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我从台湾起飞

雨季不再来  作者:三毛

你想有益于社会,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

我在做这篇访问之前,一共见到西班牙环宇贸易公司的董事长萨林纳先生(MigueSalinaS)大约三次。每次,都是在很匆忙的场合之下,握握手,没说几句话就分开了。

后来,我知道他不止在西国做生意,跟台湾贸易方面,也有很大项额的来往。我打过数次电话给他,请求他安排短短的半小时给我做个专访。但是他太忙了,一直到上星期六才排出一点空档来。

我在约定的时间━━下午四点半到公司,但是他公司的人告诉我,要等十五分钟左右。萨林纳先生已打过电话回来了。他私人的办公室里,满房间都堆满了样品,许多台湾来的产品,令人看了爱不释手。

如果说这个办公室是严肃的,有条理的,吓人的,公式化的,那就错了。它是一个亲切舒适,不会吓坏你的地方,你坐在里面,可以感觉到它是年轻的,有干劲的,一点不墨守成规。

五点不到,因为是星期六,公司里的人陆续都走了,只留下我在等。我一间一间走了一圈,东看看、西看看,顺便接了两个电话,也不觉得无聊。这时门“碰”的一下推开了,萨林纳先生抱了一大卷文件,大步走进来。

“抱歉,抱歉,要你久等了,我尽快赶回来的。”他一面松领带一面点烟,东西放在桌上,又去拉百叶窗。

“你不在意我将百叶窗放一半下来吧,我就是不喜欢在太光亮的地方工作。”我坐在他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静静的观察他。他进办公室第一步就是布置一个他所觉得舒适的环境,这一点证明他是一个很敏感的人。

艺术型的企业家

他并不太高大,略长、微卷的棕发,条子衬衫,一件米灰色的夹克式坍套,带一点点宽边的年轻人时兴的长裤,使他在生意之外,又多了些微的艺术气息。

在他随手整理带回来的文件时,口中一再的说∶“对不起,对不起,请稍候一下,马上好了。”

他是亲切的,没有架子的,眼神中不经意的会流露出一点点顽皮的影子。但你一晃再看他时,他又是一个七分诚恳三分严肃的人了。

好不容易他将自己丢在沙发上,叹了口气说∶“好了,总算没事了,你问吧!我尽量答复你。”

此话刚刚讲完,又有人进来找他。他马上笑脸大步迎上去,于是又去办公桌前谈了很久,签字、打电话、讨论再讨论,总算送走了那个厂商。

送完客他回来对我笑笑,说∶“你看看,这就是我的日子,星期六也没得休息。”

这时电话铃又响了。过了十分钟,谢天谢地,他总算可以静静的坐下来了。

“开始吧!”他说。

“萨林纳先生,你几岁?”

他有点惊讶,有礼的反问我∶“你说话真直截了当,这是你采访的方式吗?我今年三十岁。”

“是的,对不起,我是这种方式的,请原谅。”

“你们的公司MunduSInternational成立有多久了?”

“两年,我们是刚起步的公司,但是业务还算顺利。”

“那么你是二十八岁开始做生意的,经商一直是你的希望吗?”

“不是,我小时候一直想做医生,后来又想做飞机师。不知怎的,走上了贸易这条路。”

 漂泊的岁月

“你生长在马德里吗?”

“不,我生长在西班牙北部,那是靠近法国边界的美丽夏都━━SanSebaStian。我的童年记忆,跟爬山、滑雪、打猎是分不开的。我的家境很好,母亲是西班牙皇族的后裔。一直到我十八岁以前,我可以说是十分幸福的。”

“你今年三十岁,所以你的意思是,这十二年来你并不很幸福?”我反问他。“我并不是在比较。十八岁那年我高中毕业,被父亲由故乡,一送送到英国去念书。从那时离家开始,我除了年节回去之外,可以说就此离开故乡和父母了。一直在外漂泊著。”

他站起来靠在窗口看著楼下的街景。

“你所说的漂泊,可以做一个更确切的解说吗?”

“我十八岁初次离家去英国念书时,心情是十分惶惑的,后来习惯了浪子似的生活,也就不想回西班牙了。我所谓的漂泊是指前几年的日子。”我二十岁时离开英国到法国去,此后我又住在荷兰一年,但是不知怎的心里不想安定下来,于是又去瑞士看看,在那儿住了好几个月。当时我在瑞士不很快乐,所以有一天我对自己说,走吧,反正还年轻,再去找个国家。于是,我上了一条去芬兰的船,到北欧去了。在那儿我住了一年,芬兰的景色,在我个人看来,是世界上最美的了。”他坐下来,又开始一支烟。

“当时你一直没有回过西班牙,生活私何维持呢?”

“有时父母寄给我,有时钱没了,我就去打工。酒保、茶房、厨子什么都干过,一个一个国家的流浪著,也因此学会了很多种语言。那段时光,现在回想起来仍然是那样的鲜明而动人,有时真有点怅然━━。”他停了一下,静静的坐著,好像不知旁边还有人似的。

有妻万事能

“人的路是一段一段走的,我不常怀念过去。因为,我现在有更实在的事要做。”他的眼神又冷淡起来了,朦胧回想的光芒不见了。他是一个有时候喜欢掩饰自己的人。

“你什么时候回西班牙来的?”

“我回国来服兵役,运气好,将我派到北非西班牙属地撒哈拉去,因此我也认识了一点点非洲。”

“你的故事很动人,老的时候写本书。服役之后你回故乡了吗?”

“没有,SanSebaStian是一个避暑的胜地,但是没有什么发展。我在一个旅行社,当了一阵子的副经理,又在航空公司做了好久的事。但是,总觉得,那些都不是我真正久留的地方。我在一九六七年结婚,娶了我在英国念书时认识的女友,她是芬兰人,名字叫宝琳。”

“有了家,你安定下来了?”

“是的,我要给宝琳一个安定幸福的生活,婚后不能叫她也跟著我跑来跑去。我总努力使自己尽到一个好丈夫所该尽的义务,给她幸福。我不再是一个浪子了。”

我在旁一面记录,一面轻轻吹了一声口哨。我是女人,我不是强烈的妇女运动者。所以,我喜欢听一个丈夫说匣这么勇敢的话。

“你的婚姻使你想到改行做生意吗?”

萨林纳先生听了大笑起来,我的问话常常是很唐突的。

“不是,带著妻子,什么职业都能安定,倒不是为了这件事。那是几年前一次去台湾的旅行,促成我这个想法的。”

台湾是大好财源

“你怎么会去台湾的?台湾那么远,很多西班牙人,根本不知道台湾在哪里。”

“台湾对我的一生,是一个很大的转折点。我当时在航空公司服务,有一趟免费的旅行,恰好我最要好的朋友━━他是中国人━━在台湾。我就飞去了,那是第一次,后来我和宝琳又同去了一次,从那时开始我对台湾有了很深的感情,现在为了公务,总有机会去台湾。”

“为什么台湾对你那么重要?”

“因为我去了几次都在观察。台湾的经济起飞,已到了奇迹的地步。台湾的产品可说应有尽有,而且价格合理,品质也不差,是一个大好的采购市场。同时我也想到,可以将欧洲的机器,卖到台湾去。我与朋友们商量了一下,就决心组织公司了。”

“你们公司是几个人合资的?”

“一共三个,另外两位先生,你还不认识。”

“你们的业务偏向哪一方面?”

“很难说,我们现在,是西班牙三家大百货公司(连锁商店)Sepu与Simago还有JuinSa的台湾产品代理商。每年我们要在此举办两次中国商展,产品包罗万象,都来自台湾,当然我们的业务不止是进口,我们也做出口,如Albo,Tricomal-la,MateS的机器,还有Tejeto的针织机我们都在做。”他顺手给我一本卷宗,里面全是台湾厂商来的订单。

 没有一件同样的衣服

“我在Sepu公司门市部看见直接印图案在衣服上的小机器,也是你们公司提供的吗?”

“你是说灸各色棉织的套头衫上,印上图案和名字的那个摊位?”

“是,我看很多人买,总是挤满了顾客。”

“那是我们的一种新构想,现在的青年人,无论男女,都喜欢穿舒适的套头棉衫,但市面上卖的花色有限,不一定合顾客的胃口。所以我们干脆卖棉衫时,同时放几十种图案和英文字母,让他们自己挑、自己设计,放在衣服的什么地方。我们请个女孩,当场用机器替顾客印上去,这样没有一件是完全相同的衣服了。这个夏天我们卖了很多,可惜推出晚了一点,早两三个月还能多卖些。”

“这是一个很新奇的想法,这种印花机那里来的?”

“恕我不能告诉你,西班牙只有我们卖,现在试销墨西哥。”原来是不能告诉人的,我也不再追问了。

“你们的业务很广,也很杂,没有专线吗?”

“目前谈不上专线,我们要的东西太多太广。”

“你对目前公司的业务还算满意吗?”

“做生意像钓鱼,急不得的,你不能期望睡一觉醒来已是大富翁了。我公司主要的事还是委托总经理马丁尼滋先生管理,我在行政上、人事上都做不好,马丁尼滋先生比我有经验,我十分的信托他,我对这两年来的成绩,如不要求太高的话,尚可说满意。”

像一条驴子

“你个人对目前生活型态与过去做比较,觉得哪一种生活有价值?”

“很难说,人的生活像潮水一样,两岸的景色在变,而水还是水,价值的问题很难说。我并不想做金钱的奴隶,但是自从我做生意以来,好似已忘了还有自己的兴趣,多少次我想下班了回家看看我喜欢的书,听听音乐,但总是太累了,或者在外面应酬━━”他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你现在的理想是什么?”

“当然是希望公司能逐渐扩大业务,这是一个直接的理想━━眼前的期望。有一天如果公司能够达到我们所期待的成绩,我另有一个将来的理想,当然那是很多年之后的事了。”

“你对金钱的看法如何?”

“钱是一样好东西,有了它许多事情就容易多了。并不是要藉著金钱,使自己有一个豪华的生活。我常常对自己说,你想要有益于社会,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料子铸造成器。如果我有更多的钱,我就更有能力去帮助世界上的人━━当然,金钱不是万能,世界上用金钱不能买到的东西太多了,譬如说幸福、爱情、健康、知识、经验、时间……要从两个不同的面去看这件事。”

“你刚才说赚钱之后另有一个理想,那是你所指的许多年之后的事,你能说说吗?”

“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是永远没有假期,没有太多的家庭生活,没有悠闲的时间,永远也不许疲倦。像一条驴子一样竟日工作,出卖心力、劳力的,这种人就是生意人。有时候,我为自己目前的成绩感到安慰,但是我常常自问,我为了什么这样劳碌?我的一生就要如此度过吗?我什么时候有一点时间吩做些旁的事情?我什么时候能好好陪伴我妻子几天?我常常觉得对她不公平,因为我太忙了。”

人生的愿望

“谈谈你将来的理想吧。”

“我不是厌倦生意,我衷心的喜欢看我的公司慢慢成长壮大,一如看见自己的孩子长大时的欣慰。但是有一天,公司扩大到差不多了,我要放下这一切去旅行,是真的了无负担的放下一切,世俗名利我不再追求。”

“你倒是有一点中国道家的思想,你放下一切去哪里呢?”

“去南美玻利维亚的山上,我喜欢大自然的生活,我热爱登山摄影,我也喜欢南美的印地安人。我希望有一天住在一个没有汽车,没有空气污染,没有电话,安静而还没有受到文明侵害的地方去。”

“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轻轻的对他说。

“你认为生意人不能有一点理想嘛?”他静静的反问我。

“能的,问题是你的理想看上去很简单,但不容易达到,因为它的境界过分淡泊了。”

“我常常回想小的时候,在北部故乡的山上露宿的情形。冬天的夜晚,我和朋友们点著火,静静的坐在星空之下。风吹过来时,带来了远处阵阵羊鸣的声音,那种苍凉宁静的感动,一直是我多年内心真正追求的境界━━”“萨林纳先生,我真怀疑我是在做商业采访,我很喜欢听你讲这些事情。”

他点了支烟,笑了笑说∶“好了,不讲了,我们被迫生活在如此一个繁忙、复杂的社会里,要找一个淡泊简单的生活已是痴人说梦了。我们回到话题吧,你还要知道公司的什么事?”

我需要台湾的产品

“我想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你大概会需要中国的什么产品?”

“太多了,我们需要假发、电晶体收音机、木器━━但是西班牙气候干燥,怕大件木器来了要裂。还有手工艺品、成衣━━。”

“你欢迎厂商给你来信吗?”

“欢迎之至,多些资料总是有用的。”

“什么时候再去台湾采购?”

“很难讲,我上个月才从台湾回来。”

“你不介意我拍几张照片吧!我改天来拍,今天来不及了。”

“我们再约时间,总是忙著。谢谢你费神替我做这次访问。”

“哪里,这是我的荣幸,我该谢谢你。有什么事我可以替你效劳的吗?”

“目前没有事,我倒是想学些中文。”他很和气的答著。

“你公司的侯先生,不是在教你吗?你们真是国际公司。西班牙人、芬兰人、英国人,还有中国人。”

“我们这个公司是大家一条心,相处得融洽极了。当然,目前一切以公司的前途为大家的前途,我们不分国籍,都是一家人。”他一面说话,一面送我到门口。“谢谢你,我预祝你们公司,慢慢扩大为最强的贸易公司。”

能的,只是太淡泊了下了楼我走在路上,已是一片黄昏景象了。美丽的马德里,这儿住著多少可以大书特书的人物呵!可惜每天时间都不够。

我们如何将自己,对社会做一个交代,常常是我自问的话。而今天萨林纳先生所说的━━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起码给了我一些启示。我沿著一棵棵白桦树,走向车站,一个生意人,对将来退休后所做的憧憬,也令我同样的向往不已。

有风吹过来,好似有羊鸣的声音来自远方,宁静荒凉朦胧的夜笼罩下来了,我几乎不相信,这个心里的境界,是由刚刚一篇商务采访而来的。我的耳中仍有这些对话的回响∶“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生意人难道不能有一点理想么?”“能的,只是你的境界太淡泊了━━”翻船人看黄鹤楼我们的三毛,在西班牙玩了一次滑铁庐,故事很曲曲折折,到头来,变得天凉好个秋了。

话说迅一日下午两点多钟,我正从银行出来。当天风和日丽,满街红男绿女,三毛身怀巨款,更是神采飞扬。难得有钱又有时间,找家豪华咖啡馆去坐坐吧。对于我这种意志薄弱而又常常受不住物质引诱的小女子而言,进咖啡馆比进百货公司更对得起自己的荷包。

推门进咖啡馆,一看我的朋友梅先生正坐在吧台上,两眼直视,状若木鸡。我愣了一下,拉一把椅子坐在他旁边,他仍然对我视若无睹。

我拿出一盒火柴来,划了一根,在他的鼻子面前晃了几晃,他才如梦初醒━━“啊,啊,你怎么在我旁边,什么时候来的?”

我笑笑∶“坐在你旁边有一会了。你……今天不太正常。”

“岂止不正常,是走投无路。”

“失恋了?”我问他。

“不要乱扯。”他白了我一眼。

“随便你!我问你也是关心。”我不再理他。这时他将手一拍拍在台子上,吓了我一跳。

“退货,退货,我完了。混蛋!”大概在骂他自己,不是骂我。

“为什么,品质不合格?”

“不是,信用状时间过了,我们出不了货,现在工厂赶出来了,对方不肯再开LAC,工厂要找我拚命。”

“是你们公司的疏忽,活该!”我虽口里说得轻松,但是心里倒是十分替他惋惜。

“改天再说,今天没心情,再见了。”他走掉了,我望著他的背影发呆,忽然想起来,咦,这位老兄没付帐啊!叫来茶房一问,才发觉我的朋友喝了五杯威士忌,加上我的一杯咖啡,虽说不太贵,但幸亏是月初,否则我可真付不出来。

手心有奇兵

当天晚上睡觉,大概是毯子踢掉了,半夜里冻醒,再也睡不著。东想西想,突然想到梅先生那批卖不掉的皮货成衣,再联想到台北开贸易行的几个好友,心血来潮,灵机一动,高兴得跳起来。“好家伙!”赶快披头散发起床写信。

“××老兄,台北一别已是半年过去,我在此很好,嫂夫人来信,上星期收到了。现在废话少说。有批退货在此,全部最新款式的各色鹿皮成衣,亚洲尺寸,对方正水深火热急于脱手,我们想法子买下来,也是救人一命。我知道你们公司的资本不大,吃不下这批货,赶快利用日本方面的关系,转卖日本,赶春末之前或还有可能做成,不知你是否感兴趣?”

上面那封鬼画符的信飞去台北不久,回信来了,我被几位好友大大夸奖一番,说是感兴趣的,要赶快努力去争取这批货,台北马上找日本客户。我收信当天下午就去梅先生的公司,有生意可做,学校也不去了。

梅不在公司里,他的女秘书正在打字。我对她说∶“救兵来了,我们可以来想办法。”

她很高兴,将卷宗拿出来在桌上一摊,就去洗手间了,我一想还等什么,轻轻对自己说∶“傻瓜,快偷厂名。”眼睛一飘看到电话号码、地址和工厂的名字,背下来,藉口就走。电梯里将强背下来的电话号码写在手心里,回到家里马上打电话给工厂。

不识抬举的经理

第二天早晨三毛已在工厂办公室里坐著了。

“陈小姐,我们不在乎一定要跟梅先生公司做,这批货如果他卖不了,我们也急于脱手。”

“好,现在我们来看看货吧!”我还要去教书,没太多时间跟他磨。

东一件西一件各色各样的款式,倒是十分好的皮,只是太凌乱了。

“我要这批货的资料。”

工厂经理年纪不很大,做事却是又慢又不干脆,找文件找了半天。“这儿,你瞧瞧!”

我顺手一翻,里面全弄得不清楚。我对他说∶“这个不行,太乱了,我要更详尽的说明,款式、尺寸、颜色、包装方法、重量,FOB价马上报来,另外CIF报大阪及基隆价,另外要代表性的样品,要彩色照片,各种款式都要拍,因为款式太多。”

“要照片啊,你不是看到了?”问得真偷懒,这样怎么做生意。

“我只是替你介绍,买主又不是我,奇怪,你当初做这批货时怎么做的,没有样子的吗?”

经理抓抓头。

“好,我走了,三天之后我再跟你联络,谢谢,再见!”

三天之后再去,经理在工厂旁的咖啡馆里。厂方什么也没弄齐,又是那份乱七八糟的资料要给我。

“你们到底急不急,我帮你卖你怎么慢吞吞的,我要快,快,快,不能拖。”想到我们中国人做生意的精神,再看看这些西班牙人,真会给急死。

“陈小姐,你急我比你更急,你想这么多货堆在这里我怎么不急。”他脸上根本没有表情。

“你急就快点把资料预备好。”

“你要照片,照片三天拍不成。”

“三天早过了,你没拍嘛!现在拿件样品来,我自己寄台北。”

“你要这件吗?是你的尺寸。”

我张大眼睛看他看呆了。

“经理先生,又不是我要穿,我要寄出的。”

他又将手中皮大衣一抖,我抓过来一看是宽腰身的∶“腰太宽,流行过了,我是要件窄腰的,缝线要好。”

“那我们再做给你,十天后。”他回答我的口气真是轻轻松松的。

“你说的十天就是一个月。我三天以后要,样品什么价?”

“这是特别定货,又得赶工,算你×××西币。”

三毛一听他开出来的价钱,气得几乎说不出话,用中文对他讲“不识抬举”,就迈著大步走出去了。想当年,这批货的第一个买主来西班牙采购时,大概也被这些西班牙人气死过。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

当天晚上十点多了,我正预备洗头,梅先生打电话来。

“美人,我要见见你,现在下楼来。”

咦,口气不好啊!还是不见他比较安全。“不行。头发是湿的,不能出来。”“我说你下楼来。”他重重的重复了一句就将电话挂掉了。

三毛心里七上八下,没心换衣服,穿了破牛仔裤匆匆披了一件皮大衣跑下楼去。梅先生一言不发,将我绑架一样拉进车内,开了五分钟又将我拉下车,拉进一家咖啡馆。

我对他笑笑∶“不要老捉住我,又不跑。”

他对我皮笑肉不笑,轻轻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小混蛋,坐下来再跟你算帐!”

我硬著头皮坐在他对面,他瞪著我,我一把抓起皮包就想逃∶“去洗手间,马上回来。”脸上苦笑一下。

“不许去,坐下来。”他桌子底下用脚挡住我的去路。好吧!我叹了口气,丑媳妇总要见公婆。

“你说吧!”三毛将头一仰。

“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生病?”

“我常常生病,你指哪一次?”

“不要装蒜,我问你,那次你生病,同住的全回家了,是谁冒了雪雨替你去买药?你病不好,是谁带了医生去看你?你没有法子去菜场,是谁在千忙万忙里替你送吃的?没钱用了,是谁在交通那么拥挤的时候丢了车子闯进银行替你去换美金?等你病好了,是谁带你去吃海鲜?是谁……”

我听得笑起来。“好啦!好啦!全是你,梅先生。”

“我问你,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出卖朋友的事情,你自己去谈生意,丢掉我们贸易行,如果那天不碰到我,你会知道有这一批货吗?你还要我这个朋友吗?”

“梅先生,台北也要赚一点,这么少的钱那么多人分,你让一步,我们也赚不了太多。”

“你要进口台湾?”

“不是,朋友转卖日本。”

“如果谈成了这笔交易,你放心工厂直接出口给日本?你放心厂方和日本自己联络?能不经过我公司?”

“我不知道。”我真的没有把握。

“你赚什么?”

“我赚这边西班牙厂佣金。”

“工厂赖你呢?”

“希望不要发生。”他越说我越没把握。

吃回头草的好马

那天回家又想了一夜,不行,还要跟台北朋友们商量一下。

一星期后回信来了━━

“三毛∶你实在笨得出人想像之外,当然不能给日方直接知道厂商。现在你快找一家信得过的西班牙贸易商,工厂佣金给他们赚,我们此地叫日方直接开LAC给西班牙,说我们是没什么好赚的,事实上那张LAC里包括我们台北赚的中间钱,你怎么拿到这笔钱再汇来给我们,要看你三毛的本事了。要做得稳。不要给人吃掉。我们急著等你的资料来,怎么那么慢。”

隔一日,三毛再去找梅先生。

“梅先生,这笔生意原来就是你的,我们再来合作吧!”

“浪子回头,好,知道你一个做不来的。我们去吃晚饭再谈。”

这顿饭吃得全没味道,胃隐隐作痛。三毛原是介绍生意,现在涎著脸扮吃回头草的好马状,丢脸透了。

“梅先生,口头讲是不能算数的,何况你现在喝了酒。我要日本开出LAC,你们收LAC出货就开支票给我。我告诉你台北该得的利润,我们私底下再去律师那里公证一下这张支票和另签一张合约书,支票日期填出货第二日的,再怎么信不过你,我也没法想了,同意吗?”

“好,一言为定。”

吃完饭帐单送上来了,我们两人对看一眼,都不肯去碰它。“梅,你是男士,不要忘了风度。”他瞪了我一眼,慢吞吞的掏口袋付帐。

出了餐馆我说∶“好,再谈吧!我回去了。”梅先生不肯。

他说∶“谈得很好,我们去庆祝。”

“不庆祝,台北没卖,日本也没说妥,厂方资料不全,根本只是开始,你庆祝什么?”

真想打他一个耳光

他将车一开开到夜总会去。好吧,舍命陪君子,只此一次。梅先生在夜总会里并不跳舞,他一杯又一杯的喝著酒。

“梅,你喝酒为什么来这里喝?这里多贵你不是不知道。”

“好,不喝了,我们来跳舞。”

我看他已站不稳了,将他袖子一拉,他就跌在沙发上不动了,开始打起盹儿来。我推推他,再也推不醒了。“梅,醒醒,我要回去了。”他张开一只眼睛看了我一秒钟,又睡了。

我叫来茶房,站起来整整长裙。

“我先走了,这位先生醒的时候会付帐,如果打烊了他还不醒,你们随便处理他好了。”茶房满脸窘态,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小姐,对不起,请你付帐,你看,我不能跟经理交代,对不起!”

三毛虽是穷人,面子可要得很。“好吧!不要紧,帐单拿给我。”一看帐单,一张千元大钞不够,再付一张,找下来的钱只够给小费。回头看了一眼梅先生,装醉装得像真的一样,恨不得打他一个耳光!

出了夜总会,一面散步一面找计程车,心里想,没关系,没关系,生意做成就赚了。再一想,咦,不对吧,台北赚,工厂赚,现在佣金给梅先生公司赚,三毛呢?没有人告诉我三毛赚什么,咦,不对劲啊。

这批生意拖了很久,日方感兴趣赶在春天之前卖,要看货,此地西班牙人睡睡午觉,喝喝咖啡,慢吞吞,没有赚钱的精神,找梅公司去催,仍然没有什么下文。三毛头发急白了快十分之一,被迫染了两次。台北一天一封信,我是看信就头痛,这种不负责任的事也会出在三毛身上,实在是惭愧极了。平日教书、念书、看电影、洗衣、做饭之外少得可怜的时间就是搞这批货。样品做好了,扣子十天不钉上,气极真想不做了。

 满天都是皮货

“陈小姐,千万不要生气,明天你去梅先生公司,什么都弄好了,这一次包装重量都可以弄好了,明天一定。”工厂的秘书小姐说。

明天去公司,一看律师、会计师、梅的合伙人全在,我倒是吓了一跳。悄悄的问秘书小姐∶“干嘛啊!都来齐了。”秘书小姐回答我∶“他们拆伙了,是上次那批生意做坏的,他们怪来怪去,梅退股今天签字。”

我一听简直晴天霹雳。“我的货呢━━”这时梅先生出来了,他将公事包一提,大衣一穿,跟我握握手∶“我们的生意,你跟艾先生再谈,我从现在起不再是本公司负责人了。”

我进艾先生办公室,握握手,又开始了。

“艾先生,这笔生意认公司不认人,我们照过去谈妥的办━━”“当然,当然,您肯帮忙,多谢多谢!”

以后快十天找不到艾先生,人呢?去南美跑生意了,谁负责公司?没有人,对不起!真是怪事到处有,不及此地多。

每天睡觉之前,看看未复的台北来信,叹口气,将信推得远一点,服粒安眠药睡觉。梦中漫天的皮货在飞,而我正坐在一件美丽的鹿皮披风上,向日本慢慢的驶去━━明天才看得懂中文又过了十天左右,每天早晨、中午、下午总在打电话找工厂,找艾先生,资料总是东缺西缺。世上有三毛这样的笨人吗?世上有西班牙人那么偷懒的人吗?两者都不多见。

有这么一日,艾先生的秘书小姐打电话来给三毛,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卡门,是你啊,请等一下。”

我赶快跑到窗口去张望一下,那天太阳果然是西边出来的。

“好了,看过太阳了。什么事?卡门,你样品寄了没有?那张东西要再打一次。”

“没有,明天一定寄出。陈小姐,我们这里有封中文信,看不懂,请你帮忙来念一下好吗?”

“可以啦!今天脑筋不灵,明天才看得懂中文,明天一定,再见!再见!”

过了五分钟艾先生又打电话来了。“陈小姐,请你千万帮忙,我们不懂中文。”

我听了他的电话心中倒是感触万分,平日去催事情,他总是三拖四拖,给他生意做还看他那个脸色。他太太有一日看见我手上的台湾玉手镯,把玩了半天,三毛做人一向海派,脱下来往她手腕上一套,送了。一批皮货被拖得那么久没对我说一句好话,今天居然也懂得求人了。

“这样吧!我正在忙著煮饭,你送来怎么样?”

“我也走不开,还是你来吧!”

“不来,为了皮货,车费都跑掉银行的一半存款了。”

“陈小姐,我们平日难道不是朋友吗?”

“不太清楚,你比我更明白这个问题。”

“好吧,告诉你,是跟皮货有关的信━━”三毛电话一丢,抓起大衣就跑,一想厨房里还在煮饭,又跑回去关火。

跑进艾先生的办公室一面打招呼一面抓起桌上的信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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