不必担心了。

他挖掘时很用心,但动作难免笨拙,毕竟他严严实实地裹在太空服里。他的侧腰痛得要命。

灰尘和破碎的岩石并未形成“仙女城堡”的形态,这种特殊现象只会发生在经历过明暗更迭、冷热交替的月球表面。他所在的位置永远寒冷,当环形山的坑壁缓慢碎裂,细碎的石子只会堆出不均匀的小石堆。若光看外表,很难看出这里曾经有人挖掘过。

黑漆漆的地面凹凸不平,有一次他判断失误,结果失手撒了捧在手里的碎屑。微小的颗粒以月球特有的缓慢速度纷纷坠落,然而看上去又仿佛快如闪电;这是因为月球上没有空气阻力,碎屑不会进一步降低速度,也不会散开变成一片尘雾。

詹宁斯的电筒亮了片刻,他把一块绊脚的石头踢开。

时间不多。他往灰尘里挖得更深些。

只要再深一点儿他就能把那装置推进凹陷处,再把它盖起来。一定不能让斯特劳斯找到!

斯特劳斯!

科考队的另一名成员。这次的发现有他一半。随之而来的荣誉也有一半归他。

假如斯特劳斯只是想独占功劳,詹宁斯或许会答应的。这次的发现太重要了,个人的荣誉不值一提。但斯特劳斯想要的远不止这些,他想要的东西詹宁斯拼了命也要阻止。

詹宁斯愿意用生命去阻止的事很少,这就是其中之一。

而他就快要死了。

东西是他俩一起发现的。事实上是斯特劳斯发现了飞船,或者准确地说是飞船的残骸,或者更准确一点儿,可能是由某种类似于飞船的东西留下来的残骸。

“金属。”斯特劳斯捡起一样东西,外表粗糙,几乎说不出是什么形状。太空服的面罩是厚实的铅玻璃,他的眼睛和脸只隐约露出轮廓,但那相当刺耳的声音倒是通过太空服的无线电清清楚楚地传过来了。

詹宁斯从半英里外自己的位置飘过来。他说:“真奇怪!月球表面是没有游离金属的。”

“不该有。但你很清楚,他们探索过的区域还不到月球表面的百分之一。能找到什么谁说得清?”

詹宁斯哼哼两声表示同意,又伸出戴手套的手接过那个物体。

说起来还真是的,谁也说不好月球上到底能找到什么,所以几乎任何东西都有可能。他们是有史以来第一支由私人资助的月质学科考队。在那之前向来都是政府组织科考,每次都有半打考察目标,广撒网,能不能有成果全看运气。这一次地质学会竟有能力派两个人去月球,专门进行月质学研究,这也是太空时代快速发展的标志。

斯特劳斯说:“看它的表面,似乎曾经是平整的。”

“没错,”詹宁斯道,“也许周围还有别的。”

他们又找到了三样东西,其中两样体积很小,微不足道;第三个物体形状很不规整,表面能隐约看出有条接缝。

斯特劳斯说:“我们把它们带回飞船去。”

他们驾驶滑行艇回到母船。一上飞船他们就剥下太空服——两人中至少詹宁斯总是很乐意摆脱太空服的。他用力挠肋骨,又使劲搓脸,直到浅色的皮肤开始红肿。

斯特劳斯避开了这类软弱的行为,他径直投入工作。激光在金属上留下斑点,蒸汽在光谱仪上留下记录。基本上是钛钢合金,再加上一点点钴和钼。

“确实是人造物体没错。”斯特劳斯说。在那张骨架宽大的脸上,他的表情一如既往地阴沉、硬朗。他脸上一丝喜气也没有,而詹宁斯自己的心脏已经开始加速跳动。

或许就是因为兴奋,詹宁斯忍不住开口说:“面对这一进展,我们需要铁一般的信念——”他微微强调“铁”字,表示此处一语双关。

然而斯特劳斯看他的眼神冷冰冰的,满是嫌恶,于是那一组双关语就被咽进了肚子里。

詹宁斯叹口气。也不知怎的,他就是搞不定。从来都不行!他还记得在大学的时候——嗯,算了。面对斯特劳斯心如铁石的冷静态度,他再怎么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双关语也不可能配得上这次的发现。

詹宁斯不知道斯特劳斯有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意义。

事实上他对斯特劳斯的了解很少,仅限于对方在月球学圈子里的名声。也就是说,他读过斯特劳斯的论文,他推测斯特劳斯也读过他的。虽说大学期间两人的轨迹很有可能曾经交织,他俩却从未碰过面,直到他们毛遂自荐参加这次的科考,并双双被接受。

在为期一周的航行期间,詹宁斯越来越多地留意到对方的存在——魁梧的身材、沙色的头发、青花蓝的眼睛、咀嚼时下颌骨上肌肉的动作——这些都令詹宁斯不自在。詹宁斯自己的身材要瘦小许多,他的眼睛也是蓝色,发色却更深些;面对对方浑身散发的强大力量和冲劲儿,詹宁斯渐渐开始自发地退避。

詹宁斯说:“现存的记录里没有任何飞船曾经降落在月球的那个部分。失事坠落的就更没有了。”

“如果它是飞船的部件,”斯特劳斯说,“那它应该是光滑平整的。这东西已经被腐蚀了,这里又没有大气,也就意味着它曾在很多年里被微小的流星轰击。”

原来他已经看出这件事的意义了。詹宁斯近乎狂喜:“这是来自非人类的造物。地球以外的生物曾经造访月球。谁知道是多久以前呢?”

“谁知道呢?”斯特劳斯干巴巴地附和道。

“我们的报告——”

“等等,”斯特劳斯口气蛮横,“等确实有东西可报告了,我们有的是时间写报告。如果真是一艘飞船,那边肯定还有别的东西,远不止我们手头这些。”

不过当时是不可能再去找了。他们已经连续搜索好几个钟头,早就该进餐和睡觉了。最好还是休整过后再重新开始,一连干他几个小时。两人似乎不必开口就达成了共识。

地球低悬在东边的地平线上。此刻几乎已经能看到整个地球,那么明亮,满是蓝色条纹。他们吃饭时詹宁斯望着它,照例感到尖锐的思乡之情。

“看着倒是挺平静的,”詹宁斯道,“可上头却有六十亿人在忙忙碌碌呢。”

斯特劳斯本来沉浸在内心深处自己的世界里,闻言抬头说:“六十亿人在毁灭它!”

詹宁斯皱眉道:“你不会是极端派吧,啊?”

斯特劳斯道:“你说的什么鬼话?”

詹宁斯感到自己脸红了。他肤色浅,脸红时总是分外明显;最微不足道的情绪波动也会把他的脸皮变成粉红色。对他来说,这实在是难堪极了。

他什么也没说,继续吃饭。

地球的人口已经稳定了整整一代人。毕竟人口再增加也实在负担不起了,这是谁都承认的。事实上还有一批人说“不再增加”还不够;人口必须减少。詹宁斯自己就赞同这种观点。地球承载的人类太重了,这个星球正活生生地被人类这一沉重的负担吃掉。

然而怎样才能使人口下降?鼓励大家进一步降低出生率,然后愿不愿意做、愿意怎么做都随他们,这样随机进行?近来隐约有一种声音渐渐起来了,主张人口不但应该下降,还应该有选择地下降——适者生存,并且不消说,自然是由那些自称为适者的人来择定判断适者的标准。

詹宁斯心想:我猜我是冒犯到他了。

后来,他都快睡着了,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对斯特劳斯这人的性格几乎一无所知。万一对方打算趁夜悄悄出去搜索,以便独霸功劳——?

他警惕地用胳膊肘撑起上半身,然而斯特劳斯的呼吸声沉沉的,而且就在詹宁斯侧耳倾听的当口儿,对方的呼吸渐渐变成了打鼾时那种特有的呼呼声。

接下来的三天他们一心一意搜索更多碎片。他们找到了一些。还不只是碎片。他们找到一片区域,满是月球细菌,闪着星星点点的磷光。这类细菌是挺常见的,但之前从没有报告说某处的细菌浓度如此之高,竟发出了肉眼可见的光。

斯特劳斯说:“这里或许曾经有过一个有机生命,或者是他的遗体。他死了,但他体内的微生物却没死。最后它们把他吃光了。”

“而且或许还扩散开了,”詹宁斯补充道,“这有可能就是月球细菌的普遍来源。它们很可能根本不是月球自有的,而是受到污染的结果——在万古之前。”

“反过来也一样,”斯特劳斯道,“既然这种细菌在许多根本的方面与地球的微生物截然不同,那么它们寄生的生物——假设这确实是它们的来源——肯定也从根本上不同于地球生物。这同样表明它们来自外星。”

细菌的痕迹消失在一座小环形山的坑壁里。

“挖这个可是大工程,”詹宁斯的心沉下去,“我们最好还是先打报告,找人支援。”

“不,”斯特劳斯面色冷峻,“说不定根本没有用得上支援的地方。环形山完全有可能是在飞船坠落后一百万年才形成的。”

“你的意思是说它形成时把飞船的大部分都汽化了,只留下我们找到的那些?”

斯特劳斯点点头。

詹宁斯说:“我们还是可以试试,先挖一点点。比如我们画一条线,把目前为止找到的东西留在线的一侧,然后继续……”

斯特劳斯有些犹豫,接下来工作时也并不很尽心,因此真正的大发现是詹宁斯找到的。这点肯定算很有分量吧!虽说斯特劳斯发现了第一片金属,詹宁斯却找到了那个最重要的人造物体。

它确实是人造物体——蜷缩在地表之下三尺,上方罩着一块形状不规则的大岩石;岩石落地时有一部分没有接触地面,正好留下一个空洞,器皿就躺在空洞中。它在一百万年或者更长的时间里受到保护,躲过了一切侵害——辐射、微流星、气温变化,通通没有伤到它,因此它永远保持着当初的样子,跟新的一样。

詹宁斯立刻认定它是最重要的“装置”。它的模样跟两人见过的任何仪器都毫无相似之处,但话说回来,正如詹宁斯所说,它又为什么要跟它们相似呢?

“我看不见任何粗糙的边缘,”他说,“它有可能并没有损坏。”

“不过说不定有些部件散失了。”

“也许,”詹宁斯道,“但看上去没有哪个部分是活动的。一个整体,却又不均匀得古怪[詹宁斯说的是oddly uneven,odd是奇数,even是偶数,若把uneven当成“非偶数”,则两个词同义。——译者注]。”他注意到自己玩的文字游戏,接下来说话时便有意控制自己,不过并不完全成功:“这正是我们需要的东西。一块磨损的金属,一片富含细菌的区域,它们都只是推理和争论的材料。但这却是货真价实的——一个明显是由外星生命制造的装置。”

现在它就摆在桌子上,放在两人中间,两人都严肃地望着它。

詹宁斯道:“现在我们就提交初步的报告吧。”

“不!”斯特劳斯的反对声尖锐而强烈,“绝不!”

“为什么不呢?”

“因为如果我们报告,它就会变成协会的项目。他们会蜂拥而上,等这一切结束,我俩连个脚注都捞不上。不!”斯特劳斯几乎显得有些狡猾,“在那些贪得无厌的妖怪冲下来之前,我们先尽我们所能挖掘它的信息。”

詹宁斯考虑片刻。不可否认,他也希望确保自己的功劳得到承认。但即便如此——

他说:“我不知道,我觉得我不愿意冒这个险,斯特劳斯。”他第一次有了冲动,想用对方的名字而非姓氏称呼对方,但他忍住了。“你瞧,斯特劳斯,”他说,“再等下去是不对的。如果这东西来自外星,那它肯定来自其他行星系统。因为在太阳系里,除了地球没有哪个地方能供养高级的生命形态。”

“这一点确实没有证明,”斯特劳斯嘀咕道,“但就算真像你说的又怎样?”

“那就意味着飞船上的生物拥有星际旅行的能力,因此在技术上必然远超我们。我们能从装置了解到怎样的先进科技,这谁能说得清?它或许是一把钥匙,能开启——谁知道能开启什么?它或许是一条线索,引向我们难以想象的科学革命。”

“浪漫主义的无稽之谈。如果制造它的是远超我们的科技,我们不会从中学到任何东西。你让爱因斯坦活过来,给他看微原翘曲场[作者为剧情需要虚构出来的物理学概念。],他能理解吗?”

“我们也不能就认定肯定学不到任何东西。”

“就算如此又怎样?推迟一点点有什么关系?我们先确保自己得到荣誉有什么关系?我们先确保自己能跟进这件事,确保我们不必把它交给别人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斯特劳斯,”詹宁斯急于让对方理解自己感到装置多么重要,激动得都快哭出来了,“万一我们带着它一起坠毁了呢?万一我们没能回到地球呢?我们不能拿它冒险。”说到这里他轻叩装置,仿佛爱上它了似的:“我们应该马上报告,让他们派几艘飞船来把它带走。它太宝贵了,不能——”

他的情绪激荡到了极点,刹那间他手下的装置似乎变得温暖了。它有一部分表面原本是半掩在一片金属挡板底下的,这时候发出了磷光。

詹宁斯痉挛似的抽开手,装置的光暗淡下去。然而已经够了,刚才的片刻已经揭示了一切。

他几乎窒息:“刚才就好像你的头骨上开了一扇窗。我能看到你的思想。”

“我也读到了你的想法,”斯特劳斯说,“或者说体验到了,或者是进入了,或者随你怎么形容。”他用自己那种冷淡、自矜的方式碰碰装置,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你是极端派。”詹宁斯怒道。“我触碰它时,”说时他又碰了装置,“又来了。我看见了。你难道疯了吗?你扪心自问,你当真相信应当判处几乎全部人类走向灭绝,同时摧毁这个物种的多变性和多样性?你当真觉得这样做公平正派,符合人性?”

对方的想法被揭示出来,詹宁斯一瞥之下心里反感极了,于是手从装置上滑落,装置再度暗淡。斯特劳斯再一次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装置,依然什么也没有发生。

斯特劳斯说:“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我们现在别争论这种事。这东西是用来辅助沟通的——心灵感应放大器。有什么不可能呢?每一个脑细胞都有自己的电势。思想可以看作微强度的电磁场在发生摆动——”

詹宁斯转开脸。他不愿跟斯特劳斯说话。他说:“我们现在就报告。我不在乎见鬼的荣誉。你都拿去好了。我只想把它交出去。”

有片刻工夫,斯特劳斯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没有反应。然后他说:“这不只是沟通器。它对情感做出回应,同时也放大情感。”

“你说什么?”

“刚才它已经因你的碰触——动两次了,虽说你之前摆弄了它一整天也不见有效果。我触碰它的时候仍然没有效果。”

“所以呢?”

“当你处在高度紧张的情感状态,它就对你做出反应。我猜这就是激活条件。先前你握着它痛骂极端派的时候,我体会到了跟你一样的情感,就一刹那。”

“你本该如此。”

“可是,听我说,你就笃定你是对的?地球的人口如果从六十亿变成十亿,对于整个星球会好得多,地球上随便哪个有头脑的人都同意的。如果我们全面使用自动化机器——正像如今的愚民不肯允许我们做的那样——我们多半可以得到一个完全高效、能够独立生存的地球,其人口不会超过,嗯,就说五百万吧。听我说,詹宁斯。别转开脸去,伙计。”

斯特劳斯努力想要打动对方,声音里惯有的严苛几乎消失殆尽。“但我们不能用民主的办法减少人口,这你是知道的。问题不在于性冲动,因为节育问题早就用子宫植入装置解决了,这你也知道。问题在于民族主义。每一个族群都希望其他族群率先减少人口,而我也赞同。我希望我的族群,我们的族群,最终胜出。我希望由精英继承地球,也就是你我这样的人。我们是真正的人,而那些半猿半人的愚民在拖累我们,他们会毁了我们所有人。他们反正也注定难逃一死,为什么我们不救救自己?”

“不,”詹宁斯极力反对,“任何群体都无权垄断人类。你那五百万照镜子似的人,他们被困在剥去了多变性和多样性的人类空壳里,最终会无聊死的——而且也是活该。”

“多愁善感的无稽之谈,詹宁斯。这话你自己并不相信。全怪那些该死的平等主义蠢货,是他们训练你相信这种说法的。听着,我们需要的正是这装置。就算我们造不出仿品,弄不懂它的机制,单这一个装置说不定也够了。如果我们能控制或者影响关键人物的想法,我们就能逐步把我们的观点加诸全世界。我们已经有了组织。这你肯定已经知道了,因为你刚才看见了我的想法。我们的组织为了达成目标干劲十足,设计也非常精妙,远超世上的任何组织。人类最有头脑的那批人每天都在涌向我们,你也加入进来又有什么不可以的?你看得出来,这仪器是一把钥匙,但它开启的不单是一点点新知识。这把钥匙是人类问题的终极解决方案。加入我们!加入我们!”他如此情真意切,这是詹宁斯从未见到过的。

斯特劳斯的手落在装置上,后者闪烁了一两秒,旋即又熄灭了。

詹宁斯的微笑毫无喜悦之意,他看穿了对方的意图。斯特劳斯故意挑动自己的情绪,希望情绪的强度足够激活装置,结果失败了。

“你没法使用它,”詹宁斯道,“你的自制力跟那见鬼的超人一样强,就算想突破也做不到,是不是?”他用颤抖的双手捧起装置,它立刻就闪出磷光。

“那么你来使用它。拯救人类的荣誉归你了。”

“再过一亿年我也不干,”詹宁斯大口喘气,他情感激荡得厉害,几乎没法呼吸,“我现在就报告这件事。”

“不,”斯特劳斯说着拿起一把餐刀,“这个够尖了,也够锋利。”

“你不必非把话说得那么尖锐,”即便此刻在巨大的压力下,詹宁斯仍然意识到自己又说了双关语,“我能看出你的计划。有了这装置,你就能说服所有人相信我从未存在过。你能为极端派带来胜利。”

斯特劳斯点头:“我的心思你全看透了。”

“但你做不到,”詹宁斯喘息道,“只要我还拿着这个你就做不到。”他尝试用意念迫使斯特劳斯原地不动。

斯特劳斯挣扎着前进,可是功败垂成。他僵着手把餐刀往前送,他的胳膊在颤抖,但他没能前进一步。

两个人都大汗淋漓。

斯特劳斯咬牙道:“你不可能一直——坚——持的——”

那感受十分清晰,但詹宁斯不确定自己是否能用语言去描述它。从身体的角度讲,就好像抱着一头力大无穷、滑不溜秋的野兽,后者还不断扭动挣扎。詹宁斯必须集中精神在“原地不动”这个感觉上。

他对装置并不熟悉,无法熟练使用。就好像一个人从没见过剑是什么模样,你没法指望他随手拿起一把剑,马上就像火枪手一样优雅地挥舞它。

“正是。”斯特劳斯追踪着詹宁斯的思路。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迈了一步。

詹宁斯知道斯特劳斯有着疯狂的执念,自己比不过他。这点两人都心知肚明。但还有滑行艇[原文是Skim boat,接近于冲浪板,但可以自我驱动,发明于20世纪。]呢。詹宁斯得逃走。带着装置逃走。

詹宁斯加倍努力,这次不是原地不动,而是失去意识。睡觉,斯特劳斯,他绝望地想。睡觉!

斯特劳斯滑向地面跪倒,眼皮发沉,眼睛闭起来。

詹宁斯的心怦怦直跳,他往前冲。要是能拿什么东西狠狠给对方一下子,夺过餐刀——

然而他的思想偏离了那无比重要的轨道,他不再专注于“睡觉”这个念头,于是斯特劳斯一把抓住了他的膝盖,用蛮力往下拉。

斯特劳斯没有犹豫。趁詹宁斯脚下踉跄,拿刀的手快速起落。詹宁斯感到一阵锐痛,恐惧与绝望将他的大脑染成一片血红。

情感大量涌入,装置从闪烁一跃化作一片炙热的亮光。詹宁斯发出无声的、支离破碎的尖叫,将恐惧和暴怒从自己的大脑传入对方的大脑,于是斯特劳斯的桎梏放松了。

然后斯特劳斯面孔扭曲,身体翻倒。

詹宁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往后退。他不敢分心他顾,只是集中全副注意力让对方继续昏迷。假如他试图采取任何暴力行动,他自己的心灵力就会被阻塞很大一部分,他那不熟练的笨拙心灵力就无法发挥真正有效的作用。

他朝滑行艇退却。艇上会有一套太空服,还有绷带。

滑行艇其实并不适合长距离旅行。此刻的詹宁斯也一样。虽然裹了绷带,他的右边腰侧还是滑溜溜的全是血,太空服的内部也满是血。

他身后看不到有飞船追来的迹象,但肯定迟早会来的。飞船的动力比滑行艇强许多倍;再说滑行艇的离子驱动反应器会留下大片高浓度的电荷,很容易被飞船的探测器捕捉到。

詹宁斯走投无路。他尝试用无线电联络月球总站,然而没有回音;绝望之下他便不再尝试了。他发出的信号只会帮斯特劳斯追踪他。

也许他可以亲身抵达月球总站,但他并不认为自己能平安抵达。他会在半路上被截住,或者不等抵达他就会死掉,滑行艇也会坠毁。他到不了月球总站。他得把装置藏起来,放到某个安全的地方,然后再往月球总站去。

装置……

他不确定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它或许会摧毁人类,但它的价值无法估量。他应该干脆销毁它吗?它是某个非人类智慧生命留下的唯一遗存。它掌握着某个先进技术文明的秘密;它是某种先进心灵科学的工具。无论有多大危险,考虑到它的价值——它潜在的价值——

不,他必须把它藏好,还要保证之后能再找到——但只能被政府内部开明的温和派找到。绝不能被极端派……

滑行艇顺着环形山北面内缘快速下落。他知道这是哪座环形山,装置可以埋在这里。有可能之后他无法亲自抵达月球总站,无线电也联系不上,那他至少要离开藏东西的地点;远远地离开,免得他自己泄露了它的所在。他还必须留下某种钥匙,指明它的位置。

他思考时头脑如此清晰,他觉得仿佛到了超自然的地步。是因为他拿着装置,受了影响吗?是不是它刺激了他的思维,引导他留下了这条完美的信息?又或者这只是濒死之人的幻觉,其实任何人都看不出这条信息的意义?他不知道,但他别无选择。他总得试一试。

因为卡尔·詹宁斯知道自己要死了。他只有几个钟头可活,却有好多事要做。

地球调查局美国分局的H. 西顿·达文波特有些出神,他随手摸了摸自己左颊上那块星形伤疤:“我明白,长官,极端派很危险。”

分局局长M. T. 阿什利仔细审视着达文波特。局长的脸颊瘦削憔悴,面部线条流露出不以为然的态度。之前他又一次赌咒发誓要戒烟,所以他强迫渴望香烟的手指抓起一片口香糖。他剥去包装,把口香糖叠起来一捏,闷闷不乐似的塞进嘴里。他岁数大了,脾气也越来越愤懑;他用指关节摩挲自己铁灰色的短胡子,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他说:“你哪知道有多危险。我怀疑谁都不知道。他们人数不多,但在有权有势的人中间却很有力量,毕竟这些人是很乐意把自己当成精英看待的。没人确切知道他们到底是哪些人,数量又有多少。”

“连调查局都不知道?”

“调查局施展不开。就此而言,我们自己也难免沾上些污点。你怎么样?”

达文波特皱眉道:“我不是极端派。”

“我也没说你是,”阿什利道,“我是问你有没有沾上些。过去的两个世纪地球遭遇了什么,你考虑过吗?你难道从没想过人口适度减少是好事?你难道从没觉得最好能摆脱那些愚蠢的、无能的、麻木的家伙,让剩下的人留下来,那就太棒了?见鬼,我是想过的。”

“我有时也这么想,这我承认,是的。但把它当成希望实现的愿望去想一想是一回事,我可不会把它当成实际的行动方案,学希特勒一样去策划再推行,那可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愿望和行动之间的距离可不像你想得那样遥远。只要你说服自己相信目标足够重要、危险,足够迫切,手段就渐渐显得不那么叫人反感了。反正呢,现在伊斯坦布尔的事已经解决,这里另有一件事,我来给你介绍一下最新情况。伊斯坦布尔跟它比起来简直无足轻重。你认识费兰特探员吧?”

“失踪的那个。没打过交道。”

“好吧,两个月以前,月球表面发现一艘停飞的飞船。它本来是由私人资助去月球做月质学考察的。赞助航行的是俄美地质学会,他们报告说飞船没有按时汇报情况。通过常规搜索很容易就确定了飞船的位置,距离上一次发出报告的地点有一段合情合理的距离。

“飞船完好无损,但船载滑行艇不见了,一起消失的还有科考队的一名成员。姓名——卡尔·詹宁斯。另一名成员詹姆斯·斯特劳斯还活着,但精神错乱了。斯特劳斯的身体上看不出受伤的迹象,就是疯得厉害。到现在也还是如此,而这点很重要。”

“为什么?”达文波特插话。

“因为据替他做检查的医疗小队报告,他们发现了大量神经化学和神经电学异常,简直见所未见。他们从未见过类似的病例。人类的任何手段都不可能制造出这种效果。”

达文波特庄重的面孔上闪过一丝微笑:“你怀疑是外星人入侵?”

“也许,”对方毫无笑意,“但听我往下讲。他们在停飞的飞船周围开展常规搜索,没有发现滑行艇的踪迹。然后月球总站报告说曾经收到来源不明的微弱信号。据信号标记显示,信号来自雨海[一处月球表面的平原,从地球上用肉眼观察为月球表面上的暗淡黑块。]的西缘,但无法确定它们是不是由人类发出的;再说总站当时以为那附近并没有任何船只,最后也就没理会。不过后来出了滑行艇的事,搜索小队便前往雨海,并找到了滑行艇。詹宁斯在滑行艇上,已经死了。侧腰有刀伤。他活了那么久其实还挺不可思议的。

“与此同时,大夫们听了斯特劳斯的呓语,心里越来越不安。他们联系了调查局,咱们在月球的两个探员——其中之一正好是费兰特——就去了飞船那边。

“费兰特研究了记录斯特劳斯呓语的录音带。向斯特劳斯提问是没用的,他根本没法跟人交流,无论当时还是现在。在宇宙和斯特劳斯之间竖着一堵高墙——多半是永久性的。不过他在谵妄中说了很多话,尽管大量重复,前后也不连贯,里头却能找出意义来。费兰特把它像拼图一样拼出来了。

“事情似乎是这样的:机缘巧合,斯特劳斯和詹宁斯发现了某种物件,他们认为是古物,而且由非人类制造,一件来自远古失事飞船的制品。看来它似乎可以扭曲人类的心智。”

达文波特打断他:“而它扭曲了斯特劳斯的心智?是这样吗?”

“正是如此。斯特劳斯是极端派——我们也可以说他‘曾经是’极端派,因为如今他仅仅从理论上讲还算是活人——而詹宁斯不愿把那物件交给他。他做得很对。斯特劳斯颠三倒四地说什么要用它影响那些不受欢迎的人,让他们实施他所谓的自我消灭。他希望最终的理想人口可以降低到五百万。两人争斗起来,似乎只有詹宁斯能使用那个影响心智的东西,但斯特劳斯有一把刀。詹宁斯离开,离开时已经受了刀伤;斯特劳斯则是心智被摧毁了。”

“那影响人心智的东西在哪儿?”

“费兰特探员果断行动,他再次搜索飞船和附近区域,结果并无收获。周围的一切要么是自然形成的月球形态,要么显然是人类科技的产物。没有任何东西有可能是那个影响心智的东西。接着他又搜索了滑行艇和附近区域。同样一无所获。”

“第一支搜索小队,就是没疑心有任何不妥的那支——有没有可能他们带走了什么?”

“他们发誓说没有,而且也没有理由怀疑他们撒谎。然后费兰特的搭档——”

“跟他搭档的是谁?”

“戈尔班斯基。”分局长说。

“我认识他。我们共事过。”

“这我知道。对他这人你是什么看法?”

“有能力,而且诚实。”

“好吧。戈尔班斯基有了发现。不是外星造物,反而是最常规的人类物件。一张普普通通的白色卡片,三英寸乘五英寸大小,上面写了字,折成细长的一条塞在右手太空手套的中指里。据推测那是詹宁斯死前写的,另外同样也是推测,它应该是一把钥匙,指向他藏东西的地点。”

“凭什么认为他把它藏起来了?”

“我说了,到处都没找到它。”

“我的意思是,说不定他觉得那东西太危险,不能就这么完好无损地留下,于是干脆把它销毁了呢?”

“可能性很小。如果我们接受根据斯特劳斯的呓语重新构建出的对话——而且费兰特似乎是把对话逐字拼凑出来了——那么詹宁斯认为那影响心智的东西仿佛一把钥匙,对人类有着关键性的重要意义。他管它叫‘引向难以想象的科学革命的线索’。他不会毁掉这样一件东西,只会把它藏起来,免得被极端派找到。他还会尝试把它的位置报告给政府,否则又何必留下关于它位置的线索呢?”

达文波特摇摇头:“你这是循环论证,局长。你之所以说他留下了一条线索,是因为你认为存在这么一样被藏起来的东西;而你之所以认为存在这么一样被藏起来的东西,又是因为他留下了一条线索。”

“这我承认。一切都没有把握。斯特劳斯的精神错乱是不是有意义?费兰特的重建是不是可靠?詹宁斯的线索到底是不是线索?这个影响心智的东西,或者照詹宁斯的叫法,这个装置,它到底存在不存在?问这类问题没有任何意义。眼下我们必须假定确实存在这么一个装置,而且必须找到它,并据此去行动。”

“因为费兰特失踪了?”

“完全正确。”

“被极端派绑架了?”

“根本不是。那张卡片跟他一起失踪了。”

“噢——明白了。”

“我们一直怀疑费兰特是隐秘的极端派,已经很久了。而且局里受怀疑的也不止他一个。证据不足,没法授权公开采取行动。我们总不能光凭怀疑就出手,你知道的,否则调查局从上到下都要开膛破肚。我们派了人监视他。”

“派了谁?”

“当然是戈尔班斯基。算我们走运,戈尔班斯基拍下了卡片的照片,把复制品传回了地球总部。但他自己承认,他以为那不过是个叫人费解的小玩意儿,他之所以把它纳入送回地球的信息里,只不过是例行公事,想要报告尽可能完整。我猜这两个人里费兰特是脑子比较好使的那一个,他倒是看出了它的意义,而且采取了行动。他这么做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因为他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未来对极端派就派不上用场了。但或许未来他也不必再派什么用场。假如极端派掌握了装置——”

“也许费兰特已经拿到装置了。”

“别忘了,一直有人监视他。戈尔班斯基发誓说装置没有出现在任何地方。”

“戈尔班斯基没能阻止费兰特带着卡片离开,也许他同样没能阻止对方悄悄把装置搞到手。”

阿什利用手指轻叩隔在两人中间的办公桌,敲出一种紧张而不均匀的节奏。最后他说:“我不愿去想这种可能性。如果我们能找到费兰特,或许能弄清他造成了多大损失。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寻找装置。如果詹宁斯把它藏起来了,他肯定尽力远离了藏匿点,否则有什么必要留下线索?在附近肯定是找不到的。”

“他也可能很快就死了,没能远离。”

阿什利再次敲击桌面:“有迹象表明滑行艇曾经长距离高速飞行,最后几乎是坠落地面的。这一情况与之前的观点一致,也就是说詹宁斯在某个地方藏了东西,并努力与它拉开了距离。”

“你能告诉我他是从哪个方向来的吗?”

“可以,但多半无济于事。从侧面通风口的状况判断,他应该故意做过多次‘之’字形航行和转向。”

达文波特叹口气:“我猜你手头应该有那张卡片的复制品吧?”

“是的。喏。”他把一张三英寸乘五英寸大小的复制品抛给达文波特。后者仔细研究了一会儿。它看起来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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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文波特说:“我看不出它有什么含义。”

“我也一样,一开始什么也看不出来,我最早咨询的那批人也是。但想想看,詹宁斯肯定以为斯特劳斯会追上来;他很可能不知道斯特劳斯已经无力行动,至少不会以为已经一劳永逸摆脱了对方。因此他怕得要命,生怕极端派会抢在温和派之前找到自己。他不敢让线索太明显。这条线索,”分局长轻敲复制品,“肯定表面上云遮雾绕,但对于心思机敏的人又足够清晰。”

“这条线索能靠得住吗?”达文波特似有疑虑,“他毕竟是个惊恐的垂死之人,他自己的心智说不定也被那东西改变了。他的头脑不一定很清楚,甚至他的想法可能都不是人类的想法。举个例子,他为什么不尝试前往月球总站?他最终死去的地点几乎在半个圆周之外了。他是不是心智扭曲得厉害,没法清晰地思考?是不是疑神疑鬼到连总站也不信任?但他肯定又试过联络总站,因为他们收到过信号。我的意思是,这张卡片上的东西看上去好像是信手涂鸦,说不定它确实就是信手涂鸦。”

阿什利缓慢而郑重地摇头,活像敲钟似的:“他当时的确很惊慌,没错。而且我猜他也缺了一份遇事不乱的沉着,想不到要去月球总站。他的头脑完全被‘跑和逃’的想法占据了。但即便如此这也不可能是信手涂鸦。它的一致性太强了。卡片上的每一个标记都能找到合理的解释,全部加在一起也是连贯的。”

“那么解释是什么呢?”达文波特问。

“请你注意,左侧有七个标志,右侧有两个。先来看左侧。从上往下数,第三项仿佛是个等号。等号对你有什么意义吗?某种特殊的意义?”

“代数方程。”

“那是普遍的含义。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没有?”

“没有。”

“假设你把它看作一组平行线呢?”

“欧几里得第五公设?[亦称平行公理,是刻画平行关系的公理,即在同一平面上两直线被另一直线所截,若同旁的两内角之和小于两直角,则此两直线在这一侧必定相交。]”达文波特摸索着说道。

“很好!月亮上有一座环形山就叫欧几里得斯——我们称之为欧几里得的那位数学家的希腊文名字。”

达文波特点点头:“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至于F/A,那是力除以加速度,正好是牛顿第二运动定律里对于质量的定义——”

“对,而月亮上也有一座被命名为牛顿的环形山。”

“好,不过,等等,最底下的一项是天文学里代表天王星的符号,但是肯定没有哪座环形山——或者据我所知月亮上的任何物体——是叫天王星的。”

“你说得对。但发现天王星的是威廉·赫歇尔[威廉·赫歇尔(William Herschel,1738-1822),英国天文学家,恒星天文学的创始人。他用自制大型反射望远镜发现天王星及其两颗卫星和土星的两颗卫星。——译者注],而参与构成那个天王星符号的H正好是他姓氏的首字母。巧了,月亮上正好有环形山是以赫歇尔命名的——实际上有三座,除他之外,一座以卡罗琳·赫歇尔的名字命名,那是他妹妹;还有一座约翰·赫歇尔,他儿子。”

达文波特想了想,然后说:“PC/2——压力乘以一半光速。这公式我不熟。”

“试试环形山的名字。P代表托勒梅乌斯,C代表哥白尼库斯。”

“再取平均值?意思是位于托勒梅乌斯环形山和哥白尼库斯环形山正中间的那个地点?”

“我可是失望了,达文波特,”阿什利讥讽道,“真没想到你对天文学历史的了解不过尔尔。托勒密,或者拉丁语托勒梅乌斯,代表了以地球为中心的太阳系地心说,而哥白尼代表以太阳为中心的日心说。曾有一位天文学家试图调和两者,他提出的图景正好是托勒密和哥白尼各取一半——”

“第谷·布拉赫![第谷·布拉赫(Tycho Brahe,1546-1601),丹麦天文学家。]”达文波特道。

“对。而第谷环形山正好是月球表面最显著的地形特征。”

“好吧。咱们再来看看剩下的。C-C是一种常见的化学键的写法,我记得有一座环形山就叫邦德。[化学键的英文为bond,同姓氏邦德Bond。——译者注]”

“对,以美国天文学家W. C. 邦德的名字命名。”

“最顶上那一项XY2。嗯。XYY。一个X和两个Y。等等!阿方索十世。他是中世纪西班牙一位爱好天文学的国王,也被称作智者阿方索。智者十世。XYY。阿方索斯环形山。[阿方索十世(Alfonso X,1221-1284),罗马数字的十写作X,此为谜题中的第一个X。此人别称智者阿方索(Alfonso the Wise),英文中wise的发音恰如字母Y加上代表复数的s的发音,此即为谜题中的两个Y。——译者注]”

“很好。SU是什么?”

“这一个可把我难住了,局长。”

“我们有一种理论,我来跟你讲讲。它代表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是俄罗斯地区的旧称。最早绘制出月球背面地图的就是苏联,所以有可能指的是那里的某座环形山。比方说齐奥尔科夫斯基[康斯坦丁·齐奥尔科夫斯基(Konstantin Tsiolkovsky,1857-1935),苏联火箭和航天事业先驱。]环形山。你瞧,这样一来,左侧的所有符号都可以这样理解,每个符号代表一座环形山:阿方索斯、第谷、欧几里得斯、牛顿、齐奥尔科夫斯基、邦德、赫歇尔。”

“右手边的符号呢?”

“那是一望而知的。分成四等分的圆圈是天文学里代表地球的符号。一个箭头指向它,表明地球肯定就在正上方。”

“啊,”达文波特道,“中央湾[月球表面的一个小型月海。]——从那里看,地球永远位于天顶。它不是环形山,所以放在右手边,跟其他符号隔开。”

“好,”阿什利说,“所有的记号都有意义,或者说我们都可以给它们找出一个意义,所以至少有很大可能它不是信手涂鸦,而是试图告诉我们一些信息。但到底是什么信息?目前为止我们分析出它提到了七座环形山和一种非环形山地貌,这是什么意思?照理说装置只能在一个地方。”

“嗯,”达文波特心情沉重,“要搜索的话,一座环形山也够大了。即便我们假设他为了躲避太阳辐射而紧贴着阴影,每一座环形山也有几十英里要检查。或许指向地球符号的箭头是用来定义他藏东西的环形山,也就是说从那里看过去,能看到地球最靠近天顶。”

“这点我们也已经想到了,老伙计。用它可以剔除一个地方,还剩下七座精确限定位置的环形山——月球赤道以北的环形山的最南端,月球赤道以南的环形山的最北端。但到底是七座中的哪一座?”

达文波特直皱眉。到目前为止,他想到的一切都是别人早就想到的。“全部搜一遍。”他莽撞道。

阿什利发出几声清脆的大笑:“这档子事闹出来以后,我们花了几个星期,做的就是这个。”

“找到什么了?”

“什么也没找到。一样东西都没找到。不过我们还在继续。”

“显然其中一个符号的解读不正确。”

“显然!”

“你自己也说有三座环形山都叫赫歇尔。SU如果是指苏联,指向月球背面,那么它可以代表背面的任何一座环形山:罗莫诺索夫、儒勒·凡尔纳、约里奥-居里,随便哪个。这么说起来,地球符号也可能代表阿特拉斯环形山,因为在某些版本的神话里,阿特拉斯被描述成托起地球的神祇。箭头也可能指代直壁[直壁(Straight Wall)是月球上最长、最壮观的断层线。——译者注]。”

“你这些想法我都没意见,达文波特。但就算我们为正确的符号找到了正确的诠释,我们又怎么能从所有那些错误的诠释里把它挑出来呢?或者从对错误符号的正确诠释里挑出来?这张卡片上总该有什么东西脱颖而出,给我们一条无比清晰的信息,让我们一眼就能看出它是真的,完全不同于其他那些障眼法。我们全都失败了,需要有人提供新思路,达文波特。你从这里面看出了什么?”

“依我说有一件事我们可以试试,”达文波特迟疑道,“我们可以咨询一个我认——噢,上帝啊!”他几乎站起身。

阿什利立刻兴奋起来,他控制住情绪:“你看出什么了?”

达文波特感到自己的手在发抖。他希望嘴唇没有哆嗦。他问:“我说,你们调查过詹宁斯的过去吗?”

“当然。”

“他在哪儿上的大学?”

“东部大学。”

一阵强烈的喜悦贯穿达文波特全身,但他按捺住情绪。这还不够:“他修过外星学的课程没有?”

“当然修过。对地质专业的学生来说这是常规课程。”

“那好,难道你不知道东部大学教外星学的是谁?”

阿什利打个响指:“那个怪人。叫什么来着——温德尔·厄斯。”

“正是,一个在自己的领域十分出色的怪人。他好几次替调查局担当顾问,每一次的结果都完全令人满意。我刚刚想建议我们咨询这个怪人,这时候我意识到这张卡片正好告诉我们去找他。一个箭头指向地球符号。这是一个图形字谜,既然出谜题的人曾是厄斯的学生,肯定认识厄斯,那么它的含义就再清楚不过了:去找厄斯。[厄斯(Urth)发音同地球(Earth)。——译者注]”

阿什利瞪眼看着卡片:“上帝啊,的确有可能。但厄斯又能告诉我们什么我们自己看不出来的东西呢?”

达文波特礼貌又耐心地说:“我建议我们去问他,长官。”

阿什利好奇地四下打量,他从一个方向转向另一个方向,差点儿就要龇牙咧嘴。他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神秘的古玩店,阴森而危险,随时可能有恶魔尖叫着冲出来。

屋里光线昏暗,阴影密布。墙壁似乎离得很远,靠墙放满了胶片书,从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看上去好像活的生物,有些吓人。房间一角摆着一台显示柔和的3D效果的银河透镜,它背后勉强能看出有许多星图。房间另一角有一张月球地图,不过也可能是火星地图。

只有房间中央的书桌用一盏集束灯照得亮堂堂的。桌面上乱七八糟摆满了纸张和印刷版的图书。一台小型观片机上挂着胶片,一只老式的圆面闹钟嘀嘀嗒嗒地走着,发出低沉的欢笑声。

阿什利发现,自己竟想不起屋外其实是下午,太阳也确定无疑还在天上。房间里是永恒的黑夜,看不见半扇窗户;虽然能明显感觉到空气在循环,但他依然有种幽闭的压迫感。

他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靠近了达文波特,后者似乎对这叫人不快的氛围毫无知觉。

达文波特用低沉的声音说:“他马上就到,长官。”

阿什利问:“一直都是这样?”

“一直是。据我所知他从不离开这里,除非是在大学里走走,还有去上课。”

“先生们!先生们!”一个尖细的男高音响起,“看见你们我实在高兴。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

一个圆乎乎的男人从另一间屋子里匆匆忙忙地走进来,只见他走出阴影,出现在光亮中。

那人朝他们露出灿烂笑容,又抬手把厚实的圆眼镜往上扶,好透过镜片看他们。他的手指刚一离开,眼镜立刻就顺着塌鼻子往下滑,最后险象环生地架在圆乎乎的鼻头上。他说:“我是温德尔·厄斯。”

他那肉乎乎、圆滚滚的下巴上留了一撮范戴克式的灰胡子[一种胡子的风格,以17世纪比利时画家安东尼·范戴克(Anthony van Dyke,1599-1641)命名,他标志性的胡子是下巴上的山羊胡外加唇上的小胡子,但二者必须分开。——译者注];那张笑眯眯的脸和粗壮的椭圆形躯干本来就说不上端庄,这把稀疏凌乱的胡子更是雪上加霜。

“先生们!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厄斯又说了一遍。他把自己往后推进椅子里,坐好以后双脚悬空,鞋子的脚趾尖距离地面足足一英寸:“达文波特先生或许记得的,我需要待在这里,这件事对我有着……嗯……相当的重要性。我不爱旅行,当然散步除外,在大学校园里走一走对我就很够了。”

阿什利仍然站着,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厄斯盯着他,自己也越来越困惑。他抽出一张手帕擦擦眼镜,又重新把眼镜戴上,然后说:“噢,我看出困难在哪儿了。你们想要椅子。对。啊,拿就是了。如果椅子上放了东西,只管推到地上去。推下去。请坐吧。”

达文波特抱起一张椅子上的书,小心翼翼地放到地板上。他把椅子推给阿什利。接着他从第二张椅子上拿起人的头骨,加倍小心地放到厄斯的书桌上。头骨的下颌骨没有牢靠地连接住,在被他搬动时松开了,放下来以后下巴是歪的。

“不必管它,”厄斯态度和蔼,“它感觉不出痛的。现在,先生们,跟我讲讲你们有什么心事。”

达文波特等了一会儿,见阿什利不开口才接手谈话,他其实还挺乐意的。他说:“厄斯博士,你还记得你有个叫詹宁斯的学生吗?卡尔·詹宁斯?”

厄斯努力回想,笑容暂时消失。他眨巴眨巴那双有些外凸的眼睛。“不,”最后他说,“一时想不起来。”

“地质学专业。几年前他上过你的外星学课程。我这儿有张照片,或许能帮上忙。”

厄斯接过对方递过来的照片,用近视眼特有的专注表情研究一番,但他似乎还是拿不准。

达文波特自顾自说下去:“他留下了一条晦涩的信息,有一件极重要的事,非得这把钥匙才能打开。迄今为止我们都没能做出满意的解读,但有一点我们看出来了——它表示我们应该来找你。”

“当真?真有趣!让你们来找我的目的是什么呢?”

“想来应该是寻求你的建议,帮我们解读这条信息。”

“能给我看看吗?”

阿什利默默地把纸片递给温德尔·厄斯。外星学家随意瞟了一眼,又把纸片翻过来,瞪着背面的空白看了片刻。他说:“哪里提到来问我的?”

阿什利似乎吓了一跳,达文波特抢在他前面说:“指向地球符号的箭头。看来似乎很明显。”

“它很明显是指向地球符号的箭头。我猜如果这东西是在地球之外找到的,那也可能就是字面上那个意思——到地球去。”

“它是在月球上找到的,厄斯博士,我猜也的确有可能是那个意思。但我们意识到詹宁斯曾经是你的学生,这么一看似乎明显是指向你了。”

“他在大学这边修过外星学课程?”

“没错。”

“哪一年,达文波特先生?”

湥18年。”

“啊。谜底解开了。”

“你的意思是你知道信息的含义了?”达文波特问。

“不,不。这条信息对我没有任何意义。我指的是为什么我不记得他,真是挺费解的。不过现在我想起来了。他这人很安静,焦虑,羞怯,自卑——根本不是那种能给任何人留下印象的人。要是没有这个,”他敲敲卡片,“我可能永远都想不起来。”

“怎么有了这张卡片就不一样了呢?”达文波特问。

“指向我的部分是一个文字游戏。地球——发音同厄斯。当然算不上很精妙,不过詹宁斯就是这样。双关语是他永远可望而不可即的乐趣。关于他,我能清晰记起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他偶尔尝试讲双关语的样子。我享受双关语,我喜爱双关语,但是詹宁斯——没错,现在我清清楚楚记起来了——他在这方面简直一塌糊涂。一塌糊涂,要不就是太过明显,就像这张卡片上这种。他毫无双关语的才能,却偏偏如此渴望——”

阿什利突然打断他:“这条信息完全是由文字游戏组成的,厄斯博士。至少我们相信是这样,这也跟你的说法相符。”

“啊!”厄斯扶正眼镜,再次透过镜片瞅瞅卡片和上边的符号。他噘起丰满的嘴唇,然后开开心心地说:“我什么也看不出来。”

“那样的话——”阿什利攥紧了拳头。

“但如果你们告诉我事情的前因后果,”厄斯接着说道,“那也许它会显露出含义来。”

达文波特赶紧说:“可以吗,长官?我确信此人可靠——而且说不定会有帮助。”

“行吧,”阿什利嘀咕道,“都到这地步了,试试也无妨。”

达文波特把故事浓缩,像打电报一样干脆利落地讲完了故事。厄斯认真听着,短粗的手指在闪亮的奶白色桌面上来回移动,仿佛在清扫看不见的烟灰。故事讲到最后,他收起两条腿盘腿而坐,活像一尊可亲的大佛。

达文波特讲完后厄斯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他说:“你们不会正好带了费兰特重构的对话记录吧?”

“带了,”达文波特道,“你想看吗?”

“劳驾。”

厄斯将微缩胶片放进扫描机,从头到尾快速读了一遍;在某些位置他还动了嘴唇,只是听不出说的是什么。接着他敲敲那神秘信息的复制品:“而这个,据你们说,是整件事的钥匙?是关键线索?”

“我们认为是这样,厄斯博士。”

“但它不是原件。它是复制品。”

“没错。”

“原件被那个叫费兰特的人带走了,你们相信它已经落到极端派手里。”

“很有可能。”

厄斯摇摇头,似乎感到困扰:“我不赞同极端派的主张,这是众所周知的。我愿意采取一切手段对抗他们,所以我不愿意显得好像裹足不前,可是——有什么证据表明这个影响心智的东西确实存在?你们唯一的证据就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外加你们对一组神秘记号的复制品做出的很可疑的推断,而这些符号完全可能根本就没有意义。”

“是的,厄斯博士,但以防万一,我们不能置之不理。”

“对这份拷贝的准确性你们有多大把握?万一它缺了原件上的什么东西呢?某种会把信息变得十分清楚的东西,某种缺了它信息就无法破解的东西?”

“我们确定这份拷贝是准确的。”

“背面呢?复制品的背面什么也没有。原件的背面如何?”

“复制它的探员告诉我们,原件的背面一片空白。”

“人是有可能犯错的。”

“我们没有理由认为他犯了错,而且我们必须假定他没有犯错,并在这个基础上去工作。至少直到找回原件为止。”

“那么你们是要我相信,”厄斯说,“对这则信息所做的一切诠释都必须完全以这里看见的东西为基础。”

“我们认为是这样的。基本上可以肯定。”说话间,达文波特感到自己的信心正在逐渐消退。

厄斯还是一脸困扰的表情。他说:“为什么不把那仪器留在原处呢?要是哪一方都找不到它,那不是更好吗?我不赞成对人的心智动手脚,也不愿帮助它实现。”

达文波特感到阿什利准备开口说话,于是把手放到他的胳膊上拦住他。达文波特说:“我请你考虑这样一种可能性,厄斯博士,就是干扰人的心智只是装置的一个方面,不是全部。假设地球派出的探险队来到一个遥远的原始星球,并在那里遗失了一台老式收音机,再假设当地人已经发现了电流,但他们尚未发展出真空管。

“那么当地人可能会发现,如果把收音机接上电,里面有些玻璃做的东西就会变热,发光,但他们当然接收不到任何可识别的声音,最多只会听到嗡嗡声和噼啪声。但是呢,假如他们在收音机接通电流期间失手让它落进浴缸里,浴缸里的人就可能被电击而死。那么这群想象中的外星人是否应该据此断定,说他们研究的这个装置是专门设计来杀人的?”

“我理解你的类比,”厄斯说,“你认为干扰心智的特性只是装置的一个次要功能?”

“我确信无疑,”达文波特热切地说,“如果我们能推测出它真正的用途,地球的技术或许能往前跃进好几个世纪。”

“那么你们是同意詹宁斯的说法了?”说到这儿厄斯看了看微缩胶片,“他说:‘它或许是一把钥匙,能开启——谁知道能开启什么?它或许是一条线索,引向我们难以想象的科学革命。’”

“一点儿不错!”

“然而干扰心智的那一面也是确实存在的,其危险不可估量。无论收音机的用途是什么,它确实能电死人。”

“所以我们才不能让极端派得到它。”

“或许也不应该让政府得到它?”

“可我必须指出,谨慎虽然可取,但也有一个合理的限度。想想看,人类向来都是把危险握在手中的。比如石器时代的第一柄燧石匕首;而那之前的第一根木棍也同样可以杀人。它们可以被用来施加暴力的威胁,迫使弱者屈服于强者的意志,而这也同样是一种对心智的干扰。真正重要的不是装置本身,厄斯博士,无论从抽象的角度看它可能有多大危险,重要的是使用装置的人的意图。极端派已经明确宣称,他们的意图就是杀死超过99.9%的人类。而政府呢,无论组成政府的各色人等有哪些不足,至少它不会有这样的意图。”

“政府的意图又会是什么呢?”

“对装置进行科学研究。即便干扰心智的部分也可能产生无限的益处。要是以开明的方式利用它,它可能教我们了解心理功能的物理基础。我们或许能学会如何纠正精神疾病,或者治愈极端思想。人类或许能学到如何普遍地提升智力水平。”

“我如何能相信这样的理想主义会付诸实践呢?”

“我如此相信。想想看,如果你帮助我们,你面临的问题是政府有可能变得邪恶;但如果你不帮助我们,极端派的邪恶意图却是早就公开宣布、确凿无疑的。”

厄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许你说得对。不过我还有件事想请你们帮忙。我有个侄女,我相信她是挺喜欢我的。不过呢,因为我坚定地拒绝沉湎于旅行这类疯狂的活动,她一直对我感到气恼。她宣布她绝不善罢甘休,直到哪天我陪她去欧洲或者北卡罗来纳,或者诸如此类奇奇怪怪的地方——”

阿什利拨开达文波特拦阻自己的手,热切地俯身过去:“厄斯博士,如果你帮我们找到装置,而且最后它能用起来,那么我向你保证,我们会很乐意帮你摆脱你对旅行的恐惧,让你能够和你侄女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厄斯睁大了鼓胀的眼睛,整个人仿佛都往身体里缩小了。他狂乱地四下乱瞅,仿佛自己已经被困在陷阱里。“不!”他喘息道,“根本不是那个!绝不!”

他的声音低下去,变成沙哑的低语,他情真意切地说道:“我来解释一下我要的报酬是什么性质。如果我帮助你们,如果你们拿回装置并摸清它的用途,如果我帮了忙这件事传开去,那么我侄女会像复仇女神一样朝政府扑上去。那女人固执得吓人,而且声音也很尖厉。她会征集民众签名,会组织游行,她会无所不用其极。然而你们绝不能向她屈服。绝对不能!你们必须顶住一切压力。我只希望人家不要来烦我,让我像现在这样就好。这就是我必须要求的最低报酬,没有商量的余地。”

阿什利涨红了脸:“好,当然,既然你希望这样。”

“你向我保证?”

“我向你保证。”

“请你记得自己的话。我也指望着你呢,达文波特先生。”

“会如你所愿的,”达文波特安抚道,“那么,我猜你能解读这些标志。”

“这些标志?”厄斯似乎费了很大力气才把注意力集中到卡片上,“你是指这些记号?XY2之类的?”

“对。它们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你们对它的解读不比任何解读差,我猜。”

阿什利气炸了:“你说了半天要帮我们,难道全是说着玩的?那你又唠叨什么报酬?”

温德尔·厄斯似乎感到困惑,又吃了一惊:“我愿意帮助你们。”

“但你不知道这些标志是什么意思。”

“我……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则信息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达文波特嚷起来。

“当然。它的含义一望而知。你故事讲到一半我就已经疑心会是这样。我又读了重构的斯特劳斯和詹宁斯的对话,之后我就确信无疑了。只要你们停下来想一想,先生们,你们自己也会明白的。”

“我说,”阿什利恼道,“你刚刚才说你不知道这些标志是什么意思。”

“我是不知道。我说的是我知道这则信息是什么意思。”

“这则信息难道不就是这些标志吗?看在上帝的分儿上,难道答案在纸张里?”

“对,也可以这么说。”

“你是指隐形墨水或者那之类的东西?”

“不是!你们明明已经摸到边了,怎么就是想不明白呢?”

达文波特凑近阿什利,然后小声说道:“长官,请让我来处理,好吗?”

阿什利哼了一声,接着强压火气道:“你来。”

“厄斯博士,”达文波特说,“能把你的分析说给我们听吗?”

“啊!嗯,好吧。”小个子外星学家往椅子里舒服坐好,用袖子抹一抹湿漉漉的前额,“我们来看一看这则信息。如果你们接受四等分的圆圈和箭头是指引你们来找我,那就还剩七个标志。如果它们确实指的是七座环形山,那么至少其中六座只是设计来分散注意力的,因为装置肯定只可能在一个地方。它并没有活动的或者可拆卸的部件——它是一整个。

“也就是说,所有标志都不是直截了当的。照你们的解读,SU可能意味着月球背面的任何地方,而月球背面可是南美洲那么大一块区域。同样的,PC/2可能如阿什利先生所说代表‘第谷’,也可能如达文波特先生所想,代表‘托勒梅乌斯环形山和哥白尼库斯环形山的中间点’,这么说起来也完全可能代表‘柏拉图环形山和卡西尼环形山的中间点’。至于XY2,的确有可能代表‘阿方索斯’——真是巧妙,这解读——但同时也可能代表某种坐标系统,其中y轴坐标等于x轴坐标的平方。类似的,C-C可能代表‘邦德’,也可能代表‘卡西尼环形山和托勒梅乌斯环形山的中间点’;F-A可能代表‘牛顿’,也可能代表‘在法布里修斯环形山和阿基米德环形山之间’。

“简言之,这些标志有太多含义,于是最终就变得无意义了。即便其中一个确有意义,也没法把它从其他标志中间挑出来,因此唯一明智的做法就是假定所有标志都是用来掩人耳目的。

“那就有必要思考,这则信息中有什么东西是毫不含糊的,有什么是完全清楚的。对此唯一的答案只可能是:它是一则信息,是通往藏东西地点的线索。这一点我们是完全拿得准的,不是吗?”

达文波特点点头,然后谨慎地说:“至少我们觉得我们对这一点是拿得准的。”

“好吧,你们提到这则信息时,说它是整件事的钥匙。看你们的表现,好像把它当成关键线索。詹宁斯自己在提到装置时也说它是钥匙或者线索。如果我们把这一严肃的看法同詹宁斯对双关语的喜好结合起来看——这一喜好或许还被他携带的那个干扰心智的装置强化了——那么让我讲个故事给你们听。

“在16世纪后半叶,有个德国耶稣会教士住在罗马。他是有名的数学家和天文学家,1582年协助格里高利十三世教皇改革了历法,其中涉及的巨量计算都是他完成的。这位天文学家钦佩哥白尼,但并不接受太阳系的‘日心说’。他仍然坚守古老的信念,认定地球是宇宙的中心。

“在1650年,这位数学家逝世将近四十年后,另一位耶稣会教士绘制出了月亮的地图,那是意大利天文学家乔瓦尼·巴蒂斯塔·利奇奥里。他用故去的天文学家的名字给环形山命名,他也排斥哥白尼,所以他选了最大、最壮观的环形山给那些把地球置于宇宙中心的人——托勒密、希帕克斯、阿方索十世、第谷·布拉赫。利奇奥里把他能找到的最大的环形山留给了自己那位德国的耶稣会前任。

“这座环形山其实只是从地球上能看到的第二大环形山。比它更大的还有巴伊环形山,但后者刚好在月球的边缘,因此很难从地球上观察到。利奇奥里忽略了它,后来它被冠以另一位天文学家的名字,此人生活的年代比利奇奥里晚了一个世纪,最后在法国大革命时死在了断头台上。”

阿什利坐立不安地听他说这一切:“可这跟那则信息有什么关系呢?”

“怎么?关系可大了,”厄斯有些诧异地说,“难道你们不是管这则信息叫整件事的钥匙?难道它不是关键线索?”

“是,当然是。”

“摆在我们面前的是通往另一个东西的线索或钥匙,对此有任何疑义吗?”

“不,没有。”阿什利道。

“嗯,那么——我刚刚提到的德国耶稣会教士,他名叫克里斯托夫·克鲁。你们看出这双关语了吗?克鲁——线索[线索(clue),发音同克鲁(Klau)。——译者注]?”

阿什利失望至极,整个身体都好像变松弛了。他嘀咕道:“牵强附会。”

达文波特焦急道:“厄斯博士,据我所知月亮上并没有任何地貌是以克鲁命名的。”

“当然没有,”厄斯兴奋地说,“关键就在这里。在历史上的这个时期,也就是16世纪后半叶,欧洲的学者都会把自己的名字拉丁化。克鲁也一样。他把德语的‘u’换成了拉丁语里对应的字母,也就是拉丁语的‘v’。然后他又在后面加上了拉丁语名字典型的结尾‘ius’,于是克里斯托夫·克鲁就变成了克里斯托夫·克拉维乌斯[原文是Clavius。——译者注],而我猜你们应该都知道我们叫它克拉维乌斯的那座巨大的环形山吧。”

“可是——”达文波特开口道。

“别跟我‘可是’,”厄斯道,“容我指出一点:在拉丁语里,‘克拉维斯’[原文是Clavis。——译者注]的意思是‘钥匙’。现在你们看出这个双语的双重双关语了吗?克鲁——线索,克拉维乌斯——克拉维斯——钥匙。要是没有那装置,詹宁斯这辈子也造不出双语的双重双关语。但最后他做成了,我在想,这么一来,死亡会不会几乎就成了胜利呢?而且他指引你们来找我,正是因为他知道我肯定记得他对双关语的爱好,还因为他知道我也好这个。”

调查局的二位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厄斯郑重其事道:“我建议你们搜索克拉维乌斯环形山边缘的阴影处,地球最靠近天顶的点。”

阿什利站起来:“你的视频电话在哪儿?”

“隔壁房间。”

阿什利冲过去。达文波特留在后面:“你确定吗,厄斯博士?”

“相当确定。但就算我想错了,我怀疑也没什么关系。”

“什么东西没关系?”

“你们能不能找到它。因为如果极端派找到它,他们多半没法使用。”

“此话怎讲?”

“你问我詹宁斯过去是不是当过我的学生,但你却从没问过斯特劳斯。他也是地质学家,也是我的学生,比詹宁斯晚了一两年。他这人我记得很清楚。”

“哦?”

“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人。非常冷漠。这是极端派的标志性特征,我想。他们全都非常冷漠,非常死板,还对自己非常有信心。他们没法对其他人感同身受,否则也不会说要杀掉几十亿人类了。他们拥有的那一点点情感是冰冷的、自我陶醉的情感,这种感觉无法跨越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我想我明白了。”

“我敢说你明白。看看依靠斯特劳斯的呓语重构的对话,它表明斯特劳斯没法操控装置。他缺乏情感的强度,也可能是他缺少某种必要的情感。我想所有的极端派都是如此。詹宁斯不是极端派,他能操控装置。据我猜想,任何能够操控装置的人都做不到刻意怀有冷血残忍的心理。这样的人也可能因为惊慌和恐惧发起攻击,就好像詹宁斯朝斯特劳斯出手,但他永远不会出于算计对人动手,就像斯特劳斯企图袭击詹宁斯那样。一言以蔽之,我认为装置可以被爱驱动,但绝不可能被仇恨驱动,而极端派除了仇恨还有什么呢?”

达文波特点点头:“我希望如你所说。可话说回来——如果你觉得错误的人无法操控装置,你又为什么对政府的动机那么疑神疑鬼的?”

厄斯耸耸肩:“我要确保在需要虚张声势、强词夺理的时候你们能即兴发挥,确保你们能随时施展出叫人信服的说服力。毕竟你们可能需要对上我侄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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