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7

罪与罚  作者: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

就在当天,但已经是晚上六点多钟的时候,拉斯柯尼科夫向他母亲和妹妹的住处走去——就是拉祖米欣给她们在巴卡列夫公寓里找的那个屋子。楼梯的入口就冲着大街。拉斯柯尼科夫拖着缓慢的步伐,好像在犹疑:进去还是不进去?但是他已经下了决心;不管怎样,他也不回去了。“况且没有关系,反正她们还什么都不知道,”他想,“她们已经习惯把我当做一个怪物……”他身上的衣服简直太不像样了:在雨里淋了一夜,弄得又脏又破。由于疲劳不堪、风吹雨打、体力消耗和差不多一昼夜的内心冲突,他的脸几乎已经变了样。谁也不知道他一个人在什么地方度过了一整夜。但是他至少已经拿定了主意。

他敲了敲门;母亲给他开了门。杜涅奇卡不在家。甚至女佣人当时也不在。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先是又惊又喜,连话也说不出来;继而又拉着他的手,把他拽进屋里。

“哦,你总算来了!”她高兴得结结巴巴地说,“罗佳,我这样愚蠢地迎接你,眼泪汪汪的,你别生我的气:我是在笑,不是在哭啊。你以为我在哭吗?不,我是高兴,我就有这样一个傻毛病:爱流泪。自从你爸爸去世以后,我动不动就掉泪。坐下吧,亲爱的,我瞧你准是累了。哎呀,你身上弄得多脏呀!”

“妈妈,昨天我淋了雨……”拉斯柯尼科夫说。

“啊,不,不!”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赶紧打断了他的话,“你以为我还是以前那个婆婆妈妈的老毛病,马上又要开始盘问你了吗,你放心。我懂,我什么都懂。我现在已经学会了这儿的规矩,真的,我也明白这样的规矩较好,我已经想明白了:我怎么能了解你的想法,并且要求你向我报告呢?也许只有上帝才知道你心里有什么事情和计划,或者又产生了什么想法;我怎么能总是打扰你,问你在想什么呢。你看我……哦,上帝!我干吗像个疯子似地跑来跑去呢?……罗佳,你在杂志上发表的那篇文章,我正在读第三遍,是德米特里·普罗柯费奇拿来给我的。我一看到那篇文章,就啊呀一声叫了起来;我想,我真是个傻瓜,原来他在忙这种事呢,这就是事情的谜底!当时他脑子里可能有新思想;他正在思考,可是我却去麻烦他,打扰他。我读了那篇文章,我的孩子,当然,有很多地方我不懂;不过这是理所当然的:我怎么能懂呢?”

“给我看看,妈妈。”

拉斯柯尼科夫拿过杂志,匆匆地看了一眼自己那篇文章。不管这跟他的处境与心情有多么不协调,但他还是感到一种奇怪的又苦又甜的滋味,就像每一个作者初次看见自己的作品被发表的时候那样,更何况他只有二十三岁啊。这种感觉只延续了一刹那。他读完几行以后,皱了皱眉头,一种可怕的苦恼紧压在他的心头。过去几个月来,他全部的内心冲突一下子都涌上了心头。他又是恼恨、又是厌恶地把文章扔到桌子上。

“但是,罗佳,不管我有多笨,我还是能够看得出来,你很快即使不能成为我国学术界首屈一指的人物,也将是最优秀的人物之一。他们竟敢以为你疯了。哈哈哈!你不知道——他们的确是那样想的!啊,这些卑鄙的小人,他们怎么能够懂得什么是具有远见卓识的人呢!可是杜涅奇卡也差一点相信他们的话了——真糟糕!你已故的父亲向杂志投过两次稿,先是一首诗(手稿我还保存着呢,以后我给你看),后来是整整一部中篇小说(我自己请求让我替他抄写的),我们两人拼命祷告,希望能够采用——可是没有被采用!罗佳,六七天以前,我看见你的衣服、你的生活,看见你吃什么、穿什么,心里真是难受极了。但是现在我知道,我这人还是太笨,因为凭你的聪明才智,你想要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看来目前你并不希罕这些,因为你正在从事重要得多的事情……”

“杜尼娅不在家吗,妈妈?”

“不在家,罗佳。家里常常看不见她,她把我一个人撇在家里。多亏德米特里·普罗柯费奇,常常来陪我坐坐,而且老是谈到你。他很爱你,尊重你,我的孩子。我倒不是说你妹妹不孝顺我。我对她很满意。她有她的性格,我有我的性格;她好像有了自己的什么秘密,但是我对你们没有任何秘密。当然,我深信杜尼娅非常聪明,而且她爱我,也爱你……但是我不知道这一切会有什么结果。罗佳,你来看我,使我感到很幸福,可是她却出去玩去了,错过了跟你见面的机会;等她回来,我要告诉她:你不在家的时候,你哥哥来过,你上哪儿玩去了?罗佳,你也别太惦着我:你能来就来,不能来也没关系,我等着就是了。不管怎样,只要我知道你爱我,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我要读你写的那篇文章,听所有的人谈论你,偶尔你来看看我,还有比这更幸福的吗?瞧,现在你不是来安慰你的母亲了吗,我知道……”

说到这里,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忽然哭起来了。

“我又哭了!你别管我,我太蠢了!啊,主啊,我怎么老是坐着呢,”她忽然跳起身来叫道,“有咖啡,可我怎么没给你喝呢!你瞧瞧这种老太婆的自私。我马上,马上就拿来!”

“好妈妈,不用了,我马上就走。我不是来喝咖啡的。请您听我说几句话吧。”

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胆怯地走到他面前。

“好妈妈,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不管您听到关于我的什么消息,不管有人告诉您我怎么样了,您会一直像现在这样爱我吗?”他忽然满腔热忱地问道,他对自己所说的话好像既没有思索,也没有掂掂分量似的。

“罗佳,罗佳,你怎么啦?你怎么可以问我这样的话?谁会来对我谈论你呢?再说,不管谁来跟我说什么,谁的话我也不信,我干脆把他撵出去。”

“我来向您保证,我一直是爱您的,现在我甚至很高兴,只有我们两个人,而且杜涅奇卡也不在家,”他仍旧那样感情冲动地接着说,“我来是为了坦率地告诉您,虽然您将面临不幸,但是您应该相信,现在您的儿子爱您胜过爱他自己,您曾经以为我冷酷无情,不爱您,那都是不对的。我永远不会不爱您……好,就说到这儿吧;我觉得我应该这样做,应该这样开始……”

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默默地搂着他,把他紧紧地抱在自己胸前,轻轻地哭着。

“你究竟怎么了,罗佳,我不知道,”她终于说道,“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想,一定是我们叫你厌烦了,而现在我才看出,你在准备应付一场大祸,所以你才这样忧愁。罗佳,这我早就料到了。我提起这事,希望你能原谅我;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夜夜睡不着。昨天夜里,你妹妹睡在床上说了一夜梦话,老是提到你。我听清楚了几句,可是我一句也听不懂。整个早上我都觉得好像在临刑前那样,等待着什么,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事情,现在终于等到了!罗佳,罗佳,你要上哪儿去?你要离开这里,到什么地方去吗?”

“是的!”

“我早料到了!要知道,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也可以跟你一块儿去。杜尼娅也可以跟你一块儿去;她爱你,她非常爱你,如果需要的话,让索菲娅·谢苗诺夫娜也跟我们一块儿去吧;你知道,我甚至乐意把她当做我的女儿呢……德米特里·普罗柯费奇会帮助我们一起准备行装的……可是……你……要到哪儿去呢?”

“别了,好妈妈。”

“怎么!今天就走!”她叫了起来,好像将永远失去他似的。

“我不能再耽搁了,我该走了,我非走不可了……”

“我不能跟你一块儿去吗?”

“不行,请您跪下替我祷告祷告上帝吧。也许上帝会听您的祷告的。”

“让我给你画个十字,替你祝福吧!对,对,这就对了。啊,上帝,我们在干什么啊?”

是的,他很高兴,他非常高兴,因为没有别人在场,只有他和他母亲两个人。过了这可怕的一段时间以后,他的一颗心仿佛一下子软下来。他在她面前跪下,吻着她的脚,两人搂在一起大哭。这一次,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也不盘问他。她早已明白,她儿子正面对一件非常可怕的事,现在对他来说,一个十分可怕的时刻来临了。

“罗佳,我亲爱的,我的长子,”她痛哭着说,“现在你又跟小时候一样了,你也像这样跑到我身边来,拥抱我,吻我;你爸爸活着的时候,我们很困难,但是只要有你跟我们在一起,我们就得到了安慰,当我把你爸爸安葬以后,有多少次,我们在他的坟前,像现在这样搂在一起痛哭啊!这一次,我早就在哭,是因为为娘的心已经预感到将有一场灾祸。你记得吗,我们刚到这儿的那天晚上,我头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从你的眼神里猜出了一切。我的心当时就凉了半截,今天,我开门一看见你,就想到大概那个不幸的时刻已经来临了。罗佳,罗佳,你不会马上离开这里吧?”

“不会的。”

“你还来吗?”

“是的……我一定来。”

“罗佳,你别生气,我不敢多问你。我知道我不敢,不过,我只要你对我说两个字:你要去的地方离这儿很远吗?”

“很远。”

“你到那儿去干什么,有什么公务还是职业?”

“听凭上帝安排吧……不过您要替我祷告啊……”

拉斯柯尼科夫向门口走去,但是她拉住了他,用绝望的目光盯着他的眼睛。她的脸吓得变了样。

“可以啦,好妈妈。”拉斯柯尼科夫说,他深深后悔,他不该来。

“不会是永远吧?还不至于永远见不到你吧?你不是还要来吗,你明天来不来?”

“我会来的,我会来的,再见。”

他终于挣脱了。

傍晚是温暖、清新、明朗的;从早晨起,天就放晴了。拉斯柯尼科夫匆匆向他的住所走去;他很着急。他想在日落以前把一切事情办完。在这以前,他不愿遇见任何人。他上楼到自己屋里去的时候,看到娜斯塔霞撂下茶壶,注视着他,一路目送他上楼。“难道有人在我的房间里吗?”他心里想。他仿佛厌恶地看到了波尔费利。但是他走到自己的屋子,把门打开以后,却看见了杜涅奇卡。她独自一人坐在那儿沉思,好像已经等了他很久。他在门口站住了。她惊骇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挺直了身子站在他面前。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他,表现出恐惧和无限悲伤的神情。单是从她这个神态里,他就马上明白,她什么都知道了。

“我进来好呢,还是走开好?”他狐疑不决地问道。

“我在索菲娅·谢苗诺夫娜那里坐了一整天;我们俩都在等你。我们以为你一定会到那儿去的。”

拉斯柯尼科夫走进屋里,精疲力竭地坐到椅子上。

“我不知怎的衰弱极了,杜尼娅,我太累了;可是我真希望在这个时刻能够完全控制住自己。”

他怀疑地向她瞟了一眼。

“一整夜,你到哪儿去了?”

“我记不清了;你知道吗,妹妹,我想拿定最后主意,我在涅瓦河边来回走了很多次;这我记得。我曾想在那儿自杀,但是……我下不了这决心……”他小声说,怀疑地望着杜尼娅。

“谢天谢地!那正是我们两个人——索菲娅·谢苗诺夫娜和我——担心的事情!可见,你还是相信生活的: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拉斯柯尼科夫苦笑了一下。

“我并不相信生活,但是我刚才和母亲拥抱在一起痛哭;我不信上帝,但是我刚才请她为我祷告。天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杜涅奇卡,我一点也不懂。”

“你到妈妈那儿去啦?你告诉她了?”杜尼娅大惊失色地叫道,“你真的下决心告诉她了吗?”

“不,我没有……用言语告诉她;可是她已经明白了不少事情。夜里,她听见了你说的梦话。我相信她已经明白了一半。也许我做错了,我不应该去看她。我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我真是一个小人,杜尼娅!”

“小人,可是你情愿去受难!你不是要去吗?”

“是的。我马上就去。为了避免受到这种耻辱,我曾经想投河自尽,杜尼娅,但是当我已经站在河边的时候,我想,既然我过去一向以为自己很坚强,那么现在就不应该害怕耻辱,”他急急忙忙地抢先说,“这是高傲吗,杜尼娅?”

“是高傲,罗佳。”

从他那双黯然无光的眼睛里,好像闪出了一道光;他对于自己依然高傲似乎感到高兴。

“妹妹,你不会以为我不过是害怕投河自尽吧?”他问,带着怪难看的冷笑望着她的脸。

“啊,罗佳,别说了!”杜尼娅痛苦地叫道。

沉默持续了约莫两分钟。他低着头坐在那里,望着地板;杜涅奇卡坐在桌子另一头,痛苦地望着他。忽然他站起身来。

“不早了,我该走了!我现在去投案自首。但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自首。”

大颗的泪珠顺着她的两颊流下来。

“你在哭,妹妹,你能把手伸给我吗?”

“这你也怀疑吗?”

她紧紧地拥抱他。

“你愿意去受难,难道不是已经把你的罪行洗清了一半吗?”她叫道,紧紧地拥抱着他,吻他。

“罪行?什么罪行?”他忽然狂怒地喊道,“我杀死了一只可恶的、有害的、对谁也没有用处的虱子,一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她吸穷人的血,杀了她,就是有四十桩罪孽也应该被赦免,这是犯罪吗?我想的不是它,也根本没有想去洗刷它。为什么大家从四面八方指着我的脊梁,说什么‘罪,罪!’现在,当我已经决定去承受这种不必要的耻辱的时候,我才清楚地看出我的胆怯完全是荒唐的!我所以做出这个决定,只因为我的卑下和无能,还因为这样做也许对我有好处,就像这个……波尔费利……所建议的那样!……”

“哥哥,哥哥,你这是在说什么呀!你不是杀了人吗!”杜尼娅绝望地喊道。

“大家都杀人,”他几乎发狂一般接口说,“在世界上,现在杀人,过去也杀人,血像瀑布一样地流,像香槟酒一样地流,为了这,有人在神殿里被戴上桂冠,以后又被称做人类的恩主。你只消仔细瞧瞧,你就会看清楚!我也想为人们造福,我本来可以做出成百成千件好事来弥补那一件蠢事,其实这连蠢事也够不上,只不过是做得不恰当罢了,因为我的整个想法决不像现在失败以后看来那样愚蠢……(一切事情,一旦失败,就显得很愚蠢!)我做这件蠢事,本来是想使自己能够自立,迈出头一步,弄到经费,事后一切都可以用相比之下大得无可限量的利益来补偿……但是我……我连头一步也没有迈出去,因为我是个卑鄙的小人。全部问题就在这里!但我还是不想用你们的观点来看问题:要是我成功了,人们会给我戴上桂冠,现在却束手就擒!”

“但这是不对的,完全不对的!哥哥,你这是说什么呀!”

“啊!这个方式不对,从美学的观点来说,这不是一种好方式!可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用炸弹炸死人,用正规的包围杀害大批的人就是一种比较可敬的方式呢?害怕美学是软弱无能的第一个征兆!对于这一点,我从来没有比现在认识得更清楚;而现在,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不明白,为什么我的所作所为是犯罪!我也从来不曾比现在更坚强,更深信不疑!……”

他苍白的、疲惫不堪的脸甚至涨得通红。但是当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视线无意中与杜尼娅的眼睛相遇,他从杜尼娅的目光里看出她为了他而感受到的深刻痛苦,于是不由得冷静了下来。他觉得,不管怎样,他已经使得这两位可怜的女人很不幸。而他毕竟是造成她们不幸的根由……

“杜尼娅,亲爱的!要是我有罪的话,请你宽恕我吧(虽然我是无法宽恕的,如果我真的有罪的话)。再见吧!咱们不必再争论了!现在我该走了,真该走了。不要跟着我,我求你,我还要到别的地方去一下……你应该马上到妈妈那里去,陪着她。我求你答应我这样做!这是我对你最后的,也是最大的请求。任何时候也不要离开她;我把她一个人提心吊胆地留下,她会受不了的:她不死,也会发疯的。你陪陪她吧!拉祖米欣会来跟你们做伴的;我跟他说过了……不要为我哭:虽然我是个杀人犯,但我要一辈子做个勇敢和诚实的人。也许有一天你将会听到我的名声。我不会丢你们的脸的,你会看到的;我还要给人们瞧瞧……现在暂时再见吧。”他匆匆地结束道,他又发现杜尼娅听了他最后几句话和他所许的诺言时流露出来的奇怪眼神,“你哭什么呀?别哭了,别哭了;我们又不是永别!……哦,对了!等一会儿,我忘啦!……”

他走到桌前,拿起一本厚厚的落满灰尘的书,把它打开,从书页间抽出一幅画在象牙上面、小小的水彩肖像。这是他过去的未婚妻,他的女房东患热病死去的女儿的画像,就是那个曾经想出家去当修女的古怪姑娘。他朝那副娇弱动人的脸凝视了一会儿,吻了吻画像,然后交给杜涅奇卡。

“关于这个想法,我曾经跟她,跟她一个人谈过很多,”他若有所思地说,“后来丑恶地实现了的许多事情,我都向她倾吐过。你放心,”他对杜尼娅说,“跟你一样,她也不同意,我庆幸的是,她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重要的,重要的是,现在一切都要重新开始,都要劈成两半,”他忽然喊起来,又恢复到原来那种沮丧的神态,“一切,一切,但是我对这事有准备吗?我自己希望这样吗?据说,我需要经受这种考验!可是这些无聊的考验有什么,有什么用呢?它们有什么用呢,难道服满二十年苦役以后,当我已经被苦难所压倒,变成了白痴和衰老不堪的时候,我会比现在认识得更清楚吗?那时,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我现在为什么又甘心去过这种生活呢?哦,今天黎明时分,我站在涅瓦河边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是个卑鄙的小人!”

最后他们两人都从屋里走了出来。杜尼娅觉得很难受,但是她是爱他的。她已经动身走了,可是走了五十步光景,她又回过头来对他望了一眼。还看得见他。但是走到街角的时候,他也回过头来;两人的视线最后一次相遇了,但是,他看见她在望着他,便不耐烦地,甚至恼怒地向她挥了一下手,叫她走开,而他自己则飞快地转过街角。

“我太凶了,这我知道,”他暗自想道,过了一会儿,他因为刚才自己对杜尼娅那样恼怒地挥手而感到惭愧起来,“不过,既然我不配被人爱,为什么她们还要这样爱我呢!哦,如果我孤身一人,谁也不爱我,我自己也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那该多好啊!那么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我倒很想知道,难道在未来的十五年或者二十年之内,我的心会变得那么谦卑,我居然会在人们面前变得诚惶诚恐,感激涕零,每说一句话都把自己叫做强盗吗?是的,正是这样,正是这样!这就是他们现在要把我送到那儿去的目的,这正是他们所需要的……你瞧,他们一个个招摇过市,其实他们每个人就其本性来说都是坏蛋和强盗;甚至更糟——是白痴!如果使我免于流放,他们就会一个个义愤填膺,气极欲狂!啊,我多么恨他们大家啊!”

他深思起来:“到底通过什么过程能够使他对他们大家诚惶诚恐、心悦诚服呢!为什么不会这样呢?当然,本来就应该这样。难道二十年不断的压制还不能把他彻底压垮吗?水滴石穿嘛。可是在那以后,还活着干什么,干什么呢?既然我知道,这一切将会完全像书上所写的那样发展,那我现在干吗还要去自首呢?”

从昨天晚上起,他已经有一百遍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但是他还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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