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鱼王

鱼王  作者:维克托·阿斯塔菲耶夫

楚什镇上,大家有礼貌地,还有点儿巴结地管他叫伊格纳齐依奇。他是柯曼多尔的哥哥,无论对待弟弟,还是对待楚什镇上其他所有的人,他都带有那么点儿宽宏大量和高人一头的味道。但是他并不将这点形之于色,对人从不爱理不理,相反,对大家都很周到,对任何人都有求必应。在分配捕获物时,不消说,他也不像他弟弟那样斤斤计较。

事实上,他也根本不必要去和别人分什么东西。他凭自己的力量就可事事应付裕如了。不过他毕竟是土生土长的西伯利亚人,自然而然地养成了尊重并关照“乡亲”的习惯。他并不随便对人点头哈腰,或者像本地人说的,从不自拿斧子砍自己的脚——不肯自轻自贱:他在当地锯木厂里当锯床和其他机床的修理工。但厂里和镇上所有的人全都称他机械师。

他比别的技工会动脑筋,喜欢钻研新技术,对不懂的东西,总想了解个究竟。这样的场面真是屡见不鲜:一只小船随波逐流漂浮在叶尼塞河上,船主人弄得浑身上下都是油烟污垢,拽拉着点火绳,有天没日地破口大骂,汽油浸透了全身,仿佛只要溅上一点火星,他嘴里就会喷出火来。可哪里会有什么火星啊,马达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而这时,往往可以看到一条快艇从远处昂首疾驰而来,干干净净,漆成蓝白两色,非常醒目,马达不是叭哒叭哒响,也不是吱嘎吱嘎叫,而是用一种心满意足的清脆响亮的音调唱着自己的歌儿,声音简直像一支长笛,像悠扬悦耳的乐器。小艇主人也像他的船一样,拾掇得整整齐齐,身上不沾鱼腥,也没有机油的臭味。如果在夏天,他就穿件淡咖啡色的、耐脏的衬衫驾驶小艇,随带的橡皮围裙和防护手套则放在行李舱里。秋天捕鱼伊格纳齐依奇穿的是棉坎肩和没有被篝火烧破、也没有磨坏的外套——他从不在自己的衣服上擦手,擦手另有旧布;也从不因喝醉了酒而烧坏衣服,因为他喝酒很有分寸。伊格纳齐依奇气色很好,稍稍凸出的眼袋和略显凹陷的脸颊总是红彤彤的。他头发朝后梳,剪得短而齐;他的一双手尽管经常跟切削工具打交道,却没有皲裂和伤瘢,手上和鼻梁上稍稍有几处是雀斑消褪后留下的斑痕。

伊格纳齐依奇在这种时候从不羞辱嘲弄人家,从不贫嘴薄舌地损人,说什么:“喂,摸鱼儿的,你怎么啦?老娘犯病啦?”之类的话,而总是爬过船去,有礼貌地推开船主人,边摇头,边观察马达和尾舱的水。尾舱里,一只旧手套或一块抹布漂在水里,一只代替勺子用的踩得残破不堪的空罐头躺在一旁,舱底丢满了腐烂的鱼内脏,一条压扁的凸眼棘鲈风干嵌在板缝里。伊格纳齐依奇表情十足地叹口气,把马达里一个什么东西转了转,拽出来,放在鼻子跟前闻一闻,说:“完了!马达坏了,该报废了。”或者,他擦擦零件,清除一下污垢,用螺丝刀这里戳戳,那里捣捣,然后简短地说一声:“发动!”就跳回自己的小艇,从袋子里拿出一块肥皂、一把塑料刷子,把手洗干净,用布揩干。他不要任何报酬。若要喝酒,那总是自掏腰包,烟是一根也不抽的。据他说,小时候胡乱抽过一阵子,后来不沾口了——因为对身体有害。

“怎么酬谢你呢,伊格纳齐依奇?”受惠的主人嘟嘟囔囔地说。

“酬谢?”伊格纳齐依奇一笑:“你最好把船打扫一下,再把自己身上拾掇拾掇,用沙和肥皂洗洗手吧。天哪,简直像个要饭的外国佬!”伊格纳齐依奇用桨撑开自己的小艇,轻轻一拉发火绳——便一切就绪了,真叫人看着他眼红!小艇劈浪追风驰向远方。从拐弯处和小岛后面还久久地传来声响,当马达柔和的声音在空旷的水面回响的时候,那位捕鱼的人却瞠目结舌站在船中央,他郁郁不乐地想着:“出生在同一个村子里,念书也在同一个学校里,同样地嬉耍玩乐,吃同样的面包长大,却有这样的怪事……‘用刷子洗洗手!擦擦肥皂!刷子要值四十戈比,肥皂也要十六戈比一块呐!’”

小船主人叹口气,开始把绳子绕在被汽油和油烟弄得滑腻腻的飞轮上,心里对自己的笨手笨脚,或者说直截一点,对自己的不争气又是羞愧又是懊恼。

自然,伊格纳齐依奇捕的鱼品种最好,数量最多。这点谁都承认,而且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也没有谁嫉妒他,只有他的弟弟小乌特洛宾——柯曼多尔除外。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总是比哥哥差一头,而且他有个坏毛病——爱面子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因此老是掩饰不住也不想掩饰他不喜欢哥哥的心情。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们早就尽量互不照面,只是偶然才在河上遇见,或是迫不得已时在婚丧喜庆或者洗礼宴会上见上一面。伊格纳齐依奇有幢房子,是镇上最好的,虽然不大,却极漂亮,有阳台,有雕花门窗,百叶窗油漆得喜气洋洋。窗下有个小花园,长着悬钩子、稠李、金盏花、毛茸茸的罂粟和本地人不认识的一种球形花,根部像芜菁一样。这些花草是伊格纳齐依奇的妻子从伏龙芝运来的,经过培育,居然能在楚什镇的严寒气候下生长。她和丈夫在同一个厂里工作,当会计。

外面风传伊格纳齐依奇存折上有七万旧卢布。伊格纳齐依奇并不辟谣,也不去找储蓄所那个泄露“存款机密”的女职员兴师问罪。不过,他把自己的存款户头转到了叶尼塞伊斯克。于是储蓄所那个女职员不吭声了,她尽量避免和伊格纳齐依奇在街上碰面,万一冤家路窄,她就眼睛朝下,赶紧加快脚步,边跑边问候一声:“您好,齐诺维·伊格纳齐依奇!”

伊格纳齐依奇在奥巴里哈河上有三个下钩的地段,它们稍稍偏离航道,为的是避免发生库克林遇到过的那种事,在漆黑的秋夜里小船被轮船撞得粉身碎骨。不过就是在航道边上,伊格纳齐依奇也能巧妙地捕到鲟鱼。他那位老弟——一副劳改犯的嘴脸——故意把排钩下在哥哥地段的四周。伊格纳齐依奇伤心地摇摇头,起锚开船,把排钩移到河流上游一点的地方——却照样满载而归。

柯曼多尔不肯善罢甘休,对老哥步步紧逼,到底把老哥挤出了黄金暗礁这一带,好歹做到了“眼目清净”。他也就不再盯住不放,满以为这下子他老哥什么劳什子也捞不到了。可是在新的地段,撞到伊格纳齐依奇排钩上来的鲟鱼虽然不及以前多,却都是头挑的货色,每一尾少说也在一公斤以上。这引起了迷信的恰尔顿人[1]的怀疑:“他会念咒吧!”有一次他看到哥哥的小艇在河上行驶,似乎觉得哥哥朝他冷笑了一下。柯曼多尔抓起枪,哗地推上枪栓。伊格纳齐依奇脸色刷白,靠上前来:“把枪放下!浑小子!我叫你蹲监狱……”“我恨……透了!蹲监狱吧!你这个该死的……”柯曼多尔扔掉枪,一边怒吼,一边拼命跺脚,皮靴把鱼踩得嘎啦嘎啦直响。“好啊,你!噢,你……好,这可真像俗话说的,既不会动脑子,又不肯学本事。难怪娘在世的时候懊悔没有用枕头把你闷死在摇篮里……”伊格纳齐依奇往船外吐了口唾沫,头也不回地一下子把船开走了。

但就连大乌特洛宾不声不响的掌舵的架势柯曼多尔也都觉得刺眼,他咬牙切齿,发誓要找到这位鸿运高照的哥哥在河里放的排钩,不惜胡搅蛮缠,也要把他撵出河面,或者把他赶到连棘鲈都不生长的角落里去。

战前,每到仲夏季节,埃文基人、谢利库朴人[2]和恩加那善人[3]就沿着叶尼塞河下游地区搭起锥形兽皮帐篷,用冰下鱼钩捕捉各种鲟鱼。钓钩上装一小块熏过的泥鳅作钓饵。单凭傻乎乎的鲟鱼连钩子带泥鳅一口咬住不放这一点来看,这种鱼饵的味道大概是够美的了。钓竿柄上缠满了破布、桦树皮、绦带。不过这些人在任何东西上都喜欢弄点装饰点缀,自己的衣眼上也缝得琳琅满目,鞋子上也一样。然而,不知是由于这些破布呢,还是由于万无一失的判断,他们捕到的鱼可是成担成担的。而外来的、按季节合同捕鱼的劳动组合成员,同样在那些沙地或小岛附近作业,却充其量只能搞到那么两三条鲟鱼、鳇鱼,仅够充饥而已。于是他们不顾廉耻、昧着良心,开始把自己的浮子系在土著渔民的钓具上。“干吗要做这种事?鱼多着呢。干吗要在河里捣鬼?干吗要把渔具混在一起?”于是土著居民们从一个地方游猎到另一个地方,虽然不免错过一些宝贵的捕鱼汛期,可还是能源源不绝地捕到鱼。而合同工们把渔具扔进这些土著居民们刚刚捕到鱼的地方,拉上来的却还是光秃秃的钩子。

可是一个当地人,世代相传的渔民,竟行同这些“呆木头”(楚什镇人管外来赚钱的人叫“呆木头”),居然动手打起人来,而且打的不是别人,竟是自己的亲哥哥,甚至不是用手,而是用枪!小镇被这场吵架轰动了,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真是不胫而走。

柯曼多尔的老婆都不敢在街上露面了。

“你咋的,铁了心啦!十足的狼心狗肺!亲骨肉女儿死了还不够!还准备把亲哥哥干掉!你把我们大家都一起干掉算了……”她责怪自己的丈夫说。

以前,老婆如果这么放肆,他早就揍她了,定会把她抽得浑身鞭痕,一直要疼到恕罪节[4]。但自从塔依卡死了以后,她凶横起来了,啥都不怕,为一点儿小事,就对他撒野撒泼,威胁要叫他吃官司。她眼睛翻白,脸上的肉发抖,头直摇——这婆娘已经看出来,那个威风十足的切禅人早已不复当年,因而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真够鬼的。

于是小乌特洛宾去向哥哥赔礼道歉。他一步一挨走过大路,就像走过的是监狱的院子。伊格纳齐依奇正在劈柴,老远瞥见了弟弟,就倏地转过身子去,屁股对着他,更加使劲地把一段段桦木劈开。

柯曼多尔干咳一声,哥哥照旧劈他的柴。伊格纳齐依奇那个胖墩墩的黄脸婆穿了件镶花边的薄薄的晨衣,在透花纱窗帘后面担心地向外张望。真想扯过这件晨衣,放一把火烧了这幢小楼——看它还能在那儿神气活现!柯曼多尔棕色的手掌紧压在围栅的木板上,差不多要把木板里的垢腻都压出来了。

“上回我喝醉了……”

伊格纳齐依奇把斧子砍在木头墩子上,转过身来,把帽子拉拉正:

“喝醉的人难道就不归王法管啦?”他停了一下,然后像在学校里似的,教训起弟弟来:“做人没有点儿人样,老弟,没有点儿人样。我们不管怎么总是嫡亲弟兄嘛。都还算是体面人嘛,也全是管管事的……”

柯曼多尔从小就讨厌人家教训他。只要一看到人家想教训他,哪怕只是略作暗示,他就打心眼里受不了。即使抽筋,剥皮,砸烂嘴脸,也比用话来折磨人强啊。哥哥明明知道这一点,了解弟弟的脾气,但你瞧他,多来劲儿呀,人家都认了罪,不仅照样要杀头,简直还要剖腹剜心呐。“好吧,你训吧!算你能说会道,你是大名鼎鼎的人物,理都让你占了,揭我的疮疤吧!你婆娘竖起了耳朵,都叫她听去了!听你这些话她可是一句不拉,字字听真。明天的办公室里她就有事干了,她这就可以取乐了,那帮女职员会把我说得一钱不值,狗屎不如!”

最有意思的是,哥哥旁敲侧击把一切都说了,句句都切中要害。说到镇上的居民,他们就等着看兄弟两人动斧子,这才叫热闹!才逗人哪!说到了担负的职务——如果他不戒酒,人家就要撤他管船的职务了;还说到那不可告人的邪门歪道,连此中老手库克林生前也讲过,这种勾当得结伙才干得成……总之,全都是金玉良言。可哥哥为了满足他精神上的平稳从容,却讲得装腔作势,像在演话剧,说不定马上连塔依卡死的事也要捅出来了。这时柯曼多尔受不了啦,一把抓起斧子……

柯曼多尔牙齿咬得咯咯响,一只手在脸旁一挥,就像要挡开什么人似的,三脚两步向家里奔去,他也动手劈起过冬用的木柴来了,他拼命用力砍木头,柴爿都蹦过了木栅,有人在街上叫起来:“开火啦!”接着,他女人就骂开了:“嗨,嗨,鬼掐住你的脖子啦!要么什么也不干,一干点儿什么,就像中了邪一样!……”干了一会儿活,柯曼多尔的火气慢慢消了下去,他放下活儿,走了开去,思路开始清楚起来,脑袋不再像一堆乱麻,不再七颠八倒,重又恢复了理智。“不能老这样下去,”他以一种很不习惯的、忧郁的冷静态度下定决心:“找个地方,找个场合,在没有旁人的情况下,同哥哥言归于好,再不做冤家对头了……”

秋天,一个上冻的夜里,伊格纳齐依奇来到叶尼塞河上放排钩。鲟鱼在躲进坑穴进入漫长的冬眠状态之前,总要贪婪地捕食虾蛹,在河底一排排礁石旁来往游动,或者像如今创造新词的人们所说的那样“闲逛荡”,于饱食之后用嘴去撞浮标玩,结果密密层层地挂到了鱼钩上。

伊格纳齐依奇从头两行排钩上取下七十条鲟鱼后,忙着去拾掇第三行排钩。这第三行排钩位置放得最好,可以捕到更多的鱼。看得出,他把这行排钩投放在暗礁的正下方,而这只有手艺高明的行家才能做到,这样既能不碰到暗礁——这会使排钩挂住,也能保证排钩不漂远,否则鱼儿会绕过排钩游走。这一切需要有敏锐的辨别力、丰富的经验、熟练的技巧和神枪手般的眼力。眼睛尖、嗅觉灵都不是天生的,而是从小和水打交道,在河里浸泡厮混养成的,那时在河里捕捞捉摸,就已经像在家里的地窖里取东西一样了……

伊格纳齐依奇摸黑来到第三个下钩地段,他所选定的方位标是岸边一棵树梢修成圆形的小松树,这棵树即使在朦胧的夜色里也能看得出来,很像一座黑魆魆的小钟楼耸立在低低的云层下面。潮湿的空气弥漫在河岸和大地上。河面上忽而这里,忽而那里闪现出白铁皮般的粼粼波光,使人分不清远近。伊格纳齐依奇下了五次水,沿河底拉着渔具坠子,耽搁了很长时间,简直连骨髓都要结冰了;可是他一摸到排钩,把它往上一提,就立刻感觉到,上面有一条大鱼!

他且不把鲟鱼从钓钩上取下来,鲟鱼可真是多呀!……差不多在每个钩子上都有一条鲟鱼弯成弓形,活蹦乱跳拼命挣扎。有些鱼脱钩逃掉了,一下子就钻入水底,也有的脱钩时受了伤,扑通跌进水里,嘴巴撞在船帮上——这些鱼不是脊髓损坏,就是肺泡戳穿。这种鱼就完蛋了:脊椎受伤,鱼鳔刺破,鱼鳃撕裂是没法活下去的。江鳕的个头也算得结实强壮了,但一旦撞上排钩——也照样要活活送命。

一条分量很重的大鱼在挪动,它间或用身子磕打几下绳索,一副动必有方的样子,不作无谓的挣扎,不惊慌失措地左冲右突。它往水下沉,往一边拽。伊格纳齐依奇愈是朝上提,它的分量就愈重,而且抵住身躯纹丝不动。幸而它没有猛力挣扎——要不钓钩会噼噼啪啪地撞在船舷上,断成一小截一小截的;收钩的人更得小心,稍一大意,钓钩就会一下子钩住人身上的肉或者衣服。那时除非钩子折断了,除非你来得及抓住船帮用刀子把系住钓钩的卡普隆绳节割断,还可有救,否则……

“摸鱼人”的日子并不好过,全靠冒险侥幸:偷渔的时候要是碰上渔场稽查员真是连胆都会吓破,因为他会在黑地里突然出现,一把将你逮住,那时不但丢尽了脸,而且还要罚款,如果稍微抗拒,就请你吃官司。伊格纳齐依奇在家乡的河上鼠窃狗偷,磨炼得身上仿佛长出了一个不知名的附加器官,现在他在拖鱼,在下排钩的地段忙碌,真是全神贯注,紧张而兴奋,一心要把大鱼弄到手!眼睛、耳朵、脑袋、心思——全都集中在这个目标上,每根神经都调动了起来。这个捕鱼人的手和手指尖简直同排钩的牵缆融成了一体。然而,在肠胃上方,在左面的胸膛里却有个什么东西或什么家伙单独地生存着,像救火员那样二十四小时昼夜不歇地在观察。伊格纳齐依奇和大鱼斗争,把这个捕获物拖向船边,而胸中的那个家伙却打起顺风耳,睁开千里眼,在黑暗中观察动静。远处火星一闪,那家伙就抽搐一下,砰砰跳动:什么船?会有什么危险?要不要把排钩放掉,让大鱼沉到水下去?但是这条鱼可是鲜蹦活跳的,说不定会想办法乘机溜走。他全身都紧张起来,心跳也变得慢了,此时此刻他在黑暗里真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突然,他全身一震,像给电击了一下,就像有一盏火灾警报的红灯在一亮一灭:“危险!危险!失火了!失火了!”

结果却是一场虚惊!原来是河当中驶过一艘货轮,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就像格罗霍塔洛的养猪场里良种公猪的叫声。后面,一条其貌不扬的小轮船缓缓驶向遥远的北方,船上发出单调的、拖长的音乐声,就像大风雪的号叫。音乐声里,在灯光微弱的上层甲板上,有三对情人紧紧依偎着,如醉如痴,头像临终垂危似的,无力地靠在对方的肩上。“日子过得真美,”伊格纳齐依奇甚至把手中的活儿停了一下,“像在电影里一样!”

就在这当口,那条大鱼却来提醒他别把它忘了。它不再安分,向一旁挣扎,弄得钓钩撞到船舷的铁板上,击起了蓝色的火星。伊格纳齐依奇往旁边一跳,把排钩弄得乱糟糟的,他一下子把那美丽的小轮船忘了个干净,但是对于周围浓重夜色里的一切并不放松注意。大鱼用这一番类似搏斗前的准备活动引起他的注意以后,又安静了下来,不再撒野,只是往下沉,往深处沉,带着一种不为任何东西所动的倔强劲儿往下沉。从这条鱼的沉重,从它的动作习惯和这种不顾一切往深处沉的劲儿,可以猜到排钩钓到的是一条很大的,但已疲惫不堪的鳇鱼。

突然,大鱼笨重的身体在船尾处掀起了浪头,一下子又掉过身子辗转翻腾,搅得浪花四溅,使河水变得像一片片烧焦的黑色破布片。这条鱼扯紧了排钩的横档,却不往水下游,而是径直往河心的航道上窜,这使一段段绳索、软木浮子、钓竿翻打着水面和船身,把搅成一团的鲟鱼纷纷从排钩上抖落了下来。“这傻家伙透个气,就翻江倒海似的!”伊格纳齐依奇想道,他迅速收紧了排钩上松动的绳子,立刻看到那条大鱼就在船边。他看得惊呆了:乌黑锃亮的背上,脊鳍都折断歪斜了,鼓鼓的鱼身两侧,裹在有棱有角的鳞甲棘皮里,轮廓分明,好像从鳃到尾周匝着无数的锯齿。鱼身的棘皮因浸泡在河水里而绷紧着,小股的水柱顺着鳞片流淌,汇集到高高翘起的尾部的凹处,通身看上去是湿淋淋的、光滑的,但实际上却像玻璃碎屑拌和着砂子一般。

这条鱼不仅大得离奇,而且外形类似古生动物,它从头到尾都像史前的蜥蜴,头部下面像刨过一刀那样齐平,颔下长着柔软的、没有血管的、像软体虫一般的触须,尾巴则像膜翅。儿子的动物学教科书中有这种蜥蜴的插图。

河中央的航道上,水流湍急,波浪起伏。小船晃动着,从一边歪到另一边,在浪中颠簸。可以听得到鳇鱼经水浸泡而变得光滑的鳞甲在小艇的铝合金外壳上磨出的叽叽嘎嘎响的声音。刚长了一年的鳇鱼还不能叫鳇鱼,一般还只能叫多须鱼,再长下去就叫盆盆鱼或锅盖鱼,它像个奇形怪状的爆开的松果或者像满身是刺的纺锤。多须鱼的模样和味道都会令任何饕餮之徒望而却步,这种鱼吃下去简直会划破肚子,刺穿内脏。可也真怪!就凭这些细骨头、尖刺儿,竟能长成这么大个儿的鱼!而且它们吃的是些什么东西呢?小虾,瓢虫,泥鳅而已。唉!自然界不是个谜吗?

就在近旁有长脚秧鸡在咯咯叫。伊格纳齐依奇侧耳倾听——好像在水上叫?长脚秧鸡是一种脚很长的擅跑的旱禽,早在节令以前就应该迁移到暖和的地方去了,事情也真怪,这会儿竟还在此地咯咯地叫!听声音近极了,好像就在脚边。“不会是在我裤裆里叫吧!”伊格纳齐依奇想开个玩笑,甚至说几句有伤大雅的话,使自己摆脱紧张、愕然的状态。可是他所希望的轻松情绪并没有出现,也没出现那种发疯般的狂热劲儿,没有那种灼人心肺、吞噬一切、使骨节都会嘎嘎作响、使理智能丧失殆尽的欲求。相反,身子左方那个高度警觉的顺风耳,或是千里眼,却像被淋上了热乎乎的酸菜汤,闭目塞听了。大鱼在吐气,原来所谓长脚秧鸡的咯咯叫声,就是从它那由软骨构成的嘴里发出来的。伊格纳齐依奇突然觉得,这条盼望已久的、见所未见的大鱼是不祥之兆。

“我这是怎么啦?”这个渔夫惊讶起来。“我不怕神,不怕鬼,只相信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说不定事情全在于这种力量吧?”伊格纳齐依奇把排钩的绳子系在铁制的桨架上,取出小提灯,贼溜溜地用袖子遮着亮,把这条鱼从尾巴后面照起。鳇鱼圆圆的,长满棱刺的脊背在水面上一闪,弯曲的尾巴疲惫而小心翼翼地划动着,仿佛有人把漆黑的夜空当做磨刀石,在磨砺一把鞑靼式的弯曲的马刀。骨质的鳞甲保护着这条鱼宽大而微微倾斜的前额,鳞甲下面两只小眼睛从水里盯住人看,黑眼珠有打猎用的特大砂弹那么大,外面有个黄圈。这两只眼睛光秃秃的,没有眼睑,没有睫毛,像蛇一样冷漠地盯着人看,隐含着某种深意。

这条鳇鱼给六个钩子钩住了。伊格纳齐依奇又给它加了五个。尖钩刺穿了这个庞然大物像皮革般坚韧的皮层,但它连抖都没有抖一下,只是擦着船帮移向船尾,蓄足力量准备投入正在压进尾舱来的水浪,把排钩的系绳都扯断,挣断牵缆,弄断所有这些丝毫不起眼的,却又这么锐利锋快,可以致命的小铁钩子。

鱼鳃更加急促地一翕一张,嘶叫声也变得更凄厉了。“马上就会跑掉!”伊格纳齐依奇心凉了半截。他没有仔细思索,单凭掠过的这个念头,更不妨说是单凭经验,心里就明白:独自一人是降服不了这个庞然大物的。得再给这条鳇鱼多扎上些钩子,然后把它撇在这儿,让它在水里精疲力竭。要是弟弟能赶来这儿,一定能帮得了忙。别的事儿不敢说,但在这种要紧的、有利可图的事上,他是不会死心眼儿的,会收起他那股子傲气的。不过集体农庄的轮船到扎列契耶去装运收下来的白菜了,不到天黑,柯曼多尔不会到奥巴里哈来。

得等着,等——着!咳,就是等到了,又怎么样呢?把鳇鱼分掉?一砍两半,说不定还要一分为三,因为轮机手总是死皮赖脸地跟着这位老弟,这家伙和那个十恶不赦的孬种达姆卡一样,是个窝囊废。这条鳇鱼至少好挖两桶鱼子。鱼子也分成三份儿?!“瞧,又来了,又来了,你那种卑鄙的想法又来了!看来,乌特洛宾家那种不可救药的毛病,你又犯上了!……”伊格纳齐依奇鄙夷地责备自己。

他现在是什么人?返本归原他又是什么模样?比达姆卡好?比该死的土匪格罗霍塔洛好?还是比弟弟好?所有偷鸡摸狗之徒其实都是一样的德行,一样的嘴脸!只不过有些人能够不露声色,蒙混一段时间,但总有一天,或者像死了的库克林常常说的那样,劫数一到,所有这些家伙都会给扫到一起,然后各自得到应得的下场。一个人只要能不随波逐流,能站稳自己的脚跟,生活得有主见,不为任何诱惑所动,自求温饱而决不从公家锅里舀取一杯羹,也就是说不为蝇头小利而出卖自己的人格,不好酒贪杯,不走邪门歪道——这样的人就能在生活中,在人世间赢得一席之地。而其余的一切人只配扔进垃圾箱、废品堆和泔水桶。“嘿,真是个聪明透顶的人!”伊格纳齐依奇一笑。“你什么事都一清二楚,讲什么都头头是道!促狭鬼!多地道的演员呀!那就露一手看看,你捕鱼有多大能耐?”伊格纳齐依奇心痒难熬,急于想露一手了。他平素总是把西伯利亚俄罗斯人的拗戾固执、死爱面子、贪得无厌的习性认作是一种奋发精神,然而正是这种习性能使人一反常态、欲念中烧、痛楚不堪。

“别惊动它!可别惊……动它!”他稳住自己。“你制服不了它!……”

他觉得,如果说出声来,那么就像有一个理智清楚的人在一旁说话,他能借这些声音使头脑清醒。然而话声却显得断断续续,遥远而又含糊不清。传到他耳中的只是微弱的声响,根本进不了他那浸沉在狂热的工作中的头脑,头脑正在计划如何下手,在一大堆杂乱无章的感情里离析出一种对行动的欲求,这种欲求控制了他这个人,左右着他的行动——他把斧子、尖钩子移近自己身旁,想用它们把那条被弄得昏头昏脑的大鱼拖上来。他也不敢划船靠岸。平水期过去了,河水因秋季风雪交加而上涨,它咆哮,回旋,直冲到很远的岸边,大鱼绝不肯往浅水区游。它那满是鱼子的肚子只要一擦到什么硬东西,那时它那种打挺翻身的劲儿,那种喧嚣折腾会把所有的绳索和钓竿一股脑儿地弄个精光。

这样的鳇鱼决不能白白放掉,鱼王一辈子只能碰上一次,而且还不是每个人都碰得到的。达姆卡就从来没有碰上过,也不可能碰上了,他现在不再下河捕鱼了,钓竿都扔了……

伊格纳齐依奇哆嗦了一下,因为无意中触犯了忌讳,虽然只是在自言自语中——他听到过许许多多有关鱼王的传说,当然,很想抓到它,看个究竟,但是不消说,又有点胆战心惊。爷爷常说:最好把它,这该诅咒的东西放掉,而且还要装得若无其事,似乎是毫不在意地放掉它的,然后画个十字,照常过你的日子,并且常常想着它,求它保佑。可是这回话已经出口,只得干下去了,就是说,非得逮它一条大鳇鱼不可!别去管什么禁忌,横下一条心来干——老辈里的人,那些各式各样的巫师,胡说八道得还少吗,爷爷也是一个样:住在森林里,见了车轮也要磕头求拜……

“嗨!豁出去了!”伊格纳齐依奇蛮悍地用尽全力用斧背猛斫“鱼王”的脑门,根据斫下去那种清脆而不是重浊的声响,以及斫后毫无反应的情况来看,他猜到是打偏了。不应该用这么大的傻劲儿斫,应该干净利索,一击就中。可是再斫第二下已经来不及了,现在一切都在一瞬间决定了。他用钩子把鳇鱼钩个正着,差不多已经要把它拖进小船了。他已经准备发出胜利的号叫,不,不是号叫——他又不是城里的孱头,他从来就是渔夫——他只不过是要在这儿船里,用斧背对着鳇鱼鼓起的脑盖再来一下子,然后轻轻地、得意地、胜利地笑一笑。

这时,他再次吸足一口气,加一把劲儿,把脚在船帮上抵得更着实些,靠得更稳些。但是原先愣着不动的鱼却猛一转身,一下子甩着了船身,只听得轰隆一声,船舷外黑压压涌起一堆东西,但不是水柱,不是的,竟是河水炸裂成的凝块。渔夫的头部像被重物猛击了一下,压得双耳一阵剧痛,心里也像挨了一下,胸中迸出“啊——”的一声,真像是一次爆炸把他向上抛去,摔进沉寂的虚空。“这原来和打仗一个样……”他刚想到这里一股寒气透进因搏斗而还在激动的心底。

水!他喝了一大口水!他正往下沉!

好像有什么人抓住他的脚往下拽。“挂在钩子上了!钩住了!完了!”他感到小腿上轻轻的刺痛——鱼还在挣扎,搅得排钩既扎进它自己的身体,也扎进了捕鱼人的身体。伊格纳齐依奇头脑里忧伤而顺从地,而且是完全顺从地冒出了一种无能为力的听天由命的念头,一种一闪而过的念头:“有什么办法呢,完了……”——但捕鱼人毕竟是身强力壮的男子汉,鱼却已精疲力竭,奄奄一息。他要制服的不是这条鱼,而首先是这种盘踞在心底的听天由命、甘心死亡的念头。有了这种念头就等于死亡,就等于转动了通往地狱之门的钥匙,在那里,谁都知道,一切有罪的人的牢狱是安排在另一边的:“再敲天堂的大门也是徒然……”

伊格纳齐依奇向上一蹿,吐了一口水,吸足了空气,看见眼前尽是乱七八糟的绳子,他抓住绳子,顺着绳子的横档爬向小船,抓住了船边——可要爬进船去就不行了:腿上又扎进好几只缠在一起的排钩的钩子。疯狂的大鱼笨重地在下钩地段里辗转翻腾,结果,渔具坠子都荡了开去,排钩缠在一起,钩子一个接一个扎进了它的身躯,这也危及到捕鱼人。他拼命把腿伸到船底下面,紧贴在船体上,但钓钩照样不饶他,大鱼尽管已经十分虚弱,却依然在挣扎翻腾,浑身沾满了油烟似的泡沫,锯齿状的脊鳍和尖利的鱼嘴巴,在水里时隐时现,仿佛一把铁犁在翻耕黑沉沉的大地。

“上帝啊!你就分开我们吧!放这个畜生自由吧!我可消受不起!”捕鱼人微弱地、无望地祷告起来。他在家里不供圣像,不信上帝,对爷爷的告诫也老大不敬。这真是不应该啊。即使为防万一,哪怕就是为了眼前这种怪事,也应该供个小圣像,哪怕就供在厨房里也好,万一有人说闲话——可以推到死去的母亲身上——就说,她留下的,她临终嘱咐过……

大鱼平静下来,它好像是摸索着靠向小船,使劲地挨着船帮——一切有生之物总喜欢紧挨着点儿什么!尽管它眼睛已被打瞎,身上被鱼钩扎得遍体鳞伤,因而神志模糊,但它还是用灵敏的吸盘在水里摸索着什么,鼻子尖顶着了人的腰。伊格纳齐依奇战栗了一下,吓得魂飞魄散。他似乎觉得大鱼咯吱咯吱地砸吧着大嘴和鳃帮,正在慢条斯理地把他活生生嚼下肚去。他试着让开一点,双手攀着倾侧的船帮移动,但大鱼尾随不舍,执拗地探找着,触摸着,冰冷的鼻子软骨一旦戳到他暖和的腰部,就不再动弹,并紧挨着他的胸口吱吱嘶叫,这简直像是一把钝锯子在锯他的肋骨,他的内脏好像被吸进了那湿漉漉的、张得大大的鱼嘴,就像落入了绞肉机的进料口一样。

鱼和人都筋疲力尽,鲜血流淌。人的血在冷水中凝结不起来。鱼的血到底是怎么样的呢?也是红的。鱼血。冷血。鱼身上的血毕竟很少。它要血有什么用呢?它生活在水中,用不着用血来暖和身子。人居住在陆地上,才需要温暖。那人跟鱼又何必互不相让,何必呢?河流之王和整个自然界之王一起陷身绝境。守候着他俩的是同一个使人痛苦的死神。鱼受折磨的时间会长些,它是在自己家里,再说它也不懂得如何去结束这种拖延的痛苦。可是他却很清楚,只消从船帮上松手就可一了百了。鱼会把他压到水下,使他战栗,钓钩刺得他皮开肉绽,促使他……

“怎么呢?促使我怎么呢?断气吗?挺尸吗?不!没那么容易,没……那么……容易!”捕鱼人更使劲地按住结实的船帮,猛地从水里往上一冲。他想耍个花招骗过这条鱼,突如其来地用足狠劲引体向上,想翻过这近在咫尺的、不高的船舷!

鱼被惊动了,激怒地把嘴一咂,弓起身子,尾巴一扫,渔夫立刻感到腿上一阵刺灼的疼痛,但几乎完全没有声音,像蚊子咬人一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伊格纳齐依奇抽噎了一下,身体耷拉下来。鱼也立刻安静了下来,挨近他,似醒非醒的样子,已经不再顶住他的腰部,而是直抵他的腋下,鱼的呼吸声已经听不到了,鱼身四周的水波也只有轻微的晃动,于是他暗暗高兴起来——大鱼已昏昏欲睡,眼看就要翻身朝天了!空气正在消蚀着它的生命,它流血过多,在与人的搏斗中精疲力竭了。

伊格纳齐依奇不再动弹,默默地等待着,感到连自己也昏昏欲睡。

鱼似乎明白,他们是系在同一根死亡的缆绳上的,因此它并不急于跟捕鱼人同归于尽。它扇动着两鳃,发出一种像摇篮曲一般令人诧异的枯燥的吱吱声。鱼摆动着鳍和尾以保持自身和人都得以漂浮在水上。静谧的梦幻境界笼罩着鱼和人,使它们的躯体和神志都处于抑制状态。

在疫疠流行,大火成灾,各种自然灾害猖獗一时的年代里,野兽和人两相对峙的事在在可见,野熊、恶狼、猞猁和人觌面相迎,虎视眈眈,有时候双方一连几个昼夜等待着死亡。这种可怕的场面,叫人毛骨悚然,但是,一个人和一条鱼同遭厄运,一条通体冰凉、动作迟钝、满身鳞甲、眼珠蜡黄的鱼,这双眼睛不同于野兽的眼睛,不,野兽的眼睛是聪明的,而这对眼睛却像猪崽的那样饱食餍足而毫无理性——这种事世界上难道有过吗?

尽管在这个世界上无奇不有,但并非事事为人所知。这会儿,他这个芸芸众生里的一分子,马上就会精疲力竭,全身冻僵,抓不住船帮,和大鱼一起沉入河底,然后在那里漂来荡去,直到牵绳烂掉为止。而牵绳是卡普隆的,足以维持到冬天!有谁会知道:他在哪里?是怎么死的?受了多少罪?库克林老头大约三年前也是在这里——奥巴里哈河附近的什么地方葬身水底,一命呜呼的。连尸首都没捞着。水!自然力!在水底下乱石成堆,坑穴遍布,冲到了什么地方,就卡在哪个旮旯缝里了……

有一次他看见一个淹死的人。那具尸体就横在紧靠岸边的河底。大概是从轮船上掉下来的,挣扎着都快靠岸了,不知怎么一来竟挺不住了。可能是心脏出了毛病,也可能是喝醉了,也可能是另有蹊跷,反正搞不清楚啦。死者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铅样的翳,这是死亡的翳,这对眼睛又大又圆,甚至一下子很难相信这是人的眼睛。伊格纳齐依奇看着这副情景,惊愕得人都蜷缩了起来——由于小鱼啄光了眼睫毛,啃去了眼皮,有些小鱼钻到眼珠下面,这对眼睛就十分难看地翻了出来。尸体的耳朵和鼻孔里露出小泥鳅和小鳗鱼的尾巴,这些小鱼正在津津有味地吸吮着人肉。鱼则在他张开的嘴里翻游……

“我可不愿意,不——愿——意!”伊格纳齐依奇猛一挺身,尖叫起来,他动手捶打鱼的脑壳。“走开!走开!走——开!”

鱼挪过一点,身后拖着捕鱼人,笨重地搅得水浪起伏。他的手顺着船舷滑过去,手指松开了。当他一只手捶打鱼的时候,另一只手完全瘫软了,于是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身体往上一拔,让下巴颏儿够到了船舷,就搁在它上面。颈椎骨咯咯作响,喉咙嘶哑干裂,好在手臂轻松了些,但是身体,特别是两条腿好像离得很远,不像在自己身上,右脚完全感觉不到了。

于是捕鱼人开始劝说这条鱼快点死掉:

“唉,你要什么呢?”他嘶哑地颤声说道,带着一种自己也没有料到的、可怜巴巴的、装出来的阿谀奉承的口气。“你反正要死了……”转念一想,万一鱼倒真懂话呢!于是改口道:“……你就闭上口眼,认命了吧!你会好受些,我也会好受些。我在等弟弟,可是你有谁好等呢?”他发抖了,嘴唇哆嗦,愈来愈低地轻声叫着:“弟——弟!……”

他侧耳细听,没有任何回音。一片寂静。静到可以听见自己紧缩成一团的心的跳动。捕鱼人再次昏迷了,黑暗从他身子四周更紧密地袭来,耳中鸣响,说明他已极度衰弱了。鱼侧转身体——它也奄奄一息了,但还是不让水和死亡把它翻成腹部朝天。鱼鳃已经不再咯咯作响了,仅止于发出吱吱的声音,好像蛀虫在蛀蚀厚树皮里面受潮变质的木头。

河上稍微有点亮光。远方的天空好像被月亮和无数星星从内里镀上了锡,天空像冰一般的冷辉穿过层层乌云,而乌云则像匆忙被扒到一起的干草,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堆成垛儿;天空变得更高,更远了,秋天的河水发出冷滟滟的反光。夜已深沉,被秋天无力的太阳照暖的表面一层河水已经冷却,像一层薄饼那样被揭走了。河底像一只蒙着白翳的怪眼向上翻着。

不应该去看河面。夜幕笼罩下的河面,寒气逼人,而且藏垢纳污。最好是向上看,看着天空。

费季索瓦河旁的割草场浮现在他脑际,不知为什么割草场呈黄色,好像是由一盏煤油灯或是一盏吊灯照亮着。虽有人在割草,却没有声音,没有人的动作,脚下也没有干草那种悦耳的沙沙声。割草场中间有一排长长的草垛,长竿矗立在凹陷的垛顶上。为什么一切全是黄颜色的呢?为什么一点声音也没有呢?只有低沉的丁铃声——仿佛在每棵割倒的草下面都藏着一只小蜗蜗虫,在不停地丁铃丁铃地叫着,使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晚夏时节无休无止的、单调的、催眠的音乐。“我不是正在绝命吗?”伊格纳齐依奇清醒过来。“也许,我已经沉到河底了?所以都是黄澄澄的……”

他动了一下,感觉到鳇鱼就在身旁,感觉到它的身体在半睡半醒地、懒洋洋地移动——大鱼把胖鼓鼓的、柔软的肚子紧紧地、小心翼翼地贴着他。这种小心翼翼,这种想暖和一下并保护身上孕育着的生命的愿望含有某种女性的意味。

“难道这是会变形的精怪?!”

大鱼那副旁若无人的、饱食之后懒洋洋地侧着身子打盹的样子;嘴巴咯吱咯吱地好像在嚼白菜帮子的那副模样,以及它那种执拗地要贴近人的渴望;那个好像由混凝土浇筑成形而被钉子划出一道道痕路的额头,前额鳞甲下默默转动着的那一对眼珠和那种疏远地、不怀好意地、大胆地盯着他看的目光——所有这一切都能证明:这是个会变形的精怪!这精怪的腹中还包孕着另一个精怪。在鱼王甜滋滋的痛苦中有着某种罪恶的、人性的东西,看来,它临死之前回想起了某些甜蜜的、神秘的事情。

但它能回想起什么呢,这个水生的冷血动物?这会儿它微微抖动着长在癞蛤蟆一样松弛的皮上的软触须,触须后面是个没有牙齿的窟窿,一会儿紧闭,向下弯成一条缝,一会儿张圆了往外嗝水。它除了在河底的淤泥里打滚,从泥浆里找点小虫子填饱肚子以外还会有什么念头呢?!是把鱼子孕育得大大的?是每年一次和雄鱼厮混还是往水里的沙石上磨蹭?它还能有什么呢?有什么呢?为什么他先前从来没有发现过这条鱼的模样有多恶心呢!连它那种娘儿们才会有的细皮白肉也令人讨厌,皮层裹着这些肉,尽是一层一层蜡黄的油,勉强靠软骨连结起来;加上那密密层层的鳞甲,那独此一家的鼻子,还有这些软触须,这一对在黄疸色脂肪里滑动的小眼睛,塞满了脏乎乎的黑鱼子的内脏,这都是其他鱼没有的——一切的一切都叫人讨厌,作呕,不堪入目!

竟然为了这么条鱼,为了这么一个混账东西,连应该怎么做人都忘了!让贪欲迷住了心窍!连童年也因此暗淡无光,无足轻重了。但思量起来,他也确实不曾有过童年。在学校里的那四年真是如坐针毡。上课时,人坐在课桌旁,常常是一面听写,或者是耳朵里面听着诗歌,思想却早已飞到了河上,心痒难熬,腿也发抖,浑身的骨节里都在呼号——鱼逮住了,上钩了!来了!来了!能想得起来的是他一直都在船上,一直在河上,追逐这些该死的鱼。费季索瓦河旁父母的割草场对他毫无吸引力,被他撇到一边。出了校门后从来没上过图书馆——没有工夫。他也曾当过学校的家长委员会主席——后来不要他,重选了:他不到学校去嘛。企业里本来预定要他当镇苏维埃代表——他是一个好把式,规规矩矩的生产者,但上边也不声不响地把他撤了——他背着人捕鱼,捞外快,怎么能当代表?民兵组织也不吸收他,把他淘汰了。那你们就自己去对付流氓吧,把他们捆起来,对他们进行教育吧,他可没有时间,他所有的时间都要去捕鱼。有人开着车把人辗死,有人动刀子杀人,更有那一班野性勃发的酒鬼带着枪械斧子在村子里乱逛,但是都奈何他不得!可也不尽然,那惹人爱的塔依卡!……

咳,你这个混蛋,土匪!竟用汽车把她撞在柱子上,断送了年纪轻轻的、美丽的姑娘,她像罂粟花的蓓蕾,含苞欲放,像娇小的鸽蛋,半嫩不熟。女孩儿在最后一瞬间恐怕是会想到亲爹和亲伯伯的,哪怕没喊出声,也一定在头脑里默默地喊过他俩。而他俩呢?他俩在哪里?他俩在干什么?

脑海里又出现了爷爷。他那套迷信传说,占卜求卦,念忏发咒:“你一抓到小鱼,齐诺维,就用细树枝抽它,从钓竿上取下来一面抽一面说:‘送来爹爹送来妈,送完姑姑送姨妈,叔叔伯伯加舅舅,再加婶娘和舅妈!’抽了几下,把它放回河里,你就等着看吧,说的话都会应验。”过去,他用细树枝抽打过鱼,起先是当真地抽,到长大了一点——有点觉得好笑,但还是照样抽打,因为对这个快板咒语深信不疑——上钩的鱼都挺大;只是没法分辨,谁是“爹爹”,谁是“叔叔”,谁是“婶娘”和“舅妈”……爷爷当了一辈子渔夫,他常躺在炉炕上,把腿蜷曲到胸前,喋喋不休地说教,那破嗓子也仿佛因患风湿而变得喑哑了:“孩子们,如果你们灵魂上有什么沉重的罪孽,见不得人的事,伤天害理的勾当,你们就跟鱼王没有缘分,要是碰上了——就赶快放掉它。放掉,放掉……这可是伤天害理,最最犯忌的。”

爷爷的音容笑貌,哪怕是最小的特征,他都记不得了,只记得渔夫的一些奇遇和他的遗训。上面这些话突然在今天记起来了,真叫人毛骨悚然!那么他究竟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伤天害理的勾当,竟使他这样胆战心惊呢?

伊格纳齐依奇把搁在船舷边上的下巴移下来,瞥了一眼这条大鱼和那宽阔的、木然的前额,额上的鳞甲保护着脑袋的软骨,软骨中间,一条条黄的、青的肉筋纵横交错。一件往事清晰地,原原本本地浮现在他眼前,他几乎一生都回避这件事,刚才他被排钩挂住时就立刻想起来了,但他驱走了这魔影,故意把往事置之脑后,可是现在他却无力抗拒最终的判决了。

赎罪的时刻来临了,忏悔的钟声已经敲响!

……格拉哈·库克林娜,那个他曾经追求过的人,是个异想天开、花样百出的小姑娘,有一次她竟想得出来,把煮掉了肉的鳇鱼脑盖骨当做假面具,还把电筒里的电珠塞进鱼头骷髅,这个面具第一次出现在俱乐部漆黑的大厅里时,人们吓得四散乱逃,几乎把窗框都挤掉了。可怕的东西就像淫荡一样,又使人害怕,又诱惑人。楚什镇从这回起老老小小就玩起面具来了。

事情都是从那个格拉哈,也就是库克林娜开始的。

四二年,楚什镇锯木厂里派进一批军人来干活——锯炮弹箱用的木板。带队的是一个刚刚从医院出来的、瘦瘦的、尖嗓子的中尉,这样得过勋章、作过战、负过伤的军官在楚什镇上还是第一次出现,姑娘们倾倒在他的风采和战斗勋章之前,而他呢,也无意于用目不斜视去激起姑娘们的惊讶。不言而喻,中尉犀利如鹰的眼光当然不会漏掉出色的姑娘格拉哈·库克林娜的。他找了一个背静地方使她就范,于是流言蜚语就在楚什镇上不胫而走。

伊格纳齐依奇,当时还用爷爷对他的叫法,叫做齐英卡,齐诺维或齐诺维依,拖住心上人,要她回答。格拉哈扑到他怀里:“我自己也糊里糊涂……难以挽回的错误……”“你是说错误?难以挽回!好……啊!但错误是要付出代价的,难以挽回的错误,代价就要双倍!”然而在表面上这位情人却声色不动,照旧东游西逛和心爱的人闲聊天,有时也做点试探,但从不越轨,能够恪守礼貌。

快到春天时军官从后方调走了。做母亲的都松了口气,镇上的热情劲头和流言蜚语消歇下来了。格拉哈本来一直六神无主,现在开始活跃起来。

春汛涨潮期间黑夜变得非常短促,春夜难驻,转眼即逝。村口和草地里的鸟儿几乎是昼夜不歇地宛转啼鸣。年轻的齐诺维带着格拉哈来到牧场外面的一块经春潮细细润湿过的河滩地上,他把姑娘按在被羊啃光了树皮的柳树上,吻她,紧紧搂着她,把手伸进了那些伙伴们关照他要伸进去的地方,这些伙伴唆使他无论如何要对“变节的女人”实施报复。“你这是怎么啦,你干什么呀!别这样!”格拉哈恳求他。“中尉就能这样?!我也要应征入伍的。等着瞧吧,我会当个上尉的!”

他一提起中尉,格拉哈就把手松开了。

一开始,他把报复,把中尉都丢到了脑后,连自己也忘乎所以了。只是在这以后,当冲动的热情已经过去,障眼的迷雾消散之后,他的脑海里重又显现出中尉的模样:漆黑的头发,黝黑的皮肤,脚上的靴子咯吱咯吱直响,勋章和纪念章在胸前闪闪发光,还有那绚丽夺目的标志着火线负伤的绦纹!这怎么受得了呢?他那嫉妒的心怎么能忍受呢?这位情人胆怯地打量了一下周围,就照老朋友们教他那样做了:他让那个唯命是从的姑娘站立在陡峭的河岸上,让她转过脸对着河滩,拉下了她身上的厚绒裤子。裤子上粗针疏线缝着颜色杂乱的扣子。就是这些扣子,给他的印象比什么都深,因为姑娘这一身寒酸的服饰曾经在刹那间打消过他那个卑鄙的念头。但他很想充当一下作奸犯科、污辱妇女的枉法之徒,而这一点使他勇气倍增。总之,他对准嘤嘤啜泣、浑身乱颤的姑娘的臀部用膝盖蹬了一下,她就跌到河里去了。这恶棍总算没有丧尽天良,特意选了个水浅的地方,他听到和看到她像一条白肚皮的鲑鱼,在浅水里挣扎,扑打,冻得惨叫,咳呛出来的不是水,而是整个的心,于是他畏畏葸葸踏着碎步回家了。

从此两个人中间就产生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隐秘的敌意。

齐诺维在伏龙芝城退伍后,带回了老婆:格拉哈在那期间也出嫁了,嫁了一个残废军人,这温和的外来庄稼汉躺在医院里的时候学会了会计业务。格拉哈和丈夫日子过得很简朴,生了三个孩子。伊格纳齐依奇心底里明白,无论是格拉哈的出嫁,还是她彬彬有礼的那一声:“您好,齐诺维·伊格纳齐依奇!”——她说这句话时总是垂手而立,然后飞快地跑开——都是他那回粗暴地凌辱她的结果。

任何恶行都不会不留痕迹地过去,而他对格拉哈所做的一切,当他还是毛头小伙子时,曾洋洋得意地炫耀吹嘘,引以为荣,后来却渐渐变成羞辱,变成痛苦。他原指望在异乡客地,过去的事将会淡忘,但当他到部队以后他是那么思念故乡,往事在他心里唤起那么巨大的痛楚,他悔恨交集,终于写了封表示忏悔的信给格拉哈。

没有回信。

他在回到家乡后的第一个晚上,就到集体农庄牲口棚旁边去等候格拉哈,她在那里当挤奶员。他把想到的、准备好的话全对她说了,请求她宽恕。“让上帝宽恕您吧!齐诺维·伊格纳齐依奇,我没有这个力量,我的力量已经碾成盐末和在眼泪里一块儿流干了。”格拉哈停了一下,让呼吸平静些,清清嗓音,然后哽咽着结束了谈话:“在我身上不只是灵魂,连骨头也好像掏空了。”

从此他再也没有对任何女人动手动脚;再也没有糟蹋过任何女人,他没有离开楚什镇,不自觉地指望用温和顺从,殷勤体贴,改邪归正来消除罪孽,祈求宽恕。但俗话不虚:女人是上帝所造的生物,为维护她而设的审判和惩罚也是独特的。通向他,通向上帝,只有祈祷一途。既然当年你想证明你是男子汉,那就拿出男子汉的模样来!不要垂头丧气,不要哭鼻子,不要杜撰什么祈祷词,不要自欺欺人!你在这河上干什么?等待饶恕?等谁饶恕?老弟,大自然也是个女性!你掏掉了它多少东西啊?这就是说,每人都有自己的名分,而上帝分内的归上帝安排。你就让这个女人摆脱掉你,摆脱掉你犯下的永世难饶的罪过吧!在此之前你要承受全部苦难,为了自己,也为了天地间那些此时此刻尚在作践妇女,糟蹋她们的人!

尽管他口齿也不清了,但仍希望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他断断续续、嘶哑地喊道:

“永……别……了,格拉……哈,别……了……”他试着松开手指,但手却合拢了,抽搐到了一起。眼睛由于使劲而布满了红丝,不仅脑袋里嗡嗡响得更加厉害,连整个身体里好像都是这样。“大概,我罪还没有受满吧。”伊格纳齐依奇独自处在绝境之中,暗自寻思,他听任两手吊在船边上,但求到时候手指失去知觉,自行松开。

黑夜在人的上空笼得更紧了。水与天,寒冷与雾气,全都融为一体,停止不动,凝滞起来了。他什么也不再去想了。一切惋惜、悔恨、甚至疼痛和内心的苦楚都离他而去,他心中宁静自如,进入了另一个梦幻的、柔和的、平静的天地,只有早就伏在他左胸部乳头下方的那个家伙却不肯安静——它从来也不听他的,自管自地严密注视着,守护着主人,不让他的听觉稍有懈怠。一片密集的蚊雷般的声响划破了夜空,他左胸下方蓦然一动,还没冻僵的身体里显露出了一线光明。他精神一振,睁开双眼——河上响着“旋风”牌马达的声音。即使在这种九死一生、濒临绝境的当口,他也能根据声音,断定马达的牌子并因为自己有这种本事而得意非凡。他想呼叫兄弟,但生命力一旦恢复,脑子也清楚了。他第一个念头是命令自己等待:现在大喊大叫是白费力气,而力气已经微乎其微。等渔夫们关上马达开始下排钩的时候,那时再拼命叫喊也不迟。

疾驰而过的船只激得小艇摇晃了一下,把大鱼冲得撞在船壳上,而它却定了定神,蓄足了力量,由于感到水浪而突然竖起了身子。水浪曾使它从一颗黑色的、软软的鱼子孵化长大,曾在它吃饱喂足以后抚拍它静静地入睡,还在僻静的深水中同它嬉逐翻腾,而到了交尾季节,在神秘的产卵时刻,又使它领略过甜蜜的痛苦。

这一撞,一挣,鱼儿翻了个身,腹部朝下,它用竖直的脊鳍试探水流,用尾巴掀起浪头,迎着水冲撞,差一点把人从船舷上硬扯下来,差一点连指甲和皮全扯掉,好几个钩子一下子就折断了。鱼儿接二连三地用尾巴翻打,终于挣脱了排钩,身上的肉被钩子一块块撕了下来,身体里还扎着几十个致命的钩子游走了。

这条暴怒的鱼虽然身披重创,然而并未被制服,它在一个地方扑通一声,杳然而逝,卷起了一个阴冷的漩涡,这条脱钩而去的神奇的鱼王已怒不可遏。

“去吧,鱼儿,去吧!我不向任何人说起你的行踪,尽情地活下去吧!”捕鱼人说道,感到如释重负。身体感到轻松是因为鱼不再把他往下拖,不再像铅块那样吊在他身上了,内心感到轻松则是由于一种非理智所能透悟的解脱的感觉。

* * *

[1] 在西伯利亚土生土长的俄罗斯人。

[2] 居住在西伯利亚西部的少数民族。

[3] 居住在苏联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边区泰梅尔民族州的少数民族。

[4] 四旬斋前最后一个星期日,这天东正教信徒互相请求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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