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雪落香杉树  作者:戴维·伽特森

没办法打电话给卢·菲尔丁,告诉他这个消息,因为南海滩的电话全都用不了。于是他们四个人,手里端着装着绿茶的杯子,筒式火炉在角落里轻轻地噼啪作响、轻声地谈论着宫本天道的案子,许多日子以来,这是他们唯一可能的话题。时间已经很晚了,房间里很暖和,外面冰天雪地的世界沐浴在星光下,伊什梅尔告诉初枝、今田和富士子,作为记者,他曾经对西雅图的法庭作过细致报道,他觉得提供一个新的推测没有问题:菲利普·米荷兰德的记录将迫使菲尔丁法官重审此案。法官会宣布前面的审判无效。

初枝想起治安官在作证的时候说在卡尔·海因的船舱的地板上发现了一个咖啡杯——治安官说它是倒在那儿的。也就是说,她说道,半夜的时候卡尔的刺网渔船因为一艘货轮经过而晃动过——那个咖啡杯被震了下来,卡尔没有将它捡起来,这说明就在那时,同一次晃动让他掉下了水。一定是那样,她重复道,她丈夫的案子应该重新审理。

泼出来的咖啡不能证明什么,富士子提醒她女儿。久雄也摇摇头表示同意。要有比泼出来的咖啡更有力的证据。天道被起诉的是重罪。他需要比一只倒在地上的咖啡杯更有力的证据才能从监狱里出来。

富士子恭敬地给伊什梅尔添茶,问他母亲好。她说自己一直都很敬重他家,并恭维伊什梅尔的报纸办得好。她递上一碟黄油饼干,恳请他吃一块。后来,初枝的孩子哭了起来——在后面的一个房间里,他们能清楚地听见——于是富士子走了进去。

零点一过,伊什梅尔起身离开,他和久雄握过手,谢过他的茶,并请他代为谢谢富士子。然后,他走了出去。初枝穿着橡胶靴和她父亲的旧浴袍,跟着他走到了门廊上,她的手插在衣袋里,呼吸的雾气从她嘴里冒出来,在她的鼻子和脸颊前散开。“伊什梅尔,”她说道,“我很感激你。”

“瞧,”他答道,“等你老了,回想起往事的时候,我希望你能记得我一点儿。我——”

“会的,”初枝说道,“我会的。”

她靠近一些,手依然深深地藏在衣袋里,亲了他一下,那样轻柔,仿佛只是在他脸颊边的一声耳语。“找个人结婚,”她对他说,“生几个小孩,伊什梅尔。好好过日子。”

早上六点五十分,他母亲叫醒他,说那个被告的妻子来了,在厨房等他。伊什梅尔爬起来,捧几捧水洗过脸,穿上衣服,刷过牙。他下来的时候,他母亲站在灶台边,初枝则坐在桌边喝着咖啡。看见她的那刻,他又一次想起前一天晩上她那么轻柔地吻过他。“要我离开吗?”他母亲站在炉前问道,“当然,我走开,你们谈。”

“我们去书房,”伊什梅尔答道,“我们为什么不去书房呢,宫本太太?何不到那里去谈呢?”

“带杯咖啡去吧。”他母亲建议道,“我先给你弄。”

他们往书房走去,伊什梅尔在前面。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冷冷的橙色涂抹在天际——出现在远处的海面之上,窗口透着微弱的光线。杜鹃花上还覆着厚厚的雪,屋檐下悬着冰凌。一切似乎都被一种白色的静止所摄住。

初枝将头发编成了一条长长的辫子,乌黑、浓密、闪亮。她穿着一件厚厚的带棱纹的毛线衣、一条粗棉布做的海军裤和一双到小腿的渔民靴。她站在那里看着亚瑟很早以前当伐木工时的那张照片。“你看上去和他一模一样,”她对伊什梅尔说道,“我一直都觉得你很像你父亲,特别是眼睛。”

“你冒着大雪,摸黑走到这里来,不是就为了告诉我这个吧。”伊什梅尔答道,“你想说什么?”

“我昨天想了一夜,”初枝说道,“你还记得我丈夫作证的时候说的话吗?他说卡尔挂起了一个灯笼。在他的桅杆上挂了一盏煤油灯笼。因为船上的电灯都不亮了,所以他把灯笼挂在那里。他在桅杆的高处挂上了一盏手提式煤油灯笼。”

初枝两手握在一起擦了擦,然后又分开了。“我在想,”她对伊什梅尔说道,“如果那盏灯笼还在那里,现在还在,那是否就可以说明他的电池真的用完了?假如你去查看卡尔船上的桅杆,真如天道所说,在那里看得到一盏煤油灯笼的话。那是不是能说明问题呢?是不是能说明他的电灯不亮了,于是他采取紧急措施,挂起了一盏灯笼?你觉得那能说明什么吗?”

伊什梅尔靠坐在父亲书桌的边缘,摩擦着下巴,思考着。在他的记忆中,阿尔特·莫兰的报告中并没有提到卡尔的桅杆上挂有灯笼的事,不过,阿尔特也可能遗漏了这一点。这样的事情是有可能的。不管怎样,这件事值得去核实一下。

“好吧,”伊什梅尔说道,“我们一起去城里。我们去看看。”

他们开着德索图走在白雪晃眼的路上,路上落了不少折断的树枝和香杉树、铁杉树的绿色细枝。风暴已经过去,在伦德格伦路西侧的山顶上站着五个小孩,脚边放着雪橇和一些轮胎的内胎,他们看着下面,俯视着下面的滑道,环状的滑道包围在颀长的桤木和一丛丛低矮的、光秃秃的藤槭之间。伊什梅尔在印第安球形山路上向西转弯,然后穿过马修斯的草莓田,开过索森斯的牛棚和帕斯·拉森的鸡舍。初枝坐在旁边,手套放在膝头,手凑近汽车的取暖器。“我们应该先看看我丈夫,”她说,“我们应该告诉他事情的进展。我想把海岸值班员的记录给他看。”

“陪审团八点钟碰头。”伊什梅尔说道,“如果我们能先去看一下卡尔的船,我们们就能把一切都准备好去法庭。我们可以了结整件事。彻底解决。”他说。

她沉默不语了很长一段时间,看着他。她仔细地看着他,将辫子从肩膀上拉下,放在胸前的毛衣上。“你早就知道那艘渡轮的事,”她最后说道,“那不是什么新发现,是不是?”

“一天,”伊什梅尔说道,“我揣着它过了一天。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她听完什么也没说,他转过来看她的沉默到底是什么意思。

“很抱歉,他说,“我没法解释。”

“我明白。”初枝答道。

她点点头,两手握在一起摩擦着,然后看着车外被太阳照得闪闪发亮的雪。“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纯净,”她说,“多么美丽的一天。”

“是的,美丽的一天。”伊什梅尔附和道。

在友睦港的治安官办公室,他们找到了阿尔特·莫兰,他正俯在书桌前,旁边放着一个电取暖器。看见他们两人从门口走进来,阿尔特将笔放在桌面记事簿旁边,站在那里,用手捂住双眼。“等等,让我猜一猜,”他说,“你们来肯定有事。”

初枝拿出海岸值班员的记录,用手掌将它们抻平,放在他的书桌中央。

“钱伯斯先生生发现了这个“她说说道道“他昨天晚上拿给我看的。”

“所以呢?”

“有艘货轮。”伊什梅尔说道,“卡尔·海因死的那天晚上,有艘货轮经过船舰湾,就像——”

“你想当侦探?”阿尔特说道,“想当夏洛克·福尔摩斯?我们有系缆绳、染了卡尔的血的鱼叉——这些就足以说明问题了,不是吗?一具尸体还需要什么呢?”

“瞧,阿尔特,”伊什梅尔答道,“我建议你看一眼这里的这些记录,如果你能看懂速写字符的话。我想它们应该会让你至少考虑去卡尔的船上再看一看,好吗?看看是否有什么被遗漏的,阿尔特。看在你桌上的这份东西的分上。”

阿尔特点点头。他也冲初枝点了点头,只是瞬间的动作。他重新在电取暖器边坐下,两个手指夹起那些海岸警卫记录。“我看得懂速写字符。”他说道。

他看那些记录的时候,伊什梅尔和初枝都看着他,这时阿贝尔·马丁森走了进来,他穿着一双及膝的伐木工靴子、一件军用连帽大衣,大衣上镶毛的帽子紧紧地包裹着他的头、鼻子和红红的下巴。“电话通了,”他冲治安官说道,“他们修好了线路,岛上一半的电话都通了。城里的电话和南边一直到灯塔那一带的电话都可以用了。”

“听着,”治安官答道,“听着,阿贝尔。我们要去一趟贝森的罐头厂码头,去索门森的仓库,好吗?你,我,和伊什梅尔。这位女士就待在这里喝点咖啡或什么,给自己弄点早餐。你能给自己弄点早餐什么的吗?这事你涉入太多了,你已经涉入太多了。我不喜欢这样,好吗?”

“这事是我挑起的,”伊什梅尔说道,“不是她。一切都是由我挑起的。”

“都一样。”阿尔特·莫兰说道,“去给你自己煎个蛋吃吧,宫本太太,或者,看看报纸。”

打开索门森的货仓之前,阿贝尔朝锁里吹了几口热气——那是一座充满霉味的、用木馏油木材搭建的货仓,五十多年了。即便是在暴风雪中,它还是散发着盐、焦油和微微的柴油与腐烂的木材的味道。它朝海的门开向港口,那样船可以直接开进来,修好后也方便开出去。马口铁的顶棚将岛雨挡在外面;这儿有两个起降机、脚手架和缆墩,是冬天检修船只的好地方。在过去两个半月里,警察局从阿尔韦·索门森手里租下它,以扣押苏珊·玛丽号和海岛人号。它已经被封锁,只有阿贝尔·马丁森偶尔去查看一下,钥匙就在他那里。他坚称一切都原封未动。船停在仓库里自九月十七日以来就没动过。

阿贝尔将朝向大海的门打开,暗淡的光线涌进来。伊什梅尔立刻看了一眼苏珊·玛丽号的桅杆,目光一直扫至它的桅顶十字。哪儿都没有挂着灯笼。

他们走进卡尔·海因的船舱。伊什梅尔站在门口看着外面,治安官用手电筒扫过每一样东西——罗经柜旁边包装的香肠、短短的床铺、船的轮舵、电池槽。“你知道的,”伊什梅尔说道,“你在作证的时候,阿尔特,你提到这儿地板上有一只咖啡杯,记得吗?它确切在什么位置呢,那个咖啡杯?你记得它确切是在什么地方吗?”

“我把它捡起来了,”阿贝尔·马丁森说道,“就在那里,在中间那个地方。”

“其他所有东西都还是原封不动的吗?除了那个杯子,是吗?”

“就如你看到的,”阿贝尔说道,“我们什么也没动——除了那个杯子,我把它捡了起来;习惯,我想是。有东西在地板上,乱,我顺手就捡起来。不由自主地。”

“下次不要那样。” 阿尔特·莫兰说道,“你是在做警方调查,不要改变任何东西。”

“好的,”阿贝尔答道,“下次不会。”

“那个杯子,”伊什梅尔说道,“一个杯子掉在地板上。那不说明船被晃动过吗?你不——”

“没有别的证据。阿尔特·莫兰打断他,“人都被晃得掉下船了,你或许会在地板上看到更多的东西,而不仅仅是一个咖啡杯。可其他的东西都还是整整齐齐的。”

他们走出来,站在船舱门口,伊什梅尔将手电筒从上到下照了一遍桅杆。“你还记得灯笼的事吗?”伊什梅尔说道,“说卡尔挂了一盏灯笼在那上面?你们的人将灯笼拿下来了吗?”

“握稳你的手电筒,别动。”阿贝尔答道,“照着桅顶十字架那儿。就是那儿。”

他将手电筒抬高对准那里,两束光线都照在那里。可以看见那里有被割断的网绳,散开的尾端在那里摇摆,十度到十二度的八字,被切割得很整齐。

“那就是他挂灯笼的地方,”伊什梅尔说道,“他挂了一个灯笼在那里,因为他船上的电灯都不亮了。那就是卡尔挂灯笼的地方。”

“我们从来没有把灯笼拿下来过,”阿尔特说道,“你在说什么呢?”

阿贝尔·马丁森爬到船舱顶上,一脚踩在引|擎罩上,用他的手电筒又照了照那里。“钱伯斯先生是对的。”他说道。

“听着,”治安官说道,“阿贝尔,爬上去看看。爬到那上面去看清楚。不要碰任何东西。”

“要你搭把手,”这位治安官助手将手电筒放进衣袋说道,“托我一下,我好爬上去。”

治安官托了阿贝尔·马丁森一把,他穿着连帽大衣就爬到了桅顶十字架的位置。他一手抱住桅杆,挂在那里,当他另一只手去摸手电筒的时候,船晃动了一下。“绳子上好像有点儿锈迹,”他说道,“像是灯笼的提手上蹭下来的,有可能。也许是灯笼的提手和它们摩擦的地方。”

“还有什么别的吗?”治安官问道。

“可以看出绳子是从那儿割断的,”阿贝尔仔细地查看着,“有人用刀割的。还有,嘿——有新发现桅杆上的这个是什么?看上去像是血迹。”“他手上的,”伊什梅尔说道,“他割破了手。验尸官的报告里提到了。”

“桅杆上和十字架上都有血迹”阿贝尔说道,“不多,但我想是血迹。

“他割破了手,”伊什梅尔又道,“他在给天道的电池弄出更大位置的时候割破了手。然后他的船恢复了供电。于是他爬上去将灯笼取下来,因为他不需要它了。”

治安官助手滑下来,回到甲板上。“那又怎么样呢?”他说道。

“还有别的。”伊什梅尔说道,“你们还记得贺拉斯的证词吗?他说卡尔一个衣袋里有一些网绳,腰带上系着一个空的刀鞘。你还记得贺拉斯这么说过吧,治安官?为什么刀鞘会是空的系在那里呢?一些网绳还有一个空刀鞘。我——”

“他爬上去将灯笼取下来,”阿贝尔说道,“那艘货轮过来了,将他从桅杆上晃了下来。短刀和灯笼跟他一起掉进了海里——短刀和灯笼不见了,是吗?而——”

“你先别吵,阿贝尔。”阿尔特·莫兰说道,“我脑子有点儿乱了。”

“他在什么地方撞到了头,”阿贝尔说道,“那艘货轮经过,船被晃动了,然后他掉了下来,脑袋在什么东西上撞了一下,掉下了船。”

十分钟后,在桅杆下面的左舷船缘,他们发现了一小块缺口,缺口的缝隙中夹着三根发丝,阿尔特·莫兰用小刀将它们弄出来,夹进他的钱包夹层,钱包里也放着他的驾驶执照。他们用手电筒照着那几根发丝,沉默地看着。“我们拿这个去找贺拉斯,”阿尔特做出决定,“如果他们是卡尔·海因的,法官会将它们采纳为证据的。”

十点,非尔丁法官和阿尔文·胡克斯、内尔斯·古德莫德森坐在一起。十点四十五,陪审员被告知他们的职责解除了;针对被告的起诉取消了;他们发现了新的证据。被告本人被立即释放,卸去所有的手铐脚缭走出了监狱,站在监狱门外, 他深深地吻了他的妻子。伊什梅尔·钱伯斯拍下了这一幕,他从镜头里看见他们亲吻。然后他回到办公室,打开取暖器,往打字机里装上纸。他坐在那里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他想明白所发生的这些事情的真相。他闭上眼睛,想让自己看清一切。

苏珊·玛丽号在海上抛锚了——它的交流发电机的电线松了——九月十五日夜晚。海因在浓雾中耐心地漂着——骄傲让他没有吹响带在身边以防遇上这样的情况的号角——他一定诅咒了自己的不走运。然后他点亮了他的两盏铁路上用的那种灯笼,往后面的裤袋里塞了一些网绳,爬上了桅杆的十字架,灯笼暂时挂在他身后,他的橡胶工作服很滑。他用来补渔网的棉绳轻松地就将灯笼绑在了桅杆上,但卡尔还是多缠了几圈。他胳膊挂在十字架上在上面停留了片刻,知道在这样的大雾中这灯光起不了作用,不过在爬下来之前他还是将火调大了些。大雾笼罩在他周围,他坐在驾驶舱里倾听着。

随后或许过了一会儿,他提着另一盏灯笼,从工具箱拿出一把扳手,想去拧紧交流发电机的电线,又低声咒骂了几句,诸如他怎么会忽视了这个,没有例行检查它,让他遇到现在这事(普通的船舶驾驶技术本来也可以避免此事的),而他不是一个一向以自己纯熟的驾驶技术自豪的人吗?他拧紧电线,又用大拇指按了按它们,然后又走出来,靠着左舷船缘站着。卡尔·海因听着雾里海面上的动静,听着其他的船鸣呜地离开海岸,听着海水轻柔地拍打着他顺水向东漂流的船。他单脚站立,煤油灯笼就在他手边,号角抓在他的手里。他就是不愿吹响它。他在心里纠结着要不要吹响它,纠结了很久,大约有一个小时甚至更久,他不知道渔网里是不是有鱼。就在那时,他听到不远处有船,听到了有人特意吹响的雾角,他侧过耳朵仔细听着。雾角响了六次,每次的距离都更近了,他看着表判断它们之间的时间间隔——每隔一分钟一次。当它在距离一百码的地方响起的时候,他吹响了自己的号角,就一次。

货舱里装了鱼的海岛人号和漆黑一片、在海上抛锚了的苏珊·玛丽号——它的桅杆上挂着一盏灯笼,而它的船长泰然自若地站在船首——在雾里相遇了。然后天道的缆绳牢牢地系在了卡尔·海因的船上,后者没有再多想或是犹豫。电池易手,但有点太大,一个金属边缘必须敲进去一些。卡尔的手掌被划破了,血沾到了天道的鱼叉上。一桩交易终于达成。他们之间要说的话也都说了,于是天道在夜色中离开。

也许不久后,宫本天道一个人在海上的时候,还会觉得在这种情况下遇上卡尔·海因是件幸运的事。那似乎就是他很久以来认为自己所需要的那种运气。毕竟他的梦想,现在离他很近了,近到他在捕鱼的时候都想象着他的草莓地、水果的芬芳、绵延的土地、初夏的成熟、他的孩子们、初枝、他的幸福。作为宫本家的长子、一个日本武士的重孙和他这一脉中第一个从姓氏、籍贯到灵魂都属于美国的人,他没有放弃做他自己;他从来没有放弃他们家的土地或是他们对它的名正言顺的诉求,这种人道的诉求大过憎恨、战争、敌对或是任何其他琐事。

他漂泊在黑漆漆的大海上、大雾中,想着这一切,庆幸着他生命中这突如其来的好运,想象着成熟的草莓的芬芳,这时他听到灯塔那儿传来几乎低不可闻的信号声,还有从科罗拉号传来的越来越响、越来越近的汽笛声。在海岛人号西南方向大约半英里处,卡尔·海因站在船舱门口,依稀听见了同一阵汽笛声从雾中传来。他已经泡好了黑咖啡,一手端着咖啡杯;水壶放回了原位。他的网已经下好了,拖在船后。船上所有的灯都已经亮了。伏特表显示十三点半伏特,苏珊·玛丽号费力但平稳地行驶着,前照灯照淡了前面的雾气。时间是凌晨两点差二十,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捕大量的鱼——咖啡会让他清醒很长一段时间,足以让他使他的货舱装满鲑鱼。

当然卡尔也听了无线电,灯塔无线电值班员给出的建议,货轮航海员请求定位的呼叫,兰溪顿岛报出的数字,然后突然决定在船舰湾来个急转弯。卡尔试图听雾里的动静,但他自己的引擎的声音盖住了其他所有的声音,他只能关掉引擎漂流。他重新站在那里听着,等待着。最后又传来一声汽笛声,这次更近了,显然货轮在开近,他砰地将咖啡杯放在桌上,走到外面,考虑着那艘货轮的急转弯产生的巨大尾浪肯定会甩到他这边,但他似乎也没什么可担忧的,不会有很大的晃动。一切都在掌控中。

除了绑在桅杆上的那盏灯。大货轮的尾浪会把它砸成碎片的;卡尔很明白这一点。

所以他为自己挑剔的本性、他不可抑制的追求完美的冲动付出了代价。他为从他母亲那儿遗传的这一点本性付出了代价。他的船漂泊在水面,科罗拉号正在大雾中朝他这边开来,他估计自己只要不到三十秒的时间就可以爬上桅杆。就为了保住一盏灯,要冒什么样的风险呢?他没有想过可能是死亡或受伤吗?一切都因为他是他—一他母亲的儿子,天生爱整齐,美国海军坎顿沉船事件中的幸存者,任何船难都不会和他相关的——他自信满满地爬上桅杆。他爬了上去,爬的时候,他用宫本天道的鱼叉敲击电池槽金属边缘时弄伤的手掌上的伤口又裂开了。他胳膊挂在十字架上,听着雾里的动静,将短刀从刀鞘中拔出来。这时又传来了一声货轮的汽笛声,引擎低低的轰鸣声也听得到了,近到让他也暗吃了一惊。然后他用短刀用力地割断他几个小时前绑上去的绳子。绳子断了,卡尔手上一边提着灯笼,一边将短刀插回刀鞘。

一定是因为那晚雾太浓,卡尔根本没有看到科罗拉号甩向他这边的水墙。海水从雾后升起,在苏珊·玛丽号下面陡涨,船舱桌子上的咖啡杯掉到了地上,桅杆猛地一歪,足以将攀在上面的那个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也还没有想到死神已经逼近的男人甩下去。他流着血的手没能抓住桅杆,橡胶工作服也没能挂住他,他的胳膊挥舞着,手指张开,灯笼和短刀都掉进了水里,卡尔·海因也很快掉下去,重重地撞在苏珊·玛丽号的左舷船缘上。他头部左耳上方撞裂了,整个人重重地掉进了海浪中,海水渗进他的腕表,让它停在一点四十七分。苏珊·玛丽号晃动了足足五分钟,才慢慢平稳下来,它的船长的尸体也兜进了鲢鱼网中。他挂在那里,在波光粼粼的大海里,反射着灯光,波浪起伏。他的船灯火通明,在大雾中顺着水流静静地漂泊。

水墙继续移动,它迅速前进了大约半英里,遇上了海岛人号,天道也感觉到了它。它继续前进,没有再遇到任何阻碍,在凌晨两点拍在兰溪顿岛的海岸上。雾中再次传来货轮的汽笛声和灯塔回应的声音。宫本天道下好了网,关掉了无线电,大雾在他周围像棉花一样可见可触,他用船上备用的缆绳代替那条留在了卡尔船上的。或许他蹲在那里费了些工夫,将帆脚索绑在马尼拉绳上,他听到经过的货轮沿着水面传来的低低的汽笛声。浓雾中那声音让任何人都很容易觉得悲伤,当那声音渐渐变大——当货轮紧紧靠近—听起来越发显得凄凉。货轮开过,朝北驶去,汽笛还呜呜地响着。天道听着那声音,那一刻,他想起了他父亲怎么将和日本有关的所有东西都埋在他农场的土壤里。或许他还想到了初枝和他的孩子们,还有他有朝一日将传给他们的草莓农场。

货轮的汽笛声渐渐消失在东方。偶尔和灯塔发出的雾笛声相呼应,后者音量高,更显荒凉。浓雾将它掩去,抹掉,货轮发出的声音那么低沉,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不是汽笛声,而是从海底升起的贝斯音符。最后,它渐渐和灯塔的信号融为一体,两个声音同时传来,不和谐地碰撞。每两分钟,水面便传来一声微弱、不和谐的声响,最后连那也消失了。

宫本天道回到家,拥抱了妻子,告诉她他们的生活要不一样了;灯塔的夜间值班结束了,菲利普·米荷兰德将他的记录装进文件夹,沉入了梦乡。他和无线电报务员罗伯特米勒沉沉地一直睡到下午。然后他们醒来离开了圣佩佐岛,转去了另一个灯塔站。阿尔特·莫兰实施了逮捕。

嗯,伊什梅尔想着,俯对着他的打字机,指尖轻轻放在键盘上:宫本天道的心思最终无人知晓。初枝的心思也无人知晓,卡尔·海因的也是。任何其他人的心,因为它有自己的意志,都永远是神秘莫测的。

伊什梅尔写下了这一切,同时,他也明白了:意外统御宇宙万物,唯独人心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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