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园的引擎

一首朋克救地球  作者:伊坂幸太郎

地下铁

我在地铁上。临近末班的下行线[下行线是指城区开往郊区方向的电车或地铁,上行线则相反。]很空。妻子和女儿倚在我的左右熟睡,她们睡着时的表情几乎别无二致。我一直在担心,生怕攥在妻子手里的地铁票掉落。

坐在对面的学生们从大约两站前开始聊汽车,他们的话音在车厢内回响。“说起马自达的转子引擎啊。”茶色头发的男生说。

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件事。都怪“引擎”这个词。我又看了看倚在我身上的妻子和女儿的脸,之后回想起了那天发生的事。

ZOO

那应该是十月的某一天,我和河原崎一起在动物园里过夜。河原崎是我大学的学长,虽大我五岁,但他曾留级和备考。上学时我常见到他,毕业后我们也会找机会凑到一起喝酒。

动物园里连像样的照明都没有。夜幕无边,漆黑一片。

“凭气息就能知道呐。”我们坐在长椅上,身边的河原崎冒出这么一句。

他说的是动物们。虽没听见啼叫或脚步声,却知道它们也在同一个空间。呼吸声,心跳声,抑或是理毛、改变姿势、收敛羽翼的声音,虽无法判明是哪种声音,但某种气息确实触动了我们的肌肤。

“啊,是呢。”我点头道。

“你看那边。”

河原崎突然伸出食指,指向斜前方。我伸长脖子、眯起眼睛张望。有个人趴在地上。他是什么时候在那里的?我之前毫无察觉。

“应该是在睡觉吧。”河原崎平静地说。

“不会是死了吧?”

“那应该不会。嘿,挺奇怪。”

一看就很奇怪啊,我点点头,河原崎随即问了句:“你知道前任市长小川的事吧?”我摸不着头脑了,问他:“是那位被杀害的市长吗?他叫小川啊。”

之前发生过一起市长被害案件。在任市长失踪,尸体在泉之岳的公厕里被发现。

“那件事怎么了?”

“你知道那个男人正对面是什么笼舍吗?”

说明牌上写的像是“东部森林狼”。

“喏。”河原崎腔调十足。他在“喏”什么啊?!我心中的无名火渐起。

“狼这个词用英文说应该是‘wolf’。”

“是啊。”

“你把它反过来读读看。是‘flow’,对吧?”

“是啊。”

“‘flow’应该有‘小川’的意思吧?有吧?和被害市长的名字相同。小川。那位市长的名字就叫小川纯,是不是很厉害?”

他这话有几分是出自真心的,我判断不出。

“那个男人,也许跟市长案有关哟。”河原崎的表情越是认真,我越想不出该怎么接话。

“你不是在讲冷笑话吧。”我竭力挤出笑容说。

当时河原崎应该是四十岁左右,他不是上班族,或许因为这个原因,显得很年轻。看上去像孩子般无忧无虑。现在想来,那只是我迟钝罢了。其实,那时河原崎开的补习班正处于走投无路的阶段,也就是说,那时他的人生正处于走投无路的阶段。后来河原崎从楼顶跳楼自杀,我才知道这些。虽然从大学时起就是师兄弟,我们的关系却仅限于此。

“久等啦。”从背后的黑暗中晃过一束手电筒光。

我扭头看,是恩田站在那里。恩田也和我们念同一所大学,和我同届,现在吃的是公粮。他戴一副黑框眼镜,与鹅蛋脸型很相称,是个认真、规矩的人。

我能邀请河原崎来“夜访动物园”,也是因为有恩田在。他是动物园的员工。并没有特殊的缘由,我们的动机很单纯,就是“夜间的动物园,不觉得挺新鲜吗?”,仅此而已。

“有个怪男人哟。”河原崎用下巴指了指东部森林狼的笼舍方向。

出乎意料,恩田只是淡淡地“啊”了一声。“啊,那个,是永泽。”他说。

“永泽?”河原崎问道。

“是我们单位的员工。我的前辈。”

“可是,他在睡觉呢。”我指出,“玩忽职守。”

“准确来说,他是我们单位以前的员工。现在应该是无业游民。”

“为什么以前的员工会睡在这儿啊?”我说。

恩田解释时,先以“东部森林狼丢了”这句话开了头。“报纸上也登了啊。大约在两年前,丢了两匹狼,有一匹到最后也没找回来。”

恩田的话音在夜晚的动物园里回响。

“你说的,就是那个叫永泽的男人对面笼舍里的家伙?”

“正是。东部森林狼。两匹狼逃走,现在里面的是其中回来的那匹。”

我隐约能摸清状况了。“永泽是因此而被问责的?”

“那天值夜班的就是永泽。”恩田点头道,“可他是自己提出辞职的。他很自责。刚四十岁就失业了。”

“那家伙都辞职了,怎么还在这儿?”河原崎再一次指向永泽。

“估计是脑子出了点问题。”只在说这句话时,恩田压低了声音,像是怕对方听到,“好像是神经衰弱症。他老婆也跟他离婚了。”

“也许他现在还在担心狼逃跑,所以才睡在那儿的。”

“有可能。”恩田也同意,“永泽他特别喜欢动物园呢。他想让所有人都来动物园。他还自己印过传单,写着‘快出发去动物园,狮子陪你过星期天’。因为私自发传单的事还被训了一通。”

“他有孩子吗?”我问。

“好像有个儿子,应该在上小学。可是,听说他儿子也跟妻子一起走了。”

“那么,你是为了抚慰原职员的寂寞,才在夜里开放动物园的吗?”

对于我的挖苦,恩田丝毫没有表露出不快,好像还蛮开心的。“不,是为了抚慰动物们的寂寞。”他回答。

“哈?”

“虽然谁都不信。可打从永泽来这里工作,动物们的氛围啊,就不一样。夜里动物园里虽漆黑一片,可要是永泽值夜班,就会完全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儿啊?”

“我说不好,动物们的活力,或者说是生命力,不一样。”恩田不好意思地歪着头,寻找合适的词语,“那种感觉,就像是启动了整个动物园的引擎。空气在转动,很欢快。”

“动物园的引擎!”我和河原崎半是在开玩笑,半是被这句话所吸引,同时说道。

接着,我和河原崎又不可思议地做出了相同的举动。缄口,闭眼,静静聆听是否能听见引擎声。可是,虽有被动物们盯着和打量的感觉,却没觉得空气有什么特别。

“我说,那边的是什么牌子?”河原崎睁开眼,突然开口问,并再一次指向永泽躺着的地方。

“那里以前是小熊猫的笼舍,是那时的说明牌。”

“上面写着什么?”

“小熊猫生活在西藏,怕冷也怕热,孕期为五月或六月之类的……这些。”

河原崎陷入了沉默,像是在凝神思考。我知道,他充其量也只是在想一些冷笑话。不出所料,我刚要起身去别处,他就开口了:“那个男人,果然,与那件案子有关哟。”语气中带了些肯定。

“你说小川市长案吗?”我苦笑。

“听好了,他刚说‘孕期为五月或六月’。”

“因为牌子上是那么写的啊。”

“‘五月或六月’英语怎么说?你想想看。”

我当时就忍不住笑了。

“五月或六月。May or June。”

“嗯嗯。”

“把May or June这三个词连起来,不就是Mayor June吗?‘Mayor’是市长的意思,连起来就成了‘市长纯’,是前任市长的名字[单词June与日文“纯”发音相同,这里所说的前任市长全名叫小川纯。]。”

“你不是在讲冷笑话吧?”我再一次指出。

“推理小说中不是常有死亡信息这种东西吗?有人会在临死前留下凶手的名字。”

“啊,你这么一说,倒真是。”

“那个男人也是吧。为表明自己和市长案有关系,才待在那儿的。这就是死亡讯息啊。”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可他还没死啊。”

而河原崎没有让步。“那就是沉睡信息[此处的沉睡信息(dying message)与死前信息(lying message)发音相似。]。因为那个男人一直躺着,所以就是沉睡信息,是吧?”

就算有这句“是吧?”,我也不可能认同啊。

恩田走在最前面,动物园夜巡开始。我们走着,绕开动物园的引擎,留意着千万别踩到永泽。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个情景。

cage

他在半睡半醒间听到了那些谈话。他把身体贴在凉丝丝的地面上,闭着双眼。虽然觉得他们闹哄哄的很烦,可听到他们在聊自己的事,就又萌生了兴趣。他没想到他们会提到那晚的事。那件事,他们究竟了解多少呢?他很在意这一点。他想起了那匹消失的东部森林狼。

ZOO

第二天,我们也在动物园里过夜。恩田依旧很好说话,也许他觉得我们得了急性动物喜爱症,一句“可以啊”,就轻易地把我们放进去了。

时间还没那么晚,但静悄悄的动物园里依旧昏暗。只有动物的气息,伴着一种如雾气或水汽般的黏腻感,在空气中飘荡。

那个叫永泽的男人那晚也来了。他身体右侧着地,躺在和前一天相同的位置。我们三人凝望着他,然后相视而笑:我们究竟为什么要来动物园观察人类啊?

“你说的引擎,是什么意思?”我看着恩田的脸问。

“永泽不在的话,气氛就变了。”

“那倒是值得一看啊。”河原崎两眼发光,他提议,“咱们一直等到他走吧。”我知道河原崎说这话是认真的,但觉得恩田单纯是在开玩笑。

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在长椅上睡着了。还记得河原崎拼命数身后的笼舍里有几只猴子,那之后的记忆就是一片空白。天色已经蒙蒙亮。我慌忙看表,快七点了。

“醒得真是时候啊。”河原崎在旁边说。

“恩田呢?”

“说有事,先回去了。”

“引擎先生呢?”

“他正好刚站起来。”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永泽的站姿。我们跟在他后面。他个子不太高,身材过于消瘦。两手插在裤兜里,探着身子走路,对四周全然没有戒备。

走了几十米之后,他离开了马路。那边是动物园的护栏网。

我还清楚地记着那个瞬间。

永泽用手掀起铁丝网的一角,硬是将身体从破洞里挤了出去。他的脚离开了动物园。就在那一瞬间,四周昏暗下来。园里本来就没有灯光,可当时的感觉就像有人把调节亮度明暗的旋钮又往左拧了一下。如果四周的声音有音量,那音量也变小了。当然,这无疑是我的精神作用造成的错觉,可有趣的是,河原崎也张口结舌地看着我的脸,说:“引擎熄火了。”

ZOO

这天夜里,我们又聚集在动物园。连续三天了。“就像那个呢,”我说,“就像一到晚上就围聚在荧光灯周围的虫子。咱们这样在动物园里扎堆儿。”

“没准儿过一段时间,老虎会把咱们当成定期来这里的食物了。”河原崎用幽默的口气说出这句不太幽默的话,我们都没觉得幽默。

“今天早上,你们跟上永泽了吗?”恩田问。

“我们跟在他身后。你猜他最后去哪儿了?”

“自己家呗?”

“他去楼盘规划区了。大筒建设的楼盘。”

这个答案恩田连想都没想到,他一脸不解地说:“那儿离这儿不是很近吗?接下来就要动工了吧?”

“你知道吗?反对盖楼的主妇们啊,都站在那儿举着牌子抗议呢。”河原崎说。

“这么说来,那儿确实有群女人呢。”

“那个男人也混在其中。不像是跟她们一伙儿的,可他不知从哪儿找了块牌子,也排在队伍里头。”

“他为了什么啊?”

对于恩田的这个疑问,我也很不解,便老实地回答“谁知道呢”。河原崎却越发兴奋起来,说:“咱们来玩个推理游戏吧。”

“推理?”我起了戒心。

“一到深夜就来动物园睡觉的中年男人。那个男人一到早上,就去参加反对盖楼的抗议活动。从这些情况里,你能推测出什么?”

河原崎看上去很开心,我却提不起什么兴致。也懒得再去敷衍着配合河原崎的文字游戏了。“与其说是推理游戏,倒不如说是臆想游戏。”我说。

但恩田却加入了这个臆想游戏。“肯定是为了保护动物。”他开口就说,“永泽喜欢动物园。计划盖楼的地方离这儿也就一百来米,要是动工,肯定有很大的噪音,也许还会粉尘满天飞。考虑到动物,还是不要施工比较好。所以他才反对的啊。”

“是啊,肯定是这么回事。”我想敷衍了事,“这不就得了。”

“不对。”河原崎摇头,“那附近有好几处在建的工地。要是为动物考虑,不也该同样去别的工地抗议吗?”

“他没去吗?”恩田问道。

“我今天去跟那些举牌抗议的主妇们打听了一下。”

“啊,什么时候?”我不是和他在一起吗?

“早上跟你分开以后,我又原路返回去问的。可她们好像也不太了解那个男人。”

“永泽?”

“据说一到早上他就过来站队,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不睬。只是举着自己带来的牌子站在那里,别的事一概不做。”

“还有呢?”我催促他说下去。

“别的地方也有类似的主妇抗议活动,永泽待的那个地方人流量倒是最大的。可我去其他楼盘规划区一问,都说没见过这么个男人。”

“也就是说,永泽只去那个楼区站着?”我说完,站起身来。我开始觉得跟河原崎这么掰扯下去毫无意义,便说:“我出去散下步哦。”

河原崎满脸不乐意,却没说“你别去了”。他那副没法表达不满、却明显很不高兴的表情就像个想骂儿子又张不开口的父亲,这让我条件反射般地想起了河原崎的儿子。虽然我没见过,但他应该是有个儿子的。他喝醉时常说:“我儿子可会画画啦。”这句话猛地一听,会让人觉得他和儿子关系很好。可在我看来,河原崎这种性格的父亲,很难去温和地包容处于青春期的儿子,所以我估摸,他们的父子关系肯定不怎么好。

我沿着园内的路线转悠。边走边望向笼舍,心中突然萌生出想喊口号的冲动。我想把锁砸开,发号施令:“按五十音的顺序排列,和身边的动物手拉手站好!”干吗要这么做呢?我问自己,却也没有明确的答案。

我在东部森林狼的笼舍前停下脚步。永泽躺在那里。可能是因为他穿着一身西服,看起来实在不像个流浪汉。

我走近他,想用手触碰他。我想告诉他,都是因为你,我的学长才玩上了奇怪的臆想游戏,让我很困扰。我伸出胳膊,抬起手指,马上就要碰到他的脊背时,突然听到了吼叫声。

那是低沉的、地动山摇般的恐吓声。也许是眼前这匹狼发出的声音,也许是动物园里的动物们惊醒了。肉食性动物龇出犬牙,夜行性动物摆好了架势,纷纷想警告我。总之,这声音传到地面,让我的身体都为之震颤。那声音告诫我:别随便动我们的引擎!

我退却了。扭头四处张望,用手电筒照向四周。我恐惧至极,感觉自己被动物们团团围住。他们弓背炸毛、龇出獠牙,正要向我扑来。

我回来后,河原崎还在大谈特谈:“那个男人一定跟小川市长被杀案有关,没错。你想想,那件案子的凶器没有找到,案发现场也不明。”

“你的意思是,你都知道了吗?”恩田终于也表现出了困惑和疲惫。

“案发现场,就在这儿。”河原崎信心十足地说,还用食指指向自己的脚下。

“这儿?在我们动物园?”

“是的。两年前,市长就是在这儿被杀害的。之后应该是被人抬到了泉之岳的公厕。”

“如果在动物园发生这种事,马上就会被人知道的啊。夜里虽然很冷清,但白天人可多着呢。”

“就是在夜里啊。有人带市长来参观夜间动物园。或许就是那个叫永泽的男人安排的。像你放我们进来这样,请市长来参观深夜的动物园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然后呢?”恩田的声音变小了。

“市长在这里被枪杀了。”

“难以置信啊。”

“那时,流弹也打中了狼。”

“啊!”恩田倒吸一口凉气。

“这对狼来说是一场灾难吧。Flow被枪击,Wolf也连带着被击中了。”河原崎的语调像在唱歌,“我都能看到那之后的事。永泽慌忙跑进笼舍,而狼受到了惊吓。也许在混乱之中,另一只狼真的逃了出去。被击中的那只狼死了,另一只从笼子里逃走了。他为了掩盖真相,才说两只狼都逃走了。”

“那被打死的那只森林狼的尸体呢?”

河原崎的脸熠熠生辉,他竖起一根手指说:“被埋起来了。”

“埋在哪儿?”我问。

河原崎的表情更明快了。“那,肯定是埋在之前说的大筒建设的楼盘规划区了。”

“所以,永泽他才会去反对盖楼?”恩田满心钦佩地问。

“要是盖楼,埋在那儿的狼尸就会被挖出来,对吧?这么一来,市长被害的真实地点马上就会暴露,因为东部森林狼只有这里才有。”

“永泽是凶手吗?”恩田垂头丧气,“难以置信。”他嘴里嘟囔着。

“难以置信。”我也说。我难以置信的是,恩田竟然听信了河原崎的话,“不是河原崎你自己瞎猜的吧?”

“不是猜,是推理。”河原崎噘起嘴。

“就是冷笑话和瞎猜啊。”

“侦探啊,都是先宣布结果,再摆理由。餐厅的主厨也是这样的。”

“主厨?”

“定下菜单之后再去凑齐食材啊。”

“我可没觉得一样呐。”

cage

他就那么躺着,望着笼舍。听到男人们的对话,他有些焦躁了。话音很难听清,但他知道其中一人提到了树林的事。他们好像知道自己在那片林子里埋了东西。他还听到,另一个人说这就要去把东西挖出来。

自己掩埋的东西被人发现是件很尴尬的事。只是,他也知道,自己是无法再把那东西挖出来了。也想着若是被人发现,便一了百了。他望着笼舍,闭上了眼睛。

ZOO

我们朝楼盘规划区走去。要确认河原崎的推理是否错误,去那里实际挖一下便知。三个人中有人,或许正是我,这么提议道。

距离不远,走路就能到。走着夜路,我想起了另一个朋友的事。我问身边的恩田:“你还记得伊藤吗?”

“伊藤,你说那个伊藤君吗?”

伊藤是我们上大学时共同的朋友,毕业后在软件公司工作。他十几岁时就父母双亡,比我们更成熟,头脑也很机灵。

“前些天我在医院碰见他了。那家伙去看眼科,我去体检。”

“伊藤君怎么了?”

“没有,那家伙不是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吗?说‘人性之恶就是人与动物的全部区别’。我想起了那句话。”

“啊啊,他常说。”恩田很怀念地说,“那句话有什么含义呢?”

“估计去追问含义的也只有人类吧。”

不管是谁以何种理由去反对盖楼,都不用非要有什么含义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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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盘规划区四周像模像样地拉上了围绳,河原崎却不管不顾。他弯下腰,毫不费力地钻了进去。四周没有类似保安的人,我和恩田也紧随其后。这块地皮的面积并不太大,左手边有一小片树林。

河原崎擅自拿起靠在墙上的铁锹,高声宣布:“好,我开挖了。”

“开挖,是要挖哪儿?”

“从一头开始挖。说起来,埋狼尸时会避人耳目吧,所以从里往外挖应该最有效率。森林狼什么的,肯定遍地都是啊。”

“是要到处乱挖吗?”

我抬头望向夜空,万里无云的天空像个巨大的蓝色洞穴。我听见了挖土声,便将视线往前移。河原崎迅速抬脚踩下铁锹,姿势虽生疏,却有种说不出的锐气。一想到他是培训班的老师,就觉得滑稽可笑。我都想要同情那个未曾谋面的河原崎的儿子了。

我看到了一个孩子的身影。

在我们所站的地方的右边、相隔一栋房子的公寓楼里。那是一栋八层的老楼,大概在正中间楼层的一个房间里,能看到一张少年的脸。

房间里的灯开着,所以从这里能看个一清二楚。他的胳膊肘支在桌子还是什么上面,手捧着脸。我追随着少年的视线,转过身仔细看。他好像在俯视着我们刚才还在的动物园。

我走近另两个人,跟他们说了这些。恩田也马上看向少年,说:“他在看什么呢?”

“能肯定的是,他不是在看我们。”

“也许是在免费俯视动物园呢。”我说,“大家都住在高层,要是都从上面看,你那儿就卖不出票啦。”我嘲笑恩田道。

我们三人就这么轮换着挖土。从树林里面的地面开始,挖出了能躺下一人的大坑,却没有任何发现。

“这不就是徒劳无功吗。”我边擦溅到鼻尖上的泥土边说。

“不。”河原崎的脸色比我明朗,“这儿的泥土出乎意料地松软,这就证明有人曾经挖过这里。”

过了许久,我们才注意到竖在那里的告示牌。恩田用手电筒照过去,招呼我们,我才慌忙把目光移向告示牌。

上面写的是“该规划用地的地质调查日”,我念出告示牌上的字:“日期是一个月之前啊。”

“也就是说,一个月前,对这片土地进行过调查,是吧?”恩田说。

“怎么回事啊?”河原崎一下子怒了。

“要是埋着狼尸,那时不就该发现了吗?”

“所以说?”我又问了一次。

“那时没什么新闻,应该是什么都没挖到吧。”

河原崎显露出不满,可过了片刻,他又说:“那么,森林狼的尸体没有埋在这儿喽?”他终于承认了。

“嗯。肯定没有。”

比起先前毫无头绪地乱挖一气,填坑这项工作简直太轻松了。

我们三人并排走回了动物园。途中,在机动车道上晃晃悠悠地边走边聊,但当时聊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

“下次该你啦。”

我只记得在告别时,河原崎这么对我说。“虽然不知是怎么开的头,可貌似这个推理游戏还得继续玩下去。”河原崎指着我说。什么时候变成强制参加,挨个儿轮流了?

ZOO

第二天,正午醒来后我就去了楼盘规划区。但并不是受到河原崎的撺掇,想认真对待这个推理游戏。我只是对昨晚看到的那个少年很好奇。

有两三个穿西服的男人在那儿。应该是建筑公司的职员。我正想往围绳里面钻时,被他们叫住了。

“请问您有什么事?”语气虽彬彬有礼,态度却明显很警惕。

“没。”我吞吞吐吐,“啊有,我看到那边立着一块地质调查完毕的告示牌,那时挖出了什么东西吗?”

“挖出东西……你是指土器或石器之类的东西吗?”

“啊,是的。”我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我太喜欢那类东西了。”

“挖出来的好像不过是些玩具之类的。”穿西装的年轻人说完,又“啊”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接着说了句让我震惊的话,“啊,这么说来,听说还挖出了狗骨头。”

我差点儿惨叫出声。

“一开始还以为是人的骨头,闹出了挺大的动静。”他好像也在迟疑是否该多嘴,“应该是宠物店的狗吧,腿上好像还缠着类似塑料识别牌之类的东西。”

“真的是狗吗?”我问。难道不是狼吗?这样的话,河原崎的直觉就没错。不仅没错,而是完全被他说中了。

ZOO

听完建筑公司青年的话,我打电话与恩田确认,然后把河原崎叫了出来。

“那就是森林狼吧?就是被射杀后埋起来了吧?”刚听完我的话,河原崎就连珠炮似的发问,像是要把我吃了一样,“跟我说的一样吧?”

“别急着下结论啊。其实,那个少年好像看见了。”

“少年?”

“昨天夜里不是也在吗?那个楼盘规划区旁边的居民楼里,用手捧着脸的少年。”

“那小子看见什么了?”

“看见有动物被车轧到了。”

我一瞬间闭上了眼。因为我感觉到被车碾轧的可怜动物掠过眼前,并突然毫无来由地萌生出一股巨大的罪恶感。我闭上眼,硬撑过去。

“那孩子好像腿脚不太方便,而且体弱多病,没法出门。”

“所以呢,怎么了?”

“所以他才像那样望着窗外啊。”

“往外看什么?”

“应该是在看……世界吧。”虽然我的用词很夸张,但应该没错。

“看世界啊。”

“大约两年前的某个深夜,窗外有很大的响声。少年透过窗户看到了整个事件的始末。一辆大货车轧到了狗。从货车上下来的两个年轻男人慌忙把那只大狗抬进树林,然后埋起来了。”

“那小子看到了这些吗?”

“是的。他一直都记得。之后在楼盘规划区挖出狗骨头,闹出很大动静的时候,他马上就想起来了,还从窗子冲外面大声喊:‘我知道那只狗的事!’”

当时少年的神情是得意还是懊悔,我不得而知。

“建筑公司的人听了那孩子的话,认为这是被人撞死的狗,撞狗的人逃逸了。事件就此结束。因为尸体已成了白骨,就处理掉了。也没上新闻。”

“可是啊,那真的是狗的尸体吗?也许是森林狼的尸体。”

“我对此也有些疑问。晚上被轧死的动物是狼还是狗,根本就分不清啊。那个少年也不可能注意到。据说在楼盘规划区发现骨头的同时,还发现了类似于塑料号码牌的东西,我跟恩田确认过了。”

我在电话里说明了事情的经过,恩田马上说:“那多半就是我们动物园的狼啊。身体不好时,就会给它系上识别牌作标记。这样啊,它被轧死了。”话音中夹杂着震惊和悲痛。

“全说中了。”河原崎欢呼道,“这不是全让我说中了嘛?”

“不对。”我觉得自己是在点拨他,“确实,那应该是森林狼的尸体。可少年一直看着,狼逃走了,之后被车轧死了,仅此而已。和市长没关系。”

河原崎像孩子一样鼓起脸颊,说:“总之,你就是想说我猜得不对喽。”

“很遗憾。”我用一点也不遗憾的语气说,“然后,”我继续说道,“我想到了一件事。”

“你想到什么了?”河原崎问。

“你居然问我想到了什么,要玩推理游戏的是河原崎你吧?”

我们又一次往楼盘规划区走去。

“永泽为什么要反对盖楼呢?”我起了话头。

“让我来听听你的推理。”

“是为了那个少年。”

河原崎的表情蒙上了一层阴云。

“是那个从窗户往外望的少年吗?”

“是的。那孩子没法出门,他唯一的乐趣就是从那儿往外眺望。”

“他自己这么说的吗?”

我挠挠头:“只是我的推测啊。只是,可以想象得到吧?从那儿眺望动物园的少年,很开心地俯瞰着长颈鹿和大象。”

“只是你的推测啊。然后呢?”

“如果盖起楼,就看不见了。”

“原来如此。”河原崎说。

“对永泽来说,喜欢动物园的少年就是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他是为了那个少年,才反对盖楼的。”我坚信自己的推理正中靶心,“接下来,我想去那个居民楼。去确认一下,从那层往下看是否能看见动物园。河原崎你也一起去吧。”

“如果从居民楼可以眺望到动物园,就能够证明你的推理正确,是这个意思吧?”河原崎说完这些,表情像是在思考。不久后他又开口道:“可是,这样的话就……”

“就什么?”

“就说明那个叫永泽的男人和市长被杀案没有关系了吧?”

“就是呢。”

ZOO

那天晚上,我给伊藤打电话了。因为我想跟他联系。我拨出了在医院碰见他时问到的号码。一开始只是单纯地很想念他,但也许我原本就是想跟他商量才打电话的。接通后我聊起自己的近况,后来跑了题,聊起动物园里发生的那件事了,其实说起来这确实也算是近况。我跟伊藤讲,推理游戏轮到我了,但我对自己的推测很有自信,还去居民楼那里确认了。

伊藤不时附和我几句,边听边问:“那么,从居民楼能看见动物园吗?”

“很遗憾。”其实当天我就和河原崎爬上了居民楼,来到目测是少年住的那一层。往外张望的那一瞬间,就有了结论。完全看不见。虽然动物园几乎就在正对面,却被其他大楼挡住了,怎么看也看不见里面。要再往上很多层,或许要在比楼顶还要高的位置才能看见。

“原来那个少年不是从房间往外看动物园啊。”伊藤说。

“原来永泽不是为了那个少年才反对盖楼的。”

“原来如此啊。”

“你怎么想?”

“你问我怎么想?”伊藤轻轻笑了一下说,“要是我的话,压根儿就不会相信有什么‘动物园的引擎’。”

他在上学时就很现实,绝不会小看别人,总会摆出一种“眼见为实”的姿态。

“只是……”伊藤接着说。

“只是?”

“那个男人反对盖楼的理由啊,或许应该再换种思维方式去考虑。”

“这话怎么说?”

“恩田和你之前一直想的是,那个男人反对盖楼的理由是什么,他为什么不想让楼盖起来。”

“正是。”

“要是换一种思维方式呢?那个男人不是反对盖楼,而就是想去参加那个抗议活动。”

“这不是一样吗?”

“不,有些微妙的不同。也就是说,对那个男人而言,每天清早去那个地方举牌子这件事本身才是有意义的。”

我在头脑中不断地重复他的话。

“一个大男人无所事事地傻站在那儿的话,会让人觉得奇怪。可要是混在那群抗议盖楼的主妇们之中,就不会显得那么奇怪了。树木隐于林,放在这件事上,就是傻站着的男人隐于傻站着的主妇们之中啊。”说到最后,伊藤自己也笑了。

我记得应该是在那之后不久,伊藤就辞掉了工作,因为抢劫便利店而被警察逮捕了,而且被捕后他还逃走了。我很不解,还曾跟朋友们谈起,那个伊藤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呢?

ZOO

次日清晨,我们三人站在加油站旁边。我之后要去上班,所以穿了西服,调休的恩田和个体户河原崎穿着便服。

我们在离楼盘规划区二十米左右的地方站着,我和河原崎都双手抱臂,恩田不停地抖着腿。

大约十分钟之前,永泽出现了。我们刚想着他是从动物园过来的,他就钻进了树林,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块牌子,站定了。

牌子上写着“反对建楼”,还写着“被毁掉的森林一去不复返”。

“就是个标语牌啊。”河原崎说。

“不,我知道了。”我说,“他的目的是站在那儿,不是为了反对盖楼。”

“在那儿傻站着能干什么?站岗吗?”

“不,他是想向某人传递信息。”

“信息?”恩田看向我。

“可那只是块反对盖楼的标语牌啊。”河原崎说。

“肯定写在标语牌背面。”我一口咬定,“站在那种地方,只要飞快地把牌子翻个面就可以了。不会引人怀疑,假装在参加抗议运动,其实是在给某人传递信息。就是把牌子翻个面。他一直都是这么办的,肯定是。”

“为了谁?”

“要是我的直觉正确的话,他应该是为了离婚后骨肉分离的儿子。”

“给儿子的信息?”

“或许他想跟儿子联系,却没有渠道,因为被当成了疯子。电话也不让打。可他还是想见儿子,所以才煞费苦心,想着,就站在儿子每天经过的路上吧,于是一直蹲守在那里。但要是跟儿子有什么接触,前妻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他才想到了标语牌。他举着写给儿子的话,每天早晨都站在那儿。”

“原来如此,这不是件坏事啊。”恩田说,好像听得入了迷。

“不是好事坏事的问题。”河原崎挠着头说,他貌似不太赞成我的说法,“每天晚上在动物园里过夜的男人,怎么可能去琢磨这些。”

我们三个人的交谈就到此而止。只要一直盯着他,真相应该就会水落石出。

只是,我很确信,他肯定会把标语牌翻过来。我看出永泽的目光像是在追随着什么。他在观察车流。

很快就有了结果,比我们预料中的还要快。没过几分钟,永泽的手腕就有动作了。

直到现在我还能想起当时的情景。画面缓慢而清晰。我听见恩田在我身边咽了一口唾沫,看见河原崎往前探出了身。

永泽一度把标语牌降到了膝盖的高度,眼睛朝下瞅,像是在确认文字是否颠倒了。接着,他慢慢地把牌子翻转了过来。我的心跳在加速。

被永泽翻过来的标语牌,升到了他胸部的位置。我想象着上面写着孩子的姓名和“我爱你”之类的话,我甚至有种预感,觉得真要是那样的话我就要哭出来了。

静谧无声。我们一直凝视着,标语牌被举起来了。

快出发去动物园,狮子陪你过星期天——上面写着这么一句话。

我和恩田张口结舌、呆若木鸡。河原崎最先笑出声来,不管怎么听,那都是种幸福的笑声。他说了好几遍“真是杰作”,还说:“这不就是个广告嘛。”

过了许久,大家的表情终于平复,旁边的恩田说:“因为永泽喜欢动物园。”他还说,“这边人流量大,能很好地宣传呢。”

感觉扑了个空,可我心里并不难受。“不管怎么说,人家是动物园的引擎嘛。”我说。

cage

他夜不能寐。饲养员送来的食物早就吃光了,可还是有种空腹感。这些天都有闹哄哄的男人的说话声,今天却没听见。

他想起自己逃出笼舍那天的事。那天,他用头碰了一下笼舍的门,却没有平时的那种沉重感,笼门不可思议地被轻松顶开了。

他往笼外迈步。小心谨慎地抬脚、迈出,脚掌触到地面。一步,又一步,交互往前踏出去。在笼舍里面马上就会撞墙,而笼外却没有高墙。他能感觉到地面。哪里都没有高墙,不管跑出多少步都不会碰壁。他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的话,连天涯海角都能走到吧。一种解放感从足底而生。

身体本已经垮掉的同伴也从后面跟出来了,看上去似乎很开心。谁都不必开口,他们同时用力蹬地,身体弹跳起来。再一次用力蹬地,快感在体内游走,速度越来越快。没有障碍,这让他不敢相信,不知不觉间已经奔跑起来了。

快到后面的树林时,他发现同伴不见了。为了逗她开心,他到马路上去拾了些别人丢掉的玩具和空罐子,可一抬头却没看到她的身影。他四处找,却也没能找到她。

没办法,他把搜集来的小东西埋在了土里。不会再挖出这些东西了,这么一想,他就感到心口一阵难受。

现在,永泽睡在笼舍前。

“我也是一个人呐。”他常听见永泽这么说,也许只是句梦话。只要永泽在,他就觉得很踏实。他静静地闭上眼,想起那唯一一次体会到笼外的世界,做了个梦。一步、两步,无论持续迈出多少步,都到不了尽头,那种感觉被唤醒了。

他再次想起了那时消失的森林狼。

地下铁

地铁车厢里的乘客更少了。

那之后有很多变故。河原崎跳楼,恩田沉迷于新兴宗教,并且辞去了公职。妻子最近还在街上碰见过他,据说他当时正在参加集会,连话都没说一句。

动物园事件发生还不到半年,市长谋杀案的凶手就被逮捕了。听说之前就出过问题,好像是在产业废弃物的处理上发生了争执之类的。我还记得,在电视新闻上看到被捕凶手的脸时,还曾念叨着“市长是个好人”。

妻子和女儿还依靠在我身上。

车厢门开了。我看过去,一个男人,趿拉着脚步走了进来。穿着西服,看上去却也和一般上班族不同,虽难以名状是哪里不同,但西服上的褶皱和漫无目的、拖沓走路的方式却给人这种感觉。看起来像是到了退休年龄的人。

他从我眼前,自右往左横穿过去。

我差点儿叫出声,不知为什么,那个男人很像永泽。或许是正好想起那时的事,但男人的背影真的很像。我差点儿要笑出来了,我所知道的永泽,是个总趴在动物园里睡觉的男人,我并没有那么确凿的记忆去断言这人和永泽走路时的背影很像。

我很想追上他,跟他打声招呼。刚要站起身,想到妻女还在睡觉,我迟疑了。

列车还在行进,男人背朝着我。

我看向妻子和女儿的脸,确认妻子手中捏着的车票没有掉落。然后完全坐回到座位上,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我又一次,扭脸看向左边。

细看男人的右臂下夹着什么东西,像是一块标语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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