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3

罪与罚  作者: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

他急急忙忙去找斯维里加洛夫。他究竟希望从那个人身上得到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可是那个人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支配着他。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他心里就再也不能平静,更何况现在时候已经来到了呢。

在路上,有一个问题特别使他烦恼:斯维里加洛夫到波尔费利那儿去过了没有呢?

根据他所能够下的判断,他可以赌咒发誓地说:没有,他没有去过!他想了又想,想起了波尔费利来访时的全部情景,终于想明白了:没有,没有去过,当然没有去过!

不过,如果他还没有去过的话,那么他会不会到波尔费利那儿去呢?

此刻他暂时认为他是不会去的。为什么呢?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如果他说得出道理,他现在也就不会在这件事情上绞尽脑汁了。这一切都使他烦恼,同时不知怎的他又顾不得考虑这件事。说来也怪,也许没有人会相信,他居然对于他此刻即将来到的命运只感到一种微微的、漫不经心的忧虑。折磨着他的是另一件事,另外一件重要得多的事,非常重要的事,这是关于他自己、与别人无关的事情,但这是另一件事,一件主要的事。此外,他还感到精神上疲惫不堪,虽然他的脑子在那天早上比起最近这些天来要好一些。

但是,发生了这一切以后,现在还值得去费大力气克服所有这一切新发生的小小困难吗?比方说,还值得去挖空心思不让斯维里加洛夫到波尔费利那儿去吗;值得去研究,去了解,去把时间浪费在斯维里加洛夫那种人身上吗?

啊,这一切使他多么厌倦啊!

然而他还是急急忙忙地去找斯维里加洛夫。他是不是指望从他那儿得到什么新情况,得到指点或者出路呢?人家不是连一根稻草都抓住不放吗!是不是命运或者一种本能把他们俩连在一起了呢?也许这只是疲倦和绝望的表现;也许他所要找的不是斯维里加洛夫而是另一个人吧,他不过是偶然想到斯维里加洛夫罢了。是索尼娅吗?他现在去找索尼娅干吗呢?再去乞求她的眼泪吗?他一想到索尼娅就害怕。对于他来说,索尼娅好像是一个铁面无私的判决,一个不能更改的决定。现在——不是走她的路,就是走他的路。特别在这个时刻,他不能去看她。不,还不如去探探斯维里加洛夫的口风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心中不得不承认,为了某件事,他好像的确早就需要这个人了。

但是,他俩之间又能有什么共同点呢?甚至连他们两个人干的坏事都不可能是一样的。不但如此,那个人是个很不讨人喜欢的人,他显然非常腐化堕落,一定很狡猾和奸诈,也许,还很狠毒。人们谈论过他很多这类事情。不错,他为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的孩子们出过力;但是谁知道他有什么用意,存的是什么心呢?这个人一向居心不良和诡计多端。

这些天来,还有另外一个想法经常萦绕在拉斯柯尼科夫的脑海里,引起他的极大不安。这个想法使他感到痛苦,因此他竭力想把它赶走。有时候他想:斯维里加洛夫老是在他身边转来转去,直到如今还是这样;斯维里加洛夫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斯维里加洛夫有意坑害杜尼娅。要是他现在还有这个打算,那怎么办呢?几乎可以肯定地说,他有这个打算。他由于发现了他的秘密因而取得了支配他的权力,要是他现在把这权力当作对付杜尼娅的武器,那可怎么办呢?

这种思想有时候甚至在梦中也来折磨他,但是现在,当他去找斯维里加洛夫的时候,这种思想这么一清二楚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还是第一次。一想到这个,他心里就充满了忧郁的愤懑。第一,这会使一切都发生变化,甚至还会改变他自己的处境:他必须马上把他的秘密告诉杜涅奇卡。也许他还必须去自首,以防止杜涅奇卡采取什么轻率的举动。但是那封信呢?今天早上,杜尼娅收到了一封信!在彼得堡,她能收到谁的信呢?(也许是卢仁寄来的吧?)不错,有拉祖米欣在那儿保护她;但是拉祖米欣什么也不知道。也许他应该把一切也向拉祖米欣和盘托出吧?拉斯柯尼科夫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厌恶。

最后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他非尽快找到斯维里加洛夫不可。谢天谢地,他需要应付的与其说是细节,不如说是事情的实质;但是,只要他办得到,如果斯维里加洛夫要用什么阴谋诡计来摆布杜尼娅的话,那么……

拉斯柯尼科夫已经被整整一个月来的遭遇弄得精疲力竭了,因此目前对于这类问题只能作出一个决定:“那就杀死他。”他怀着心灰意冷的绝望心理想道。一种沉重的心情压在他的心头;他站在街心,四下里望了望:他走的是哪条路?他到了哪儿?他已经走到З大街,离干草市场约有三四十步,刚才他就是从干草市场经过的。左边那座房子的整个二层楼都被一家小饭馆占用了,所有的窗户都敞开着;从窗户前走动的人影来看,小饭馆已经高朋满座。大厅里洋溢着婉转动听的歌声、黑管声、提琴声和土耳其鼓的咚咚声。还可以听到女人的尖叫声。他莫名其妙,他到З大街来干什么。他正要转身回去的时候,忽然发现斯维里加洛夫坐在最远一扇窗口的一张茶桌旁,嘴里叼着一只烟斗。这使他大吃一惊,简直吓坏了。斯维里加洛夫默默地望着他,朝他浑身上下打量着,这也立刻使拉斯柯尼科夫吃了一惊,斯维里加洛夫仿佛要站起身来,趁人家没有发现他的时候悄悄溜走。拉斯柯尼科夫立刻装出一副好像他也没有看见他的样子,若有所思地瞅着别处,一面偷眼继续观察着他的行动。他的心跳得很厉害。果然如此:斯维里加洛夫分明不愿意被人看见。他从嘴里取出烟斗,正想躲开;但是当他站起身来推开椅子的时候,大概他忽然发现拉斯柯尼科夫已经看见他了,并且正在注视他。此刻他们两人之间的情形,就跟那天拉斯柯尼科夫正在睡觉时,他们两人在他屋子里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一样。斯维里加洛夫脸上露出狡猾的微笑,而且笑容越来越扩大。双方都知道他们彼此看见了对方,而且在互相注视着。最后斯维里加洛夫忽然纵声大笑起来。

“喂,喂!要是您愿意的话,就请进来吧;我在这儿!”他从窗口喊道。

拉斯柯尼科夫上楼走进了小饭馆。

他看见斯维里加洛夫坐在跟大厅连在一起的一间只有一扇窗户的小小里屋里。在那间大厅里,在几名歌手大喊大叫的合唱声中,商人们、官吏们,以及各色人等,分别坐在二十张小桌子前喝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打台球的声音。在斯维里加洛夫面前的小桌子上,摆着一瓶打开的香槟酒和半杯伏特加。在小屋里还有一个拿着小型手风琴的少年乐师,一个穿着条纹布褶裙、戴一顶有飘带的蒂罗尔[奥地利的城市。]式帽子的卖唱姑娘,她大约十八岁,面色红润,体格健美。尽管别的屋子里已经有人在合唱,但是她仍然在手摇风琴的伴奏下,用她那相当沙哑的女低音唱着一支下流歌曲……

“别唱啦!”拉斯柯尼科夫一进门,斯维里加洛夫就叫她停止歌唱。

那个姑娘马上不唱了,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等候。当她唱着那首押韵的下流歌曲时,脸上却露出严肃而尊敬的表情。

“喂,菲利普,来一只杯子!”斯维里加洛夫喊道。

“我不想喝酒。”拉斯柯尼科夫说。

“请便,我不是给您要的。卡佳,喝吧!我今天不要你再唱什么了,你走吧!”他给她斟了满满一杯,又拿出一张黄色钞票[即一卢布的钞票。]。卡佳跟一般女人喝酒一样,把一杯酒接二连三地喝了二十来口,一口气喝光,然后拿起钞票,吻了吻斯维里加洛夫的手(他非常严肃地把手伸给她吻),便走出了屋子,那个摇手风琴的男孩也跟在她后面出去了。他们两人是从大街上叫来的。斯维里加洛夫在彼得堡住了还不到一礼拜,但是他周围的一切,都已经按照古老的传统作风安排好了。小饭馆的伙计菲利普也已经成了他的“熟人”,对他十分巴结。通往大厅的门是关上的;斯维里加洛夫在这间屋子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也许他整天就待在这里。这家小饭馆又脏又糟糕,连中等水平也够不上。

“我正要到您那儿去找您,”拉斯柯尼科夫开口说,“但是我不知道刚才为什么从干草市场拐到З大街来了。我从来没有到这儿来过,也不进这儿的门。我一向是从干草市场往右拐。而且到您那儿去也不走这条路。我只是拐了一个弯,就遇见了您!这真怪!”

“为什么您不直说:‘这是一个奇迹’呢?”

“因为这也许只是偶然的巧合罢了。”

“你们这种人都有这个毛病!”斯维里加洛夫哈哈笑着说,“即使心里相信奇迹,但就是不承认!刚才您还说这‘也许’只是偶然的巧合。您简直想象不到,罗吉昂·罗曼诺维奇,这儿的人都多么害怕说出自己的意见啊!我说的不是您。您有您自己的见解,您也不怕有自己的见解。就因为这个,您才引起了我的好奇。”

“没有别的原因了吗?”

“这就足够了。”

斯维里加洛夫显然处于兴奋状态,不过只有一点儿;他总共只喝了半杯酒。

“我觉得,在您知道我抱有您所称的自我见解以前,您就来找我了。”拉斯柯尼科夫说。

“嗯,那是另一回事。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打算。谈到奇迹,我应该告诉您,最近两三天,您好像尽顾着睡觉错过了。我亲口告诉过您这家饭馆的名字,所以您一直走到这儿来了,这并不是什么奇迹;我亲口告诉过您,到这儿来应该怎么走,它坐落在什么地方,以及什么时候您可以在这儿找到我。您还记得吗?”

“忘了。”拉斯柯尼科夫惊讶地回答说。

“我相信您的话。我对您说过两遍。地址已经机械地印在您的记忆里了。您也就机械地拐到这儿来,而且毫无差错地按地址走来了,虽然您自己并不知道这点。我当初对您讲的时候,并没有指望您能了解我的意思。罗吉昂·罗曼诺维奇,您太暴露自己了。还有:我深信,在彼得堡,有很多人走路的时候都爱自言自语。这是一座半疯子的城市。如果我们是一个科学发达的国家,那么医生、律师和哲学家们,就可以各自按照他们的专业,对彼得堡进行一次极有价值的调查研究。很少有地方像彼得堡这样对人的灵魂有那么多阴郁、强烈和奇怪的影响!光是气候的影响,就有多大啊!而且这是全俄国的行政中心,它的特征一定会反映到各方面。可是现在问题不在那儿,而在于:我已经从一旁观察过您几次了。您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还昂着头。但是走了二十来步,您就把头低下去,两只手抄在背后。您睁着两眼,可是分明视而不见,无论是您前面的东西,或是您两旁的东西,您都看不见。最后您开始翕动嘴唇,自言自语起来。有时,您还抽出了一只手,朗诵起来,最后您就在街心站住,站了很久。这是很不好的。也许除了我以外,还有别人见到了您,这对您没有好处。其实这跟我毫无关系,我也治不好您的病,但是您,当然,是懂得我的意思的。”

“您知道有人在监视我吗?”拉斯柯尼科夫问道,一面探究地注视着他。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斯维里加洛夫似乎诧异地回答道。

“唔,那么您就不用管我了。”拉斯柯尼科夫皱起了眉头咕哝说。

“好,不管您。”

“您最好告诉我,既然您到这儿来喝酒,并且有两次要我到这儿来找您,那么刚才我从大街上望着窗口的时候,为什么您要躲起来,并且打算溜走呢?这点我看得清清楚楚。”

“嘿嘿!那天我站在您屋子门口的时候,为什么您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假装睡着,而当时您根本就没有睡着呢?这我也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呀!”

“我可能有……原因……这您自己知道。”

“我也可能有原因,虽然您不知道。”

拉斯柯尼科夫把他的右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用右手的手指托住下巴,凝神注视着斯维里加洛夫。他把斯维里加洛夫的面孔打量了大概一分钟,这张面孔过去也总是使他感到很惊讶。这张面孔很怪,像个假面具似的:白里透红,两片鲜艳的红嘴唇,一排淡黄色的大胡子,还有一头颇浓密的淡黄色头发。他的眼睛不知怎的显得太蓝,而眼神也不知怎的显得太沉闷,太呆滞。在这张漂亮的、就年龄来说还显得非常年轻的面孔上,有一种极不讨人喜欢的东西。斯维里加洛夫衣冠楚楚,穿一身薄料子的夏装,他的衬衫特别讲究。他的手指上戴着一只很大的戒指,戒指上镶着贵重的宝石。

“难道我还得跟您周旋一番吗,”拉斯柯尼科夫显出极不耐烦的样子,忽然单刀直入地说,“如果您想害我,那么您也许是个最危险的人物,可是我不愿再折腾自己了。现在我要让您看看,我并不像您所想象的那样珍惜自己。您要知道,我来找您就是为了直截了当地告诉您,要是您仍旧像以前那样打我妹妹的主意,要是您想利用您最近发现的情况来达到您的目的,那么,我要在您把我送进监狱以前,就把您干掉。我说话是算数的。您知道,我说到就能做到。其次,如果您要跟我说什么,您就快说吧,因为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觉得,您好像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因为时间很宝贵,也许过不多久,就已经太晚了。”

“您这么着急,要到哪儿去啊?”斯维里加洛夫好奇地打量着他,问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拉斯柯尼科夫阴郁地、不耐烦地说。

“刚才您自己要我开门见山地说话,可是我问您的第一个问题,您就拒绝回答。”斯维里加洛夫笑眯眯地说,“您总觉得我抱有什么目的,所以您就用怀疑的眼光来看我。当然,处在您的地位,这完全可以理解。不过,尽管我很乐意跟您交朋友,但是我决不想费力来劝您相信相反的方面。真的,那是得不偿失的,我也不打算跟您谈任何特别的事情。”

“那么您找我又是为什么呢?您不是一直在缠着我献殷勤吗?”

“我不过把您当做一个有趣的观察对象罢了。我很喜欢您处境的荒唐——我感兴趣的就是这个!此外,您是我非常关心的那个人的哥哥;最后,过去我从那个人的嘴里经常听到很多关于您的话,因此我断定您对她有很大的影响;难道这还不够吗?嘿嘿嘿!可是我承认,对我来说,您的问题太复杂了,使我难以回答。比方说,您现在来找我,不仅是有事,而且是想听到什么新鲜事儿。是不是这样?是不是这样呢?”斯维里加洛夫一个劲地说着,脸上露出狡狯的微笑,“因此,您可以想象得到,我到这儿来的时候,还在火车里就对您存着指望,指望您也会告诉我一点新鲜事儿,指望能够从您身上捞到点油水!您看,咱们俩多富啊!”

“您能捞到什么油水呢?”

“怎么跟您说呢?我又怎么知道能捞到什么油水呢?您瞧,我从早到晚坐在这样的小饭馆里,这对我来说就心满意足了,其实也不是心满意足,而是一个人总得有一个地方坐下吧。好,拿那个可怜的卡佳来说——您看见她了吗?……再比方说,我要是一个贪吃的人,或是一个经常光顾俱乐部的品尝家,那就好了,可是事实上您看我能吃些什么东西呢!(他指了指墙角的一张小桌子,桌上一只白铁盘子里盛着吃剩的几块很不像样的煎牛排和马铃薯。)顺便问问,您用过饭没有?我已经吃了一点东西,不想再吃了。再比方说,我根本就不喝酒。除了香槟酒以外,我什么酒也不喝,就连香槟,一晚上也不过喝一杯,而且这一杯就叫我头痛了。我刚才要了一杯香槟,想提提精神,因为我正要到一个地方去,所以您看见我的心情有点特别。刚才我所以像个孩子似的躲起来,为的是怕您打扰我;但是看来(他掏出了表),我还可以和您在一起待一个钟头;现在是四点半。您相信吗,我真希望我能够有点作为;比方说,当一个地主,或者做一个神父,或者做一个枪骑兵,或者做一个摄影师,或者做一个新闻记者……但我什么也不是,没有任何特长!有时候真无聊啊。真的,我还以为您能告诉我什么新鲜事儿呢。”

“您究竟是什么人?您为什么到这儿来?”

“我是什么人?您知道:我是一个贵族,我在骑兵队里服役两年,然后就在彼得堡闲逛,然后娶了玛尔法·彼特罗夫娜,住在乡下。这就是我的简历!”

“您好像是个赌棍?”

“不,我怎么能算赌棍呢。玩假牌的——不是赌棍。”

“那么您玩过假牌喽?”

“是的,玩过假牌。”

“那么您常常挨揍吗?”

“挨过揍。那又怎么样呢?”

“唔,那么您可以跟他们决斗呀……这样就热闹了。”

“我不想反驳您,何况我也不善于空谈哲理。不瞒您说,我匆匆忙忙地跑到这儿来,主要是为了女人。”

“您刚安葬了玛尔法·彼特罗夫娜,就这样?”

“是的,”斯维里加洛夫用一种推心置腹的坦率态度笑着说,“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这样谈女人,您觉得有什么不好吗?”

“您是问我,我是不是认为荒淫无度是坏事?”

“荒淫无度!您说到哪儿去了!不过我要逐一来回答您,首先是一般关于女人的问题;您知道我很爱闲聊。请您告诉我,为什么我要克制自己呢?既然我喜欢女人,那么为什么我要抛弃女人呢?起码可以消磨一下时间嘛。”

“那么您在这儿指望的就是荒淫无度!”

“就算为了荒淫无度,那又怎么样呢!他们总忘不了这个词儿。至少我很喜欢开门见山提问题。在这种荒淫无度里面,至少有一种建立在天性上、没有受到幻想影响的经久不变的东西,它存在于人的血液中,像一块永远熊熊燃烧着的炭火,它永远点燃着人的热情,而且经久不灭,也许经过许多年也扑不灭。您会同意的,难道这不是一种消磨时间的办法吗?”

“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这是一种病,而且是一种危险的病。”

“哦,您想到哪儿去了?我同意这是一种病,像一切没有节制的事情一样——干这种事必然会失去节制——不过,第一,一个人会这样,另一个人会那样;其次,当然,干什么都应该有节制,有算计,虽然这是下流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要是没有这种事可干,说不定就只好自杀了。我同意,一个正派人应该甘心寂寞,不过……”

“您会自杀?”

“瞧您说的!”斯维里加洛夫厌恶地把话搪塞过去,“劳您驾别说这个了,”他赶忙加上一句,丝毫也没有以前那种自吹自擂的腔调了。连他的面容都好像变了,“我承认我有不可宽恕的弱点,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怕死,也不爱听人谈到死。您可知道我有点像神秘主义者吗?”

“啊!玛尔法·彼特罗夫娜的阴魂!怎么,她还来找您吗?”

“去她的,别提了;在彼得堡还没有见过;去她的!”他带一副激怒的神气喊道,“不,咱们倒不如谈谈……是的……不过……嗯!可惜我没有工夫,不能跟您在一起多待一会儿。我本来有许多话要说!”

“您有什么事,女人吗?”

“是的,女人,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不,那不是我要说的。”

“那么这整个环境的卑鄙龌龊对您已经不发生影响了吗?您已经无力自拔了吗?”

“您自以为您有这样的力量吗?嘿嘿嘿!罗吉昂·罗曼诺维奇,刚才您使我很惊讶,虽然我事先就知道一定会这样。您对我讲荒淫无度,讲美学!您是席勒!您是幻想家!当然,这一切应该如此,不如此才怪呢,然而在现实中,这毕竟还是奇怪的……可惜时间太少,因为您本人就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啊!顺便问您一句,您喜欢席勒吗?我非常喜欢席勒。”

“您真是个吹牛大王!”拉斯柯尼科夫有点反感地说。

“唔,老实说,我并不是那样的人,”斯维里加洛夫哈哈笑着回答说,“不过我也不想争辩,就算我是个吹牛大王吧;如果对人无害,为什么不可以吹吹牛呢?我跟玛尔法·彼特罗夫娜在乡下度过了七年,所以现在我突然遇到像您这样一个聪明人——既聪明又非常有趣的人——的时候,我当然高兴跟您聊聊,何况我已经喝了半杯酒,已经有点醉意了。主要是,有一件事情使我很不安,但是,那件事情,我……不想说。您上哪儿?”他忽然吃惊地问道。

拉斯柯尼科夫想站起身来。他觉得沉闷和窒息,而且不知怎的感到很别扭,他悔不该到这里来。他亲眼看到,斯维里加洛夫是世界上最浅薄也最为人所不齿的恶棍。

“哎呀!坐一会儿吧,您别走呀!”斯维里加洛夫劝阻说,“叫他们来杯茶吧。再坐一会儿吧,好,我不再胡说八道了,我指的是关于我自己的事。我要告诉您一些事情。唔,您愿意听我告诉您,一个女人怎样,用您的话来说,‘挽救’了我吗?这甚至是对您第一个问题的回答,因为那个女人就是您妹妹。可以讲给您听吗?反正消磨消磨时间嘛。”

“您说吧,但是我希望您……”

“啊,请放心!即使是在我这么一个品格低下、毫不足取的人身上,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也只会激起我对她深深的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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