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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镇  作者:弗雷德里克·巴克曼

对一支球队的骄傲感可以出于不同原因。对一个地方或一个团体的骄傲感或许只是因为某个人而产生。我们关注体育,因为它提醒我们自己的渺小,也使我们变得更伟大。

蜜拉将小女生们留在自助餐厅里,不情愿地笑了起来。要是彼得在她十五岁时亲耳听到她对朋友所说的话,他会需要电击器。一开始,他们对彼此感到如此惊讶,她称他是“唯一内向害羞的冰球员”,而她和其他酒保谈笑时,他则用手堵住耳朵。在职场上,无论是在律师事务所或酒吧里,她非常习惯自己是唯一的女孩。但男性的睾酮素,对她而言从来不是个问题。在那个球会职员家眷仍受邀出席参加活动的年代里,在某次团队晚宴上,一名掉了门牙的甲级联赛球员骄傲地告诉蜜拉,他“喝干了这里该死的每一杯酒”,希望体育总监的妻子会感到恶心,结果却是彼得必须套着纸袋呼吸。她回话,详细说明同类型女性的表现,以至于那名缺了门牙的选手当晚剩余时间都不敢再抬头看着她。当时彼得觉得很可耻,非常可耻。他是最后一个心生羞耻的尼安德特人。过了这么多年,他俩仍然使彼此感到惊讶。这倒并不失明智。

她穿过冰球馆朝停车场走去,却在冰层旁边停下来,凝视着它。在这样一个天地里,不管她再怎么努力,她从来就只是彼得的眷属。她料想到,所有成年人不时会思考着远处某个地方的人生,想着他们曾经可能过的其他生活,而不是眼前的生活。你多这样想,也许就会多些快乐。她的妈妈总是说,女儿既是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同时又是无可救药的竞争者。蜜拉心想,这是真的,证据就在于她和彼得一起打过三次保龄球,竟然还能保持婚姻关系。他们第三次打保龄球时,在晚上十一点时在谷歌上搜搜“婚姻问题咨询值班室”。老天爷,她有时对他感到如此烦躁;老天爷,她又是多么爱他,那并不是一种逐渐发展而出的爱情,那是一种持续性的紧急状态、一种不断折腾她的苦恼。她渴望一天能有四十八个小时,甚至不那么贪心,一天只要有三十六个小时,她就心满意足了。拜托,行行好,她只是想有时间喝上一杯咖啡,看完一部电视剧。祈求这一点,很过分吗?她只是希望有时间织出一条够大的“毯子”。

她过多地臆想着别人的生活。但那始终是别人过的生活。当彼得拿到职业球会的合同时,她为他感到如此高兴;但当他结束职业生涯时,她却为自己感到高兴。她又能在他的生活中享有一席之地。她是否该对他承认这一点呢?在他既非球员又非体育总监的那段为时甚短的时间里,他担任保险推销员,只是试着让日子过得心满意足,这就是她记忆里最美好的时光吗?为了你所爱的人,你该怎么做呢?

艾萨克死时,大家也都死了。一切都死了。当他们的肺脏崩溃时,他们需要一种人工量产的爱情,让他们能以人工的方式呼吸。因此,蜜拉做了她做过的最艰难的决定:她被迫将冰球还给彼得。

生活与存活之间仅有单薄的一线之隔。然而,兼具浪漫主义和极强竞争心理的人会受一种正面的副作用影响:从不放弃。蜜拉从车内取出牛奶,静静地站着,因为自己笑了起来。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学会经常这样做。随后她戴上一条绣有“熊镇冰球队”的绿色围巾,将它绕着脖子绑紧。在回到冰球馆的途中,她停下脚步,和其他穿着相同颜色衣服的人相拥。有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其他一切都不再重要了。你并不需要知道关于冰球的一切就会爱上它。你可以为这座小镇感到骄傲,却不必喜爱它。

彼得像是被锁在外围的幽灵般兜着圈子。他的这一整天,完全是由进入一个房间,却马上忘记自己该拿什么东西的一系列片刻构成的。在办公室外的走道上,心不在焉的他撞见了“尾巴”弗拉克。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因为像“尾巴”这样的人太多了,你根本不会注意到。他的身高近两米,现在的腰部比起他们当年杀进全国冠军赛时,已经显得浑圆、厚实得多。他总属于那种试图通过尽可能吸引注意力来弥补自信心不足的那种人,他像个戴着耳机的小孩那样大声说话。当他们还是青少年时,其他人穿着牛仔裤出席派对,他却穿着西装出席,因为他在一本杂志上读到,女生都很吃这一套。他们的高中时代进入尾声时,球会的其中一名赞助商过世了,全队被要求穿西装、礼服出席丧礼。他一听到这件事,就穿着一套燕尾服出席。这就是他绰号的由来。

现在,他拥有一家大型连锁超市,其中一家店位于本镇,另一家分店位于赫德镇,还有另外一两家分店位于彼得在“尾巴”谈到时从来懒得用心去注意的地方。但是,由于就连在森林里都无法保持安静,这位仁兄仍然被镇上每个狩猎协会逐出门外。当他们在一起打球的时候,每次一受到吹判,他就用修长的双臂比着手势,情绪迅速地在欢笑、哭泣、绝望与暴怒之间转换。难怪苏恩会说,这就像是在尝试指导“一个从来不闭上嘴的模仿秀演员”。作为球员,“尾巴”的技艺普通,但他好胜心强。冰球生涯告一段落以后,这样的态度使他成为一个相当有成就的销售员。现在,他每年都会更换新车,戴着和手臂上血压计一样大的劳力士名表。那是在另一种体育活动中的奖杯。

“这是怎样的一天啊,嗯?”这位体格壮硕的民生用品店商人大笑着,低下双眼,盯着他。

他们站在那张陈旧的球队团体照前。照片中,他们并肩而站。

“现在呢,你是体育总监,我则成了总赞助商。”“尾巴”大笑的方式使彼得懒得指出:他只是赞助商之一,并不是“总”赞助商。

“是啊……真是大日子啊。”彼得应道。

“我们照顾彼此,对不对?来自熊镇的熊!”“尾巴”大声喊道,并且在彼得来得及回话以前继续说了下去,“我昨天见到了凯文·恩达尔。我问他会不会紧张。你知道他怎么回答吗?‘不会。’因此我问他,他对比赛有什么战术。你知道他怎么回答吗?‘赢。’然后,他直直地盯住我的双眼,说:‘这就是你赞助球会的原因吧?你想从投资中获益。’他才十七岁啊!我们十七岁的时候,会用这种方式说话吗?”

彼得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记得自己也曾年轻过,曾是十七岁的少年。他走向远处的咖啡贩卖机——那台机器又坏掉了,咝咝作响,发出咔嚓咔嚓声,而后才不情愿地吐出有着使用过嚼烟的颜色、浓稠如黏胶的物体。彼得还是将它喝了下去。“尾巴”抓挠着下巴,压低声音说:“我们见过了区议会的政客们,其中包括我们几个赞助商,还有几个理事会成员,而……对……你知道的,有点非正式的啦。”

彼得翻找着奶油球,努力摆出一副不想听这种事情的样子。“尾巴”对此视而不见。

“青少年代表队赢得决赛的时候,他们就会把冰球高中设在熊镇。你知道的,从拉公关的角度来看,如果事情没照这样进行,那就太该死了。然后我们还针对整修冰球馆的事,讨论了一下……”

“我想那也是非正式的吧。”彼得哼了一声,因为他知道,在这个小镇的政治语言中,“非正式”意味着:你用一只手挠着背部,另一只手则将纸钞塞进口袋。

“尾巴”敲了敲他的背部,朝办公室点了点头说:“谁知道呢,彼得,我们也许甚至有钱帮你弄一台浓缩咖啡机呢!”

“噢,谢谢啊。”彼得嘀咕着。

“我想,你这里面应该没有藏酒吧?”“尾巴”张大了嘴,朝彼得的办公室点点头。

“大战当前,觉得紧张啦?”彼得微笑着。

“达·芬奇画《蒙娜丽莎》的时候,烈酒有没有打折啊?”

彼得笑了起来,朝着他办公室隔壁的那间办公室点点头。

“球会总监肯定有一瓶。”

“尾巴”精神一振。

彼得喊道:“尾巴,你今天会穿上你的应援T恤,对不对?不会像四分之一决赛那样吧?否则那些家长会很不爽的!”

“保证会穿!”“尾巴”说着谎,没有转过身,装得完全无意似的迅速补上一句,“让我们在赛前喝上一小杯吧,嗯?我是说,我猜想你应该可以喝水的。或是复活节的麦根沙士,或是你常喝的别的什么玩意儿。我还顺便邀了另外几个赞助商。我想,我们可以稍微聊一下。你知道……非正式的。”

他带着一瓶酒回来,跟他一起过来的还有球会总监。球会总监的前额晶亮发光,像是刚刚才擦拭过的冰块,腋下有着黑斑。直到这时,彼得才知道自己陷入了一场伏击。

法提玛从来没在这么多人到场的时候待在冰球馆里。她通常会观看亚马出赛的男童冰球队赛事,但只有选手们的家长和被强拉来的年幼弟妹才会来看这种比赛。今天,成年男子们站在停车场上,央求着以高出正常票价四倍的价格购买门票。亚马老早就买了两张票,她曾经好奇:他怎么没有像平常那样希望和札卡利亚一起来看球?但亚马说过,他想让她瞧瞧他有朝一日希望能够并肩作战的男孩子们。那只是大约一个星期以前的事,从当时的角度来看,这一天的到来是如此之快,看起来真是美妙极了。她紧紧握着手中的票,努力使自己不在人群中挡住任何人的去路,但她显然失败了,因为有人突然抓住她,说道:“你!能不能过来帮忙处理这个?”

玛格·利特朝她挥舞着手臂,然后指着某人掉在地上的玻璃瓶。

“能不能请你拿把清洁刷过来?你应该知道,有人可能会踩到!小朋友会踩到!”

法提玛认出来了,将瓶子扔在地上的女人是球队里另外一名球员的妈妈,她完全无意自己将瓶子捡起来。她已经朝看台属于自己的座位走去。

“怎么啦?你有没有听到我在叫你?”

法提玛点点头,将票塞进裤袋,向前屈身迎向玻璃瓶。这时,另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阻止了她。

“法提玛?”蜜拉友善地说。随后,她转身面向玛格·利特,用显然比较不友善的口吻说:“你有什么问题?”

“我有问题?她在这里工作!”玛格咆哮道。

“不是今天。”蜜拉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是今天?那她在这里干吗?”

法提玛挺直脊背,向前跨出一小步,这一步小到只有她自己才注意到。然后她瞪着玛格回应道:“我不是‘她’。其实我就站在这里。我在这里的理由和你的完全一样。我要看我的儿子出场比赛。”

蜜拉从未见过比她更骄傲的人。她也从未见过玛格如此语塞。当利特太太消失在人潮中时,蜜拉将那个玻璃瓶从地板上捡了起来。法提玛平静地问道:“抱歉,蜜拉,可是……我不习惯……我想……你是否介意,今天我坐在你旁边?”

蜜拉抿抿嘴唇,紧紧握住法提玛的手说:“噢,法提玛,我才要问你,是否介意让我坐你旁边呢。”

苏恩坐在看台顶层。那些男性赞助商上阶梯时经过他身边都假装没看见他,因此他完全知道,他们进了办公室会讲些什么话。诡异的是,他已经不再感到生气或难过。他只是觉得自己累了。对政治斗争、对金钱,以及其他扯上球会却和体育完全无关的一切感到疲倦。他只是觉得累了。因此,到最后他们或许还是对的。他已经不再适合这里。

他的视线越过冰层,通过鼻子做了几次深呼吸。对手的几名球员早已换装完毕,开始热身,宛如惊弓之鸟,想提早做好准备。不管时代经历了怎样的变化,人们的神经仍是一样的。苏恩对此感到怡然自得。无论办公室里那些人尝试将它变成什么,它仍然只是一项体育活动。一枚橡皮圆盘、两座球门以及燃烧的心。有些人说冰球像是一种宗教,但他们错了。冰球就像一种信仰。宗教是你和其他人之间的事,充满各种诠释、理论与意见。但信仰……就只是你和上帝之间的事。它是裁判滑出双方中场之间中点圆圈之际、当你听见冰球杆互相敲击之际、看见橡胶圆盘在冰球杆之间落下之际,你胸口的感觉。这就是你和冰球之间的关系。因为,樱桃树总是会散发出樱桃树的气味,而钱是没有任何味道的。

戴维站在球员进场的通道上,看着那些男性赞助商上楼,走向办公室。他知道他们怎么评论他、怎么谈论他的成就。但他也知道,甲级联赛代表队明年要是没能达到相同的高度,他们可是会很快翻脸的。而且,老天爷,这座小镇里难道没有人察觉到这支球队有多么不可思议吗?冰球界已经没有任何灰姑娘传奇了,大型球会在选手们甚至还不到青春期时就将他们从小球会挖走了。就算在熊镇,所有男生都奇迹般地留了下来,但只有一个人达到了真正的精英水平。其他人和全国最佳冰球选手对阵一百次,绝对会败阵一百次。可是,他们仍然在这里。这是一支由熊组成的球队。

人们一直问戴维,他有哪些“秘密战术”。他不能叙述,因为他们不会理解。秘密战术在于关爱。当时凯文还是个畏首畏尾的七岁小男孩,要不是班杰出手保护他,他会在冰球场外被其他年长的孩子活活打死。他就是在那时候成了凯文的教练。当时班杰就已经是戴维所见过的最勇敢的家伙,而凯文则是他见过的最优秀的球员。戴维教他们溜冰,包括向后滑动与向前滑动。他告诉他们接球和射门一样重要;他让班杰打完整段练习赛,逼迫凯文连续几个星期用一根角度不对的冰球杆打球。但他也教他们:他们只能依靠彼此,他们在世界上唯一真正能够依靠的,只有冰球场上待在他们身旁的那些男生,那些男生在他们回来以前拒绝登上巴士,这就是一支团队。

教小男孩们将胶带缠在冰球杆上、擦亮冰球鞋的人是戴维。然而,教他们打领带、刮胡子的人也是他。或者说……是的,至少是把下巴的胡子刮干净。他们自己学会了剩下的部分。波博这个迷失自己、多动的小胖子在十三岁时,在更衣室里转过身来问班杰:“当你把屁眼刮干净的时候,是否也要一并把阴囊周边的毛给刮干净?妞儿们会不会觉得,这两边相配是很重要的?”他每次想到这件事,总会笑个不停。当戴维自己还是青少年代表队球员的时候,介绍新生入队的仪式中,就包括将较年轻的球员抓住,强制刮掉他们的阴毛。当时大家认为这是很羞辱人的行为。现在,他不知道有哪些仪式,但他怀疑,现在的青少年一被威胁要将他们固定在一张椅子上刮掉他们的阴毛,肯定会吓得要死。

冰球是随时都在变化的,因为从事冰球运动的人是随时都在变化的。戴维还是青少年代表队球员的时候,教练通常要求更衣室里保持绝对安静,但戴维的球队的更衣室里总是充满欢笑。他始终都知道,幽默能够凝聚人。当那些年轻小伙子在比赛前感到紧张时,他总是说笑话给他们听。他们小时候最喜欢的笑话是:“你要怎么击沉来自赫德镇的潜水艇?你游到水下,敲敲他们的舱门。你要怎么将它击沉第二次?你游到水下,敲敲舱门,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会打开舱门,说:‘噢,不,我们不会再上当了!’”当这些小伙子长大后,他们最喜欢的笑话是:“你怎么知道赫德镇有人在办婚礼?因为所有人都坐在教堂的同一边。”之后他们长大到足以自己说笑话了,而戴维则越来越频繁地离开更衣室。因为有时教练的缺席也能够凝聚一支球队。

戴维看着时钟,离比赛开始还剩下几分钟。看台上那些赞助商永远不会理解他的战术,因为他们永难理解:球队的球员为了彼此已经准备做出多大的牺牲。赞助商们总是对戴维叫嚣“让球队放手去进攻”,而戴维很有耐心地将自己手下球员的角色分配清楚,针对在哪里传球、精确的位置分配、指挥动作、射门角度、风险评估与排除,训练他们。他已经教他们如何化解对手在技术上或速度上所占的优势,该怎样使对手降低到与他们相同的水平,该怎样使对手感到挫折、恼怒。能做到这几点,他们就会赢,因为他们有着别人所没有的某样东西——凯文。他要是得到机会,就会攻进两球,而只要班杰待在他身边,他就至少会得到一次机会。

“不要管观众席,不要管人们说什么。”戴维一再重复。他的战术要求服从、谦卑与信赖。历经十年来的苦功与训练,就算熊镇代表队在每项数据上都输给对手、只在分数上赢过对手,戴维就会告诉更衣室里每名球员:他们已经尽了自己的职责。而他们都相信他。他们爱他。他们七岁时,在其他所有人的嘲笑声中,他就告诉过他们,他会带领他们一路打到这里来。而他信守了他的诺言。

在他转身走向更衣室之前,他看见苏恩孤独地坐在看台的最高处。他们的目光短暂交会,他们向彼此点点头。即使他们之间吵得很凶,但戴维知道,这顽固的老家伙是整个球会里唯一真正理解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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