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鹰翼行动  作者:肯·福莱特

1

2月16日,星期五,中午时分,洛・戈尔兹给乔・波赫打去电话,让他下午五点把EDS公司的人带到美国大使馆。购买机票和行李过磅将在大使馆连夜完成,他们可以在星期六早上乘泛美航空的班机撤离。

约翰・豪威尔非常紧张。他从阿波尔哈桑那里了解到,达德加仍然贼心不死。豪威尔不知道走陆路的一组到底怎么样了。倘若达德加发现保罗和比尔逃走了,或者他直接放弃了追捕保罗和比尔,转而扣押其他人质,那乘飞机这一组就会被逮捕。而机场将会是抓捕他们的最佳场所,因为所有人都会出示表明身份的护照。

他不知道选择乘第一架航班离开是否明智——据戈尔兹说,接下来会有一系列航班。或许他们应该等等,看看第一批撤离者会遇到什么状况,EDS公司的人会不会受到搜查。至少他们能提前知道登机程序是怎样的。

但伊朗人一开始也会不清楚状况。乘坐首个航班的优势是,一切都不确定,这些不确定性可能会帮助豪威尔和乘飞机的一组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最后他判断,首个航班是最佳选择,但他的不安却没有消除。鲍勃・扬也有同样的感觉。尽管扬不再为EDS的伊朗分公司工作——他现在派到科威特去了——但公司与卫生部洽谈时他在德黑兰,他还同达德加见过面,他的名字可能被列入了达德加的某个名单里。

乔・波赫也偏向于乘坐首个航班,尽管他没有多说什么——他的话一向很少,豪威尔觉得他不太好沟通。

里奇・加拉格尔和凯茜・加拉格尔拿不准自己是否真的想离开伊朗。他们非常坚定地告诉波赫,虽然西蒙斯上校有过交待,但波赫并不能“管”他们,他们有权自己做决定。波赫表示同意,但同时指出,如果他们决定在这里碰运气,但被投入了监狱,就别指望佩罗会再派出营救队来救他们。最后,加拉格尔夫妇也决定乘首个航班离开。

那天下午,他们检查了各种文件,销毁了一切同保罗和比尔有关的东西。

波赫给每个人发了两千美元,给自己兜里留了五百美元,将剩下的钱藏在鞋里,每只鞋一万美元。他穿的是从盖登那里借的鞋子,码比较大,方便藏钱。他兜里还放着一百万里亚尔,这笔钱他打算给洛・戈尔兹,请其转交给阿波尔哈桑,以支付EDS公司伊朗雇员的最后一次工资。

即将凌晨五点,他们正同戈尔兹家的勤杂工道别,这时电话响了。

波赫接起电话。是汤姆・沃尔特打来的,他说:“他们出来了。你听懂了吗?他们出来了。”

“我听懂了。”波赫说。

他们全上了车,凯茜抱着她的贵宾犬布菲。波赫开车。他没有将汤姆・沃尔特传达的消息转告给其他人。

他们把车停在大使馆附近的一条小巷里,然后离开了车——那辆车会一直停在那里,除非被人偷走。

走进大使馆时,豪威尔并没有半点轻松,因为大使馆内至少有一千个美国人,还有数十名革命武装的士兵。大使馆本应是美国不可侵犯的领土,但伊朗革命者显然根本不在乎这种外交细节。

乘飞机的一组被领去排队。

整晚基本都在排队中度过。

他们排队填表格,排队交护照,排队过磅行李。所有的行李都堆放在一个大厅里,他们必须找到自己的行李,将行李牌贴在上面,然后排队打开行李,让革命者检查——每一个包都被打开检查了。

豪威尔得知第一批将会有两架飞机起飞,都是泛美航空的波音747。一架飞往法兰克福,一架飞往雅典。撤离者按公司组织在一起,但EDS公司的人同大使馆的撤离者分配在一起。他们将乘坐飞往法兰克福的航班。

星期六早上七点,他们登上了开往机场的巴士。

通往机场的路程可不轻松。

每辆巴士都跳上了两三个持枪的革命者。巴士驶出大使馆大门的时候,他们看见了一群记者和电视工作人员——伊朗人认为,美国人受辱后乘飞机仓皇出逃是具有世界影响力的大事件,值得在电视上大播特播。

巴士摇摇晃晃地朝机场驶去。波赫旁边就是一个大约十五岁的革命者,他站在巴士的过道里,随着巴士的颠簸而摇晃,手指扣在步枪扳机上。波赫注意到枪的保险已经拉开了。

如果他打个趔趄……

街上挤满了人和车。似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些巴士里坐着美国人,他们的愤怒表露无遗。他们大喊着挥舞拳头。一辆卡车开到与巴士平行的位置,司机探出头敲打巴士。

车队被拦下了好几次。城市的不同区域被不同的革命团体所控制,每经过一个区域,该区域的革命团体就要拦下巴士,然后允许其离开,借此展示自己的权威。

通往机场的六公里路程足足开了两个小时。

机场的场面更加混乱。电视摄像机和记者比大使馆外多几倍,数以百计的武装人员跑来跑去,一些穿着破破烂烂的制服,一些在指挥交通。他们都认为这里归自己管,对巴士该往哪里去各持己见。

上午九点半,巴士里的美国人终于进入了机场。

大使馆工作人员开始派发昨晚收集的护照,但豪威尔、波赫、扬和加拉格尔夫妇的护照不见了。

早在十一月,保罗和比尔就将他们的护照交给了大使馆保管,但大使馆拒绝还给他们,除非先通知警察。大使馆会不会故伎重施?

波赫突然推开人群出现,手里拿着五张护照。“我在柜台后面的架子上找到的。”他说,“我猜是有人不小心放那里了。”

鲍勃・扬看见两个美国人正拿着照片在人群中搜寻。令他惊恐的是,那两人开始朝EDS公司的人走来。他们来到加拉格尔夫妇面前。

达德加怎么会把凯茜扣为人质呢?

那两人微笑着说,他们是来给加拉格尔送行李的。

扬大松一口气。

加拉格尔夫妇的朋友从凯悦酒店抢了一批行李下来,托这两个美国人将其带到机场交给加拉格尔夫妇。这两个人同意了,但他们不认识加拉格尔夫妇,所以才会拿着照片搜寻。

只是虚惊一场,但这还是令他们愈发焦虑。

乔・波赫决定去问个清楚。他离开队伍,找到了泛美航空的售票员。“我是EDS公司的。”波赫说,“伊朗人是不是在找什么人?”

“是的。他们正全力搜寻两个人。”售票员说。

“有没有找别的人?”

“没有了。而且他们是几个星期前通知我们的。”

“谢谢。”

波赫返回队伍,将询问的结果告诉了其他人。

撤离者开始从大厅前往候机室。

波赫说:“我建议我们分开走,那样我们看上去就不像是一伙的。即便有一两个人遇到麻烦,其他人也仍然可以通过。我走在最后,如果有人被扣下,我也留下。”

鲍勃・扬看了看自己的手提箱,上面的行李牌写着:威廉・D.盖洛德[威廉即比尔,比尔是威廉的昵称。]。

他惊慌失措了一阵子。如果伊朗人发现了这个牌子,会以为他是比尔并逮捕他。

他知道这是怎么造成的。他自己的箱子放在凯悦酒店,但被革命者毁坏了。不过,有一两个箱子基本没被破坏,扬借用了其中一个,就是现在他看的这个。

他将行李牌撕下来,塞进自己的兜里,打算一有机会就扔掉。

他们都通过了“乘客专用”门。

接下来,他们必须支付机场税。波赫觉得这很好笑——革命者肯定认为机场税是国王引进的唯一好东西吧。

接下来必须排队接受护照检查。

中午时分,豪威尔终于到了检查台前。

警卫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他的离境文件,在上面盖了章。接着他看了看护照上的照片,然后又盯着豪威尔的脸看了很久。最后他又将护照上的名字同桌上的名单比对了一番。

豪威尔屏住了呼吸。

守卫将护照递给了他,挥手让他通过。

乔・波赫最后一个经过护照检查点。守卫对他检查得尤其仔细,反复比对着他的脸和护照里的照片,因为波赫现在留着红胡子,与照片不大一致。但最后他也被允许通过了。

乘飞机的一组在候机室里非常开心——一切都结束了,豪威尔想,他们已经通过护照检查点了。

下午两点,他们开始通过登机口。这时一般都会有一道安检。这次警卫不仅搜查武器,还没收德黑兰的地图和照片,以及大笔的现金。但他们这一组没有人的钱被没收,警卫没有查看波赫的鞋子。

登机口外,一些行李被摆放在跑道上。乘客不得不去看自己的行李是不是在里面,如果在,就得趁行李未被装上飞机之前打开接受检查。乘飞机这一组的人的行李都没有被选中接受这一“特殊待遇”。

他们登上巴士,被载到等候的飞机面前。他们在那里又看到了电视摄像机。

在舷梯下,又得经过一次护照检查。等候飞往法兰克福的乘客有五百人,豪威尔加入了排队的行列。他比之前轻松了些许——看情况似乎没有人在找他。

他登上飞机,找到了一个座位。在乘客舱和驾驶舱都看得到荷枪实弹的革命者。一些本应该去雅典的乘客发现自己上错了飞机,场面顿时混乱——同样,那些去法兰克福却登上去雅典航班的乘客想必也会错愕吧。所有的座位都坐满了,机组成员也各就各位,但还是有人没有位子坐。

机长打开了舱内广播,请大家听他讲话。机舱里安静下来。“保罗・约翰和威廉・戴明在机上吗?”

豪威尔如坠冰窟。

约翰是保罗・恰帕罗恩的中间名。

戴明是比尔・盖洛德的中间名。

他们还在寻找保罗和比尔。

显然,达德加并不仅仅只是给了机场一张拦截名单。他牢牢地控制着这里,他的手下锲而不舍地想抓住保罗和比尔。

十分钟后,机长又通过广播说:“女士们、先生们,我们仍然没有找到保罗・约翰和威廉・戴明。我们收到通知,除非找到这两个人,否则不得起飞。如果机上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请务必告知我们。”

我死都不会说的,豪威尔想。

鲍勃・扬突然想到自己兜里写有“威廉・D.盖洛德”的行李牌。他去厕所将其丢入了马桶。

革命者又沿着过道逐一检查护照。他们仔细比对着乘客的脸和护照上的人像。

约翰・豪威尔拿出一本从德沃兰奇克家带出来的书,努力开始阅读,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他看的是罗宾・摩尔的惊悚小说《迪拜》,主题是中东阴谋。他的注意力始终无法集中在平装书上——他如今经历的情节与惊悚小说别无二致。很快达德加就会发现保罗和比尔不在这架飞机上。

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他的态度十分坚决。

他的头脑也十分灵敏。有什么地方比飞机上更适合检查护照的么?所有的乘客都坐在座位上,无处可躲!

但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达拉斯,T.J.马尔克斯接到马克・金斯伯格的电话。金斯伯格是卡特总统的助理,一直在帮助解决保罗和比尔的问题。金斯伯格在华盛顿监控德黑兰的局势,他说:“你们公司的五个人正在德黑兰机场的一架待起飞的飞机上。”

“太好了!”T.J.说。

“并不好。伊朗人正在搜索恰帕罗恩和盖洛德,他们不会允许飞机起飞,除非他们找到那两人。”

“哦,该死。”

“伊朗没有空中管制,飞机必须在天黑前起飞。我们不确定会发生什么事,但所剩的时间不多了。你们公司的人可能会被带下飞机。”

“你决不能让伊朗人那么做!”

“我会与你保持联络的。”

T.J.挂断电话。倘若保罗、比尔和走陆路的一组历经千辛万苦才逃离,结果又有更多的EDS公司员工被关进监狱,那岂不是得不偿失?这一结果想想都觉得可怕。

现在是达拉斯时间早上六点半,德黑兰时间下午四点。乘飞机的一组还剩两个小时的时间。

T.J.拿起电话。“给我找佩罗。”


“女士们、先生们。”飞行员说,“保罗・约翰和威廉・戴明仍未被找到。地面上的负责人将再检查一次护照。”

乘客抱怨连连。

豪威尔很想知道谁是地面上的负责人。

达德加?

或者是达德加的手下。他们有的认识豪威尔,有的不认识。

他朝走道另一头望去。

有人上了机。豪威尔的眼睛都瞪大了。那人穿着泛美航空公司的制服。

豪威尔长舒一口气。

那人缓慢地沿着过道走来,逐一比对机上五百名乘客的样貌与护照上的照片,然后检查照片和印章,看是否被做过手脚。

“女士们、先生们。我是机长,他们决定在行李被装上飞机的同时检查行李,如果你们听到自己的行李牌号码,就请站出来。”

这一组的行李牌都在凯茜的手袋里。她听到第一组号码时,连忙将行李牌检查了一遍。豪威尔努力吸引她的注意,希望能提醒她:这可能是个阴谋。

他们又听到了更多的行李牌号码,但没有人站起来。豪威尔猜所有人都宁肯丢掉行李,也不愿冒险离开飞机。

“女士们,先生们,请听到行李牌号码后站出来。你们不需要下飞机,只需要交出钥匙,以方便我们打开行李做检查。”

豪威尔并没有因此而轻松。他望着凯茜,努力吸引她的视线。大部分号码都被叫过了,但她并没有起身。

“女士们、先生们,现在通报一个好消息。我们同泛美航空的欧洲总部沟通过,已获准超载起飞。”

机舱内响起了零星的欢呼。

豪威尔望向乔・波赫。波赫把护照放在胸前,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显然在睡觉。乔实在冷静得出奇,豪威尔想。

随着太阳逐渐西沉,达德加的压力肯定会越来越大。显然保罗和比尔不在飞机上。如果一千个人被赶下飞机送回大使馆,那革命政府明天就必须再把繁冗的程序走一遍——革命政府上层肯定会有人大声说“不”!

豪威尔知道,他和乘飞机这一组的其他人现在已经犯了罪。他们纵容了保罗和比尔的出逃,无论伊朗人将这种行为称为“同谋”还是“事后从犯”,或者其他什么名字,这都是违法的。

他们曾商定被捕后的说辞,此刻他在脑中又将其过了一遍:他们星期一早上离开凯悦酒店去基恩・泰勒家(豪威尔本想说实话——他们去了德沃兰奇克家——但其他人指出这可能会给德沃兰奇克的房东太太带来麻烦,而泰勒的房东并没有同泰勒住在一起);星期一和星期二都待在泰勒家,然后星期二下午去了洛・戈尔兹家;之后的行程,他们无需再做掩饰。

这套说辞无法保护他们——豪威尔知道,达德加如果要扣留人质,是不会管人质是不是清白的。

六点钟时,机长说:“女士们、先生们,我们获准起飞了。”

舱门被关上,飞机几秒钟后就开动了。空姐吩咐没有座位的乘客坐在地板上。飞机滑行的时候,豪威尔想:就算现在达德加下令停飞,飞机也不会停下来的吧……

波音747渐渐加速,从跑道上起飞。

他们还在伊朗的领空。伊朗人可以派出战斗机……

不一会儿,机长说:“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现在已经离开了伊朗领空。”

乘客中爆发出微弱的欢呼。

我们成功了,豪威尔想。

他拿起那本恐怖小说,接着读了起来。

乔・波赫离开座位,找到领班空姐。

“飞行员能向美国发送信息吗?”他问。

“我不知道。”空姐说,“写下你要发的信息,我去问问他。”

波赫回到座位上,拿出纸笔。

他写道:梅夫・斯托弗,弗雷斯特大街7171号,达拉斯,得克萨斯。

他想了一会儿信息该怎么写。

他回想起EDS公司招聘部门的座右铭:鹰不会聚在一起,所以你得一只只地找。于是他写道:

鹰已离巢。

2

罗斯・佩罗想在返回美国之前同乘飞机的一组见上一面——他迫不及待地想让所有人聚在一起,那样他就能看到他们,百分百地确信他们都安然无恙。然而,星期五他在伊斯坦布尔仍无法确定载着豪威尔等人离开德黑兰的飞机的目的地。气定神闲的波音707机长约翰・卡伦知道如何解决这问题。“那些撤离航班一定会经过伊斯坦布尔,”他说,“我们只需要在机场等待他们从我们头顶飞过,然后用无线电呼叫他们问清楚。”他们最后没有这么做——星期六早上,斯托弗打电话告诉佩罗,乘飞机的一组将乘坐前往法兰克福的航班。

佩罗和其他人在中午办完退房手续,去机场同博尔韦尔和西蒙斯会合。一行人下午起飞离开了伊斯坦布尔。

佩罗在飞机上给达拉斯打去电话——利用飞机上的单边带无线电通话器,跟达拉斯打电话会变得如同从纽约打一样容易。佩罗找到了梅夫・斯托弗。

“乘飞机的一组的情况怎样?”佩罗问。

“我收到一条信息。”斯托弗说,“是泛美航空公司的欧洲总部发来的。只有一句话:鹰已离巢。”

佩罗笑了。大家都安全了。

佩罗离开驾驶舱,返回乘客舱。他的英雄们看起来都疲惫不堪。在伊斯坦布尔机场,他派泰勒去免税商店买香烟、小吃和酒,泰勒花了一千多美元。他们举杯庆祝乘飞机的一组成功逃离伊朗,但大家的情绪并没有因此振奋起来。十分钟后,他们都坐在皮革蒙面的座椅上,杯中的酒也没怎么动。有人提议打牌,但玩了一会儿就散了。

机组成员中有两名漂亮的空姐。佩罗让她们搂住泰勒,然后给他们拍了照。他威胁说,如果泰勒不听话,就会把照片交给泰勒的妻子玛丽。

大多数人都很累却睡不着,但盖登去了豪华卧室,躺在特大号的床上呼呼大睡。佩罗有点生气——他认为年纪更大、看上去更累的西蒙斯应该去睡那张床。

但西蒙斯在同一个名叫阿妮塔・梅尔顿的空姐聊天。她是一个二十多岁、活泼可爱的金发瑞典姑娘,会开玩笑,想象大胆,爱好猎奇。她很有趣。西蒙斯发现自己跟这姑娘之间的相似之处——都不太在意别人怎么想,个性独立。西蒙斯喜欢她。自从露西尔去世后,他还是第一次对女人感兴趣。

他又变成了一个正常人。

罗恩・戴维斯开始感到睡意。他觉得特大号的床可以睡两个人,于是进入卧室躺在盖登旁边。

盖登睁开眼睛。“戴维斯?”他难以置信地说,“你怎么到我床上来了?”

“别担心。”戴维斯说,“你现在可以对所有的朋友说你同黑鬼睡过了。”他闭上了眼睛。

飞机快抵达法兰克福时,西蒙斯想到他仍要为保罗和比尔负责,于是精力又集中到工作上,开始思索可能的敌对行为。他问佩罗:“德国同伊朗签有引渡条约吗?”

“我不知道。”佩罗说。

西蒙斯用特有的严厉表情看着他。

“我去查。”佩罗补充道。

他打电话给达拉斯,让律师汤姆・卢斯接电话。“汤姆,德国同伊朗签有引渡条约吗?”

卢斯说:“我百分之九十九肯定他们没有签过。”

佩罗将这句话转告西蒙斯。

西蒙斯说:“我见过有人百分之九十九肯定自己安全,最后却送了命。”

佩罗对卢斯说:“你必须百分之百肯定。我几分钟后再打过来。”

他们在法兰克福降落,入住了机场附近的一家酒店。德国的酒店接待员非常好奇,将他们所有人的护照编号都记录了下来。这令西蒙斯更加不安。

他们聚在佩罗的房间里,佩罗又给达拉斯打去电话。这次他同T.J.马尔克斯通话。

T.J.说:“我向华盛顿的一位国际律师咨询过了,他认为伊朗和德国之间签有引渡条约。他还说,德国人在这方面非常守法,如果伊朗人要求他们逮捕保罗和比尔,他们很可能会立即执行。”

佩罗将这些话转达给西蒙斯。

“好吧。”西蒙斯说,“进展到今天这一步,我们决不能冒任何风险。这个机场的地下有一座影院,影院有三个影厅。保罗和比尔可以藏在影院里……比尔在哪儿?”

“去买牙刷了。”有人说。

“杰伊,去找他。”

科伯恩出去了。

西蒙斯说:“保罗同杰伊进入一个影厅,比尔同基恩进入另一个影厅。帕特・斯卡利在外面站岗。他也要买张票,以便进影厅查看其他人。”

西蒙斯在飞机上还是一个轻松惬意的老人,现在摇身一变,又成了突击队队长——佩罗觉得这一转换特别有趣。

西蒙斯说:“通往地铁站的入口就在地下影院附近。倘若出了状况,斯卡利就将四人从影院带出来,乘地铁进城,然后租车开往英国。如果安然无事,我们就在登机前将他们从影院里带出来。好,大家去做事吧。”

比尔正在购物区。他兑换了货币,购买了牙膏、牙刷和梳子。他觉得换上一件新衬衫会让他感觉更像回归了正常,于是又去兑换货币。他正在货币兑换亭外排队,这时科伯恩拍了拍他的肩膀。

“罗斯想在酒店见你。”科伯恩说。

“什么事?”

“现在我不能说。你必须回来。”

“你不是开玩笑吧!”

“走吧。”

他们进入佩罗的房间,佩罗向比尔解释了情况。比尔难以置信,他本以为自己在现代而文明的德国完全不必担心安全问题。究竟到哪儿才安全啊?难道达德加要追缉他到天涯海角,直到比尔被抓回伊朗或者被杀吗?

科伯恩不知道保罗和比尔在法兰克福是否真的有可能遇上麻烦,但他知道西蒙斯谨小慎微的预防措施是对的。过去七个星期,西蒙斯的大部分计划都落空了——突袭监狱,将软禁在家中的保罗和比尔抢走,从科威特脱逃。但是,西蒙斯的某些预见最后成真了,而且是那些看似最不可能的预见——加斯尔监狱被暴徒攻占,而拉西德也参与其中;西蒙斯和科伯恩仔细侦察过的去色罗的道路最后成了他们脱逃的路径;让保罗和比尔背下他们假护照上的所有信息,这在穿黑色长大衣的男子盘问他们时发挥了作用。科伯恩不需要证明——西蒙斯说什么他都认可。

他们来到地下影院。两个影厅在放色情电影,第三个影厅在放《大白鲨2》。比尔和泰勒进入了第三个影厅,保罗和科伯恩则进入了播放南太平洋裸女的影厅。

保罗坐在座位里盯着银幕,又累又无聊。电影是德文的,尽管色情电影里的对白并没有太大作用。还有比一部劣质的限制级电影更糟糕的东西吗?他突然听到鼾声大作,转头看科伯恩。

科伯恩已经沉入梦乡。


约翰・豪威尔和乘飞机的一组的其他成员在法兰克福降落,西蒙斯已经做了周全的安排,方便他们迅速转机。

罗恩・戴维斯在出站口外等待,乘飞机这一组一到,他就要将他们从人群中拉出来,带去另一道门,门后停着那架波音707。拉尔夫・博尔韦尔在远处观察,一见到乘飞机的一组的成员出现,他就会到地下电影厅告诉斯卡利将人召集起来。吉姆・舒维巴赫在用绳子围起来的媒体区内,记者们早已就位,等待着美国撤离者。他坐在一个名叫皮埃尔・萨林格的作家旁边(这家伙并没意识到自己正在接触一个多么精彩的故事),假装阅读德国报纸上的家具广告。舒维巴赫的工作是跟在乘飞机的一组后面,确保他们在转移时没被人跟踪。如果遇到麻烦,舒维巴赫和戴维斯就会制造混乱。他们被德国人逮捕了也没关系,因为他们不会被引渡回伊朗。

整个计划按部就班地执行,中间只出了一个岔子——里奇・加拉格尔和凯茜・加拉格尔不想去达拉斯。他们在那边没有朋友和家人,他们不知道在那里会有怎样的未来,也不知道他们的狗布菲能否获准进入美国,而且他们也不想再坐飞机了。他们与其他人道过别,自行安排了。

乘飞机的一组的其他成员——约翰・豪威尔、鲍勃・扬和乔・波赫——跟着罗恩・戴维斯登上了波音707。吉姆・舒维巴赫跟在他们后面。拉尔夫・博尔韦尔召集起其他人,大家全都登上了回家的航班。

达拉斯的梅夫・斯托弗给法兰克福机场打去电话,为乘客点了餐。这顿饭非常奢华,包括:鱼肉、鸡肉和牛肉;六份海鲜,配料有酱汁、辣根和柠檬;六份开胃小吃;六个三明治,夹着火腿、奶酪、烤牛肉、火鸡肉和瑞士奶酪;六份浇有蓝纹干酪和酸酱油的生菜;六份奶酪,配以各种面包和饼干;六份豪华酥皮糕点;四份新鲜水果;四瓶白兰地;二十杯七喜,二十杯姜汁汽水;十杯汽水,十杯汤力水;十夸脱橙汁;五十盒牛奶;四加仑装在膳魔师杯子里的煮咖啡;一百套塑料餐具,包括刀子、叉子、勺子;六打纸碟,大小有两种;六打塑料杯;六打泡沫塑料杯;健牌、万宝路、酷尔和沙龙香烟各两包;两盒巧克力。

机场送餐人员一开始还出了错,把所有菜都送来了两份。

飞机起飞被延迟了。一场冰暴突然降临,波音707被排在最后一个接受除冰——商务机有优先权。比尔开始担心。机场将在半夜关闭,他们可能不得不下机返回酒店。比尔不想晚上在德国度过。他想踏上美国的土地。

约翰・豪威尔、乔・波赫和鲍勃・扬向大家讲述了他们从德黑兰飞来的经过。听到达德加是多么顽固地阻止他们离开那个国家,保罗和比尔都忍不住背脊发凉。

飞机终于除了冰,但一号引擎无法发动了。飞行员约翰・卡伦认为症结在气动阀上。机械师肯・仑兹下了飞机,手动保持阀门打开,卡伦发动了引擎。

佩罗将拉西德领入驾驶舱。拉西德昨天才头一次坐飞机,他想同机组成员坐在一起。佩罗对卡伦说:“我们来个漂亮的起飞。”

“没问题。”拉伦说。他将飞机滑行到跑道上,然后以很大的仰角快速攀升。

乘客舱内,盖登正在哈哈大笑——他刚听说,保罗在监狱里同男人一起关了六个星期后,又不得不忍着看一部色情电影——他觉得这太好笑了。

佩罗打开一瓶香槟,祝酒道:“让我们为那些知道要做什么并成功做成了这些事的人干杯。”

拉尔夫・博尔韦尔啜着自己的酒,感觉到一丝暖意涌上心头。

不错,我们说要去做什么,然后就去做成了。

他还有另一个高兴的理由。下个星期一就是凯夏的七岁生日。每次他给玛丽打电话,玛丽都会说:“一定要在凯夏生日之前回来。”看样子他还赶得上。

比尔终于放松下来。现在,我只需要等待飞机将我载到美国,就能见到艾米丽和孩子们了,他想。我终于安全了。

他之前也曾数次认为自己安全过——当他抵达德黑兰凯悦酒店的时候,当他穿越边境进入土耳其的时候,当他从凡起飞的时候,当他降落在法兰克福的时候——但每次他都高兴得太早了。

而这一次他又高兴错了。

3

保罗一向对飞机非常着迷,现在他抓住机会,坐进了波音707的驾驶舱。

飞机从英国北部飞过的时候,他发现飞行员约翰・卡伦、机械师肯・仑兹和副驾乔・福斯诺特遇到麻烦了。自动飞行模式下的飞机正在左右摇晃。罗盘坏了,导致惯性导航系统失灵。

“这意味着什么呢?”保罗问。

“这意味着我们不得不手动驾驶这东西穿越大西洋。”卡伦说,“我们能做到,只是会非常累而已。”

几分钟后,机舱内温度骤然下降,然后又骤然上升。增压系统也失灵了。

卡伦降低了飞行高度。

“我们不能以这样的高度越过大西洋。”他告诉保罗。

“为什么?”

“我们的燃油不够——低飞时油耗更大。”

“为什么不高飞呢?”

“高了就没法呼吸了。”

“机上有氧气罩啊。”

“但不够穿越大西洋用。没有飞机会携带那么多氧气。”

卡伦和他的机组成员摆弄了一会儿控制装置,然后卡伦叹气道:“你能把罗斯叫来吗,保罗?”

保罗找来了佩罗。

卡伦说:“佩罗先生,我认为我们应该尽快降落。”他再次解释了为什么在增压系统失灵的情况下无法穿越大西洋。

保罗说:“约翰,如果我们不重返德国的话,我会一辈子感谢你的大恩大德的。”

“别担心。”卡伦说,“我们会去伦敦的希思罗机场。”

佩罗返回乘客舱向大家通报了情况。卡伦通过无线电呼叫伦敦的空中管制中心。现在是凌晨一点,空中管制中心告诉他希思罗机场关闭了。他告诉对方自己遇上了紧急情况。他们准许他降落。

保罗简直不敢相信,他们经历了那么多苦难,现在又要紧急迫降!

肯・仑兹开始释放燃油,使飞机的重量降低到最大着陆重量之下。

伦敦告诉卡伦,英国南部有雾,但目前希思罗机场的能见度在半英里左右。

肯・仑兹关闭了排油阀,但有一个应该熄灭的红灯仍然亮着。“有一个排油槽没缩回来。”仑兹说。

“难以置信。”保罗说,点燃了一支烟。

卡伦说:“保罗,我能抽支烟吗?”

保罗瞪着他,“你不是说你十年前就戒烟了吗?”

“别问了,给我一根吧。”

保罗递给他一支烟,道:“现在我真的有点害怕。”

保罗回到乘客舱。空姐正指挥大家把碟子、瓶子和行李收起来,将所有未固定的东西固定好,以准备降落。

保罗进入卧室。西蒙斯躺在床上。他用冷水刮过胡子,此刻正在熟睡。

保罗离开卧室,问杰伊・科伯恩:“西蒙斯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当然知道。”科伯恩答道,“他说他不懂开飞机,所以没什么能帮忙的,不如去小睡一会儿。”

保罗不解地摇了摇头。这家伙怎么如此冷静?

他返回驾驶舱。卡伦依然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语气镇定,动作平稳,但卡伦嘴里叼的烟让保罗很不安。

几分钟后,红灯熄灭了。排油槽终于缩回来了。

他们在浓云之中靠近希思罗机场,飞机开始降低高度。保罗看着高度计——六百英尺,五百英尺,但外面除了白茫茫的雾,什么都看不见。

到三百英尺的高度时,情况依然没有变化。接着,他们突然从云中钻了出来,跑道就出现在他们面前,仿佛圣诞树一般。保罗长舒了一口气。

他们落地了,消防车和救护车呼啸着沿跑道驶向飞机,但这次降落堪称完美。


拉西德久闻罗斯・佩罗的大名。佩罗是亿万富翁、EDS公司的创立者、商业奇才。他坐在达拉斯指挥科伯恩和斯卡利这样的人在全世界为其效力,就像调动棋盘上的棋子一样。但见到佩罗先生之后,拉西德才惊异地发现,他看上去只是一个相当普通的人,个头很矮,而且非常和善。拉西德走进伊斯坦布尔的酒店房间,这个长着鹰钩鼻的矮个子伸出手说:“你好,我是罗斯・佩罗。”拉西德握着他的手,尽量自然地说:“你好,我是拉西德・卡兹米。”

那之后,他愈发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是EDS公司的一员。但在希思罗机场,他又鲜明地感觉到自己不是。

飞机刚一停稳,一车机场警察、海关和移民局官员就登上飞机,开始问话。他们不喜欢自己看到的一幕:一群脏兮兮、臭烘烘、胡子拉碴、头发蓬乱的男人,携带好几种货币,坐着一架装饰尤其奢华的飞机,飞机尾号还是乔治敦开曼群岛国的。在他们看来,这可太反常了。

不过,在询问了大概一个小时之后,他们找不到这一飞机的人是毒品走私贩、恐怖分子或巴勒斯坦解放组织成员的证据。因为美国人持有美国护照,他们不需要签证或其他文件就能进入英国。他们都通过了检查,除了拉西德。

佩罗在移民局官员面前据理力争:“你可能不知道我是谁,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是罗斯・佩罗。如果你向美国海关查一查我的背景,我想你就会信任我。倘若我要将一个非法移民带入英国,那我将得不偿失。我现在愿意为这个年轻人负责。我们将在二十四小时内离开英国,明早从盖特威克机场起飞,乘坐布兰尼夫国际航空公司的飞机返回达拉斯。”

“我们恐怕不能这么做,先生。”移民局官员说,“这位先生必须留在我们这里,直到我们将他送上飞机。”

佩罗说:“如果他留下,那我就留下。”

拉西德大吃一惊。罗斯・佩罗宁愿在机场,甚至是牢房里过一晚上,也不愿抛弃拉西德!这是拉西德做梦也想不到的。如果换作是帕特・斯卡利或者杰伊・科伯恩挺身而出,他只会感激,而不会惊讶。但愿意陪他同甘共苦的人是罗斯・佩罗!

官员叹气道:“你在英国认识可以为你担保的人吗,先生?”

佩罗在脑中搜索起来。我在英国认识谁?他想。“我不认识——不,等等。”他当然认识!英国的一位伟大的英雄曾在达拉斯同佩罗见过几次面。佩罗和玛戈也曾到他在英国的家做客,那里叫布罗德兰兹。“我认识蒙巴顿伯爵。”他说。

“我同上司谈谈。”官员说,然后下了飞机。

他离开了很长时间。

佩罗对斯卡利说:“我们一离开这里,你就去给我们所有人订明早飞往达拉斯的布兰尼夫国际航空公司的头等舱座位。”

“好的。”斯卡利说。

移民局的官员回来了。“我可以给你二十四小时。”他对拉西德说。

拉西德看着佩罗。哦,小子,你的老板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他们入住了机场附近的驿站酒店,佩罗给达拉斯的梅夫・斯托弗打去电话。

“梅夫,我们这儿有个人,他只有伊朗护照,没有美国签证——你知道我在说谁吧?”

“是的。”

“他救了美国人的性命,在我们抵达美国后,我不想让他受到骚扰。”

“明白。”

“给哈里・麦基罗普打电话。让他解决这件事。”

“好的。”


凌晨六点,斯卡利叫醒了所有人。他把科伯恩从被窝里拽出来。西蒙斯给科伯恩服用的催醒丸的副作用仍未消退——科伯恩脾气暴躁,疲倦不堪,全然不顾自己是否赶得上飞机。

斯卡利安排了一辆巴士,将所有人载去盖特威克机场,路上足足要花两个小时。他们出酒店的时候,基恩・泰勒费力地提着塑料大箱子,里面装有他在伊斯坦布尔机场购买的酒和烟。他说:“嘿,你们有人愿意帮我提一下吗?”

没有人应声。他们都上了巴士。

“你们都是浑蛋。”泰勒说,他只好将这些烟酒都交给了酒店门卫。


抵达机场后,佩罗走在他的人后面,发现其他乘客都在纷纷避让,这时他才意识到他的人看上去有多么邋遢。大多数人已经好几天都没有好好洗过澡、刮过胡子,他们穿着的衣服裤子都很脏,而且不合体。他们很可能也散发着臭味。

佩罗要求布兰尼夫国际航空公司的乘客服务专员来见他。布兰尼夫是达拉斯的航空公司,佩罗多次乘坐这家公司的航班去伦敦,所以许多员工都认识他。

他问这名专员:“我能不能为我的人包下波音747的上层休息室?”

专员瞪着佩罗的人。佩罗知道他在想什么——佩罗招待的通常是举止安静、西装革履的商人,而这次他带来的人却像是一群刚修理完特别脏的发动机的维修工。

专员说:“呃,我们不能把整个休息室都租给你,先生,因为国际航班规则不准这么做。但我想如果你的朋友到上层休息室去,其他乘客是不会打扰你们的。”

佩罗明白他的意思。

佩罗上飞机的时候,对一个空姐说:“我的人在飞机上要什么你就给他们什么。”

佩罗继续往前走,这个空姐瞪大了眼睛,转头问自己的同事:“他是什么人?”

她的同事告诉了她。

机上播放的电影是《周末夜狂热》,但投影仪却失灵了。博尔韦尔很失望:他看过这部电影,本打算再看一遍,但现在他只好坐在那里,同保罗聊天。

其他人大都去了上层休息室。西蒙斯和科伯恩又躺下睡着了。

飞到大西洋上空时,基恩・泰勒突然想到清算一下账目。过去的几周里,他都将超过二十五万美元的现金带在身上,在必要的时候大把大把地花出去。

他在地板上铺了一张毯子,开始将钱收集到一处。营救队的其他成员也纷纷把他们口袋、靴子、帽子和袖子里的钞票找出来,扔到地板上。

有一两个头等舱的乘客不顾佩罗的人令人不快的外表,也来到上层休息室,但现在他们还是离开了,因为这群貌似恶徒的人不仅体味难闻,胡子拉碴,戴着针织帽,穿着脏靴子和破大衣,更可怕的是,他们竟然将大笔钞票摊在地板上数了起来。

几分钟后,一个空姐来到上层休息室,对佩罗说:“有乘客建议我们通知警察调查你们,”她说,“您能下来安抚他们一下吗?”

“我很乐意。”

佩罗来到头等舱,向坐在前排的乘客介绍自己。有人听说过他。他开始告诉他们保罗和比尔的故事。

他说着说着,其他乘客也来听了。头等舱的机组成员也停下工作,站在一旁。然后,经济舱的一些机组成员也来了。很快他身边就围满了人。

佩罗开始认识到,他讲的故事可能全世界都想听。

上层休息室里,大家跟基恩・泰勒开了最后一个玩笑。

泰勒收集钱的时候,不小心掉下了三捆钞票,每捆一万美元,比尔将这些钱悄悄地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最后钱数当然不对。他们全像印度人那样围坐在地板上,忍住笑意,看着泰勒又把钱数了一遍。

“我怎么会漏掉三万美元?”泰勒气呼呼地说,“浑蛋,怎么数来数去都是这么多钱。也许是我脑子发昏了。我他妈的到底怎么了?”

这时比尔从楼下上来道:“出什么事了,基恩?”

“我们差三万美元,我不知道我把钱花到哪里去了。”

比尔从口袋里摸出三捆钞票,道:“你找的是这个吧?”

他们哄堂大笑起来。

“给我。”泰勒火冒三丈,“该死的盖洛德,我真希望把你留在监狱里!”

他们笑得愈发厉害了。

4

飞机朝达拉斯降落。

罗斯・佩罗坐在拉西德旁边,将他们经过的地名一一告知拉西德。拉西德朝窗外望去,身下是平坦的棕色大地和宽阔而笔直的公路。这里就是美国。

乔・波赫的心情大好。他在明尼苏达州的一个橄榄球俱乐部做队长的时候,每次艰难地赢得比赛,他也没有如此高兴过。从越南回来的时候他也有同样的感觉——他是优秀团队的一分子,他活了下来,他学到了很多东西,他得到了成长。

现在,只差一样东西就能令他感到彻底满意——一套干净的内衣裤。

罗恩・戴维斯坐在杰伊・科伯恩旁边。“嘿,杰伊,我们现在能干什么营生呢?”

科伯恩笑道:“我不知道。”

戴维斯觉得,如果自己再坐到办公桌后面,那会非常奇怪。他不喜欢那幅画面。

他突然想到,玛瓦已经怀孕三个月了,肚子应该鼓出来了吧。他很想看到她的样子。我知道我要什么,他想。我要一杯可乐,罐装的那种,从加油站的自动售货机里取出来。还需要一份肯德基。

帕特・斯卡利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别让我再看到橙色出租车。

斯卡利坐在吉姆・舒维巴赫旁边,他们又在一起了——身材矮小但身手不凡的一对搭档——整个行动中,他们没有开一枪。他们一直在谈论EDS公司可以从营救行动中学到什么。公司在其他中东国家还有项目,并打算到远东发展业务。公司是否需要成立一支常备的营救队,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一旦公司遇到问题,他们就愿意奔赴遥远的国度执行秘密任务?他们认为答案是否定的。这次行动是独一无二的。斯卡利不想再去任何原始落后的国家。在德黑兰的时候,他恨透了每天早上同两三个脾气暴躁的家伙挤进橙色出租车,车内广播中播放着刺耳的伊朗音乐,下车时还必定同司机为打车费吵一架。无论我将来在哪里工作,做什么,我都要开自己的车去办公室。那必须是一辆宽敞舒适的美国车,开着空调,播放着柔和的音乐。而且,我可不想再蹲在地板里的洞上解手,我要干净卫生的美式厕所可上。

飞机落地时,佩罗对斯卡利说:“帕特,你最后一个出去。你要确保所有人都通过检查,并应对一切可能出现的问题。”

“好的。”

飞机缓缓停下。舱门打开了,一个女人上了飞机。“那个人在哪儿?”她说。

“这儿。”佩罗指着拉西德说。

拉西德第一个下飞机。

佩罗想:梅夫・斯托弗都做好安排了。

其他人下飞机,通过海关。

科伯恩通关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身材矮壮、戴着眼镜的梅夫・斯托弗,咧开一张大嘴笑着。科伯恩伸开双臂拥抱斯托弗。斯托弗从兜里掏出科伯恩的结婚戒指。

科伯恩非常感动。他将戒指交给斯托弗保管之后,斯托弗就成了整个行动的关键。他坐镇达拉斯,不停地接听拨打电话,上传下达,确保行动顺利推进。科伯恩几乎每天都同他通话,传达西蒙斯的命令和要求,接收各种信息和建议——他比其他人都懂得斯托弗有多么重要,没有斯托弗,他们将一事无成。但在所有工作结束后,斯托弗仍然没有忘记科伯恩交给他的结婚戒指。

科伯恩戴上戒指。在德黑兰无事可做的时候,他对自己的婚姻做过严肃的思考,但现在这些想法都烟消云散了,他非常渴望见到莉兹。

梅夫让他走出机场,登上等在外面的巴士。科伯恩听从了指示。他在巴士上看到了玛戈・佩罗。他露出微笑,与她握手。然后,车厢内突然爆发出喜悦的尖叫,四个无比兴奋的孩子——吉姆、克里斯蒂、斯科特和凯莉——朝他扑来。科伯恩大笑起来,努力同时抱住孩子们。

莉兹站在孩子们背后。科伯恩轻轻地将孩子们从自己身上脱开。他的眼中噙满泪水。他抱住妻子,哽咽难言。

基恩・泰勒上巴士的时候,他的妻子都没有认出他。她一向优雅的丈夫穿着脏兮兮的橙色滑雪夹克,戴着针织帽。他有一星期都没刮胡子,瘦了十五磅。他在妻子面前站了几秒钟,妻子都没反应。最后还是莉兹・科伯恩提醒道:“玛丽,你不同基恩打招呼吗?”接着他的孩子——麦克和多恩——抱住了他。

今天是泰勒的生日。他四十一岁了。这是他这辈子度过的最愉快的生日。

约翰・豪威尔见到了自己的妻子安吉拉,坐在司机背后,怀里抱着十一个月大的迈克尔。孩子穿着蓝色牛仔裤和条纹橄榄球衫。豪威尔抱起孩子说:“你好,迈克尔,还认识爸爸吗?”

他坐在安吉[安吉拉的昵称。]旁边,抱住她。在巴士座椅上这么做有点尴尬。豪威尔通常很害羞,不愿在公众场合表达感情,但他还是一直抱着她,因为这种感觉好极了。

拉尔夫・博尔韦尔也见到了妻子玛丽和两个女儿斯泰茜和凯夏,他抱起凯夏说:“生日快乐!”所有不幸都过去了,一切又恢复如常。他拥抱着妻子和女儿。他做了他应该做的事,家人也出现在了应该出现的地方。他感觉自己似乎证明了什么,尽管只是对自己。在空军服役的岁月里,无论是维修装备的时候,还是坐在飞机里看着炸弹落下的时候,他从未感觉自己的勇气接受过考验。他的亲戚中有人因为参加地面战斗而获得奖章,而他一直心有不甘,觉得自己仿佛扮演了轻松的角色,就像是战争片中好吃懒做的怕死鬼,跟上战场真刀真枪拼命的士兵完全不相干。他总是质疑自己到底有没有勇气。现在,回想起自己在土耳其的所作所为——受困于阿达纳,在暴风雪中驾驶那辆该死的1964年产雪佛兰,在土匪出没的区域同“菲什先生”表兄的儿子换轮胎,又回想起佩罗的祝词——让我们为那些知道要做什么并成功做成了这些事的人干杯——他得出了答案:是的,我有勇气。

保罗的两个女儿卡伦和安・玛丽穿着配对的方格呢裙子。小女儿安・玛丽首先扑进他怀里。他将她一把搂起来,紧紧抱住。卡伦个头太大,他抱不起来,但他仍然紧紧地拥抱着她。卡伦和安・玛丽身后是鲁丝,他的妻子,穿着粉红色调的衣服。他用力亲吻她,在她唇上停留了很久,然后微笑着看她。他抑制不住自己的笑容。他感觉开心极了,这种感觉是他此生从未体验过的。

艾米丽看着比尔,仿佛不相信他真的在那儿一样。“上帝啊,”她怯怯地说,“再看到你实在太好了,亲爱的。”

比尔亲吻了艾米丽,巴士中安静了下来。接着大家都听到了蕾切尔・舒维巴赫的啜泣。

比尔亲吻了女儿维姬、杰姬和珍妮,然后看着自己的儿子克里斯。克里斯穿着一件蓝西装,那是比尔送给他的圣诞礼物。比尔之前见过这件西装。他记得自己看过一张克里斯穿着新西装站在圣诞树前的照片。很久之前,在很遥远的地方,这张照片就贴在比尔上铺的床底……

艾米丽不停地抚摸他,确认他真的就在那里。“你真了不起。”她说。

比尔知道自己肯定看上去糟透了。他说:“我爱你。”

罗斯・佩罗登上巴士,说:“所有人都到了吗?”

“我爸爸没到。”一个孩子哀伤地说。

“别担心。”佩罗说,“他很快就会出来。他要去把戏都演完。”

帕特・斯卡利被一名海关官员拦下,要求打开行李箱。所有的钱都由他携带,海关官员当然也看到了那些钱。更多的海关官员赶过来,斯卡利被带入了一间办公室接受审问。

海关官员拿出许多表格。斯卡利开始解释,但他们不想听,他们只想让他填完表格。

“这些钱是你的?”

“不,这些钱属于EDS公司。”

“离开美国的时候钱就在身上。”

“大部分都在。”

“你是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方式离开美国的?”

“一个星期前,乘坐一架波音707私人飞机。”

“你去什么地方了?”

“伊斯坦布尔。然后去了伊朗边境。”

另一个人进入办公室,问:“你是斯卡利先生?”

“是的。”

“我很抱歉你受到这样的困扰。佩罗先生正在外面等你。”他转身对另外的官员说,“你们可以把那些表格撕了。”

斯卡利微笑着离开了。他已经不在中东,这里是达拉斯,佩罗的话在这里可是非常管用。

斯卡利登上巴士,看到了玛丽、肖恩和珍妮弗。他拥抱并亲吻了孩子们,说:“还有什么事吗?”

“他们为你们准备了一场小型接待会。”玛丽说。

巴士开始移动,但并没有走远,而是在几码之外的另一道门前停下了,他们全被带进机场,领入一个写有“协和飞机候机室”字样的房间。

他们进屋后,一千人站起来欢呼鼓掌。

有人拉出了一条横幅,上面写着:


约翰・豪威尔

你是最棒的

爸爸


杰伊・科伯恩被欢迎队伍的庞大和热情所震惊。先上巴士同家人见面,然后再来这里——这样的安排非常周全。出自谁之手呢?当然是斯托弗了。

他朝房间前部走去,一路上人们纷纷同他握手,嘴里说着“很高兴见到你”或者“欢迎回家”。他也笑着同他们握手。他看到了戴维・贝内,看到了迪克・莫里森。一张张脸庞和一串串问候汇成一股股暖流,注入他的心中。

保罗和比尔带着妻子和孩子进来后,欢呼声爆发到顶点。

罗斯・佩罗站在人群面前,眼泪夺眶而出。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既无比疲惫又万分满足。他想到了那些促使营救行动成功实施的偶然与巧合——他认识西蒙斯,西蒙斯愿意去,EDS公司雇佣了越战老兵,他们也愿意去,七楼的工作人员因为参与过关注战俘运动而具备了全世界调集资源的能力,T.J.租到了飞机,暴徒袭击了加斯尔监狱……

他想到了所有可能出错的地方。一句谚语浮现在脑中:成功有一千个父亲,但失败是一个孤儿。他可以用几分钟时间,向这些人解释发生了什么事,以及保罗和比尔是如何被带回家的。但他却很难说清楚他们所冒的风险,以及一旦行动失败,自己被送上法庭所可能付出的巨大代价。他记得离开德黑兰那天,他隐隐觉得自己的运气就像沙漏中的沙越来越少了。他仿佛突然又看到了那个沙漏,沙漏中所有的沙子都漏光了。他对自己微微一笑,在想象中拿起那个沙漏,将它翻转过来。

西蒙斯弯下腰,在佩罗的耳边说:“还记得你说过要给我报酬吗?”

佩罗永不会忘。西蒙斯又用他所特有的严厉表情看着他,让他不由僵住。“我当然记得。”

“看到这个了吗?”西蒙斯说,偏了偏脑袋。

保罗抱着安・玛丽,穿过欢呼的人群朝他们走来。“我看到了。”佩罗说。

西蒙斯说:“我已经拿到报酬了。”他抽起了雪茄。

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佩罗开始讲话。他把拉西德叫过来,搂着这个年轻人的肩膀。“我想向你们介绍营救队的一名关键人物,”他对人群说,“就像西蒙斯上校说过的那样,拉西德只有一百四十磅重,但却有五百磅的勇气。”

所有人都大笑起来鼓掌。拉西德环顾周围。他曾无数次想象过要去美国,但就算在他最狂野的梦中,也未曾出现过这样的欢迎场面。

佩罗开始讲述故事。在一旁倾听的保罗竟莫名地谦虚起来。他不是英雄,其他人才是英雄。他只是非常幸运——他是世界上最棒的团队的一员。

比尔扫视人群,发现了罗恩・斯波尔伯格,他是比尔多年的朋友和同事。斯波尔伯格戴着一顶大大的牛仔帽。我们又回得克萨斯了,比尔想。这里是美国的中心,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伊朗人的魔爪不会伸到这里来。这次噩梦真的结束了。我们回来了。我们安全了。

我们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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