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形犁

战时灯火  作者:迈克尔·翁达杰

在我来档案馆工作之前很久,也就是母亲的葬礼刚过,我从她的某个书架上抽出一本平装书,发现了一张画在六英寸乘八英寸的四开纸上的手绘地图,那上面画的像是一座带有低梯度等高线的白垩山。出于某些原因我把这张没有地名的地图给留下了。几年以后,等我进档案馆工作后,我发现这里凡是要写下来或打出来的东西都必须写在或打在相同尺寸和质料的纸的两面,还不能隔行。机构里的每个人都必须遵守这条规定,无论是外号“克星”的审讯员米尔莫还是来干速记的临时秘书概莫能免。这几乎是每个情报局都遵守的做法,从温华德·斯克监狱——其有些部分曾被用作某情报机关总部,就是这个地方我小时候看到母亲进去还以为她是去服刑——到布莱切利公园。不允许使用其他尺寸和种类的纸。我意识到我拥有的是一幅跟情报机关有联系的地图,这幅地图一直被母亲收藏着。

在我们大楼里有一间中央地图室,那里,巨大的地图都是悬浮在半空中的,要用的时候可以沿着滚筒拉下来,像风景画那样抱起就走。我每天都到那里去,坐在地板上,孤零零地享用午餐,在那个几乎没有风的房间里,头顶的一面面旗帜很少会动。出于某种原因,我在那里很是自在。也许是因为这让我想起了很久以前和恩科玛先生那些人一起吃午饭,等着听他那些不正经故事的情景。我把那幅地图描到透明纸上后,带着这张纸来到地图室,把它贴到不同的地图上去比对。花了整整两天后,我才找到了能匹配的地图,那上面的等高线跟我那幅原图上的完全吻合。把这幅画着白垩山的手绘图跟一幅有着具体地名的大地图挂起钩来后,我就得到了一个精确的地点。现在我知道了,这里就是我母亲曾经作为基地活动过的地方。后来,就像报告所陈述的那样,派了一个小组进去,给一个战后的游击队组织“松松线脚”。也同样是在这里,游击队组织中一人被杀,两人被抓。

这张手绘的地图透露出亲密,我很好奇,想要发现这亲密来自于谁,因为这张曾经能派用场的图最终被收藏在了母亲最喜欢的一本巴尔扎克平装本里。对于那段天知道他们在干些什么的岁月,母亲已经把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丢弃了,彻底毁灭了线脚。在我们的档案迷宫中,经常能碰到这样的案例,那些政治暴力的幸存者们背负起了报复的重任,有时候报复落到了下一代人的身上。“他们有多大?”我隐隐约约地记得,在我们遭绑架的那夜,母亲曾这样问阿瑟·麦卡什。

“人们有时候行为很不光彩。”母亲有一次曾这样跟我说过,当时我和三个五年级的男孩因为从查令十字街的弗耶尔书店里偷书而被暂扣在了学校里。如今,时隔多年以后,我看着这些分明是在其他国家犯下的秘密政治杀戮的零星记载,不仅惊恐于母亲曾经的活动,更惊恐于她居然把我的偷窃行为归入了同等的范畴。她当时对我偷书大感震惊。“人们有时候行为很不光彩!”这是她对我的裁判,却也不啻是对她自己的嘲讽。

“你做过什么如此可怕的事情?”

“我的罪可多着呢。”

***

一天下午有个人敲了敲我小隔间的墙:“会说意大利语,对吧?档案上这么说的。”我点了点头。“跟我来。那个会说意大利语的今天生病了。”

我跟着他上了一段楼梯,来到一个部门,那里都是擅长各种语言的人,从人们的反应中我意识到,不管那人的工作是什么,他的地位要比我高。

我们进了一个没有窗子的房间,他递给我一副颇有点分量的耳机。“是谁?”我问。

“无所谓,翻译就是了。”他打开了机器。

我听着耳机里意大利语的声音,刚开始忘了翻译,直到他跟我摆了摆手。这是一段审讯的录音,提问的是一个女人。音效不是很好——审讯似乎是在一个类似山洞的地方进行的,全都是回声。而且,那个被讯问的男人不是意大利人,也不配合。录音不停地关掉,再重新打开,因此当中有一段段间隔。审问很显然还处于刚开始阶段。对这一套我现在已经看得多听得多了,知道他们会慢慢地扫清外围,最终把那个男人问个底儿掉的。现在,他只是摆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来保护自己。他的回答东拉西扯,避实就虚,一直在说板球,抱怨《威斯登板球年鉴》里面的记录不准确。审讯的人打断了他的话题,直截了当地问他发生在的里雅斯特附近的一场平民大屠杀以及英国在多大程度上参与了铁托的游击队。

我身体前倾,停下了录音机,转身问我身边的男人:“这人到底是谁?我得知道上下文。”

“你不需要——只要告诉我那个英国男人在说什么就行了。他是我们的人,我们需要知道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泄露了。”

“时间是……?”

“四六年初,战争已经正式结束了,可……”

“这事儿发生在哪儿?”

“这个录音是战后截获的,从一个墨索里尼政府残余分子手里——墨索里尼已经被绞死了,但他的追随者还在。这是在那不勒斯城外某地区发现的。”

他示意我戴上耳机,又播放起磁带来。

渐渐地,在跳过了几段后,那个英国男人开始说话了——不过说的是他在这儿那儿遇到的女人,讲了他们去的酒吧的细节,当时穿的什么衣服。还讲了他们有没有一起过夜。对这些信息他讲得很放松,还提供明显毫不重要的日期:火车是几点几分进的伦敦,等等,等等。我把机器给关了。

“怎么啦?”我那位同事问。

“全是些没用的信息,”我说,“他净在讲些自己的风流韵事。如果他是政治犯的话,那他没有透露任何与政治相关的东西,只是在讲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他似乎不喜欢没有经验的。”

“谁会喜欢呢?他这么做很聪明。他是最棒的特工之一。这些东西只有妻子或丈夫会感兴趣。”他重又放起了磁带。

这个英国人讲起了一只在远东被人发现的鹦鹉,它跟一个现在已经灭绝了的部落一起生活了几十年,这个部落所使用的语言也失传了。但是一家动物园得到了这只鹦鹉,后来人们发现这家伙依然会说这门语言。于是那个男人和一位语言学家合作,想要从那只硕果仅存的鹦鹉身上重新把这门语言给创造出来。英国人已经明显很累了,但还在不停地说着,好像只要他不停说就可以推迟回答对方具体的问题。到目前为止,他对审讯者没有产生任何用处。那个女人很明显是在寻找某人、某些身份、某些地名,可以让他们跟一张地图、一个城镇、一场杀戮和一场原本预期会是胜利的失败挂起钩来。不过就在这时,他说起了有个女人的“孤独气质”,而在另一段毫无意义的独白中,他提到了她前臂和脖子上的胎记。突然间我明白过来,这是我小时候看到过的东西,我还曾紧紧贴着它睡觉。

因此,正是在我对一场审讯,一场包含了对可能是杜撰出来的女人的描述,还有鹦鹉的传说——这些都是由那个被捕的男人作为无用的信息给抛出来的——正是在我对这场审讯的翻译中,我听到了对我母亲脖子上面胎记的描述。

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但那场审讯却挥之不去。我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听到过那个男人的声音,甚至有那么一会儿觉得那人就是我父亲。除了他还有谁会知道那些明显的印记呢——那团痣的形状,那个男人开玩笑说,很像一种恒星的排列,称作星形犁。

***

每个星期五,我都在利物浦大街站登上六点钟的火车,身心放松,眼睛只盯着快速闪过的景物构成的那条带子。每当这时,我都把一个星期里收集到的所有东西来一番去芜存菁。事实、数据、我官方或非官方的研究被打散后,重新拼凑成一个渐渐成形的故事。这个关于母亲和马什·费伦的故事有一半是我用想象填补的。他们如何最终没有家庭的羁绊走向了对方,他们以情人身份短暂相处后又收手,却依然在彼此间坚守着不同寻常的忠诚。我没有丝毫的线索可以通向他们那小心翼翼的欲望,那些往来于黑暗的机场和码头之间的旅行。我在现实中所拥有的,只不过是一阙旧情歌中不算完成的一段,根本称不上什么证据。但我是个儿子,无父无母,带着无父无母的儿子所不知道的东西,我只能踏入到那些故事的碎片中去。

***

这是她父母的葬礼结束后,从萨福克开车回家的那晚。速度计的亮光洒在她的裙子上,裙子遮住了她的膝盖。见鬼。

他们是在天黑时离开的。整个下午,她看着他站在墓边殷勤有礼,在接待处听到他略带羞涩而又温情脉脉地提到她父母。她从小时候就认识的乡下邻居们跑到她面前来吊唁,还问起她此时待在伦敦家里的两个孩子——她不想让他们到葬礼上来。她不得不一遍遍地解释,说自己的丈夫依然在海外。“愿他能平安归来,罗斯。”她点头致意。

后来她看见费伦费劲地把一个盛潘趣酒的大酒碗从一个快要散架的桌子搬到一张更结实的桌子上去,宾客们都在他身边大声地笑着。她不知怎的,感到从未有过的放松。等大家都走了以后,大概是晚上八点,她和费伦动身回伦敦。她不想待在这所空房子里。他们马上驱车驶进了迷雾。

他们摸索着走了有几英里,每到一个路口都会小心翼翼地停一下,然后在铁路道口停了几乎有五分钟,因为她觉得自己听到了火车的鸣笛声。如果真有火车的话,那它也就那样一直远远地鸣着汽笛,这份小心跟他们算是不相上下了。

“马什?”

“嗯?”

“要换我开会儿吗?”她转过来跟他说话时裙子动了。

“开到伦敦才三个小时。我们可以停的。”

她手指轻拨,打开了一盏小灯。

“我会开车。伊尔凯特肖,那地方在地图上哪儿?”

“就在大雾里的某处吧,我想。”

“好吧。”她说。

“什么好吧?”

“咱们停下吧。我可不想在这样的天气开车,更何况老两口儿就是这么死的。”

“明白了。”

“我们可以开回白漆屋去。”

“我想带你去看看我住的房子。你有好久没见过了。”

“哦。”她摇了摇头,但样子显得很好奇。

他把车掉了个头——在被浓雾封锁的窄路上试了三次才成功——然后开去了他很久之前重建过的那所茅屋。

“来吧。”

屋子里很冷。“真是令人心旷神怡呀!”如果这会儿是早晨的话她准会这样说,可现在这里一团漆黑,连一丝光影也没有。这里没有电,只有一个烧饭用的炉子,炉子给整个地方供暖。他开始在炉子里烧木柴。他从一个看不见的房间里拖来了床垫,说那里离着热源太远了。所有这些他在进门五分钟后就完成了。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从旁观看,看费伦会走多远。这个凡事都很小心的男人在对待她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的。对于正在发生着的事情她不太能够相信。房间里的暧昧气息已经太多了。她习惯了跟费伦置身在空旷的乡野。

“我是有夫之妇,马什。”

“你一点也不像个有夫之妇。”

“想来你一定知道,作为有夫之妇……”

“对,可他一点儿都没有介入到你的生活中。”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可以睡在火边。我用不着。”

长长的沉默。她在脑海里天人交战。

“我想你现在也许用得着了。”

“我还想能看见你。”

他来到火边,捅开烟道,炉火照亮了房间。

她抬起头来,直直地盯着他:“我也想能看见你。”

“不,我没什么好看的。”

她看见,只有火炉那跃动的光线照着自己,礼服的袖子很长,是葬礼上穿的。感觉怪怪的。她感到自己的理性之下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溜走。而这又是一个浓雾之夜,身边的世界看不见了,遁入了无形。

她醒来的时候被搂着。他张开的手掌垫在她的颈下。

“我在哪儿?”

“你就在这儿。”

“对,看来‘我就在这儿’。真是没想到。”

她睡着了,然后又醒了过来。

“你对葬礼是怎么想的?”她问道,头紧贴着他的身体。她知道,在炉火顾不到的地方是很冷的。

“我爱他们。”他说,“跟你一样。”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你跟他们的女儿睡觉了,而且还就在他们的葬礼之后?”

“你觉得他们会在坟墓里辗转反侧吗?”

“是的!而且,现在算怎么回事?我知道你那些女人。父亲管你叫花花公子。”

“你父亲嘴可真碎。”

“我想,过了今晚后,我得离你远点了。你对我太重要了。”

即便是在这个经过去芜存菁的、小心翼翼的关于费伦和罗斯的版本中,对于当时可能发生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也依然存在着一些困惑,甚至是不确定。这一点都不符合他们的故事所应有的节奏和韵律。究竟是谁,或是什么契机,能够引发那天晚上由一只铁炉开始的那段亲密关系?

自那天晚上扮演了情人的角色后,她在很长时间里都再也没有逾矩的行为。她在心里想过,有了那样一晚之后,他会变得怎样呢?是像他说过的一则加洛林王朝的历史轶闻那样,一支小小的军队很有礼貌地、悄无声息地离开一个边境小镇,还是他们身边的每样东西都会被激发出震天的回响?她必须得在那样的事情发生前就离开他,留下一个兵堵住河上的桥,这样无论是她还是他都再也无从跨越,要让彼此都清楚地明白,在这突如其来而又难忘的彼此短窥后,一切都结束了。她还得要回到她的生活中去。

她转过来望着费伦。她很少叫他马什。几乎一直都是叫的费伦。但她喜欢马什这个名字[英文中Marsh有“沼泽”之意。]。这名字听上去就好像他一直在跋涉,却很难穿越,很难完全理解,她会把自己的双脚弄湿,带刺的种子和泥浆会粘到她身上。我想就是在那时,在火炉边的那一夜之后,她决定要安全地回归到自己依然拥有的生活当中,跟他就此分开,仿佛受折磨恒久是欲望的一部分。她不能让自己的防备因为他而就此崩塌。不过她会稍稍长久地等待,等到心中的光明完全亮起,等到他从那给人带来快乐的情人再次变为一个陌生人,一个难解的谜。破晓时分她听到了一声蟋蟀。此时是九月。她会记住九月的。

***

在费伦接受意大利女人审问的过程中,曾有一刻那个审问者把晃得他睁不开眼的灯转向了别处,并有短短一瞬闪过了她自己的脸。费伦总是能很快地抓取到发生在他身边的事,所以他看清楚了她的脸。就像有人曾说过的那样,他具有“漫不经心的目光,却什么都不会漏过”,实在是令人感到奇怪。他还注意到了她皮肤上种牛痘的疤痕,并立刻判断出她不是个美女。

他们是故意要让他注意到审问他的女人吗?他们能不能看出他是个肉欲主义者,可以以戏弄的态度对他来一番小小的挑逗?而对那个女人的短暂揭示——这对他能起什么作用?他的反应是什么?这样做会不会令他先前的戏弄稍稍收敛?是令他变得更温和,还是更加自信?如果他们对他了解得这么多,多到会安排一个女人在弧光灯的另一边,躲在黑暗之中,那么那个转灯的动作到底是出于偶然,还是有意为之呢?“历史研究总是不可避免地会忘掉生活中那些偶然所起的作用”,这我们都知道。

但其实费伦是不会忘记考虑那些偶然事件的,一只突然出现的蜻蜓或意料之外的性情流露,不管对错,他都会加以利用。他能够包容一切,就跟他在有陌生人陪伴的时候表现得男子气十足、很爱闹腾一样,这些都是对必须保持神秘的一种逃脱。他身上有一种率真与豁达,这是从他那善于发现的青年时代中培养起来的。在他的意志中好奇多过冷酷。所以他需要身边有一个战术执行者,他在罗斯身上发现了这种能力。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他们要找的人,他们要找的是她——那个从未见到过却久闻其名的维奥拉——那个在电波中对他们捉摸不定的信号加以拦截的女人,那个报告出他们的行动、泄露出他们行踪的声音。

而且,费伦毕竟还像双面镜一样具有伪装性。数以千计的人都听过他的声音,他是《博物学家时间》那温柔和蔼的主持人,不厌其烦地为大家讲述着鹰的重量或是讨论“抽薹莴苣”的出处,就像一个邻居站在齐肩高的篱笆边说话,根本没想过会有别人远在德比郡偷听他说话。对于他们来说,他既是熟悉的,又是隐形的。《广播时代》上没有他的照片,只有他的一幅铅笔素描,画面是一个人在中距离大步行走,远到足以无从辨明五官。时不时地,他会邀请野鼠方面的专家或是某个实用型设计师来到英国广播公司位于地下的演播室,并在这样的时段里竭力当一个谦虚的倾听者。但他的听众们还是更喜欢他做主讲。他们习惯了他那天马行空的风格,他要么冷不丁迸出一句约翰·克莱尔[1793—1864,英国诗人。]的诗,说“田鸫在呼啸的荆棘间啁啾”,要么在感慨滑铁卢战役中约七十多处战场给原本栖息的小动物带来毁灭时背诵一首托马斯·哈代的诗。

鼹鼠们开掘出来的房间被车轮碾坏,

云雀的蛋四散着,主人已逃去;

刺猬的家被工兵们凿开。

蜗牛迈着惊恐的步履,

然而没用;车轮的边缘将他碾作齑粉。

蚯蚓们询问着头顶为何物,

见此骇然景象只能扭曲着钻向地下深深,

以为或可逃过一劫……

这是他最喜欢的诗。他把这一段念得又慢又柔,仿若置身属于动物的时光。

***

躲在弧光灯夺目光芒背后的女人一直在变换着盘问的线路,想要出其不意攻他的不备。他什么都没有交代,只除了自己在女人方面的诸般不忠和背叛,也许是想着能把她惹火,就此乱了方寸。在对话过程中,他一直带着调侃的语气对付灯光另一侧的她,不过我在想:他们是不是故意派了一个不简单的女人来问他简单的问题——让他以为自己正在用关于个人的细节误导她。但他虚构出来的那些东西会不会被她听出些端倪来呢?她想要探寻的是他们要问的女人的外形描述。有时候她的问题太过明显,两个人都笑了起来,他笑是因为识破了她的诡计,而她的笑则显得更加深思熟虑。大多数时间里,尽管他已精疲力竭,可还是能够识破潜藏在对方问题中的企图。

“维奥拉。”他重复道,仿佛对她初次报出的这个名字感到饶有兴味。因为维奥拉是一个虚构的名字,所以他就帮着审问者编织出一个虚构的形象来。

“维奥拉很谦虚。”他说。

“她是哪儿人?”

“来自农村,我想是的。”

“哪里?”

“不确定。”他想夺回失地,之前也许放弃得有点多了,“伦敦南部吧?”

“可你说的是‘农村’。是埃塞克斯郡,还是威塞克斯郡?”

“哦,你知道哈代的吧……你还读谁的书?”他以问代答。

“我们知道她在电波中的署名风格。但截听到她的声音只有一次,我们觉得她的声音里有海岸地区的口音,具体哪里听不出来。”

“伦敦南部,我想是的。”他重申道。

“不,我们知道不是。我们有专家。你的口音是什么时候得来的?”

“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一直都是那种说话方式吗?一个自学成才的人?难道你和维奥拉之间的差异跟阶级有关?因为她说话听起来不像你,对吧?”

“嘿,我几乎不认识那个女人。”

“她美吗?”

他笑了:“我想是吧。她脖子上有几颗痣。”

“她比你小几岁呢,你觉得?”

“我不知道她的年纪。”

“那你知道丹麦山吗?认识一个叫奥利弗·斯特拉齐的人吗?长链刀?”

他不出声了,很是吃惊。

“知道我们的人里有多少叫游击队——你们的新盟友——在的里雅斯特附近的深坑大屠杀里给杀了吗?几百?几千?死在那里——埋在了天坑里……嗯,知道吗?”

他什么也没说。

“或者是发生在我叔叔村子里的那场屠杀?”

很热,他们把所有的灯都暂时关了,这让他很高兴。那个女人继续在黑暗中说话。

“那么你不知道在那里,在那个村子里发生了什么咯?我叔叔的村子。人口有四百。现在只有九十。几乎全都是一夜间被杀的。有个孩子目睹了这一切,她当时醒着,等一天后她说出这件事时,游击队把她拖了出来,也给杀了。”

“我怎么会知道?”

“那个称自己维奥拉的女人是你们的人和游击队之间的无线电联络人。那天晚上就是她跟他们说该去哪儿的。还有另外的地点——拉吉纳·苏玛村和嘉科瓦村。她为他们提供情报,村子离海边有多远,哪些出口给堵住了,怎样能进去。”

“不管她是谁,”他说,“她只是在传递指令。她不会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甚至不知道会不会有事情发生。”

“也许吧,可我们只知道她的名字。既不是将军,也不是军官,只有她的代号,维奥拉。没别的名字了。”

“在那些村子里发生了什么?”费伦在黑暗中问道,尽管他知道答案。

大大的弧光灯打开了。

“知道我们现在管它叫什么吗?‘血腥的秋天。’在你们决定支持游击队来打击德国人后,我们——克罗地亚人、塞尔维亚人、匈牙利人、意大利人——就全被你们归入了法西斯,和德国的同情者之列。普通的民众转眼就变成了战犯。我们之中的某些曾经是你们的盟友,现在我们变成敌人了。伦敦的风向一变,几句事关政治的交头接耳过后,一切就都改变了。我们的村庄被夷为了平地。现在连它们存在过的证据也没有了。人们排着队站在万人坑前,用电线捆在一起,跑都没法跑。过往的仇怨现在成了屠杀的借口。其他的村庄也被抹掉了。在锡瓦茨,在阿多扬。游击队总是在的里雅斯特周边活动,直到能把我们赶进城里,那里会有更多的灭绝行为。意大利人、斯洛文尼亚人、南斯拉夫人。他们全部。我们全部。”

费伦问:“那第一个村子叫什么?你叔叔的那个村子?”

“它再也没有名字了。”

***

罗斯和那个战士正在崎岖不平的平原上快速行进。因为不时要涉过河流,身上早已湿透。他们着急要赶在天黑之前抵达目的地,却连目的地的确切方位也不清楚。再穿过几个山谷就到了,她心中这样想,也这样告诉了那个战士。一切都在随时变化着。他们无法携带短波收音机,只有别人匆忙间为他们制作出来的身份证明文件。她身边的这个男人有一把枪。他们在找一座小山,山脚下有一间小屋。一小时后,他们终于见到了小屋的轮廓。

他们的到来让那里的人大吃一惊。罗斯和战士走进小屋,浑身湿透,不住地打着哆嗦,这时她看到了费伦,一副洁净无瑕的样子,浑身上下都是干的。他愣了一会儿,然后略微有些气恼:“你们都干吗?”

她摆了摆手,仿佛觉得现在不是该问这种问题的时候。她看见了另外的一男一女朝她走来,她认识他们。费伦的脚边有一个工具袋,他用手指了指,示意他们换衣服,但他的那份淡定几乎显得有点滑稽,仿佛他出现在这儿唯一的目的就是来向他们提供衣服。“随便你们用什么办法,”他说,“把自己弄干。”说完就出去了。他们俩分了袋子里的衣服,一件厚重的衬衣归了那战士,她拿了一套睡衣和一件她知道是费伦的哈里斯花呢夹克。在伦敦,她经常看见他穿。

“你们俩都他妈的干吗去了?”等她出来的时候费伦再次有些气恼地问道。

“他们控制了广播频道,我们只能保持无线电静默。没法跟你取得联系。所以我是自己摸过来的。他们一直在追踪我们的联络。他们知道你们在哪儿。派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你得撤离。”

“你到这儿来很不安全,罗斯。”

“你们也没一个是安全的。这就是重点。他们有你们的名字,知道你们要到哪儿去。他们已经抓到了康诺利和雅各布斯。他们还号称知道维奥拉是谁了。”她以第三人称提到自己,仿佛是觉得有人在偷听似的。

“我们在这儿过夜。”他说。

“为什么?就因为这儿有了个女的吗?”

他笑了:“不,因为我们也才刚到。”

他们凑在火堆边吃饭。他们之间的交谈是小心翼翼的,每个人都吃不准别人知道多少。每个人都总是在自己与他人之间营造出壁垒来,这样万一哪个人被抓了,都不会暴露目的地或行动目标。这儿没人知道她是维奥拉。也不知道跟她一路同来的人其实是她的保镖。那个战士很腼腆,在这场突如其来的两天旅行中,她几次尝试跟他聊天都没聊起来,甚至问他是在哪儿长大的也不说。他一点儿都不知道她的任务是什么,只知道这是他必须保护的女人。

晚饭后,她和费伦再次走到屋外说话,那个战士也跟了出来,她叫他稍微走开点,让她和费伦说点私话。他走开了,在远远的地方点起了一根烟。每当他吸的时候,她便能越过费伦的肩膀看见那微光的律动。他们能听到其他人在屋里发出阵阵笑声。

“为什么?”费伦说这话的时候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像是在审判。这几乎不是一个问题。“不是非得要你来的。”

“别人的话你听不进。而且你知道得太多了——你要是被抓所有人都有危险。现在我们已经没有那些战争公约了。你会以间谍的身份受到审讯,然后就会消失。这些日子我们的地位比恐怖分子好不到哪里去。”她刻薄地说道。

费伦没有吭声,他在寻找一件武器,某种工具,让他能重新回到论辩中去。她伸出手来搭到他肩上,两个人静静地站在黑暗里。在他的肩头有一小团从小屋里透出的篝火的光亮在跃动。一切都似乎那么平静、安宁,一如许久以前在萨福克的一个夜晚。那时会有一只白色的猫头鹰,顶着个大大的脑袋,悄没声儿地俯冲到他们身边的地面上,抓起一只小动物——老鼠?还是鼩鼱?——就像从草坪上捡起一片垃圾,然后重新滑翔回某棵黑黢黢的大树中,整串动作连贯流畅,一气呵成。“如果你能到它们的巢里去看一下,”他当时这样跟她说,“会发现它们什么东西都吃。兔子的脑袋、蝙蝠的残余、草地鹩。它们很有力气。它们的翼展——你刚刚看到的——多少来着——几乎有四英尺吧?然而你要是能抓一只在手里……会发现在那么大的力气后面它们的重量几乎跟没有似的。”

“你怎么能把猫头鹰抓在手里的呢?”

“我的一个哥哥弄到了一只猫头鹰,是给电死的。他把它交到我手里。一身美丽的羽毛,像扇子一样奓着,让它看上去很大。然而分量却简直跟没有似的。他交到我手里的时候,我的手还呼地朝上抬多了,因为原本觉得该有点分量的……你不冷吧,罗斯?要不咱们进去吧?”这话把她骤然拉回到了现在,她愣了一下才想清楚自己是在哪儿,是在某个靠近那不勒斯的地方,在一座小屋外。

屋子里,篝火快要熄灭了。她把自己裹到毯子里,躺了下来。她能听到其他人在辗转反侧,寻找舒适的位置。她跟费伦提过,说有点搞不清现在的方位,他很快就在随手找来的一片纸上画了一幅草图,标明了他们的位置。因此,她的脑子此刻已经沿着草图上的地形景物飞奔起来,从小屋向四处延展,直到抵达两条预先设定好的脱逃线路,其中之一是一个码头,如果事情出了岔子她必须得到那里去和一个叫卡门的人接头。她从味道里能闻出他们的湿衣服在火边蒸出了热气,费伦的外套穿在身上有点扎。旁边有人在悄声低语。前一年,跟费伦一起工作时,她曾经怀疑他跟哈德威克,也就是小屋里的另一个女人有暧昧。她听到屋角他躺下睡觉的地方有隐约的说话声和窸窸窣窣的声响。她强迫自己把心思放回到地形图上,想象自己将要与保镖一起展开的旅程。待她醒来时,天边露出了第一丝光亮。

早起是她身上残存的另一样从他那儿学来的东西,是从早先一起去打水禽,或是沿河远足去钓鱼时养成的习惯。她坐起身来,朝着小屋较暗的一头望去,看见费伦也正在看她,他的伙伴熟睡在他的身旁。她从毯子里褪出身来,拿起自己的干衣服,跑到外面去找僻静地方换衣服。一分钟后,保镖也小心翼翼地跟着出来了。

回来的时候,费伦已经起来了,其他人也都醒了。她走过来把外套还给他。整个晚上她都能感受到衣服的重量。在匆匆的早餐过程中,他彬彬有礼地对她,仿佛她,而不是他,才是这个小组的最高领导。这种感觉并非此时才开始的,是从他在小屋的那一头望向她,她脑子里还在想着他跟另一个女人的暧昧关系时就开始了。

费伦被抓、被审还要到几天以后,正如她所警告过的那样。

“你已婚了,是吧?”

“是的。”他撒谎道。

“我觉得你很擅长跟女人打交道。她是你的情人吗?”

“我只见过她一次。”

“她结婚了吗?有孩子吗?”

“这我真不知道。”

“她的魅力究竟在哪里?年轻吗?”

“我怎么知道?”他耸了耸肩,“也许是她的步态吧?”

“什么是‘步态’?”

“就是走路的样子。看步态就能认出一个人来。”

“你喜欢女人的‘步态’?”

“是的,是的,我喜欢。关于她,我确实就只记得这些了。”

“肯定还会有点别的……她的头发呢?”

“红的。”他对自己脱口而出的胡编颇有点得意,不过也许答得有点太快了。

“刚才你提到过‘痣’,我想你是在说它们像什么动物吧?”

“哈!”

“对,你把我给弄迷糊了。那到底它是个什么东西呢?”

“哦,怎么说呢,有点……有点像是皮肤上的胎记。”

“啊!一处还是两处胎记呢?”

“我没数过。”他平静地说。

“我不相信她是红头发。”意大利女人说。

这会儿罗斯应该已经到那不勒斯了,费伦心想。平安到达。

“而且我觉得她应该很有魅力,”女人笑道,“否则你不会躲躲闪闪不敢承认的。”

他们放他走了,这很出乎他意料。他们要找的不是他,到那会儿他们已经知道了维奥拉的位置,锁定了她的身份。其中有他的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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