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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崩  作者:尼尔·斯蒂芬森

Y.T.正在405号公路上的一家“老妈卡车站”里等待前来接她的人,焦躁得再也无法忍受了。她就是死,也绝不要死在老妈卡车站这种地方。即便出了什么事情,比方说,在老妈卡车站门前,一辆半挂拖车的十八个大轮子从她身上一一碾过,那么就算她已经七零八落,也要用眼皮上的肌肉拖着身体爬上路肩,挣扎到最近的一家打盹巡游特许城邦。哪怕那里满是好色的流浪汉,她也绝不会爬进老妈卡车站。不过,既然你是个专业人员,免不了会接到自己不喜欢的差事。这种情况下,你只能冷静应对,委曲求全。

为了完成今晚的任务,玻璃眼珠男人为她配备了一名“司机兼保镖”,这是他的原话。这可是个完全没法估计的大变量。Y.T.不知道她是不是让自己委屈到这种程度,同某个神秘家伙一起合作。她暗自猜测,即将出现的这个“司机兼保镖”应该像个中学的摔跤教练。真要那样就太恶心了。总而言之,老妈卡车站是他们约好见面的地方。

Y.T.点了咖啡和一片时鲜樱桃馅饼,端着这些东西来到店堂后面角落里的公用大街终端旁。这是个封闭式的不锈钢隔间,左边是一座电话亭,一个思乡心切的卡车司机刚刚冲进去;右边是一台弹球机,机器的外形做成大胸小妞的模样。如果你打出的弹球击中了神奇的输卵管,她的双乳便会闪闪发亮。

Y.T.对超元域不是很熟悉,但她知道那里的路该怎么走,而且她还有目的地的地址。在超元域里找到地址并不比现实世界中更难,只要你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就行。

她刚走上大街,人们就开始向她投来鄙夷的目光。在现实世界中,当她穿着充满活力的蓝橙两色信使制服,穿过“西湖社团公园”里那片尽是精纺毛呢套装的荒漠时,那些人也是这么看她的。她知道大街上众人的眼神为何如此不屑,因为她通过劣等的公用终端上线,是个一文不值的黑白货色。

在她的右方,零号入口附近,大街的建筑群上空,一团闪耀着冷光的雷暴云正在缓缓聚集成形。她转身爬上了单轨列车。其实她很想走进大街的这片闹市区好好逛一逛,但造访此地需要大笔开销,每隔不到十分之一毫秒,她就得向公用终端的投币槽里塞进一枚硬币。

她要见的那家伙名叫吴。现实世界中,他正在南加州的某个地方。Y.T.并不确定他开的是什么车,或许是一辆厢式货车,里面装满了玻璃眼珠男人所说的“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但你没必要知道”。在超元域,此人住在城外,二号入口附近,那里的地产开发刚刚进入扩张期。

吴在超元域的家是一幢富于法国殖民风格的别墅,位于战前湄公河三角洲上一个叫作“美托”的村庄里。去拜访他就像是在游历1955年的越南,只是你不必把自己搞得汗流浃背。为了给自己创造出的世外桃源留出足够的空间,吴申购了一块距大街有数英里远的超元土地。这片租金低廉的开发区不通单轨列车,所以Y.T.的化身只能一路步行。

他有一间轩敞的办公室,配以法式落地玻璃门,门外的阳台面朝一望无际的稻田,许多身材矮小的越南人正在田间劳作。这家伙显然是个十足的科技狂,因为Y.T.数了数,发现他的稻田里居然有数百名农夫,另外还有几十个正在村庄四周往来奔忙。这些人全都被电脑描摹得惟妙惟肖,各自做着不同的事情。Y.T.并不是电脑专家,但她明白,这家伙肯定在电脑上花了不少工夫,才能把办公室窗外的风景制作得如此逼真;而且,正因为这里是越南,更让眼前的一切显得疯狂而又怪异。Y.T.简直等不及要把这个地方告诉路尸。她暗想,如果这里再加上些炸弹横飞、飞机扫射和燃烧弹狂轰的场面,那就再妙不过了。

吴本人,或者,至少他的化身,是个短小精悍、五十来岁的越南人,头发紧贴在脑袋上,穿着一件军装式样的卡其布制服。Y.T.走进办公室的时候,他正坐在椅子上,倾身向前,让一个日本艺妓为他按摩肩膀。

越南居然会有日本艺妓?

Y.T.的祖父在越南待过一阵子,他曾告诉她,日本人在战争时期占领了这个国家,并采取他们招牌式的残酷手段实行统治,直到我们用原子弹收拾了他们之后,那帮东洋鬼子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和平主义者。和其他大多数亚洲人一样,越南人对日本人恨之入骨。显然,这位吴先生一想到正有个日本艺妓在为自己按摩脊背,便会感到十分畅快。

但细想一下就会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因为日本艺妓是一幅立体图像,只存在于吴和Y.T.的目镜上。谁也无法让一幅图像为自己按摩。那么,为什么吴还要多此一举呢?

看到Y.T.进来,吴起身鞠躬施礼。超元域大街的铁杆分子都用这种方式相互打招呼。他们不喜欢握手,因为谁也无法真正感觉到肢体的接触,反而会提醒自己:其实你根本不在那里。

“嗯,你好。”Y.T.说。

吴回身坐下,艺妓继续为他按摩。吴的办公桌是一件非常漂亮的法国古董,桌边正对他的地方竖立着一排小小的电视屏幕。大部分时间里,他一直在盯着屏幕,就连说话时也一样。

“他们向我讲了一点你的事情。”吴说。

“你不该听信那些讨厌的流言蜚语。”Y.T.说。

吴从桌上端起一杯饮料,喝了一口。那东西看上去像是冰镇薄荷酒。一缕缕冷凝气从液面上袅袅升起,凝成水珠之后又顺着杯沿缓缓滴下。电脑将这些细节演绎得极为完美。Y.T.甚至可以看见,每一滴水珠都反射出办公室窗子缩小了的倒影。这简直是在故意炫耀。真是个电脑狂人。

他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Y.T.猜想,那张面孔暗含着痛恨和厌恶。吴在这座超元域最漂亮的房子上面花了大笔钱财,现在却有个黑白化身的寒酸滑板客溜了进来。这准把这个在虚拟世界追求绝对真实的疯子气得要死。

房子里的某个地方,一台收音机正在播放乐曲,美国轮椅摇滚的旋律中掺和着慵懒闲适的越南风情。

“你是新西西里的公民吗?”吴问。

“不,只是偶尔跟恩佐大叔和其他黑帮伙计们打打交道。”

“哦,这倒是不同寻常。”

吴不是个风风火火的人。他完全沉浸在湄公河三角洲倦怠的生活节奏中,只满足于坐在那儿,看着眼前的电视屏幕,每隔几分钟才说上一句话。

还有一件事:很明显,吴患有妥瑞氏综合征或是其他脑部疾病,因为他嘴里时常无缘无故地发出奇怪的声音。这些怪声带着浓重的鼻音。越南人在商场或是餐馆的后堂用母语争论家庭琐事时总是这样讲话,但就Y.T.所知,吴发出的声音并不是话语,只是简单的声音而已。

“你常为这些家伙工作吗?”Y.T.问。

“偶尔干一些保安工作,没什么大活儿。黑手党与很多大公司不同,他们有一套严格的传统做法,习惯于自己处理保安问题。但如果碰上某种技术性特别强的情况,就需要——”

说到一半,他停了下来,鼻子里发出一声尖音,怪得让人难以置信。

“你的工作就是保安?”

吴把面前的电视屏幕扫视了一遍,然后打了个响指,艺妓立即踩着碎步走出房间。他交叠双手,按在桌面上,倾身向前,盯着Y.T.。“是的。”他说。

Y.T.同他对视一眼,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几秒钟之后,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电视屏幕上。

“我的大部分工作,来自同李先生签下的一单大合同。”他说。

Y.T.等他再作补充——不是随便哪个“李先生”,而是“李先生的大香港”。既然Y.T.亮出了恩佐大叔的名号,吴当然也能搬出李先生的名头。

“从根本上说,任何城邦的社会结构都取决于它自身的保安系统。”吴说,“李先生非常清楚这一点。”

哇呜,现在我们的谈话越来越有深度了。吴说话的口气突然变得像个白人老头子,就是常在电视访谈节目里露面的那种老学究。Y.T.的母亲对这类节目非常着迷。

“由大量人类组成的保安力量会对社会环境造成影响。你想想就知道,一大帮挣底薪的家伙扛着机关枪四处站岗,那会是一副什么样子。李先生深谙其中的道理,所以更愿意使用非人类的保安系统。”

非人类的保安系统。Y.T.很想问他对鼠辈知道多少,但这样做没有意义:他是不会说的。他们二人的关系会因此陷入僵局。这就相当于Y.T.在向吴套取一份他绝不会透露的情报,那样的话,整个事情会比现在还要怪异,怪到Y.T.无法想象的程度。

吴的口中突然发出一长串带着鼻音的噗噗声。

“该死的婊子。”他咕哝道。

“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说,“一辆面包车钻到了我前面。这些人根本不明白,我这辆车能把他们轧得稀烂,就像装甲运兵车碾死一头肥猪一样。”

“面包车?你在开车吗?”

“当然。我正要来接你,还记得吗?”

“这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没有。”他叹了口气,听上去他确实觉得很麻烦。

Y.T.站起身,走到他的桌子后面看个究竟。

每一台小电视屏幕上的画面都是从厢式货车里向外看到的景象,分为不同的视角:风挡玻璃、左窗、右窗、后视镜。另一台屏幕上的电子地图显示出吴所在的位置:正朝圣伯纳迪诺驶来,不远了。

“这辆货车由声音控制。”吴解释说,“我拆掉了‘方向盘和脚踏板’操作界面,因为我发现声控系统用起来更方便。我时常会发出一些不寻常的声响,那是我在对车子的系统进行控制。”

Y.T.暂时退出超元域,为的是清醒一下头脑,顺便上个厕所。她摘下目镜,发现自己已经吸引了不少观众——一帮卡车司机和机械技师正站在终端隔间四周,围成半圆形,听她和吴聊天。当她站起身之后,大家的注意力自然而然转移到了她的屁股上。

Y.T.上完厕所,吃掉了那份馅饼,随后缓步走出老妈卡车站,在落日炫目的阳光下等着吴。

那辆厢式货车一眼就能认出来。它是个庞然大物,高八英尺,车身还要更宽些。在以前还有法律的时候,这种尺寸会因为超宽而被视为违规。车子的结构四四方方,棱角分明,用平整的钢板焊接而成。钢板表面布满细小的凹痕,这种板材通常只用来制造地井盖子或是阶梯踏板。卡车的轮胎十分庞大,很像牵引车的轱辘,只是胎面上的花纹更为精细。轮子共有六只:两根轮轴在后,一根在前。车子的发动机也奇大无比,好似电影中邪恶的太空船,隆隆的轰鸣声让Y.T.感到自己的肋骨一阵阵打战。车顶上直竖着一对粗短的红色烟囱,接连喷出一团团柴油废气,朝车后飞去。风挡玻璃平滑如镜,呈长方形,约三英尺高、八英尺宽,被熏染成深黑色,Y.T.完全看不清车内任何一样东西的轮廓。厢式货车的车头装饰着各式各样的大功率车灯。只要是科学界已知的灯具,这里应有尽有。就好像车主在某个周六晚上袭击了一家新南非特许区,偷走了每辆车上的每一盏车灯。车头的前脸上还横装着一副护栅,用某段废弃铁路上拆下的钢轨焊接而成。单是这副护栅就比一辆小轿车更重。

乘客座位那一侧的车门自动打开。Y.T.走过去,爬上前座。“嗨,”她说,“你想去尿尿或是解决别的什么问题吗?”

吴不在车里。

但是,或许他就在里面。

车内本该是驾驶座的地方,垃圾桶大小的一只氯丁橡胶袋赫然从车顶垂下,裹在一张由皮带、减震绳、导管、电线、光缆和液压管交织而成的网里。这只袋子绞缠着过多的东西,让人很难分辨出它真正的模样。

在袋子的顶端,Y.T.看到了一片头皮,四周围着一圈黑发,分明是一个谢顶男人的脑瓜顶。除此以外,自他的太阳穴以下,整个头部都包裹在一套巨大的“目镜/面具/耳机/饲喂管”单元组件里。一根根智能束带将这套组件固定在他的头颅上,不停地绷紧或是放松,让装置令人舒服、位置妥帖。

头部下方的两侧,也就是通常会看到双臂的地方,是两大捆电线、光缆和导管,从地板延伸而上,似乎插进了吴双肩上的插槽。在他双腿的根部也是类似的情形:更多的东西插进他的腹股沟,并与躯干上的不同位置相连。整个人形都被裹在一件整体式的连身衣中,形成一只口袋,比躯体应有的尺寸还要大,不停地鼓动抽搐,就像有生命一般。

“谢谢你,我的问题全都解决得不错。”吴说。

车门在她身后砰的一声关上。吴发出一声怪叫,厢式货车驶上老妈卡车站前的车道,回头朝405公路奔去。

“请原谅我这副模样。”尴尬地沉默了几分钟之后,他说,“1974年西贡大撤退的时候,我的直升机着了火,被地面部队乱射的曳光弹击中了。”

“哇呜,真倒霉。”

“我挣扎着游到一艘停在近海的美国航空母舰旁,但你知道,着火时燃料喷溅得到处都是,我没能躲过。”

“是的,我能想象到,嗯哼。”

“有段时间我也试过使用假肢,有些还真不错。但哪一种也不如电动轮椅方便。于是我就想,为什么电动轮椅非得是又小又可怜的玩意儿,就连爬一段缓坡也要费尽力气?所以我买了这辆车,德国造的机场救火车,把它改装成了我的新式机械化轮椅。”

“它相当不错。”

“美国这个国家简直妙极了,你可以通过免下车的‘得来速’方式得到任何东西。换机油、买酒、去银行、洗车、参加葬礼,随便你想干什么,得来速全办得到!所以说,这辆车比又小又可怜的电动轮椅强多了。它已经成了我身体的延伸部分。”

“艺妓为你按摩脊背的时候,你也觉得车是身体的一部分?”

吴咕哝了些什么,身体袋囊的四处开始蠕动起伏,“当然,她只是个邪灵。说到按摩,我的身体悬在一种电子收缩凝胶之中。我需要按摩的时候,智能凝胶就会代劳。我还有个瑞典姑娘和一个非洲女人,但那两个邪灵的模样不太精致。”

“那么,冰镇薄荷酒呢?”

“我能从一根饲喂管里喝到,不含酒精。哈哈。”

“好吧。”驶过洛杉矶机场很久之后,Y.T.这才意识到,现在若想临阵脱逃已经为时太晚,“这次行动的计划是什么?咱们有计划吗?”

“咱们要去长滩,到终结岛的献祭区,在那儿买点儿毒品。”吴说,“其实是由你执行任务,毕竟我行动不便。”

“这就是我的任务?买点儿毒品?”

“是的,买了之后朝天上一扔就行了。”

“在献祭区?”

“没错,后面的事情由我们负责料理。”

“伙计,你说的‘我们’指的是谁?”

“还有几个……呃……家伙,他们会帮助咱们。”

“什么?车后厢里还有好多像你这样的人吗?”

“差不多吧。”吴说,“你越猜越靠谱了。”

“他们都跟……嗯……非人类保安系统差不多吗?”

“我想,这个词确实能把他们全都包括在内。”

Y.T.猜测,吴这话的意思就是个斩钉截铁的“是”。

“你累不累?需要我替你开会儿车或是做点别的什么?”

吴放声大笑,声音就像高射炮在远处开火,厢式货车差点偏离了车道。Y.T.不觉得这是自己那句俏皮话的效果。吴是在把她当成一个傻瓜来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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