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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手洗洁的舞蹈  作者:岛田庄司

和御手洗一起生活,三天两头生点儿气是免不了的,但是从来不会让我感觉无聊。相安无事的日子通常顶多持续两三天,到了第四天,他总要惹出点儿事来让人不高兴。

大多数情况下,他不肯相安无事是因为有人委托他来处理案件。但有时并非如此,而是他自己惹是生非。比如摔坏或者搞丢了什么要紧东西,或是做饭时不小心搞得差点儿失火,再不就是从邻居那儿弄一只小狗回来逗着玩,让我无法安安静静地写东西。

御手洗这个人虽然拥有过人的才华和超常的行动力,但毛病确实也不少。最让人看不惯的就是太懒。他一方面觉得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是活在世上最难熬的事,可是在处理日常生活的小事时又常常不肯动手。我想,既然如此,还不如主动找点儿事做打发时间,可他倒好,为了缓解一时的无聊,居然突发奇想,从外头捡了只流浪狗回家饲养。可是只逗弄了一天他就开始偷懒了,从第二天起,喂狗食和处理狗粪这些麻烦事就落到了我头上。

我经常想,这世界上找不到另一个像御手洗这样,完全不需要妻子也能生活的人了。同时,我也向大家多次披露过,御手洗每天至少能收到一封来自女性崇拜者的信。不过,他在收到这些信后一向不肯自己拆开看,而是先让我替他看一遍,挑重要的内容讲给他听,在他认为来信的内容有某些独创之处的情况下才肯自己接过去看看。他这副架势摆得还挺大,就像什么王公贵族,吃饭前还得让仆人尝过饭菜,确认没有下毒后自己才肯动筷子似的。

对于女性,御手洗常常像对待那种对权利充满渴望的人一样,把她们作为戏弄和嘲笑的对象。比如今天,御手洗一直穿着那条早晨起来跑步时专用的短裤不肯脱,下午还穿着它一直坐在沙发上看了半天电视。我刚对他提出质疑,御手洗就斜了我一眼,捏着嗓子学着女人的腔调娇滴滴地用鼻音说:“这衣服穿着可舒服啦!腰这里特合适!”然后又故意装出挺着大肚子的样子站起来说,“没空跟你说闲话,我还得回去给家里男人做好吃的呢。”

实在是太气人了。

御手洗具备不少让人意想不到的才能,其中尤其出色的就是模仿别人的声音。如果他连续见一个人两三面,基本上就能把这个人的声音学得十分逼真,并经常在我面前露这一手。他最擅长的是模仿那些家庭主妇们的声音。那种既有点儿教养又非常自以为是的中年女性特征,还有不容他人质疑,什么事都说得特别肯定的样子,他都模仿得出神入化,惟妙惟肖。我身不由己地笑出声来,同时也对他的这种本领佩服之至。御手洗总能用心观察平常人注意不到的那些细微动作,并牢记在心,紧紧地抓住这些特征性的要素来表现不同类型的人。

这种嘲弄女性的玩笑背后,说明了他对那些虚张声势的女性的心理了解得入木三分。她们在心灵深处极力想保持自己的女性身份,而御手洗对这一点把握得特别到位,这才使得他的表演带有讽刺效果,堪称一流,同时这也体现了他与众不同的幽默性格。

我刚和御手洗认识的时候,简直无法理解他这种独特的开玩笑的本事。在和他打了十多年交道后的今天,我才终于把他的这个特点摸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的确是个孤独的人。如今我深深理解了他常念叨的一句话:外人看似轻松的玩笑背后,往往隐藏着自己对许多社会问题的深思熟虑。因此这辈子他恐怕是很难找到一位对此心领神会的红颜知己了。

尽管如此,这并不说明他对女性丝毫不感兴趣。实际上,他经常把那些善良的女性作为说说笑话、开心聊天的对象。

一九八八年的初夏时节,有个朋友因为碰上了交通事故而受伤住院治疗。我们曾去医院看望过这位朋友两三次,碰巧也在病房里见过这位伤者的姑姑。她年纪大约五十岁,确实是个很好的老妇人。至少在我看起来是如此。御手洗也非常喜欢这位妇人,经常故意模仿她的一些动作。比如下午要喝茶的时候,他会专门跑出门外,在门上轻声敲几下,随后推开房门,满脸喜气洋洋地一边点头一边哈着腰走进屋里来;继而又像老人似的弯下上身,手里的东西垂在膝盖附近摇晃着,迈着小碎步从桌子旁边绕到对面。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因为这位朋友的姑姑的确每回都是以这样的动作走进病房,再绕到床那边去的。他模仿得实在太像了,初次见到那位妇人时我并没觉得有什么可笑之处,可是被御手洗这么一模仿,我倒真觉得她的样子十分有趣了。

“你想知道那位妇人为什么要把腰弯成四十五度角,然后加快脚步绕到病床那边去吗?”御手洗返回自己坐的地方后问我。

“这……”我实在回答不上来。

“那我来告诉你吧。首先,她对自己的腿形特别不自信,不想让人看见。”御手洗满脸认真地说道,“其次,她经常要给院子里种的丝瓜浇水,被蚊子叮咬过好多次,因此本来就不直的腿上又多了很多包。她为了止痒又隔着袜子用手去挠,结果右腿有两处,左腿有一处经常处于溃烂的状态。她为此感到特别不好意思,因此一进入病房便急匆匆地绕到床那头,不想让人看见。”

我承认他的话确实有道理,但又感觉凡事也不必那么认真,非要弄个明白。表面上看,他似乎就跟什么也没看见似的,暗地里却观察得这么仔细。

那一天御手洗开了许多玩笑,也说了好多莫名其妙的话,可是第二天起床后见到他时,他又说头痛,之后竟一连几个小时一句话也不肯说,只是坐在沙发上抱怨着。

夏天过去好久之后,到了十一月份。当时是昭和年代的最后一年,也就是一九八八年,我们到国外旅行了一趟,刚刚回国不久。这位老妇人的事我们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有一天下午,我们不知怎么又在聊天时提起了她。御手洗又来了劲儿,站起身来,把腰弯得低低的,侧过脸来,满脸堆笑,右手挡在嘴边又拿开,反复扭捏了半天,然后加快脚步直直地向门口走去,嘴里还模仿那位老妇人离开病房时说着“对不起我先走了”的样子。

我乐不可支地着看他表演,却突然发现还有一个人也在看着这一切。大门此时不巧没有关上,外面有个人刚刚走了进来。

这位来客年约五十岁,怎么看都像是那种在街上开小商店的老板,个子也很矮小。他被自己面前上演的这段滑稽剧搞得目瞪口呆。

不,这么形容当时他的表情仍然不够准确,可以说他当时双眼圆睁,脸一下子变得苍白,腰都挺不直,几乎想马上掉转身子跑掉。他竟然害怕成这副样子,细想起来确实让人感觉有些异常。

御手洗却根本没注意到前方还有人,仍然费劲地假装低着头,快步往门口冲去。来客吓坏了,嘴里惊叫了一声,拔腿就往回跑。

御手洗听见脚步声和惊叫声后才发现前面还站着一个人。他保持着弯腰曲背的姿势停下脚步,抬眼看了看客人。

这时客人已经躲到门口走廊的墙角边,战战兢兢地探出一点脑袋,只露出一只眼向这边瞧。御手洗显得有点儿难堪,慢慢伸直了腰,先装模作样地轻轻咳了一声,然后向这位客人问道:“有什么事儿吗?”

可是这位客人还没有从害怕中解脱,竟然吓得一时答不上话来。

“我想……想找御手洗先生……”客人上下打量了他好久,才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

“哦,是来找我的,刚才把你吓着了吧?”御手洗说道。

“不,我打搅你了,那我就先告辞……”

说着,他转过身子就要离去。

“既然来了就别客气,好不容易来一趟嘛。”御手洗大声说道。

客人听到后停住了脚,转过身来,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现在方便吗?”

“出了什么事吗?”御手洗问。

“不,我近来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想来……”

客人一边说,一边从墙后小心地走了出来。

“请进屋再说吧,刚才我们正在做体操。请把门关上,到这边来。这位是石冈君,是专门给咱们泡茶的。”

客人瞪着大眼,不放心地打量了御手洗一番,这才诚惶诚恐地在沙发上坐下。他脸上新剃后又长出的青色须根清晰可见,头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头顶已经微秃了。

“噢,你别客气,不用特意泡茶了。”他说道。

这时我才发现他的眼睛一直瞪得很大。看来,他的眼睛原本就长得大,并不完全是刚才被吓着的缘故。

“请先告诉我你的尊姓大名,还有打算找我商量些什么事……”

“噢,对不起,我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阵内严,家住浅草,世代经营一家餐馆。说是餐馆,其实不过卖点儿关东煮的小食串,还带几样配菜,店面又小又脏。那是战后不久建成的木板房,已经旧得不像样了,本来早就该重新修一番,可是手头不宽裕,没办法……”

“噢,是这样……”御手洗神情严峻地点了点头,问道,“那么,你是听了谁的主意才来找我的?”

“是我女儿向我提起的。她有一本书是介绍你破过的案子的,所以她劝我到横滨来找你商量商量。”

“你女儿现在住在家里?”

“不,她现在在名古屋读大学,她也说想来看看你。”

“噢,是这样。这么说,店里只有你们夫妻俩了?”

“是的,就我们俩。”

“那么,你们家总共就三口人?”

“是这样。”

“专门到横滨来找我,一定出了什么要紧事吧?有什么事需要和我商量?”

“呃……前些天我碰上了一件怪事。我想,这么奇怪的事应该没什么人见过吧,在东京也很难找出第二个了。就像是做梦才能见到的一样。”

“有这么奇怪的事吗?”

“实在太奇怪了,我活了这么大,从来就没见过。”

御手洗听到这话,高兴得手舞足蹈,全身都摇晃起来。我在厨房泡茶,也看到了他的样子。

“既然事情这么古怪,你就赶快说来让我听听。”

“好的,不过不知道事情该从哪儿说起……你看我,都不知该怎么开口了,头绪太多……”

“茶已经送来了,请慢慢喝,稍微平静一会儿再从头讲。头绪太多也没关系,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把事情整理清楚的事情由我来干。”

“噢,这实在太过意不去了。”当我把一杯红茶放在阵内严的面前时,他客客气气地说着,还向我低了低头。

御手洗还是满脸兴奋地说道:“我们所做的工作,其实就像专业搬家公司一样,完全不需要客户自己动手。收拾东西、装箱、打包、搬运、装车,一切都完全由我们负责。你只需要告诉我你们家有多少家当,带着我们转一圈就好了。”

“还得带你去看看我有多少家当?”阵内惊讶地说道,“我们家只有战后盖起的这座旧房子,实在没什么值钱的家当啊!”

看来对方完全领会错了御手洗所打的比方。御手洗盯着阵内看了片刻,脸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看来,要想让这个人把事情完整地说清楚并非一件易事,需要我们不断地耐心进行引导。

“你就随便说吧,从哪儿说起都没关系,你自己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随便讲了。不过,我这人不会说话……该从哪儿说起呢……说实话,这十来年里,我都没有好好在人面前有条有理地说过话。”

“没关系,请随便讲。”御手洗一本正经地对他说,“其实,在人面前有条有理地说话根本就不算什么本事。你看街头躺着的那些醉鬼,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几句话能连着说上几小时,让人听了直犯晕。而这就是所谓的文明的本质。语言和文字虽然代表了我们的文明,但它们本身却并无太大的意义。甚至可以说,在我们所谓的文明都市里,都还找不到比DNA这类最简单的蛋白质所暗含的秘密更丰富的内容。”

阵内听了这番话后不停地眨着大眼睛,疑惑地望着御手洗。

“最近你遇上了什么难事吗?”

“最大的难事就是碰上了一个狐狸精附体的人。”

“狐狸精附体?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被狐狸精附在身上。我遇上了一个狐狸精上身的人,总在我们家跳舞,我实在害怕得受不了。”

阵内一边说,一边用手脚比画了几下。

“请你跳两下,跳两下让我看看。”御手洗兴奋得几乎要拍起巴掌来。

阵内站起身,前后左右地摇摆着自己短小的四肢,晃动着腰,在屋里快步绕着圈走起来。他的脚步就像德岛地方的阿波舞,但比那还要急促得多,腿抬得高高的,小腿反复伸直和弯曲,上身不住地左右摇摆和抖动,手也连续地剧烈挥舞,看起来就像发了疯似的。可是,更令人诧异的是他脸部的表情。嘴巴一会儿咧着,一会儿又闭上,一直不停地循环往复;然后又伸长下巴,撅出下唇,再把舌头伸出口外,越伸越长,完全像是精神病发作。

阵内手舞足蹈地表演了一会儿之后又坐回到沙发上。

“每天晚上他都得在我家楼上这么跳上一阵子,实在让人受不了。我每天都在担惊受怕,真想偷偷离家躲到哪里去。刚才我进门时看见这位先生也在跳这样的舞,样子还挺吓人,我以为也是被狐狸精附了体,吓了一大跳,差点儿就想跑回去了。”阵内说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好不容易才听明白了。不过,我可不是被狐狸精附体,而是被一位老太婆附上身了。”

“咦,被女鬼附上身了?”

阵内惊叫了一声,害怕得几乎要跳起来。御手洗感慨地重重点了点头,说:“我怎么说什么你都肯信啊。那么,你说的那位被狐狸精附身的人现在在哪儿?”

“就在我们家的二层。”

“是你家里的人吗?”

“不是,是租住在我们家的房客。”

“在你那儿住了多久了?”

“没多久,还不到一个月。”

“刚一个月?”

“是的。”

“他总是在这样跳舞吗?”

“不是一天到晚地跳,而是到了晚上,我们快睡觉时才开始跳舞的。”

“在晚上跳?”

“是的,往往月亮一出来,他就在二楼把楼板跺得山响,搞得我们家一层的天花板上落下一大片灰尘,实在忍无可忍。尤其我们家是开小饭馆的,这真让人头痛。”

“既然这样,你们倒不如搬走算了。”

御手洗出了个不合常理的主意,连我都替他感到不好意思。

“开什么玩笑!我在这里又没有亲戚,搬出去以后我到哪儿去住?”

“这个人平常就表现得不正常吗?”

“不,白天看上去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老头,人很稳当,彬彬有礼的,不像是个胡说八道靠不住的人。”

“没有见过他精神错乱或者发疯吧?”

“不,从来就没有过。”阵内马上斩钉截铁地否定道,“他完全没道理要这么折腾啊。要是他是故意装出来的,那么你马上就能看穿他,我想我也能知道。”

御手洗听了以后向对方脸上瞥了一眼,那意思分明在怀疑对方真能看得出。但他很快又问道:“这位寄住在你们家的人叫什么名字?”

“他姓由利井,名叫由利井源达。”

“由利井源达?噢。那么这位由利井先生跳舞的事是怎么开始的?”

“我有位好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名叫八角。他就住在我们家旁边一座公寓的五层。他原来是个木工,现在靠出租公寓和经营一家游戏中心过日子。一天晚上,我正想睡下时,二楼发出了奇怪的声音。说起来不怕见笑,我们家的房子不但已经旧了,而且当初为了省点钱,盖得不够结实,楼上动静稍微大点儿的话,楼板和柱子就嘎吱嘎吱地响。我想,楼上不就住着那位老头子吗?这实在有点奇怪,到底他能在上头干什么呢?正想到楼上去看看的时候,玄关的大门被咚咚地敲响了。我很纳闷,这都快半夜了,会是谁来了呢?开门一看,原来就是那位八角。”

“外头天已经黑得看不清人了,可我还能看出他脸色很紧张,对我说:‘喂,快跟我出来一趟!’”

“‘半夜三更的,你来捣什么乱!’我埋怨了他一句,他却告诉我:‘你说什么都行,总之快出来跟我走一趟!’我实在没办法,只好被他扯着袖子走了。他带我进了他那座公寓楼,上了电梯。”

“我问他:‘你想拉我上哪儿?’他回答说:‘我告诉你怕你不相信,得让你自己瞪大眼珠好好瞧一瞧。’”

“在五层下了电梯后,他带我进了他的家门,从小饭厅里穿过以后,又领我进了一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他连灯也不打开,把窗户开得大大的,指着下面对我说:‘你朝那边看!’”

“从这个窗口看去,我那栋破房子就在正下方。我正想,不就是我的家吗,有什么好看的?可是往下一瞧还真吓了一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猜我那天见到什么了?”

“不会是看见有人跳舞的影子吧?”

“还真让你说对了!我们家二层的格子门上,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被狐狸精附体的人在跳舞。他的身子左右摇动着,手和脚就像这样不停地舞动。不知道是不是屋子里的灯老在晃动,那扇门上的影子一会儿在这边,一会儿在那边,蹦跳个不停。那脑袋,一会儿伸长,一会儿又缩回去,看得我心惊肉跳。这就是真真切切发生在我们家二楼的事情!”

“这么说,不但从八角先生家,从别人家窗户里也能看见你们家二层的窗户吧?”

“不,别人家倒是看不见。可是这老头每天晚上都不安分。只要他一开始折腾,我就没法再睡觉,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哦,原来是这样。”

御手洗回答了一句后便思考了起来。

“可是,由利井源达被狐狸精附身,跳起舞来以后,脸上的表情一会儿绷紧一会儿又放松,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放松?”阵内不明白御手洗的意思。

“就是你刚才学给我看的那样,脸露出那种可怕的表情,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噢,后来楼上又开始跳舞的时候,我蹑手蹑脚地跑上去,贴在门缝上看见的。告诉你,当时我只偷偷看了一眼就吓坏了,大叫了一声扭头就往回跑。”

“这么说,当时你‘啊——’地叫出声来了?”

“当时我非常害怕,具体的细节已经记不清了。不过,我想可能的确叫出声来了吧。”

“你叫的这一声,由利井听见了吗?”

“不知道他听见没有,反正我已经全都顾不得了。我想也许他没听见,还在屋里露出可怕的表情跳个不停呢。我看那真是被狐狸精勾掉魂了,不像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简直到了鬼迷心窍的境地,什么都忘了。”

御手洗听了以后,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想了好久。

“有一天白天,我直接向那位老头问起他跳舞的事。那老头告诉我,当时他无法控制自己,手脚完全不听使唤,自己就动起来了……”

“这位由利井先生到底是干什么的?”

“他到底是干什么的我就不清楚了。只听说他原来在我们二丁目附近开了一家酒楼,现在已经退休不干了。”

“你说的二丁目是哪儿?”

“就是浅草的二丁目。”

“他既然想到你们家借住些日子,那一定是嫌自己开的酒楼楼上太狭窄,他住不下,是吧?”

“哪儿呀,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他们自己家如果全拆掉了,完全够盖一座好大的楼房。那老头要想在自己家里住的话,多大的房间都有的是。你看,他自己家的地下室是卡拉OK歌厅,一层是茶馆。他们家人对我说,最近他们要把房子拆掉盖楼房,所以想让老头子先在我们家租住一些日子。可是我跑去一看,根本就没有盖楼房的事!”

“太有意思了!”御手洗说着,露出满脸笑容,又把双手抱成拳,前后左右地晃动。

“请把由利井先生自己家的确切地址,以及他们家酒楼的名字,还有你们家的住址告诉我,石冈君请帮我拿笔记下来。”

御手洗大声吩咐着,我急忙从桌子下面取出记录资料用的笔记本。

“由利井先生的家是台东区浅草二丁目,二十七之二十——”

“酒楼的名字呢?”

“酒楼的名字就叫红蔷薇。我们家的地址是台东区浅草二丁目,二十九之七,我叫阵内严,所以给自己的店起名叫阵内屋,主要是做快餐生意的。我们家做的关东煮谁吃了都说好,得到了客人们的一致赞扬。”

“那么,你们家以前就有房子用来出租,是吗?”

“没有的事,从来没有租出去过!”

“从来没有租给别人?”

“没有。”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要租给他呢?”

“是红蔷薇的经理突然找上门来,死活要求我把房子租给他。”

“他一定也姓由利井吧?是源达先生的儿子吗?”

“是的。我开始就拒绝过他,告诉他我们家房子从来不外借,而且也没有所需的设施,因此请他到别处去找。可是没想到他突然扑通一下跪在泥地上,说‘非你们家不可,请务必租给我。’”

“浅草一带很难找到出租房和公寓,是吧?”

“不,房子多得是。”

“是他们家付不起贵点儿的租金吧?”

“不是,他们还提出来,愿意出五十万租我的房子呢!”

“出五十万?”

“当时我还犹豫着不肯答应他,可是他马上又加到六十万,七十万……什么价码都肯出。而且还提出只租十一月这一个月。我告诉他,二层连浴室和厕所都没有。可是他说这些都不用我发愁,可以由他自己雇人来改建。我心里还直嘀咕,光是浴室和厕所这两样,不管多省钱,至少也得花个一百万,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后来我一想,人家给我在二层白建个厕所倒也不错,再加上只要忍过一个月,就能白白赚到七十万,这对我太有吸引力了,于是我就答应了他。其实二层除了那间六叠的屋子,还有一间八叠的大屋子,可是他偏偏就挑中了小的。我和老伴平时就是住那间大房子的,这么一来倒也挺方便,再加上一层还有一间四叠半的起居室。由利井一个人住那间六叠的屋子也不算没法住,唯一的问题只是那间房子朝西,每天下午都很晒。总之,我们没有办法,只能把那间小屋里放着的衣柜、收音机、电视机等全部搬到自己住的大屋,把小屋借给了由利井先生。”

“这是哪天的事?”

“就是这个月的……哦,是六号的事。当天他儿子就急急忙忙领着工人开始改装浴室和厕所,八号就完工了。那天晚上九点左右,他儿子就领着由利井先生搬到我家来了。”

“今天是二十一号,那他租借的期限到哪天为止?”

“说好是到这个月的月底。”

“这么说,掐头去尾,由利井先生在你们家实际上只租了二十天多一点儿,对吧?”

“是这样。”

“只不过租住了三个星期,由利井先生却肯花上一百七十万,是这个意思吧?”

“是的。”

“从那天起,这位源达先生就每晚都要跳舞,对吧?”

“是的。”

“除了跳舞以外,你还发现他有别的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吗?”

“要说不正常倒也算不上,但总归有点儿让人奇怪。”

“呵呵,是什么奇怪的地方?”御手洗往前探了探身子问道。

“自那以后,由利井先生的儿子每天都要来我们家好几回。”

“可能是不放心他父亲,总想来看看吧?”

“不知道,也许是那样吧……”

“源达先生的饭是在哪儿吃的?”

“每天三顿饭都是我给他做好了送上二层去的,每天的菜谱也是按照他儿子提出的要求……”

“具体是什么菜谱?”

“也没什么特别的。早上就是纳豆和豆腐、大酱汤、米饭。中午和晚上也一样,顶多加上几串关东煮、炒鸡蛋、煮萝卜块、糖炖牛蒡丝这些东西。他儿子还反复交代过我,千万不能给他诸如面包、牛肉片、罐头、点心和巧克力这些东西,那样对他的身体不好。”

“嗬!”

“而且他还从自己家带来专门供他用的餐具。”

“什么?连餐具都得自己带?你说说看,都带了什么餐具来?”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都是些粗瓷大碗,看着并不值钱,而且那几个碗边上还缺了角。尽管我们家的东西比他的好,可是他不让用,反复交代我一定要用他们家带来的餐具。”

“原来是这样。”

“该不是得了什么病吧?会不会是传染病?对此我很担心。”

“你最近到医院看过病没有?”

“你是问我?我前天刚去过,检查了身体。”

“结果怎么样?”

“一切都很正常。”

“这样就没什么可担心了吧?”

“不过,万一是什么医生还不知道的病就麻烦了。比如艾滋病什么的,不都是新近刚发现的病?”

“不,我看你不用那么担心。这种病不会传给你。”御手洗十分肯定地告诉他。

“就算不会传给我,总也是病吧?”

“我想那是一种非常罕见的病,就叫它舞蹈病吧。在中世纪的欧洲有这种病的记载,不过还需要进一步的了解,不然很难确诊。”

“这种病的原因是什么?”

“目前病因还不清楚。”

“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吧?”

“不会的。你顶多再忍一星期不就过去了?源达先生只是一个人在你那里住吧?”

“是的。”

“他晚上发作,跳起舞的时候,家里人也没来看过他吧?”

“没来过。有一天我吓坏了,给他们家打电话,没想到他们告诉我:别管他了,跳累了自己就会睡。”

“哦,这种回答倒挺有意思啊。”

“不过实际上也确实像他们说的那样,他跳了一会儿之后也许真的累了,随后也就睡下了。”

“睡觉时他会关上灯吧?”

“是的,他会关上灯。不过偶尔也有开着灯睡着了的时候。”

“他屋子里装的不是荧光灯,是电灯泡吧?”

“原来是荧光灯,可是他们来修厕所的时候特地把荧光灯拆下来,再装上灯泡。我当时不高兴,还说了他几句。可是他却说搬进来以前也没听我说过不准换灯泡,而且还答应搬走的进候会恢复原样。这是由利井先生亲口说的。”

“这么说,源达先生什么也不带,光是自己一个人过来了?”

“不,他搬来时带过来的东西可不少,有柜子、火盆、保暖桌、衣服箱子,连茶具也带了一套过来……”

“仅仅住三个礼拜,要带这么多东西来?”

“是的,光是大型衣柜就搬了三个。”

“噢。那么电视机、立体音响这些也搬来了吧?”

“这些东西他都不带,带的净是些旧家具。而且东西全都旧得不得了,已经被摸得乌黑发亮。这些旧古董连我都从来没见过。那间六叠的小屋子被他那些旧时代的老东西摆得满满的,简直就像一间古董屋。要是凑近了一闻,一股旧木器的气味扑鼻而来,特别恶心。我们家原本世代居住在东京,对那些旧东西并不是很讨厌,可是见了那些排得整整齐齐又陈旧不堪的家具,也觉得实在不舒服,真没办法!”

“那你是看在七十万租金和帮你修浴室和厕所的面子上才忍下来的,对吧?”

“要说也的确是这样。”

“那么,阵内先生,你们家祖祖辈辈一直在这里开店,是吧?”

“是的,已经好几代了。要是往前追根溯源的话,大概得从江户时代算起了。”

“这可真了不起。那么请问,你们家保存着什么古时候传下来的瓷瓶、家谱图、古地图这类值钱的东西吗?”

“一样也没有。以前倒是多多少少有过几样老东西,不过都被我寄存或者捐赠给上野百姓家具风俗资料馆了,家里现在没有任何这类物品。”

“你从出生到长大一直就在现在这个家里吧?”

“是的。不过兵荒马乱时曾出去躲过一阵子。那是小时候美国飞机来炸东京的时候,我被疏散到福岛县外婆的家住了一段。我只离开过这一回,从那以后就一直住在这里。”

“没有哪个开发商看上你们家,逼你搬出去把房子卖给他?”

“逼我搬出去?不,我这辈子还没遇上过一回。”

“那么,有没有人来商量过,让你连房子带土地卖给他们什么的?”

“不,这块地不是我们家的,是向浅草寺借来的,因此没有权利跟人谈买卖的事。”

“噢,是这样。”

“因此我连留给女儿的财产都没有呢。”

“那不也挺好的吗?所谓财产,不过只是些身外之物,传统的江户小百姓还不喜欢积蓄什么财产呢,那样连税都不用交了。”

“可是我尽管没什么财产,多年税钱还是照样出了……”

“发生在你们家的是一桩让人很感兴趣的案子。就我所知,以前还从来没有过类似的罪案。我想再问问你,那位由利井先生除了要让他父亲在你们家住些日子外,没向你提过其他的要求吧?”

“别的事一概没有要求过。”

“那七十万租金怎么个付法?”

“已经全部先付完了。”

“没劝过你把家卖给他吧?”

“没有提到过。”

“除了乱蹦乱跳,那位老先生没有在别的方面妨碍过你吧?”

“没有。除开那些旧家具让我觉得挺讨厌,以及担心他有什么传染病之外。当然这件事本身也一直让我心里犯糊涂。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租我这破房子,让他们家老头子来住上一个月?每月只要肯花上两三万,想租间好房子还不是容易得很?”

“说得对,这件事的确挺让人费解的。他既然肯花大价钱来租你的破房子,我想只能是和你这个家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你对这件事自己有什么猜测吗?”

“我完全猜不出到底是为什么!”

“那好,我明白了。这件事太有趣了,我可以向你保证,一定帮你解开这个谜团。我想今天晚上到浅草去一趟,做一点实地调查。”

御手洗说完之后,阵内先生点了点头,表示完全没问题。但他并没有马上站起来离开的意思。

“你还有别的什么事吗?”

“是的,还有就是……”

“什么事?”

“一些奇怪的事。我是躲在走廊的衣箱里偷听到的。”

“走廊的衣箱里?”

“是的。”

“那种箱子里也能躲得下?”御手洗十分佩服地问。

“是的。”

“太好了!都听到了些什么?”

“每回说的都是同样的话。”

“是源达先生说的吗?”

“不,是源达先生的儿子和领来的人。”

“他儿子还领了别人一起来?”

“是的,他儿子就是红蔷薇的经理。他每天都过来,而且总是带着他的朋友一起来。”

“是男性朋友吗?”

“是的。”

“是同一个人吗?”

“是的。”

“他儿子结过婚吗?”

“结过婚。他有妻子,搬过来的那天他们夫妇俩还一起过来了。”

“那以后他妻子就再也没来过吧?”

“一次也没来过。每次都是她丈夫带着那位朋友一起来。那位朋友总是穿着厚厚的衣服,戴着一顶鸭舌帽,手里提着一个蔓草图案的大包袱。两人都戴着圆眼镜……”

“什么?每回都是这副打扮吗?”

“是的。每回他们来的时候都是这副样子,让人觉得非常奇怪。我们家一共两层,必须穿过店堂走到里面才能上到二层。他们每回都打扮成这样走进店里来,吃饭的客人都觉得很奇怪,总是盯着他们看。”

“他们上到二层,和源达先生说了不到十分钟话又下来了。然后什么也不说就默默地回家去。可是过了不到一小时,他们又来了。”

御手洗这回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似乎高兴得手足无措似的,双手在身上拍来拍去。

“每回来的时候都是这种打扮吗?”

“每次总是一样;偶尔会把衣服换成西装,但是那顶鸭舌帽可从来没换过。因此我忍不住起了好奇心。有一天,估计到他们俩该来的时候,我偷偷跑上二层,躲在那间六叠的小屋前面走廊上放着的箱子里,偷偷地想听他们说些什么。”

“好!干得真漂亮!”御手洗忍不住大声夸奖了一句,又问道,“他们说的话你听到了吧?”

“是的。因为源达先生的耳朵有些聋,说话声音小了就听不见。”

“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御手洗急不可耐地往前探出了身子。

“说实话,我躲在箱子里偷听了不下十次,把他们三个人的话都听到了。尤其是这两三天,我几乎天天躲在里头听他们说话,连店里的事都放下不管了。”

“真够了不起!后来呢?”

“要说,那真跟做梦一样……”

“到底听见什么了?”御手洗焦急地追问,手在身侧搓揉着。

“他们每回说出的话都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喂,阿源!那东西替我们放在哪里了?’”

御手洗猛然站起身,把阵内给吓坏了,缩着身子直往沙发里头躲。连我也被他吓了一大跳。只见御手洗伸出右拳叩着自己的门齿,然后又换成左拳,在门齿上敲了好几下,接着又抬腿往屋子中间走过去,结果膝盖在桌子边上“咚”地撞了一下。他又开始像没头苍蝇似的在屋里踱起步来。我急忙伸手护住桌子上的茶杯,扭头与阵内严对视了一眼。无奈之下,我们俩只能呆呆地看着御手洗在那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就这样持续了足足五分钟后,御手洗伸出右手的大拇指,紧紧按着自己脑门的正中间,大声地问道:“那时,由利井源达先生什么也没回答,对吧?”

“是的,是的!”

阵内畏缩了一下,又大声回答。御手洗再次加快脚步,急速地在房间中来回走动。

“很好,我终于弄明白了!没错,他一定用了舒必利!这种可能性太大了。老人一定患了老年痴呆症。阵内先生,那位由利井老先生已经痴呆了,对吧?”

“啊?哦,听你这么说……倒真像是哪儿有些不对劲儿,也许是吧。”

“年纪有多大?应该有八十多岁了,对吧?”

“是的,我看也得有八十多了。”

“这真是个很有意思的案件,太有意思了。太感谢你了,阵内先生,你就先回去,在家等着我吧。今天傍晚我们会在天黑前到你那儿去。我对浅草一带很熟,能很容易地找到。你们家就在花圃东侧的门前不远处,对吧?”

“是的……”

“那好,非常感谢你为我们带来这么有趣的案件。那么今天傍晚再会了,你可以先回去。石冈君,拜托你买些西瓜和桃,应该不成问题吧?”

“西瓜?”我不由得大声反问道。

“是的,就买个西瓜吧,家里已经有很多柿子了。”

“喂,御手洗,你可别记错了,现在是几月份?”

可是,御手洗只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转身进了自己的卧室,“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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