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4

罪与罚  作者: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

正在这当口,门轻轻地打开,一个姑娘怯生生地四下张望着,走进屋里来。大家又吃惊又好奇地朝她转过脸去。乍一看,拉斯柯尼科夫没有认出她来。这个姑娘就是索菲娅·谢苗诺夫娜·马美拉多娃。昨天他是第一次见到她,但是在那个时候,在那种环境下,她穿的又是那样的衣服,因此他所记得的她的模样,跟此刻的她,是完全不同的。现在她是一个穿得很朴素甚至很寒酸,且非常年轻的姑娘,几乎像个小女孩,举止端庄文雅,一张明朗但又有几分胆怯的面孔。她穿了一件很普通的家常便服,戴一顶陈旧的老式帽子;可是手里仍旧跟昨天一样拿着一把小阳伞。她意外地看到屋子里有这么多人,当时她的神情不仅忸怩不安,而且像小孩似地害怕得手足无措。她甚至想要退回去。

“啊……是您呀?”拉斯柯尼科夫十分吃惊地说,他自己也忽然忸怩不安起来。

他立刻想起,她妈妈跟妹妹从卢仁的那封信里早已知道有一个“品行不端、声名狼藉”的年轻女人。他刚才还抗议过卢仁的恶意中伤,说他是第一次看见那个姑娘,可是她忽然间自己走进屋里来了。他还记得,他对“品行不端、声名狼藉”这种说法并没有提出过抗议。所有这一切,在他脑海里模模糊糊地一闪而过。但是在他凝神地向她瞥了一眼以后,他忽然看见这个忍辱含垢的人,竟是那样低声下气,因此他突然可怜起她来了。当她吓得要逃走的时候,——他简直心如刀割。

“我完全没有想到您会来,”他赶快说,用眼色示意叫她不要走,“您请坐。您大概是从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那儿来吧。请原谅,别坐这儿,坐在那儿吧……”

拉祖米欣本来坐在紧挨着门的三把椅子中的一把,索尼娅进来的时候,他就欠身起来,让她过去。拉斯柯尼科夫先请她坐在佐西莫夫刚才坐过的沙发角上,但是他又想起沙发是他当床用的,坐在这儿未免太亲昵了,因此他立刻指点她坐在拉祖米欣坐过的那把椅子上。

“你坐在这儿。”他对拉祖米欣说,请他坐到刚才佐西莫夫坐的那个角上。

索尼娅坐下了,害怕得几乎浑身发抖,她怯生生地瞥了一眼两位女士。看得出来,她自己都不明白,她怎么能够坐在她们身旁。她考虑到这一点以后,便吓得忽然又站起来,十分困窘地对拉斯柯尼科夫说:

“我……我……只进来一会儿。对不起,打扰您了,”她结结巴巴地说,“是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叫我来的;她没有别人可派……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叫我千万请您明天早上……去参加安魂祈祷……在做完礼拜以后……在米特罗凡涅夫公墓[彼得堡的一处贫民公墓。]……然后到我们……到她家里……吃饭……她叫我求您……千万赏光。”

索尼娅口吃着,说不下去了。

“我一定尽量参加……一定来!”拉斯柯尼科夫回答。他也欠身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没把话说完。“来,您请坐,”他忽然说,“我需要跟您谈谈。请——您也许很忙吧——但可否拨出两分钟给我……”

他把椅子给她稍微移近了一些。索尼娅又坐下了,又用怯生生、不知所措的目光对两位女士匆匆瞥了一眼,忽又把眼睑垂了下去。

拉斯柯尼科夫苍白的脸刷地红了;他仿佛全身抽搐了一下;眼睛发亮。

“妈妈,”他坚定而执着地说,“这是索菲娅·谢苗诺夫娜·马美拉多娃,就是我曾跟您说过的,昨天我亲眼看见被马踩死的那个不幸的马美拉多夫先生的女儿……”

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朝索尼娅看了一眼,微微地眯起了眼睛。尽管她被罗佳那种坚决、挑衅性的神气弄得张皇失措,她也不肯放弃这个快乐。杜涅奇卡严肃地、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那个可怜姑娘的面孔,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表情打量着她。索尼娅听到拉斯柯尼科夫的介绍后,想把眼睛再抬起来,但是她却比刚才更慌乱了。

“我想问问您,”拉斯柯尼科夫急忙对她说,“这事,今天你们是怎么了结的?没有找过你们的麻烦吧?……比方说,警察。”

“没有,一切都办妥了……因为死因是非常清楚的;并没有找我们的麻烦;只有房客们很生气。”

“为什么?”

“因为尸体停放得太久了……现在天气热,有味……所以今天晚祷的时候,就把尸体移到墓地去,在小教堂里放到明天。一开始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不肯,但是现在她也知道不能……”

“那么就在今天?”

“她请您明天务必赏光到教堂去参加安魂祈祷,然后到她家去吃丧餐。”

“她举办丧餐吗?”

“是的,一点小吃;她叫我好好谢谢您昨天对我们的帮助……多亏了您,我们简直无力埋葬。”

她的嘴唇和下巴忽然哆嗦起来,但是她竭力克制自己,忍住了,又急忙把眼睛低下去看地。

在谈话的时候,拉斯柯尼科夫仔细地打量她。她有一张瘦削的,非常瘦削而又苍白的小脸,脸型不很端正,尖头尖脑,小小的鼻子和下巴都是尖尖的。她甚至称不上漂亮,但是一双蓝蓝的眼睛却非常亮,当它们发光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就变得那样善良与淳厚,使人情不自禁地被她吸引过去。在她那张脸和她整个形体上还有另外一个特点:虽然她已经十八岁了,但看上去简直像个小女孩,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完全像个小孩,这点有时甚至可笑地表现在她的某些动作上。

“但是,难道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这么点钱就够用了吗,甚至还打算弄一点小吃?……”拉斯柯尼科夫问,他固执地要继续谈下去。

“打算买一口普普通通的棺材……什么都简简单单的,因此钱花得不多……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跟我不久前计算过,还剩下点钱可以办丧餐。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很希望能够这样。您知道,这不能……这对她是个安慰……她就是这样的人,您是知道的……”

“我懂得,我懂得……当然……您为什么打量我的屋子呢?我母亲也说它像一口棺材。”

“昨天您把您的钱统统给了我们。”索涅奇卡忽然急速地、用力地低声答道,然后又突然使劲低下头去。她的嘴唇和下巴又一次哆嗦起来。拉斯柯尼科夫家里陈设的简陋早就使她感到震惊,现在这些话就自然而然地突然脱口而出。接着是一阵沉默。杜涅奇卡的眼睛不知怎的亮了起来,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甚至用亲切的目光望了望索尼娅。

“罗佳,”她站起来说,“我们得一块儿去吃午饭了。杜涅奇卡,咱们走吧……罗佳,你最好出去稍微散散步,然后躺下休息一会儿,然后快一点到我们那儿去……我怕……我们把你弄得太累了……”

“是的,是的,我一定去。”他着起忙来……站起来答道,“不过我有点事……”

“难道你们要分开吃饭吗?”拉祖米欣喊道,他吃惊地望着拉斯柯尼科夫,“你这是怎么回事?”

“是的,是的,我一定去……当然,当然……请你留一会儿。你们现在不需要他了吧,妈妈?也许我把他抢走了?”

“哦,不,不。德米特里·普罗柯费奇,请您赏光来跟我们一起吃饭,好吗?”

“一起来吧。”杜尼娅请求道。

拉祖米欣笑逐颜开地鞠了个躬。一刹那间,大家都莫名其妙地害起臊来。

“别了,罗佳,我是说再见。我不喜欢说‘别了’。别了,娜斯塔霞……唉!我又说‘别了’!……”

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也想向索涅奇卡鞠躬告辞,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这样做,就匆匆地从屋里走了出去。

但是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仿佛按着次序在等候着,当她跟在母亲后面从索尼娅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她周到而有礼貌地对她深深鞠了个躬。索涅奇卡发窘了,她有点惊慌、忙不迭地回了个礼,她的脸上甚至露出某种近乎病态的表情,好像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的礼貌和周到使她感到难堪和苦恼似的。

“杜尼娅,再见!”走到过道里时,拉斯柯尼科夫喊道,“握握手吧!”

“我不是已经跟你握过手了吗,忘了?”杜尼娅回答说,她温柔而不好意思地向他转过身来。

“那又怎么呢,再握一下吧!”

于是他紧紧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指。杜涅奇卡对他笑了笑,脸红起来,然后赶紧把手抽回,跟在母亲后面,不知为什么十分幸福地走了。

“这就好啦,”他回到屋里,泰然地望了望索尼娅,对她说道,“愿上帝让死者安息吧,可是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您说对吗?您说对吗?是这样吧?”

索尼娅甚至感到奇怪地望着他那张忽然容光焕发的脸;他默默仔细地端详了她一会儿,她已故的父亲对他讲过有关她的全部情况,在那一刹那间,突然在他脑海里闪过……

“主啊,杜涅奇卡,”一走到大街上,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就立即开口说,“咱们出来了,我现在倒觉得舒服多了;不知怎的自在了些。唔,昨天在火车上,我怎么能想到,连这样,我都会高兴呢!”

“妈妈,我还得对您说一遍,他还病得很厉害。难道您没看出来吗?也许因为思念我们,他很痛苦,成了病态。不要求全责备,这样,许多许多事就可以原谅了。”

“嗐,你才求全责备呢!”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激烈地、嫉妒地说,“你知道,杜尼娅,我瞧你们两个人,你跟他简直一模一样:与其说面貌像,倒不如说内心像:你们两个人都有忧郁病,两人都性情忧郁,爱发脾气,都很高傲,都很慷慨大方……他不可能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杜尼娅,是不是?……可是我一想到今天晚上我们会发生什么事,我就全身无力!”

“妈妈,您放心,该发生什么事就让它发生吧。”

“杜涅奇卡,你想一想我们此刻的处境吧!要是彼特·彼特罗维奇取消了婚约,那怎么办呢?”可怜的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不小心地说出了口。

“要是那样做的话,他还有多大价值呢!”杜涅奇卡生硬而鄙夷不屑地答道。

“我们现在走开,做得很对,”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急忙打断了她的话,“他着急出去办一件什么事;让他出去走走,呼吸一点空气吧……他屋子里太闷了……但是在这个地方到哪儿去呼吸空气呢?在这儿的街道上就像在没有气窗的屋子里似的。主啊,这是什么城市啊!……等等……快靠边儿……他们会把你撞倒的,在抬着一件什么东西!嗐,原来他们抬的是一架钢琴,真的……你瞧,你推我搡的……那个姑娘我也很怕……”

“哪个姑娘,妈妈?”

“就是刚才在那儿的那个索菲娅·谢苗诺夫娜……”

“您怕她什么呢?”

“我有这样一个预感,杜尼娅。唔,信不信由你,她刚一走进来,我就想到她是烦恼的根源。”

“没有那回事儿!”杜尼娅懊丧地叫道,“妈妈,你的预感多么荒唐啊!他昨天晚上才认识她,刚才她进来的时候,他都没认出来。”

“好,你瞧着吧……她叫我心神不宁,你瞧着吧,你瞧着吧!真把我吓坏了:他开始介绍的时候,她瞧着我,眼睛是那样,瞧得我在椅子上都差点坐不住了,你还记得吗?我觉得很奇怪:彼特·彼特罗维奇在信里把她说成那样,而他还把她介绍给我们,而且还介绍给你!可见他把她看得很重!”

“管他写什么呢!我们也让人家议论过,在信上写过,您忘记了吗?我相信她……是个好姑娘,这一切都是胡说八道!”

“但愿如此吧!”

“彼特·彼特罗维奇是个卑鄙下流、挑拨是非的家伙!”杜涅奇卡突然毫无顾忌地说。

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不做声了。谈话也就此中断。

“是这样的,我想跟你谈一件事。”拉斯柯尼科夫把拉祖米欣拉到窗口说道……

“那么我就去告诉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说您一定来……”索尼娅匆匆地说,她站起来告辞,打算回去。

“马上就完,索菲娅·谢苗诺夫娜,我们没有什么秘密,您不妨碍我们……我还有两句话想跟您谈谈……是这么回事,”他没有把话说完就忽然打住,转过脸去对拉祖米欣说,“你不是认识那个……他叫什么来着……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吗?”

“那还用说!他是我亲戚。有什么事?”拉祖米欣突然好奇地补充道。

“他现在不是正在办那件案子……唔,就是那个谋杀案……你们昨天不是还谈到过这件事情吗?”

“是的……怎么啦?”拉祖米欣忽然瞪大了眼睛。

“他正在查问抵押过东西的人,我在那儿也押过一点东西,一些不值钱的小东西,一件是我离家的时候妹妹给我做纪念的戒指,一件是我父亲的银表。一共也不过值五六个卢布,但是,因为是纪念品,我很珍视。那么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呢?我不愿把它们丢掉,特别是那只表。刚才我直打哆嗦,深怕在我们谈论杜涅奇卡的表时妈妈要看看我的那只表。我父亲遗留下的东西只剩这一件了。要是把表丢了,她会伤心的。女人嘛!因此请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办!我知道应该去报告警察局。不过,如果直接跟波尔费利说,不是更好吗?你认为怎么样?这件事必须快点办,你看吧,在吃饭以前妈妈就会问的!”

“当然不用到警察局去,直接去找波尔费利就成了,”拉祖米欣异常激动地嚷起来,“唔,我真高兴!还在这儿等什么,马上就去,只有几步路,准能见到!”

“也好……咱们走吧……”

“他一定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高兴跟你认识!我在各种不同的时候都对他谈起过你,谈了许多……昨天我还谈起过你哩。走吧!……那么说,你认识那个老太婆吗?难怪了!……这一切应付得太—好—了!……啊,对了……索菲娅·伊凡诺夫娜……”

“索菲娅·谢苗诺夫娜,”拉斯柯尼科夫纠正他说,“索菲娅·谢苗诺夫娜,这是我的朋友拉祖米欣,他是个很好的人……”

“如果你们现在需要出去的话……”索尼娅开口说道,她对拉祖米欣连望也不敢望一眼,因此倒更窘了。

“咱们走吧,”拉斯柯尼科夫决定道,“我今天就去看您,索菲娅·谢苗诺夫娜,不过,请您告诉我,您住在哪儿?”

他也不是慌乱,而是似乎很着忙,并且躲着她的目光。索尼娅把地址告诉了他,她的脸涨得通红。他们一起走了出去。

“你难道不锁门吗?”拉祖米欣跟在他后面走下楼梯的时候问道。

“从来不锁!……两年来,我一直想买一把锁,”他漫不经心地补充道,“不需要锁门的人是幸福的,对吗?”他笑着对索尼娅说。

他们在街上的大门口停了下来。

“您往右边走吗,索菲娅·谢苗诺夫娜?哦,对了:您是怎样找到我的?”他问,仿佛想告诉她另一件不相干的事情。他总想看看她那双温柔、晶莹的眼睛,可是不知怎么,总看不成……

“昨天您不是把地址告诉过波列契卡[波列契卡和波莉娅、波琳卡,都是马美拉多娃之女波琳娜·米海洛夫娜的昵称。]吗!”

“波莉娅?哦,是的……波列契卡!那个……小女孩……她是您的妹妹吗?我给了她地址吗?”

“难道您忘了?”

“不……我记得……”

“我听我父亲说起过您……不过那时候我不知道您姓什么,他也不知道……可是昨天我知道了您姓什么以后,今天就来了,不过我还是问了:拉斯柯尼科夫先生住在哪儿?……我不知道您也是租二房东的屋子住……再见……我去告诉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

她终于得以离开,心里非常高兴;头也不抬地匆匆走去,希望尽快走到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赶紧走完那二十步,到拐角向右转,走进大街,等到终于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再急忙向前走去,什么人也不看,什么东西也看不见,只是想着,回忆着,思考着每一句说过的话、每一个情况。她从来,从来也没有体会过类似的心情。整个新世界朦朦胧胧地、不可理解地闯入了她的心灵。她忽然想起,拉斯柯尼科夫打算今天到她那里去,也许上午就去,也许马上就去!

“最好不是今天去,千万不要今天去!”她揪心地喃喃着,仿佛在恳求什么人似的,活像一个受了惊的孩子,“主呀!到我那儿去……到那间屋子里去……他会看见的……啊,主呀!”

在这时候,她自然不会注意到有一个素不相识的老爷紧跟在她后面注视着她。她刚出大门,他就跟上她了。当拉祖米欣、拉斯柯尼科夫和她三个人站在人行道上谈话时,那人正打他们身旁走过,他无意之中听到索尼娅说:“我就问:拉斯柯尼科夫先生住在哪儿”的时候,他仿佛突然吃了一惊。他迅速而仔细地把这三个人打量了一番,他特别注意正在听索尼娅说话的拉斯柯尼科夫;然后他看了看那幢房子,把它记在心里。这一切都发生在他走过去的那一刹那间,这个过路人甚至极力不露形迹,又继续向前走去,只是把脚步放慢了些,好像在等待。他等待的是索尼娅;他看见他们正在告辞,索尼娅此刻正要回家去。

“她家住在哪儿?这张面孔我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他回忆着索尼娅的脸,想道,“得想法打听出来。”

走到拐角的时候,他就穿过马路,走到对面,他回头看见索尼娅也朝他这边走来,走的是同一条路,什么也没有发觉。她走到拐角的时候,恰好也转到这条街上来了。他便尾随着她,从对面的人行道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走了五十来步以后,他又回到索尼娅这边的人行道上,追上了她,跟在她后面,保持五步的距离。

那人大约五十来岁,身材比中等个稍高一些,又高又胖,肩膀宽大而拱起,因此显得有点驼背。他穿了一身舒适而讲究的衣服,像一位很气派的老爷。他手里拄着一根精美的手杖,每走一步,就敲一下人行道;手上戴着崭新的手套。他那张颧骨凸出的宽阔脸庞相当讨人喜欢,那种容光焕发的气色,在彼得堡是少见的。他的头发还很密,金黄色之中夹杂着少许白发,他铲形的宽阔浓须甚至比他头发的颜色还浅些。他的眼睛是蔚蓝色的,显出冷冷的、专注的、沉思般的神色;嘴唇是鲜红的。总之,这个人很能保养自己,看上去比他的真实年龄要年轻得多。

当索尼娅走到河边的时候,人行道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他观察着她,看出她在凝神沉思,心不在焉。索尼娅走到了家,折进大门,那个人有点奇怪地尾随着她。走进院子以后,她折入右边拐角,向通往她家的楼梯走去。“咦!”那个陌生的老爷低语着,跟在她后面登上了楼梯。这时候索尼娅才注意到他。她走到三楼,折进楼道,在九号房间的门口拉了拉铃。门上用粉笔写着这样几个字:“成衣匠卡佩瑙莫夫”。“咦!”那个陌生人又重复了一遍,他对这种奇怪的巧合感到很惊讶,他拉了拉紧挨着的八号房间的门铃。两扇门相距大约六步光景。

“原来您住在卡佩瑙莫夫家呀,”他望着索尼娅笑着说,“昨天他给我改了一件背心。我就住在这里,在您的隔壁,在列斯莉赫太太,杰尔特鲁达·卡尔洛夫娜家里。真巧!”

索尼娅留神地望了望他。

“咱们是邻居,”他不知怎的特别愉快地接着说,“我前天才到城里来。好,再见。”

索尼娅没有回答;门开后,她就悄悄地走进去。不知怎的,她觉得害臊,而且心里似乎害怕起来……

在去看波尔费利的时候,拉祖米欣一路上感到异常兴奋。

“这好极了,老兄!”他来回说了好几遍,“我真高兴!真高兴啊!”

“你高兴什么呀?”拉斯柯尼科夫暗自想道。

“我不知道你在那个老太婆那儿也抵押过东西。还有……还有……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吗?我是说,你是很久以前到她那儿去的吗?”

“真是个天真的傻瓜!”拉斯柯尼科夫想。

“什么时候?……”他站定了回忆着,“好像是在她死以前的两三天,我到她那儿去过。不过我现在并不要去赎东西,”他匆忙加上这一句,显得对他的东西特别关心似的,“要知道,我手里又只剩下一个银卢布了……都因为昨天那一阵该死的神志不清!”

他说到神志不清这个词时,语气特别重。

“唔,对,对,对,”拉祖米欣赶紧表示同意,也不知他同意什么,“那么这就是那时你之所以……多少感到吃惊……你知道吗,在你神志不清的时候,你不断地提起什么戒指,什么表链!……对,对……这很清楚,现在什么都清楚了。”

“原来如此!这种想法在他们中间已经散布开了!这个人将替我去上十字架,我很高兴,终于弄明白了我为什么在神志不清的时候提起戒指!这种想法准在他们的脑子里生了根!……”拉斯柯尼科夫想。

“咱们能遇见他吗?”他开口问。

“会遇见的,会遇见的,”拉祖米欣急忙回答,“他是个很好的人,老兄,你会看到的!也许有点儿笨拙,我是说,他是个文质彬彬的人,我说的笨拙是另外一种意思。他是个聪明人,很聪明,甚至聪明得很,不过他的思想方法有点特别……他多疑,对什么都怀疑,而且恬不知耻……他喜欢骗人,就是说,不是骗人,而是喜欢捉弄人……他使用的是偏重事实的老办法……他熟悉他的本职工作,非常熟悉……去年他查清了一件几乎一点线索也没有的谋杀案!他非常,非常非常想跟你认识!”

“为什么他这样想跟我认识呢?”

“就是说,并不是因为……要知道,近来,自从你生病以来,我常常谈起你,谈了很多……唔,他听着……当他听说你是学法律的,因为环境所迫不能读完大学的时候,他说:‘多可惜!’因此我断定……不仅根据那一件事情,而是根据所有这一切;昨天,扎梅托夫……要知道,罗佳,昨天我喝醉了酒,在回家的时候对你胡说了一气……老兄,我担心你把那些话夸大了,要知道……”

“什么?就是把我当作疯子那件事吗?也许他们说得对。”

他勉强笑了一下。

“是的……是的……就是说,呸,不对!……唔,我所讲的一切(还有别的一些话),都是胡扯,都是喝醉了酒胡说八道。”

“你何必赔不是呢!我对这一切实在厌烦啊!”拉斯柯尼科夫显出十分恼怒的样子嚷道。不过他有一部分是假装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懂得。请你相信,我懂得。甚至说出来都不好意思……”

“既然不好意思,那就别说了。”

两个人都不作声了。拉祖米欣简直高兴极了,拉斯柯尼科夫厌恶地感觉到了这一点。拉祖米欣刚才说到波尔费利的事,也使他忐忑不安。

“对这个人也必须装出一副可怜相,”他想,脸色苍白,心在怦怦地跳,“还要尽可能做得自然些。还是什么都不装最自然。尽力什么都不装!不成,尽力又不自然了……唔,怎么应付过去呢……咱们走着瞧吧……马上……我到那儿去是好还是不好呢?等于飞蛾扑火。心在跳——这可不好!”

“就在这幢灰房子里。”拉祖米欣说。

“最要紧的是,波尔费利知道不知道,昨天我到那个老妖婆的屋子里去过……并且问起血迹的事?我应当一进去就立刻把这件事弄清楚,从他脸上观察出来;不—然—的—话……哪怕完蛋,也要弄清楚!”

“你知道吗,”他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突然对拉祖米欣说,“老弟,我看出你今天好像特别激动似的。对吗?”

“什么激动?我一点也不激动。”拉祖米欣真的紧张起来。

“不过,老弟,的确看得出来。你刚才坐在椅子上的样子是从来没有过的,不知怎的坐在边上,好像坐立不安。你无缘无故地跳起来。一会儿又气呼呼的,要不,不知为什么,你的脸又变得像块最甜的冰糖。你甚至满脸通红;特别是在邀请你去吃饭的时候,你的脸红极了。”

“我没有那回事儿;你胡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干吗像个小学生似的狡赖呢?活见鬼,他又脸红了。”

“你简直是头猪!”

“你干吗害臊呢?罗密欧[莎士比亚戏剧《罗密欧和朱丽叶》中的男主人公。]!等一等,我今天要找个地方把这件事告诉她们。哈哈哈!让妈妈开开心……也让另一个人笑一笑……”

“听着,听着,你听我说,这可是件严肃的事,这可是……你要是说出去,这成何体统,见鬼!”拉祖米欣完全语无伦次了,吓得浑身发冷,“你要告诉她们什么?我,老弟……呸,你简直是头猪!”

“你简直像一朵春天的玫瑰花!你知道,这个比方对你多么贴切啊;一位两俄尺十俄寸[两俄尺十俄寸约合一点八六米。]高的罗密欧!你今天脸洗得多么干净,连指甲都刷干净了,是不是?这样的事以前有过吗?上帝作证,你还抹了油搽了雪花膏啦!低下头来!”

“猪!!!”

拉斯柯尼科夫放声大笑,好像欲罢不能似的。他俩就这样笑着走进了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的住所。这正是拉斯柯尼科夫所希望的:从屋里就可以听见他们笑着走进去,走进过道还在哈哈大笑。

“在这儿一句话也不许说,不然我就……砸烂你的脑袋!”拉祖米欣一把抓住拉斯柯尼科夫的肩膀,气势汹汹地耳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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