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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雪  作者:谷崎润一郎

那次“旧婚旅行”之夜商量的事实现了。九月初,时隔许久,贞之助和妙子见面了。至今为止虽然允许妙子出入家中,但她一直避着贞之助,这天她总算公开坐到晚餐桌旁,夫妇、亲子、姐妹五个人融洽地团团而坐。幸子和雪子因有从阿春那里听到的、奥畑家老婆子的那些话压在心中,实际上对妙子并未真正释然于心,但她俩决心要忘掉那不愉快,不约而同地想到一起来了。她们既不想告诉贞之助,也不想提出这事来责备妙子。更主要的是,她们认为自己也有一半的责任,要尽可能给她以温情,使这位变种妹妹的心变柔顺。所以,餐厅的气氛也十分和谐,使这个近来总有些沉闷的家庭有了一阳来复的感觉,大人们都比平常多喝了些酒。悦子说:“小姨今天晚上就睡这儿。”接着,贞之助他们也劝她,妙子终于留下来了。悦子兴高采烈地说:“小姨今天晚上睡在我的房间里,跟二姨和我三个人睡!”这时,她的老毛病又犯了,异常兴奋,欢蹦乱跳。

妙子已经完全恢复了从前那种女性的魅力。在妙子生病时,幸子看到的她是颓废、疲惫已极,气色乌黑污秽的、像个花柳病患者似的,皮肤也松弛了。原以为她再也不可能恢复成原来那样生气勃勃了,没想到她不知不觉又成了一位活力四射、两颊丰润的现代女性了。

不过,贞之助说,考虑到本家的面子,暂时还是分开居住为好,所以,她继续住在甲麓庄,每天大概有半天待在芦屋,她还是住二楼的那间六铺席间,近来她常常蹲在房里,在光照好的窗前埋头踩缝纫机。这些活儿都是幸子为她揽来的。她本来就喜欢缝纫,干起活来非常专注,甚至连晚饭也总是草草了事,扒几口就匆匆上楼去了。幸子想尽量不让妙子在金钱上麻烦奥畑,但她没明说,只是总给妙子揽些活儿。然而幸子见妙子这样拼命地干活,又有些心疼她了。这位妹妹确实有热爱工作的一面。因为生性活泼,静不下来,如果走上邪路会迅速堕落下去,但是如果好好引导,也可以向好的方面发展。她有才能,手巧,用不着多久就能学会一门技艺……让她练舞,她跳得很优美;让她做偶人,她做得很出色;让她做西服,她又做得这样好了……还不到三十岁的一个女子,谁能像她这样掌握这么多的技艺……

“小妹,你真有耐力啊!”晚上八九点还听得缝纫机哒哒响时,幸子经常上楼来劝说她,“悦子会睡不着的,你也该休息了,干得太累了肩膀会酸痛的。”

“嗯,我想今天把这件活赶出来……”

“明天再做吧,用不着那么拼命挣钱吧?”

“哼哼,”妙子鼻子里笑着说,“说真的,我真有点儿想钱。”

“要钱的话就跟我说,好吗,那点零花钱我还拿得出。”

自从丈夫近来和一家军需品公司搭上关系后,幸子手头也阔绰起来了,家庭开支也相当宽裕,几乎没再要本家支付雪子的生活费用,都由这边负担。而且丈夫以前就说过了,既然照料了雪子,妙子也要同等待遇,所以幸子遇上机会就这样说。可是,妙子总是下意识地避开这个话题,看来她保持着矜持,不想领受幸子的好意、平白无故地接受施舍。

关于妙子和奥畑后来交往的情况,幸子和雪子也一无所知。虽然她差不多每天都到芦屋来,或者是从傍晚到夜间,或者是从上午到傍晚,没有一天不是如此,所以,必定有半天在别的什么地方度过。这半天时间,她是和启少爷会面吗?或者相会的不是启少爷而是别人呢?两位姐姐暗中为之忧虑,但并没有直接去问她,姐姐们的愿望和奥畑家的老婆子相同,事已至此,还是希望妙子和启少爷结合。但是她们知道突兀地催逼她并非上策,只有祈盼在不久的将来,妙子的心情会发生变化。

正在这个时候,十月初的某一天,妙子带来了奥畑也许会去满洲的消息。

“啊?去满洲?”幸子和雪子同声问道。

“这事情有些滑稽吧?”妙子笑着说出了这件事,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实际上这一次满洲国[1931年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中国东北时制造的傀儡政权。]的官吏来日本,要招募二三十名日本人当满洲国皇帝的随从人员。虽说是随从人员,但不是礼宾官、侍从这一类高级官吏,只是侍奉在皇帝身旁,照料日常起居的侍者一类的职务,对智力、学问不必讲究。据说只要身世清白,是资产阶级子弟,容貌端正,略知礼仪,长于修饰就行。总之,只要是上流人家的公子哥儿,头脑稍许笨一点也行,完全是冲着启少爷来的一份差事。因此,启少爷的哥哥们也说,如有此事,一定得让他应募去满洲。当皇帝的随从名声也好听,工作也不难,因而确实适合启三郎。如果启三郎有意去满洲,作为给他送行的贺礼是恢复兄弟关系。

“这倒真是个好差事……不过,启少爷下了决心没有呢?”

“他还没下决心,周围的人都在劝他,可是,他本人就是不说要去。”

“那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是生长于船场的大少爷,竟然流落到满洲去了……”

“不过,启哥儿现在已经穷得叮当响,连那个家的生活也维持不下去了,在大阪也没人肯雇他,太失身份的活儿他也不愿干,这样的好差事恐怕以后再也没有了。”

“这么说倒也是的——这样的差事也不是谁都干得了的,这份差事只有启少爷适合。”

“是呀,而且听说薪水也相当可观,所以我也极力怂恿他去。我说,不去多久也行,干上一两年,哥哥也高兴了,社会上的人也会信任你,无论如何都豁出去干一干吧。”

“他一个人去有点寂寞,让老婆子跟着去怎么样?”

“她说她是想跟着去的,可是,她还有儿子和孙子,像是不好去满洲那么远的地方。”

“小妹你跟他去吧,”雪子说,“为了让启少爷重新做人,为他做那么点牺牲不行吗?”

“哼……”妙子说着倏地显出厌恶的表情。

“哪怕是去半年也好,暂时跟他去那里安个家,只要你这样说了,说不定他就肯去了。现在是挽救一个人的时候,我认为最重要的是你自己肯去才行。”

“真的,你就帮他一把怎么样呢?”幸子也附和说,“这样的话,他哥哥也会感谢你的。”

“我认为现在是和他分手的好机会。”妙子声音很低,但斩钉截铁地说,“要是让我跟着他去了,就永远别想和他断绝关系了,最好他一个人去满洲,就因为这个我才极力劝他去,但是,他也担心这一点,无论如何也不肯去。”

“哎,小妹,”幸子说,“我们也不是硬要你和启少爷结婚,我们刚才也说了,这种时候你好歹也陪他去一趟,和他一起过上一年半载,看到他在认认真真当差以后,如果你不愿意和他在一起了,一个人回来不也行吗?”

“连满洲那么远的地方都跟去了,不是更没办法分手了吗?”

“不过,到时候你和他好好讲明原委,让他死了这条心,如果还是讲不通的话,你再跑回来不行吗?”

“我要是那样做的话,他肯定差也不当了,丢掉一切来追我。”

“也许会是那样的,但是我认为,想一想你们至今为止的情分,分手归分手,该尽力的地方还得规规矩矩地尽力。”

“我不欠他什么情分非得跟他去满洲不可。”

幸子觉得再说下去会和她吵起来,就没再吭声了。

“你能说和他没有情分吗?”雪子说,“你和启少爷这多年来的关系,不是尽人皆知吗?”

“我早就想跟他断绝关系,是他死乞白赖地缠着我,哪里有什么情分,有的只是给我添麻烦!”

“你在经济上不是给他添了许多麻烦吗?我这样说也许不中听,你不是在金钱上接受他的帮助了吗?”

“胡说八道!绝对没有那样的事!”

“真的没有吗?”

“我不要他帮助也能自己挣钱养活自己,我还有存款,雪姐你不知道吗?”

“虽然你这样说,但是社会上有人并不这样想呀。连我也从没看过小妹的存折和零花钱账本,到底你有多少收入,实际上我并不知道……”

“首先,你认为他有那样大的能耐就是错误的,恰恰相反,我认为,眼看着就得靠我来养活他了。”

“既然你这样说,我问问你,”雪子尽量不看妙子,两手摩挲着桌上插有菊花的小玻璃花瓶继续讲着,丝毫也不激动,声调一如平常,握着小花瓶的纤细手指也没颤抖一下,“你去年冬天在罗恩·希恩买的那件驼绒大衣,不是他给你买的吗?”

“我那时不是说了吗?那件大衣花了三百五十元,我卖掉蔷薇色的短外褂和立框花纹[立框花纹:又称立涌花纹,用两两对称的曲线表示水蒸气、云蒸腾上升的形状,在曲线形成的凸出部位可添加松、菊、藤、波、云等图案,为公卿表现家世、职位、传统而应用于装束、器具上的花纹之一。]、花团纹的两件和服才付的款。”

“可是,启少爷家老婆子说是他付的钱,她连罗恩·希恩的收据都拿出来给我们看了。”

“……”

“还有,说是那件天鹅绒晚礼服也是他买的。”

“那种人说的话,我希望你们不要相信。”

“并不是我们要相信她的话,但是,那老婆子一一留下了账单,她是凭证据说话呀。如果你说那是谎言,你拿出驳斥她的账簿什么的给我们看看,怎么样呢?”

妙子也同样平心静气,照例面不改色,不过听雪子这么一说,她只能哑然地瞪着雪子的脸。

“据那老婆子说,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不光是西装,那时的那个戒指啦、梳妆粉盒啦、别针啦,一件一件的她都记得。她说启少爷被家里赶出来,也是因为他为你偷了店里的宝石。”

“……”

“你既然那样想和他断绝关系,不是早就可以一刀两断吗?你和板仓交往的时候不也是好机会吗?”

“是好机会,但是,那时候你们不是不赞成我和他断绝关系吗?”

“我们是想叫你和启少爷结婚,所以才不赞成的。可是,假如我们知道,你一方面和板仓保持那种关系,另一方面又在经济上利用启少爷的话,我们也会改变主意的。”

幸子对雪子的话深有同感,觉得有必要跟妙子讲穿这些事,不过,她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说到这种程度。雪子竟然如此能说会道,她一边感到惊奇,一边在旁边默默地听着。大概在五六年前吧,有一次,她看见雪子正是这样揪住辰雄不放,穷追猛打。她想,一个腼腆的人不知怎样居然一下子变得如此强悍。她还记得那时候,雪子也是不像平素那样因循畏缩,而是有条有理地追问辰雄,说得他张口结舌。

“的确,启少爷也许没什么能耐,但是,你要他那样一个没能耐的人连自家店里的东西都拿出来,今天你还能说不欠他的情分吗?……不过,我这样说,你不要产生误解,那老婆子并不怨恨你,她是说启少爷为你尽心竭力到那种地步了,所以希望你做他家的太太……连我们知道了这些事情后,也希望你嫁给他……”

“……”

“能利用人家的时候就尽量利用,没有利用价值了,就说低能的大少爷有个好差事了,一个人去满洲吧,亏你说得出口!”

或者是无法辩解,或者是知道辩也无益,不管雪子说什么,妙子也不回答。只有雪子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雪子无论说到哪里,语调都同样平静如初。然而,妙子眼中不知何时眼泪已潸然浮出,但她脸上仍然毫无表情,仿佛并未意识到泪水在面颊上流淌。过了一会儿,妙子突然站起身来,粗野地关上房门,冲到了走廊上,“砰”的一声把整个房间都震动了。接着又听见外面大门“咚”的一声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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