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十月

银行家的情人  作者:肯·福莱特

米奇·米兰达在考斯夜总会的休息室里抽着雪茄,心里忐忑不安。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爱德华,后者一直躲着他。爱德华不来夜总会,也不再去内尔之家,甚至连奥古斯塔的下午茶也没有参加。米奇已经一个星期没见到他了。

他问奥古斯塔到底出了什么事,可她说她不知道。她看上去有点儿奇怪,因此他怀疑她知道原因,但不肯告诉他。

二十多年来从未发生过这种情况。爱德华不时会因为米奇做的什么事情发脾气、生闷气,但一般最多持续一两天。这次的情况就严重了,很有可能危害到圣玛丽亚海港筹资的事。

在过去十年里,皮拉斯特银行大约每年发行一期科尔多瓦债券。这些钱有些用于兴建铁路、自来水厂和投资开矿,有些则贷给政府。米兰达家族直接或间接地受益于这些投资,米兰达老爹是科尔多瓦最有权势的人物,地位仅次于总统。

米奇雁过拔毛,所有项目他都提取一份佣金,但银行里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他个人已经十分富有,更为重要的是,他筹集资金的能力非凡,让他成了科尔多瓦政界举足轻重的人物,成为他那权倾一时的父亲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现在,老爹即将发动一场革命。

整个计划已经拟定。米兰达部队将沿着铁路线大举南下,包围首府。他们将同时对首府的后院、太平洋沿岸的港口城市米尔皮塔发动进攻。

然而,发动革命要花钱。老爹指示米奇筹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贷款——两百万英镑,用来购买武器和内战所需的各类物资。老爹也开出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奖赏。等老爹当上总统,米奇就会出任首相,权力仅次于老爹本人。老爹死的时候,他就会继任他的位置,当上国家总统。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一切。

到时候,他就会像一个凯旋的英雄一样回到自己的国家,等待继承最高统治者的位子,成为总统的左右手,凌驾于他那些堂兄弟——尤其是他的哥哥之上。这一点让他尤为得意。

可现在,爱德华可能将这一切置于危险之境。

爱德华是整个计划的关键。米奇非正式地赋予皮拉斯特银行对科尔多瓦的贸易垄断权,以此提高爱德华在银行的权力和威望。这种办法行之有效,爱德华成了资深股东,如果没有外援,仅靠他本人的能力,他根本当不上。但是反过来说,伦敦金融界的其他人也就没机会了解和发展对科尔多瓦贸易。到头来其他银行都搞不清楚这个国家的投资情况。米奇带去的任何项目都让他们疑虑重重,认为一定是皮拉斯特银行拒绝了他,他才来找他们的。米奇曾经尝试通过其他银行为科尔多瓦筹资,但没一个肯答应。

爱德华生气躲着他,这让他寝食难安。现在,奥古斯塔不愿意,或者不能提供任何线索,他就再也没人可问了——除了米奇以外,爱德华也没有第二个朋友。

他一个人闷闷地坐在那儿,抽着雪茄,发现休·皮拉斯特也来了。现在是晚上七点,休穿着一身晚礼服,独自喝着一杯酒,想必他在等什么人一道吃晚饭。

米奇不喜欢休,他知道这种感觉是相互的。不过,休也许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问问他,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于是他站起来,走到休的桌子那儿。“晚上好,皮拉斯特。”他说。

“晚上好,米兰达。”

“你最近见到你堂兄爱德华没有?他好像消失了似的。”

“他每天都来银行上班。”

“噢。”米奇犹豫了一下。见休并没有邀请他坐下,他说:“我能坐这儿吗?”然后不等对方答复便坐了下来。接着,他压低声音,问道:“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情得罪了他,你碰巧知道这事儿吧?”

休沉吟了片刻,然后说:“我想不出任何理由对你遮遮掩掩。爱德华发现是你杀了彼得·米德尔顿,二十五年来你一直在欺骗他。”

米奇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见鬼!这事儿是怎么露出来的?他差一点儿就说出了这句话,马上意识到这就等于承认了犯罪事实。他装出一副愤怒的样子猛地站起来。“我就当你什么都没说。”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了房间。

他只花了几分钟时间就意识到,自己还是跟以前一样,根本不用担心警方会抓他。没人能证明他当时做了什么,再说这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重新调查毫无意义。他所面临的真正危险,是爱德华可能拒绝为老爹募集那两百万英镑。

他必须赢得爱德华的宽恕。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首先要见到爱德华才行。

只是当天晚上他没空,因为已经定下去法国大使馆参加使节招待会,然后跟几个保守党派的议会议员共进晚餐。但第二天他在午饭前后去了内尔之家,把埃普丽尔叫醒,说服她给爱德华送去一封信,信中许诺如果当天晚上他来妓院,就会收到一份“特别的礼物”。

米奇包下埃普丽尔最好的一间房,预订了这一阵子爱德华最喜欢的亨丽埃塔,一个梳着黑色短发的苗条女孩。他吩咐她穿男人的晚礼服,再戴上一顶礼帽,爱德华会觉得这种打扮十分性感。

晚上九点半,他在房间里等爱德华。房间里放着一张四根帐杆的大床,两只沙发,一个华丽的大壁炉,一个普通的洗脸台,还挂着几张连续的淫画,生动描绘着太平间里一个猥琐的护士对着一具年轻漂亮、毫无血色的女尸表演各种性爱动作。米奇斜倚在一只天鹅绒面的沙发上,只穿了一件丝绸长袍,喝着一杯白兰地,亨丽埃塔陪在他身边。

她很快就厌烦了。“你喜欢这些画吗?”她问。

他耸了耸肩,没有答话。他不想跟她说话。他对女人本身没什么兴趣。性行为是一种单调的机械过程。他真正喜欢性的地方是它能够赋予他权力。不时会有女人或者男人爱上他,他则利用这种迷恋控制他们,盘剥和羞辱他们,乐此不疲。就连他年少时对奥古斯塔·皮拉斯特的热爱,也部分地出自征服和驾驭这匹烈性母马的欲望。

从这个角度来看,亨丽埃塔什么也给不了他,他没有控制她的欲望,她身上也没有可以盘剥的东西,而且,羞辱妓女这种等级低下的人也不会带来什么满足。于是,他只管吸着他的雪茄,担心着爱德华会不会来。

一个小时过去了,接着又是一个小时。米奇开始失望。有没有别的方法接近爱德华呢?说到底,如果一个人不想见你,你想找到他是很难的。他可以以“不在家”为借口回避,在办公的地方也可以杜绝见客。米奇可以在爱德华离开吃午饭时在银行外面等他,但那样做太有失尊严了,再说,爱德华也可能不搭理他。他们二人迟早会在某个社交场合碰面,但这或许要等好几个星期,米奇等不了那么久。

后来,快到午夜的时候,埃普丽尔探头进来,说:“他来了。”

“谢天谢地。”米奇松了一口气。

“他喝了杯酒,但他说不想打牌。我估计几分钟后他就会过来。”

米奇开始紧张起来。他对一场极其可怕的背叛负有罪责。整整四分之一世纪以来,他用一种错觉蒙蔽了爱德华,害得他以为是他杀了彼得·米德尔顿,而实际上米奇才是真正的罪人。他必须下大力气才能得到爱德华的原谅。

不过米奇心里早有打算。

他让亨丽埃塔坐在沙发上,用帽子遮住她的眼睛,双腿交叉,再抽上一根烟。他又把煤气灯调得暗暗的,然后自己走到门后面,坐在床上。

几分钟后爱德华走了进来,昏暗的灯光下,他没注意到坐在床上的米奇。他在门口站住,看着亨丽埃塔,问道:“哎,你是谁?”

她抬起头来,说:“你好啊,爱德华。”

“哦,是你呀,”他说,随手关上门,往里面走去,“这么说,这就是埃普丽尔说的‘特别礼物’了?我以前看你穿过燕尾服。”

“是我。”米奇说,一边站了起来。

爱德华皱起了眉头。“我不想看到你。”他说了一句,便转身走向门口。

米奇拦住了他的去路。“至少告诉我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我们一直是好朋友。”

“我知道彼得·米德尔顿的真相了。”

米奇点点头说:“你能不能给我个机会解释一下?”

“有什么可解释的?”

“解释我怎么会犯下如此可怕的错误,为什么从来没有勇气承认这一点。”

爱德华一脸顽固的神情。

米奇说:“坐下,哪怕就一分钟,坐在亨丽埃塔这儿,听我说。”

爱德华犹豫着。

米奇说:“求你了,行吧?”

爱德华在沙发上坐下。

米奇去餐具柜那儿给他倒了一杯白兰地,爱德华点头接过酒杯。亨丽埃塔在沙发上凑过去,挽起他的胳膊。爱德华抿了一口酒,往四周看了看,说:“我讨厌这些画。”

“我也讨厌,”亨丽埃塔说,“一看这画我就打哆嗦。”

“闭上嘴,亨丽埃塔。”米奇说。

“那就对不起了。”她气愤地说。

米奇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正对着爱德华。“我错了,我背叛了你,”他说,“但是当时我只有十六岁,而且我们俩这辈子一直是最好的朋友。就因为一个小男生犯的一点儿小错,你就要把这些统统一笔勾销吗?”

“可二十五年来你随时可以把真相告诉我!”爱德华愤怒地说。

米奇装出一副愁苦的样子说:“我可以,我也应该告诉你,可是,一旦撒了谎,你是很难把它收回来。这会毁了我们的友谊。”

“那不一定。”爱德华说。

“可是,现在不就这样了……对吗?”

“是的。”爱德华说。他的声音发抖,犹豫不定。

米奇看见时机已到,现在他要使出那个招数了。

他站起身,脱掉身上的长袍。他知道自己看上去很吸引人,身材仍然瘦削,除了前胸和股沟处卷曲的毛发外,浑身的皮肤十分光滑。亨丽埃塔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跪在他的面前。米奇看着爱德华。欲火在爱德华眼中忽闪着,但接着他瞪了一眼,固执地望向远处。

无奈之下,米奇亮出他的最后一张牌。

“你走吧,亨丽埃塔。”他说。

她十分吃惊,但她站起来,走了出去。

爱德华盯着米奇。“你这是干什么?”他说。

“我们要她有什么用?”米奇说。他往沙发边跨了一步,他的下胯离爱德华的脸不过几英寸。他探出一只手,摸着爱德华的头,轻轻揉搓着他的头发。爱德华一动不动。

米奇说:“没有她,我们玩得更好……是不是?”

爱德华咽下一口唾沫,什么也没说。

“是不是?”米奇坚持着。

最后,爱德华开口了。“是,”他用耳语般的声音说,“是的。”

一周以后,米奇第一次走进皮拉斯特银行那间安静肃穆的股东室。

十七年来他一直为他们承揽业务,但每次他到银行来,都是被带到其他房间,然后由听差把爱德华从股东室叫出来。他想,自己如果是英国人的话,恐怕早就被邀请进入这间密室了。他很喜欢伦敦,但他知道在这儿他将永远被当做一个外来人。

他在房间正中的大桌子上摊开圣玛丽亚港口规划图,心里不免有些紧张。规划图上是一座全新的科尔多瓦大西洋沿岸港口,港口还配有船舶修理设施和铁道线路。

当然,这些设施一个也不会兴建。两百万英镑会直接变成米兰达的战争基金。但这张测量图是真的,整个规划也十分专业,如果真正实施下去,或许真能赚到钱。

但它却是一个不诚实的提案,应该算得上有史以来最具野心的欺诈行为。

米奇为他们一一解释建筑材料、劳动力成本,以及关税和收入预测等问题,极力保持着沉稳持重的样子。他的整个职业生涯、他的家人和国家的命运就取决于今天在这房间里作出的决定。

股东们也很紧张。所有六名股东都在这儿:两个女婿,哈特索恩少校和哈里·唐克斯先生、那个老同性恋塞缪尔、小威廉以及爱德华和休。

很有可能会发生一场争斗,但优势控制在爱德华手上,他是资深股东。哈特索恩少校和哈里爵士总是按他们妻子的吩咐行事,而这两个妻子则对奥古斯塔唯命是从,这样一来他们必然支持爱德华。塞缪尔有可能支持休的主张。小威廉是唯一无法预知的因素。

爱德华正如期许的那样对这件事十分热衷。他原谅了米奇,两个人又成了最好的朋友,这又是他当上资深股东以来的第一个重要项目。他很高兴有这笔大生意推动他的任内业绩。

哈里爵士跟着发言:“这个提案经过了深思熟虑,而且,十年来我们的科尔多瓦债券业务一直很好。我觉得这个项目很有吸引力……”

不出所料,反对之声来自休那边。正是休把彼得·米德尔顿事件的真相告诉了爱德华,他的动机显然是要阻挠这个贷款项目。“我一直在留意我们最近经手的几个南美债券出现的问题。”说着,休把复制的几份表格发给大家。

米奇看着这张表,听休继续说下去。“债券提供的利率已经从三年前的百分之六提高到去年的百分之七点五,尽管利率上升,但每次未售出债券数量却越来越高。”

米奇了解金融常识,明白这话意味着投资者越来越觉得南美债券没有吸引力。休平心静气的阐述道破天机,米奇顿时气得七窍生烟。

休接着说:“此外,最近发行的三只债券,每一只都迫使银行在公开市场上购买债券,人为保持价格上升。”米奇明白,这意味着表格中的数字还压低了问题的严重程度。

“坚持在这个饱和的市场继续操作的后果是,我们现在持有将近100万英镑的科尔多瓦债券。我们银行过于倚重这个方向,资金风险很大。”

这一论据十分有力。米奇尽量保持冷静,心想,如果他是股东之一,他就会对这一项目投反对票。但一切不应纯粹靠金融上的推定做结论,利害攸关的还不只是钱的问题。

几秒钟里谁也没有说话。爱德华一脸怒容,但他克制着自己,他知道要是其他股东出面驳斥休,就会更好些。

最后哈里爵士发话了:“你的观点说得很明白,休,但我认为可能稍稍夸大了事实。”

乔治·哈特索恩表示赞同:“我们一致认为这个计划本身很合理,风险小,利润也相当可观。我认为我们应该接受。”

米奇事先知道这两个人会支持爱德华,他在等待小威廉做出判断。

但接着表态的是塞缪尔。“我明白各位都不肯否决新任资深股东提出的第一个重大提案。”他说。他的语气表明他们并非对立阵营的敌人,也相当通情达理,却出于些许好意不得不表态同意。“也许你并不打算过多依赖两个已经宣布辞职的股东的意见,但我做业务的时间是屋里任何人的两倍,休大概也算得上世界上最成功的年轻银行家,我们都觉得这个项目比表面上更危险。不要受个人因素的影响,拒不听从这个忠告。”

塞缪尔真是能言善辩,米奇想,不过早就料到他会保持什么立场。现在大家都看着小威廉。

他终于开口了。“南美洲的债券一直显得比较危险,”他说,“如果我们被它吓坏了,那么这几年就会错过一笔十分有利可图的业务。”这话听起来不错,米奇想。威廉继续说:“我不觉得会出现金融崩溃。科尔多瓦在加西亚总统的领导下已经越来越强大,我相信,我们在那儿的业务会在未来带来更多利润。我们应该寻求更多类似业务,而不是更少。”

米奇不出声地吐出了一口气,他赢了。

爱德华说:“那么,四位股东赞成,两位反对。”

“等一下。”休说。

老天爷,休可能还留了一手,米奇想。他牙根紧咬,真想大喊一声制止他,但还是强压下去,抑制住自己的情绪。

爱德华生气地看着休说:“怎么?你已经被多数否决了。”

“在这间屋子里,投票只是不得已的做法。”休说,“股东之间出现分歧时,我们通常要达成妥协,最终让每个人都同意。”

米奇看出爱德华打算压制他这个建议,但威廉说话了:“你有什么想法,休?”

“让我先问问爱德华,”休说,“你有信心售出全部或大部分债券吗?”

“是的,如果我们定出合适价格的话。”爱德华说。看他的表情,他显然弄不清这个问题的导向。米奇有种即将受挫的可怕预感。

休接着说:“那我们为什么不以委托方式出售债券,偏要自己包销呢?”

米奇心里暗暗诅咒,这不是他想要的。通常情况下,当银行发行例如一百万英镑的债券,它会同意自己收购所有未售出的债券,从而保证借款人收到一百万英镑。由于银行做了这种保证,它就能得到较高的利率。另一种方法是无担保出售债券。银行不承担风险,得到的利率也低得多,但如果一百万英镑的债券只卖出一万英镑,借款人就只能得到一万英镑。风险还留在借款人那儿——但在这个阶段米奇不想承担任何风险。

威廉哼了一声:“嗯,这倒也是一个办法。”

休实在狡猾,米奇感到一阵沮丧。如果休坚持反对整个计划,他就会被多数否决。可现在他提出了一个降低风险的方式,银行家是保守的一类人,总是倾向于降低自己的风险。

哈里爵士说:“即便佣金降低,如果我们能全部卖掉,就能赚到六千英镑左右。而如果我们无法全部卖掉的话,就可以避免相当大的损失。”

说点儿什么,爱德华!米奇心里着急。爱德华丧失了对会议的控制,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补回来。

塞缪尔说:“这样的话,股东之间也能达成一致,取得一个令人愉快的结果。”

几个人都低声表示同意。

无奈之下,米奇说:“我不能保证我的委托人会同意。过去银行都是包销科尔多瓦债券,如果你们决定改变政策……”他迟疑了一下,“我就可能去找别的银行。”这是在虚张声势,但他们能看出来吗?

威廉很生气地说:“这是你的特权,别的银行可能对风险持完全不同的态度。”

米奇发现他的威胁可能适得其反,马上又补充说:“我们国家的领导人十分重视与皮拉斯特银行的关系,绝不希望发生危害它的事情。”

爱德华说:“我们也回报他们这种感情。”

“谢谢你。”米奇觉得不可能再说什么了。

他把海港规划图卷起来。他已经被击败,但并不准备放弃。这两百万英镑是他成为自己国家总统的关键,他志在必得。

他要想点儿其他办法。

爱德华和米奇安排好在考斯夜总会共进午餐。本来这是他们的庆功午餐,但现在已经没什么可庆祝的了。

爱德华到达的时候,米奇已经想好了自己该怎么做。现在,他唯一的机会是说服爱德华偷偷违反股东的决定,不通知他们就签署承销债券。这样做既胆大又鲁莽,甚至是一种犯罪行为。但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爱德华走进来,米奇已经在桌边坐好。“我对今天上午银行发生的一切十分失望。”米奇开门见山地说。

“这都怪我那该死的堂弟。”爱德华说,坐了下来。他对侍者招了招手说:“给我拿一大杯马德拉白葡萄酒。”

“问题是,如果债券不能承销,港口建设就无法保证。”

“我已经尽我所能了,”爱德华悲哀地说,“你也在场,都看见了。”

米奇点点头。不幸的是这的确是实情。如果爱德华有他母亲那种才智,足以操纵别人的话,就有可能击败休。但如果爱德华是那种人,他也决不会让米奇牵着走。

就算是个小角色,他也可能反对米奇正在考虑的建议。米奇绞尽脑汁,要找出一个说服他,或者强迫他的办法。

他们点了午餐。等侍者离开后,爱德华说:“我在考虑自己应该有个地方。我跟我母亲一起住的时间太长了。”

米奇勉强装出感兴趣的样子说:“你要买个房子吗?”

“买个小一点儿的,我不想要那种宫殿式的,养着几十个仆人,跑来跑去给炉子添煤。一个不大的房子,有个好管家和几个佣人就够了。”

“可在怀特海文宅你也什么都有了。”

“是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个人隐私。”

米奇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了。“你不想让你母亲什么事情都知道……”

“比如,你要想留在我那儿过夜的话。”爱德华说,直勾勾地看了米奇一眼。

米奇突然明白他可以利用这个想法。他装出悲伤的样子,摇了摇头说:“等你有了房子的时候,我大概已经离开伦敦了。”

爱德华一下子懵了:“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筹不出建设新港口的钱,肯定会被总统召回的。”

“你不能回去!”爱德华吓得声音发抖。

“我当然不希望回去,但我别无选择。”

“债券能卖出去,我肯定。”爱德华说。

“我希望如此,如果他们不……”

爱德华用拳头捶着桌子,震得杯子直摇晃。“但愿休同意我签署包销债券!”

米奇紧张地说:“我想你必须遵守股东会的决定。”

“当然了,此外还能怎么样?”

“嗯……”他迟疑了一下,尽量显出不经意的样子说,“你可以不理会他们今天说的那些话,只管让你的手下拟出一个包销协议,谁也不告诉,你能吗?”

“我觉得可以。”爱德华有些担心地说。

“毕竟,你是资深股东。这应该起点儿作用。”

“当然能起很大作用了。”

“西蒙·奥利弗会谨慎地完成文书工作,你可以信任他。”

“好的。”

米奇简直不敢相信爱德华就这么轻易同意了。“这就决定了我是待在伦敦,还是被召回科尔多瓦了。”

侍者端上他们要的酒,为他们倒进杯子里。

爱德华说:“这件事情最终会暴露的。”

“到时候也晚了。你就推说出现了笔误。”米奇知道这种说法不合情理,怀疑爱德华不会轻信他。

但爱德华并没理会。“如果你留下的话……”他顿了顿,垂下眼睛。

“怎么?”

“如果你留在伦敦,你会时常在我的新房子里过夜吗?”

米奇心中一喜,他发现爱德华唯一感兴趣的就是这件事,看来他赢了。他随即展露出他那最迷人的微笑,说:“当然会了。”

爱德华点了点头。“我要的就是这个。下午我就跟西蒙说。”

米奇端起酒杯。“为了友谊。”

爱德华碰了碰杯,害羞地笑着说:“为了友谊。”

没做任何预先通知,爱德华的妻子艾米莉就搬进了怀特海文宅。

尽管人们都认为这座房子是奥古斯塔的,但事实上约瑟夫把它遗赠给了爱德华,因此他们不能把艾米莉轰出去——这种做法可能构成离婚的理由,而艾米莉正好希望这样。

严格说来,艾米莉才是这里的女主人,奥古斯塔住在这儿,只是因为她是婆婆而受到默许。如果艾米莉公开与奥古斯塔分庭抗礼,就会引发一场剧烈冲突。奥古斯塔乐见于此,但艾米莉很聪明,不会跟她公开对抗。“这里是你家,”艾米莉会甜甜地说,“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这种屈尊态度让奥古斯塔进退两难,委屈将就。

艾米莉甚至得到了奥古斯塔的贵族称号,作为爱德华的妻子,她现在是怀特海文伯爵夫人,而奥古斯塔是已故伯爵的遗孀。

奥古斯塔继续像房子的女主人一样对仆人们发号施令,一有机会她就撤销艾米莉对仆人作的指示。艾米莉从不抱怨。然而,仆人们开始捣乱了。相比奥古斯塔,他们更喜欢艾米莉。奥古斯塔觉得这是因为艾米莉对仆人太手软,很愚蠢。总而言之,尽管奥古斯塔费心干预,仆人们还是想出各种办法把艾米莉照顾得舒舒服服。

对付一个仆人最有力的武器,就是威胁解雇他,不给他写推荐信,这样以后就没人会雇用这个人。但艾米莉轻而易举就把奥古斯塔这个武器夺了过去,让她吓得要命。有一天,艾米莉下令安排午餐吃鳎鱼,奥古斯塔随即改成了鲑鱼,后来厨师做的还是鳎鱼,奥古斯塔马上解雇了她。但艾米莉给这厨师写了一份光彩夺目的推荐信,她立刻被金斯布里奇公爵雇用,薪水比原来更高。打这以后,奥古斯塔的仆人就再也不怕她了。

艾米莉的朋友们会来怀特海文宅喝下午茶,茶会是一种由家里女主人操持的仪式。艾米莉总是甜甜地微笑着恳求由奥古斯塔做主,这样,奥古斯塔就得对艾米莉的朋友客客气气,让她实在难受,跟让艾米莉当女主人没什么两样。

晚餐就更糟糕了。奥古斯塔要忍受她的客人们频频夸奖怀特海文夫人多么贤惠可爱,让她的婆婆坐在桌子上首。

奥古斯塔被人以智取胜,这还是她从未经历过的。通常,她对一个人的终极威慑是将其逐出自己宠幸者的小圈子。但驱逐正好遂了艾米莉的心愿,这样并不能把她吓唬住。

奥古斯塔变得更加坚定,决不让步。

人们开始邀请爱德华和艾米莉参加各种交际活动。艾米莉总是参加,不管爱德华是不是陪着她。人们开始注意到这一点。当艾米莉藏在莱斯特郡的时候,无人察觉她跟丈夫之间的隔阂,可一旦他们两人都住在城里,这就让人觉得很尴尬。

曾几何时,奥古斯塔不太在乎上流社会的意见。商界人士一直认为贵族轻浮虚伪,甚至堕落,并不关心这些人的见解,或者至少表面装出这副样子。但奥古斯塔很久以前就把这种简单的中产阶级自豪感丢在了一边。她是已故怀特海文伯爵的遗孀,一心渴望得到伦敦精英阶层的赏识。她不能让她的儿子粗鲁无礼地拒绝最优秀人物的邀请,因此她强迫他去。

今晚的情况就很说明问题。霍卡斯尔侯爵来伦敦参加上议院的辩论会,侯爵夫人安排了一次晚宴,招待几个没有去乡下狩猎的朋友。爱德华和艾米莉准备参加,奥古斯塔也一道前往。

可是当奥古斯塔穿着她的黑色丝绸礼服下楼时,她看见米奇·米兰达坐在客厅里,穿着晚礼服,正在喝威士忌。一见到他,她的心就狂跳起来。米奇穿着白色马甲,戴着高领,显得十分高雅华贵。他站起来,吻了吻她的手。她很高兴自己选了这件礼服,里面的胸衣开得很低,让她显得十分丰满。

爱德华在发现彼得·米德尔顿事件的真相后跟米奇断了交,但这只持续了几天,现在两个朋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亲密。这让奥古斯塔很高兴。她不能生米奇的气。她一直都很清楚他十分危险,但这一点让他更吸引人。有时她也感到恐惧,因为他已经杀害了三个人,但这种恐惧又让她感到兴奋。他是她所见过的道德最败坏的人,可她希望他把她摁倒在地,强行占有她。

米奇还维持着他的婚姻。他要是想跟蕾切尔离婚就能找到理由,因为一直有传言说她在跟梅茜·罗宾逊的哥哥丹交往,他是议会中的激进分子。但米奇是科尔多瓦部长,因此他不能离婚。

奥古斯塔坐在她的埃及沙发上,以为他会坐在她的身边,但让她失望的是,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这让她受了冷落,说:“你来这儿干什么?”

“爱德华跟我要去看一场职业拳击赛。”

“不,他不能去。他要跟霍卡斯尔侯爵吃晚饭。”

“噢。”米奇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我……还是他记错了。”

奥古斯塔确信是爱德华的错,怀疑他这是有意而为。他喜欢看拳击赛,有可能故意回避晚餐的安排。她必须立刻加以制止。“你最好自己去吧。”她对米奇说。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抗拒之色,一瞬间,她觉得他好像要跟她争辩。难道她已经无法继续控制这个年轻人了吗?她自问道。但他还是站了起来,尽管不太情愿,说:“那我就先溜了,你跟爱德华解释一下。”

“当然。”

可是晚了。米奇还没走到门口,爱德华就走了进来。

奥古斯塔发现他的皮疹愈发红肿起来,从咽喉处泛到了脖子后面,一直蔓延到了一只耳朵上。这病很让她担心,但他总是说医生认为不太要紧。

他两手摩擦着,充满期待地说:“我一直盼着这场比赛呢。”

奥古斯塔拿出她极具权威的腔调,说:“爱德华,你不能去看拳击赛。”

他就像个小孩子听说圣诞节被取消了一样。“为什么不行啊?”他哀告着说。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奥古斯塔觉得他实在可怜,差点儿让步,但她的心马上又硬了起来,说:“你得清楚我们已经定好了跟霍卡斯尔侯爵一起吃饭。”

“是今晚吗,不是吧?”

“你心里很清楚。”

“那我不去。”

“你必须去!”

“可我昨晚已经跟艾米莉出去吃饭了!”

“今晚再吃一次,正好一连两次文明晚餐。”

“见鬼,干吗要邀请我们?”

“别在你母亲面前骂街!我们受到邀请,因为他们是艾米莉的朋友。”

“艾米莉可以去——”他看到奥古斯塔的脸色,顿了一顿,“跟他们说我病了。”

“别让人笑话!”

“我觉得我愿意去哪儿就可以去哪儿,母亲。”

“你不可以得罪那些上流阶层的人!”

“我要去看拳击赛!”

“你不能去!”

就在这时,艾米莉走了进来,马上发现屋里的气氛不对,问道:“怎么回事?”

爱德华说:“去把那张该死的文件拿来,你不是一直追着我签字吗?”

“你说的什么?”奥古斯塔说,“什么文件?”

“我的离婚协议。”他说。

奥古斯塔一下子惊呆了,意识到眼下的一切绝非偶然,心里冒出一股火来。艾米莉就是这么一步步计划的,她的目的就是刺激爱德华,让他受不了,最后为了摆脱她,什么文件都肯签字。奥古斯塔甚至在不经意间帮了她的忙,硬是强迫爱德华履行他的社会责任。她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傻瓜,竟然被别人利用了。现在,艾米莉的计划就要成功了。

奥古斯塔说:“艾米莉!你别走!”

艾米莉甜甜地笑了一下,走了出去。

奥古斯塔转身对着爱德华。“你不能同意婚姻无效!”

爱德华说:“我已经四十岁了,母亲。我是家族生意的负责人,这也是我自己的房子,用不着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他真生气了,脸上表情十分倔强,奥古斯塔惊恐地意识到,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跟她对抗。

她感到一阵恐惧。

“过来坐这儿,泰迪。”她用柔和的声音说。

他不情愿地在她身边坐下。

她伸出手来抚摸他的脸,但他躲开了。

“你照顾不好自己,”她说,“你一直都照顾不好,因此米奇和我就一直照顾你,打你上学那会儿就是。”

他显得更倔强了:“看来现在你该停手了。”

奥古斯塔心里开始发慌,那感觉就像她对什么东西失去了控制一样。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艾米莉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份法律文件。她把文件放在摩尔式书桌上,桌子上已经摆好了笔和墨水。

奥古斯塔盯着儿子的脸。难道说,他害怕他的妻子,却一点儿也不怕自己的母亲?奥古斯塔真想一把抓过那份文件,把笔扔进火里,泼掉墨水。她把持住自己的情绪——最好还是让一步,不必显得这件事有多重要。但这种姿态也没什么作用,因为她已经表明立场,禁止他们废止婚姻,任何人都会知道她已被彻底击败。

她对爱德华说:“如果你签署这份文件,你就得从银行辞职。”

“我不这么认为,”他答道,“这跟离婚不一样。”

艾米莉说:“如果理由真实,教会不反对宣布婚姻无效。”这话听起来像是她从哪儿引用来的。显然她已经查问过了。

爱德华坐在桌前,挑了一支羽毛笔,往银墨盒里蘸了蘸。

奥古斯塔亮出她的杀手锏。她怒气冲冲,声音颤抖着说:“爱德华!如果你签了字,我就永远不会跟你说话!”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让笔落在纸上。所有人都沉默了。他的手移动着,鹅毛笔在纸上刮擦着,声如雷鸣。

爱德华放下手里的笔。

“你怎么可以如此对待你的母亲?”奥古斯塔发出一阵呜咽。

艾米莉用吸墨滚吸干签字墨迹,拿起文件。

奥古斯塔挡住艾米莉的去路。

爱德华和米奇呆立在一旁,一动不动,看两个女人对峙着。

奥古斯塔说:“把这张纸给我。”

艾米莉走上前,在奥古斯塔面前犹豫了一下,接着,她做了一个让人吃惊的动作——抬手扇了奥古斯塔一个耳光。

这一击让奥古斯又惊又疼,她尖叫一声,踉跄退了几步。

艾米莉迅速闪开,推门走了出去,手里抓着那份文件。

奥古斯塔重重地坐在身边的一把椅子上,哭了起来。

她听见爱德华和米奇离开了房间。

她感到自己深受挫败,又衰老、又孤独。

两百万英镑的圣玛丽亚港口债券发行彻底失败,比休担心的结果还要糟。到截止日,皮拉斯特银行仅仅售出四十万英镑,第二天价格立即下跌。休很高兴他当初迫使爱德华决定以委托方式出售,而不是包销全部债券。

在其后的星期一,乔纳斯·茂贝瑞一早将前一周的业务报表交给股东们查阅。他还没离开股东室,休就发现了一个疑点。“你先等一下,茂贝瑞,”他说,“这里有点儿不对。”他发现现金存款大幅减少,超过了一百万英镑。“上周没有大额提款,对吧?”

“据我所知没有,休先生。”茂贝瑞说。

休看了看屋里的其他股东。除了爱德华没到,其他人都在。“你们记得上周有什么人大额提款吗?”

谁都不清楚。

休站了起来。“我们得查一下。”他对茂贝瑞说。

他们到了楼上的高级职员房间。他们寻找的项目太大,不可能是现金支取,肯定是银行间的支付交易。休回想起自己当小职员的时候,每天都要把这类交易计入日志。他在一张桌子边坐下,对茂贝瑞说:“请把银行间往来记录簿拿来。”

茂贝瑞从架子上拿出一大本分类账,摆在他面前。另一个职员说道:“需要我做什么吗,休先生?这本账是我管的。”看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休意识到他是害怕自己做错了什么。

休说:“你是克莱茂,对吗?”

“是的,先生。”

“上周有没有超过一百万英镑的提现?”

“只有一笔,”这位职员马上说,“圣玛丽亚海港公司提走一百八十万的债券额,里面减去了佣金。”

休一下子站了起来。“可他们没那么多,他们只筹上来四十万!”

克莱茂的脸吓得发白。“债券的总额是两百万英镑——”

“但债券不是包销的,而是委托销售!”

“我查了他们的平衡账,上面有一百八十万。”

“该死!”休嚷道。房间里所有的职员都盯着他。“把账本拿来!”

房间另一头的一个职员取下一个大账本,给休拿过来,打开里面标着“圣玛丽亚港管理委员会”的那一页。

上面只记了三笔账:贷方是两百万英镑,借方二十万佣金计入银行,最后一笔账是将余额转入了另一家银行。

休一脸铁青。钱已经没了。如果一切只是简单的记账差错,那就很容易纠正。但钱已经在第二天从银行提走了。这说明整个事件是一个精心策划的欺诈行为。“老天爷,看来有人要因为这个坐牢了,”他愤愤地说,“这些账是谁记的?”

“是我,先生。”拿来账本的职员回答。他紧张得瑟瑟发抖。

“是谁指示的?”

“按照常规的文件。程序都正常。”

“从哪儿来的文件?”

“奥利弗先生那儿。”

西蒙·奥利弗是科尔多瓦人,米奇·米兰达的表弟。休立刻怀疑他就是幕后的操纵者。

休不打算在二十个职员面前追究下去,他已经后悔自己不该让他们知道出了这个麻烦。但他一开始也没想到会揭出这么大的一桩侵占行为。

奥利弗是爱德华的秘书,他在股东室那层,使用茂贝瑞边上的一间办公室。“去把奥利弗先生叫来,让他直接去股东室。”休对茂贝瑞说。他要在那儿跟其他股东一起继续调查。

“我马上去,休先生。”茂贝瑞说。“现在,你们都回去办公吧。”他对其余的人说。职员们一个个回了自己的办公桌,拿起了笔,但休一走出房间,里面就爆出一阵兴奋交谈的嗡嗡声。

休返回股东室。“发生了一桩严重的欺诈行为,”他严肃地说,“已对圣玛丽亚海港公司足额支付了全部债券额度,虽然我们只卖出了四十万。”

他们全都吓坏了。“见鬼!这是怎么回事?”威廉说。

“这笔钱存进了他们的户头,随后立即转到了另一家银行。”

“这该谁负责?”

“我认为是爱德华的秘书西蒙·奥利弗干的,我已经派人去叫他了,但我想这个兔崽子八成已经坐上去科尔多瓦的轮船了。”

哈里爵士说:“我们能把钱追回来吗?”

“我不知道,有可能钱已经汇出这个国家了。”

“他们不能用偷来的钱建海港吧!”

“也许他们根本不打算建什么海港。整个事情本来是一个该死的骗局。”

“我的老天。”

茂贝瑞进来了,让休吃惊的是,他身后跟着西蒙·奥利弗。这么说奥利弗并没有偷钱。他手里捧着一摞厚厚的合同书。他看上去胆战心惊,显然已经有人把休那句坐牢的话告诉了他。

奥利弗没做什么开场白,直接说:“圣玛丽亚的债券是包销的,合同上就是这样写的。”他找出那份文件,手颤抖着递给休。

休说:“股东们一致同意以委托的形式销售这些债券。”

“爱德华先生让我草拟一份包销合同。”

“你能证明吗?”

“可以!”他把另一张纸递给休。这是一个合同大纲,是股东给职员写的简短说明,指示他如何拟定完整的合同。纸上是爱德华的笔迹,明确表示贷款是包销的。

这就弄清楚了,爱德华对此负有责任。这里不存在欺诈行为,钱也没办法追回了,因为整个交易程序完全合法。休感到既沮丧又愤怒。

“好了,奥利弗,你可以走了。”他说。

奥利弗仍站在那儿。“我希望我没有受到任何怀疑,休先生。”

休并不相信奥利弗完全清白,但眼下他只能说:“你是按爱德华先生的吩咐做的事情,所以没什么过错。”

“谢谢你,先生。”奥利弗走了出去。

休看着其他几个股东。“爱德华违背了我们的集体决定,”他痛苦地说,“他背着我们更改了债券条款,让我们付出了一百四十万英镑的代价。”

塞缪尔重重坐了下来。“太可怕了。”他说。

哈里爵士和哈特索恩少校只是一脸茫然。

威廉问:“我们是不是破产了?”

休意识到这个问题是提给他的。那么,他们真的破产了吗?这实在难以想象。他考虑了一下,说:“从技术上说,并没有破产,虽然我们的现金储备已经下降了一百四十万英镑,债券出现在我们的资产负债表的另一端,价值接近购买价格。因此,我们的资产抵得过负债,仍然具有偿付能力。”

塞缪尔说:“如果价格不下跌的话。”

“的确如此。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件,让南美债券下跌,我们就出大麻烦了。”想到如此强大的皮拉斯特银行会变得不堪一击,他就心里难受,十分痛恨爱德华。

哈里爵士说:“要是我们不说出去呢?”

“不太可能了,”休回答说,“我在高级职员办公室里没有刻意隐瞒。估计现在银行上下都传遍了。午饭后,整个金融界就都会知道这件事的。”

乔纳斯·茂贝瑞插嘴提了一个实际的问题:“银行的流动资金怎么办,休先生?在周末以前我们需要一大笔存现,满足日常的取款。我们不能卖出海港债券,那样的话会进一步压低价格。”

这个想法很好。休仔细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然后说:“我要从殖民银行借一百万英镑。老坎利夫会对此保持沉默的,这应该能帮我们渡过难关。”他看了看周围的人。“这种办法只能应一时之急。银行已经非常脆弱了。从中期来看,我们必须尽快纠正这一态势。”

威廉说:“爱德华怎么办?”

休知道爱德华不得不辞职。但他不想自己把这话说出来,因此他沉默着。

最后塞缪尔说话了:“爱德华必须从银行辞职。我们再也不能相信他了。”

威廉说:“他可能要撤出他的资本。”

“他不能,”休说,“我们没有现金。这种威胁毫无作用。”

“对,”威廉说,“我没想到这一点。”

哈里爵士说:“那么,由谁来当资深股东呢?”

大家都不说话了。还是塞缪尔打破了沉默,他说:“唉,老天在上,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是谁发现爱德华的欺骗行为?谁在做主解救危机?你们都在听从谁的领导?这个钟头里所有的决定都是由一个人做出的,你们其他人只是在提问题,什么办法也没有。你们心里清楚这个资深股东应该由谁来当。”

休吃了一惊。他的脑子里一直想的是银行面临的问题,没心思考虑自己位置的事。现在他觉得塞缪尔说得对。其余的人或多或少有些迟钝。自打发现每周业务报表上的疑点后,他立刻行动起来,就好像他是资深股东一样。他知道,自己是唯一能够让银行渡过危机的人。

渐渐他才反应过来——他一生的抱负即将实现,他要当上皮拉斯特银行的资深股东了。他看了看威廉、哈里和乔治。他们都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是他们容忍爱德华当上资深股东,带来这样一场灾难。现在,他们明白了休自始至终都是对的,后悔当初没有听从他的劝告,希望弥补自己的错误。从他们的表情能够看出,他们的确希望他来接管银行。

但是得让他们自己把话说出来。

他看着威廉,除了塞缪尔以外,他是最年长的皮拉斯特家族成员。“你是怎么认为的?”

他只稍有犹豫,便说:“我想你应该当资深股东,休。”他说。

“哈特索恩少校?”

“我同意。”

“哈里爵士?”

“当然。我希望你能接受。”

就这样定下来了,休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谢谢你们的信任,我接受。我希望我能带领大家渡过这场灾难,保持我们的声誉和财产不受损害。”

正在这时,爱德华走了进来。

一阵稍显惊惶的沉默。屋里的人一直在像谈论一个死人一样谈论他,现在看他出现在这儿,不免感到震惊。

一开始他并没注意到这种气氛。“这里怎么变得乱哄哄的,”他说,“小办事员到处跑,高级职员在走廊里交头接耳,连一个干活的都没有。到底出了什么倒霉的事?”

谁也没说话。

他脸上渐渐显出惶恐,继而是愧疚的表情。“怎么回事?”他说,但凭借他的脸色,休知道他已经猜出了几分。“你们最好告诉我干吗都盯着我,”他坚持着,“毕竟,我是资深股东。”

“不,你不是了,”休回答说,“现在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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