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鹊谋杀案  作者:安东尼·霍洛维茨

你也许已经想过,我编辑了二十年侦探小说,应该已经意识到自己卷入了一桩谋杀案。艾伦·康威没有自杀。他去塔楼上吃早餐,有人把他推了下去。这难道还不明显吗?

两个很熟悉他的人,他的律师和他的姐姐,坚称他不是那种会自杀的人。而他的日记表明,他死前还兴致勃勃地安排好了之后的日程:购买剧院门票,安排网球比赛,与人相约吃午餐。似乎这也证实了他并非自杀。他结束生命的方式,既痛苦又充满不确定性,让人感觉不对劲。而那些嫌疑人早已排好队,等着在最后一章担任主角了。克莱尔曾提到他的前妻梅丽莎,还有他的邻居约翰尼·怀特,一位与他曾有过节的对冲基金经理。甚至她自己也和他发生过争执。詹姆斯·泰勒的动机最明显。艾伦在他打算签署新遗嘱前一天去世了。詹姆斯也能进入这栋房子,而且他知道,如果阳光明媚,艾伦会在屋顶上吃早餐,而八月天气一直都很暖和。

开车回家的时候,我脑子里冒出了这些想法,但我还是消化了好一阵才接受事实。在一本侦探小说里,当一名侦探听到某某史密斯先生在一辆火车上被砍了三十六刀或是被人斩掉了脑袋,他们很快就接受了事实,觉得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他们打包好行李,然后出发询问,收集线索,最后逮捕。可我不是侦探,我是一名编辑,而且一周以前,我的熟人中没有一个人离奇死亡。除了我的父母和艾伦,我认识的人都活得好好的。当你想到这件事的时候会感觉很奇怪。书籍中和电视机里有成百上千起谋杀案。如果没有它们,叙事作品很容易被淹没;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几乎看不见它们的踪影,除非你正好没选对住的地方。为什么我们对谋杀案这么着迷,是什么在吸引着我们——犯罪,抑或是破案?我们会不会对杀戮本身有一种原始的渴望,因为我们自己的生活是如此安全舒适?我在心里默默记下一笔,去查查艾伦的书在洪都拉斯(世界谋杀之都)的圣佩德罗苏拉[圣佩德罗苏拉,洪都拉斯西北部城市,科尔特斯省首府。]的销量。也许,那里的人根本没有读过他的书。

一切都归结于那封信。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查尔斯把那封信送到警局之前,我已经复印了一份。我一回到家,就把它拿出来,再次仔细阅读。我记得那封信有一个异常之处——信件是手写的,而信封上的字却是打印的,恰恰与阿提库斯·庞德在派伊府邸发现的那封信的情况相反。马格纳斯爵士生前收到一封打印好的威胁信,而信封上的字是手写的。它们分别有什么含义?还有,如果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有没有什么我没发现的更深的含义或是某种规律?

那封信是艾伦在常青藤俱乐部交稿后的第二天寄来的。尽管查尔斯打开它时撕掉了一部分邮戳,但我真后悔当时没有再查看那枚信封,看看它是从伦敦还是萨福克郡寄来的。无论信是从哪里寄来的,可以肯定的是,它是艾伦亲笔所写——除非是有人用枪指着他的脑袋逼他写的。寄信的意图非常明确,对吗?我回到伏尾区的公寓里,手里拿着一杯红酒,点燃了第三根香烟,我不太确定。

第一页是道歉。艾伦的表述很糟糕,但他向来如此。他生病了。他说,他已经决定放弃治疗,总之这病很快会要了他的命。这页上没有任何关于自杀的信息——恰恰相反,是说他患的癌症会要了他的命,因为他不会接受化疗。再看一下第一页的最后几行,说的都是伦敦文学活动的事。他不是在说结束生命,他写的是如何继续。

第二页确实与他的死亡有关,尤其是与詹姆斯·泰勒和遗嘱有关的段落。但同样也不具体。“我死后,注定有纷争。”他指的可能是任何时候:之后六周,六个月,一年。只有到了第三页,他才切入正题:“在你读这封信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当我第一次读到这封信的时候,那时候我刚听说发生了什么事,我理所当然地以为“一切”指的是他的“生命”。他的生命将要终结。他打算自杀。然而,回头再看,我发现,他可能指的只是他的写作生涯——这是之前那段的主题。他的最后一部作品已经交稿,再也不会有其他作品了。

然后来到“我做的决定”后面几句。这真的是在说,他已经决定要从塔楼上一跃而下了吗?还是,他指的是他之前解释过的那个决定:不接受化疗,用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在信的结尾,他写到死后人们哀悼他。可是,同样地,他先前已经知晓自己即将离开这个世界。信中没有一处直截了当地说他打算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当我准备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如果他真的打算从塔楼跳下,这个措辞会不会有些温和?

这是我的想法。虽然还有其他一些内容,我也许完全没有注意到,而它们可能证明我此处写的几乎都是错的;但在那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一切都发生了改变。我知道,这封信不是它看上去的那样;这不是一封普通的遗书,一定有人读过这封信,并且意识到它可以被错误解读。克莱尔·詹金斯和萨吉德·卡恩说得没错——当代最成功的侦探作家被人谋杀了。

门铃响了。

安德鲁一个小时前打来电话,现在他出现在我的家门口,捧着一束鲜花,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超市塑料袋,里面应该放着克里特岛橄榄、上好的百里香蜂蜜、油、红酒、奶酪和山茶。这不只是因为他为人慷慨,而是因为他真正热爱他的家乡和它的一切物产——典型的希腊人。去年一整年到今年夏天,希腊旷日持久的金融危机报道已经鲜见报端——究竟还要预测多少次这个国家会破产?可是他却还一直在和我讲,他的国家是多么深受其害。经济下滑,生意衰退,没有游客。仿佛他和我倾诉越多,就越能说服我情况会好转。按门铃在他看来是一种复古的甜蜜之举,顺便说一句,他自己也有一把钥匙。

我把公寓打扫了一遍,洗完澡,换了衣服。我希望自己看上去还能让人提起兴致。每次分别很长时间,我心里总是十分忐忑,想确定我们之间没有变数。安德鲁精神抖擞,他晒了六个星期的太阳,肤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深;游泳再加上低碳水化合物的克里特岛食物,让他的身材比以往更瘦。我并不是说他以前很胖。他的身材就像士兵一样健壮,肩膀平直,脸部线条棱角分明,一头漆黑浓密的卷发,像一个希腊牧羊人,或是上帝一样。他的眼神顽皮,笑的时候会翘起一边嘴角,虽然我不会说他是那种常规意义上的英俊男人,但他有趣、聪明、随和,是一个很好的伴侣。

他和伍德布里奇中学也有渊源,因为我第一次遇见他就是在那里。他教拉丁语和古希腊语。一想到他比我更早认识艾伦我就觉得很有趣。艾伦的妻子梅丽莎也在那里教过书,所以他们三人在我出现之前就一起工作过。夏季学期结束时,我经人介绍认识了他。那天是运动会,我去学校给杰克和黛西加油。聊了几句之后,我立刻就对他产生了好感;但直到一年后,我们才又一次见面。那时,他去了伦敦的威斯敏斯特公学教书,他打电话给凯蒂,问她要到了我的电话号码。时隔这么久,他还记得我,我很开心,但是我们没有立刻开始谈恋爱。我们做了很长时间朋友,然后才成为情侣:事实上,我们在一起才几年的时间。顺便说一句,我们几乎没有聊起过艾伦。他们之间有嫌隙,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永远都不会说安德鲁是那种爱嫉妒的人,但是我感觉,他从心底里对艾伦的成功感到憎恶。

我了解安德鲁的所有过去——他不希望我们之间有秘密。他的第一段婚姻——那时他还太年轻,只有十九岁。他去希腊军队服役,其间他们的婚姻破裂。他的第二任妻子阿芙罗狄蒂住在雅典。她和他一样,也是一名老师,她随他一起去了英格兰。他们的关系也正是在那个时候出现了问题。她想念她的家人,思念她的家乡。“我应该早点发现她不开心,陪她一起回家。”安德鲁告诉我,“但是太迟了。她自己离开了。”他们现在还是朋友,他时不时地会去探望她。

我们去了伏尾区吃晚饭。那里有一家希腊餐馆,实际上却是塞浦路斯人在经营。也许你以为,他在希腊国内度过了一个夏天,最不想吃的应该就是希腊菜,但这是我们之间的一个传统,我们总是去那里吃饭。那天夜晚暖风袭人,我们决定在室外用餐,我们坐在狭窄的阳台上,挨得很近。加热器在头顶呼呼地吹着热风,完全多此一举。我们点了希腊鱼子酱、葡萄叶包饭、香肠、烤羊肉串……全部都是在正门旁的那间豆腐块大小的厨房里加工而成。我们还点了一瓶烈酒。

还是安德鲁主动提起艾伦去世的消息。他在报纸上看到了相关报道,担心会不会牵连到我。“你们公司会蒙受损失吗?”他问。顺便说一句,他的英语很纯正。他的母亲是英国人,他从小在双语环境中长大。我把小说缺失章节的事告诉了他,接着,自然而然地,之后发生的事我也全和他说了。我没有理由向他隐瞒,而且有人能够倾听我的想法感觉其实挺好的。我向他描述了我去弗瑞林姆镇的经过,还有在那里遇见的形形色色的人。

“我见到了凯蒂。”我补充说,“她还问起了你。”

“啊,凯蒂!”当她在他眼中还是学校里某位学生的家长时,他对她的印象就一直很好。“孩子们还好吗,杰克和黛西?”

“他们不在家。而且他们也不是小孩子了。杰克明年就要去上大学……”

我向他讲述了那封信,还有我是如何得出结论的:也许,艾伦并不是自杀。他笑了。“苏珊,你就是这个毛病,总是在寻找故事。你喜欢在字里行间寻找言外之意。在你眼里,没有什么是直截了当的。”

“你觉得我判断错了?”

他握住我的手。“惹你生气了,我不是故意的。这也是你身上我喜欢的一点。可是你不觉得如果有人把他从塔楼上推下来,警察会有所察觉吗?凶手肯定是闯进了屋里。现场会留下打斗的痕迹。他们会留下指纹。”

“我不确定他们有没有查看现场。”

“他们没有查看,因为事实很明显。他生病了。他是自己跳下去的。”

我不知道他怎么能这么肯定。“你不太喜欢艾伦,是不是?”我说。

他思考了一会儿。“如果你想听真话,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他。他半路插一脚。”我等他解释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他只是耸耸肩,“他不是一个招人喜欢的人。”

“为什么不是?”

他哈哈大笑,继续埋头吃盘子里的食物。“你经常抱怨他。”

“我不得不和他共事。”

“我以前也是。拜托,苏珊,我不想聊他。那只会破坏这个美好的夜晚。我认为你应该小心——就是这样。”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追问道。

“因为这不关你的事。也许,他是自杀;也许,有人杀了他。不管怎样,你都不应该把自己牵扯进去。我只是替你着想。你会有危险。”

“真的吗?”

“为什么不会呢?在四处打探别人的生活之前,你总该三思而后行。我这么说,也许是因为我在一个小岛上长大的,那是一个很小的社区。我们始终信奉一点:事情要关起门来解决。艾伦是怎么死的,对你有什么两样?要是我,我就会远离——”

“我必须找到缺失的章节。”我打断了他。

“也许没有缺失章节。尽管你说了那么多,可并不能确定他究竟有没有写。他的电脑里没有,桌子上也没有。”

我没有试图与他争辩。我有些失望,安德鲁就这样漫不经心地驳倒了我的假设。而且我感觉,我们之间略微有些尴尬。从他出现在我公寓门口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少了那种熟悉的默契。我们一直像朋友一样,彼此沉默的时候也不会感觉不自在。但今晚却并非如此。他有事瞒着我。我甚至在疑惑他是不是遇到了别的人。

后来,在用餐快要结束时,我们小口喝着醇厚香甜的咖啡(我知道,永远都不能称呼它土耳其咖啡[由于一些历史渊源,在希腊地区,土耳其咖啡又被称为“希腊咖啡”。]),他突然说:“我想离开威斯敏斯特。”

“你说什么?”

“这学期结束后,我想辞去老师的职位。”

“这太突然了,安德鲁。为什么?”

他告诉我,圣尼古拉奥斯[圣尼古拉奥斯,希腊克里特大区拉西锡州首府,位于克里特岛东部,濒临米拉拜罗湾。]边上的一家旅馆出售。那是一家私人家庭旅馆,就坐落在海边,里面有十二个房间。旅店的老板都六十多岁了,他们的孩子们已经不在岛上生活。他们像希腊的许多年轻人一样来到伦敦打拼,安德鲁有一个表弟在那里工作,他们几乎把他当成亲生儿子一样对待。他们给他机会,让他买下旅馆。表弟找到安德鲁,看他能否帮着凑些钱。安德鲁已经厌倦了教书。每次回到克里特岛,他都感觉更加自在。他开始扪心自问,当初为什么要离开。他已经五十多岁了,这是个机会,可以改变他的生活。

“可是安德鲁,”我反对说,“你对经营旅馆一窍不通啊。”

“雅尼斯有经验,而且旅馆不大。能有多难?”

“可你不是说,游客都不去克里特岛了吗?”

“那是今年。明年情况会好转。”

“可是你不会想念伦敦吗?”

我的每句话都是以“可是”开头。我真的认为这是一个坏主意吗?还是,这就是我一直畏惧的改变,我意识到自己就快失去他了?这正是我妹妹要提醒我的:有一天,我会孤独终老。

“我还以为你会更兴奋呢。”他说。

“我为什么要兴奋?”我可怜巴巴地问道。

“因为我想让你和我一起离开。”

“你是认真的吗?”

他再次哈哈大笑。“当然了!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件事?”服务员送上了拉克酒,他把酒倒进两个玻璃杯,一直倒满。“你会喜欢的,苏珊,我向你保证。克里特岛是一个奇妙的岛屿,你也是时候见见我的家人和朋友了。他们总是问起你。”

“你是要我嫁给你吗?”

他举起杯子,那顽皮的目光又回到他的眼睛里,“如果我说是的,你怎么说?”

“我可能什么都不会说。我太震惊了!”我不是故意要惹他生气,于是,又急忙补充了一句,“我是说,我要考虑一下。”

“我要你做的就是这样。”

“我还有工作,安德鲁;我有自己的生活。”

“从克里特岛到这里只用三个半小时。它又不是在世界的另一端。也许,在发生了你和我说的那些事之后,你很快就别无选择了。”

他说的当然是事实。没有《喜鹊谋杀案》,没有艾伦,谁知道我们还能撑多久?

“我不知道。这是个很有趣的想法。但你不应该让我措手不及。你得给我时间考虑。”

“当然。”

我端起酒杯,把拉克酒一饮而尽。我想问问他,如果我决定留下来会怎么样。我们会这样不了了之吗?他会抛下我离开吗?现在谈论这个问题还为时过早,但事实是,我觉得我不太可能放弃我的一切——克洛弗的工作、伏尾区的家——去克里特岛生活。我喜欢我的工作,我还要顾及我和查尔斯的交情,尤其现在局面变得如此艰难。我不能把自己当成什么二十一世纪的雪莉·瓦伦丁[雪莉·瓦伦丁,编剧威利·罗素笔下的一个人物,是英国利物浦的一个工薪阶级的中年家庭主妇。],坐在岩石上,而离她最近的水磨石书店也在一千英里之外。

“我会考虑的。”我说,“你也许说得对。到年底,我可能就会失业。我想,我总还收拾得了床铺。”

安德鲁那天晚上留下过夜,他回来是件好事。可是,当我躺在黑暗中,他的胳膊搂着我,我的脑海里却思绪万千,让我无法入眠。我看见自己从车上下来,来到格兰其庄园,塔楼赫然耸立,影影绰绰;我看见自己在查看地上的轮胎印记,在艾伦的办公室里搜寻。萨吉德·卡恩办公室里的照片似乎再次从我眼前闪过,但这一次,照片上的人却是艾伦、查尔斯、克莱尔·詹金斯还有我。与此同时,我的脑袋里回响起不同的声音。

“我只是担心你会头晕。”詹姆斯在塔楼上扶住我。

“我想是有人杀了他。”艾伦的姐姐在奥福德村里说。

还有当天晚上,安德鲁在餐桌边说:“这不关你的事。不管怎样,你都不应该让自己牵扯进去。”

那天夜里,我感觉门被打开了,卧室里走进来一个男人。他拄着一根手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站在那里,用悲伤的眼神看着我和安德鲁。月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进房间里,我认出那个人是阿提库斯·庞德。当然,我睡着了,那是在做梦,但我记得自己还纳闷他怎么会闯进我的世界,然后我忽然想到,也许,是我闯进了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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