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心眼儿的能量

致新人  作者:大江健三郎

1

许多外语进入了日语的文章里,这些外语是用片假名[日文字母的表记法之一。主要用于外来语和象声词等的表记。]书写的。就如同看法文报纸时,会遇见大量的英语和德语一样,这一现象在日语中更为明显。

进入日语的这些外来语往往成为流行语。不久前,“瓦尔内拉布尔”这个词的使用率就很高。

这是英语形容词vulnerable的音译,其名词形是vulnerablility,来源于拉丁语的“伤害”的意思。根据词典的解释,按照由远及近的词义变化来讲,有“容易受伤”“容易受指责”“容易受攻击”等意思。

这些词被频繁用于日语的文章中,说明那个时期“欺负人”已成为社会问题。有些学者在讨论为什么会出现“欺负人”这一现象时,使用了这个词。

有的小孩子——仔细想想,不仅是孩子,也有这样的大人——容易受欺负,“瓦尔内拉布尔”被用来表现这一类孩子常有的性格之一。

我小时候,说起来也是属于受欺负一类。我对于人们在讨论为什么会出现“欺负人”这一现象时,不去探究为什么会出现“欺负人”的孩子,而是偏重探究为什么会出现被欺负的孩子,将责任过于推给被欺负的一方,感到很不快。

因此,在表达与受欺负直接相关的意思上,我没有使用“瓦尔内拉布尔”。但我很在意这个词,每当看文章遇到时,就会记在卡片上。

其名词的音译是“瓦尔内拉比利特”,该词的用法让人很不安。

在国际关系方面,我认为最重要的是要想办法使在广岛、长崎使用的核武器不被再次使用。为此,在美苏为制造和拥有核武器进行竞争的时期——现在没有苏联了,但在美俄及其他拥有核武器的国家之间,依靠核武器的政策没有改变——我为了了解双方领导人准备怎样使用核武器,以及怎样不让对方使用,看了一些书。

我看的是关于核武器战略的书。对立的两个阵营,将各自的核武器放置在各自的几个阵地上。如果双方以同样强度的核武器相互对峙的话,就不会发生核战争。但是,其中一方出现了薄弱的地方,对方就容易攻击这个地方。于是,就可能发生核战争。这就是说,薄弱的地方会诱发对方的攻击。

为了消除这个“瓦尔内拉比利特”,双方在不断地检查自己的阵营,制造比对方更强有力的核武器,进一步扩大配备的范围。

就这样,现在核武器被大量制造出来了,足以毁灭地球很多次。

2

我们现在回到前面所说的问题上来:用“瓦尔内拉布尔”来表现容易受伤害,容易受欺负的孩子。我虽然在森林里长大,却不喜欢去山野乱跑,觉得看书更适合自己。

所以,我时常会受到欺负。遇到这种情况时,我从不向欺负人的孩子王认输,请求他允许自己加入他们一伙。比起成为他的同伙来,我更愿意做自己想做的事。虽说我参加过学校的棒球队。

我在尽可能不改变独立行事的个性的同时,也为最大限度减少受欺负而动脑筋想办法。表面上看是妥协,其结果,能够使欺负人一方不再escalate(升级)。升级这个词也被用于刚才所说的核武器竞争上,即不断变得更强力的意思。这样的话,就能使自己不至于太悲惨并从痛苦的境地摆脱出来。

可是,上初中时,我遇到一个很难对付的对手,就是我的二姐,还有和她同龄的一帮女学生。我特别发怵和她们相处。不过现在我已经意识到,其实这帮女孩子是不会对我动粗的,那时候不把她们太当回事就好了……

我和大姐相差十岁,几乎没怎么说过话。但是比大我两岁的二姐,以及她同班的女孩子们,就免不得要说话,每次我都会挨顿数落。

正像前面说的那样,那时候,我身上有着容易受她们欺负的瓦尔内拉布尔的地方。简单地说,我身上有着不让她们喜欢的——也就是说,具有诱发她们想要攻击一下那个男孩子的——地方。

我只是从自己的感情出发来回忆过去,也许不够客观。在学校或放学后玩耍的时候,我隔三岔五就会受到这帮女孩子的捉弄。每次都让我变得气鼓鼓的,她们大概觉得很好玩儿吧。

中学一年级的时候,我们使用的语文课备用教材,是一种用骑马钉装订的十六页的月刊印刷品——主要面向四国和中国[位于日本南部的一个区域。]地方的学校发行。上面有专门刊登中学生诗歌的专栏,谁都可以写在明信片上投稿。

我读了那个专栏后,对能读到和自己一样大的孩子写的诗,感到很有意思,并为之感动。不过,我并没想过自己也写诗。我在语文课写作文时虽然写过诗,但从来没有得到过老师的鼓励。

一天早上,上学之前,我去我家后面的柿子林摘喂兔子的繁缕时,看到齐眉高的柿子树枝上,挂着一颗颗水珠,这时,四行句子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水珠上,

映出美景。

水珠里,

别有世界。

当天下午,从学校放学后,我还记得这四行句子。我不知道算不算诗,就跟妈妈要了一张作废的明信片,把这四句写在上面,到邮局寄了出去。

我的“诗”在杂志上登出来后自己一看,感觉也不像真正的诗。我没有告诉班主任老师和同学。可是三年级的女学生读了,她们两三个人一伙,站在我们教室窗外的走廊上,冲着我叫道:

“水珠!”

她们的表情和语气里充满恶意。我走在走廊上时,其中一伙会追上我,一边从我身边跑过去,一边叫我:

“水珠!”

从那以后,她们就一直这么叫我。对于她们这种行为,我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每当有人问我喜欢什么样式的文学作品时,我总是毫不犹豫地回答:诗歌。我翻译了好几首外国诗,写在卡片上。

日本诗就记得更多了。一位年轻时在夏威夷的大学学习过、十几岁时移民了的老太太,给我背了几首她只记得一两行的诗,我把整首诗摘抄下来送给她,她非常高兴。

尽管如此,我没有写过诗,就是由于被嘲笑过“水珠”,感觉自己很可怜的缘故。

3

出于坏心眼儿去指责别人,是孩子做的——当然大人也会做——极为不好的事情之一。

我小时候,对家里人和朋友、村里遇到的人,以及猫狗也有过坏心眼儿。这并不是由于对方有什么问题,而是自己内心涌出来的“恶意的能量”得不到压抑的结果。

孩子干出坏心眼儿的事情,也是很自然的。正像我刚才所说的,是 “恶意的能量”在起作用,受到了它的驱使。

做了坏心眼儿的事之后,一般不会意识不到自己的坏心眼儿。这好比自己做的事,被心里的显像管照出来似的。而且“恶意的能量”一旦被使用了,就会减弱下去。就是说,反省是不难做到的。反省的方法是:认真地回忆自己所做的坏心眼儿的事,然后,反复地想想,“这样做一点儿意义也没有”就可以了。

相反,要是认为自己做了坏心眼儿的事,却怪对方身上有诱发自己坏心眼儿的地方,即归因于对方的“瓦尔内拉比利特”,是不好的态度。

4

大家都知道福泽谕吉[福泽谕吉(1835—1901),日本明治时期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著有《劝学篇》《文明论之概略》等。]这个名字吧。他是一位在明治维新前后——就是原本锁国的日本为了成为世界中的一员,必须开始考虑新的生活方式和思考方式的时代——把日本所需要的东西引入日本、使之用于日本的人物。

福泽谕吉非常清楚人是怎么一回事。他说过,人的素质中有一种叫作“怨念”的东西,这东西只有坏的一面,没有好的一面。比如说,粗鲁的人——福泽谕吉称作粗暴——具有勇敢的一面;轻薄的人,具有机灵的一面——用福泽谕吉的话来说是伶俐。

然而,只有“怨念”这种素质——就是嫉妒别人——与好的素质没有关联,根本不可能产生出任何好的东西来。

“怨念”这个词现在几乎不使用了,大家就把它存在脑子里吧。将来,必须和让你烦恼的人一起做事时,当你发现对方身上也有和这个词一样的地方,就不必真的生气或伤心了。

我想,在小孩子的世界里,和“怨念”相近的素质大概就是坏心眼儿吧。

我并不是说“怨念”等于坏心眼儿,而是说大人出于怨念所做的事和小孩儿干的坏心眼儿的事差不多的意思。如果有人总是对你说坏心眼儿的话、做坏心眼儿的事时,你就对自己说:

“好啊,我对他说的话、做的事都不生气,也不伤心。”

不但这样,自己也要坚持不对别人说坏心眼儿的话、做坏心眼儿的事的原则。“坏心眼儿的能量”不可能产生出任何好的东西来。我小时候,在书上看到过“非生产性的”这个词,很喜欢,就把它用在了这个场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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