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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雪  作者:谷崎润一郎

舒尔茨夫人定于这个月十五号,带着罗斯玛丽和弗里茨乘柯立芝总统号客轮去马尼拉。没想到悦子在东京待的时间会延长,罗斯玛丽每天都盯着问留在家中的妙子或女佣,“悦子还没回吗?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呢?”而悦子回来后,她每天急不可待地等着悦子从学校回来。在剩下的几天里,一天不落地两人泡在一起玩儿。悦子回来后把书包往客厅一扔,就跑到那铁丝网围墙下。

“露米小姐!来呀!”悦子夹杂着德国话喊。罗斯玛丽立刻出现了,她越过围墙来到这边院子里,光着脚在草坪上跳绳。有时,弗里茨和幸子、妙子等人也参加进来。

“一、二、三、四……”悦子用德文数着,她可以数到三十,或者用德语说“快!快!”“露米小姐,请!”“还不行。”这类简单的德语她还会说不少。

有一天,在草木茂密的围墙边,罗斯玛丽用日语说:“悦子小姐,再见!”

“再见!”悦子用德语回答,然后说,“到了汉堡一定写信来!”

“悦子小姐也写信给我呀!”

“好,我写,一定写,一定!请向佩特问好!”

“悦子小姐……”

“露米小姐!弗里茨……”

在一片你呼我应声中,突然听到罗斯玛丽和弗里茨唱起了德国的国歌“德意志雄踞世界之冠……”,幸子走到阳台上,只见那位小姑娘和她年幼的弟弟已爬到梧桐树上,站在一个高矮适中的树杈上直挥手巾,悦子站在树下回答,像是在预演客轮起航的情景。

“嘿!”幸子也急忙跑到梧桐树下喊“露米!弗里茨……”,一边以站在码头上送行的心情挥舞着手帕。

“悦子的妈妈,再见!”

“再见!再见!露米,一定再到日本来!”

“悦子的妈妈,悦子小姐,请到汉堡来!”

“好!我们去!等悦子长大了一定去!祝露米身体健康!”虽然明知此时此刻在和孩子们做游戏,幸子说着说着也不由得眼眶热了起来。

舒尔茨夫人对孩子们教育很有规律性又很严格,哪怕是罗斯玛丽到悦子家来玩,到一定时间,她准在围墙那边唤“露米”。只是在这十天内,她像是特别体贴这对年幼的伙伴的惜别之情,不像往日那么严格。直到日落时分,女孩们还在家中玩闹着,像往日一样,她们在客厅里把裸体偶人摆成一列,给它们穿各式各样的衣裳。最后,她们把玲玲也抱来,把它当作偶人也给套上衣裳。有时她俩轮流弹钢琴。

“悦子小姐,请再给我一个。”罗斯玛丽经常这样说,意思是“请再弹一支曲子”。

因为丈夫走得匆忙,行装的整理、家产家具的处理,一切遗留事务都由舒尔茨夫人承担,她每天忙得脚不点地似的。幸子在自家二楼也可以看得见她那忙碌的样子,自从这家德国人搬来后,幸子并无意去窥视他家,但是早晚站在二楼缘廊上俯瞰庭院时,他家后门自然而然进入她的视野。那位夫人和阿妈们的举动以及厨房的情形,幸子全看得一清二楚:无论什么时候,厨房里的器物都拾掇得整整齐齐,令人惊叹。以火炉和案板为中心,周围是铝水壶和煎锅,按大小顺序放在一定的位置,每件炊具都擦得像武器一样锃锃发亮。而且,洗衣服、打扫房间、烧洗澡水、做饭菜等,每天都准时进行。幸子家的人看到邻居家做什么家务活就知道什么时间,都不用看钟表了。

阿妈是两位年轻的日本女子。为阿妈的事,他们曾和幸子家起过一场小小的风波。那是他们以前雇的两位阿妈的事情。依幸子她们看来,那两位阿妈都是拼命干活、忠厚老实的人。不过,由于夫人使唤人太过分,她们早就对夫人有一肚子怨气。她们说:“我们太太自己领着干,好像一分钟也不能浪费似的安排活计,一件活儿刚做完马上又赶你去做下一件。我们的工钱比日本人家里的女佣是多得多,她也教了我们各种家务知识。但是成天连喘口气的工夫也没有。我们不得不佩服我们太太是了不起的主妇,但是这样使唤我们,身子受不了。”

有一天早晨,幸子家的粗使女佣阿秋扫完自家墙外那片地后,顺便替她们打扫了,这本是她家阿妈每日必做的活儿。阿秋想平常总是有劳她们帮这边扫,不过是偶尔扫一扫以回报她们,但正巧被舒尔茨夫人看见了,自家女佣的活儿却让别人家的女工干了成何体统?于是严厉地斥责阿妈们。阿妈们也不服气,说这不是我们存心偷懒赖阿秋做,不过是阿秋出于一番好意,而且也只有今天早晨这一次,如果不合适,下次不让她扫就得了。大概也是因为没听懂她们的话的缘故吧,夫人说什么也不肯原谅她们。她们说:“那么,我们就请假算了。”夫人说:“可以,请你们走吧!”这点小事竟闹到这个地步!幸子从阿秋那里听说了这事后想来劝解,但这时阿妈这一方反而强硬起来了。她们说:“不,谢谢您了!这不关您家的事,请您什么也甭说了。实际上,不光是今天这事情,我们拼死拼活地干活,可我们太太一点也不领情。她动不动就说‘你们脑子笨’,那也是真的,我们当然比不上太太脑瓜子那么灵,但是你到哪儿找我们这样忠实、会干活儿的人去?将来雇别人试试看,就会有明白这一点的时候。这位太太自己知错了,哪怕说一句‘是我不对’也就罢了,不然的话,我们就趁这个好机会告辞了。”夫人终于没有挽留她们,因此两个人同时辞工了,不久就来了现在这两位阿妈。但是,前面那两位阿妈的愤慨之词毕竟是有道理的,论头脑机灵、工作效率,她们都是出类拔萃的。后来舒尔茨夫人也曾向幸子流露过,说把她们辞退是个错误。这位夫人的主妇作风于此可见一斑。

尽管如此,她为人不只是墨守成规、一味严格,也有慈爱、温情的一面。例如闹水灾的时候,当她听说附近的派出所逃来了两三个满身泥泞的灾民,就派女佣火速送去了一些衬衫和内衣,还热心地劝阿妈们有单和服也送几件去;她不但担心丈夫和孩子们的安全,还惦记着悦子,急得脸色苍白,泪眼婆娑;傍晚,当她知道丈夫和孩子们平安归来时,发狂了似的欢呼着跑出去。至今,幸子还清晰地记得,透过楝树叶,她看见夫人情不自禁地忘我地紧紧拥抱着丈夫。那样热烈的爱情真令人感动。一般而言,德国的妇女是了不起的,但不会都像舒尔茨夫人这样吧,像她这样出色的人毕竟非常难得。有这样的人做邻居真是自己的福分,可惜和她的交往太短暂了。大体上,西洋人的家庭都不大愿意与近邻的日本人来往,但这一家却在这方面做得很圆通,刚搬来时,他们挨家分送精美的金字塔形洋点心以致意。现在回想起来,除了孩子们合群玩儿之外,自己也该敞开心扉和她更密切地来往,请她教一些菜肴和点心的做法就好了,幸子现在不免有点惋惜。

因为夫人有这样的个人魅力,除了幸子家外,不少邻人都对她依依不舍。经常出入他家的商人,有的以特别便宜的价格买到了缝纫机、电冰箱什么的而分外高兴。她还把不必要的家具尽可能廉价卖给熟人和有来往的人,无人要的东西全都卖给家具店,仅仅留下一些餐具,装进郊游用的篮子里。

她笑着说:“这个家里已经什么也没了,我们上船以前就用这个篮子里的刀叉吃饭。”

听说夫人回德国后要布置一间日式房间,房间里打算摆些日本的土特产品以表纪念,邻居们纷纷送来书画、古董,幸子也把祖父母流传下来的绣有古代牛车轮的包袱皮送给了她。罗斯玛丽把自己平素喜爱的洋娃娃和洋娃娃的育婴车送给了悦子,而悦子回赠了上次跳舞拍下的彩色照片,以及当时穿的那件绣有花斗笠的粉红色绫子绉绸长袖和服。

上船的前一晚,罗斯玛丽得到妈妈的许可睡在悦子房里,这一晚两人闹得沸反盈天。悦子为罗斯玛丽让出了自己的床,自己借用雪子的草垫子,但是,两个人压根儿不想睡,贞之助被她们的叫喊声和在走廊里吧嗒吧嗒来回奔跑的声音吵得一会儿也没睡着。

“闹得够厉害呀!”他嘟嘟囔囔说着把被子蒙到头上,可是后来闹得更厉害了,最终,他蓦地一下抬起头来,拉开枕头边台灯的开关。

“哟,已经两点钟了呢!”

“哎?那样晚了吗?”幸子也吃惊似的问。

“让她们闹过火了不行吧,舒尔茨夫人会生气的。”

“只有今天一个晚上,不要紧吧。夫人今天晚上会宽容的……”正说到这儿,突然听见悦子喊“妖怪……”,接着听到脚步声向他们寝室来了,“爸爸!”悦子在隔扇外面高喊:

“爸爸!‘妖怪’用德语怎么说呀?”

“悦子她爸,她问你‘妖怪’德语怎么说,你知道就告诉她……”幸子说。

“Gespenster!”贞之助无意中大声喊出来,他还是不知多少年前学过德语,现在居然还记得这个单词,真是不可思议。

“‘妖怪’在德语中叫‘Gespenster’。”幸子说。

“Gespenster,”悦子又念了一遍,“露米小姐,我是Gespenster……”

“啊!我也是Gespenster。”

于是她们闹得更不可开交了。

“妖怪!”

“Gespenster.”

她俩前呼后应地喊叫着在二楼上来回奔跑,终于跑到贞之助夫妇寝室前了,罗斯玛丽首先闯了进来。一看时,两人都用被单蒙着头装作妖怪,随后,一边叫着“妖怪”“Gespenster”,一边哈哈大笑,绕着床转了两三圈又跑到走廊上去了。直到三点左右她们才回到寝室,但是不出所料,她俩因兴奋过度一直没有睡着。罗斯玛丽也许是想家了,吵着要回妈妈那里去,贞之助夫妇俩只好轮流起身安慰她,快天亮了才好不容易哄她们睡着了。

开船那天,悦子由母亲和妙子带着,捧了花束去码头送行。因为是晚上七点多开船,前来送行的孩子较少,罗斯玛丽的德国朋友只有一个叫英格的少女,悦子在舒尔茨家开茶会时经常见到她,因为她名字和日语的菜豆读音相似,悦子背地里叫她“菜豆”。日本女孩儿只有悦子来了。舒尔茨家一行在白天就上船了。悦子她们提前吃了晚饭,在阪神线的三宫车站坐上出租车,当汽车驶过海关前面时,立刻看见了装饰有彩灯的柯立芝总统号正如不夜城一样巍然耸立在码头。她们很快就找到舒尔茨夫人的客舱。房间内的墙壁、天花板、窗帘、床铺,都是乳白色透着绿色,床上堆满花束,更显明亮夺目。夫人喊来罗斯玛丽,吩咐她带悦子小姐在船上参观。罗斯玛丽当向导领她到处走走,因为再过十四五分钟就要开船,悦子也焦虑不安,只记得这条船漂亮、豪华,再就是上上下下爬了好多趟楼梯罢了。悦子返回客舱时,只见夫人和母亲正在流泪道别。一会儿,她们被准备开船的锣声赶下了船。

“唉,多漂亮呀!真像一座移动的百货大楼!”在秋天海岸的夜风中穿着白罩衫缩着肩膀的妙子赞叹道。此后,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还可以看见在彩灯的辉映中舒尔茨夫人她们的身影,慢慢地,越来越小,最后,连谁是谁也分辨不清了,还听见罗斯玛丽在叫“悦子——”那执着的尖细的喊声,从黑暗的海面上不时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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