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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雪  作者:谷崎润一郎

贞之助听幸子说,井谷和雪子分头出来,于五点半到事务所会合。贞之助在电话里一再强调说:“那样也行。不过井谷一定会准时来,希望雪子不要迟到,应提前二三十分钟到。”但过了五点一刻还没见她的人影,他坐立不安了。妻子和雪子每每都不守时,他已经习以为常了,但是让急性子的井谷来等候,自己也会焦躁不安。贞之助估计雪子已经出来了,但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要了一个芦屋的长途电话。可电话还没接通,事务所的门开了,雪子跟在井谷的后面同时走了进来。

“呀,一块儿来了,正好呢!我刚刚要了个电话……”

“实话说吧,是我到府上邀请小姐一起来的。”井谷说,“已经没有时间了,我们马上就走怎么样?我让汽车等着呢。”

关于今天聚会的事,贞之助只是刚才在电话中听妻子说了个大概,虽然听说过丹生夫人的名字,但是否见过面也记不清楚了,简直如入五里雾中。在汽车里,贞之助问井谷:“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和您是什么关系?”

“我也了解不多,详细情况您还是问丹生夫人吧。”

“那么,丹生夫人和您又是什么关系呢?”

“我也是最近才认识那位夫人,今天是第二次见面。”

听了井谷的回答,贞之助越发狐疑。

到了吉兆餐馆一看,丹生夫人和姓桥寺的那位已经先到了。井谷走进餐厅说:

“您好!等了好一会了吧?”今天才第二次见面,就这样一副亲密的口吻。

“不,我们也刚到呢。”丹生夫人也用亲密的口气回答,“不过,您真令人佩服,正好六点到。”

“我一贯守时,不过,今天我担心小姐能不能按时到,所以顺便邀她一起来了。”

“这家餐馆还算容易找吧?”

“是的,因为莳冈先生知道这个地方。”

“呀,好久不见了,记得我们曾见过一次面。”贞之助想起了幸子曾在自家客厅里介绍过这位夫人,“久违了,内人总是麻烦您……”

“哪里哪里,我也很久没见到您夫人了。好像是夫人得黄疸躺在床上的时候,我们去府上拜访过一次。”

“呀,是那个时候,那是三四年前的事了。”

“哎,可不是吗?当时我和两位朋友一块儿闯进去,硬把尊夫人从床上弄起来,说不定夫人觉得我们是女暴力团了。”

“的确是女暴力团。”身穿茶色西装、并膝欠身站着的桥寺一直在等待介绍,这时他向夫人使了个眼色微笑着说。接着,他首先向贞之助致意了,“啊,我姓桥寺,初次见面……这位夫人可真是女暴力团作风呢,不管三七二十一,她非让我跟她来,我今天糊里糊涂地就被她拖来了。”

“嗨,桥寺先生,您真不像个男子汉,既然来了,还说那些干什么?”

“就是嘛,”井谷也附和说,“您不作那些解释不行吗?男子汉贵在有担当,别的不说,您这样说首先是对我们失礼了。”

“哎呀,真对不起,”桥寺搔着头说,“今天我该受你们欺负。”

“您说什么呀,这哪里是欺负您呢?都是为您好嘛。像桥寺先生这样,成天守着去世的太太的照片过日子,对身体可有害呢!您也该出来见见世面,就知道世界上还有毫不比您去世的太太逊色的美人。”

贞之助忐忑不安,不知雪子会不会垮脸子,但她似乎习惯了这种场面,只是笑嘻嘻地听着。

“好了,好了,别发牢骚了,请入席吧,桥寺先生坐那里,这里我来坐。”

“好,好,女暴力团员有两名,我岂敢不听?”

大概桥寺也和贞之助他们一样是被生拉硬拽来的。他并没有拿定主意马上再婚,而突然让丹生夫人这位并不怎样亲密的朋友逮着了,连考虑的时间也没有,就被拽到这里来了。因而他一再说“真叫我为难了”“真感到吃惊”,但他那困惑的眼神里隐含着亲切和蔼,并不使贞之助他们感到不快。贞之助和他交谈一阵后,发现他是个娴于社交、处世圆滑的人。他递过来的名片上印有医学博士和东亚制药公司常务董事的头衔。他自己也说是“不当医生了,做药店老板”,果真像一个和颜悦色、善于待人接物的实业家,而不太像位医生。听说他年龄是四十五六岁,从脸面到手腕、手指,脂肪丰盈、皮肤白皙,是位眉目俊朗、两颊饱满的美男子,而由于体态丰腴并无轻薄之感,是一位具有与其年龄相称的威仪的绅士。在至今为止贞之助所见过的相亲对象中,他的风采算是一等的。他的酒量虽不及贞之助,可多少还能喝,只要斟了酒他就毫不推辞。本来,这种聚会因互相不太熟悉容易冷场,然而因为两位女暴力团的勇敢和这位男士的善于应酬,竟使得满座谈笑风生。

“恕我失礼,我很少上这家餐馆来,今天的菜肴可丰盛呢。”贞之助好像有些醉意了,红光满面,“近来,这些酒呀、菜肴的供应都紧张起来了,这家餐馆平常总有这么多菜肴吗?”

“哪里,不是这样吧。”桥寺回答,“今天是看在丹生夫人的面子上特别安排的吧?”

“也不见得。不过,我丈夫常到这里来,所以能够得到一些优待。加上,我想起这店名叫‘吉兆’,图个吉利,就定在这里了。”

“刚才夫人把‘吉兆’读作kitcho,实际上大阪人读作kitkyo。”贞之助说,“我想关东人也许不知道这个词儿,大阪另外有一种叫kitkyo的东西,井谷太太您知道吧?”

“呀,我不知道。”

“kitkyo?”桥寺也歪着头说,“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丹生夫人说,“kitkyo,哎,不就是那个嘛,‘财神日’那天,在西宫、今宫叫卖的,在小竹枝上扎着纸做的小金币,账本、钱箱,就是那玩意儿吧?”

“是的,就是那东西。”

“啊,是不是像‘茧玉’[茧玉:新年期间用面做成的小钱币等物,系在柳树上以招福。]一样的东西?”

“嗯,是的。——财神日售品——”丹生夫人哼着《财神日》的曲调、扳着指头数着说,“‘称物袋[称物袋:称物品重量时用的袋子(箱、包),日语写作“风袋”。]、小碗和钱包,小金币、钱柜和黑高帽’,把这些东西扎在竹枝上,这在大阪写出来是‘吉兆’,方言读kitkyo。是这样吧,莳冈先生?”

“是的,是这样。不过,夫人您知道kitkyo真使我感到意外!”

“人不可貌相嘛!别看我这个样子,我是大阪出生的呀!”

“嘿,夫人原来是……”

“所以,这点儿事我还是知道的。但是,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人照那种老读法念了。不过,这家店子的人好像也是读kitcho。”

“那么,我再请教一个问题,刚才《财神日》中的‘葩煎袋’是什么?”

“‘葩煎袋’?不是称物袋吗?‘称物袋、小碗和钱包’……”[称物袋和葩煎袋在日语中发音相近。]

“那不对,应该是‘葩煎袋’。”

“有‘葩煎袋’这种东西吗?”

“是不是装‘葩煎’的袋子?”桥寺插嘴说,“所谓葩煎,就是炒得膨胀起来的糯米吧。我不知道写哪个字,大概是炒糯米时爆裂,所以才叫‘葩煎’吧。在关东,三月的春分前一天,还用它来装炒豆子……”[日本习俗在三月春分前一日,撒豆子以驱鬼招福,按自己年龄数(或多一粒)吃炒豆子。]

“桥寺先生知道得真清楚。”

话题暂时转到关东与关西的风俗习惯、语言的比较上来,在大阪出生、东京长大又回到大阪的丹生夫人,真就像她自己说的“我是两栖动物”,在这方面比谁都在行。她以贞之助和井谷为对象,演示东京方言和大阪方言的明显区别给大家听。随后,井谷谈到了她去美国一年研究美容术的经历,桥寺也述说了他去德国考察拜耳制药公司时的见闻。他说那工厂规模很大,工厂里的电影院也和道顿堀的松竹影院不相上下。井谷觉得闲话扯够了,把话题又拉回来,便问他女儿和他家乡的情况,制造机会让雪子和他交谈,这样一来,不知不觉又回到桥寺再婚的问题上来。

“令爱是怎么说的呢?”

“小女的意见我还没问过,主要是我自己还没有打定主意……”

“所以说您要定下来嘛,反正您不能一辈子不续弦吧?”

“是的,哎,说来倒也是的,只是,我总觉得……这个,怎么说呢?……现在马上就组织一个新家庭,我还没动这个心思吧。”

“是什么原因呢?”

“并没有什么原因,只是心绪茫然,下不了决心。所以如果有夫人这样一个人在旁边不断催我再娶,在后面推我一把,也许我终归会再娶一个的。”

“那就是说,您把这事交给我们了。”

“不不,您这样说也叫我为难……”

“嗨,桥寺先生,您可真滑得像条泥鳅!您要是早点建立个新家庭,您前头的夫人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呢!”

“我并不是对去世的内人有什么顾虑。”

“喂,丹生夫人,这个人呀,非得我们旁人把饭菜摆上桌,他自己只动筷子。咱们别理他,只管加紧进行就是了。”

“那可好了,到时候绝对不许他推三阻四了!”

桥寺被两位女暴力团员捏弄成那一副窘相,贞之助和雪子只有在一旁看着笑。今天完全没打算来相亲,正如她们说的,是以轻松愉快的心情来赴晚餐的。尽管如此,把这么一位还没打算再娶的男子勉强拽来,在他们眼前上演这么一出逼婚闹剧,这勾当确实非女暴力团员所难为。贞之助感到他们自己的处境也相当微妙,更不可思议的是,雪子不知什么时候有如此胆量了,看到这种场面,并不怎么张皇失措。当然在这种场合下,与其表现得畏畏缩缩,还不如莞尔一笑泰然处之才好收场。但若是昔日的雪子,她会无地自容,或者满面绯红,或者眼含泪水,说不定会拂袖而去吧。尽管年龄这么大了雪子仍不失处女的纯真,但许是经过屡屡相亲,她脸皮也厚了一些、胆子也大了一些吧。即使不是因为亲相多了,想想她已三十四岁了,这表现也算再自然不过了。只是,贞之助被她的外貌的年轻和与之相称的小姐式的服装蒙住了眼睛,直到今天还没注意到她的这种变化。

这些暂且不说,桥寺又是怎样打算的呢?丹生太太说有如此这般一位小姐让您看看,他让这番话吸引了,大概是抱着看看无妨的想法前来的。纵令如此,若全如他说的“还没动心思”的话,他也就不会来。所以,贞之助认为,不必看他的外表,其实内心已“动”了吧。刚才频频做出为难的样子,多少有些夸张,而他内心想法肯定是只要雪子符合条件,娶了也行,并非只是来看看而已。无奈他像丹生夫人所说的“泥鳅”一样,过于圆滑,所以究竟今晚他对雪子印象如何,从外表上很难看出来。

今晚,除了雪子,四个人谈得很融洽,只是一开始雪子就被女暴力团员们的言谈举止给吓破了胆,几乎没有插嘴。有时井谷她们有意给她制造与桥寺交谈的机会,也因那不爱讲话的毛病而不容易搭上腔。而桥寺也为应付两位女暴力团员而忙煞,对雪子只不过讲了两三句应酬话而已。这样,直到分别的时候,贞之助还是捉摸不透桥寺的心思,不知道是从此形同陌路呢,或者是后会有期?所以临别的应酬话也只能是不咸不淡的。

在归途的阪急电车上,井谷凑在贞之助耳畔反复说:“这门亲事,丹生夫人和我一定会促成的。桥寺先生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就由不得他了,据我观察,他内心是中意雪子小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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