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独处的安宁

自在独行  作者:贾平凹

狐石

我想,这世上的相得相失都是有着缘分的,所以赵源在显示它的时候,我开了口,他只得送与了我。赵源说:我保存了它七年,不曾一日离过身的。或许是这样,我说,可我等了它七年。

七年不是个小的时间。

那是在乡下,冬天里的一场雪,崖根下出现了一溜梅花印,房东阿哥说夜里走过狐了。从那一刻起,我极力想认识狐,欲望是那么强烈。曾追了梅花去寻,只寻到梦里。梦里的狐是一团火红,因此它的蹄印才是梅花。以后是朝朝暮暮读《聊斋》,要做那赶考前闭门读书的白面书生。结果是年过四十,误了仕途,废了经济,一身愁病,老婆也离我而去了。一切求适应一切都未能适应,原本到了不惑却事事怎能不惑,我不知道了这是什么命运。好在孤寂一人的时候,又是下雪的冬天,赵源送了它来,我才醒悟我为什么鬼催般地离了婚,又不顾一切地摆脱名誉利禄,原来是它要到来。

多么感念赵源!他从远远的地方来,在这个城市里打问了数天,昔日的同学,今日却做了一回使者了。

我捧在手心,站在窗前的阳光下,一遍一遍地看它。它确实太小了,只有指头蛋大,整个形状为长方形,是灰泥石的那种,光滑洁净,而在一面的右下角,跪卧了那只狐的。狐仍是红狐,瘦而修长,有小小的头,有耳,有尖嘴,有侧面可见的一只略显黄的眼睛,表情在倾听什么,又似乎同时警惕了某一处的动静,或者是长跑后的莫名其妙的沉思。细而结实的两条前肢,一条撑地,使身子坐而不坠,弹跃欲起,一条提在胸前,腰身直竖了是个倒三角,在三角尖际几乎细到若离若断了,却优美地伏出一个丰腴的臀来,臀下有屈跪的两条后肢,一条蓬蓬勃勃的毛尾软软地从后向前卷出一个弧形。整个狐,鸡血般的红,几乎要跳石而出。我去宝石店里托人在石的左上角凿一小眼儿,用细绳系在脖颈上。这狐就日夜与我同在了。

惊奇的是,这狐的模样与我七年前想象的狐十分相似。这狐肯定是要来迷惑我的。但它知道,它是兽,我是人,人兽是不能相见的,相见必是残杀,世间那么多狐皮的制品,该是枉杀了多少钟情的尤物。但它一定是为了见到我,七年里苦苦修炼,终于成精,就寄身在这小小的石头里来相会了。

这样的觉悟使我心花怒放,愈是整日面对了狐石想入非非,一次次呼它而出,盼望它有《聊斋》的故事,长存天地间的一段传奇。我差不多要神经了,四十多岁的人,从不会相思,学会了相思,就害相思,终日想它,不去想它,岂不想它?!身子于是瘦下来,越发多病多愁,疑心是中了狐精之邪了。我不管的,即使这狐吮我的精气而幻生,在那一个美丽的生命里有我的成分,我也是美丽的;即使我被狐吞噬,以它的腹部作为我的坟墓又何尝不是好的归宿呢?我这般企图着,但我究竟还是我,狐石依旧是石头,石头不是鸡蛋,不能暖熟的,倒恍惚了这石上恐怕是没有红狐的,它的显示全因了我的幻想,如达摩石壁的影石吧。

也就在这个冬天的那场雪里,一日,我往园子赏一株梅花,正吟着“梅似雪,雪如人,都无一点尘”,梅的那边有五个女子在叫着“狐!狐!”就一片浪笑。原来其中一个,长腿蜂腰,一手往上拥着颧骨,一手抓了鼻子往下拉扯,脸庞窄削变形,眉与眼两头尖尖地斜竖起来,宛若狐相。我几乎被这场面看呆了,失态出声,浪笑戛然而止,该窘的原本属五个女子,我却拽梅逃避,撞得梅瓣落了一身。

这一回败露了村相,夜梦里却与那女子熟起来,她实在是通体灵性的人,艳而不妖,丽而不媚,足风标,多态度,能观音,能听看,轻骨柔姿,清约独韵。虽然有点野,野生动力,激发了我无穷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终有一天,我想,我会将狐石系在了她的脖颈上,说:这个人人儿,你已经幻化了与我同形,就做我的新妻吧。

三目石

一日在家独坐,诗人××来说我孤寂。我不孤寂,静定乃能思游。诗人含笑,陪我对坐;遂说身体,说儿女,说今日天气,不免无聊起来。诗人叫苦:善动者他,喜静者我,两人血型不同。他说送你一块石头我走啦,就走了。

这石头不大,白色,可以托在掌上。但石上有三只目形,是圆睁的目,或者是睁而不能闭的目,如鸡与鱼。之所以称目,是有七层金线圈,中间更为金黄圆心,很有些像午夜的猫眼,组合一个品状。我平日收集石头,皆以丑为美,全没这般精妙的物件,好喜欢了,就这么坐下来两目对着三目,也可说三目对着两目,竟嗒然遗忘身与石。

我想,这石头一定生成极早,是什么生命的化石。古时候天地混沌,生命的诞生都是三只眼的,所以古人的认知都是真感的,质朴而准确,所以那时没理性,有神话,不存在潜层意识的词。现在的生命都是两只眼,一只眼隐退为意识潜下来,一切都不质朴了。

三目石此时得之于我,肯定有什么缘分所在,是如何意思呢,昭示我什么呢?理性的东西太多,科学的分类过细,现代人已经活得十分地琐碎。满世界的专家如毛,专家又自视高深,其实专家不就是懂得一门的认知,而这门在大自然中是怎样渺小如针尖的门呢!

三只眼比两只眼多一只眼,看到的是更多的具象,是整体,是气韵,苍茫而神秘的世界里,生命就与神同一了。两只眼比三只眼少一只眼,一定是在抽象,穷尽物理,可能得出结论生命就能制神了。谁是谁非,我不能把握。却思量戏曲上的程式,没有程式的时候不成戏曲,但现在演员作程式有几个还知道程式的来源吗?没有成语的时候,语言芜杂,而中学生喜欢用成语作文,谁又不生厌“学生腔”呢?我要捧角儿,我一定要告诫他(她)某程式产生的背景和内涵,我指导我的女儿作文,我要求她把成语还原着写。现在我们太多的形而上,欲望着要认识世界,世界却与我们陌生了。

又想,人的悲哀是太不知道了吗?

这个夜里不成寐,黎明里恍惚有梦,梦里全不是我看三目石的思想,竟是石的三目在看我,有许多文字出现。惊醒来记,失之大半,勉强记得:人肯定不再衍化独目,意识却可能被认为无数目如千眼佛,但或千眼顿开,但或一目了然,既是眼,请看眼为圆圈中有精点,圈中一点,形上也形下,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又看山不是山,又看水不是水,再看山还是山,再看水还是水。你看么。

是吗是吗,我是还得再看,三目石永远不会丢弃了的,××!

丑石

我常常遗憾我家门前的那块丑石呢:它黑黝黝地卧在那里,牛似的模样;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在这里的,谁也不去理会它。只是麦收时节,门前摊了麦子,奶奶总是要说:这块丑石,多碍地面哟,多时把它搬走吧。

于是,伯父家盖房,想以它垒山墙,但苦于它极不规则,没棱角儿,也没平面儿;用錾破开吧,又懒得花那么大气力,因为河滩并不甚远,随便去掮一块回来,哪一块也比它强。房盖起来,压铺台阶,伯父也没有看上它。有一年,来了一个石匠,为我家洗一台石磨,奶奶又说:用这块丑石吧,省得从远处搬动。石匠看了看,摇着头,嫌它石质太细,也不采用。

它不像汉白玉那样地细腻,可以凿下刻字雕花,也不像大青石那样地光滑,可以供来浣纱捶布;它静静地卧在那里,院边的槐荫没有庇覆它,花儿也不再在它身边生长。荒草便繁衍出来,枝蔓上下,慢慢地,竟锈上了绿苔、黑斑。我们这些做孩子的,也讨厌起它来,曾合伙要搬走它,但力气又不足;虽时时咒骂它,嫌弃它,也无可奈何,只好任它留在那里去了。

稍稍能安慰我们的,是在那石上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凹儿,雨天就盛满了水。常常雨过三天了,地上已经干燥,那石凹里水儿还有,鸡儿便去那里渴饮。每每到了十五的夜晚,我们盼着满月出来,就爬到其上,翘望天边;奶奶总是要骂的,害怕我们摔下来。果然那一次就摔了下来,磕破了我的膝盖呢。

人都骂它是丑石,它真是丑得不能再丑的丑石了。

终有一日,村子里来了一个天文学家。他在我家门前路过,突然发现了这块石头,眼光立即就拉直了。他再没有走去,就住了下来;以后又来了好些人,说这是一块陨石,从天上落下来已经有二三百年了,是一件了不起的东西。不久便来了车,小心翼翼地将它运走了。

这使我们都很惊奇!这又怪又丑的石头,原来是天上的呢!它补过天,在天上发过热,闪过光,我们的先祖或许仰望过它,它给了他们光明、向往、憧憬;而它落下来了,在污土里、荒草里,一躺就是几百年了?

奶奶说:“真看不出!它那么不一般,却怎么连墙也垒不成,台阶也垒不成呢?”

“它是太丑了。”天文学家说。

“真的,是太丑了。”

“可这正是它的美!”天文学家说,“它是以丑为美的。”

“以丑为美?”

“是的,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正因为它不是一般的顽石,当然不能去做墙,做台阶,不能去雕刻、捶布。它不是做这小玩意儿的,所以常常就遭到一般世俗的讥讽。”

奶奶脸红了,我也脸红了。

我感到自己的可耻,也感到了丑石的伟大;我甚至怨恨它这么多年竟会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而我又立即深深地感到它那种不屈于误解、寂寞的生存的伟大。

关于埙

我不是音乐家,多来米发索拉希,总只认作一二三四五六七。数年前为了研究文学语言的节奏,我选了许多乐谱,全是在一张工程绘图纸上标出起伏线来启悟的。我也不会唱歌,连说话能少说也尽量少说。但我喜欢埙,当我第一次听到埙乐时,我浑身战栗不能自已,以为遇见了鬼。听了埙乐而去看乐器,明白小时候在乡下常用泥巴捏了牛头模样的能吹响的东西也就是原始的埙吧,就觉得埙与我有缘分。现在,我的书房里摆着一架古琴、一支箫、一尊埙,我虽然并不能弹吹它们,但我一个人夜深静坐时抚着它们就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古琴是很雅的乐器,我睡在床上常恍惚里听见它在自鸣,而埙却更有一种魅力,我只能简单地把它吹响,每一次吹响,楼下就有小孩吓得哭,我就觉得它召来了鬼,也明白了鬼原来也是可爱的。我喜欢埙,喜欢它是泥捏的,发出的是土声,是地气。现代文明产生的种种新式乐器,可以演奏华丽的东西,但绝没有埙这样地虚涵着一种魔与幻。有了古琴,有了箫,有了埙,又有了二三个懂乐谱会乐器的朋友,我们常常夜游西安古城墙头去作乐(yuè)。我们作乐不是为了良宵美景,也不是要做什么寻根访古,我们觉得发这样的声响宜于身处的这个废都,宜于我们寄养在废都里的心身。中国的古乐十分简约,简约到几近于枯涩,而这样的乐器弹吹出这样的声响,完全是自己对着自己,为自己弹吹,而不是为了取悦别人。海明威讲冰山十分之七在水里,十分之三在水面,中国古乐正是如此。我常常反感杂噪浮躁,欣赏“口锐者,天钝之,目空者,鬼障之”的话,所以我一遇到琴、箫和埙,我就十分地亲近了。

拓片闲记

安康友人三次送我八幅魏晋画像砖拓片,最喜其中二幅,特购大小两个镜框装置,挂在书屋。

一幅五寸见方,右边及右下角已残,庆幸画像完整,是一匹马,还年轻,却有些疲倦,头弯尾垂,前双足未直立,似作踢踏。马后一人,露头露脚,马腹挡了人腹,一手不见,一手持戟。此人不知方从战场归来,还是欲去战斗,目光注视马身,好像才抚摩了坐骑,一脸爱惜之意。刻线简练,形象生动,艺术价值颇高。北京一位重要人物,是我热爱的贵客,几次讨要此图,我婉言谢拒,送他珊瑚化石一座和一个汉罐。

另一幅是人马图的三倍半长,完整的一块巨砖拓的。上有一只虎,造型为我半生未见。当时初见此图,吃午饭,遂放碗推碟,研墨提笔在拓片的空余处写道:

宋《集异记》曰:虎之首帅在西城郡,其形伟博,便捷异常,身如白锦,额有圆光如镜。西城郡即当今安康。宋时有此虎,而后此虎无,此图为安康平利县锦屏出土魏砖画像。今人只知东北虎,华南虎,不知陕南西城虎。今得此图,白虎护佑,天下无处不可去也。

友人送此图时,言说此砖现存安康博物馆,初出土,为一人高价购去,公安部门得知,查获而得,仅拓片三幅。为感念友人相送之情,为他画扇面三个。

“卧虎”说

我说的“卧虎”,其实是一块石头,被雕琢了,守在霍去病的墓侧。自汉而今,鸿雁南北徙迁,日月东西过往,它竟完好无缺,倒是天光地气,使它生出一层苔衣,驳驳点点的,如丽皮斑纹一般。黄昏里,万籁俱静了,走近墓地,拨荒草悠悠然进去,蓦地见了:风吹草低,夕阳腐蚀,分明那虎正骚动不安地冲动,在未跃欲跃的瞬间,立即要使人十二分地骇怕了!怯生生绕着看了半天,却如何不敢相信寓于这种强劲的动力感,竟不过是一个流动的线条和扭曲的团块结合的石头的虎,一个卧着的石虎,一个默默的稳定而厚重的卧虎的石头!

前年冬日,我看到这只卧虎时,喜爱极了,视有生以来所见的唯一艺术妙品,久久揣赏,感叹不已,想生我育我的商州地面,山川水土,拙厚、古朴、旷远,其味与卧虎同也。我知道,一个人的文风和性格统一了,才能写得得心应手,一个地方的文风和风尚统一了,才能写得入情入味,从而悟出要作我文,万不可类那种声色俱厉之道,亦不可沦那种轻靡浮艳之华。“卧虎”,重精神,重情感,重整体,重气韵,具体而单一,抽象而丰富,正是我求之而苦不能的啊!

我在那墓场待了三日,依依不肯离去。我总是想:一个混混沌沌的石头,是出自哪个荒寂的山沟呢?被雕刻家那么随便一凿,就活生生成了一只虎了?而固定的独独一块石头,要凿成虎,又受了多大的限制?可正是有了这种限制,艺术才得到了最充分的自由吗?貌似缺乏艺术,而真正的艺术则来得这么地单纯、朴素、自然、真切!

静观卧虎,便进入一种千钧一发的境界,卧虎是力的象征。我们的民族,是有辉煌的历史,但也有过一片黑暗和一片光明的年代,而一片光明和一片黑暗一样都是看不清任何东西的。现在,正需要五味子一类的草药,扶阳补气,填精益髓。文学应该是与世界相通的吧,我们的文学也一样是需要五味子了,如此而已。

但是,这竟不是一个仰天长啸的虎,竟不是一个扑、剪、掀、翻的虎,偏偏要使它欲动,却终未动地卧着?卧着,内向而不呆滞,寂静而有力量,平波水面,狂澜深藏,它卧了个恰好,是东方的味,是我们民族的味。

以中国传统的美的表现方法,真实地表达现代中国人的生活和情绪,这是我创作追求的东西。但是,实践却是那么艰难,每走一步,犹如乡下人挑了鸡蛋筐子进闹市,前虑后顾,唯恐有了不慎,以致怀疑到了自己的脚步和力量。终有幸见到了“卧虎”,我明白了,且明白往后的创作生涯,将更进入一种孤独境地。喜从此有了“源于高度的自信”,进一步“精于其道的自感”(这是袁运甫的画语),我想,艺术于我是亲近的。

我的“卧虎”啊……

动物安详

我喜欢收藏,尤其那些奇石、怪木、陶罐和画框之类,旦经发现,想方设法都要弄来。几年间,房子里已经塞满,卧室和书房尽是陶罐画框乐器刀具等易撞易碎之物,而客厅里就都成了大块的石头和大块的木头,巧的是这些大石大木全然动物造型,再加上从新疆弄来的各种兽头角骨,结果成了动物世界。这些动物,来自全国各地,有的曾经是有过生命,有的从来就是石头和木头,它们能集中到一起陪我,我觉得实在是一种缘分,每日奔波忙碌之后,回到家中,看看这个,瞧瞧那个,龙虎狮豹,牛羊猪狗,鱼虫鹰狐,就给了我力量,给了我欢愉,劳累和烦恼随之消失。但因这些动物木石不同,大小各异,且有的眉目慈善,有的嘴脸狰狞,如何安置它们的位置,却颇费了我一番心思。兽头角骨中,盘羊头是最大的,我先挂在面积最大的西墙上,但牦牛头在北墙挂了后,牦牛头虽略小,其势扩张,威风竟大于盘羊头,两者就调了过。龙是不能卧地的,就悬于内门顶上。龟有两只,一只蹲墙角,一只伏沙发扶手上。柏木根的巨虎最占地方,侧立于西北角。海百合化石靠在门后,一米长的角虫石直立茶杌前。木羊石狗在沙发后,两个石狮守在门口。这么安排了,又觉得不妥,似乎虎应在东墙下,石鱼又应在北边沙发靠背顶上,龙不该盘于门内顶而该在厅中最显眼部位,羊与狗又得分开,那只木狐则要卧于沙发前,卧马如果在厨房门口,仰起的头正好与对面墙上的真马头相呼应。这么过几天调整一次,还是看着不舒服,而且来客,又各是各的说法,倒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一夜做梦,在门口的两个狮子竟吵起来,一个说先来后到我该站在前边,一个说凭你的出身还有资格说这话?两个就咬起来,四只红眼,两嘴茸毛。梦醒我就去客厅,两个狮子依然在门口处卧着,冰冰冷冷的两块石头。心想,这就怪了,莫非石头凿了狮子真就有狮子的灵魂?前边的那只是我前年在南山一个村庄买来的,当时它就在猪圈里,当时发现了,那家农民说,一块石头,你要喜欢了你就搬去吧。待我从猪圈里好不容易搬上了汽车,那农民见我兴奋劲,就反悔了,一定要付款,结果几经讨价还价,付了他二十五元。这狮子不大威风,但模样极俊,立脚高望,仰面朝天,是个高傲的角色,像个君子。另一只是一个朋友送的,当时他有一个拴马桩和这只狮子,让我选一个,我就带回了这狮子,我喜欢的是它的蛮劲,模样并不好看,如李逵、程咬金一样,是被打破了头仍扑着去进攻的那种。我拍了拍它们,说:吵什么呀,都是看门的有什么吵的?但我还是把它们分开了,差别悬殊的是互不计较的,争斗的只是两相差不多的同伙,于是一个守了大门,一个守了卧室门。第二日,我重新调整了这些动物的位置,龙、虎、牛、马当然还是各占四面墙上墙下,这些位置似乎就是它们的,而西墙下放了羊、鹿、石鱼和角虫石,东墙下是水晶猫、水晶狗、龟和狐,南墙下安放了石麒麟,北墙的沙发靠背顶上一溜儿是海百合化石、三叶虫化石、象牙化石、鸵鸟、马头石、猴头石。安置毕了,将一尊巨大的木雕佛祖奉在厅中的一个石桌上,给佛上了一炷香,想佛法无边,它可以管住人性也可以管住兽性的。又想,人为灵,兽为半灵,既有灵气,必有鬼气,遂画了一个钟馗挂在门后。还觉得不够,书写了古书中的一段话贴在沙发后的空墙上,这段话是:

碗大一片赤县神州,众生塞满,原是假合,若复件件认真,争竞何已。

至今,再未做过它们争吵之梦,平日没事在家,看看这个,瞧瞧那个,都觉顺眼,也甚和谐,这恐怕是佛的作用,也恐怕是钟馗和那段古句的作用吧。

看好门户

我的老师曾给我说过两句话:群居守口,独坐防心。在稠人广众里我的话是少,这倒不至于耽怕言多有失,实在是口头表达差,常常是与人争吵,三句两句被噎住,过后了方想出当时应该说一句什么样的话便能将他镇住,悔恨不已。但是,我的心最难守住,尤其一个人在床上的时候,脑子里有一群惊乍的野马,想功名,想利禄,想一些奸佞人如何对我欺诈和诋毁,也想一些女人是怎样的妩媚。于是我就拿了书来看。

我是不能在床上看书的,看不到一个小时便犯迷糊。犯迷糊去睡觉太耽误时间,后来寻着一个办法就是爬起来画画,画画是越画越来精神头儿,又可心系一处。

记得有一个晌午,天下着雨,隔窗望着一根一根的雨把天和地作合在了一起,心就七想八想扭成麻花了,先去厨房里找东西吃,吃罢了还不行,就提笔要画画。《看好门户》就是那天的作品。画的时候我醒悟了庙里的和尚为什么要敲木鱼,因为有节奏的木鱼声,它可以把心安静,专注诵经了。《看好门户》画的是一只狗,狗很大,几乎占据了四尺整张的纸,我想我的心门口应该卧着这样一个东西。画毕后的第三天,有朋友来,说:看门户的狗应该是狼狗,你画的狗像宠物狗,能守住门户吗?而且这只狗也心事重重,还不知在胡思乱想着什么呢!我看了看,也觉得是,却说:即便画个狼狗,心乱如虎,那也无抵于事,花花世界里做正人君子已经是很难的呀!

残佛

去泾河里捡玩石,原本是懒散行为,却捡着了一尊佛,一下子庄严得不得了。那时看天,天上是有一朵祥云,方圆数里唯有的那棵树上,安静地歇栖着一只鹰,然后起飞,不知去处。佛是灰颜色的沙质石头所刻,底座两层,中间镂空,上有莲花台。雕刻的精致依稀可见,只是已经没了棱角。这是佛要痛哭的,但佛不痛哭,佛没有了头,也没有了腹,莲台仅存盘起来的一只左脚和一只搭在脚上的右手。那一刻,陈旧的机器在轰隆隆作响,石料场上的传送带将石头传送到粉碎机前,突然这佛石就出现了。佛石并不是金光四射,它被泥沙裹着,依然丑陋,这如同任何伟人独身于闹市里立即就被淹没一样,但这一块石头样子毕竟特别,忍不住抢救下来,佛就如此这般地降临了。

我不敢说是我救佛,佛是需要我救的吗?我把佛石清洗干净,抱回来放在家中供奉,着实在一整天里哀叹它的苦难,但第二天就觉悟了,是佛故意经过了传送带,站在了粉碎机的进口,考验我的感觉。我庆幸我的感觉没有迟钝,自信良善未泯,勇气还在。此后日日为它焚香,敬它,也敬了自己。

或说,佛是完美的,此佛残成这样,还算佛吗?人如果没头身,残骸是可恶的,佛残缺了却依然美丽。我看着它的时候,香火袅袅,那头和身似乎在烟雾中幻化而去,而端庄和善的面容就在空中,那低垂的微微含笑的目光在注视着我。“佛,”我说,“佛的手也是佛,佛的脚也是佛。”光明的玻璃粉碎了还是光明的。瞧这一手一脚呀,放在那里是多么安详!

或说,佛毕竟是人心造的佛,更何况这尊佛仅是一块石头。是石头,并不坚硬的沙质石头,但心想事便可成,刻佛的人在刻佛的那一刻就注入了虔诚,而被供奉在庙堂里度众生又赋予了意念,这石头就成了佛。钞票不也仅仅是一张纸吗?但钞票在流通中却威力无穷,可以买来整庄的土地,买来一座城,买来人的尊严和生命。

或说,那么,既然是佛,佛法无边,为什么会在泾河里冲撞滚磨?对了,是在那一个夏天,山洪暴发,冲毁了佛庙,石佛同庙宇的砖瓦、石条、木柱一齐落入河中,砖瓦、石条、木柱都在滚磨中碎为细沙了而石佛却留了下来,正因为它是佛!请注意,泾河的“泾”字,应该是“经”,佛并不是难以逃过大难,佛是要经河来寻找它应到的地位,这就是它要寻到我这里来。古老的泾河有过柳毅传书的传说,佛却亲自经河,洛河上的甄氏成神,缥缈一去成云成烟,这佛虽残却又实实在在来我的书屋,我该呼它是泾佛了。

我敬奉着这一手一脚的泾佛。

许多人得知我得了一尊泾佛,瞧着皆说古,一定有灵验,便纷纷焚香磕头,祈祷泾佛保佑他发财,赐他以高官,赐他以儿孙,他们生活中缺什么就祈祷什么,甚至那个姓王的邻居在打麻将前也来祈祷自己的手气。我终于明白,泾佛之所以没有了头没有了身,全是被那虔诚的芸芸众生乞了去的,芸芸众生的最虔诚其实是最自私。佛难道不明白这些人的自私吗?佛一定是知道的,但佛就这么对待着人的自私,它只能牺牲自己而面对着自私的人,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啊。

我把泾佛供奉在书屋,每日烧香,我厌烦人的可怜和可耻,我并不许愿。

“不,”昨夜里我在梦中,佛却在说,“那我就不是佛了!”

今早起来,我终于插上香后,下跪作拜,我说,佛,那我就许愿吧,既然佛作为佛拥有佛的美丽和牺牲,就保佑我灵魂安妥和身躯安宁,作为人活在世上就好好享受人生的一切欢乐和一切痛苦烦恼吧。

人都是忙的,我比别人会更忙,有佛亲近,我想以后我不会怯弱,也不再逃避,美丽地做我的工作。

树佛

我称柿树为佛,是树嫁接了结果,如女子成熟少妇乃渐入渐老之境。

这佛在北方的山峁存生,山峁不平,随势筑形。远看浑然椭圆,恍惚疑涌地而起,若峁上之峁,又如天外飞来,浮聚了一堆浓云,这是佛的雍容体态了。再远看黑粗的主干恰与细微的梢枝组合,叶脉的枝条辐射为扇面,枝梢分丫,这是佛的柔柔千面手了。再远看梢丫错综复杂,在天的衬景上如透雕又如剪纸,天成了撕碎的白纸虚幻衍化,这是佛之煌煌灵晕了。再远看,再远看,倏乎纳嚣风而使其寂然消声,骤然吸群鸟而又轰然释放,这是佛的浩浩法度了。

树而为佛,树毕竟有树的天性,它爱过风流,也极够浪漫,以有弹性的枝和柔长的叶取悦于世。但风的抚摸使它受尽了方向不定的轻薄,鸟的殷勤使它难熬了琐碎饶舌的嚣烦。北方旱水,北方不宜桃李。要经见日月运转四季替换,要向往高天听苍鹰鸣唤,长长的不被理解的孤独使柿树饱尝了苦难,苦难中终于成熟,成熟则为佛。佛是一种和涵,和涵是执着的极致,佛是一种平静,平静是激烈的大限,荒寂和冷漠使佛有了一双宽容温柔的慈眉善眼,微笑永远启动在嘴边。

佛以树而显身了,难道为着的是贫瘠的山峁?为着的是猥琐了的农人?

有树佛存在,大美便在了世间。

阿×,你知道吗?在黄河龙门的东岸山塬上,我第一次觉悟到了柿树的佛,感受了从未有过的神圣和亲近啊!

坐佛

有人生了烦恼,去远方求佛,走呀走呀的,已经水尽粮绝将要死了,还寻不到佛。烦恼越发浓重,又浮躁起来,就坐在一棵枯树下开始骂佛。这一骂,他成了佛。

三百年后,即一九九二年冬季,平凹徒步过一个山脚,看见了这棵树,枯身有洞,秃枝坚硬,树下有一块黑石,苔斑如钱。平凹很累,卧于石上歇息,顿觉心旷神怡。从此秘而不宣,时常来卧。

再后,平凹坐于椅,坐于墩,坐于厕,坐于锥,皆能身静思安。

红狐

Z,你是不曾知道的,当我借居在这间屋子的时候,我是多么地荒芜。书在地上摆着,锅碗也在地上摆着。窗子临南,我不喜欢阳光进来,阳光总是要分割空间,那显示出的活的东西如小毛虫一样让人不自在。我愿意在一个窑洞里,或者最好是地下室里喘气。墙上没挂任何字画,白得生硬,一只蜘蛛在那里结网,结到一半蜘蛛就不见了。我原本希望网成一个好看的顶棚,而灰尘却又把网罩住,网线就很粗了,沉沉地要坠下来。现在,我仰躺在床上,只觉得这荒芜很好,我的四肢越长越长,到了末梢就分叉,是生出的根须,全身的毛和头发拔节似的疯长,长成荒草。

宽哥说,这屋子真是一座荒园。

我说,那就要生出狐狸精的。

十多年来,我读《聊斋》,夜半三更的时候,总企盼举头一看,其实是已经感觉到了,窗的玻璃上有一张很俏的脸,仅仅是一张脸,在向我妩媚。我看她,她也看我;我招之,她便含笑。倏忽就树叶般地飘进来——这样企盼着,并没有狐狸进来,我猜想那时我的火气太重,屋子里太整洁,太有规矩。于是清早起来,恹恹地发困,便疑心窗外的那一株垂柳是一个灵魂在站着,她站着成了一株柳的。

如今的冬夜,从月下归来,闻见了谁家的梅。入我的荒园里,并没有随我而入的另一双鞋,影子也没有了。我坐在炉子边烧茶,听着水响和空间里别的什么声音,独自喝了一杯又一杯。忽地想起李太白诗:

两人对酌梨花开

一杯一杯复一杯

我醉欲眠君且去

有情明日抱琴来

冬夜里没有梨花开,新窗外有三棵槐,叶子都落了,枝杈在颤起细的韵。我也没喝酒,亦不想睡,想着真有狐狸的吧。

狐狸并没有。

但也就在明日,却有人抱了琴来。抱琴人是个矮个男人,就是宽哥,说,我知道你寂寞。这是一架古琴,钟子期与伯牙相识的那一种古琴,弹《高山》《流水》的那一种古琴。

宽哥也是寂寞的人——其实谁都寂寞,狼虎寂寞,猪也寂寞——因为精神寂寞,他学了五年琴。他把琴送予我,我却不懂得琴谱。他明明知道我不懂得琴谱,他竟送琴给我。

琴就安置在我唯一的桌子上,琴成了荒园里最豪华的物体,我觉得一下子富有。那个捡来的啤酒木箱盖做成的茶几,如果上边放着烂碟破碗,就是贫穷的表现;而放着的是数百元的茶具,这便成一种风格。现在又有了古琴,静坐在茶几边的我静得如一块石头,斜睨了那古琴,一切都高雅了。

三日过去,五日过去,《聊斋》的书已不再读,茶是越来越讲究了档次,啜品中记起一位才女叫眉的,曾与我论过茶,说民间流行一种以对茶之态度看对性的态度的算卦辞,而世上最能品茶的是山中的和尚,和尚对性已经戒了,但那一种欲转化成了对茶的体味。我那一日还笑她胡诌,待这日记起,很觉有趣。我虽有五台山买来的木鱼,却怎么能把自己敲出个和尚来呢?仄了头瞧桌上的琴,默默一笑,这一笑就凝固了一段历史,因为那一瞬间我发觉琴在桌上是一个平平坦坦的睡着的美人。

山里的人夏日送礼,送一个竹皮编的有曲线的圆筒,太热的人夜里可以搂着睡眠取凉,称作是凉美人的。这琴在那里体态悠闲,像个美人,我终于明白宽哥的意思了。Z,那时我真有一份冲动,竟敢放肆,轻轻地走近去,分明感觉到它已经睡着了,鼾声幽微,态势美妙,但我又不敢惊动,想它要醒过来,或者起身而站,一定是十分地苗条的。那琴头处下垂的一绺棉絮,真是它的头发,不自觉地竟伸手去梳理,编出一条长长的辫子,这么好身材的,应该是有一条长辫的。

这一个夜里,夜很凉,梦里全是琴的影子,半醒半寐之际,倏忽听得有妙音,如风过竹,如云飞渡,似诉似说。我蓦地翻身坐起,竟不知了身在何处。没月光的夜消失了房子的墙,以为坐在了临水的沙岸,或者就完全在水里。好长的时间清醒过来,拉开灯绳,四堵墙显出白的空间,琴还在桌上躺着。但我立即认定妙音是来自琴的,这瞒不过我的,是琴在自鸣了!

Z啊,有琴自鸣,这你听说过吗?三年前咱们去植竹,你说过的,竹的魂是地之灵声,植下竹就是植下了音乐。那么,这琴竟能自鸣,又该是怎样一个有灵的魂呢?

从此每日进屋,就要先坐于琴旁。人在屋外,想有琴在家,坐于琴旁了,似守亲爱的人安睡,默默地等待着醒来,由是又捧了《聊斋》来读,终信了这是一份天意。有闲书上讲,女人是一架琴,就看男人怎么调拨;好的男人弹出的是美乐,孬的男人弹出的是噪音。这样的琴,不知道造于哪块灵土上的灵木,制于何年何月的韶光月下,谁曾经拥有过它,又辗转了多少春秋和人序,可它,终于等待到了来我的屋中,要为我蓄满清音,为我解消寂寞,要与我共同创造人间的一段传奇!这样的尤物,今生今世既然与我有缘,我该给它起个好名儿来的。

我真的耗费了许多心思。叫它“等待”似乎太硬;叫“欲语”,又觉无力;“半生缘”又偏俗了;“一段不了”,还嫌率虚。住到这屋子里,我是因了兼职了一个教授职名赚的。门框上我曾写了“半闲半忙作文章,似通不通上课堂”。我这样的人过这样的日子,起怎样的名字给它呢?我坐在它的身旁,目注了它对它说话,说我的童年,说我的青年和中年,说我的丑陋和苦难,说我感谢它的话。我是看过报上的报道,说有一人种了一棵南瓜,他每日对南瓜说话如说话于他的孩子,这南瓜就长成背篓般大。还有一人患了心脏病,整日对心脏说感谢的话、委托的话,心脏病竟也无药而愈了。我也这般对待我的琴,我感觉琴是听见了,也听懂了。一次不自觉地去触动了几下弦索,它竟应发出极美的音乐来。我当时是惊呆了,因为我从来不识琴谱,连简谱也不识的,怎么就能有如此一段美乐呢?我疑问过宽哥,宽哥说,你再弹触时不妨打开录音机,我过后听听。我这么做了,宽哥就用简谱记下来,说果然好,你是个天才的作曲家。

我不是作曲家,我没有天才,天才是琴自身的。宽哥将数次的录音整理了,成一首乐曲在许多场合演奏,甚至还拿去发表,要署我的名。我声明这不是我作的曲,应该署琴的名。这次我得讨问琴,求它自报姓名。琴没有告诉我,却在灯光下,使我终于看见乌黑的琴身暗处,透出三处一绺的红来,黑与红相配得那么和谐和高贵,竟是我以前未注意到的。连着三日,都是在灯光下,发觉了红越来越多,几乎从整个黑里都能看出那下边的一层红来。

这一夜,我梦里觉得我在我的头发里发现了一颗痣,在手心里发现一条纹,觉得桌上伏着一只艳红的狐。

于是,翌日的清晨,我叫我的琴为“红狐”。

“红狐”虽然依旧在桌上平伏着,但我仍要买了家具到这屋里。我买的是一张特大的床,一座极软的沙发,“红狐”如果从桌上站起,它的天性里该是爱静卧的。狐之友猜测应是鹤与鹿的,我又搜寻了鹤鹿的画,贴在琴后的墙上。

我是这么想,Z,狐是世上最灵性最美丽最有感应的尤物,原来是我的荒园里它早已来了!有诗说“好雨知时节”,“随风潜入夜”,那它是从远的山里林里,或者从蒲氏的《聊斋》里,在那一个雨夜里来的。想宽哥送琴的那个夜,也正好有雨,当时我并不知,天明瞧见屋外的一蓬紫薇湿淋淋的。

Z,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事,一件大事,真的,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也就是我有了红狐琴,我的荒园里再不荒了,我开始过得极平静而又富有,这你应该为我祝福和羡慕吧!

关于树

树默默地长着,长得很高。打开窗户,枝条上就会栖有一只美丽的小鸟,鸣啭着,可人极了。逢上细雨蒙蒙,在栅栏前独立,湿气里,那雨正沿了叶尖往下迟迟久久滑动,似无若有的一声坠金。想天地之广大,念人生好匆忙,捡一片飘落下来的枯叶,一根根数着心形般的那些纤纤细脉,几许淡愁,天分明是十分地黑了。

教科书上讲:在这个地球上,有着人,也同样有着兽,有着草木。草木似乎是地球的奢侈品了。那么,占一席阴凉,祛那暑热,砍几枝作薪,煮饭烧茶,伐解了,做许许多多家具,倒欣赏那泉状的纹路。这一切皆如此地理所当然,树就是这么个树而已了。

偶尔在一个雪天,心情挺好,望着那黑硬的奇形怪样的枝柯,要突发玄想,树是一个什么样的妖魔从地下冒出?这晚上定会做出许多的噩梦。

圆圆的地球在太空中滚动得太久了,严严实实地封闭了它的精光元气;树为释放地气而存在着,她的每一片叶子就是内气外行的手掌。正正经经的气功师啊!被人爱是树的企望,爱人更是树的幸福,爱欲的博大精深,竟使她归于了无言乃大愚,沉静而寂寞。

×君,我是你窗前的每日所见的一棵树啊,可你知道我是哪一日长出了地面,又是怎样一日一日地高大吗?

说自在

我多么羡慕大海,想那挂一片云帆,直济万顷波涛,是何等的雄壮!而我,却实在可怜了,竟没有渡过海,甚至也未见过一次,想象不来到了大海,我将会如何举动。娘生我在山地,她去田里劳作的时候,我就从门槛里爬出去了,自然在召唤着我:去水溪边看见我一张很脏的脸,在草丛里吹一朵有着无数的小伞的蒲公英,虽然不像海边孩子的身上有一层发白的水锈,但却是满头的草叶,常常是娘回来,我已睡卧在了菊花架下。所以我说,我爱大海,大海却不是我的母亲,她没有给我五趾分开的脚,那弄潮的船上我站得稳吗?但我却是山地的儿子,我爱那花间草间的一块石头,它见光有彩,临风响动,顽愚的形状里包含着金、银、铜、铁的灵性,空空寂寂地待在野外,却是多么富有天地自然之乐啊!

我曾经想,世界上只有大海,那将会出现一种怎样可怕的情景呢?当然,世界上也绝对不能尽是山石。到大海观潮,进深山赏林,世界才是和谐的一统,人的兴趣才是多变的丰富。宇宙之中,万事万物,既能生存,便有赖以生存的价值。一棵树木,千万片叶子,都是叶子,却一片不同一片,能说出哪一片重要吗?纵然是苍鹰,可揽天下雄风,是凤凰,可集天下色彩,但要是歇栖下来,也不过只是占一根树枝呢。

陕南的地方,常常有这样的事:一条河流,总是曲曲折折地在峡谷里奔流,一会宽了,一会窄了,从这个山嘴折过,从那个岩下绕走,河是在寻着她的出路,河也只有这么流着才是她的出路。于是,就到了大批游客。当今游客,都是进山要观奇石,入林要赏异花,他们欣赏那岩头瀑布的喧哗,赞美那河面水浪的滚雪,总是不屑一顾那河流转变的地方。是的,那太平常了,在山嘴的下边,是潭绿水,绿得成了黑青,水面上不起一个水泡,不泛半圈涟漪。但是,渔夫们却往那里去了。他们知道,那瀑布的喧哗,虽然热闹,毕竟太哗众取宠了,那翻动的雪浪,虽然迷丽,但下边定有一块石头,毕竟太虚华轻薄了;只有这潭水,投一块石子下去,嘭咚响得深沉,近岸看看,日光下彻,彩石历历在目,水藻浮出,一丝一缕如烟如气,探身而进,水竟深不可测,随便撒一网去,便有白花花烂银一般的鱼儿上来。

小时候,我常在这样的湾水边钓鱼,我深深地知道她的脾性。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里蛟腾鱼跃;谁能说她不是山中河流的真景呢?湾水并不因被冷落而不复存在,因为她有她的深沉和力量,她默默地加深着自己的颜色,默默蓄积着趋来的鱼虾,只是一年一年,用自己的脚步在崖壁上走出自己一道不断升高的痕迹。终有一天,她被人们知道了好处,便要来赤身游泳,潜水摸鱼,夜里看月落水底的神秘,雨后观彩虹飞起的美妙。湾水临屈而不悲,赏识而不狂,大智若愚,平平静静,用什么也不可能来形容她的单纯和朴素了。

这些年里,我走了不少地方,可谓“八千里路云和月”,但我却常常低头便思起了故乡。故乡,虽然贫穷,但却有真山真水的自然元气。那草木见过吗?密密的不能全叫出它的名目;那虫鸟见过吗?那奇形怪状不能描绘出它的模样。信步到山林去,洼地去,常常就看见那石隙里渗出一泓泉的,或漫竹根而去,或在乱石中隐伏。做孩子的去采蘑菇,渴了,拣着一片猪耳朵草的地方用手挖挖,一有个小坑儿,水便很快满了,喝下去,两腋上津津生凉风,却从不曾坏了肚子。如若夜里做游戏,在地下挖个坑儿,立即便出现一个月亮,遍地挖坑,月亮就蓄起一地哩。这地方,撒一颗花籽长一棵鲜花,插一根柳棍生一株垂柳,城里有吗?城里的报时大钟虽然比老家门前榆树上的鸟窠文明,但有几多味呢?那龙头一拧水流哗哗的装置当然比山泉舀水来得方便,但那一拧龙头先喷出一股漂白粉的白沫的水能煮出茶叶的甘醇吗?我最看不上眼的,是那么高高的薄壳大楼凉台上,一个两个小瓦盆里植点花草,便自命热爱生活,又偏偏将花草截了直杆,剪了繁叶,让其曲扭弯斜,而大讲其美!我真不明白,就这么小个地方,要拥上这么多的人?!一堆蚯蚓仅仅拥挤在一个盆的土里,你吐过他吃,他吐过你吃,那到了最后,还有什么可吃可吐的呢?

我深深地怀念着我那真山真水的故乡!夜里又读了《红楼梦》,我觉那块石头真好,它既没有本事去补天,就让它留在草莽吧,它有矿质,冶金人会找着它,它含石灰,烧窑者会寻到它,既是纯乎一块顽石,苔藓布满,也能显示春天,就是被河流冲去,裂成碎片,研为沙砾,日光,水汽,雾霰,烟霭,也会使它闪出灿灿的天然色光。

大凡世上,做愚人易,做聪明人难,做小聪明易,做聪明到愚人更难。鸿雁在天上飞,麻雀也在天上飞,同样是飞,这高度是不能相比的。雨点从云中落下,冰雹也从云中落下,同样是落,这重量是不能相比的。昙花开放,月季花也开放,同时开放,这时间的长短是不能相比的。我能知道我生前是何物所托吗?我能知道我死后会变为何物吗?对着初生婴儿,你能说他将来要做伟人还是贼人吗?大河岸上,白鹭飞起,你能预料它去浪中击水呢,还是去岩头伫立,你更可以说浪中击水的才是白鹭,而伫立于岩头的不是白鹭吗?

去年初春,我又回到老家去。家却搬了地方,再不是那多泉的川沟,而住在了大坡原上;吃水要挑了桶去远远的林子里。我便提议打口井了。我没有请风水先生,我自觉山有山脉,水有水向,在学校是学过这地理知识的。我看了地势,便在前院里打起井来。打呀,打呀的,先还使得上劲,愈打愈是困难,一笼笼土吊上来,但是,就有了一个大石层,无论如何也挖不出个缝儿来。我泄气了。邻家人劝我到他们院里去打,说那里风水先生看了的,肯定有水;但我怎能把井打在他家院里,而我吃水不便呢?我又在后院开始另打井。蹴在那井坑里,打了五天,又打了十天,已经是十丈深了,还是没水,村里人尽在耻笑起来,我只是打我的。那黑黑的世界里的苦作,那是孤孤的寂寞的生活。终有一天,毕竟那水是出现了,虽然不大,但我是多么高兴呢!我站在井底,看着井口,如圆片明镜一般,太阳的光芒在那里激射,突然似乎有了响动,愕然大惊,我声小,那声也小,我声大,那声也大,我明白那是地心的回音,笑起来,满井里都是哈哈哈的大笑不止。

这井打成了,这是属于我家的。天旱,那水不涸,天涝,那水不溢。狂风刮不走它,大雪埋不住它,冬天里,在井中吊着桶子而不冻坏,夏天里,吊着肉块而不腐烂。我知道地下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海,我虽然只能得到这一井之水,但却从此得到了永恒之源。有泉吃泉水,没泉吃井水;井水更比泉水好,泉水太露,容易污染,井水暗隐,永远甘甜。我庆幸在我家的院子打了这口井,但我知道这井还浅,还小,水还不大,还要慢慢地淘呢。

乡村的夏夜,实在热得难熬,人们都在场畔上乘凉闲话:你一句,他一句,天一句,地一句,一直可以到深夜。谁都听了,谁却也说不上说了些什么,但是满足了,最满足的却是本人。

夜籁

当学生的时候,血气方刚,常要作以济天下的人物;莽撞撞地闯进社会几年,弄起笔墨文学,一事无成,才知道往日幼稚得可怜,不觉心灰意懒,且“行于当所行”“止于所不可止”了。借仲秋的日子,去陕南度假散心,坐了十多日船,行了上千里路,随便往两岸的山上一望,便见秋收后的庄稼地正在深翻,老牛、木犁、疙瘩绳。或者,是歇晌的时候了,老牛站在那里,四蹄直立、尾巴直垂,犁沟里坐着默默的农夫:劳作后的疲倦,瞬间凝固的雕塑。我心中感慨:天下最劳心者,文人;最劳力者,农夫。劳力者给了劳心者以粮食;劳心者却不能于劳力者有所作为,不觉喟然长叹!

夜里,船到了山湾间,月显得很小,两岸黝黝的山影憧憧沉在水里,使人觉得山在水上有顶,水下有根,但河里却铺了银,平静静的似乎不流,愈发使人慌恐。到了渡口,船不走了,只好向岸上的山村投宿,一道石板小路引着向山坡根去了。石板是锃蓝的、赭红的,一块不连着一块,人脚踹得它光滑细腻,发着幽幽的光,像池塘平浮水面的荷叶。在石板路上走,一步一个响声,常常使人觉得后边有人跟着;看半山坡上的灯光,星星点点,似乎对称,又见分散。一直到了坡根,那灯光却再不见,路成了窄巷,陡然向坡上爬去,常常是前边突然无路,一个直角,巷子向旁边拐去了。两边高高的人家,前院墙石块垒起十来丈高,后屋墙却依山而筑,仅二尺有余。灯光正从那家小小的石窗照下来,犹如一道白柱。一个极俊俏的女子,探头往下看着,打一个口哨,麻酥酥的,立即就捂了脸,作认错了人的害羞。

我走近一家院落,院门是桐木板的,窄而短,门环却小碗口般大,挨墙弯着一株古柏,绳索似的皮纹,疙疙瘩瘩的根爬满了门前的石阶。敲一下门,响声很空,院子有了脚步声,一个老头把门开了。正要询问,坡那边的石窗光又一亮,那个极俊俏的女子又出现了,一个口哨,麻酥酥的,巷子里有了脚步声。

“这猴女子!”老头说。

“她在做什么?”我也有些奇怪了。

“恋爱吧,”老头说,“这么冷的,又要去河边,你恋过,你说说,恋爱有火吗?”

我笑了,不觉向河边望去,那河竟离得很近,看得见了那并排的几只木船,月光下亮得分明。一位诗人描写过这种境界,说那船是河神的套鞋。如今,两个人影走上了空船,有一个是那极俊俏的女子吧。船客走了,河神走了,只有明月,明月初照人哟。

老头是个厚道人,热情地接待了我。他老伴到闺女家去了,夜里剩下他一人,正在灶火口熬茶。茶锅小极小极,只有拳头那么大,系在一条铁丝上,架在火上,像烧着一个黑瓷蛋儿。火不甚旺,老头几次俯下身去吹,嘴皱得像个火筒,烟就罩了一层,我喀喀地咳嗽起来。

“就好,就好,”老头抱歉地说,“快蹲下,烟高不烟低。”

茶熬好了,老头倒给我了一小碗黑汤儿。喝一口,苦得直吐舌头。

“这是什么茶?”我说。

“龙叶茶,自己上山采的。”他说,“香吗?”

我该怎么说呢?我看着这烟火熏得黑漆漆的石屋,看着这火光一闪一闪泛着黑瓷一样幽光的老人脸,我摇摇头了,知道这些农夫,大都没钱去买那高质茶叶,便自己采了什么叶子去熬喝这又苦又涩的汁汤了。

“你们城里人是喝不惯的,”老头苦笑了,“可我们却珍贵呢,你喝喝,后味叫香呢。”

但我无论如何不敢去喝了,老头便接过喝起来,喝一口,舌头就伸出来在毛茸茸的嘴唇上舔一下,发出一种很响的声音。他又熬了第二锅,喝了,又熬了第三锅,喝了。然后,闭了眼睛,坐在地上,将那弯屈的背、脚、手、脖子,使劲伸展,然后鼻孔里长时间地出气,一双小眼睛显得明亮多了。

看着老人的舒服劲,我心里滋润起来,恨不能自己变成个小虫儿,钻进他的鼻孔,好让他再舒舒服服地打个喷嚏。

“今天地里干啥了?”我说。

“翻地呗。”他说,“天又旱得厉害,地瓷得扳不开啊!”

“真苦了你,这么大年纪了。”

“哪里!一辈子还不是这么过来的,多亏这茶呢!一天不喝几锅,头疼,骨头也散架了,这茶是农家乐,一喝乏劲没有了,百事都忘了呢。”

老人说着,哈哈地笑起来,精神十分活跃,问起城里的人吃的什么呀,穿的什么呀,这秋天里,都在干些甚事呀,比如今天晚上,又在干着什么呢?我一一回答着老人,感到深深的内疚,老人却又哈哈笑了,说:

“土命人也不像你说的可怜,苦是苦,苦中仍有甜呢,好比是咱这茶,可惜你不愿喝一口。”

这当儿,院门又在很空地敲响,老头出去开门了,院子里立即有了一老一少的女人声。进了堂屋来,果然是一个老太婆,和一个穿红格子新袄的女子。那女子嬉皮笑脸的,一看见我,却戛地止了声,躲进灯影黑处去了。老太婆便说:

“他大伯,你瞧瞧,明日要出嫁了,穿这件红袄儿可合适?丽儿,你站过来!”

那女子在黑影说:

“娘!”

老太婆似乎才看见了我,忙笑笑,说:

“城里人看就看吧,明日要办事了,千人万人要看呢,城里人会笑话你?”

我明白这是位要做新娘的女子,忙连声道喜,那女子扭扭捏捏站在灯下,却转过了头,不让我看她的脸。

“合身,合身!”老头说,“柱子那头准备停当了?”

“他有什么好准备的?明日唢呐一吹,他过来入洞房就是了。”

老太婆牵了女子,笑笑地出门去了,在院门口很响地说:

“他大伯,明日你一定来啊!”

老头回来,重新坐在灶火口,又咕咕地熬他的茶了,说这家是个独女,哪儿都不去,就招了女婿过来。这女婿也逗,哪儿也不去,就要来这村子。他开始从怀里掏出一卷钱点起来。钱票很烂,油腻腻的,像湿了水。

“明日我要上十元钱礼呢。”

“你们这儿还兴这规矩?”我想这农民,手里能有多少钱呢,偏遇着这红白喜事,这么破费的。

“取个吉利嘛。”他说,“城里人要笑这是老封建了,可山里人把这事看得重,一生能有几次乐事呢?你若不走,明日你也来热闹热闹吧。”

我无空满足老头的邀请,看着老头又喝了一碗茶水,便听见院门外的古柏上,有斑鸠在咕咕地叫,老头说夜不早了,便要我去睡。睡在东边的炕上,月光从石窗上银银地照进来,我不知道河边木船上的人——那个极俊俏的女子,走了没有?

老头喝毕了茶,叮叮当当刮了一遍木犁上的泥,也睡下了,打着很响的呼噜,慢慢,一切都静下来了。我却无论如何睡不着,想当年做学生的情景,想这几年的风风雨雨,拳拳之情,一时又涌上心际了,便觉得今天夜里,有好多事要想,却又无从想起,有好多事情已经意会,却又不可道出。石头屋子是这般的静寥,像个寺院。

远处,偶尔有一声狗咬,声音在窄窄的石头巷里,或在高高的对面崖上,撞出了回音,嗡嗡传韵。立即,有了一种什么声音,从石窗下的巷底传来,先是模模糊糊,再就清晰了,原来是在“招魂”:

“回来呵——!”一声苍老的叫声。

“回——来了!”一个稚语。

“回来呵——!”

“回——来了!”

这“招魂”我是知道的。小时候在乡下的老家,常有这种迷信的活动:小孩受惊了,或是跌了一跤,或是得了一病,整天哭闹,痴呆,做母亲的便在夜深人静之时,一手抱了孩子,一手提了灯笼,从巷子走过,母亲叫一声“回来呵!”孩子应一声“回来了!”再在地上撮一点土,放在孩子的额头上;怎么现在还相信这个呢?

“回来呵——!”苍老的叫声。

“回——来了!”幼稚的应声。

“招魂”声慢慢地从巷子里远去了。我默默地数着他们的招呼声,想象着那一团灯笼的移动,计算着他们的脚步,一下,二下,三下……夜,安宁了,石屋里静得像个寺院,我均匀地呼吸着,便睡去了。

落叶

窗外,有一棵法桐,样子并不大的,春天的日子里,它长满了叶子。枝根的,绿得深,枝梢的,绿得浅;虽然对列相间而生,一片和一片不相同,姿态也各有别。没风的时候,显得很丰满,娇嫩而端庄的模样。一早一晚的斜风里,叶子就活动起来,天幕的衬托下,看得见那叶背上了了的绿的脉络,像无数的彩蝴蝶落在那里,翩翩起舞,又像一位少妇,风姿绰约的,作一个妩媚的笑。

我常常坐在窗里看它,感到温柔和美好。我甚至十分嫉妒那住在枝间的鸟夫妻,它们停在叶下欢唱,是它们给法桐带来了绿的欢乐呢,还是绿的欢乐使它们产生了歌声的清妙?

法桐的欢乐,一直要延长一个夏天。我总想那鼓满着憧憬的叶子,一定要长大如蒲扇的,但到了深秋,叶子并不再长,反要一片一片落去。法桐就消瘦起来,寒碜起来,变得赤裸裸的,唯有些嶙嶙的骨。而且亦都僵硬,不再柔软婀娜,用手一折,就一节一节地断了下来。

我觉得这很残酷,特意要去树下捡一片落叶,保留起来,以作往昔的回忆。想:可怜的法桐,是谁给了你生命,让你这般长在土地上?既然给了你这一身的绿的欢乐,为什么偏偏又要一片一片收去呢?!

来年的春上,法桐又长满了叶子,依然是浅绿的好,深绿的也好。我将历年收留的落叶拿出来,和这新叶比较,叶的轮廓是一样的。喔,叶子,你们认识吗,知道这一片是那一片的代替吗?或许就从一个叶柄眼里长上来,凋落的曾经那么悠悠地欢乐过,欢乐的也将要寂寂地凋落去。

然而,它们并不悲伤,欢乐时须尽欢乐;如此而已,法桐竟一年大出一年,长过了窗台,与屋檐齐平了!

我忽然醒悟了,觉得我往日的哀叹大可不必,而且有十分的幼稚呢。原来法桐的生长,不仅是绿的生命的运动,还是一道哲学的命题在验证:欢乐到来,欢乐又归去,这正是天地间欢乐的内容;世间万物,正是寻求着这个内容,而各自完成着它的存在。

我于是很敬仰起法桐来,祝福于它:它年年凋落旧叶,而以此渴着来年的新生,它才没有停滞,没有老化,而目标在天地空间里长成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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