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个都是探险家

阿西莫夫科幻短篇全集 2:双百人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赫尔曼·崇斯经常生出预感,时灵时不灵——大概五五开。不过想想看,这可是从一切可能性汇聚而成的大宇宙里捞出唯一的正确答案,这么一想,五五开就显得相当不错了。

你大概以为崇斯会对此感到满意,但其实并不总是如此。因为压力太大了。大家会聚在一起尝试解决问题,结果摸不着头绪,于是他们就对他说:“你怎么看,崇斯?把你的预感老伙计开动起来。”

而如果他的主意没奏效,人家就会明明白白地让他知道,责任完全在他。

他的工作是行星实地勘察,这无异于雪上加霜。

“依你看那颗行星值得仔细探一探吗?”他们会这么说,“你是什么想法,崇斯?”

所以这回被派到两人搭档的工作,他着实松了一口气(两人搭档意味着下次去的地方优先级很低,所以没什么压力);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好消息:他的搭档是艾伦——史密斯。

史密斯其人跟他的名字一样讲求实际[Smith(史密斯)意为“铁匠”。]。出发的第一天他就对崇斯说:“你那档子事其实是这样的,你脑子里的记忆档案处于特快待命状态。面对问题的时候,你能记起许多我们其他人可能想不起来的小细节,然后借此做决定。管它叫预感让它显得很神秘,其实没什么神秘的。”

说这话时,史密斯极顺溜地把头发往后捋了捋;他那一头浅色的头发,像无檐便帽一样垂下来。

崇斯的头发则凌乱不羁,脸上还长了一个不太正的塌鼻子。他柔声道(这是他惯常的态度):“我觉得也许是心灵感应。”

“什么?!”

“胡说八道!”史密斯高声讥讽(这是他惯常的态度),“科学家追踪研究心灵操控力已经有一千年,结果一无所获。根本不存在这种东西:不存在预知,不存在意念移物,不存在透视能力,也不存在心灵感应。”

“这我承认,但你想想下面这种情形,假设有一群人,我从其中每一个人那里得到一幅代表他们想法的画面——尽管我或许并不明了正在发生什么事——我却能整合信息并得出一个答案。我会比这群人里的任何一个个体都知道更多情况,于是我就能比其他人做出更好的判断——有时候。”

“关于这一点,你有任何证据没有?”

崇斯用温和的棕色眼睛望着对方:“只有一点儿预感而已。”

两人相处融洽。崇斯欢迎对方讲求实际的稀罕态度,史密斯则容忍崇斯的瞎猜瞎想。他们经常意见相左,但从不争吵。

一直到飞船抵达目标,压力渐渐增加,情况也依然不曾恶化。他们的目标是一个球状星团,迄今没有感受过人类核反应堆的驱动力。

史密斯说:“也不知道地球老家拿这么些数据都有什么用。有时候觉得像是白费工夫。”

崇斯道:“地球才刚刚开始往外扩张。再过个一百万年左右,谁也说不准人类会在银河系里前进多远。我们现在尽可能搜集各个世界的数据,总有一天它们全都会派上用场的。”

“你说话活像是星际勘察小队的招募手册。你觉得那边会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吗?”他指了指观察窗,星团已经不再遥远,如今它像打翻的滑石粉一样出现在观察窗的正中央。

“也许。我有种预感——”崇斯停下话头,他咽口唾沫,眼睛眨巴一两下,然后不好意思地笑笑。

史密斯哼了一声:“我们就锁定最近的恒星群,然后随机穿越其中密度最大的位置。赌一赔十,我认为得出的麦克明比值肯定低于0.2。”

“你输定了。”崇斯嘀咕道。全新的世界即将在脚下展开,他照例感到快速升起的兴奋感,每次都是如此。这感觉极富感染力,每年都会吸引好几百年轻人。他曾经也是这样一个小年轻,他们涌入星际勘察小队,急于探索新世界,这些世界未来可能会被他们的子孙后代纳为己有。一大群年轻人,个个都是探险家……

两人锁定恒星群,通过首次近距离超空间跃迁进入星团中,接着就开始扫描各恒星的行星系。计算机尽职尽责,信息档案稳步累积,一切按部就班,令人满意——直到第23号行星系统,他们刚刚完成跃迁,飞船的超原子马达就出了故障。

崇斯嘀咕道:“有意思。分析器说不出问题出在哪儿。”

的确如他所言。指针狂乱地摇摆,一次都没有比较长久地静止在某个位置,也就是说没有得出任何诊断结果,所以也就没法维修。

“从没见过这种事,”史密斯怒道,“我们只能关闭所有设备,然后手动诊断。”

“那就不如舒舒服服地干,”崇斯已经来到望远镜跟前,“好在普通的空间驱动器运转正常,这个行星系里就有两颗像样的行星可供降落。”

“哦?怎么个像样法?又是哪两颗?”

“四号行星系里的第一颗和第二颗:都是水氧行星。第一颗比地球暖一点儿,大一点儿;第二颗稍微冷一点儿,小一点儿。还行吧?”

“生命?”

“都有。至少植物是有的。”

史密斯哼哼两声。这事没什么可奇怪的,存在水氧的世界大部分都有植物。而且植物跟动物不一样,用望远镜就能看见——或者更准确地说,用分光镜就能看见。迄今为止,人们在一切植物形态里都只找到四种光合色素,每一种都能通过其反射光线的性质探测出来。

崇斯说:“而且两个星球上的植物都是叶绿素型呢。跟地球一模一样,简直就像回家了。”

史密斯问:“哪一个比较近?”

“2号,而且我们已经在路上了。我有种感觉,那星球肯定很不错。”

“但愿你不介意,我准备靠仪器来判断是否不错。”史密斯道。

然而这回崇斯的预感似乎灵验了。那星球十分温顺,表面有复杂的海洋网络,确保气温在小范围内波动。山脉低矮圆润,根据植被的分布情况判断,土壤肥力应该很足,而且面积很广。

实际降落时是崇斯负责操作。

史密斯好不耐烦:“你挑挑拣拣地做什么?到处都一样。”

“我在找寸草不生的空地,”崇斯道,“没必要烧光一英亩[英美制面积单位,1英亩≈4046.865万平方米。]活生生的植物。”

“烧了又怎样?”

“不烧又怎样?”说话间崇斯已经找到了空旷地带。

他们降落了,这时候他们才稍微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撞见了什么。

史密斯道:“太空在上,见了鬼了。”

崇斯也惊得目瞪口呆。动物生命比植物要罕见得多,而哪怕一星半点儿的智慧生命的迹象也要罕见许多倍;然而在这里,在距离降落地点不到半英里的地方,许多低矮的小茅屋聚集在一起,显然是原始智慧生命的产物。

史密斯呆呆地说:“当心。”

崇斯道:“依我看没什么危害。”他怀着坚定的信心踏上行星表面,史密斯跟上他。

崇斯好容易才克制住满心的兴奋:“太棒了。之前可从没有过类似的报告,顶多也就只是山洞或者编织过的树枝。”

“希望它们无害吧。”

“肯定无害,这里太安静了,不会有别的可能。闻闻这空气。”

降落期间他们曾看到大片的平地,全都染成了舒缓的浅粉色;浅粉色洒在叶绿素的绿色之上,往各个方向一路延伸至地平线,只在一处地方有一列低矮的小山丘打破了这平顺的线条。从近处看,成片的浅粉色分散成单个的花朵,姿态娇弱,气味芬芳。只有紧临茅屋的地方种了些仿佛谷粒的东西,露出琥珀色来。

茅屋里出来好些生物,它们略有些迟疑,但还是很信任似的靠近了飞船。它们有四条腿,身体以一定角度倾斜,站立时肩膀离地三英尺。它们的脑袋牢牢固定在肩膀上,往外鼓起的眼睛(崇斯数出六只眼)在头上围成一圈,每只眼睛都能独立运动,看了直叫人感到不安(崇斯暗想,这就能弥补头部无法活动的不足了)。

每一头动物都有一条末端分叉的尾巴,分叉后形成两根结实的纤丝,全都高高竖起。纤丝总在快速颤动,显出模糊、朦胧的样子。

“来吧,”崇斯说,“它们不会伤害我们的。我敢保证。”

那些动物围到人类周围,谨慎地与人类隔开一段距离。它们的尾巴发出一种抑扬顿挫的嗡嗡声。

“或许它们用它来交流,”崇斯说,“而且依我看它们肯定是素食动物。”他指指其中一间茅屋,一个体格较小的种族成员弯曲后腿坐在屋前。它用自己的尾巴摘下那种琥珀色的谷物,又把一根穗子放进嘴巴里过了一遍,活像人类吮下串在牙签上的酒浸樱桃。

“人类也吃生菜,”史密斯说,“并不能证明什么。”

更多长尾巴的动物出现,它们在人类周围徘徊片刻,接着就消失在大片的粉色和绿色中。

“它们吃素,”崇斯坚定地说,“看看它们是怎么栽种主要作物的。”

崇斯所谓的主要作物是这样的。贴近地面处有一个冠状结构,由柔软的绿色穗子组成。从绿冠中央长出一根毛茸茸的茎,每隔两英寸就有带叶脉的芽,新芽肉乎乎的充满了生命力,简直好像在跳动。茎继续往上,最后在尖端开出浅粉色的花朵。抛开颜色不谈,这种植物身上就数这些花最像地球的植物。

植物排出行列,像几何图案一样精确。每株植物周围都松过土,还撒了一种他们不认识的粉状物,想必是肥料。狭窄的通道在田地里纵横交错,刚够一个动物从中通过;每条通道旁都有小水沟,显然是为了灌溉。

此刻动物们大都散开在田间,个个都在埋头苦干。只有寥寥几个成员留在两个人类附近。

崇斯点点头:“它们是很好的农民。”

“是不错。”史密斯同意。他快步走向离他最近的浅粉色花朵,并朝其中一朵伸出手去。当他的手离花朵还有六英寸远时,他突然听到有尾巴颤动着发出哀号似的尖叫,并感到一条尾巴实实在在地碰到了他的胳膊,他因此停了下来。那触感很轻,同时十分坚定,它把史密斯与植物隔开。

史密斯退回去:“太空在上——”

他伸手去摸爆破枪,这时崇斯说:“没必要激动,放轻松。”

现在有半打那种生物聚到两个人身边,它们谦恭而温和地奉上一束束谷物;其中一些用尾巴,另一些用吻部把谷物轻轻往前推过来。

崇斯说:“它们是够友好的。摘花可能有违它们的习俗,很可能在跟植物有关的事情上必须遵循严格的规则。拥有农业的文化多半都有丰产仪式,天晓得涉及什么。统管栽种的规则想必很严格,否则也不会有这么些像精确测量过的行列了……太空啊,等老家的人听到这些,看他们不坐得笔直呢。”

尾巴的嗡嗡声再次升高了音调,靠近他们的生物往后退。这个种族的另一个成员出现了。它来自位于茅屋群中央的那间茅屋,比其他茅屋都大。

崇斯喃喃道:“首领,我猜是。”

新来的那一个缓慢地前进,尾巴高高立起,两根纤丝各卷着一个黑色的小东西。它来到距离人类五英尺处,然后把尾巴向前拱起。

“它想把那东西给我们,”史密斯大吃一惊,“而且崇斯,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快看哪!”

崇斯正看着呢,看得两眼放光。他卡着嗓子道:“是伽莫夫超空间校准镜。一万美元的设备啊。”

史密斯在飞船里待了一个钟头,现在出来了。他站在飞船的活动坡道上就手舞足蹈嚷嚷起来:“运转正常。完美无瑕。我们发财了。”

崇斯喊回去:“我一直在看它们的茅屋,找不到再多的了。”

“虽然只有两个,也别瞧不上眼。老天爷,这玩意儿轻而易举就能换成钱,简直跟一把钞票一样呢。”

然而崇斯气鼓鼓地叉着腰,仍然四下张望。刚才他查看茅屋时,有三个长尾巴的生物始终跟着他——它们耐心十足,从不干涉他,但永远把他跟那些种成几何形状的浅粉色小花隔开。现在它们的许多只眼睛齐刷刷地望着他。

史密斯说:“而且还是最新型号呢。瞧这儿。”他指指凸起的小字:X-20型,伽莫夫制造,华沙,欧洲区。

崇斯只瞟了一眼就不耐烦道:“我感兴趣的是再多弄些。我知道肯定还有更多的伽莫夫校准镜,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我想要。”他脸颊通红,呼吸沉重。

正是日落时分,温度落到了舒适点以下。史密斯率先打了两个喷嚏,接着是崇斯。

史密斯吸着鼻涕说:“咱们要染上肺炎的。”

“我一定要让它们明白。”崇斯执拗道。他匆匆忙忙地吃了一罐猪肉香肠,又大口咽下一罐咖啡,现在卷土重来。

他高举校准镜。“还要,”他说,“还要。”边说边挥舞双臂画圈。他指指一个校准镜,然后指指另一个,接着又指指在假想中排开在他身前的其他校准镜:“还要。”

这时候,太阳完全坠入地平线以下,田地各处响起一大片嗡嗡声。视野内的每一个生物都低下头,举起分叉的尾巴;它们的尾巴在暮色中急速震颤,乃至眼睛再也看不见了,只留下尖锐的响声。

“见鬼了。”史密斯心里不安,嘀咕起来,“嘿,瞧那些花!”他又打了个喷嚏。

浅粉色的花朵肉眼可见地萎缩了。

崇斯抬高嗓门儿盖过嗡嗡声:“可能是对日落的反应。你知道,花在夜晚闭合。它们发出的噪声可能是对这件事的一种宗教仪式。”

一条尾巴轻轻拍打崇斯的手腕,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尾巴属于离他最近的生物,现在它指向天空,对准了低悬在西边地平线上的明亮物体。接着尾巴向下弯曲指指校准镜,然后再次指向那颗星。

崇斯兴奋道:“当然了——更靠内的那颗行星,另外那颗宜居的行星。校准镜肯定是从那儿来的。”这个念头提醒了他,他蓦地一惊,尖叫起来:“嘿,史密斯,超原子马达还没修呢。”

史密斯显出震惊的样子,就好像他也忘了这件事;然后他咕哝道:“本来想告诉你的——马达没事了。”

“你修好了?”

“一根手指头也没碰过。但检查校准镜时我用了超原子马达,它们运转正常了。当时我没在意,故障这档子事我给忘了。反正它们正常了。”

“那咱们走吧。”崇斯立刻说。他压根儿没想过要睡觉。

六小时的旅程,两个人都没合眼。他们留在控制台前,简直跟嗑了药一样神采奕奕。他们再一次选了一块寸草不生的空地降落。

天气炎热,是亚热带午后那种热气。一条宽阔混浊的大河在一旁静静流淌。他们这一侧的河岸是硬实的泥土,上面布满大洞。

两人踏上行星表面,史密斯哑着嗓子嚷道:“崇斯,看那个!”

崇斯挣脱对方紧抓自己的手。他说:“一样的植物!见了鬼了。”

不会有错:浅粉色的花、能看见叶脉的嫩芽、底下穗子组成的冠状结构。这里也同样有几何形状的间距,也同样是精心种植,施过肥,有渠水灌溉。

史密斯说:“我们是不是不小心绕回去了——”

“嗯,看太阳,它的直径比先前大一倍。再看那儿。”

从河边离他们最近的几个地洞里冒出来好些东西,光滑的棕褐色,身段柔软,蛇一样没手没脚。它们直径一英尺,长十英尺。两端都是钝的,也都毫无特征。它们身体上部的中间有鼓起的包,这时候所有的鼓包好像收到信号一般,全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长成了肥硕的椭圆,并一分为二形成了没有嘴唇的嘴巴。这些嘴巴开开合合,发出的声音活像一整座森林的干树枝在一起拍打。

之后就跟在靠外的那颗行星上的生物一样,它们满足了好奇心,平复了恐惧,大部分生物就溜达到精心耕种的田地里去了。

史密斯打个喷嚏。气息喷到他外套的袖子上,激起好一片粉尘。

他惊奇地瞪大眼睛,然后上下拍打身体。“见鬼,我满身的灰。”灰飘起来,仿佛浅粉色的雾。“你也一样。”他添上一句,又把崇斯也拍了一遍。

两个人都大打喷嚏。

崇斯道:“在另外那个行星沾上的,我猜是。”

“我们没准要犯过敏呢。”

“不可能。”崇斯举起一个校准镜,朝那些蛇一样的生物大喊,“你们有这东西吗?”

起先他没有得到回应,周围只有水花溅起的声音,因为有些蛇样的东西滑进水下,又带着一团团银色的水生植物钻出来——后者被它们塞进了藏在身体底部的嘴巴里。

但接下来出现了一个比其同胞更长的蛇形生物,它沿着地面一拱一拱地靠近了人类,身体的一个钝端抬离地面约莫两英寸,还盲目地左右摇晃,仿佛在探寻什么。它身体中央的鼓包起先缓慢胀大,接着砰的一声裂开,吓了两人一跳。裂开的两半里各放了一个校准镜,跟先前的两个一模一样。

崇斯心醉神迷:“老天爷啊,太棒了,不是吗?”

他急忙上前,伸手去拿校准镜。包裹校准镜的鼓包变薄,伸长,变得几乎像是触手。它们朝他递过来。

崇斯哈哈大笑。确实是伽莫夫校准镜,跟头两个一般无二,分毫不差。崇斯满心爱怜地抚摩它们。

史密斯在嚷嚷:“你听不见我说话吗?崇斯,该死的,听我说。”

崇斯道:“什么?”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史密斯似乎已经朝自己嚷了一分多钟。

“看那些花,崇斯。”

花正在合起来,就跟上一个行星的一样;而蛇形生物则在一排排植物中间抬起了身体。它们把身体的一端留在地上保持平衡,同时以一种断断续续的古怪节奏摇摆起来。在一片粉红色之上只能看到它们抬起的钝端。

史密斯说:“别说什么花是因为入夜了所以合上的。现在是大白天。”

崇斯耸耸肩:“另一个星球,另一种植物。来吧!我们在这儿才搞到两台校准镜,肯定还有。”

“崇斯,咱们回家去。”史密斯的两条腿牢牢站定,化作两根顽固的柱子,他抓着崇斯衣领的手也收紧了。

崇斯涨红了脸,回过头朝他大发雷霆:“你干吗?”

“我在做准备,如果你不肯马上跟我回去,回飞船上,我就打晕你。”

崇斯举棋不定了片刻,然后某种狂热的情绪消退,某种倦怠感取而代之。他说:“好吧。”

他们启程离开星团,走到半路上史密斯问:“你怎么样?”

崇斯从铺位上坐起来,胡乱揉揉自己的头发:“正常吧,我猜。神志恢复了。我睡了多久?”

“十二个小时。”

“你呢?”

“打了几个小盹儿。”史密斯用刻意而浮夸的动作转向仪器设备,做了几个小小的调整。他不大自在似的说:“你知道在那些行星上是怎么回事吗?”

崇斯慢吞吞地问:“你知道?”

“我觉得我知道。”

“哦?能说给我听听吗?”

史密斯道:“两个星球上的植物都是同一种。这你同意?”

“我当然同意。”

“不知怎么,反正它是从一个行星移植到另一个行星的。它在两个行星上都生长得很好,但是偶尔——为了保持活力,我估计——也需要异体受精,让两个株系混合。这种事在地球上是挺常见的。”

“为了保持活力而异体受精?是挺常见的。”

“但被安排来完成混合的是我们。我们降落在其中一个行星上,身上沾满花粉。记得那些闭合的花吗?肯定就是因为它们刚刚释放了花粉,我们打喷嚏也是这个原因。然后我们降落到另一个行星,把衣服上的花粉拍下来。一个新的杂交株系由此诞生。我们只不过是一对长了两条腿的蜜蜂,崇斯,为那些花尽心尽力。”

崇斯迟疑着笑笑:“说起来,角色不怎么光彩。”

“见鬼,跟那没关系。难道你看不出其中的危险?难道你看不出我们为什么必须赶紧回家?”

“为什么?”

“好吧,要在不同的星球间异体受精,首先你就得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来完成受精。这一次是我们,但在我们之前从来没有人类进入过这个星团,所以之前的受精肯定是由非人类完成的,说不定就是最初移植这些花的非人类。也就是说,在这个星团里的某个地方存在一个智慧种族,智力够高,足够发展出太空旅行。这件事地球必须知道。”

崇斯缓缓摇头。

史密斯皱眉道:“你在我的推理中间找到漏洞了?”

崇斯把脑袋放到两掌之间,模样好不可怜:“咱们这么说吧,所有的重点你几乎全部错过了。”

史密斯气愤地质问:“我错过什么了?”

“你的异体受精理论,单它本身是成立的,但有几个问题你没有考虑到。我们靠近那个恒星系时,超原子马达出了故障,自动控制系统既没法诊断,也没法纠正。我们降落之后也没想法子调整。事实上,我们压根儿把它们给忘了。你稍后操作的时候,它们又完好如初了,可你根本不以为意,甚至过了好几个钟头才跟我提起。

“再想想另外一件事:在这两个行星上,我们选中的降落地点都正好在一群动物生命附近,多方便啊。只是凑巧吗?而且我们对那些生物的善意那么有信心,我们也根本没费心检查大气中是否含有微量的毒素,直接就把自己暴露在外了。

“而最让我困扰的是,为了那些伽莫夫校准镜,我简直跟得了失心疯一样。为什么?它们很值钱,没错,但也没有那么值钱——而我这人通常是不会为几个快钱就忘乎所以的。”

他说话期间史密斯勉强克制自己,一直没有开口。现在他说:“你说的这些,我看不出任何一条能说明什么问题。”

“别装了,史密斯,你没那么蠢。难道你没觉得,我们明显是受了来自外部的精神控制?”

史密斯嘴唇扭曲,最后的表情半像奚落半像疑惑:“你又来心灵操控那一套了?”

“对,事实就是事实。我早跟你说过的,我的预感或许就是一种原始的心灵感应。”

“这也是事实吗?几天之前你还没这么想。”

“我现在这么想了。你瞧,我的接收能力比你强,所以我受的影响也比你厉害。现在事情过去了,我对它的理解也比你深,因为我接收的更多。明白了?”

“不明白。”史密斯厉声道。

“那你再继续听我说。你自己说的,那些伽莫夫校准镜是用来贿赂我们完成授粉的花蜜。这是你亲口说的。”

“好吧。”

“那么接下来,校准镜是打哪儿来的?它们是地球的产品,我们甚至读到了型号和生产商的名字,一个字母都不差。可是呢,如果之前从未有人类踏足这个星团,校准镜又是打哪儿来的?这事我俩当时都不在意,甚至到了现在你好像也仍然不在意。”

“嗯——”

“我们回飞船以后你是怎么处置校准镜的,史密斯?你从我手里把它们拿走了,这我是记得的。”

“我把它们放进保险箱里了。”史密斯辩解道。

“那之后你还碰过它们吗?”

“没有。”

“我碰过吗?”

“据我所知没有。”

“我跟你保证,我没碰过。那咱们干吗不打开保险箱瞧瞧?”

史密斯慢腾腾地走到保险箱跟前。开锁的钥匙是他的指纹,门开了,史密斯看也没看就伸手进去。他的表情变了。他尖叫一声,第一次抬眼看了里面的东西,然后手忙脚乱地把它们抓出来。

他手里是四块颜色各异的石头,每一块都大致呈长方形。

“它们利用我们自己的情感来驱策我们,”崇斯声音轻柔,仿佛要让自己的话逐字渗进对方顽固的脑袋,“它们让我们以为超原子马达出了故障,这样我们就会降落到其中一个行星上——我猜具体降落到哪一个是没有太大关系的。等我们在其中一个行星降落以后,它们让我们以为自己手里拿着精密仪器,这样我们就会赶去另一个行星。”

“‘它们’是谁?”史密斯呻吟道,“长尾巴的还是蛇一样的?或者两个都是?”

“都不是,”崇斯说,“是那些植物。”

“植物?那些花?”

“毫无疑问。我们看见两种不同的动物在照料同一类植物,我们自己也是动物,就先入为主地认定动物是主人。但我们凭什么这样认定?受到照料的可是植物啊。”

“崇斯,我们在地球上也栽种植物。”

“但我们吃那些植物。”崇斯说。

“而那些生物说不定也吃那些植物。”

“我知道它们不吃,你相信我,”崇斯说,“我们真是给耍得团团转。你还记得吧,我多么用心地选了一块寸草不生的空地降落。”

“我可没感觉到跟你一样的冲动。”

“当时操作飞船的不是你,它们没管你。然后还有一件事,你记得吧,虽说我们身上沾满了花粉,却压根儿没留意——直到我们平安降落到第二颗行星。然后我们才把花粉拍掉,送货上门。”

“我从没听过这样的天方夜谭,根本不可能。”

“怎么就不可能了?我们想到植物时总以为它们没有智力,因为植物没有神经系统;但这些植物说不定就有。还记得茎上那些肉乎乎的嫩芽吗?另外还因为植物没法自由移动,但假如它们发展出心灵操控力,能利用可以自由移动的动物,那它们也不是非要自己移动不可。它们受到照料,施肥、灌溉、授粉等通通都完成了。动物一心一意地照顾它们,并为此感到高兴,因为植物让它们感到高兴。”

“我为你难过,”史密斯用呆板的声音说,“如果回地球以后你还想讲这么一个故事给人听,那我为你难过。”

“我对此不抱幻想,”崇斯喃喃道,“可是——我非得试着警告地球不可,不然还能怎么样呢?它们对动物的影响力你是亲眼瞧见的。”

“根据你的说法,它们把动物变成了奴隶。”

“比奴隶还糟。那些长尾巴的生物和那些蛇一样的生物,其中之一肯定曾经发展出很先进的文明,到了能太空旅行的地步,也可能二者都曾发展到那个程度,否则那种植物不会同时出现在两个行星上。然而一旦植物——大概是某个突变的植株——发展出心灵操控能力,前者的文明就终结了。发展到原子能阶段的动物是很危险的,所以植物让它们忘记了这一切,把它们打回到现在这种模样。见鬼,史密斯,那些植物是全宇宙最危险的东西。地球必须知道它们的情况,因为说不定会有别的地球人闯进那个星团。”

史密斯哈哈大笑:“你知道,你简直大错特错。如果那些植物真的把我们控制住了,它们又为什么放我们离开,任我们回去警告地球?”

崇斯一时语塞:“我不知道。”

史密斯恢复了好心情。他说:“我也不怕告诉你,刚刚有一阵,你可真把我给唬住了。”

崇斯粗暴地揉搓自己的脑袋。究竟为什么放他们走了?说起来,他又为什么感到这种可怕的紧迫感?为什么觉得非得马上警告地球不可?虽说地球人或许再过一千年都不会接触到它。

他拼命地想啊想,终于有什么东西闪现。他手忙脚乱地想要抓住它,然而它溜走了。有片刻工夫,他绝望地感到那个念头仿佛是被推走的,但就连这感觉也很快消失了。

他只知道飞船必须开足马力,他们必须抓紧时间。

那么,在无数年之后,适宜的条件再度出现。母株在两个行星上留下的株系,其原孢子相遇并混合了,它们一起落进了新动物的衣服、头发和飞船里。杂交孢子几乎立刻形成;只有杂交的孢子才具备全部的潜能,有能力适应新的行星。

现在孢子在飞船上静静等待。临行之前,母株在船上生物的心头印下了冲动,现在它正在起作用:飞船正全速航行,带它们前往一个成熟的新世界,那里有自由移动的动物会负责满足它们的需求。

孢子拥有植物的耐心(那耐心能征服一切,任何动物都望尘莫及),它们耐心地等待抵达新世界的时刻——每一粒孢子,虽然那么小,却个个都是探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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