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十年后(也就是距今九年前) ——小野学——

一首小夜曲  作者:伊坂幸太郎

“别看那些网上的新闻。”松泽·凯利在出租车后座上说道,“肯定都是些有的没的。”

“我知道。”小野答道。

记者会刚刚结束。在明天的体重测量和后天的世界级比赛之前,先举行了签字仪式。在仪式上,小野第一次与欧文·斯科特见了面。媒体的人数多得惊人。虽然早有准备,但欧文的态度之恶劣依旧让人难受,他连看都不看小野一眼,面对记者的提问也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在回答“对小野的印象”这道必问题目时,他回答道:“我还以为他是个老头,结果长得这么年轻,吓我一跳。再过两天,他那张可爱的脸就要变得惨不忍睹了,真是可怜啊。”

日本记者们明显面露不悦,但其中也不乏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的人。随后记者问小野:“对他的发言,你是怎么想的?”

虽然心里想着何必什么都要问个清楚啊,但小野还是一边调整着话筒的位置一边回答道:“我很高兴他说我看起来很年轻。”

全场响起一片笑声。翻译把他的回答译成英语转述之后,欧文露出无聊的表情。大家也许以为他是在以幽默的方式反击,但小野只是诚实地说出了心中所想。

跟小野相处了很多年的松泽·凯利自然知道他的性格,深知他的一本正经和不善言辞。但即便如此,凯利也在车里说:“你那句可真是太逗了。”随后他又说道,“不过,我跟你认识已经快二十年了,你真是个奇怪的选手。到目前为止,我见到的其他拳击手都更……怎么说呢……”

“斗志昂扬?”

“是啊。像是被人挑衅后不还击就会死之类的。他们都特别讨厌被别人轻视。”

“和凯利你认识的时候,我也是那样的。”小野十多岁时就去拳击俱乐部了,虽然是姐姐香澄逼他去的,但他也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训练。几年后,松泽·凯利过来当教练。他与训练馆的会长是一起喝酒的朋友,来这里做教练的理由是正好搬到了附近。看到小野时,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好高啊”。

“经常有人这么说。”小野粗鲁地回答,“富士山大概也经常被人这么说吧。”那时的凯利可不认为小野有什么才能,只是觉得他块头很大,要是认真训练,应该能成为不错的拳击手。“结果小野这个男人比我想象的还要努力,令我很吃惊。”——这是十年前,二十七岁的小野成为世界冠军后,松泽·凯利在接受采访时说的。

“之前我也说过,”小野看着出租车外掠过的风景,说道,“我姐姐很久以前就给我洗脑,说正因为孩童时代过得很艰难,才更应该做一个懂礼貌的人。”

“不然就没有反差了,对吧?”与他有多年交情的松泽·凯利知道他的那段往事。

“要是被别人说‘你就是因为没有父母才那么暴力的吧’,岂不是太对不起那些没有父母、却很努力的孩子了?懂礼貌、有常识,并且强大。这样才帅气,不是吗?”小野十多岁的时候,曾被姐姐这样教育。“我姐的要求总是难度很高。”小野苦笑着说。

“可这么难的事你却做到了。”

“但也正因如此,我被欧文看扁了。”

“这是好机会啊。大意的一方会输的。”

“是吗?”

“十年前的你证明了这一点。”

“确实。但那时凯利你不也疏忽大意了吗?”

“对。那是我的错。”

“还有会长。”小野开玩笑地说道。

“没错。不过,我很高兴,谢谢你。”

小野看向小声咕哝着的松泽·凯利,问:“为什么?”

“谢谢你叫我回来,回到俱乐部。”

“当初你走,是因为无法东山再起的我太没出息了啊。”

“不是的,你的失败也有我的责任,而我只想逃避。所以,虽然我一直很关注你,却没想过还能有机会与你一起挑战世界级比赛。谢谢你叫我回来。”

面对这份坦率的感谢之情,小野有些害羞,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不,我只是……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的方法能打倒世界冠军。”

“方法?”

“‘遵循凯利的教导,认真地训练’。十几年前,我就是靠这个方法取胜的。我只知道这一种方法。”

松泽·凯利似乎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眯起眼睛,吞吞吐吐地说了一些关于“后天该怎么办”的事,像在车里吐泡泡一般。“总之,这次豁出去了,只能拼了。”

“豁出去?”

“缠抱也是一个好招数啊。”

“啊——”小野不太喜欢缠抱。当然,大概没有哪个选手是因为喜欢才用缠抱这一招数的。拳击手在擂台上抱成一团,场面陷入胶着状态,以观众的角度来说也很无聊。以前姐姐香澄也说“一看到缠抱就来气”。虽然她对拳击的事情一无所知,但也许是因为这句话深深地植入了小野的脑海中,他总是尽量避免缠抱。

“必要的时候我会用这招的。”

“用吧。”松泽·凯利点了点头。

“你考虑过引退吗?”在刚刚的记者会上,有人这样问。

“经常考虑。”小野答道,“我一直在考虑。我在二十七岁时成了世界冠军,后来又立刻被夺走腰带。从那时起,我每天都会有引退的念头。”

那时的小野是全日本的骄傲,背负着众人的期待。这是件光荣的事,也导致当他输掉比赛时,人们的反作用异常强烈。大多数人表示了慰问、遗憾,或是对未来的期待。然而也有表示出强烈的沮丧情绪的人。俱乐部收到的电话和信件很多是来自这些人的。

虽然他对自己说“别在意”,但这些消极的信息就像是为小野定了罪一般,给予他重拳一般的打击。

他对其中一封记得很清楚。那是一张寄到俱乐部的政府发行的明信片,用签字笔写的,上面写着“因为你输了,我弟弟很沮丧,请别再让他有所期待”,寄信人一栏只写了“我们在仙台的公园见过面”。

他知道这是谁写的。是那个初中男生的姐姐,那个女高中生。

那个男孩当时肯定在电视机前拼命地为自己加油吧。或许还在期待,他那不算一帆风顺的日常生活能够借着小野的拳头被痛快地打破吧。

小野之所以会开始打拳击,原因当然是为了自己。准确来说,是被姐姐强迫的。但他从未想过这会与其他人的欢乐与痛苦联系在一起。直到现在他也不敢相信,自己拼死地战斗,居然会使他人感到沮丧。

他经常惊讶地想,难道这不是我自己的事吗?怎么会这样?

即使耳朵不好也可以打拳击。他为在那个公园里随便说大话来鼓励那个初中生的自己感到羞愧不已。

“你从两年前开始恢复了状态,这其中有什么原因吗?”记者会上有人问道。

他可以回答是因为有了孩子。这不是谎言,而且大部分事实证明了这一点。但他又觉得这个答案太对媒体胃口了,于是放弃了。

“我回忆起了……”小野断断续续地答道,这个也确实是真实的答案,“至今为止和我比试过的对手。”

“什么意思?”

“大家的家境基本都不太好。虽然这样说不太好,但大家都度过了悲惨的童年。”

会场中有笑的人,有笑着却不知道该不该笑的人,也有毫无反应的人。

“我跟他们很像,所以觉得自己和他们是同伴。他们都很专注于拳击,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而战胜过他们的我如果不展现出自己厉害的一面,就太对不起他们了。”

“在两年前?”

“我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发觉大家也许在生我的气。”

这次大多数人都笑了。

最后记者要求两人各说一句。

欧文·斯科特的发言如下。

“一开始,我听说比赛会场在日本的时候还觉得挺麻烦的,因为说到底,我连日本在哪儿都不知道,在地图上找也找不到。但是现在,我觉得很庆幸。”

“为什么?”

“因为大多数观众都在期待他的胜利,对吧?但遗憾的是,最终会是我获得压倒性的胜利,而他的脸会被打得鼻青脸肿,惨不忍睹。看着他的所有人都将悲伤不已,赛场会是一片寂静。还有比这更畅快的事吗?真是值得永久保存啊。我已经设置好电视录像了,等回到美国后,我会看上很多遍的。”

记者们又开始愤慨起来。

小野的发言如下。

“我的脸大概确实会变得鼻青脸肿,这我承认。但我希望也能把他的脸变成那样。”

松泽·凯利说,当时小野说的那句话让人听不出是强硬还是软弱。

“总而言之,为了凯利和会长,我不会输得很惨的。”小野看向车窗外。

“会长真的很努力,跑这跑那的。不过,他还是很高兴的。”

“为世界拳王争霸赛?”

“不,是为你的复活,大概还为有机会挽回十年前的失败。那时会长和大家都过于陶醉了。这次则相反,大家都提高了警惕。”

“托他的福,这次看不到round girl了。”小野开玩笑道。

“那事貌似费了不少劲呢。虽说从模特公司召集男模特不是什么难事,但是你看,这次是每两回合换一个模特出场,如果比赛提前结束,有的round boy就没机会出场了。对此模特公司表示了不满。”

“啊啊,是这样啊。”小野明白了,“会长跟我说要好好观察形势,等到后半场再主动出击,原来是为了后半场登场的round boy啊。”

“很有可能。”

出租车停了下来。司机明显在透过后视镜端详小野。当小野准备下车时,司机低声对他说:“请不要输。”

听到这出人意料的一句,小野用力地回答道:“好的。”

他的公寓就在人行横道对面。虽然几乎没有往来车辆,他也一直耐心等着人行信号灯变绿。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星星很少。闪烁的信号灯照亮了周围的景色。小野站在人行道上,每当有车从面前经过,他就摇晃身体,试着打出“一二连击”的组合拳。

就在这时,他听到背后响起一个微小的声音。原本他以为是哪里的露天演出,然而当他再仔细听时,却什么都听不见了。心里想着没必要在意,身体却在大脑意识到之前转了过去,并向道路深处走去。

有个像是占卜师一样的男人背靠着已经拉下卷帘门的店,坐在马路旁边。身前的小桌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旁边附有音响设备,还有个存钱箱。

看样子似乎没什么客人了。桌前的长发男子闭着眼睛,仿佛正在冥想一般。

小野缓缓地走近他。明知道自己没有这样做的必要,还是快点回家的好,双脚却晃晃悠悠地走向这个可疑的占卜师。真是够奇怪的。

桌子上立了张告示牌,上面写着“齐藤先生一次一百日元”。小野这才意识到,这是自己以前见过一次的男人,是齐藤先生。

他已经听美奈子说过齐藤先生不见了的事,现在不由得想感叹“居然会跑到这种地方”。大概他一直辗转于各地吧。

小野静静地走近,男人仿佛察觉到了他的气息,睁开了眼。小野想象着搞不好他一睁眼,那些已经拉下来的商店卷帘门就会同时打开,但这个场景实际上并没有发生。

小野拿出零钱,往存钱箱里扔了一百日元。“那个……”他张嘴想要说话,那个男人却立刻把手掌冲向他,仿佛在说“不用解释”,随后便开始敲击电脑键盘。

从音响中传出悠扬的歌声。

心会为何所动?心该如何锻炼?吹走悲伤吧。马上就到你的出场时间了。马上就到你的出场时间了。[出自齐藤和义的《节奏》(リズム)。]

歌声将深夜人行横道周边的空气搅成了旋涡,最终以“你的眼睛说‘爱是基准’”一句画上了休止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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