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飞起来也是八分

余生皆假期  作者:伊坂幸太郎

“喂,高田,让后面那辆车撞上来吧。”沟口先生说。

这是一条狭窄的双车道,后面开过来的是一辆白色车身、马达够劲儿的四门轿车。因为车标太大,看起来就像几个傲慢的大鼻孔。

“不会出事吧。”我坐在副驾上说。心血来潮地当什么“碰瓷客”,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喂,高田,你是不相信我的实力吗?”沟口先生看了看后视镜,“你以为我干这行有多久了?”

“但这不是工作啊。”只是因为后面那辆车很拽,就决定让他吃点苦头,仅此而已。

“你听好了,所谓的专家,是工作之外也能信手拈来。专业的厨师即便回到家里,也能做出美味的饭菜,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听说越是专业厨师,越不会在家做饭哦。”

只听“叮”的一声响,是我的手机收到了短信。

“什么短信啊?”沟口先生问。

“是烤肉店的广告短信。最近不知是开张多少周年,玩儿命地给我发短信。”

因为懒得退订,我就没有去管,但一天给我发好几条,让我开始有点厌烦了,甚至觉得这其实是竞争烤肉店的陷害策略吧。

“高田,你小子头脑挺不错,但凡事太讲究了。唉,不过总比太田那种笨蛋要好。”

“那个太田,是在我之前跟沟口先生搭档的人吧?”

“你只要想象一只气球二十四小时吃个不停就对了。”

他好像年龄跟我一样大,不仅胖,且动作迟钝,我经常听到他的传闻。活儿不会干,还一天到晚吃零食。一年前,沟口先生终于忍受不了车里总有食物的味道,把他赶走了。

只是,我不明白沟口先生一开始为什么会答应跟那样的男人搭档。与沟口先生搭档了一年,我发现他总会凭借气氛或劲头,甚至毫无根据的直觉来行事。所以,他跟太田搭档或许只是一时心血来潮罢了。

或许是实在受不了跟太田那样的人搭档了,在我与沟口先生头一次搭档时,他首先确认了两点。一是“跑得动吗”?二是“吃零食吗”?

不过,沟口先生会带我到最近热门的咖啡厅去,兴高采烈地吃蛋糕和馅饼。只要有时间,他就会用智能手机搜索甜食的信息,还会看不知道是什么人写的美食日记。

“我可是个正宗的西式点心控。是不能和那些垃圾一样的零食相比较的。”

沟口先生稍微降低了车速。

果然,他这是要碰瓷了。

他几乎不用脚刹,用手刹停住了车。因为刹车灯几乎没亮,对方自然反应不过来,“砰”地追了我们的尾。这是我们一贯的手法。

自从我跟沟口先生搭档,他已经用这种手段搞定了好几个人。然后他会拉着后面那辆车的司机说:“你小子居然敢撞我,你看你要怎么赔偿吧。”一番威胁之后,他就勒索金钱,有时候还会不断纠缠。

与平时不同的是,之前我们都是接了毒岛先生分配的任务,而这次只是一时兴起。

“啊,这里有点下坡哦。”我看着沟口先生的脸说,但他似乎没听到我说话。他现在已经满脑子都是“急刹”了。

“还是等到平地上再行动比较好吧。”

“下坡也不会更加危险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

沟口先生拉起了手刹。

车身开始倾斜。

后方传来轻微的冲击。我的身体向前倾,绷紧了安全带。

沟口先生踩下刹车,让车子完全停下来。

“走吧。”沟口先生走到车外,我也解开安全带,跟了上去。

追尾痕迹并不算大。我们小车的左后角被撞瘪了,后面那辆四门则毫发无伤。

所以我才说不要在下坡干这种事嘛,我暗暗咂了咂舌头。

下坡车速自然会加快,没有哪个司机还会猛踩油门。所以面对前车急刹,他们会有更多的反应时间。

沟口先生总是想到一出是一出,我根本拿他没办法。明明已经五十好几,比我大了两倍有余,做事还是会想当然。

恐怕在沟口先生这么长的人生中,就没积攒下任何金钱或经验吧。我以前曾听毒岛先生说:“高田的人生与沟口正相反。”我也有同感。我在学校努力学习,巧妙地利用了同伴,一直走到了现在。虽然插手过一些违法的事情,但我并不打算成为沟口先生那样的人。

“喂喂,你开车到底在看哪里啊?”沟口先生故作威严,以充满压迫力的姿态走向四门车。

驾驶席的窗户打开,一个男人探出头来。那是张略显稚气的脸,既然开着这么贵的车子,那一定是一个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少爷吧。

副驾上没有人,只随意地扔着一个黑色行李包。

“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吗?到底开车的时候你在看哪里啊?!”

“啊,可是你们的刹车灯好像没亮啊。”

“小哥,你在胡说什么呢?”我趁机走到沟口先生身旁,“你想说我们的车保养不良吗?这是冤枉人啊。你知道我们每天多么认真地保养这辆宝贝车吗?你看看、你看看,我们家小车的屁股都被削掉一块了,它可是我们的掌上明珠啊。”

“你、你们的车是女、女性吗?”皮肤白皙的司机双唇颤抖,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

我大声指责,沟口先生百般威胁。随后,我按照往常的顺序,要求男人出示驾照,并用数码相机拍了下来。他的名字与外表不符,看起来挺潇洒的,让我觉得这人真配不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我又逼他说出了电话号码,并马上用自己的手机拨通了这个号码,确定真的打到了那个男人的手机上。

“听好了,之后我会打电话跟你说赔偿金的事情,你可别不接哦。要是敢装傻,我就找到你家里去。”

“每天早上去叫你,跟你一起上班。”

看起来很懦弱的男人一直点头说着“好,好”,然后耷拉着肩膀说:“那个,我能走了吗?”并打算关上车窗。

沟口先生突然心血来潮地说:“啊,喂,你……把车子的后备厢打开。”

司机“咦”了一声,小声地说了句听不清的话。

沟口先生烦躁地大吼一声,他好像终于妥协了,后备厢“砰”地弹了起来。我走到后面说:“沟口先生,你叫他打开后备厢干什么?”

“我想起一件事,之前跟太田干活儿,有一次,用的那辆车里居然放了一大笔钱。”

“所以就要这样吗?”我不觉得这辆车里也会有钱。

“但凡这种小少爷,必定都有秘密。”

沟口先生抬起后备厢盖,里面放了一个包,看起来像是短途旅行的行李。

沟口先生粗鲁地拉开了拉链。

呃,我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里面,装着完全在我意料之外的东西。

虽然不是未知物体,却也让我倍感意外,因为,里面装着手枪。不止一把。里面装着好几把手枪,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类似地图的东西。

“这到底是什么?”我说。

“是枪呗。”

“好吧,可是为什么?”

沟口先生迈着缓慢的步伐走向驾驶席。

“喂,你小子在后备厢里放了什么鬼东西?!”

他可能以为稍加威胁就能得到答案吧。

可是,走到窗边的沟口先生明显吓了一跳,动弹不得。我凝神望去,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原来那小子拿着一把枪,正指着沟口先生。

我跟沟口先生也都带了枪,却放在车上,要说大意,我们的确太大意了。

很快,白色四门车就猛地发动了引擎。后备厢还敞着,他却冲进逆向车道离开了。

太危险了吧!沟口先生身子猛地往后一蹿,失去了平衡,一屁股跌在地上。不仅如此,可能因为用力过度,还翻了一个跟头。

时机太坏了。此时逆向车道刚好开过来一辆小型货车,驾驶员察觉到危险,猛打方向盘,但没有避让成功,正好碾到了沟口先生的大腿上。

“我骨头折了,整个都折断了!救护车,救护车!”我并没有马上理会像孩子一样吵闹的沟口先生,而是先给毒岛先生打了通电话,向他请求指示。要是随便把他送到什么医院去,暴露了我们的工作,那事情可就麻烦了。

接电话的那个被称为“常务”的男人,听完我们的状况,发出轻蔑的笑声,说:“为什么你们没任务也跑去碰瓷,还把骨头给弄折了啊?!”听声音,他似乎更想说“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啊[日语原文是句谚语,直译过来意思是“折骨之损”,在这里译者用这句中文中常用的谚语表达文章想表达的冷笑话感觉。]”。不过最后他还是说:“以防万一,你把他送到新若岛医院去吧。”

因为不能招惹警察,我对碾了沟口先生的小货车司机说:“赶紧给我走。”那个中年男子虽然对我们产生了怀疑,但也觉得能就此了事再好不过,便赶紧离开了。

我把左大腿骨骨折的沟口先生送到新若岛医院做了手术,再把他送到三楼的病房。他住进了最西侧的大病房里。

一开始他痛得大喊大叫,不停按铃吵得护士不得安宁,还边哭边骂:“昨天才动的手术,今天就要复健,这是人干的事情吗!人类的身体真能那样乱来吗?别开玩笑了好吗?!”总之麻烦得很。但过了不久,他就展现出让负责帮他复健的看护人员都大吃一惊的恢复速度,现在只要有根拐杖,他就能四处走动了。

原来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竟有那么强悍的恢复能力。

沟口先生的快速恢复虽然可喜,但对我这个每天到医院去看望的人来说,到医院后第一件事就是满世界去找他,无疑徒增了更多烦恼。

“哦哦,高田。”我又没在病房看到他,便去咖啡厅找,他果然在这里,看到我就冲我挥了挥手。

他面前还坐着两个身穿病号服的男人。一个是七十几岁的老头,一个是四十几岁、貌似白领的男人。两个人似乎都接受了外科手术,具体情况我就不太清楚了。他们仨围着一张小桌子,啜饮着纸杯里的饮料。

“小伙子每天都过来探望,看来沟口先生很受敬仰啊。”貌似白领的男人说。

“这个高田,虽然还不能独当一面,但经过我的指导,已经越来越能干了。对吧,高田?”

“嗯,呵呵。”我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心里在质疑:你什么时候给过我指导了?

“可是啊,在这家伙之前跟我搭档的那个小子,实在是太差劲了。那小子叫太田。”

沟口先生一开口,其余两个病人就面露喜色地凑了过去。看来,沟口先生那些亦真亦假的故事,是他们百无聊赖的住院生活中难得的乐趣。

沟口先生终于把太田过去的失败故事都抖落了出来。

有一次,太田遭遇了不得不背下一串冗长数字的窘境。要记住如此多的数字,简直不可能,而且他手边没有记录工具,连手机都没电了。他在包里玩命翻弄,发现唯一能派上点用场的居然是一根棒状点心,名叫“美味棒”。太田绞尽脑汁,觉得“这玩意儿应该能管点用吧”。一开始他尝试用美味棒在地面上写字,但是失败了。紧接着,他又想用点心屑摆出数字来,但刚放下就被鸽子吃掉了,简直就和《汉泽尔与格莱特》[格林童话,又名《糖果屋》。狠心继母要到森林里丢掉两个孩子,第一次用小石子做路标,孩子跟着回去了,第二次她用面包屑,小鸟吃掉面包屑,孩子迷路了,差点儿被老巫婆抓去炖汤。之后智取老巫婆,得到了很多钱。回家之后继母也死了,于是孩子们和爸爸又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里的情节一样。最后他走投无路,直接用指甲在点心上刻了数字。

“真是太可笑了。”两个病人喷着唾沫大笑起来。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呆愣在那里。

我很难相信真有像太田那样的男人存在,但更难相信沟口先生竟会跟那种男人搭档干活儿。

换句话说,他真的是“做事完全不经大脑”吧。

每每凭借心血来潮行事,然后吃苦头。

比如几年前,据说他不愿再给毒岛先生做外包,而是自己独立出去了。我当时还不认识毒岛先生,现在想来,除了感叹他真是“不要命也得有个限度啊”,同时也觉得毛骨悚然。

想造毒岛先生的反,多危险啊,这连我都知道。不,应该是所有人都知道。

就像潜进海里,身体会自动感觉这样很危险一样,连三岁小孩都能本能地察觉,背叛毒岛先生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只有沟口先生很傻很天真。他完全不思考,不停地往海里潜,直到呼吸开始困难了,才想到“惨了,这回得死了”。不过为时已晚,他很可能真的会溺死。

结果,当时跟他搭档干活儿的男人,好像叫冈田,就被毒岛先生安排解决了。

“为什么不是沟口先生,而是那个冈田先生被干掉了呢?”我以前曾经问过常务这个问题。

答案很简单。

因为沟口先生把所有错都推到了那个叫冈田的人头上。

“这次的独立闹剧,都是冈田一手策划的。”他以此为借口,转嫁了所有责任,自己逃脱了责罚,冈田却被当成杀鸡儆猴的牺牲品。

只要毒岛先生愿意,让一个人消失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常务说:“唉,沟口就像动物一样,从来都只想着自己。他从没认真干过什么事,只会一味地从别人手中夺取。连冈田也成了他的牺牲品。”

“不过沟口先生现在又开始替毒岛先生干活了吧?都不知该说他厚脸皮,没节操,还是做事太随便。”我苦笑道,“难道他真的不会有罪恶感或迟疑吗?”

“他应该也挺内疚的,因为就在不久前,沟口还一直到处打听冈田的下落。”

“打听下落,莫非他还活着吗?”

常务耸耸肩道:“怎么可能?!不过我确实看到沟口和太田到处打听,好像觉得冈田还在哪个角落里活着。”

“让你感动得落泪了?”

“不,让我发笑了。”常务露齿一笑,“最后还跑去找冈田小时候的同学打听他以前的故事,还伪装成记者采访那个导演呢。”

“采访?这是怎么回事儿,那种事情真有可能吗?”

“听说他不知从哪儿搞到了一笔钱,说是盘检的时候捡到的,也不知是不是真话。反正他用那笔钱贿赂了某个记者或写手,跟他互换了身份。”

“哦。”这岂不是已经失去了人生的目标,没有前进方向了吗?“听起来有些可怜呢。”

“是啊,惹毒岛先生生气,还能保得一条小命,沟口也算是幸运的了。”

据说毒岛先生对自己看上眼的人格外照顾,对惹自己生气的人则特别残忍。这样想来,沟口先生现在还能活蹦乱跳,甚至又回到毒岛先生手下干活儿,的确算是个奇迹。

“高田,你知道赤坂的蜜月房事件吗?”常务说。

“那是什么,克雷格·赖斯的小说吗?”

“啊哈?你说什么呢!我跟你说,大约十年前,毒岛在赤坂的一家酒店里定了个蜜月套房,还叫了好几个女人,唉,开了个算不上高雅的派对。”

“的确像他的性格呢。”

“就在那个时候,五个持枪的男人跳了进来。他们都接到了除掉毒岛先生的命令,连酒店的人都跟他们是一伙的。”

“这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后来怎么样了?”

“男人们激动得不行,一个个都举着枪,把毒岛先生团团围住。”

“当时毒岛先生的部下都不在吗?”

“因为是裸体派对,里面只有毒岛先生一个男人。女人全脱光了,毒岛先生也是。你说那是不是全世界通用的、‘毫无防备’的范本啊?”

女人们发出惨叫,全都躲到了套房的角落。毒岛先生被五个男人用枪指着,围在中间,却面不改色,冷静如初。他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男人的双眼,说:“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来干这件事的?”

男人们强压兴奋,死死握住手枪,却无法回答毒岛先生的问题。

“我没见过你们几个,你们应该也跟我没仇没冤,只是接到了命令而已吧。”毒岛先生用淡然的语气,像开导部下一样说,“既然接到了命令,就要好好干,千万别搞砸了。”

等五个男人都把手指扣在扳机上,毒岛先生又说:“要选好时机哦。”

怎么回事儿?五个人面面相觑。毒岛先生则理所当然地说:“第一个打中我的人,将会是下场最难看的那个。我是说,如果有人因为我的死而生气的话。所以我劝你们还是一起开枪,别让他们查出谁是主犯。好好干,别搞砸了。”

在男人们咬紧牙关,几乎就要耐不住紧张的压力时,毒岛先生却叹息一声,放松了身体。只见他温柔地看向房间深处,伸出手说:“哦,你也来了啊。”

看到一个裸体男人如此平静地说话,五个人全都放松了警惕。他们本能地以为真有人来了,没多想就同时看向房间的出入口。

毒岛先生动作很快,立马蹲下来,把手伸向了脚跟。

“毒岛先生的脚跟上总是贴着类似剃刀刀片一类的东西。”常务的语气兴奋起来,就像讲到了动作片的高潮处,“然后,他保持蹲着的姿势,手持刀片,把五个人的手腕都割开了。一瞬间!嗯……可能有两三瞬吧,总之,男人们当场血流不止。”

毒岛先生还有很多类似这样的故事,我真不敢相信,沟口先生居然敢反抗那样的人。

此时沟口先生与病友在医院咖啡厅里讨论的话题已经不再是太田的失败轶事了,不知为何,变成了美味蛋糕店的信息。

三个老男人兴高采烈地谈论甜点,对我来说实在是太恶心了。

至于沟口先生,他甚至把手机掏了出来,开始向别人介绍自己经常浏览的“美食日记”。

“你看你看,这个博客很不错哦,而且更新很频繁。”

于是,他们凑到一起盯着手机屏幕,然后对蛋糕的材料和大小品头论足。

“我借着沙希的建议去过好几家呢,从来没有失望过哦。”沟口先生骄傲地说。

沙希是谁?应该是女博主的名讳。

肯定是个爱吃蛋糕的肥胖中年妇女吧。我实在太想说这句话了,在此期间,三个人依旧对着那个甜食党的博客聊得起劲。说着“要不要写条评论呢,沙希是每条评论必回的哦,每次收到她的回复我都很兴奋呢”之类的话。

“沟口先生。”我叫了他一声,但他忙着聊天根本没空理我,我只能加大音量继续叫他。

“干吗啊,吵死了。”沟口先生皱着眉头瞪了我一眼,说他现在很忙。

“啊,这篇日志里拍到的太阳花也很漂亮呢。”老头盯着手机屏幕说。想必是美食博客上贴了张花的照片吧。“橙色太阳花的花语是‘冒险之心’哦。”

“真不愧是老师,对花语都这么熟悉。”沟口先生夸张地感慨道。我不知道那人为何会被称作“老师”,反正沟口先生管那老头叫“老师”,恐怕老头以前是老师或教授吧。

“看来沙希小姐很有冒险心哦。”白领男陶醉地说。

“然后,这边这些黄色的太阳花,它们的花语是‘容易亲近’哦。”

“沙希小姐会不会也是个容易亲近的女性呢?”白领男和沟口先生马上积极附和道。

“啊,对了。”我又插嘴道,“花语跟占卜或者人格剖析是不一样的哦。”

就算博客照片里有花语为“容易亲近”的花,也不一定代表拍照的人容易亲近吧。

“啊,你说的什么‘人格剖析’是什么意思啊?”白领男转过头看着我。

沟口先生不耐烦地摆着手,说:“这个高田,虽然是个坏蛋,脑筋却好得很。他还会看书哦。”

“沟口先生不也看书吗。”

“我啊,可是把《骷髅十三》全都看完了哦。”

“可真厉害。”那个白领男感慨道,我却觉得无可奈何。

我跟沟口先生不同,至今为止的大部分人生都是以优等生的身份度过的。书也是。从娱乐性小说到商业书籍,能读的都读过了。我自认是个从小就尽量尊重富有理论性、看起来合理的想法的人。是因为觉得老实工作的大人实在太愚蠢,才会到毒岛先生手下做事的。

“唉,看着这些蛋糕店的照片,让我忍不住想起了我的儿子和儿媳啊。”老头子满怀感慨地说。

“啊,老师的孩子是开蛋糕店的吗?怎么不早说呢,在哪里?”沟口先生探出身子说。

“唉,已经不开了。”熟知花语的老师将目光投向了远处。

“那个,沟口先生,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我终于等得不耐烦,加重了语气,“刚才有人给我打电话,我出去回一下。”

“是谁啊?”

“就是有人打了。”

我本以为,“有人打电话”是我与沟口先生之间对“毒岛先生打电话来了”的暗语,没想到沟口先生说:“高田,你要打电话就在这里打嘛,这里可以打电话的[由于医院里有很多精密仪器,大部分地方是不能使用手机的,所以很多美剧里面医生用的都是BP机。]。”

莫非他真觉得,在这种耳目众多的地方给毒岛先生打电话一点问题都没有吗?

“我不想让人听到,所以要出去打。”我点了点头,离开了咖啡厅。

咖啡厅旁边是护士站,护士站前面是一条分别通往左右两边的通道,与我所在的地方组成一个Y字形结构。虽然我不太熟悉这里,但想必走到其中一条路的尽头,就能找到方便打电话的地方。于是我怀着期待,向右侧那条通道的尽头走去。

途中,我遇到一个矮个子护士,为了不引起她的怀疑,我故作镇定地与她擦肩而过。因为我跟沟口先生干的都不是正经营生,长相也是很容易让人看一眼就引起不必要戒备的那种,所以不必要的时候,还是低调一点比较少惹麻烦。怎知那位女护士却对我说:“啊,你是来陪那个沟口先生的人吧?”

“陪他?嗯,算是吧。”我觉得自己突然成了来看护沟口先生的儿子,心中油然升起一股烦躁,“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你为什么要道歉呢?”护士笑了。

“嗯,因为他一定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

“那倒也是。”她忍不住嗤笑出声。她虽然比我矮上一大截,但不知是因为挺拔的身子还是稳重的下盘,让我觉得她像一个可靠的老师。“他声音大,性子坏。不过沟口先生也算不上什么麻烦哦。因为他总是乐呵呵的,还会告诉我哪里有好吃的蛋糕呢。”

“还不是从沙希小姐的美食日记上照搬的。”

“而且啊,沟口先生还很温柔呢。”

“温柔?不,他一点儿都不温柔。”

“可上次,我们这有个年轻的小护士把沟口先生的数码相机摔坏了,就这么轻轻一拍,啪嗒。”

那估计是沟口先生对哪个护士发情,想偷拍人家吧。而那个护士烦不胜烦,轻轻一挥手,刚好碰到了相机。事实肯定是这样的。

“既然摔坏了,当然要赔偿,可是沟口先生却说:‘不用了、不用了。’还原谅了那个小护士。他还说啊,这破相机本来就有点毛病了。”

“哦哦。”我皱起眉头。

那根本不是什么温柔。

而是向那护士卖个人情,再找个机会加以利用。

我和沟口先生这样的人,究竟教会了世人什么呢?

没什么东西比免费更贵的了——就是这个,我们一直在用自己的行动向世人传授这个道理。

我们会利用对方的罪恶感和感恩之情,逼迫他们做许多麻烦的事情。

或许有一天,那位护士就会觉得,早知道还不如赔了那个相机钱。在被沟口先生尽情利用之后,她一定会后悔得想哭,说:“要是当时赔了相机钱,就不会如此麻烦了。”

当然,我不会把这种事情说出来。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由尔虞我诈和无视规则的竞争组成的。只要是个成年人,就应该注意自己的言行,防止被人下套。

护士走开之后,我径直走到了通道的尽头。这里是楼梯间,我走到转角处,拿出了电话,将来电显示的那串号码回拨过去。

接电话的是毒岛先生的常务。“你回电话太慢了。”他用冷冰冰的语气对我说。

“对不起。”尽管是在打电话,我还是忍不住低下了头,“刚才在沟口先生的病房里,不方便马上接电话。”

“话说,你在沟口手下干了多久了?”

“满一年了。”我很想说,其实我不算他的手下。

“你没被沟口影响,忘了自己原来的立场吧?”

“那是肯定的。应该说,我至今为止都没被沟口先生影响过。”

“我跟你说,人啊,总是轻易就会受到坏影响。”

我之所以会跟沟口先生搭档,无非是毒岛先生命令的。

一年前,沟口先生在找人替代太田。

于是毒岛先生就命令我:“你去跟沟口搭档。”

当然,这一切都是在沟口先生不知情的情况下完成的。

一开始我还以为毒岛先生是担心沟口先生再次叛变,派我去当间谍,让我暗中调查的。但毒岛先生却说:“只要好好利用,沟口这人还是挺有能耐的。不过他要是跟奇怪的人在一起,就完全没用了。这次我派你过去,是让你保证他能好好干活儿。”

换句话说,是为了让外包工厂维持运作,特意派遣一个人去当卧底,暗中控制无能的厂长,是这个意思吧?既然如此,为何不让我来当厂长呢?虽然我会这么想,但沟口先生肯定不乐意。

“那啥……”电话另一头的常务压低声音说。

“怎么了?”

“前天,毒岛先生被人盯上了。”

“啊?”

“毒岛先生不是有座公寓嘛,……”

“嗯。”我嘴上应着,其实并不知道毒岛先生的公寓。是他自己家,还是租出去的公寓呢,或是情妇的住所。我不禁开始回忆自己前天干了什么事。是什么时候的事?

“有人冲着毒岛先生的公寓开了一枪。响声很大,但我们把周围的居民都摆平了,所以没惹来警察。这种事情换作平时,可能只是唬小孩子的威胁手段,只是,不久前我们又收到了一封很可疑的威胁信。”

“威胁信?”

“没错。上面说他跟毒岛先生有仇,还附了一张公寓的平面图呢。”

“毒岛先生他没事吧?”

“他根本不在那里。”

“那他当时在哪儿?”

“在你那里啊。”

“啊?”他那语气,就像一个女人突然跑到我这里来,要跟我同居了一样。我不禁迷惑不已。

“前段时间开始,毒岛先生就住进了你现在所在的那家医院里。”

我慌忙环视周围。一想到通道另一头的某间病房里就躺着毒岛先生,就忍不住焦虑起来。我没说什么不能让毒岛先生听到的话吧,我突然开始回忆自己的言行。

像是看穿了我的动摇一般,电话那头适时地传来“在楼上,楼上”的声音。“人家住的可是最顶层的豪华单间,就像VIP房一样。我现在就在上面给你打电话呢。”

“毒岛先生他身体不舒服吗?”

“以这个年纪来说算健康的,只是把健康检查时发现的息肉全都割掉了。用内视镜把胃啊肠啊的都照了个遍,每个都是良性的,属于发现得早。本来马上就能出院了,但我们跟院长打了个招呼,想留下来长期住院,权当休假了。”

“休假,这里又没好吃的,还不如赶紧出院比较好吧?”

“一日三餐都是特别关照的。房间里还有个很小的升降机,像电梯一样的玩意儿。饭菜都通过那个直接从厨房送上来,就像SF小说里出现的房间一样呢。”

“我不太懂什么叫SF小说里的房间……”

他们到底把医院当什么了,我不禁想。我想起上小学时,父亲被检查出癌症,但因为医院里的病房不足,迟迟不能手术,最后就这样被拖死了。虽然医生说父亲的癌症发现时就没有救了,但我还是无法接受。当时是不是也有人像毒岛先生那样,长期占据病房,搞什么在医院休假呢?仔细想来,当时我就是看不惯医生的精英脾性,最后才走上了违法犯罪的道路啊。

另外,我也明白了沟口先生为何会被送到这家医院来。换句话说,这里的院长跟毒岛先生很熟,比起其他医院,这里应该更能通融一些吧。

“反正,因为这个理由,公寓遭到枪击时,毒岛先生根本不在里面,因此十分安全。”

“开枪的人不知道毒岛先生住院了吗?”

“其实有人目击到了枪手开的车。”

“嗯。”

“那是一辆白色的……”常务报出一个可以称作豪车的型号。

“啊。”我马上明白过来了。因为我对那个车型记忆犹新。

“对吧,好像跟导致沟口骨折那次,被你们碰瓷的车一样吧?我也是才想起来的。”

“啊,那辆车,司机确实拿着枪呢。”我难以掩饰心中的兴奋,“连后备厢里也有枪。”

“我听你说起那件事的时候,还以为是什么无聊的玩笑呢。现在想来,搞不好那是真的。”

“那就是真的啊。”我高声说,“也就是说,当时那个男的,就是袭击毒岛先生的男人吗?”

“我不觉得在日本随处都能看到拿枪的男人。更加不可能有两个男人都拿着枪还都开着一样的车。”

“只要那不是针对杀手开放免税优惠政策的车型。”

常务沉默了一会儿。

“你是认真的吗?”

“开玩笑的。”

“你还真是……”

“是受了沟口先生的坏影响。”我在对方把一切说开之前就先断言道。

“然后呢,高田,现在就轮到你们出场了。”常务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

“有何吩咐?”我挺直身子说。

“那个司机的脸,你跟沟口都见过,对不对?也就是说,你们两个是很重要的证人。”

“不得了了,沟口先生。”

我走到大病房,发现沟口先生已经回到病床上了。

“高田,怎么了?我这边也得到了个不得了的消息。”已经把拐杖放到旁边、坐在床上的沟口先生一边说,一边缓缓地躺了下去。

“你那边是关于那家伙的消息吗?”

“那家伙?”

“没啥,刚才我接到毒岛先生的电话了。”我拉起隔间的窗帘,坐到床边的圆椅上,刻意压低了声音,把刚从电话里听来的消息说了出来。

“啊哈,嗯。”沟口先生虽然毫无兴趣地听着,但当我讲到毒岛先生公寓被袭,毒岛先生也住在这家医院时,他的脸还是抽搐了几下。而当我说到那个疑似凶犯的男人我们碰到过时,他已经完全兴奋起来了。

“那可真不得了啊!”

“那家伙撞上了我们的车,把我的腿整成这样了,原来就是那个混账啊!”

故意让人家撞上来的是沟口先生,把你腿碾成这样的也是别的车啊,不过我并没有说出来。

“叮”的声音响起,原来是我的手机收到了短信。我飞快地看了一眼,又是烤肉店的广告,真是让人烦不胜烦。

“然后,”我说,“现在知道那家伙长什么样的,只有我跟沟口先生两个人。”

“原来如此。”沟口先生抱起双臂,严肃地点点头,“那又怎样?”

“现在就轮到我们出场了。”

“出什么场啊?”

“你看,只要知道了袭击毒岛先生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大家就能提高警惕了,而且对付起来也会轻松很多。”

“现在还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单独行事啊。”

“嗯。不过有情报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可是到底要怎么做啊?你还记得当时那个拽得要死的小子长什么样吗?能画出人家的画像来吗?”

“不是,你忘了吗?当时我拍了照的。”我为了保证事后能敲诈钱财,用数码相机把对方的驾照拍了下来。虽然那只是一般化的流程,此时却体现出它的价值。

既然那男人有本事持枪,当然有可能去伪造驾照。不过,照片骗不了人。

要说伪造的驾照里唯一真实的东西,那就是照片了。

“沟口先生,那个数码相机你放哪儿了?”

沟口先生突然露出一副奇怪的表情,看起来就像忘带作业的紧张小学生,甚至还有些怯意。

“数码相机,在那里。”他指了指墙边放着行李的架子。

“啊。”我也想起来了。刚才那个护士不是说过嘛。

我顿时蔫了。“好像坏了吧……”

“是啊。”沟口先生有点生气地说,“是被一个护士摔坏的,这可不关我事哦。现在那玩意儿已经接不了电源,也拍不了照片了。”

我拿起相机,外观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损伤,但无论怎么按键,相机都无法工作。电池也没什么问题,定睛一看,会发现镜头附近摔歪了。我想取出储存数据的闪存卡,但怎么找都找不到。

“保存数据的卡呢?”

“被弄湿了,我就扔掉了。”

“弄湿了?”

“相机是在洗手间被摔坏的,刚好掉到了水龙头下面。”

“我可没听说这种事。”听那护士的说法,像是掉在了病房的地上。

“她估计不想说吧。”沟口先生气冲冲地说,“都是那个护士的错。”

当着护士的面说“这破相机本来就有点毛病”,还轻易地原谅了人家,一旦情况不妙,又把责任全都推到人家身上——这人果然太不靠谱了。沟口先生就是这样的男人。

“怎么办?我刚给常务打电话,还告诉他有照片呢。”

“那就老实跟他说,其实没有呗。”

“他会生气的。”

“那你就说,虽然没有照片,但我们脑子里都记得那人的样子,不会有问题的。”沟口先生粗暴地说,“不然还能怎样?”

“现在就是没办法了呀。”

“听好了,现在掌握那人信息的就只有你跟我两个人。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受到了一定的重视。至少不会有危险。”

“啊,的确如此。”

“想在这个行当里生存,这种事情是很重要的。”

“唉……”我的身子无力地松懈下来。不过确如他所说,只要我们掌握着情报,状况就不会坏到哪里去。

“啊,话说回来,沟口先生说的那件不得了的事,到底是什么啊?”我想起了刚才他说的话。

“哦哦,那件事啊。没什么,就是刚才老师教了我一句话。你知道什么叫‘不得了happen吗’?”

“不知道,那是啥啊?发奋[日式英语的happen发音与日语发奋是一样的。]吗?”

“搞什么,原来这个也变成死语[曾经广泛使用,随着时间流逝渐渐不再有人用的词语。]了吗?简单来讲,就是有人说‘不得了了’的时候,你就回答‘不得了happen’。”

“那啥,happen那部分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也不知道吧?”沟口先生兴致勃勃地坐了起来,但不知是不是扯到了伤口,痛得他龇牙咧嘴,“我也一直想不明白那部分的意思,据说是从‘never happen’这个英语词转变过来的。”

“沟口先生,你懂英语啊。”我不小心脱口而出内心的惊讶,但他一点都不在意。

“据说二战结束后,美国军队来到日本,想对我们表达战争‘永远不会发生’。结果‘never happen’被蹩脚的翻译整成了‘不得了happen’。”

“啊哈。”这种事情估计上网搜一搜就能找到,之后有时间再找找看吧,我这样想着,把事情抛到了脑后。

“那又如何呢?”

“你不觉得很好玩吗?‘never happen’变成了‘不得了happen’,而我们对此一无所知,就整出了‘飞起来也是八分[‘不得了happen’的原文是‘とんてもハツプン’,同样的读音可以理解为‘飛んても八分’。],走着是十分’这样的话。”

“那又是什么啊?”我话音刚落,沟口先生似乎更受打击了,他现在估计深深体会到了自己所熟知的语言却为下一代所遗忘的孤寂感吧。在我看来,老头子们的这种反应倒是让我觉得烦躁不已。

“人家说不得了了,急忙道歉的时候,我们不是会说‘走着是十分,飞起来也是八分’吗?”

“没有人这么说。”

“这句很流行的,因为押韵。”

什么押不押韵,那根本就是生造的东西好吗。

“不过,也没什么变化呢。”

“什么没什么变化啊,高田?”

“以为飞起来也是八分,走着也是十分,不是只差两分钟嘛,那地方一定很近吧。”

“我说你啊,那种事情管它干啥。”

“因为坐飞机的时候,不是要办理登机手续和检查行李之类的,很花时间嘛。是指这个吗?”

“哪儿来那么深的含义。八分跟十分都是随便说说的。”沟口先生似乎忘了这个话题是自己提出的,已经很不耐烦了,“啊,对了,要是换做你,你会飞吗?”

我皱起眉头。“什么意思啊?”

“走着是十分,飞起来也是八分,中间只差两分钟,你会飞吗?”

“你在说什么呢?”

“要是我就会飞,因为人人都想飞嘛。”

“那是因为你的腿骨折了。”我故意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

“跟那个没关系。”

接着,他又兀自掏出手机,开始浏览介绍烘焙点心蛋糕的页面,还把隔间的帘子拉开了。我真受不了他,但还是问:“你以前就喜欢那些吗?你是甜食党吗?”

“也不能这么说。不过人啊,一旦积攒了过多压力,就会想吃甜食。”

沟口先生也会有压力吗?我很想问他,但还是忍住了。“真的是那样吗?”

“毒岛先生也一样哦。”

“啊?”

“他其实是意外忠实的甜食党哦。你知道吗?给我推荐这个沙希美食日记的,就是毒岛先生。”

毒岛先生和沟口先生之间发生这样的对话,我不知是该会心一笑,还是该感到毛骨悚然。

正当我觉得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时,病房入口正好闪现出一个人影,把我吓了一跳。

门外站了一个抱着全脸式摩托车头盔的男人。可疑分子!我条件反射地绷紧身体,但沟口先生马上挥了挥拇指说:“找老师的话,他在自动售卖机那里。”

看来,这人是到大病房来看望那个老头的。

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语调轻松的沟口先生。不知是否心怀戒备,男人的目光看起来格外锐利。

“你不是来找老师的吗?跟你说了,在咖啡厅那边。”

沟口先生又说了一句,男人点了点头,走到老师位于窗边的床位上,放下全脸式头盔。头盔里还放着疑似摩托车钥匙的物体。

男人离开后,沟口先生说:“刚才那个人,每天都会在这个时间过来,你说是不是很守时?”

“那啥,我不也每天都来吗?”我试图争辩,却被无视了,“是不是老师的儿子啊?”

“不,听说不是哦。上回我们聊天时,老师好像说自己的儿子儿媳曾经开过蛋糕店呢。”

“啊,你们刚才提到过。”

“他还说,如今儿子已经过世了。”

听到这出乎意料的话,我表现出些许惊讶,但很快又想,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啊。

“是事故之类的原因吗?”

“我也没听他说太详细,不过那家蛋糕店的经营状况好像挺不好的。”

“因为欠了一屁股债,夫妻俩一起自杀了吗?”

“据说他们不知从哪个可疑的融资公司搞来一笔钱。刚才那个带摩托头盔的年轻人每天都会过来照顾他,应该是远亲之类的吧。”

“那个男人也熟悉花语吗?”

第二天,我在前往医院的路上接到了常务的电话。正奇怪是什么事,就听见常务说:“我们又收到威胁信了。”紧接着又说:“那边这周内好像又有动作了。为了以防万一,我已经加强了戒备,但毕竟这里是医院,凡事不能太过分。”

“嗯,的确是这样。”那干脆出院不就得了,我心想。不过待在医院也有好处,毕竟这样一来,敌人也不能轻举妄动。

“还有,你们也准备好,万一发生什么事就马上赶到毒岛先生身边。你先确认好通往毒岛先生七楼病房的路线,保证届时无论利用楼梯还是电梯都能快速赶到。”

“是,是。我现在就去那里。”我回应着,然后又说,“其实比起照顾沟口先生,我更想去保护毒岛先生。我会服从那个糟老头的命令,都是因为那是毒岛先生的意思。”

医院规定一般工作日的探望时间从下午三点开始。我在一楼登记处写下名字,却被告知拒绝探望。我只得给常务打了个电话,进行了一连串麻烦的对话后,终于拿到了探视胸牌,走进了电梯。反正沟口先生这会儿肯定正与别的病人聊得起劲吧。

到达七楼,走出电梯,可能是受到“VIP专用病房”这个名头的影响,我总觉得地板上铺的油布的色调和触感都好像比楼下的要高级一些。我从电梯间走到走廊,猛地发现角落里站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吓得我顿了一下。

那男人又瘦又高,虽然感觉不到杀气,但明显充满了戒备。

男人看到我那不争气地露出了怯意的脸,说:“原来是高田啊。”

我说:“不好意思,我是来看望毒岛先生的。”

男人一直把双手背在背后,让我很是紧张。那是随时准备抽出手枪或类似武器的姿势。不知是否察觉到了我的视线,西装男说:“虽然知道你是谁,但我还是不能大意,对吧?”他歪着头,语调有些戏谑,目光却十分严肃。

“嗯,那是当然。”我边说边举起双手。

男人走过来,轻触我的衣服。“这里应该还没暴露吧?怎么护士站那里一个人都没有?”

“毒岛先生嫌她们烦,都赶走了。这样一来我们也能自由检查一些东西。”男人说着,直起身来,“好,你可以进去了。就在通道尽头。”说完,他拍了拍我的屁股。

在病房入口,我又被搜了一次身。那里站着一个我见过几次但不知道名字的男人,他像机器人一样面无表情,检查着我身上的东西。因为他的脸型有点像豹子,我暗自给他取了个“机器豹子”的外号。机器豹子把我的包放到入口附近的架子上,顺便又把我屁股口袋里的钱包也拿走了。

还真够彻底的。

病房很宽敞。

这里与沟口先生在楼下住的大病房截然不同。放了一整套待客用的沙发后,空间还是很大。连病床都是特大号的,要是再挂上一幅画,简直就是酒店套房了。我一边想着一边往旁边看去,那里果然挂着一幅画,甚至还有个大衣柜。

毒岛先生躺在病床上,穿着病号服,看起来十分放松。他嘴角带笑,但那好像要把我一口吞掉的凌厉眼神却与往常完全不同。

我先打了个招呼,然后老老实实地低下头说:“不知道您也在同一家医院里,所以没能及时问候,十分抱歉。”

“你不知道就不能怪你了。”毒岛先生心情似乎不错,他爽快地说,“应该说,如果被你知道了我在哪里,那才是大问题。”

“对不起。”我又低下了头。

“喂,高田,这就是那个。”窗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这才发现那里站着一个人,不禁吓了一跳。原来是常务。他个子高大,肩膀宽阔,是个轮廓分明的美男子,传闻以前还给什么杂志当过模特,但对我来说,他只是一个毫无人情味的恐怖上司。

常务递给我一个信封。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用手去碰,常务却说:“别担心指纹之类的问题,警察又不会调查这玩意儿。”说完他又把信封往前推了推。

里面有张纸。用打字机打了一行字——“毒岛不会变老了”。不知对方是不是觉得只有这行字孤零零的,信纸右下角还贴了一小张贴纸。

“这是什么啊?”

“树叶贴纸呗。不知道是故意恶作剧,还是别有深意。”

“绿色的叶子吗?”那片绿色的小叶子看起来像草叶,又有点像青菜叶子的尖端。

“又不是四片叶子的三叶草。”常务笑着说,我却觉得这贴纸有些吓人。

“你怎么想?”常务问。

我还无法判断自己所处的立场是否能随便说出看法,便回答道:“不过,看这威胁信和孩子气的贴纸,倒是觉得跟那时撞上我们车屁股的司机很像。”

“什么意思?”

“那男人一开始还战战兢兢地向我们道歉,后来却直接拿枪指着我们,我总觉得他有种孩子气跟暴戾混合在一起的感觉。”

“原来如此。难怪你说威胁信和贴纸配在一起正合适啊。”

“两天后是我生日。”毒岛先生在床上说。

“生日快乐。”我马上回过头,恭敬地说。

毒岛先生却略带苦笑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是指那张纸片。上面说我不会变老了,意思是说我会在生日前被袭击。你们说是吗?”

我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表示赞同,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当你不知道该说什么时,闭上嘴巴是最明智的选择。

“对了,高田,你把照片弄来了吗?”常务说。

“啊?”

“啊什么啊?”

“其实那个呢……”

“什么其实那个啊?”

“那个,很对不起。”

“什么那个很对不起啊?”

“相机。”

“相机?”

“坏掉了。”我老实地说。

我知道常务体内的怒火开关被打开了。既没有声音,也没有亮灯,但他的表情明显绷紧了,缓慢地向我靠近。

“你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啊?你知道这件事有多重要吗?!”

我无法反驳。这是当然的,我根本找不到任何借口,只能大声说对不起。

“我还可以把你脑袋切开,从里面抽取记忆哦。”常务不停扯着自己的领子。

我再次道歉。心里在想,沟口先生是不是应该跟我一起被骂呢。

此时,两个声音同时响了起来,一个是我手机发出“叮”的一声。常务正在发火,我自然不敢查看,而且肯定又是烤肉店的广告,看不看没什么关系。

另一个声音是从病房一角传来的。我往那边一看,马上明白了声音的来源。原来是常务曾经提到过的运送食物的小型电梯,电梯到达时,会发出轻快的提示音。

“啊,要我去叫人吗?”我觉得什么都不懂的人不方便准备膳食,便要走出病房去叫护士。

但毒岛先生马上说:“啊,不用了不用了。”同时房间里又响起一个低低的、类似引擎运作的声音。仔细一看,原来是毒岛先生的床头抬了起来。

机器豹子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小型电梯前,把里面的东西放到托盘上,关上门,转身走向毒岛先生。毒岛先生坐在一张简易小桌前,高兴地说:“哦,看起来很好吃呢。”

“失礼了。”机器豹子说着,把叉子插进蛋糕里。我正惊讶他怎么敢对毒岛先生的食物做那样的事,但很快发现,原来他是在试毒。他戳起一块蛋糕放到嘴里,然后对毒岛先生说:“请用。”

“为什么我的饭要先让部下吃啊。”毒岛先生苦笑道。

“沟口先生总在网上看美食日记。”我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

“啊,那是我告诉他的。”毒岛先生一边拿起叉子,一边平淡地回答道。

我其实也没怎么怀疑,但还是感慨道:“原来是真的啊。”

“有什么问题吗?”

“不,那真不得了。”我反射性地想说飞起来也是八分,“怎么会有呢?”

“我以前想开西式点心连锁店来当副业呢。还进行过融资,准备收购些小点心店。”

“原来如此。”

“唉,可惜发生了很多事,最后还是没成功。”

毒岛先生口中的“发生了很多事”中的“很多”,在我听来充满了暴力和骚动的气息。

“喂,高田。”一直站着不动的常务把脸转向我,说,“总之,你不能把那个家伙的脸给忘了,要是见到长得像他的人,马上联系我。”

“是。”我回答道。糟糕了,我有预感,要是毒岛先生这次真有什么意外,那责任肯定就是我来担了。要是到时候真开始战后审判,我肯定是最适合不过的牺牲品。

我心情郁闷地走回大病房,一无所知的沟口先生正和一位资深护士相谈甚欢,这更让我提不起劲来。我真想劈头盖脸地说他一顿,数码相机被弄坏,这件事可比沟口先生想象中的要严重很多倍哦。

护士发现我走进来,丢下一句“那我以后再来”,便匆匆离开了。那样子像是把我当成了电灯泡。

“哎呀,高田,那个护士好厉害呢。”沟口先生躺着说。

“什么好厉害啊?”

“抱怨。”

“抱怨?”“也不是说抱怨不好,我的意思是,她会抱怨,不就是因为过得很惨吗。”

“那是肯定的吧。”我说,“毕竟这份工作属于重体力劳动,又直接关系到患者的健康甚至生命,所以她们一定随时都绷紧了神经。而且在人际关系上也积累了很大的压力。”

“对吧?而且她们工作这么累,工资却不高。”

“是啊。”

“可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要当护士呢,你不觉得奇怪吗?”

“到底是为什么呢?”我用明显不感兴趣的语气说,沟口先生却根本没发觉。

“于是,我就问她了。你们几个小妹妹每次过来都会跟我抱怨,那你们当初为什么要当护士呢?”

“原来是采访啊。”

“算是吧。因为我想起来,以前冈田说,听别人说话的时候,自己能发现很多事情。”

“原来是冈田先生啊。”沟口先生每次提到冈田先生,都会变成一副哭哭啼啼、小孩子一样的表情。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为了活命牺牲了冈田先生,因此心里有罪恶感。沟口先生与冈田先生搭档时的工作回忆,似乎都是些开心的事情。

“对啊。冈田总爱去管别人的闲事,我就奇怪,他怎么老爱去搞那些麻烦事,不过看来,跟别人聊天也是很重要的事情呢。”

“于是呢,那个护士怎么了?”

“哦哦,我正要说呢。我跟你说,那些妹妹几乎都说‘因为自己小时候住院时得到了护士的温柔照顾’。你不觉得很厉害吗?”

“我不觉得很厉害,而且那搞不好是医院给准备的标准答案。”

“能够以自己努力的身姿来引领后辈前进,这种事情可是很少有的哦。”

“是吗?这不是跟看了日本国家队的比赛,就开始踢足球一样嘛。”

“足球队员可是英雄啊,但护士确实是默默无闻的哟。她们不但默默无闻,薪水还少。既然如此,她们为什么会选择这个一看就很累的工作呢?因为‘自己曾经受到过帮助,因此也想帮助别人’,这不是很令人感动吗?”

“会吗?”

“这种职业可是很少见的。这跟想当医生的人不一样哦。”

你这不是对医生的偏见嘛,我心想。

“那些有钱人,搞不好反而是整天待在电脑前发呆吧。工作的价值和获得的报酬不一致,这点我了解,但你不觉得,这样真的很不公平吗?于是啊,我就开始考虑要不要给护士加工资。毕竟这是事关人命的工作,而且作息极其不规律,又需要一定的技术,难道不应该给她们一流企业员工的工资吗?”

“那样医疗制度就会崩溃了。”

“那么复杂的事情咱们就不考虑了。不过仔细想想,那样其实也不太好,因为会招来很多动机不纯的人争着当护士,对吧?到时候,像国会议员那样的蛀虫,都会变成掌控人命的护士了。”

“你这是对国会议员有偏见。”

“到时候,他们搞不好会像投票采取议案一样采血哦。”沟口先生使尽浑身解数说了个冷笑话,并自己先撑开鼻孔笑了。

“真是杰作啊。”我生硬地应道。

“不过话说回来,你觉得会不会有人看了我和你的工作,心里想‘啊,我也好想做这样的工作’呢?”

“威胁别人,搬运货物,我不觉得这工作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别人应该都会想‘唉,真不想变成那样的人啊’。”

“也对。”

“你是想要个后继人吗?”

“也不是这个意思。”

然后我向他汇报,说“刚才在毒岛先生的病房里因为数码相机的事情被臭骂了一顿”,为了煽动起沟口先生的危机感,我还说“常务快要气疯了,毒岛先生也很生气”。

沟口先生轻易便上了钩,脸色刷白地说:“喂,那可糟了。不如现在去吧。”

“去?去哪里啊?”

“当然是毒岛先生那里啊。你知道毒岛先生生起气来有多可怕吗?还是趁现在赶紧去道歉比较好。”沟口先生挪了挪身子,把手伸向旁边的拐杖。

“拄着拐杖过去还能博得一点同情。”沟口先生笑着说,“搞不好,他还会因为我努力爬到七楼去看他而感动不已呢。等会儿要不要跟他说不是‘快到镰仓[镰仓幕府时期,幕府一旦有大事发生,各地武士就会被召集到那里,故有此语,后形容情况紧急状。]’而是‘快找毒岛’呢?”

沟口先生早已习惯拄着拐杖走路,只见他三跳两跳便走到了电梯间。可能因为他的动作太敏捷,没有引起毒岛先生的一丝怜悯或感动。

“你来干什么?”常务逼问道。

“不,快找毒岛。”沟口先生战战兢兢地小声说,马上换来常务的破口大骂。

“少给我讲那些意义不明的废话。”

我正在心里幸灾乐祸,结果陪沟口先生一起被骂了。

尽管如此,沟口先生还是为弄坏相机的事情道了歉,当然,也没忘记把责任都推到护士身上。然后又高调地表示:“要是我和高田在医院里发现可疑男子,保证马上汇报。”听起来就像高中生宣称“我会努力晨练”一样。

“病房门口那个机器人一样的家伙,他不会是同性恋吧?摸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在往回走的电梯中,沟口先生咂着舌头说。

“人家只是在搜身,防止进入病房的人身上有武器嘛。”

“怀疑同伙好玩吗?”沟口先生不耐烦地说。但我很想提醒他,沟口先生你这个同伙,以前不就试图背叛过毒岛先生吗?

到了三楼,我们走向病房,从走廊另一头走来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女人。她推的小车上装有塑料袋一类的清洁工具,想必是清洁工吧。

“啊,小沟沟,看到你真是太好了。”清洁工大妈露出打从心底里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听到小沟沟这个没羞没臊的称呼,我实在是受不了了。看来他不仅跟护士病人闲聊,就连清洁工都混得很熟了。

“哦哦,怎么了、怎么了?”沟口先生的回答像个性格粗鲁的班主任,“在病房的垃圾桶里捡到钱了吗?”

女人明显很介意我的存在。她时不时地瞥我一眼,似乎嫌我太碍事了。虽然这么说难免有些自夸,但我还是很识趣地说:“我到自动售卖机那儿买点东西。”然后离开了。

我买了一瓶根本不想喝的乌龙茶,到周围晃了一圈,突然看到沟口先生神情骇人地走过来说:“喂,高田,走了。”

“去哪里啊?”

“那家伙来了。”

我一时间没明白过来。不过,看到沟口先生那极不优雅的骇人表情,以及他身边的清洁工大妈,我突然想通了。“是盯上了毒岛先生的男人吗?”

沟口先生明白我已察觉到现状,点了点头。“快走,别让他跑了。”说完,他就拄着拐杖,踏着富有节奏的步子走向电梯间。

我赶紧跟在后面。

“他是怎么知道这家医院的?”我问,“为什么那个大婶能认出那个男人呢?”

电梯来了,我们跳进去。里面很挤,让人心情烦躁,但沟口先生拄着拐杖,倒是让周围空出不少,连我都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了。电梯里的人都盯着数字键盘,不发一语,我也没能继续发问,不过沟口先生可能一开始就没打算回答我。

到了一楼,沟口先生又咔哒咔哒咔哒飞快地往后门走去。

“怎么办,我们手上又没家伙。”我跟在他旁边说。我把枪放在车上了。

“空手也没问题吧,就空手。”

“可是那家伙车上有枪啊。”

我们从后门走到外面,门外就是自行车停车棚,不远处站着一个身材高瘦的男人。他戴着一副有颜色的眼镜,头上还有一顶帽子。身上的衣服全都大了几个码,看上去像hiphop爱好者。

“就是那家伙。”沟口先生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

“是那家伙吗?”我觉得那人跟当时在车里看到的人体格有些不一样,莫非那人走出驾驶席后就是这个样子吗?

想必沟口先生照例是做事不经思考吧,他对我的话充耳不闻,飞快地靠过去。另一头的男人可能也想不到,这个拄着拐杖的病人就是当时碰瓷的人,只见他浑然不觉地站在原地。

沟口先生没有放慢速度,直直地冲向了那个男人。正面冲撞。因为是突袭,男人马上跌倒在地。沟口先生也失去了平衡,但在“哎呀”、“痛死了”、“嘿”几声之后,他成功地用拐杖撑住地面,没有跌倒。

男人试图站起来,我马上踩上一脚。男人又倒了下去。

我飞快地扑了上去,双腿压住他的双手,整个人骑在他身上。不能给对方任何反应时间。男人挣扎着,因为本来就瘦,自然也没什么力气。他根本挣不开我的束缚。

他转而发出咒骂,不过脸上挨了我两拳就安静了。真没出息。

随后,我担心被别人看到,便站起身来,顺便把男人也一把拽起。

我们以站姿对峙,我正想往他肚子上再来一拳,让他停止挣扎,沟口先生插进了我们中间。

沟口先生的介入十分勉强,我们三个大男人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紧紧挨在了一起,看上去就像夹着一个病号服男人的三明治。真恶心,我马上退了开去。

“小子,你给我小心着点,不要再接近那个人了。”沟口先生用刻意压低却充满迫力的声音——也就是平时干活儿时的语气说。

我也点头道:“你现在这样,已经吃不了兜着走了。”

男人的表情扭曲了。他明显意识到了自己的颓势,虽然试图唤起体内的斗志,但我一眼就看出,他失败了。

见到敌人比我预想的还要没出息,我同时感到了愕然和安心。

“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男人惊恐地指着我们说。

“你管我们什么关系!”我往旁边移了一步,与沟口先生并肩而立,然后把脸凑过去说,“你说什么蠢话呢?!”接着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臂,扭到背后,“沟口先生,要把他带过去吗?”

“算了,今天就先放过他吧。”

“呃……”我陷入混乱,他到底在说什么呢?怎么处置这男人,还得毒岛先生拿主意,但至少绝对不能就这么放了他。

“听到没?不要再接近那个人了。我们现在对你还算客气的,今后会时不时注意你一下。你小子的做法在我们看来简直是太天真了,看你这种大外行干活儿,老子根本不想奉陪,而且越看越生气。在我们这些专业人士眼中,你这种简直就是过家家。”沟口先生亢奋地说。

男人弓着身子说:“对不起。”

最后,男人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开了。

怎么能让他轻易逃走?!

我正准备追过去,身前突然出现了一根拐杖。

“沟口先生,你干什么?他要逃了。”

“算了,这样就够了,反正他也只会欺负缺钱的弱者。我们这些专业人士一露面,他就不会再来了。”

“欺负弱者?”

“她好像在哪个停车场把这个家伙的车给撞了,明明只是一点擦伤,这男人却又是要修理费,又是喊脖子痛要医药费,还威胁她呢。其实,就跟我们干的那些事差不多。”

“你在说什么呢?”

“也不知怎么回事儿,后来就变成她欠那人的钱,还不断被压榨利息。最后实在还不上,那人就时不时跑到这里来给她添麻烦。”

“啊?”我实在不耐烦了,“你到底在说谁啊?”

“当然是刚才那位佐藤小姐啊。”沟口先生的语气也变成吵架时的样子。

“佐藤小姐是谁啊?”

“你不是刚见过吗,就是医院里的清洁工大妈啊。”沟口先生理所当然地说完,转身走向医院大楼。

“不是毒岛先生那件事?”

“跟毒岛先生有什么关系?人家可是被死死纠缠,躲到医院的储物间里哭哦。高田,你把毒岛先生当成那样的人了吗?”

我都不知该如何反驳了。“也就是说,沟口先生在储物间里碰到清洁工大妈在哭,就挺身而出助人为乐了呗?”

“不是那样还能是怎样?”

“不,除了那个还有很多事。”从你的说法来看,我无论如何都会联想到毒岛先生那件事。

“高田,我说你啊,不也把刚才那个人跟上次的男人弄混了吗?你难道分辨不出来?”

“嗯,一开始我的确觉得很奇怪,但等我认定他就是那个人之后,就没再怀疑了。”

“话说回来,沟口先生你卖了这么大的人情给清洁工大妈,到底有什么好处呢?”我在与他一同走回病房的路上询问道。

沟口先生一边敏捷地拄着拐杖前进一边说:“就是助人为乐。”但他似乎很不适应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

“怎么可能……”

“呵呵。”沟口先生很快就承认了,“不过啊,最近我总会想起一些事情来。”

“什么事?”

“冈田跟我说要辞职的时候,曾经这样说:‘我的工作总是让别人怕得想哭。看着别人那么痛苦,我一点都不快乐。’”

“嗯,因为沟口先生的工作本来就讨人厌嘛。”原来如此,那个叫冈田的男人原来是满口理想论的热血青年啊,我想着。

“当时我也笑他说:‘要是能做得开心,那就不是工作了。’”

“您想起这个了啊。”

“最近我开始想,是不是也有不让他们面露痛苦的办法呢?”

“什么意思?”

“不去攻击对方的弱点,不去利用对方的失误,而是让对方高兴,卖他们人情。”

我强忍住笑意。“真有这么这么好的事情吗?人会因为恐惧和不安而行动,但很难因为感恩而有所动作哦。”

“呵呵。”沟口先生跨过后门的一小段门槛,“试试也没什么坏处嘛。”

“那样真的有意义吗?”我说。不喜欢别人难过之类的话,想让别人开心之类的话,我实在无法忍受这种半吊子的言论。我一直以为沟口先生只是个大大咧咧又心思单纯的男人,结果不止如此,他竟然还是个半吊子的天真汉,实在太让我失望了。这样的他就像没营养的蔬菜一样,让我有种“如果说它有点营养,我还能勉强吃下去”的感觉。

“意义什么的根本没意思。”沟口先生说。他正准备打开门走进大楼,里面一个刚好路过的护士就跑过来替我们打开了。

沟口先生回给她一个毫无节操的玩笑话,把护士逗得花枝乱颤。

“小沟沟,你这么有精神,赶紧出院吧。”护士说,“其实你早就不用拄拐杖走路了吧。”

“走着是十分,飞起来也是八分。”沟口先生有节奏地回答道。

“你在说什么呢?”护士乐呵呵地问。

然后沟口先生说:“对了,上回我跟你说的那个桑葚蛋糕,你快买来给我呀。”

“要是给病人买东西,我会被骂的。”

“哎呀,别这么说嘛。啊,对了,我是给这个高田吃的。”

“我不喜欢甜的东西。”我说。但沟口先生充耳不闻。

在走向电梯间的路上,沟口先生歪着嘴,看着我说:“你说过,要是飞起来也是八分,那用走的也没什么区别,是吧?”

“嗯,因为只差两分钟,那不就是没什么区别吗?”

“上次我也说过了,重要的不是这个问题。”

“什么意思?”

“即便只差两分钟,我也会选择飞。因为要是能飞,我会更高兴。”

“重点不在那里。”

“比如说,最近的年轻人在泡妞的时候都会用短信,‘我喜欢你’用手指按两下,好,发出去了。”

“确实有这种人。”

“那么,你觉得直接走到女孩家里,亲口对她说‘我喜欢你’的男人是不是更让人感动呢?”

“那也要看人的。”我回答。今时今日,要是有个男人突然跑到我家来,与其说感动,更直接的感受是恐惧才对吧!

“不过,还有更感人的。”沟口先生已彻底沉浸在自己的演讲中,对我的回应几乎是左耳进右耳出,“听好了,高田。要是男人不用走的,而是用飞的,结果会如何呢?”

“什么如何啊?”

“要是一个男人从天上飞过来,对你说‘我喜欢你’,那简直就只有答应这一个选择了吧?我要是个女人,肯定会当场脱光抱上去。”

“一个男人在天上大喊着‘我喜欢你’冲过来,这简直是难以想象的恐怖体验好吗?那才是真正的彼得潘综合征。”

“你给我好好听着,走着是十分,飞起来是八分,短信只要一瞬。尽管如此,如果能飞,还是应该飞的。如果错过这样的体验,简直太亏了。”

“呵呵。”

“八分和十分没什么区别,你这种说法,跟‘人总是要死的,何必挣扎’是一样的哦。”

“哪里一样了!”

“既然人总是要死的,那就得讲究活法了。”

“是的是的。”我敷衍道。沟口先生坚持的说法,如果粗略总结一下,很可能与“最重要的不是时间和记录这一类的结果,而是过程”这样的教诲相通,而这样的意见我觉得也不坏,只是他那种“就算只差两分钟,还是飞起来更好啊”的孩子气想法,实在是让我无法接受。

我的意思是,凭什么要让这种一直不讲究活法的人来教训我怎样的活法才是最重要的呢!

回到病房,沟口先生躺到床上,又开始用手机浏览蛋糕点心的信息。

其他病床都空着。沟口先生说他们不是去复健,就是去喝茶了。

“喂,高田,等会儿你见到佐藤小姐,记得告诉她已经没事了。”

“佐藤小姐?哦,清洁工大妈吗?我知道了。”

“还有啊。”

“什么事?”

沟口先生从床边抓起一个头盔。“你把这个放到那位老师的床上吧。”

“这是来看望那位老师的人落下的头盔吧。为什么会在你这里?”我接过来一看,连钥匙都在里面。

“应该是原本放在老师床边的头盔不知为何掉到了地上,被巡房的护士看到,以为是我的,才放到这里来的吧。”

“好精确的推理。”

沟口先生咂咂舌。“那啥,我也是会用脑子的好吗?好端端的头盔为什么会跑到我这儿来,稍微想想就知道了嘛。你说是不是?”

“嗯,的确是。”

“我过去被冈田说,只凭一时心血来潮冲动行事并非坏事,但有时也要稍微过过脑子。”他挠着头说。

“原来如此。”我应和着,拿起头盔走向窗边的床位。

“唉,我怎么就对冈田做了那种事呢。”

沟口先生在我身后大声叹息。真是烦人的独白。如果要忏悔,麻烦自己找个阴暗狭窄的角落忏悔个够。

我悄悄走到老师床边,犹豫着要把头盔放在哪里,最后,还是把它放到了架子上。

当我准备原路返回时,突然注意到床边放着的纸袋。

没有任何印刷字样的纸袋里,有件被揉成一团的白色衣服。那好像是医生的白大褂。

原来那个熟悉花语的老头,真是个穿着白大褂研究花语的博士啊,我差点儿就要接受这个解释了,但很快又想到,研究花语应该不用穿白大褂吧。

“喂,高田。”沟口先生叫了我一声,我离开了那张床。

直到第二天,我才后悔当时为什么没细想白大褂的事情。

第二天,我照常在下午三点来到医院,发现沟口先生很少见地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一问,原来除了那个老师,同一间病房的病友们全都出院了,而现在那位老师也不知去哪儿了。

“实在没办法,我才老实躺在了床上。”沟口先生闷闷不乐地说。

“我觉得,住院就应该老实躺在床上吧。”

“唉……哦,对了,高田,就是今天吧?”

“什么?”

“不是你说的吗,毒岛先生不是收到了不会再变老的威胁信吗?明天就是他的生日了,要是会被袭击,那应该就是今天了。”

正是如此。确切地说,人是在生日当天几点正式长大一岁的呢?严格来说,应该是离开娘胎那一刻吧,但一般情况是只要到了那天,人就算长了一岁。

这么说来,最危险的就是生日的前一天,也就是今天了。

“可是,对方并不知道毒岛先生住到这家医院里来了啊。”

“是啊。不过,这种事随时都有可能传到对方耳朵里。”

“请你不要说得这么可怕好吗!”

“以防万一嘛。我的意思是,提高警惕是最稳妥的。高田,你知道石楠花的花语吗?”

“我连石楠花是什么都不知道。”我突然想到一个冷笑话,但很快便抛到了脑后。

“是‘保持警惕’哦。”

“又是那个老师告诉你的吧。”

“因为老师真的知道很多花语啊。我都吓了一跳呢。你知道吗?连卷心菜都有花语哦。那哪儿是花啊,就是菜叶子嘛。”

卷心菜也会开花啊,我正想反驳,脑中却闪过一丝灵感。

说到叶子,最近好像在哪里见过。

那封威胁信。

昨天常务给我看的威胁信上,不就写着一句话,还贴了一片绿叶子的贴纸吗。

“那片叶子。”

“喂,你说什么呢?”

我把威胁信的事情说了一遍。

“嗯,那是什么意思,署名吗?”沟口先生皱起眉头,“那到底是什么贴纸,菜叶子吗?”

听到蔬菜二字,我瞬间便脱口而出“西兰花”几个字。“如果不是,那就是香菜了。”

“那应该是香菜吧?你不觉得有很多人讨厌香菜吗?正好适合做威胁信的署名。”

“香菜也有花语吗?”

“谁知道呢。”沟口先生说完,又指着窗户说,“老师那边好像有本字典。”

我有些兴奋,不过没有明确的理由,应该是预感到了自己将有所发现吧。

我很快就找到了类似花语辞典一样的东西,将其拿在手里,开始检索“香菜”的词条。

“高田,怎么样,香菜有花语吗?”

我逐字搜寻。香菜的花语是“庆典”、“胜利”,反正都是些积极华丽的语言。不过,看到最后一个花语时,我不禁发出了呻吟。岂止是呻吟,我甚至感到如坠冰窟。

我立刻冲出了病房,沟口先生在后面大声叫我,但我根本没时间停步。我本打算跑向电梯,但考虑到中途可能浪费更多时间,便选择了楼梯。我飞快地往上跑,几乎把自己绊倒。

当我不断跨越台阶时,刚才那本辞典上的文字又浮现在眼前。在香菜的花语中,记录着一个很不吉利的词——濒死的前兆。

那片香菜叶子的贴纸,是否代表了这个花语呢?我不由自主地想。濒死的前兆,这不正是最适合用来威胁敌人的信息吗?

我右脚猛踏台阶,一次跳过数级,又重复一次动作。这么说来,写下威胁信的肯定是个熟悉花语的人。

通过这些线索,我只能想到一个人。

那就是跟沟口先生住在同一个病房的,那个老师。

我一口气爬完楼梯,顿时气喘吁吁。上到七楼时,我已不得不弯下腰,试图理顺呼吸。

“喂,怎么了?”机器豹子走过来,向我搭了句话。与此同时,我也被搜身了。

“我知道是谁要袭击了。”我后腰上塞着一把枪,却被机器豹子没收了,“喂,你干什么?”

“如果你就是那个人怎么办?”

“怎么可能!”我极力主张,但他根本不听。不知是否听到了外面的嘈杂声,常务从病房里走了出来。

“高田,怎么了?”

“没什么,我知道是谁企图袭击毒岛先生了。”

紧接着,我把沟口先生的病友告诉了他,同时把香菜的花语解释了一遍。

“香菜还有那种意思吗?话说回来,那张贴纸上画的真是香菜?”

“而且,昨天我走到那男人床边时看到了一个装着白大褂的纸袋。”

“白大褂?”

“在医院里想接近毒岛先生很麻烦,因为有常务亲自坐镇,武器也会被没收。唯一能做的,恐怕就是伪装成医院里的工作人员了。”没错,所以他才需要白大褂。

“原来如此。”

“而且,那个男人的儿子儿媳都去世了。搞不好他是因为那个,才对毒岛先生心怀怨恨的。”

这完全是我的臆想,但把那对夫妇生意上的失败跟毒岛先生联系到一起,并不显得很奇怪。

“等等,你冷静一点说话。听好了,要是盯上毒岛先生的是那个住院的病人,那就证明,那家伙就是撞了你们车子的人。你们见到他,难道都没认出来吗?”

我猛地回过神来。别说那位老师,就连来看他的那个男人,都跟撞上我们车子的男人完全不一样。这是怎么回事儿呢?我开始整理自己的思绪。

“撞车的男人,很可能跟毒岛先生完全没有关系。”

常务并不认同,摇了摇头。我也觉得这个说法太勉强了。

“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当时的司机有可能只是负责搬运枪支的。”我说。这样一来,也能理解那个司机怯生生的态度,以及毫无威慑力的气场了。实际上,他看起来的确不太像是有胆子直接袭击毒岛先生的人。“负责袭击毒岛先生的,会不会是医院里的人,也就是这里的住院患者呢?他们有可能是分工合作的关系。”

我以前听说过,有个组织为了杀害议员,把凶器当成接力棒,经过好几个人的搬运,才成功丢弃了。

工作和职责还是有人分担比较稳妥,这是进行困难作业时的基本原则。

就在此时,电梯停在七楼,发出“叮”的一声。

终于来了吗,我马上摆好架势。一心以为袭击毒岛先生的男人就要从电梯里出来了。

我正想把枪要回来,那个机器豹子却一路小跑地向电梯冲了过去。他反应很快,手里已经拿着枪了。

可是,从电梯里出来的却是拄着拐杖的沟口先生,看到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自己,他瞪大了眼睛,着急忙慌地说:“喂喂,搞什么啊?是我啊。别整这出好吗?”连唾沫星子都飞了出来。

不仅是我,其余二人也顿时蔫了。虽然有点气馁,但也安心了不少。即使在这种时候,沟口先生还是会肆无忌惮地捣乱。

机器豹子开始搜沟口先生的身。丝毫没有放松警惕,不错过每一个角落的那股认真劲儿,让人更觉得他简直就是台机器。

“哦哦,高田,你也来啦。”沟口先生说,“你刚才那么急匆匆地跑出去,害我也紧张了好一会儿。不过我还以为你去上厕所了。”

“据说跟你同病房的那个人很可疑哦。”常务向沟口先生走去。

我本来以为沟口先生会目瞪口呆地说:“骗人的吧,那个老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但他并没有做出那样的反应。

沟口先生只是露出了往常那副居高临下、自以为是的表情看了我一眼,说:“是吗?高田也发现了啊。”然后又尖声说:“放心,他现在在三楼的储物间。”

“储物间?谁啊?”

“老师呗。我看他穿着白大褂,拿着手枪,就给了他一拐杖,塞到储物间里去了。护士也帮忙了哦。”沟口先生不知是不是在害羞,脸上的表情都扭曲了。

“护士?”

“我说我去报警,叫她先把人关着。现在储物室的门已经锁上了,你们最好快点儿过去。”沟口先生话音未落,机器豹子和另一个男人已经跑向了楼梯,“里面关的可是新鲜出炉的可疑人员哦。”

常务正欲跟着过去,但想到毒岛先生的病房还需要戒备,就停下了脚步。

“这里就交给我吧。”我马上说,这句话还没经过大脑就脱口而出了。因为沟口先生把敌人关进储物间里立了功,我要是不起点作用,以后可就不好混了。“万一那个司机来了,我也能认出来。”

“哦,说得好啊,高田。那我也留在这里。”沟口先生笑道。

我内心暗道,沟口先生在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常务自然不觉得有我们在就不会有问题,但他现在可能真的很想不顾一切地跑到敌人那里去,便兴奋地向楼梯跑去。

我和沟口先生则转身走向毒岛先生那间豪华的病房。就在此时,我“啊”了一声。

“怎么了?”沟口先生拄着拐杖说。

“我忘了叫他把枪还给我。”

沟口先生也空着手。我顿时陷入了不安。

走进病房,看到毒岛先生正坐在抬起靠背的床上,身前还横着一张小桌,他正在吃貌似松饼的东西。

“毒岛先生,不好意思打扰你了,不过你最好准备一下哦。”我说。

“怎么了?啊,连沟口也来啦。喂,这个很好吃哦。”毒岛先生轻快地说。

“跑到医院里来了。”我指了指病床说,“想袭击毒岛先生的,是住在三楼大病房里的人。他现在被沟口先生关起来了,不过我担心他还有别的同伙。”说到这里,我大叫一声看向沟口先生。“那个来探病的男人是同伙吗?”

可能他每天来探病,也是袭击毒岛先生计划的一环吧。

沟口先生皱了皱眉,点点头。

“毒岛先生,我觉得你还是先准备一下,方便随时转移。”

毒岛先生淡定自若,看不出半点焦急。他推开碟子说:“是吗?那我就换身衣服吧。”说着,他走下床来,“对了,盯上我的是哪个蠢蛋?”

“我不是很清楚。不过我认为,他本来打算用白大褂作掩护潜入这里。”

“原来如此。”

“还有,您知道那封信上贴的贴纸吗?有可能是香菜的图案,那个图案暗藏着一个花语。”

“濒死的前兆,对吧?”拄着拐杖走到房间角落的沟口先生说。

“是的。”原来沟口先生也知道啊,我对他有点刮目相看了,“所以,这肯定是熟悉花语的男人干的。”

我实在太得意了。虽然并无打算,但还是扬扬自得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据说那男人的儿子儿媳以前是开蛋糕店的,后来因为经营不善,连命都搭上了。”一定是毒岛先生在后面兴风作浪,才会引起那场骚动的,我很想继续下去,却不敢直说。

正当我考虑措辞时,沟口先生插了进来。

“高田,那是骗人的。”

他到底在说什么呢?我吃了一惊。

“高田,你脑子挺灵光的啊,一定从小就学习很好吧。”

“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跟我这种不擅长学习、把功课全都丢到一边、随随便便的人不一样。你会认真地考虑事物。”

沟口先生拄着拐杖挪过来,用下巴指了指我。

毒岛先生并不惊讶,而是平静地看着我和沟口先生,不一会儿,他脱掉病号服,从衣柜里拿出休闲裤穿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儿啊,沟口先生?”

“那啥,我跟你说,过去冈田多管闲事,曾经执行过一个奇怪的任务。”

“又是对冈田先生的回忆吗?”

“说是为了吓唬一下虐待儿子的父亲,他要我伪造驾照,还搞了各种麻烦的动作,反正蠢得很。那种事又赚不到钱。”

“后来成功了吗?”

“哼,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当时冈田所做的,就是‘让它看上去很像’。”

“看上去很像?”

“人啊,只要给他一点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儿的信息,他就会自动展开想象,最后说服自己。所以啊,我也试了一回。”

我根本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比起他的话,我更加在意敌人会不会随时从病房外闯进来,坐立不安。

“听好了,我这种最怕麻烦、什么都随随便便的人,这回可是绞尽了脑汁。只要努力,我还是能做到的。”

“那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快点儿告诉我啊。”

“我跟你说,那个老师根本不是真凶。”

“啊?!”

“是我让你们这么以为的。你说,老师的儿子儿媳死掉的信息,你是听谁说的?那对夫妇因为蛋糕店经营失败而双双寻死,你是从谁那里听来的?不都是我吗?知道吗,我只是跟你说得很像这么回事儿而已。而且,将白大褂放在那里,故意让你发现的也是我。”

我眨了好几次眼睛。这么关键的时刻,沟口先生为什么还在开玩笑呢?我不由得怒从心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一声轻响,是配送餐食的电梯上来了。沟口先生刚好站在附近,便拄着拐杖,轻快地走了过去。

“毒岛先生,蛋糕给你送来了。”

“啊,原来还有蛋糕要送来啊。”毒岛先生说。沟口先生的话让人无法理解,听起来有点可疑,但毒岛先生不知是因为迟钝还是大气,总之十分平静。

沟口先生打开电梯门,从里面拽出一个蛋糕盒。再按按钮,电梯又下去了。

沟口先生放开一根拐杖,拖着一条腿走过来,把盒子放在棉被上。他轻轻掀开盖子说:“是桑葚蛋糕。”然后转过盒子,让毒岛先生也能看到里面的东西。因为盒盖只打开了一条缝,里面的东西看得不怎么清楚,但的确是一个小小的圆形蛋糕。

“桑葚吗?应该很好吃吧。”毒岛先生此时已经快扣好衬衫扣子了。

我还因为沟口先生刚才的那些话而陷入混乱状态,虽然有很多问题,却不知道先问哪个才好,只能呆呆地站着。

沟口先生说他给了我一些“很像这么回事儿的信息”。那男人的儿子儿媳死了,莫非都是假的吗?他为什么要说谎呢?

“高田,你从我说的话和那件白大褂上推理出了老师就是真凶。果然聪明人就是不一样啊。你们能理顺事物的关系,做出正确的推理。”沟口先生抬起头说,“我果然没看错人。”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说那张香菜的贴纸意有所指。不过呢,其实毒岛先生和其他所有人,在你提到之前,都不知道香菜还有花语。你说是不是?花语这种东西,如果对方不知道,就根本没有意义了。”

“可是,那上面的确贴了。”

“那就是为了让脑子灵光的人发现‘真凶一定是熟悉花语的家伙’才贴上去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沟口先生打开蛋糕盒盖子。

“毒岛先生,你知道桑葚的花语吗?”

毒岛先生似乎终于察觉沟口先生的态度很奇怪了,只见他绷紧了脸,虽然没有表现出怯懦和不安,但还是直直地盯着沟口先生。

“你很熟悉花语吗?”

“都是老师教我的。桑葚的花语其实是……”沟口先生说话的同时,拿起箱子,将从里面拿出的东西指向了前方,那是一把枪,“比你活得更久。”

我动弹不得。沟口先生把一根拐杖夹在腋下,另一只手也握住了手枪,对准毒岛先生。他呼吸粗重,一脸要把对方吞掉的险恶表情。

毒岛先生一动不动地看着沟口先生,没有表现出一丝慌张。

“沟口,你想干什么?”他用低沉的声音说。跟我以前听过的传闻一样。赤坂的蜜月套房事件。被五个男人用枪指着,即便全身赤裸也毫不畏惧,那就是毒岛先生。

“替冈田报仇。”沟口先生的回答十分简短,却能深深镌刻在对手脑中。

“沟口先生,你是从什么时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这些东西的?”

“从一开始。”

“一开始?”

“高田,想必你也知道,每次接近毒岛先生,他身边总是有人。特别是我,因为过去那件事,已经成了重点戒备对象,更别想替别人报仇了。所以,我才会绞尽脑汁,想了这么一出。”

“你是什么——”

“盯上毒岛先生的男人,根本就是假的。我就想,要是我知道真凶长什么样,或者让他们觉得我掌握了重要线索,到时候就连毒岛先生也要靠我了。”

“那上回那个司机是——”

“那是我安排的。撞了我的车的司机,刚好就是袭击毒岛先生的凶手。哪儿有这么巧的事情啊。我目击到持枪的可疑男子,而那个可疑男子朝毒岛先生家开了一枪。因为我见过那个男人的脸,所以他们自然会依靠我。这就是我设计的剧本。因为我早就知道毒岛先生在医院里休养了,甚至还有所期待,觉得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们没准会安排我去看守病房。不过纸上谈兵还是不行啊,事实并没有我想象的那般顺利。我没想到那家伙会逃得那么卖力,结果一不小心摔了一跤,还被碾断了大腿。真是太倒霉了,倒霉得连我自己都要笑出来了。”

“那当时开车的男人,到底是谁啊?”

“愿意陪我干那种蠢事的,这世上还真没几个。”

“是太田吗?”

沟口先生眯起眼睛。“你别看他那样,已经算瘦了很多了。”

难怪他要弄坏数码相机啊,我终于想明白了。我虽然没见过太田,但毒岛先生和常务却认得他。就算他再怎么瘦,也能从长相上认出来。

就在此时,常务从病房门口走了进来。他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异状,只是一边漫不经心地往里走,一边说:“喂,沟口,你说的到底是哪里的储物间啊?”

沟口先生丝毫没有迟疑。

枪口飞快地,几乎是机械性地移动到门口,同时发出了枪声。常务捂着大腿倒下了,但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他坐在地上一边呻吟,一边四处张望。

“高田!”沟口先生大叫一声。

“是。”我似乎被他的迫力震撼了。一直吊儿郎当,做事根本不经大脑的沟口先生,现在却完全像个陌生人。因为现状证明我的主观判断从头到尾都是错的,让我已经无法相信自己了。

“用胶带把他捆起来。”沟口先生重新把枪口指向了毒岛先生。

“呃……”

“少废话,快用胶带把那家伙捆起来。”

“我怎么能那么干呢!”我话音未落,沟口先生的枪口已指了过来。

“高田,我只有一把枪,要是一直指着你,毒岛先生就会逃脱了。所以你要是敢反抗,我只能马上射杀你了。听到没?我只给你三秒钟。一、二……”

我应了一声“是”,马上取下架子上的胶带,将常务的双手捆在背后。

“喂,高田,你在干什么?”常务的表情因疼痛而扭曲。他并没有发怒,而是搞不清楚状况,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心里同时觉得,现在不该完全听从沟口先生的命令。可沟口先生马上又说:“你还想再来三秒吗?”让我顿时陷入了恐慌。因为眼前就是血流不止的常务,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被恐惧所驱使。“对不起。”我一边道歉,一边用胶带封住了常务的嘴。

“放心吧,这里是医院。那种小伤一下就能治好的。”沟口先生口齿清楚地说道。

“沟口,你这是要干什么?”毒岛先生说。

“不好意思,毒岛先生,我开完这枪,就算报仇了。然后我也该溜之大吉。”

“沟口先生,你想怎么逃啊?”

“我把摩托车钥匙借来了。我告诉你,今天我一早就请老师到另一幢病房大楼去休息了。我随便编了个借口,就把他请走了。所以毒岛先生的部下为了找到那个老师,应该还要晃悠上很长时间。果然,冈田说得没错,要请人做事,与其威胁,还不如‘亲切’。只要对别人好,别人也会对你好。”沟口先生好像也挺紧张的,说话都有些大舌头了,“就连这把枪,也是别人帮我从下面送上来的。”

“是谁?”毒岛先生问。

“高田,多亏了你,我被别人感谢了。你真是帮了我大忙。”

怎么回事儿?我能想到的,只有清洁工大妈那件事。是我把一直缠着那女人的男人赶走了。原来沟口先生以此为由,托她“帮忙用电梯把蛋糕盒子运上去”吗?不过想必她不知道那蛋糕盒子里竟藏着一把枪吧。如果是这样,那她倒是有可能答应。

“摩托车?可是,沟口先生你还拄着拐杖啊。”

“当然是你来开啊。”

“两个人不戴头盔,一下子就会被交警抓住的。”

“呵呵。”

沟口先生搞不好根本就没打算逃吧,我不禁想。嘴上说着要活得比人家久,搞不好心里在想,只要报了仇,就什么都无所谓了。

“沟口,你做这种事有什么意思?”毒岛先生十分冷静。他并没有争辩,而是用询问对方老家在哪儿的语气说道。

“我很后悔,当时就不该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冈田身上,因为冈田是个好小伙儿。他很有意思,是个好小伙儿啊。”

“很有意思,是个好小伙儿。就因为这样,你就要毁掉自己的整个人生吗?听好了,沟口,如果你现在住手,我可以既往不咎。”毒岛先生说,“我并不讨厌你,你想从我这里离开时,我就知道你会把责任都推给冈田。尽管如此,我还是让你活了下来。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一开始就很看重你。”

“你胡说八道。”

毒岛先生缓缓走向前,绕过病床,向沟口先生靠过去。

“今天,我更是对你另眼相看了。只要你现在住手,我就当所有事情都没发生过。你以后就找个地方安静生活吧,我们不会再来打扰你。”

“但冈田回不来了。”连我都能感觉到沟口先生扣动扳机的手指力量加重了。莫非,枪声又要响起来了吗?

“你跟冈田不也只有几年的来往嘛。为那种家伙拼命,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管什么意义不意义的。无论是八分还是十分,只要能飞我就会飞。不顾得失。”沟口先生像念咒一样喃喃道。

“只要能飞就要飞吗?说得真好。”毒岛先生与沟口先生相对而立。二人之间仅隔几米的距离。这时我发现毒岛先生原来赤着脚,他穿着拖鞋,却没穿袜子。于是我想起了那桩轶事,就是他用藏在脚跟的剃刀刀片,割了五个人手腕的事。

还是告诉沟口先生吧,我心里虽然这么想,却怕得不敢说出来。

就在我内心矛盾的时候,沟口先生开口道:“毒岛先生,我跟冈田其实认识很久了。”

毒岛先生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让太田查了一轮,我才偶然发现的。从我们碰面那天算起,已经将近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他到底在说什么呢?我无法理解他的话。

“没想到我竟毁掉了冈田的人生,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我能做的,只有替他报仇。”

此时毒岛先生说:“我知道了。”他吐了一口气,像做好了准备一般挺起胸膛,似乎在说,要开枪就冲这里打。

就这样结束了吗?我心想,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象着毒岛先生突然说“沟口你背后那个是谁啊”,然后沟口先生条件反射地向后望去的光景。换句话说,我还是觉得赤坂蜜月套房事件会在这里重演。

可是,毒岛先生说出的,却是完全出乎我意料的话。

“那么,如果我说冈田还活着,你会怎么想?”

沟口先生理所当然地发火了。“胡说八道,你是想拖延时间吧。”

尽管如此,这句话令沟口先生无法开枪也是事实。

主导权已经落到了毒岛先生手上。

电话铃声响起,不是我的手机,沟口先生也并不动弹。原来是从常务衣服里发出的。不一会儿,铃声停了下来,周围陷入一片静寂。很快,毒岛先生的电话响了起来,他的电话还扔在床上。

“应该是跑到楼下去的人打来的。要是我不接,他们会马上赶过来哦。”毒岛先生说。

沟口先生说:“你去接电话,说这里什么事都没有。要是敢说多余的话,我就开枪。”他晃了晃枪口。可那明显只是吓唬人的说辞。到了这个节骨眼儿,沟口先生早就下不了决心开枪了。

“放心吧,我也不想有人打扰我们。”毒岛先生说完,把手伸向病床,接起了电话。“嗯,是我。这里没什么事。”他应答道,“据说有个可疑人员坐出租车从医院跑出去了。嗯,没错。所以你们也去外面找找看。”

毒岛先生挂掉电话,说:“这样就暂时不会有人来了。”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道:“当时……”他全然不顾眼前的枪口以及它所代表的死亡,那平静的态度,让我惊讶不已。“沟口啊,其实我当时根本就不打算杀了你们。说起来,我根本没怎么生气。”

“你胡说!”

“只是就这么放过你们,我这老大也不好做了。你说是不是?要管着这么大一群人,其实是很费神的。于是,我就向冈田提出了一个建议。”

“建议?”

“我跟他说,只要他不再出来示人,找个地方安静地生活,我就不会拿他怎样。”

“于是,冈田现在就悄然平静地生活在某个地方?可喜可贺啊可喜可贺。我呸,你觉得这种话能骗到我吗?!”沟口先生的态度明显比刚才更加动摇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冈田现在在哪儿,在做什么?”

“我也不是非常清楚,”毒岛先生说完,表情略微松弛下来,“但我知道他在吃些什么。”

“知道他在吃什么?你什么意思?”

“沟口,我不也告诉你了吗?”

我不知道毒岛先生究竟是什么意思,沟口先生似乎也一样。只见他全身紧绷,好像生怕自己落入敌人的妖异魔障中。

“你知道吗,这就是我的温柔。我虽然不能告诉你冈田在哪儿,但无论如何都想让你知道冈田平安无事。”

“你什么意思?”

此时我先反应过来了。“沟口先生,是不是那个啊?”

“那个是哪个?”

“就是美食日记啊!”

“啊哈?”沟口先生瞪了我一眼,然后面露困惑地说,“呃,你骗人的吧。”

我看到毒岛先生点头承认了。“更新那个博客的人,就是冈田啊。”

虽然是我先猜到的,但还是忍不住反问:“真的吗?”

“更新那个博客的,是沙希小姐。”沟口先生恶狠狠地说。

“那时候,冈田悄悄给我发了个短信。说托我的福他还活着,现在正在享受甜食。那个沙希,应该是他在哪儿认识的女人的名字吧。”

“怎么可能!”沟口先生一口否定道。有一部分原因当然是毒岛先生说的话太令人难以置信了,但或许更多是因为,他一直认为是个年轻女子的沙希小姐居然是冈田,这个事实让他太难以接受了。

“喂,高田。”沟口先生举着枪,叫了我一声,“现在马上打开那个美食日记。”

“啊?”

“用你的手机登陆那个页面,然后给他发邮件,问他是不是真的。”

“为什么?”我忍不住脱口而出。磨磨蹭蹭的搞那种东西,就不怕警察或者机器豹子突然跑过来吗?真要一一去确认,时间根本不够。不过我还是边想边战战兢兢地掏出手机,打开浏览器,照着沟口先生提供的关键字搜索,打开了贴有蛋糕照片的那个“美食日记”。我赶紧搜索屏幕界面。

“上面有邮箱地址。”

“高田,马上发。”

“发什么啊?”

“邮件啊。就说如果你是冈田请马上回信。”

“为什么?”

“沙希小姐回复评论都很快的,邮件应该也会马上回复。”沟口先生依然坚持管博主叫沙希小姐。“三分钟。我就等三分钟,没消息就开枪。”

“可我要写什么啊?写我是沟口吗?如果不注意,冈田先生可能会怀疑是别人谎称沟口先生骗他上钩啊。而且那如果不是冈田先生,一定会被无视掉的。”

“那你这样写。”沟口先生快速说道,“‘不如我们做朋友吧。一起开车兜风一起吃饭。’”

“呃,那是什么啊?”

“我跟冈田最后一次见面时,他就发了这样的短信。他应该还记得。”

“肯定早就忘了吧。”

“那你再加一句‘交朋友比生孩子还困难’。”

“这话真没品。”我脱口而出。紧接着,我开始了打从娘胎里出来后最紧张的一次电话操作,拼命往手机里输入文字。事已至此,我也有些自暴自弃了。如今这个状况,让我只能对沟口先生唯命是从。“不过这就变成从我的邮箱发过去了,但也没办法啊。”

按下发送键的同时,我仿佛看到一只小鸟带着我的音信,张开翅膀消失在远方的光景。

病房陷入一片沉寂。被胶带封住嘴巴的常务虽然呼吸粗重,却一言不发。

“我只等三分钟。三分钟过了就提醒我。”沟口先生说。

“我觉得对方应该不会那么快回复吧。”

“嗯,无所谓。”毒岛先生若无其事地说,“把命赌在这上面也挺好玩的。如果冈田三分钟内不联系你,我也就放弃了。沟口,你就对我开枪吧。”

“不用你说我也会开枪。”

“那如果有联系呢?”我忍不住问出了口。

毒岛先生摊开双手说:“刚才我也说了,只要你不开枪,我就放了你们。你们爱去哪里就去哪里,找个地方快乐地生活吧。”

他的话真的可以相信吗?

沟口先生开口道:“到时候,我们就如你所愿,找个地方度假去。我剩下的人生都是暑假,而且没有作业。”

时间一点点流逝,我盯着手机屏幕,一心一意地祈祷着。邮件啊,快来吧。

毒岛先生挠了挠屁股。沟口先生吓了一跳,猛地把枪往前一推。

“不准动。我也听过毒岛先生你的一些轶事,据说你在脚跟藏着刀片,还把五个人的手腕给割了。”

沟口先生也听过吗?

“那是骗人的。”毒岛先生摊开手,露出了高兴的笑容。

“是吗?”

“其实不是五个人,是六个。”

沟口先生咂了咂舌头。他一边感叹“这种话不该这个时候讲吧”,一边微笑道:“毒岛先生,你果然很厉害啊。”

“其实我也不讨厌你。”

毒岛先生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我是一点都掌握不了。

“喂,高田,邮件还没来吗?”

“还有一分钟。”

“还不飞过来吗?”

“又不是飞机。”

“飞起来八分,走着十分,发邮件只要几秒啊。”

“就一瞬间。”回答完,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是一瞬,还是永远呢?

我觉得体内好像有人在疯狂地敲着大鼓,让我身心都为之震撼。

看向前方,沟口先生稳稳地举着枪,与毒岛先生面对面而立。

“喂,高田,怎么样?”沟口先生大叫。

“叮”,电话响了。

要是烤肉店的话,我可绝对不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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