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雪落香杉树  作者:戴维·伽特森

一九四二年季夏,伊什梅尔·钱伯斯和其他七百五十名新募士兵一起在南卡罗莱纳州的帕里斯岛接受海军陆战队的训练。十月,他因高烧和痢疾在医院卧床了十一天。在此期间,他体重锐减,靠读《亚特兰大报》、和其他士兵下棋打发时间。他仰卧在床上,蜷起腿,脑袋枕在手上,听着收音机里关于战争的新闻,漫不经心、淡然地执迷于研究报纸上的军队调度图。他的胡须蓄六天,刮一次,然后再蓄。几乎每个下午他都在睡觉,醒来的时候刚好来得及感受夜幕的降临,看光线在他右边三张床开外的窗口渐渐消退。其他的士兵来来去去,他却留了下来。战斗中受伤的士兵被送来医院,但都安置在他无缘得去的另外两层楼上。他终日穿着T恤和内衣,从开着的窗户飘进落叶腐烂、雨打在尘土上以及犁过的田地的味道,他开始觉得躺在这离家几千英里远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生病有一种奇怪的惬意。或许,这正是他过去的五个月里——自从收到初枝的信以来——一直都渴望的那种折磨。这样懒洋洋、昏昏沉沉地发着烧是那么舒适,何况,只要他不过多活动,不做无谓的努力,他可以一直这么过下去。他以病作茧,将自己缚在其中。

十月,他作为通讯兵再次受训,被编入海军第二师,派往新西兰北岛某区集结待命。他们将他分在海军二团三营B连,他很快见到了曾在瓜达尔康奈尔作战的士兵,并顶替了一个在所罗门群岛中弹身亡的电报员的位置。一天晚上,一个叫吉姆·肯特的海军少尉回忆起之前那个电报员对一个裤子褪到脚踝处的已经死亡的日本士兵产生了兴趣。那个电报员,一个叫杰拉德·威利斯的士兵,将一块石头放在那个士兵的性器下面,使它竖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卧倒在泥土里,用步枪射击,直到将它打下来。事后他很为自己感到自豪,并为此吹嘘了半个多小时,向别人描述那个士兵的性器开始的时候是什么样,掉在地上之后又是什么样。士兵威利斯两天后在巡逻的时候牺牲了,死在自己人的迫击炮下,是他自己要求开炮的,当时的指挥正是肯特少尉本人,他的指挥很英明。在那次战役中,他们排共有七人丧生。肯特自己藏在一个战壕里,看着一个叫威斯纳的士兵朝碉堡扔手榴弹却没有成功,就在那时,一阵机枪火力直攻威斯纳腰部,将他的内脏都打了出来。其中一块掉在肯特前臂上,青色的、新鲜发亮。

他们不停地进行训练,在海潮汹涌的霍克湾演练登陆。有士兵在训练中死去。伊什梅尔试图认真地对待演习,但他班里的老兵却是拖拖拉拉、吊儿郎当地应付,他们漫不经心的态度也影响了其他人。休假的时候,他和像他一样才参战的士兵一起去惠灵顿(新西兰首都。)喝麦芽酒——有时候也喝琴酒(一种烈酒。),打台球。凌晨一点,喝得醉醺醺的他在烟雾弥漫的灯光下倚靠在手中的球杆上,另一个男孩在用球杆瞄准着小球,惠灵顿的乐队演奏着他不知道名字的舞曲,甚至在这样的时刻,伊什梅尔还是感到格外孤独。他对一切都麻木了,对喝酒、台球以及别人都不感兴趣;他喝得越醉,心里却越清醒,越觉得所有人都与他不相干。他不能理解他的同胞们的欢笑、轻松或其他一切。他们在这儿干什么,远离自己所熟悉的故土,在这异国他乡饮酒、叫嚣到凌晨一点;他们为了什么这样纵情狂欢?一天凌晨,四点三十,他冒着倾盆大雨,走回惠灵顿的旅店,重重地倒在床上,拿起书写板给他父母写信。给他们写完之后,他又给初枝写了一封,然后他将两封信都拿起来,撕了,然后睡着了。撕碎的信有的塞在他大衣的口袋里,有的散落在地上。他就那样穿着鞋子睡着了,六点十五分醒来之后,便在走廊尽头的盥洗室吐了起来。

十一月的第一天,第二师开离惠灵顿,本打算重回霍克湾演练,但最后却到了法国海岛新卡冷多尼亚的努美阿。第十三天,伊什梅尔所在团登上了海伍德号,一艘运输船,同行的有第三舰队的一半多兵力——护卫舰、驱逐舰、轻装和重装巡洋舰和别的战舰——都朝着一个未知的目的地进发。上船后的第二天,他所在的连在甲板上集合,被告知他们正朝塔拉瓦环状珊瑚岛前进,他们将在贝提尔登岸,那是一个有重兵防守的岛屿。一位少校叼着烟斗站在他们面前,右肘托在左掌上。他解释说,作战方案是让海军摧毁这个地方——一个方圆不到两平方英里的珊瑚沙洲——然后登陆,扫清残余。他说,那个小日本的指挥官曾吹嘘贝提尔就算被一百万士兵来攻上一千年也不可能被攻下。上校将烟斗从魔里拿出,坚定地宣布这个小日本指挥官的话极其可笑。他预计战斗顶多持续两天,海军不会有大的伤亡。

这事儿海军的枪炮就可以搞定,他重申,那是船上的大炮大显神威的绝佳位置。

十九日晚,一弯月牙从海上升起,舰队泊在离塔拉瓦七英里处。伊什梅尔和他喜欢的一个男孩,厄内斯特·特斯塔夫得——从特拉华州来的反坦克炮手——一起,在海伍德号乱糟糟的甲板上吃了最后一顿饭。他们吃了鸡蛋牛排、烤土豆,喝了咖啡,然后特斯塔夫得放下狼藉的餐盘,从口袋里摸出一叠纸和一支钢笔,开始给家里写信。

“你最好也写一封。”他对伊什梅尔说道,“要知道,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

“最后一次机会?”伊什梅尔答道,“即便那样,我也没有谁可写。我——”

“世事难料,”特斯塔夫得说道,“为防万一——写一封吧。”

伊什梅尔下到舱内,拿出自己的信纸簿。他坐在顶甲板上,背靠着一根柱子,给初枝写信。从他坐的地方,他能看见二十多名其他士兵,全都在聚精会神地写信。夜已深沉,但还挺暖和的,士兵们衣领敞开、军服衬衣的袖子卷起,看上去都挺舒适的。伊什梅尔告诉初枝,他即将登上太平洋中心的一个岛屿,而他的任务就是去杀那些看上去和她相像的人——能杀多少就杀多少。她做何感想呢?他写道。那会给她什么感觉呢?他说他现在麻木得可怕,他没有任何别的感觉,只盼着尽可能多杀日本鬼子,他恨他们,想要他们死——全死光,他写道;他恨他们。他向她解释他的仇恨的本质,告诉她,她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应该为这种仇恨负责。事实上,此刻他恨她。他不想恨她,但既然这是最后一封信,他势必要将真相完完全全地告诉她——他心中的每一个角落充满了对她的恨,他写道,他觉得以这种方式写出来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我全心全意地恨你,”他写道,“我恨你,初枝,永远恨你。”写到那里时,他将那一页纸撕下来,揉成一团,扔进了海里。它漂在水面上,他盯着看了几秒,随后将那叠信纸也扔了出去。

凌晨三点二十分,伊什梅尔完全醒来,躺在铺位上,听到有人在发布命令:“全体海军士兵到甲板上的下船位置集合!”他坐起来,看着厄内斯特·特斯塔夫得系靴上的鞋带,然后自己也开始系,期间停下来喝了一口军用水壶里的水。“嘴巴干,”他对厄内斯特说道,“你想在死之前喝点吗?”

“系好鞋带,”厄内斯特说道,“上甲板。”

他们上到甲板上,拖着自己的装备,伊什梅尔现在感觉已经完全醒了。海伍德号的甲板上已经有三百多人了,他们或蹲或跪,摸黑整理着自己的装备——板条箱、水壶、挖战壕的工具、防毒面具、子弹带、钢盔。还没有交火,所以感觉不那么像战争——倒像是在热带海域进行的又一次噩梦般的演练。伊什梅尔听到登陆艇垂下时吊艇滑车的轮槽发出的声音;然后士兵开始登艇,背上背着包裹,头盔用皮带系紧,顺着吊网攀援而下,然后看准下面招摆不定的小船,纵身一跳。

伊什梅尔看着六个海军医务兵忙着打包战地医疗器械,整理担架。这是他在演练中没有见过的,他指给特斯塔夫得看,他耸了耸肩,接着去数对付坦克的弹药。伊什梅尔打开他的无线电,戴着耳机听了一会儿里面的噪音,然后关掉,在那里等着。他不想太早就将它背起来,还没轮到他爬吊网下去,背着它站在那里太沉了。他坐在自己的装备旁,脱望着大海,试图分辨出贝提尔岛,但那个小岛现在还看不见。半小时前从海伍德号上放下去的登陆艇看上去就像水面上的一个黑点——伊什梅尔数了数,有三十多艘。

来自圣安东尼奥的海军中尉佩弗尔曼在顶甲板上对三排的三个班简单介绍了情况,详细说明了在整体作战部署中B连的作用。他面前放着一个用三块方形橡胶组成的小岛地形模型,借助指示器,他开始说明小岛的地形特点,他说得毫无激情。两栖战车,他说,将冲在最前面,然后是登陆艇。会有空中掩护——俯冲式炸弹、悍妇式战机的猛烈扫射和从伊利斯群岛调来的B-24轰炸机,配合发动攻击。B连将在一个叫红二号沙滩的地方登陆,他说,迫击炮部队将全权由普拉特少尉指挥,以期建立火力基地。二排将同时从普拉特的右侧跟进,在它的轻型机关枪的掩护下越过防海堤,占领高地,然后向内陆推进。在红二号沙滩的正南方有掩体和碉堡,佩弗尔曼中尉说道,海军情报中心甚至认为小日本指挥官的碉堡或许也在这片区域,可能就在飞机场的东头。二排要找到它,并为紧跟其后的爆破队确定爆破位置。三排——伊什梅尔所在排——登陆沙滩,跟进,或者听从贝娄斯少尉的调遣,支援任何一支取得实质性进展的部队。该排有望得到K连的支持,他们将与主力部队和一个重机枪排一起紧跟在三排后面。他们将乘坐更多的两栖战车登陆,那东西能用来对付防海堤;理论上说,佩弗尔曼中尉说道,他们会跟在第一波步枪士兵后面迅速而有力地推进。“也就是说先去的都是送死的。”三排有人刻薄地说了句,但没有人笑。佩弗尔曼仍然机械地介绍着作战部署:步枪排,他说道,将谨慎但坚定地推进,增援兵力作为第二波跟进,指挥部和供给部队作为第三波,然后是更多的步兵连、更多的指挥部和供给部队,直到滩头被完全占领。然后,佩弗尔曼中尉手叉在腰带上,叫上了一个叫托马斯的随军牧师,带他们背诵《圣经》第二十三首赞美诗,并一起高唱《基督恩友歌》。唱完之后,甲板上的每个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牧师号召大家去思考他们和上帝、基督之间的关系。“很好,”黑暗中有个士兵说道,“但是,瞧,我是个无神论者,牧师,战争和炮灰中没有无神论者,可我是个例外,我就是个该死的无神论者,到死都是!”

“随你的便吧。”托马斯牧师平静地应道,“愿上帝同样保佑你,我的朋友。”

伊什梅尔开始好奇,一旦他登上海滩,这些能怎么指引他呢?他认认真真地听着佩弗尔曼的话,却不明白他的话和他登上贝提尔之后步子该往哪边迈之间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去那里?去干什么?牧师正在分发幸运糖果和一卷卷的军用卫生纸,伊什梅尔每样各拿了一个,因为其他人都是这么做的。牧师——腰带上系着一把45口径的柯尔特式自动手枪——劝他多拿几颗糖果——“是好东西。”他说,“拿吧。”是薄荷糖,伊什梅尔剥了一颗放进嘴里,然后将无线电在背上绑好,站了起来。他全套装备的总重量,他估计,有八十五磅多。

身负重物爬下吊网并不容易,好在伊什梅尔经过演练,已经学会了怎么让自己放松。爬到一半的时候他将薄荷糖吐掉,俯身看着水面。一声呼啸在耳边响起,分秒间便越来越响,他转身去看,就在那时,一颗炮弹栽进了离船尾大约七十五英尺的海里。溅起的海水向小船砸过来,弄得船上的士兵一身的水;一片绿色的磷光照亮黑暗。伊什梅尔旁边的小伙儿,一名从内华达州的卡森市来的二等兵吉姆·哈维低声骂了两句,然后靠回吊网。“该死,”他骂道,“一颗炮弹。真他妈不敢相信。”

“我也是。”伊什梅尔说道。

“我还以为他们已经把那里的敌军都他妈的打得溃不成军了呢,”吉姆·哈维抱怨道,“还以为在我们去之前所有的重型大炮都已经被摧毁了呢。去他的耶稣基督。”他补了句。

“那些老爷还在从伊利斯岛来的路上吧,”沃尔特·贝内特在下面说道,“在我们到达沙滩之前,他们会用‘雏菊切刀’ (一种巨型炸弹的绰号。)把那些小日本都灭了的。”

“屁话。”另一个声音说道,“根本不会有什么‘雏菊切刀’来。沃尔特,你小子是白日做梦。”

“小日本的炮弹,该死。”吉姆·哈维说道,“让它见鬼去吧,我——”但是另一颗炮弹呼啸而至,落入他们前面百码远的水域,炸起巨大的浪花。

“该死的!”二等兵哈维嚷道,“我还以为他们已经把那群混蛋打趴下了,我们只需要过去打扫战场呢!”

“那群笨蛋,慢手慢脚的,”一个叫拉里·杰克逊的小伙儿平静地解释道,“打趴下之类的话根本就是扯淡。他们把什么事都弄砸了,现在我们都要上去了,该死的小日本的火力还这么强。”

“耶稣,”吉姆·哈维说道,“我真是不敢相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三排士兵都上了船后,登陆艇继续前进。伊什梅尔能听到水面传来的炮弹呼啸声现在漸渐远了。他低低地坐在船只在努美阿维修期闻临时装上的胶合板船缘下。沉重的装备压得他直不起身来,头盔滑到了毛处。他能听到吉姆·哈维还在很乐观地喋喋不休:“那些笨蛋已经打了他们几天了,是吗?那里应该只剩下沙子和小日本被炸得稀巴烂的尸体了。刚才大家都听到了,是这么说的。马德森在广播里说的,布莱索当时和他就在一个房间里,不是胡说的,他们已经……”

结果,和预计的正好相反,大海浪高潮急,汹涌澎湃。伊什梅尔经不起大海的颠簸,不得不依赖晕海宁。他从腰间解下水壶,用水吞下两片,松开头盔的带子,越过胶合板船缘望着船外。身下的船摇摆不定,他看见他们的船和左边紧挨着的其他三艘登陆艇一起前进着。他能看见旁边那艘艇里的人;其中一个点着了一根香烟,虽然那个士兵试图用手掌挡着,但烟头的光亮清晰可见。伊什梅尔缩回来靠在装备上,闭着眼睛,用手指堵着耳朵。试着不去想眼前的这一切。

三小时后,他们抵达贝提尔近海处。七点三十分,队形排好后,他们开始坚定地前进,海浪不时地越过船缘,船上每个人浑身都湿透了。小岛如地平线上的一条黑线,出现在视线内。伊什梅尔站起来活动活动腿。贝提尔那边炮火连天,他旁边一个戴了防水手表的人试图测算岛上主力舰炮弹齐发的时间。另外一边的两个人则在抱怨一个叫阿德米拉尔·希尔的管事的人把他们进攻的时间定在白天,让他们没法借着夜色的掩护。他们能看见海军火力正猛——巨浪之间黑烟从小岛上升起——这对三排的士气开始产生了积极影响。“那些混蛋会一个不剩的,”二等兵哈维断言,“这些五英寸口径的巨炮就够他们受的了。它们会把他们炸得屁滚尿流的”

十五分钟后,他们顺着水流到达塔拉瓦咸水湖湖口。他们超过了两艘驱逐舰——达希尔号和林戈尔德号,两舰都在靠近海滩的海浪中开炮,炮声震耳欲聋,那声音比伊什梅尔听过的任何声音都响。他系紧帽带,并决定不再朝船缘外张望。他抬头看了一下,看见前面远处有三辆两栖战车上了岸。它们都遭到了机关枪的猛烈攻击;一辆掉进了一个弹坑;另一辆被火力击中停了下来。根本没有俯冲式炸弹,B-24型轰炸机也没出现。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趴下,系紧头盔带子,避开火力攻击。伊什梅尔稀里糊涂地陷入了小男孩们梦寐以求的激战关头。他要攻占一个海滩,他是一个海军通讯员,但他觉得自己大便都快拉裤子里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直肠在收缩。

“见鬼,”吉姆·哈维在说,“见鬼,这些混蛋,脑袋净是屎的家伙,可恶,这可不行!”

他们的班长,来自加利福尼亚州伊利卡的瑞奇·欣克尔——他在新西兰将伊什梅尔训练成了一个优秀的下棋搭档——是他们之中第一个牺牲的。登陆艇突然在一块暗礁上拥浅了——他们离海滩还有五百多码的距离——兵们坐在那里面面相觑了三十几秒,机关枪的火力在登陆艇右舷被呼啸。“还会有大家伙来的。”欣克尔大声喊道,“我们最好离离开这见鬼的地方。离开这里!离开!我们走吧!”“你先走。有人答道。

欣克尔跨过胶合板船缘,跳进了水里。大家开始跟着他,伊什梅尔·钱伯斯也是。他正费力地将他八十五磅重的装备弄过船触时,欣克尔面部中弹,倒了下去,然后跟在他后面的那个人也被击中了,脑袋顶被打飞了。伊什梅尔将他的装备扔进大海,自己也紧跟着跳进了水里,他在水下待了尽可能长的时间,只偶尔浮出水面透一口气——他能看见小型武器的火光在岸边闪烁——然后又深扎进水里。等他再浮上来时他看见大家——运输兵爆破兵、机枪手、所有人——都纷纷将东西扔进水里,然后像伊什梅尔一样潜在水里。

他和其他几十个海军士兵一起游回登陆艇的后面。海军艇长还站在那里,骂骂啊咧,一边前后来回按压着油门,想让登陆艇从暗礁上脱身。贝委斯少尉对船上不愿下船的土兵大声嚷嚷着。“浑蛋,贝娄斯!”有个人一直说着。“你先上啊!”另一个人叫道。伊什梅尔听出来那是二等兵哈维的声音,他现在有点儿歇斯底里了。

登陆艇遭受到了更多的火力攻击,躲在它后面的那群士兵开始朝岸边转移。伊什梅尔处在那群人中间的位置,压低着身体游过去,试图将自己想象成一具漂浮在贝提尔湖口的毫无威胁的土兵尸体,一具被潮水冲上去的尸体。他们已经到了水只有齐胸高的地方了,有些人还将步枪举过头顶,不停地有人倒在已经被先前牺牲的人的血染红的海水里。伊什梅尔看着他们摇摇晃晃倒下去,看见机关枪的火力抽打着水面,将自己的身体又压低了一点儿。在他前面的浅滩处,二等兵纽兰德站起来跑向防海堤,然后另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也朝那边跑去,被子弹击中,倒在浪花中,然后第三个人又朝那边跑去。第四个人,艾瑞克·布里德索被打中了膝盖,倒在浅滩上。伊什梅尔停下来,看着第五、第六个人也中弹了,他前面的人都在往那边跑,他也做好准备,从水中冲了出来。他们三个毫发无损地跑到了防海堤,缩在椰子树原木后面看着艾瑞克·布里德索;他的膝盖已经被打掉了。

伊什梅尔看着艾瑞克·布里德索流着血,像是快死了。他倒在五十码外的海水里用微弱的声音求救。“哦,混蛋,”他说道,“救救我,伙计,快点,伙计,快来救救我,求你们了。”艾瑞克和厄内斯特·特斯塔夫得一起在德拉瓦尔长大;在惠灵顿的时候经常在一起喝得醉醺醺的。罗伯特·纽兰德想跑出去救他,但贝娄斯少尉将他拉了回来;没用的,贝娄斯指出,敌人火力太猛了,那么做只会弄得两个人都活不了,每个人都不吭声地表示同意。伊什梅尔靠着防海堤站直了一点儿;他不打算再跑到海滩上去救受了伤的人,虽然他心里也有点儿想那么做。他能怎么样呢?他的装备已经沉入湖口了。他甚至不能给艾瑞克·布里德索一条绷带,更别提救他的命了。他坐在那里,看着艾瑞克在海水里翻转,脸朝向太阳。他的腿部分浸在水里,但伊什梅尔能清楚地看到其中一条已经断掉,随着波浪漂动着。在伊什梅尔缩在防海堤后面的时候,那男孩因失血过多而死亡,他的那条腿随着海浪漂到了几英尺外的地方。

十点钟,他还在那里,没有武器,也没事可做,和几百个上了岸的、受了伤的士兵一起盘坐在那里。海滩上牺牲的士兵多了许多,受伤的也多了许多,防海堤后面的人试图不去听他们的呻吟和呼救。然后J连的一个中士,似乎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突然站到了防海堤的上面,嘴角叼着一根香烟,骂他们是“一群胆小如鼠的人”。他毫不留情地斥责他们,痛骂个不停,说他们就是“等这个战役打完后都应该狠狠教训一通的懦夫”,“为了自己的小命,只知道让别人去冲锋陷阵”,“根本不算个男人”等等,下面的人都求他隐蔽起来,小心丢了性命。他不肯,结果被一颗炮弹炸飞了。中士甚至没时间表示惊讶,就面朝下扑倒在沙滩上。没人再说什么了。

一辆两栖战车终于在防海堤上弄开了一个缺口,几个士兵开始从那里通过,立刻全部阵亡。伊什梅尔被招去帮忙将一辆油驳弃置在贝提尔、陷入沙里的半履带式装甲车挖出来。他跪在地上用挖壕沟的工具挖,他旁边的那个人倒在沙滩上昏了过去,头盔滑到了脸上。K连的一个通讯兵在防海堤旁打开无线电装备,正冲着里面大声呼叫着,但他抱怨说,近海处战舰炮火齐鸣,他连噪音都听不到,根本联系不上任何人。

到了下午,伊什梅尔意识到,从海滩迎面吹来的甜丝丝的气味是死去海军士兵的气味。他呕吐了,然后喝掉了水壶里最后一口水。就他所知,他那个班已经没别的人还活着了。过去的三个多小时里,他没看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但一队运输兵带着补给来了防海堤这边,他拿到了一支卡宾枪,一包子弹和一把刀。他解开头盔系带,坐在防海堤下,擦拭着那支卡宾枪——里面净是沙子——在当时的情形下尽可能地清理着它。他就那样坐在那里,手里拿着扳机触发器,拉着衣服一角擦拭着,新一拨儿的两栖战车登上了沙滩,遭到了迫击炮的轰击。伊什梅尔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们一会儿,士兵们冲出来,然后倒在沙滩上——有的牺牲了,有的受伤了,有的边跑边尖叫着。他低下头,不愿再看,继续清洁自己的卡宾枪。四小时后,夜色降临,他还在那里,蜷在同一个地方,手里拿着卡宾枪,砍刀插在挂在腰带上的刀鞘里。

一个上校带着随从来到海滩,督促军士和下级军官重整各班。晚上九点,他说——离现在不到二十分钟了——这儿的每个人都必须冲出去;任何滞留不前的人都将依军法处置;是时候像个真正的海军一样冲锋陷阵了,他补充道。上校继续向前走,K连的迪欧珀少尉问伊什梅尔他是哪个班的,他这么一个人在防海堤这样挖是想干什么。伊什梅尔解释说他的装备在越过登陆艇船缘的时候丢了,他旁边的人不是牺牲了就是受伤了;他不知道班里其他人都在哪里。迪欧珀少尉不耐烦地听了,然后让伊什梅尔在防海堤边挑个人出来,然后又让他挑了一个,然后又挑了几个,直到加上他自己足以组成一个班,然后让他去弗里曼上校在那辆被埋在沙里的半履带式装甲车旁边临时设立的指挥所报告。他说他没时间废话。

伊什梅尔向二十几个小伙解释了情况,才召集了一个班。有个士兵让他滚一边去;另一个说腿受伤了动不了;还有一个说一会儿就来却一直没有动。突然有枪火从水面射来,伊什梅尔推测有一个小日本的狙击手泅水出来,正在用湖口一辆被摧毁的两栖战车里的机关枪朝这边开火。防海堤已经不安全了。

他压低身子沿着防海堤一直走下去,一边快速地和人们说上一两句,最后,他遇上了厄内斯特·特斯塔夫得,他正趴在椰子树原木上开枪还击呢,他枪举得高高的,头压得低低的。“嗨,”伊什梅尔说道,感谢上帝。”

“钱伯斯,”厄内斯特说道,“去他的耶稣基督。”

“大家伙儿都在哪儿?”伊什梅尔问道,“杰克逊和其他人怎么样了?”

“我看见杰克逊中枪了,”厄内斯特答道,“爆破和排雷班的那些人上岸的时候全被打死了。还有沃尔特。”他补充道,“还有吉姆·哈维。还有海基斯那个家伙。我看见他倒下去。还有姆瑞和博林,也中枪了。他们在水里就都中枪了

“欣克尔也是,”伊什梅尔说道,“还有艾瑞克·布里德索——他的腿被炸断了。还有费兹——他是上岸之后牺牲的,我看见他倒下去。贝娄斯没死,但我不知道他在哪儿。还有纽兰德。那些家伙都在哪呢?”

厄内斯特·特斯塔夫得没有回答。他拽了一下头盔的系带,放下手里的卡宾枪。“布里德索?”他说道,“你确定?”

伊什梅尔点点头。“他牺牲了。”

“腿炸断了?”厄内斯特追问道。

伊什梅尔背靠着防海堤坐了下去。他不想再谈论艾瑞克·布里德索,也不想再想起他死时的情景。很难说在这样的时候谈论这些有什么用。很明显,没有任何意义。从登陆艇在珊瑚礁上搁浅之后所发生的一切他都不愿去想起。他发现自己现在似乎陷入了某种湿漉漉的梦境,梦里的事反复重演。他在防海堤旁挖掘,过一会儿发现自己又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又发现自己还在防海堤下挖着。有时候情景一闪,他能看清自己手里的具体细节。他又累又渴,发现自己根本不能集中精神,他体内的肾上腺素正在耗尽。他想活下去,他现在只知道这一点,别的什么都不清楚。他想不起来自己来这里的原因——他为什么会入伍,参加海军来这里作战,这到底有什十么意义。“是的,”他说,“布里德索死了。”

“见鬼。”厄内斯特·特斯塔夫得骂道。他踢了两下防海堤里的第一条原木,然后又踢了第三下、第四下。伊什梅尔·钱伯斯转过身。

晚上九点,他们和其他三百人一起越过防海堤。他们遇到了正前方饱经摧残的棕榈树林中迫击炮和机关枪的攻击。伊什梅尔没看见厄内斯特·特斯塔夫得中枪;他是后来才知道的,通过问别人才知道,厄内斯特被发现头部被炸出了一个像男人拳头大小的洞。伊什梅尔自己左臂也中枪了,正中二头肌中央。子弹穿过时肌肉被扯伤——只是一颗南部(二战时期日军使用的一种枪炮。)机关枪射出的子弹——骨头碎成了上百块,刺进了他胳膊上的神经,血管和肌肉里。

九小时后,他醒过来,发现两个医务人员跪在他旁边的那个男人身边,那人似乎是被击中了头部,脑浆从头盔下流出来。伊什梅尔在那个死人后面接受手术,他服过镇痛剂,还有他腰间的医疗箱中有一卷纱布。他将胳膊包了起来,靠身体的重量压住止血。“好了,”一个医务人员告诉伊什梅尔,“我们的担架队正在朝这边来。沙滩安全了。一切都好了。我们会用船把你运走的。”

“该死的小日本。”伊什梅尔说道。

之后他便躺在离贝提尔七英里远的大海上不知道哪艘船的甲板上,一排排伤员中间躺着的一个小伙儿,他左边担架上的一个小伙儿则因子弹穿透了他的肾而死去了。另一边是个长着龅牙的小伙儿,他的大腿处被子弹打中,血染红了他的卡其裤子。那个小伙儿没法说话,弓着背躺在那里,急促微弱地呼吸着,每隔几秒便机械地呻吟一声。伊什梅尔问他是否还好,但他只是接着呻吟。十分钟后,就在救护人员过来抬他去做手术之前,他死掉了。

在船上的一个手术台上,伊什梅尔失去了他的手臂,给他截肢的军医从业生涯中只做过四台手术,都是在过去几个小时里做的。那位军医用一把手锯锯平骨头,但截肢处却不平整,所以伤口比通常愈合得慢,留下的伤疤也又厚又粗糙。伊什梅尔没有全身麻醉,醒来时看见自己的手臂被丢在角落里一堆染血的衣物上。十年后,他还会梦到那一幕,他自己的手指紧握着朝向墙壁,他的胳膊看起来那么苍白渺远,不过他还是认出了那就是他的胳膊,成了地上的一段垃圾。有人注意到他一直盯着它,便吩咐了一声,于是那截手臂被卷在一条毛巾里,扔进了一个帆布的垃圾篓。另一个人又给他打了一针麻醉剂,伊什梅尔逢人便说“小日本……该死的小日本……”但他不知道该如何说完这句话,他不太清楚自己想说什么,“该死的小日本”是所有他能想到要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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