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远山淡影  作者:石黑一雄

起初我肯定有人经过我的床,走出房间,轻轻关上门。后来我清醒多了,发现这是多么荒唐的想法。

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动静。很显然,我听到了隔壁妮基的声音;在这里她一直抱怨睡不好。也有可能根本没有什么声响,我又习惯性地早早就醒过来。

外面传来鸟叫声,可我的房间里仍然一片漆黑。几分钟后,我起来找晨衣。我打开房门时,外面的天色还很朦胧。我朝楼梯平台走去,几乎是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走廊尽头景子的房门。

突然,一刹那,我肯定从景子的房里传来声响,在屋外的鸟叫声中夹杂着一个微小但清晰的声响。我停下来听,然后迈开脚步朝房门走去。又传来了几个声响,这时我意识到是楼下厨房传来的声音。我在平台上站了一会儿,然后走下楼梯。

妮基从厨房里出来,看见我吓了一跳。

“哦,妈妈,你吓了我一大跳。”

在走廊朦朦胧胧的光线中,我看见她瘦瘦的身子穿着一件浅色晨衣,双手握着茶杯。

“对不起,妮基。我把你当作小偷了。”

我女儿深吸了一口气,但似乎仍惊魂未定。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睡不着,就想不如起来冲杯咖啡。”

“现在几点?”

“我想大概五点。”

她走进客厅,留下我一个人站在楼梯脚下。我走进厨房冲了杯咖啡,然后也到客厅去。客厅里,妮基已经拉开窗帘,叉开腿坐在一张硬靠背椅上,呆呆地看着花园。窗外灰蒙蒙的亮光照在她脸上。

“你觉得还会不会下雨?”我问。

她耸耸肩,继续看着窗外。我在壁炉旁坐下,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她疲惫地叹了口气,说道:

“我睡得不怎么好。老是做噩梦。”

“真让人担心,妮基。你这种年纪不应该有睡眠问题。”

她没说什么,仍旧看着花园。

“你做什么噩梦?”我问。

“哦,就是噩梦。”

“什么噩梦,妮基?”

“就是噩梦,”她说,突然就生气了。“管它是什么噩梦?”

我们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妮基头也不回地说道:

“我想爸爸应该多关心她一点,不是吗?大多数时候爸爸都不管她。这样真是不公平。”

我等着她是不是还要说些什么。然后我说:“咳,可以理解。他毕竟不是她的亲爸爸。”

“可是真是不公平。”

我看见外面天快亮了。一只孤零零的小鸟在窗子附近什么地方叽叽喳喳地叫着。

“你爸爸有时相当的理想主义,”我说。“你瞧,那个时候他真的相信我们能在这里给她一个幸福的生活。”

妮基耸耸肩。我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说:“可是你瞧,妮基,我一开始就知道。我一开始就知道她在这里不会幸福的。可我还是决定把她带来。”

我女儿似乎在思索着我的话,过了一会儿转向我说:“别傻了,你怎么会知道呢?而且你为她尽力了。您是最不应该受到责备的人。”

我没有回答。她没有化妆的脸显得很年轻。

“不管怎样,”她说,“人有时就得冒险。你做得完全正确。你不能看着生命白白浪费。”

我放下一直握着的咖啡杯,越过她,看着外面的花园。没有要下雨的迹象,天空似乎比前几个早上晴朗。

“要是你接受现实,留在原地,”妮基接着说,“那才是太愚蠢了。至少你尽力了。”

“你说得对。现在我们别说这个了。”

“人要是浪费生命真是太愚蠢了。”

“我们别说这个了,”我语气更加坚定地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我女儿再次把脸转过去。我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我站起来,走近窗户。

“今天早上看来天气不错,”我说。“也许会出太阳。要是出太阳的话,妮基,我们出去散散步。散步很有好处。”

“我想是吧,”她咕哝道。

我离开客厅时,我女儿仍旧叉开腿坐在椅子上,一手托着下巴,呆呆地看着外面的花园。

电话响起来时,我和妮基正在厨房里吃早餐。这几天老有电话找她,所以自然是她去接电话。等她接完电话回来,她的咖啡已经冷掉了。

“又是你的朋友?”我问。

她点点头,走过去打开炉子烧水。

“是这样的,妈妈,”她说,“我下午得回去了。行吗?”她站在那里,一手放在水壶柄上,一手放在臀部。

“当然可以。你能来这里我很高兴,妮基。”

“我很快会再来看你的。可现在我真的得回去了。”

“你用不着道歉。如今你过自己的生活很重要。”

妮基转过身去等水开。水槽上方的窗户还有一些雾气,但外面已经出太阳了。妮基冲了咖啡,然后在桌子旁坐下。

“哦,对了,妈妈,”她说。“你记得我跟你提起的那个朋友,在写关于你的诗的那个?”

我微微一笑。“哦,记得。你的朋友。”

“她想让我带张照片什么的回去。长崎的。你有这样的东西吗?旧明信片什么的?”

“我想我可以找一找。太荒唐了”——我笑了一声——“她能写我什么呢?”

“她是个很棒的诗人。她经历了很多事情,你瞧。所以我跟她说了你的事。”

“我相信她一定会写出了不起的诗来,妮基。”

“就旧明信片什么的。让她看看一切都是什么样的。”

“这个嘛,妮基,我不敢肯定。得看得出一切都是什么样的,是吗?”

“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又笑了一声。“我待会儿给你找找看。”

妮基刚在一片烤面包上涂了些黄油,现在又把黄油刮掉一些。我女儿从小就瘦,却担心变胖,让我觉得好笑。我看了她一会儿。

“话说回来,”我终于说道,“真可惜你今天就要离开。我本打算今晚一起去看电影。”

“看电影?为什么,在放什么?”

“我不知道他们现在放些什么电影。我以为你会清楚些。”

“说真的,妈妈,我们好久没有一起看电影了,不是吗?从我长大以后。”妮基微笑了一下,霎时间她的脸变得孩子气。接着,她放下小刀,盯着自己的杯子。“我也不常看电影,”她说。“在伦敦总有一大堆电影看,可我们不常去。”

“啊,你要是喜欢的话,也可以去看戏。如今有公车直达剧院。我不知道他们现在在演什么,不过我们能查到。本地的报纸是不是在那里,就在你后面?”

“好了,妈妈,别麻烦了。没有什么意义。”

“我想他们不时会演些好戏。相当现代的。报上有。”

“没有什么意义,妈妈。我今天就得回去了。我很想留下来,可是我真的得回去了。”

“当然,妮基。不必道歉。”我给了桌子那头的她一个微笑。“事实上,你有处得来的好朋友,我感到很欣慰。随时欢迎你带他们来这里。”

“好的,妈妈,谢谢你。”

妮基睡的空房间是个简陋的小房间;那天早上,阳光流泻了进来。

“这个给你朋友行吗?”我在门口问道。

妮基正在床边收拾箱子,抬头看了一眼我找到的日历。“可以,”她说。

我走进房间。透过窗子,我可以看见下面的果园和一排排整齐的小树。我手里的日历原本每个月份都有一张照片,如今撕得只剩下最后一张了。我盯着这最后一张照片看了一会儿。

“别给我什么重要的东西,”妮基说。“没有的话也没关系。”

我笑了,把照片跟她的其他东西一起放在床上。“只是一本旧日历,没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留着。”

妮基拨了些头发到耳后,继续整理。

“我想,”我终于开口说道,“你打算暂时继续住在伦敦。”

她耸了耸肩。“这个,我在那里很开心。”

“一定要替我向你的朋友们问好。”

“好的,我会的。”

“还有大卫。这是他的名字吧?”

她又耸了耸肩,没说什么。她带了三双不同的靴子回来,现在正想办法装到箱子里去。

“妮基,我想你还没有打算结婚吧?”

“我干吗打算结婚?”

“我问问而已。”

“我干吗要结婚?意义何在?”

“你打算就这么继续——住在伦敦,是吗?”

“我干吗要结婚呢?太愚蠢了,妈妈。”她把日历卷起来、收好。“那么多女人被灌输这种思想,认为生活就是结婚,然后生一大堆孩子。”

我还是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我说:“可说到底,妮基,没别的什么了。”

“天啊,妈妈,我有很多事情可以干。我不想固定下来,然后整天围着丈夫和一大群吵吵闹闹的孩子团团转。你怎么突然唠叨起这个了?”箱子的盖子关不上,妮基不耐烦地直往下按。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打算的,妮基,”我笑了下说。“没必要生这么大的气。你当然要照自己的想法生活。”

她把盖子重新打开,整了整里面的东西。

“好了,妮基,没必要生这么大的气。”

这次,她总算把盖子给关上了。“天晓得我干吗带了这么多东西?”她小声自言自语道。“你要怎么跟别人说,妈妈?”妮基问。“别人问我去哪儿了,你要怎么跟他们说?”

我女儿决定她可以吃过午饭再走,我俩就从屋后的果园出来散步。太阳还在,可天气很冷。我不解地看着她。

“我就告诉他们你住在伦敦啊,妮基。不是这样吗?”

“我想是。可他们不会问我在干什么吗?像那天沃特斯老太太那样?”

“是啊,他们有时候会问。我就说你和朋友们住在一起。说真的,妮基,我不知道你那么在乎人们对你的看法。”

“我没有。”

我们继续慢慢地走着。许多地方很泥泞。

“我想你不太喜欢,对不对,妈妈?”

“喜欢什么,妮基?”

“我的做法。你不喜欢我搬出去。还有和大卫住啊,等等。”

我们来到了果园尽头。妮基跨出园子,走上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她走到路的对面,朝一片原野的几扇木门走去。我跟在她后面。草地很大,从我们面前缓缓地升上去。在最高点有两棵瘦瘦的假挪威槭映着蓝天。

“我并不为你感到羞耻,妮基,”我说。“你应该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

我女儿注视着原野。“以前这里有马,不是吗?”她说,举起双手去摸木门。我放眼望去,没有看见马。

“说来奇怪,”我说道。“我记得我刚结婚时,我和我丈夫吵了起来,因为他不想和他父亲住在一起。你瞧,那时的日本,子女还是应该跟父母住一起的。我们为此吵个不停。”

“我敢说你一定觉得轻松多了,”妮基说道,视线没有离开原野。

“轻松?为什么?”

“因为不用和他父亲一起住。”

“相反,妮基。我更愿意他和我们一起住。再说,他妻子不在了。日本传统的生活方式一点儿也不坏。”

“你现在当然会这么说了。可我敢说你那时肯定不是这么想的。”

“可是妮基,你真的不明白。我非常喜欢我的公公。”我看了她一会儿,最后还是笑了笑。“也许你说得对。也许他不和我们一起住我是轻松多了。我记不清了。”我伸出手去摸木门的顶端。一些水汽沾到了我的手指上。我发现妮基在看我,就把手举给她看。“还有些霜,”我说。

“你还常常想日本吗,妈妈?”

“我想是的。”我又转回去看着原野。“我会回忆一些往事。”

两匹小马出现在假挪威槭附近。一时间,它们静静地站在那里,并排站在阳光下。

“我今天早上给你的那本日历,”我说。“上面是长崎港口的风景。今天早上我想起有一次我们到那里去,一次郊游。港口周围的那些山非常漂亮。”

那两匹小马慢慢地走到树后面去。

“有什么特别的?”妮基问。

“特别?”

“你们去港口的那天。”

“哦,没什么特别的。我刚好想到,就这样。那天景子很高兴。我们坐了缆车。”我笑了一声,转向妮基。“对,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件快乐的往事,仅此而已。”

我女儿叹了口气,说:“这里好安静啊。我都不记得有这么安静了。”

“是啊,比起伦敦,这里一定显得很安静。”

“我想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有时候一定有点无聊。”

“可是我喜欢安静,妮基。我一直觉得这里最像英国。”

我的视线离开原野,回头看着我们身后的果园。

“我们刚来这里的时候没有那些树,”过了许久,我说道,“一整片都是原野,你从这里就可以看见房子。你父亲刚带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妮基,我记得我觉得这里的一切都那么像英国。原野啊,房子啊。正是我一直以来想像中的英国的样子,我高兴极了。”

妮基深吸了一口气,离开木门,说:“我们回去吧,我得赶紧走了。”

我们重新穿过果园时,天空似乎又布起了乌云。

“前些日子我突然想到,”我说,“也许现在我该把房子卖了。”

“卖了?”

“是啊。也许该换个小一点的房子。我想想而已。”

“你想把房子卖了?”我女儿担心地看着我。“可这房子很好。”

“但如今太大了。”

“可这房子很好,妈妈。卖掉太可惜了。”

“我想也是。我想想而已,妮基,没别的。”

我本想送她去火车站——离这里不过几分钟的路——可这似乎会让她不自在。午饭后不久她就走了,一副奇怪的、难为情的样子,好像她是没有经过我的同意离开的。下午天空转阴了,起了风,我站在门口看着她走到车道尽头。她穿着和来时一样的紧身衣,有点费力地拖着箱子。到门口时,妮基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我还站在门口,似乎有点吃惊。我笑了笑,朝她挥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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