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III•燕云7 第三十五章 平昔壮心今在否

新宋  作者: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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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胜!

大宋建国一百三十余年以来,前所未有的大胜!

全歼辽军主力近四万骑!斩首超过四千级,获辽军主将晋国公韩宝以下大将首级六十余级,生擒偏佐将领百余人,俘虏辽军一万九千余人,更有超过两万辽军,或战死于乱军之中,或死于自相践踏,或淹死于滹沱河中,无法计算首功[宋朝计算首功,须砍下完整人头。按,首功之制,以弊病过多,宋仁宗时曾因狄青上书废除,小说中,熙宁时宋帝励精图治,有志两北,早已恢复,然如前文所叙,宋军叙功,仍然不以首功为最重,此与秦汉之法不同。文中绍圣七年与辽之战,以天子下诏,激励杀敌,悬赏首级,故将士才热衷于斩首。然此不过一时之法,是以宋军斩首数量不多。商君书记载,将领要计一级功,野战斩首至少要过七千,此战若在秦汉,斩首必过两万。然宋军另有计算将士战功之法,是以在获捷之后打扫战场时,将领会约束部属斩首之行为,盖因此时最易发生争夺首级而内讧之事。又,此处计算人数,包括辽军家丁在内。]……至于缴获的战马、军资器械,更是不可胜数。最终得以陆续逃回辽国的将士,竟不过千余人。

这样的大捷,即使上溯至晚唐五代,在这近两百年的时间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大胜!

这场大胜,令王厚这样沉稳的人,也终于把持不住。战场尚未彻底打扫完毕,报捷的使者,便在背上插上报捷的红旗,骑着最好的快马,分数路出发,向宣台、朝廷报捷。

“安平大捷!王太尉全歼辽军四万骑!”“安平大捷!王太尉全歼辽军四万骑!”数名报捷的使者马不停蹄的一路向南疾驰,每经过一个驿站,都会欢喜若狂的纵声高呼着。不过短短数日,河北路沸腾了。无数的百姓高兴得忘乎所以,那些被迫背井离乡的军民更是喜极而泣,各地士民纷纷点起了过年才放的“爆竹”,更有不少地方,燃起了新兴的“爆仗”与“鞭炮”[最初的“爆竹”并无火药,而以火烧竹。据信唐时始以火药实于竹内,宋时才有今日之鞭炮起源。],噼哩叭啦的声音,响遍了河北。然后,又如长了翅膀一般,从河北传至京东、河东,直至传遍整个大宋。

整个大宋都沸腾了。

这是令大宋扬眉吐气的一战。

是彻底翻身的一场胜利。

当安平大捷的消息传至汴京,尽管尚在国丧之中,但是,从报捷使者入城的那一刻起,整个汴京都欢腾起来,热闹的景象,即使是上元佳节,也无法相提并论。虽未张灯结彩,但整整三天,汴京城内,鞭炮之声此起彼伏,烟花从昼至旦。人们往来报喜,街坊之内,茶馆之中,到处都是口沫横飞的人们,在喜气洋洋的议论着这场前所未有的大胜,仿若亲见的讲叙着这场会战的每一个细节。数日之内,所有的报纸都脱销了,人们关心着有关这场胜利的每一个细节,抠读着报纸上与之有关的每一个文字。

紧接着,自河北又接连传回捷报——耶律信撤兵,禁军已收复失地,自界河以南,整个河北,已无辽骑在野。

赢了!

彻彻底底的赢了!

这几乎是每个宋朝的士民,此刻心中的感觉。

这种感觉,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仿佛在此之前,不管他们表面是否关心北方的辽国,但是,仿佛便一直有一座无形的大山,曾经压在他们的心头。每个人都活在这座大山的阴影之下。而此刻,大山没了,阴影消失了,抬头一片艳阳!

有无数的宋人,在听到这个捷报的一刻,突然便意识到,为何他们的国家,要叫“中央之国”?!

那是整个世界,整个天下,都是他们的责任的意思!

他们生在这个国家,便注定要用他们的文明去照亮整个天下。

所以,他们才有资格自称“中央之国”!

这是一种微妙的改变。即使是不那么狂妄的人,那些对大宋国境线以外的事毫不关心的人,在这一刻,心态也变了。他们再也不会觉得是大宋无力去关注“四夷”之事,而是“不屑”、“不愿”去关心“四夷”之事。

总之,无论之前抱着什么样的心态,是骄狂自大也好,是保守畏惧也好,此时此刻,整个大宋,无人可以在这场大胜面前保持冷静。

所有的人,都在自觉不自觉的接受着这场大胜的洗礼。

从此,这个天下,再无大宋朝不曾击败的敌人!

此刻,大宋朝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已下意识的将炽热的目光投向了北方的燕云!

而在整个大宋朝,此时最激动的人,莫过于禁中那位年方十六岁的皇帝。

文武百官的贺表,如雪片一般,堆积如山;还有那各国使臣的战战兢兢……捷报传来之后,赵煦手里拿着那本报捷的奏章,激动的在崇政殿走来走去,整整乐了一个下午。

告祭太皇太后与太庙,大赦天下,重赏有功将士……

还有什么?

“庞天寿!”赵煦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

“奴婢在。”一直侍立在一旁的庞天寿慌忙快步跑到皇帝跟前。

“去,快去宣李清臣觐见。”赵煦朝着庞天寿摆摆手,一面将目光投向殿外——外面昏暗的天空中,已经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赵煦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这该死的天气,汴京已经如此,河北不免更甚,还有折克行那儿……要不然的话,战果应当还可以扩大。不过,这也不完全是坏事,虽然是前所未有的大捷,那毕竟也是大战之后,即便是大宋,也需要一点时间来休整。

庞天寿答应着,小心退出崇政殿,然后快步往政事堂走去。殿内,赵煦心头刚闪过的一丝忧虑,转瞬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毕竟才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此刻,他已坐回御座,身子俯靠在御案上,单手托腮,眼中闪着憧憬的光芒。


二十余日之后,绍圣七年十一月十九日。

此前很少有人会想到,绍圣七年的冬天,竟然会是五六年来最寒冷的一个冬季。大宋的河北路,直到十月下旬才开始下雪,初雪较之往年,算是晚的,是以一开始,即便是本地的老人也没有人想到,这场雪居然会时晴时下,断断续续的下了近一个月。到了十一月中旬的时候,从大名府以北,一直到冀州、深州、河间府、莫州、雄州,皑皑白雪,覆盖了大半个河北平原。

大雪成灾,在这样的寒冬,又是战祸之后,即便是在从冀州到河间府的官道上,也几乎见不到行人,官道上的积雪没脚,雪几乎积了有一尺深。但这一天,这条官道上,却突然出现了许多厢军、民夫,其中甚至还有不少的禁军,一条官道上,数千人手里拿着扫帚、铁铲等各式工具,热火朝天的开始清除官道上的积雪。而主持这件事的官员也让许多人暗暗咋舌,这等琐事,出动的竟然是冀州通判这样的大官。

这数千人,一边扫着雪,一边在私底下猜测、议论着。

“这大冷天的,这么多人出来除雪,究竟是为甚?”

“俺听说是朝廷派了相公去河间府劳军。”

“在下也听说了,这番石相公与王太尉打了大胜仗,朝廷遍赏三军,听说金银财宝装了几万辆马车,车队有几十里长……”

“您这也太不着调了,还几万辆马车呢,您见过么?我家兄弟在州衙当差,听衙里的官人说,遮莫是要北伐了呢。”

“北伐?果真要北伐了么?!”

“北伐”二字,仿佛是有一种莫名的魔力,转眼之间,便有几十个人聚拢到那说出北伐消息的人旁边,连在附近督工的几个县衙的小吏,也凑拢了过来,又是好奇,又是怀疑的看了那人一眼,不太相信的问道:“这不是王十三么?你果真有兄弟在州衙听差?怎的从未听人说过?”

那王十三尚未及回话,旁边已有相熟的乡邻先七嘴八舌的说道起来:“几位押司,小人们做证,这王十三的确有个远房的表兄弟在州衙,前不久还来看过他一回。说是在司理[宋代州一级司法机构,专门负责处理刑事案件。主官为“司理参军事”。小说中,改制后,主官为刑曹参军。按,宋代州一级司法,有三大机构,一为录事参军所主之州院,为民事法庭,亦兼理刑事案件;一为司理院,为刑事法庭。但这两个法院,都只有权力审清案情。至于该适用何种法条如何断刑,则属于第三大机构法曹之司法参军事之职权。]听差……”

这司理院是宋朝诸州中紧要的机构,那几个吏人听说这王十三果然有亲戚在司理院听差,不由皆肃然起敬,态度都变得和谒了几分,纷纷关心的问道:“你那位令兄,果真听说要北伐么?”

这王十三本来不过一卖饼的,平常见着这些县衙的公差,便如老鼠见猫一般,点头哈腰,大气不敢喘一声,何曾见过他们对自己这般客气,这时真是受宠若惊,连忙重重的点了点头,笃定的说道:“这是小的听我那兄弟亲口说的,我兄弟听衙里几位官人议论,都道来什么礼什么的……”

一个小吏接过话来,“来而不往非礼也。”

“对,对。正是这句话。”王十三啄米似的点头,“契丹人祸害咱们河北,咱们也不能说把他们赶出河北就算完,也得打到辽国境内去,才算报仇了。”

“是这个理。”众人纷纷应和,那几个小吏也点点头,又问了王十三几句,那王十三本来也是些辗转囫囵听来的话,自己也不甚明白,问得细了,却是不得要领了。几人见问不出啥来了,便都把目光转到其中一人身上,有人便问道:“费兄是赴过解试的,见识远胜我们,你说说,这是不是真要北伐了?”

那姓费的小吏摸了摸腰间的儒绦衣带,傲然看了众人一眼,伸手往袖子里掏了半天,慢腾腾的摸出一张报纸来,送到众人面前——在场几十个人,算上那几个小吏在内,总共没有几个人识得多少字,一干人都用敬畏的眼光看着他手中的报纸,听他说道:“这是朝廷的《新义报》,连在下也是上午才收到,从东京送来的。这报纸上说得明白,朝廷已经给契丹人开出了议和的条件……”

“议和?”这数十人之中,有人立时露出失望之色,也有一些人却是悄悄的松了口气——此时距离安平大捷,已然快一个月。安平大捷、将辽军赶出国土所带来的那股欢欣鼓舞,在汴京仍未退潮,在其他很多地方可能刚刚发酵,但在河北路,愈是接近战争的地方,这点欢欣鼓舞,便退得越快。对这些河北的军民,安平大捷同样影响深远,但是,没有人能只靠高兴活着,大多数人首先考虑的仍是最现实的问题。

自从上个月安平大捷,辽国北枢密使耶律信率军仓皇遁归,如今宋辽两国已是形势逆转,变成了辽人在南京道屯聚重兵,人心惶惶,一日数惊。然而天公不作美,接连的大雪,恶劣的气候,不仅令得逃难的难民暂时不能重返家乡,而且也让任何的大规模军事行动都变得不可能。只是,宋军也并没有任何就此凯旋的迹象,河北的大军屯聚在河间、博野以及雄莫诸州等城池之内……

宋军的举动,让河北乃至天下的士民,都纷纷猜测不已。战争是就此告一段落,还是会在雪后继续乘胜追击,趁势北伐,一举收复燕云?这是每个宋人都关心的问题。

一如既往,大宋朝廷中,关于此事的争论与分歧,也是公开的,丝毫不加掩饰。持各种主张的人,都迫不及待的或者上表劝谏皇帝,或者向两府宰执上书游说,或者在各家报纸撰文,试图影响清议。尽管大部分的宋朝士民,对此都见惯不怪了——这已是宋朝朝廷的常态了,大到战和礼制,小到最寻常的案件,你总能在朝廷内找出两个意见完全相反的官员来……

但北伐之事,对于这些身处河北的普通百姓来说,实是牵涉到他们的切身利益。每日听到的流言愈多,而朝廷却始终未有个准信,这反倒让他们更加关心。每个人都想尽可能的多了解一些信息,哪怕明知道很多的流言完全不靠谱。

仅仅是聚在此地的数十人,便有许多人在辽人的入侵中失了亲人,辛苦经营的家园化为乌有,心中自是盼望朝廷能为他们报仇雪恨,出一口恶气;但同样也有不少人,在经历战乱之后,只想尽快恢复昔日太平的生活。现在倒几乎已经没有人认为宋军北伐会有失败的可能,只是他们心中却有着切实的担忧,如果朝廷北伐的话,他们不仅无法全心全意的重建家园,而且不可避免的要承担沉重的赋役,经历过战争的河北军民,没有人会幼稚的认为打仗只是军队的事。而更多的人则是同时怀抱着两种心理,对于北伐之事,十分的矛盾,甚至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该怎么样才是他们所希望的。

姓费的小吏自然是知道众人关切的心情的,众人的这种关注,令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在庞大的大宋朝,他这样的小吏,实在无足轻重,他从报纸上知道的一点半点的消息,倘若在汴京城,大约街上任何一个贩夫走卒都比他知道得要多些,但在这些人面前,他却已是当之无愧的“权威”。

“议和?”他本就只是有意的卖个关子,这时候看着众人各异的表情,自鼻孔冷哼了一声,“依在下看,那多半是议不成的了,朝廷向辽人开了三个条件——辽主去帝号,向我大宋称臣,每岁贡马三千匹;割让辽国的南京道;归还被掳到辽国的军民……”

他话未说完,那几个小吏已经笑出声来,有人笑道:“看来是真要北伐了,这三个条件,只怕辽主连一个条件都不肯答应。”

但也有人反驳道:“那倒是未必,毕竟有石相公主兵,王太尉为将,率大军杀到,到时候恐怕那辽国狼主,想称臣为王都不可得了……”

其余的百姓,似懂非懂听他们几个议论着,他们大多并不知道为何朝廷开了这三个条件便议和不成了,但也没有人敢问,怕被人笑话。只是在心里揣摸着这几位“官人”的语气,心中或忧或喜。


类似的事情,在冀州境内一百二十多里的官道上,不断的发生着,每每让在现场监工的官员们烦恼不已,一看到人群聚集起来闲聊,很快便有人骑了驴过来,将众人驱散,大声喝斥众人加紧清理积雪。这些下层官员都知道,这是本州知州与通判亲自督派的事情,限定要在一天之内,将本州境内官道上的积雪清除干净,谁若是怠慢了,保管没有好果子吃,但是大部分的吏员却对这件事提不起兴致,有点阴奉阳违。大冷天的,出来监工本就没几个人愿意,而且这件事情又一点油水都没有,谁又肯真正出力?本来召募这么多的军民劳役,按朝廷的规矩,不仅要管吃喝,还要发工钱,原是小吏们最爱的事情,可这一次,州衙那边一个铜板也没有拨下来,数千人的吃喝也只是供应稀粥而已,当然,这的确也是情非得已,这一场仗打下来,冀州从州衙到各县,府库里面,空得能饿死耗子。倒也有一些仓储是满满的,但那些都是军粮,谁也没胆子去动那些粮草。

在这场战争中,冀州有不少地方受过辽军的祸害,有数以千计的人户流离失所,房子被辽军烧了个干净,大部分的财产也付诸流水。如今战事虽停,但大半个州有半年没有生产,境内粮食、衣布、柴火木炭等必须品,全都供不应求,一切物什都贵得离谱。加之因为天寒地冰,水路运输早已中止,陆路则成本高昂,本来就是杯水车薪,现在这雪一下,更是连这杯水都没有了。如今大半个冀州都靠着从军储中拨出一些粮米,每日在各地平价限量出售,又设了几个粥厂供给贫民,这才勉强维持着,但这点粮食远远不够,饿死人的事也时有发生。

尽管如此,在没有确定下一步的行动之前,即使是石相公,也不敢放开供应粮食——倘若朝廷决意要趁胜北伐,到时候粮草接济不上,便是大祸。况且缺粮之地不只是冀州一地。相比而言,冀州还算是好的,冀州以北各军州的情况更糟,这些军州尽管在辽军的铁蹄之下坚持了下来,但生产被破坏,大量的难民涌入各座城池,大半年的坐吃山空,如今辽军虽然被赶走,可各地的粮草都已经消耗大半,在要优先保证军需的前提下,这个冬天,对于一般的百姓来说,甚至会比战争之时更加难熬。

大部分百姓饭都吃不饱,即便是衙门里的小吏,生活也远比战前窘困,这么冷的天气,被强征来干活,不怨声载道就已经不错,谁还会多卖力?但上头却只是一纸公文下来,要求清理官道,保障官道通畅,还要好生接待朝廷的来使,全不管下头的死活。而这样的事情,除非是本州知州和通判两位不想再当官了,否则,他们是连怨言都不敢出半句的,打落牙也得和血吞,这次来的据说是朝廷的大人物,接待的功夫做好了,之前的功劳才算是功劳,要不然,之前拼死拼命守冀州,筹备军需粮草,一切都是白干了。别以为石相公现在在河北,若得罪了朝中的大人物,哪天被人家收拾了,石相公恐怕根本不会知道。大宋军州有近两百个,石相公还能天天关注着每个知州的命运?虽说大宋朝的知州、通判也算重臣,地位不低,还有权力上表直达天听,但真正能被皇帝与宰执们关注的,终究是极少数,待石相公一回朝,区区一个冀州知州、通判,想要再见着他,只怕也极不容易。

这些道理,这些官员们都是心知肚明的。可大部分的吏员,却是无利不起早,眼前没肉,便是督工都懈怠,要不怎么说是“滑吏”呢?对于这些滑吏,有时候别说知州、通判,就算是宰相也没什么好办法。但吏可以“滑”,这些官员却不敢跟着“滑”,吏有吏的规矩,官也有官的规矩,不说别的,他们的磨堪考课之权便掌握在知州、通判之手,这就足以决定他们的前途了。单为这一件,他们也要尽心尽力的办好这差使。

但其实这些官员,也是一样关心的朝廷是否北伐的。只是他们的想法、立场,却比一般的百姓,要复杂得多。

有很多官员反对继续战争,因为继续北伐对于他们河北路的地方官没有好处,只有坏处,北伐意味着他们要继续为军队筹办各种军需供应,稍有差错,就可能被处以军法;意味着他们治理地方更加困难,至少地方各种物资的紧缺,他们就难以解决,更不用提恢复生产,而从北伐中他们能得到的好处却十分有限。相反,倘若停止北伐,他们将有显而易见的利益,倘若战争真正结束,朝廷就会投入大笔的钱粮来帮助河北路恢复生产,不仅如此,现在在冀州、东光、河间府,屯集着大量的军需物资——这些东西,倘若不再打仗,朝廷既不可能把他们运回汴京去,也不可能全部保存,绝大部分都会处理掉,卖给民间,地方官员就会成为最直接的获益者。此外,据说王厚全歼韩宝一役,缴获了数不清的骡马,这些牲畜,倘若打仗,就会充做军用,但不打仗的话,肯定会就地发卖……

因此,不必去说政治理念,只要简单的分析一下利害,就足以令绝大部分的河北地方官员反对继续战争。

但也有不少人希望继续北伐,他们有些是出于理想与抱负,希望大宋能收复燕云,完成太祖皇帝的宿愿;有些则是野心勃勃,战争比和平更容易让他们有脱颖而出的机会;还有一些人则纯粹是揣摩上意——即便这个“上意”和他们隔得很远,就算他们揣摩对了,也得不到什么切实的好处,但是世间永远不乏这样的生物,他们并无自己的立场与主张,只是本能的想要与上头保持一致。

不过,这些官员知道的内情,远比那些小吏与普通百姓要多。大半个河北路的官员都听说了,报捷的喜讯传到汴京,皇帝是如何的喜不自禁,是如何一面告祭太庙与太皇太后,宣布大赦天下;一面下旨重赏有功之臣。据说文武百官歌功颂德的表章,似雪片一般飞进禁中,京城之中,到处都是鼓吹趁势北伐,一鼓作气收复燕云的声音……

皇帝心中的想法,这些河北的中下级地方官员自然无从知晓,天阙九重,想揣测也揣测不了。但是每个人都听到传言,此次皇帝派来使者前往河间府,表面是为了劳军,慰问有功将士与河北军民,但除此之外,使者还另有更重要的使命,便是会见石越、王厚、章惇、陈元凤、蔡京、田烈武诸文武,决定接下来的战和之策。

换句话说,报纸上的言辞,不过是虚张声势,朝廷是否乘胜北伐,使者此行,可能至关重要。这次来的使者也不得了,正使是参政刑书李清臣,据说这半年以来,身在汴京的宰执大臣之中,李清臣已经不知不觉间成为最受皇帝宠信的一位,官场流言,皇帝对他的信任,甚至已经超过了韩忠彦。而副使庞天寿虽然是个内侍,却是潜邸之臣,当今最炙手可热的大貂珰。

皇帝派这二人前来河北代天子劳军,规格之高,几乎已是无以复加。流言甚至传说,若是石相公率军凯旋回京,天子可能亲出汴京城迎接。

但这二人前来河北,却也隐隐落实了另一个传言——两府宰执、御前会议中,有不少重臣反对继续北伐。而在这前所未有的大胜之后,身在河北与契丹作战的诸重臣,份量无形中又重了不少。尤其是宣相石越与大总管王厚,二人的意见可谓至关重要。皇帝派出李清臣与庞天寿来河北,当也不无争取二人支持之意——不论皇帝自己的意见是什么,他都急切的需要石越与王厚这两位大功臣站在自己一边。


为了迎接次日将要路过冀州的李清臣与庞天寿,冀州不惜出动了数千军民,冒着严寒清除官道积雪,以防两位“天使”的车队在路上发生意外滞留在路上。而此刻,在两百多里外的河间府,这座看似平静的河北重镇内,也有许多人在为两位“天使”的到来,紧锣密鼓的准备着。

此时,身在河北路的宋朝重臣,大半以上都聚集在河间府诸城。

早在十月二十四日下午,王厚与韩宝的会战未尚完全结束,右丞相、宣抚使石越便率折可适等谟臣赶到了河间府,正好赶上收拾残局。

与大宋朝廷向天下公布的战况有些不同,河间府的耶律信部,并非是在韩宝战败后才“仓皇遁归”的,实际情况是,二十四日一早,当韩宝准备在滹沱河背水一战之时,河间府的辽军,便在耶律信的统率下,果断的撤兵了。耶律信根据自己所得的情报,做出了他的判断,河间府的辽军,根本无力摆脱田烈武与陈元凤的宋军去援救韩宝。田烈武率河间宋军表现出来的战斗力,再加上陈元凤率宋军意外到来,让河间府的宋军兵力激增,让耶律信认定他已经救不了韩宝。所以,尽管明知道这样抛弃韩宝的四万人马,会令他声名扫地,但耶律信还是毅然做出了决定。

他烧焚了肃宁的积蓄,率军果断北撤。

河间诸将,事先没有人料到耶律信会如此狠决。田烈武原本计划与陈元凤合兵,做出进攻肃宁的态势,同时避免与辽军真正决战,设法将耶律信也拖在河间府——他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因为苗履的意外失利,让他已经没有了再次与耶律信正面决战的实力。

二十三日,受命追击北撤辽军,解救被掳军民的苗履,在君子馆附近追上了辽军。在得知自己的对手居然只是萧岚,而且辽军中宫分军并不多之后,苗履与张叔夜诸将完全放松了警惕,以为胜利是手到擒来之事。不可一世的宣武一军列阵向押送被掳军民的辽军发动了进攻,辽军只是稍作抵抗,便被击垮。但宣武一军尚未来得及追击,君子馆的萧岚,便已率大军出来接应。苗履根本不曾将萧岚的那点人马放在眼里,立即整军再战。他此时的野心,已是彻底击溃君子馆之辽军,夺回君子馆,然后率军固守此要道,将耶律信部关在河间府,形成关门打狗之势。

但是乐极生悲,苗履完全没料到,他已经中了耶律信与萧岚的计谋。在被辽军押送的宋朝百姓之中,耶律信混入了一千多名精兵。原本契丹人与汉人发型不同,极易分辨,但不想这些精兵,全部是来自西京道与南京道的宫分军,因为与汉人混居已久,头型服饰,都是汉人装扮,其中有些虽然是宫分军,但原本就是燕地汉人。他们扮成俘虏,将兵器藏在十几辆马车之内,仓促之间,根本无法分辨。那些被掳的军民,因为来自各地,大多也互不相识,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中间居然混有辽军。宣武一军赶跑押送的辽军之后,便将众多的百姓、装满财货的车辆,与他们的战马,暂时安置在一块,只派了不足千人的兵力看守。这本已经是十分谨慎了,但这一次被他们救下的被掳百姓与车辆实在太多,不足千人的留守兵力分散各处,便显得十分薄弱。

结果,就在宣武一军正与萧岚部酣战之时,这一千多精兵突然发难,杀进宣武一军圈马之处,到处攻击留守的宋军,更射杀了几千匹战马。宣武一军的后方顿时一片混乱。这一千多辽军个个都是精兵,而留守的宣武一军,不仅兵力分散,而且向来也是军中战力最弱的一部分人马,加上辽军又是以有备攻无备,很快便被辽军控制住了局势。这些辽军得手之后,马上驱赶着混乱的百姓,以及两三千匹受惊乱奔的战马,从后方冲击宣武一军的军阵。耶律信甚至还在这批车辆中,准备了四五辆装满火药的马车,这时也被辽军找了出来,混在百姓与乱马之中,冲向宣武一军。

屁股着火,宣武一军本就已军心大乱,再被这么一冲,几辆装满火药的马车接连爆炸,宣武一军的军阵,顿时也一片混乱。

最早被击退的辽军本就是诈败,此时见计谋见效,又杀了回来,与萧岚部一道趁势猛攻。

这是宣武一军自成立以来,最惨重的一场惨败。

失去了战马,没有了方阵,这支宋朝的殿前司精兵,号称“天下第一军”的精锐,在辽军不算精锐的骑兵面前,一败涂地。

这一场大胜甚至出乎耶律信的预料。在此之前,他也并不能肯定追击的宋军会是宣武一军,而是做了几手准备。倘若宋军是由云骑军追击的话,战果绝不会这么大。

最终,苗履只率领两千余人仓皇逃命,回到河间府检点人马,包括宣武一军、云骑军第一营在内,陆续逃回来的人马,不过九千余人。器甲、战马尤其损失惨重,几乎丢了个精光。不仅如此,只有少数被掳的百姓趁乱逃出了辽军的控制,绝大部分的被掳百姓不是死于乱军之中,就是重新被辽军俘虏。

若非萧岚与辽军诸将得到耶律信的严令,为防生变,没有穷追不舍,宋军的损失还会更大。

幸好,由于田烈武部与耶律信部的战斗结果还算差强人意,苗履虽然战败,倒尚不至于动摇到河间府的局势——这次失利,反而令得田烈武真正在右军行营树立起了绝对的权威。只是付出的代价,过于惨重。

也因此之故,得知宣武一军败绩之后,田烈武的计划,才不得不转而求其次,只求设法拖住耶律信,寄望王厚与慕容谦顺利解决韩宝,引兵前来,合攻耶律信。

但耶律信也知道这种局部的大胜意义有限,所以,二十四日,他仍然果断退兵。

他的这一举动,再一次令河间诸将不知如何是好。

田烈武举棋不定,拿不定主意。刘近、颜平城都力谏他不要追赶,他二人都认为倘若耶律信铁了心要走,即便宣武一军未遭大败,只要君子馆依然在辽军控制之下,河间府宋军再多,也没有任何办法。更何况如今宣武一军受挫,所以,倒不如干脆率河间宋军调过头去协助王厚围攻韩宝——此时他们还不知道韩宝已向滹沱河突围,若田烈武采纳此策的话,韩宝将欲哭无泪。因为计算时间,若田烈武及时行动,当韩宝率军赶到河边时,田烈武也将率河间宋军赶到河的南岸。若是发生这样的事情,恐怕辽军将不战自溃。

但是,田烈武并没有采纳他们的建议。

因为宣武一军的惨败,让田烈武觉得有些无法交差,他担心若然坐视耶律信退兵,连个姿态都不做,太说不过去,而且他心中也难以甘心,故此疑虑不定。

而陈元凤对是否追击耶律信也同样犹疑——苗履惨败的消息传来,对于陈元凤、王襄等南面行营诸将是一次巨大的心理冲击。田烈武麾下的河间宋军,大半年来已习惯了胜败,对于辽军也有清醒的认识,宣武一军惨败,虽然令他们意外与吃惊,但并不至于让他们产生畏惧害怕之情。但对于未经战阵的南面行营将士来说,宣武一军这样的精锐,苗履这样的猛将,在他们眼里是不可战胜的存在,这一场惨败,不能不让他们重新评估辽军的战斗力,并在心里面打起小鼓。所以,陈元凤与王襄心里其实是不愿意冒险去追击耶律信的,而且,他们还有自己的小算盘。至于西进协助王厚、慕容谦,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他们更加没有兴趣。

苗履的失利,也令得身在河间府的章惇悖然大怒。二十三日晚,就在河间府的城门口,章惇派人解除了苗履、李昭光、张叔夜等人的兵权,将诸将全部逮捕入狱。而在得知耶律信退兵之后,他又立即遣使前来,督促田烈武率军追赶。

章惇并非完全不懂军事,他知道耶律信麾下两万数千人马全是骑兵,自肃宁北撤的道路,依然在辽军控制之中,而田烈武麾下骑兵已经不多,即便宣武一军没有损失,耶律信若铁了心要走,宋军想要咬住他,也非易事。这一点,他与刘近、颜平城并无分歧,这也是为何苗履得意忘形之下,便想要趁势攻取君子馆的原因。但是,章惇认为田烈武若只是率骑兵去追的话,哪怕兵马少点,至少应该是没什么危险的。率军尾随一段,若是有机可乘,田烈武可以占点便宜;若是无机可乘,亦可全身而退。而他也已知道骁骑军也到了河间府,倘若陈元凤肯将骁骑军借给田烈武的话,那把握就更大了,即便留不住耶律信,能吃掉辽军断后的部队,也算一桩功劳,多少能挽回一点颜面。否则,任由耶律信来去而束手无策,派出宣武一军追击,在辽军没有多少宫分军参战的情况,居然还遭此惨败,章惇同样自觉颜面无光。在章惇心里,河间府是他的战区,他麾下也算兵多将广,这样的战绩,别说彰显他的功绩,感觉上实是有些无能了。

这种心情,倒正与田烈武相同。

然而,他们却想不到,怀着巨大的野心率军前来河间的陈元凤,这时候却变得谨慎起来,他与南面行营诸将商议后,便向田烈武宣称耶律信用兵极有法度,退兵不可能无备,追之无用,婉拒了田烈武的请求。反而趁田烈武还在犹豫,派骁骑军迅速“攻占”了人去楼空的肃宁——这也是收复失地之功。

河间诸将万万料不到陈元凤与王襄如此无耻,但此时纵然破口大骂,亦无济于事。田烈武本无魄力拂章惇之意行事,况他自己想法也差不多,便亲自挑了三千云骑军精兵前去追赶耶律信,令其余将士自回河间府休整。

田烈武的追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无非是送耶律信一程。耶律信退兵法度严明,各军相互掩护,他不设计坑追兵一道便算不错,凭田烈武这三千兵力,又能济得甚事?白跑了几十里,眼见辽军无懈可击,田烈武只好怏怏率军返回河间府。

但此时令河间诸将更加愤怒的一幕出现了。

陈元凤与王襄占了肃宁之后,却并未就此罢手,反而开始自行“追击”耶律信。田烈武还在返回河间府的途中,便听到探马来报,陈元凤与王襄已派了三千骁骑军为先锋,逼近君子馆……

若非石越在当日下午赶到河间府,遣使前往陈元凤军中,勒令其所部不得出河间府界一步,否则军法从事,令陈元凤与王襄诸将有所忌惮,他们很可能会一路尾随辽军到雄州去。

但不管怎么说,陈元凤与王襄的确成功的制造了河间府诸将无能的印象。毕竟,所谓“抢功”之说,只能算是河间文武的一面之辞。从道理上讲,南面行营无任何义务与理由要听从或者协助右军行营作战。陈元凤与王襄率骁骑、横塞军北进河间,客观上声援了田烈武对耶律信的作战,然后双方各行其是,谈不上对错。而在耶律信退兵之时,陈元凤与王襄积极进取,对辽军穷追不舍,先复肃宁,后据君子馆,并解救了上千沦陷的军民,这是不争之事实。反而是右军行营宣武一军傲慢轻敌,败军辱国,章惇、田烈武因与耶律信大战,损失惨重,又逢宣武一军之败,遂致进退失据,用兵保守。

尽管河间文武对此嗤之以鼻,认为他们所解救的所谓上千军民,不过是辽军来不及带走的俘虏,但是,这个官司就算打到御前会议章惇与田烈武也是打不赢的。陈元凤与王襄有实打实的功劳,所谓耶律信早已走远之说,却是无法证明的,就算耶律信果真的走远了,又有何证据能证明陈元凤与王襄是明知道一定追不上耶律信才行动的?而只要这一前提不成立,所谓“抢功”之说,也就难以成立。反而,苗履的惨败,却能突显河间文武不过是妒贤忌能,明知道耶律信已经退兵,却因瞻前顾后,连河间境内的城池都无力恢复,反被南面行营占了先机,然后又因此心生嫉恨,对南面行营倒打一耙……

因此,虽然明明知道被陈元凤与王襄算计,章惇对陈元凤恨之入骨,却也只能先捏着鼻子吃下这个苍蝇。只是右军行营的那些将领,却管不了这么多,一个个破口大骂,还有不少将领见石越到河间府,竟纷纷跑去告状。

陈元凤也并非不知道他这么做,是往死里得罪了章惇与田烈武,但此事乃是他精心算计的结果,因此,他非做不可。

陈元凤是个聪明人,他一听到耶律信退兵的消息,便知道韩宝那四万人马,已断无生路可言,与辽国的这场战争,马上将要进入另一个阶段,大宋朝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利,这场胜利,会刺激到大宋的每一个臣民。这根本不是对西夏的战争可以相比的!早在大宋建国之前,辽国就是可与中原王朝分庭抗礼的大国,自宋朝建国以来,双方一直地位平等,甚至长时间辽国都隐隐压住宋朝一头,在军事上更有着绝对的心理优势。而这一切,都将随着这场即将到来的大胜,而发生彻底的改变。

一个人口近亿的国家,压抑了一百多年的情绪,将被彻底的释放出来!

尽管两府的宰执们大多老成持重,但是,陈元凤认为他们阻止不了这场情绪的爆发。没有人可以做到这一点,更何况他们还有一个血气方刚的皇帝。

新的时代即将到来,陈元凤需要在新时代来临之前,抢占一个好位置。

对陈元凤不利的是,因为被石越压制着,在这场战争中,他与南面行营几乎无尺寸之功。陈元凤心里很明白,皇帝只是年轻,并不是愚蠢,甚至,皇帝比绝大多数人都要聪明。皇帝对自己付出了信任,他就必须有所回应,向皇帝证明他的能力。否则,他很快就会被皇帝抛弃。有能力、有野心,却一直苦无机会施展,希望得到皇帝赏识,这样的官员,在大宋朝有如过江之鲫。只不过,在皇帝亲政之初,他与这些官员之间,相互都是陌生的,所以,陈元凤才有机会占得先机。但随着皇帝渐渐熟悉自己的朝廷,他可用的人会越来越多。

可是陈元凤没有机会立下真正令人信服的功绩。

幸好苗履的惨败,让他看到了机会。

在东京开封,自皇帝以下,没有人不知道宣武一军是“天下第一军”,这支军队因为追击辽军而惨败,会加倍的突显出辽军的强大,以及苗履乃至章惇、田烈武的无能。当宣武一军惨败,耶律信从容退军之际,章惇、田烈武因为胆寒而不敢追赶,害怕与辽军作战,但是,陈元凤却毫不畏惧,依旧果断率断南面行营大军一路追杀,收复城池、解救百姓……

借着宣武一军这块垫脚石,陈元凤与南面行营能够塑造起不错的形象。皇帝也罢,汴京朝野的清议也罢,会谅解他缺少过硬的功勋,那只是因为他们没有机会,若给他们机会,他们会无畏的出现在田烈武与耶律信作战的战场上,果断的追杀退兵的耶律信!

对手毕竟是声名赫赫的耶律信!

比功劳,陈元凤与南面行营,自然无论如何都无法与王厚、慕容谦二部相比。后者是大宋的功臣,光彩耀人,天下瞩目。但是,陈元凤与南面行营,将是人们心目中的“挑战者”,或者说是“有潜力的追赶者”,他们的表现,不仅与右军行营形成鲜明对比,而且还要压过霸州的蔡京一头。只要能保持这样的印象,任何聪明的上位者,都会继续对他们保持足够的耐心。

所以,陈元凤虽然表面遵奉石越军令,却还是下令骁骑军一个营进屯于君子馆,并分别向石越与朝廷上书,力主乘胜追击,一鼓作气,规复燕云,摆出一副进取的姿态。

但明眼人都知道,陈元凤与王襄率军进入河间府,本来就没带多少辎重粮草,否则断不可能一日赶至田烈武与耶律信之战场。辽军撤走之后,肃宁、君子馆连草都不剩几根,他这两三万人马,吃喝是个大问题,用不了几天,便会粮尽。

果然,陈元凤、王襄虽然在奏章上表现得慷慨激昂,但私底下却是卑辞厚礼,向石越与章惇请粮——但二人心里也是知道他们根本不可能请到粮草,别说他们已往死里得罪了章惇,只说自二十四日之后,大雪连天,道路转运艰难,章惇也不可能在这样的天气往君子馆、肃宁运粮。这也是田烈武没有立即派兵去占领这两地的原因。

既然请不到粮,这两三万人马,却总要吃喝。于是,陈元凤与王襄“迫不得已”,“被迫”率军退回乐寿,从东光、北望镇补给。陈元凤与王襄心里也明白,他们已经得罪章惇,河间府城是章惇的地盘,二人去那里落不到什么好,便是真要北伐幽蓟,他们也不想当什么先锋。“被迫”退驻乐寿,也是他们精心计算的,此处离河间府、东光皆甚近,不仅不愁补给,河间府有什么动静,亦可及时知晓,而汴京方面若有动作,他们甚至有可能比身在河间府城的石越更早得到消息。


在河间府的宋朝诸重臣中,打着自己小算盘的人当然远远不止陈元凤与王襄。石越率宣台行辕移驻河间府后,河北路那些举足轻重的文武重臣,都似嗅到了什么,只要有一点借口可寻的,都亲自赶到了河间府城。

在安平大捷之后,王厚、慕容谦麾下诸军,皆接到宣台敕令,慕容谦的左军行营诸军驻于安平就粮,王厚的中军行营诸军移驻饶阳就粮。但是,此时,不仅王厚与慕容谦亲自到了河间府,便连唐康、何畏之诸将,也找了借口,随之而来。

甚至连远在霸州的蔡京,也不辞辛劳,借口向石越汇报军情,冒着风雪赶到了河间府。

蔡京此人,是最令陈元凤警惕的一个对手。因为从某个方面来说,蔡京与他可说是“英雄”所见略同。只不过,蔡京所处的位置不如陈元凤,被他拨了头筹——当得知辽军退出宋境之后,蔡京也是立即气势汹汹的杀到雄州,收复了雄、莫二州之地,然后,蔡京更是迅速的向朝廷与石越分别进呈了他的“取幽蓟十策”!

蔡京的不幸,在于他因为所处位置,“追击”耶律信时,比陈元凤慢了一步。而且他麾下的兵力,也不如陈元凤的南面行营因为下辖两只殿前司禁军,显得极有份量。所以,他被陈元凤占了先机。但是蔡京显然不甘于此,他另辟蹊径,极力的推销他的“取幽蓟十策”。

这让陈元凤暗中既妒且忌。

陈元凤知道皇帝想要趁势规复幽蓟,不仅是皇帝,整个大宋的士气民心亦是如此想法——虽然朝中的稳重保守派依然有庞大的势力,但是,安平大捷全歼辽军四万铁骑,便仿若给一个饥饿已久的人,吃了世间最美味的开胃菜,又在他的面前摆上一桌山珍海味——这个时候,你去苦口婆心的劝他,要他不要急着吃那桌美味佳肴?

陈元凤知道大势所趋,亦知道要顺时而动。但是,无论是他,还是王襄,真正要谈到规复燕云的具体方略,就不免有些力有不逮之处。

但蔡京却能一条一条的,说得条条是道。

不管他的那些方略是否是纸上谈兵,是否真正可行,但他的确能拿得出来,还能说服不少人,甚至连陈元凤读过之后,也觉得按蔡京所倡,多半真能顺利收复幽蓟。

但正因如此,陈元凤才格外的忌惮蔡京,因为只有蔡京,才是他最可怕的竞争者。

他心里也清楚,除了蔡京,河间府的那些人,自石越以下,章惇、王厚、唐康……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他和蔡京急急忙忙的先跳出来,是因为有自己的理由,谈不上失策。但是,若以为这些此时闷声不表态的人已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那总有一日,他会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一根。

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个道理陈元凤是懂的。在前台表演得最卖力的,往往是形势最不好的。但是,无奈归无奈,每个人皆只能就着自己的米做自己的饭。每每想到这些,陈元凤心中都有些嫉恨,尤其是对他那位此时名望功勋几至最顶点的故交。

两度出任率臣,先破西夏,后败契丹。如今功业,休说大宋,自古以来,亦属罕见。

不管心里有多不甘,陈元凤也知道,此时他根本无法与石越争锋。这时的石越,有如炽热的太阳,而他连一颗冷星都算不上。一个“争”字,说出来都是笑话。

他只能暂且安慰自己,石越并非没有弱点,相反,他的光芒越是灼人,他的弱点便越是致命。而自己,终有让全天下瞩目的一刻。

他现在需要的,是先把握住眼前的机会。

2

两天后,十一月廿一日。

北望镇。

漫天的风雪中,一列绵延两三里的车队,顺着官道逶迤而来。这列车队中,仅仅马车便多达四五百辆,每辆马车上都插着几面赤红的旗帜,只是在风雪之中,看不清具体的旗号。车队的前后两侧,到处都是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兵。这些骑兵身材之高大,令沿途无意中看见这车队的当地居民,都暗暗咋舌。

半年多来,冀州的百姓看惯了各色军队,但这些骑兵都裹着绛红色大氅,头上并没有戴作战的兜鍪,在遮风雪的席帽之下是黑色的长脚幞头,甚至还有不少人扎着罕见的紫绣抹额,这可是只有在宣台石相公的卫队身上才会看到的装扮。不少冀州百姓早就听说过紫绣抹额代表的意义——这是班直侍卫与卫尉寺部队特有的饰物,因此,不用多想,许多人便已经猜到了这只车队的来头。

这多半便是汴京来的那位李相公的车队了。有好事的人甚至冒着风雪,跑到北望镇去给镇里的监税官报信。不过这显然有些多此一举,在北望镇的镇口的一座亭子里,早就有十几位官员,正迎着风雪,翘首等待着这只车队的到来。而站在这些官员最中间的,赫然是横塞军都指挥使王襄。

这种风雪交加的天气,站在外面等人的滋味并不好受,王襄虽是习武之人,但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汴京养尊处优,此时一张脸冻成了酱紫色,早有些耐受不住,只是心里想着李清臣与庞天寿的身份,才强自忍耐。

此时的一举一动,都关系到自己的前途。

在宋朝的武将当中,王襄素来自认为是数一数二的名将之资。他出身将门,文武双全,熟读兵书,精通韬略,而且与一般武将不同,他还是一个雅士,往来达官显贵之间,也如鱼得水,他对于大宋的宫廷与朝廷十分熟悉,对朝局政局的变化,更是十分敏锐。这些资质,休说一般的武将,便是现在声名如日中天的王厚王处道,也及不上他。同代人中能勉强与他相提并论的,也就只有唐康一人,但唐康到底出身商贾之家,哪比得上他是名门之后。而且,若论真材实学,他二十余岁时便曾单骑说走萧禧,这样的风采,恐怕也只有秦汉甚至战国时那些名将才有。

他所欠缺的,只是一个机会而已。

在统率横塞军随南面行营北上之初,王襄还曾经抱持过一些幻想,他以为凭他的才华,到了河北,那就好象是将一把尖锐的锥子放在一个纸袋中,不冒头都不可能,他一定会受到宣相石越的器重,在河北大放异彩,从此名动天下。但是,现实却是如此冷酷,在汴京声名极好的宣相石越,竟然是见面不如闻名,对于非嫡系的军队与将领,休说重用,便连一视同仁也做不到,只是一味的排斥打压。几个月来,他与横塞军都被石越看得死死的,得不到半点机会,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别人立下泼天的功劳,封万户侯、名垂青史。

这让王襄无论如何都不能甘心!

但是,见识过田烈武与耶律信的血战之后,王襄心里也明白,他的横塞军太弱,统率这样一支军队,根本不可能建立什么功勋。原本王襄已经万念俱灰,他只能感叹命运的不公——象苗履那种莽夫,却能统率宣武一军这样的天下精兵,最后落个惨败的下场,而自己胸中谋略胜苗履万倍,却只能带横塞军这种鱼腩……

但便在他已绝望之时,陈元凤给他打开了一扇窗户,让他看到一个机会。

他心里面回想着陈元凤给他所做的分析。

北伐!一想到这两个字,王襄立即热血沸腾。这两个字,具有偌大的魔力,连眼前的寒冷,仿佛也可以被这两个字驱散。

北伐!只要朝廷真的决意北伐,那么,王厚的安平大捷又算什么?

王襄眼中甚至闪过一丝不屑。那并非一场完美的大捷,甚至可以说,王厚因为失察,还造成了严重的损失。只是这个时候,举国都被全歼四万辽国铁骑而震惊,一片欢欣鼓舞,无人愿意去计较那些损失而已。

若然朝廷决意趁胜北伐,有的是不世之功,等待王襄去建立。

而且,最要紧的是,便如陈元凤所言,倘若朝廷要趁胜北伐的话,那一定会重新布局。如今的几个行营,是为抵御辽军入侵而设,一旦攻守易势,重新调整也是势在必行。只要能得到皇帝的信任,他王襄便也有机会得到更重要的职位。

这一点,陈元凤绝没有骗他,对于朝局颇为熟悉的王襄,经陈元凤点破之后,自己便已想明白这一层。他心里很清楚,他不仅有机会去统率更好的部队,而且机会还很大。因为皇帝也好,枢密院也好,只要手里有可靠的人选,他们就一定会尽可能平衡军中各派系的势力。

倘若手里只有那几位优秀的将领,其余的将领不堪重用,那皇帝与密院的相公们,自然不会为了平衡去冒风险做傻事。但只要他们认定还有其余的将领也是可靠的,那这种平衡便势在必行。

而他王襄,在此之前,已经成功的在皇帝与朝廷诸公心中留了不错的印象。接下来,就要看李清臣与庞天寿对他的印象了。尤其是参政李清臣,在众多宰执相公之中,他几乎是突然之间获得皇帝的信任而崛起的。这种信任并不牢靠,亲政还不算太久的皇帝很可能只是想利用他来影响两府,李清臣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要想获得皇帝真正的信任,他需要向皇帝展现他的能力。一般来说,向皇帝提供与众不同的政见是一条捷径,但如今已经不是熙宁之时,朝中有声望之隆甚至超过当年的司马光与王安石的石越,还有强大的旧党存在,想靠着新奇的政见获得赏识,恐怕一不小心,反而会将自己弄得粉身碎骨。他这样的宰执,想要稳固君宠,现在只能依靠三样法宝:或是替皇帝游说两府,帮助皇帝在两府中推行他的政见;或是有出色的执行力将皇帝的想法执行好;或是能够经常向皇帝举荐受到皇帝认可的人材。

因此,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李清臣一定会抓住每一个机会。而他这一次的差遣,皇帝也肯定会让他暗中留意军中的人材,简拨重用,以平衡军中势力。

这位李参政,会是决定自己命运的人。

在这个时候,别说是些些风雪,便是刮刀子下震天雷,王襄也只好先忍耐着。


“来了!”

人群之中,不知道有谁大喊了一声,众人忙朝着西边踮脚望去,便见视野的尽头,冒出几个黑影来,渐渐的,黑影越来越多,骑兵、车队、旗帜,皆渐渐清晰起来。王襄心中一喜,朝亲兵招了招手,令亲兵牵马过来,跃身上马,向车队那边驰去。身后,王襄的幼弟王禀与几名亲信将领,也上马跟上。留下一群文官在亭中干瞪双眼,面面相觑。

未多时,王襄与众将便驰至车队之前,车队在前方开路的骑兵见有人靠近,也分出几骑上前拦阻,王襄不待他们喝问,便高声喊道:“前面可是李参政、庞供奉车驾?下官横塞军都指挥使王襄,奉宣抚判官陈公履善之命,在此恭候多时。”

“原来是王将军。”上前的几骑当中,一名校尉装扮的骑将朝着王襄抱拳拱了拱手,王襄听他口气,似是认得自己,王襄在天武一军做副将也有些时日了,京师禁军将校,认得他的人不少,但他定睛望去,却对那校尉一点印象都没有,但他却也不敢怠慢,连忙抱拳回礼,笑道:“这位兄弟好生面熟,未知是哪一军的?”

“不敢。”那校尉阶级与王襄相差甚远,不料对方如此平易近人,心中大生好感,连忙又是欠身一礼,说道:“末将御武校尉鱼元任,在兵部当差。”

“兵部?”王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这时却不容多想,笑着说道:“原来是鱼兄弟,还请鱼兄弟代为通传一声。”

“好说。请王将军稍候。”那鱼元任不卑不亢的朝他又欠了欠身,转身策马朝车队中跑去。

王襄等人也不下马,只骑在马上,勒马耐心等候,他等得无聊,因随口向另外那几名骑士问道:“进兵部不是都要转文阶的么?如何这位鱼兄弟竟然是御武校尉?”

他这么一问,却见那几人皆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既不作答,但神色之间,却也无一般禁军士兵见到自己时的那种敬畏。他正纳闷,身边的王禀脸色却是变了一下,策马过来在他身边轻声说道:“哥哥好糊涂,这些分明是职方司的人。”

听到“职方司”三字,王襄心中顿时一凛,尴尬的朝那几人笑笑,顿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亏得那鱼元任很快便驰了回来,朝王襄笑道:“王将军,李参政吩咐,将军远来辛苦,然风雪太大,车队中将士与民夫极是辛苦,便不在此相见了。今日参政要赶至乐寿,到乐寿再接见将军不迟。”

王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但他马上便神色如常,笑道:“还是参政体恤下情,考虑周详。如此,便由下官来带路。前头要过黄河,一切也准备妥当。北望镇里已煮了姜汤,待车队进镇,众家兄弟也可以喝一口暖暖身子。”

鱼元任几人顶着风雪赶了一天路,早已冻得够呛,听到“姜汤”二字,眼睛都亮了,连忙抱拳笑道:“如此真是有劳了。”心里面暗赞王襄果然会做人。他们在前头过了几站,也有地方官讨好,准备了热酒肉汤,但那些地方官却不知道,当朝宰辅之中,要论清廉节俭,无人比得过李清臣——他是真的人如其名,甚至节俭到有些刻意了,他早就下过命令,一路行来,不可过于叨扰地方,因此地方上即便备了酒,也没人敢喝,倒不如备一些便宜点的姜汤,他们还能喝上两口。

只是他们却不知道,这姜汤其实是陈元凤亲自吩咐备下的,王襄原本还暗中腹诽陈元凤太小气了。军中别的没有,犒军的美酒,堆积如山,陈元凤却不舍得拿出来孝敬李清臣。


车队在王襄的带领下很快进了北望镇,在镇口等待的其他官员同样也没能见着李清臣与庞天寿,最后只得怏怏散去。因为要准备过黄河,虽然河面上早已结了厚冰,还搭了木板桥,铺上了稻草防滑,但这么大一支车队,过河并不容易,因此车队便在北望镇停留了一会,鱼元任与随队的官兵、民夫,终于喝到了一口热姜汤——让他们喜出望外的是,这“姜汤”其实是羊肉汤。喝着热腾腾的羊肉汤,车队中上上下下,都不由得对陈元凤与王襄交口称赞。李清臣与庞天寿虽然一直没有下马车,但热汤送至庞天寿车中,这位内东头供奉官也是好生夸赞了几句;李清臣倒没有说什么,甚至还皱了皱眉,但是最后也接过汤喝了。

短暂停留之后,车队便继续出发,冒着风雪过了黄河。

从北望镇开始,就属于河间府的辖区了。过黄河之后,李清臣与庞天寿不时的掀开马车的窗帘,往外面张望,官道上的积雪显然也是清扫过,车队行进还算通畅,在官道的两旁,每隔数十步,便能看到几个身着红袄、头戴宽檐斗笠的士兵在巡逻。看了一阵,李清臣将窗帘放下,开始闭目养神;庞天寿却似是觉得有趣,把车帘掀开,探出头去,朝旁边的一个小黄门招了招手,那小黄门连忙驱马过来,听庞天寿在他耳边嘀咕了一阵,连连点头,然后拍马往前面驰去。

车队的前方,王襄、王禀兄弟和鱼元任并绺而行。王氏兄弟对汴京各省部寺十分熟悉,知道鱼元任不过是从八品上御武校尉,还是武阶,显然连一个主事都不够资格,而双方阶级相差更是悬殊,但二人却没有半点傲慢之色。以王氏兄弟的身份,平常就算是职方司郎中亲至,他们也未必会放在心上——职方司到底不是卫尉寺,管不着他们。但此刻,他们却本能的感觉到一种诡异,在这犒军的队伍中,怎么会出现职方司的人呢?不过王氏兄弟都是十分机敏的人,虽然心里觉得奇怪,但他们却没有表露出丝毫的好奇,也并不设法套话,只是当成没事一般,与鱼元任说着闲话。

因为风雪未停,车队行进的速度并不算快,庞天寿派出的小黄门,很快便追上了前方的王家兄弟与鱼元任,那小黄门朝三人行了一礼。鱼元任认得这小黄门,笑着问道:“柳黄门,可是供奉有何吩咐么?”

小黄门笑道:“是供奉遣小人来问王将军,这官道旁边的将士,是厢军还是禁军?”

王襄连忙抱拳回道:“请黄门回禀供奉,这都是我南面行营横塞军的将士。”

“是横塞军?”小黄门似有点惊讶,“可是特意来迎接我等么?供奉吩咐,这天寒地冻的,让为国有功之臣在此受冻,非皇上体恤将士之意……”

“黄门误会了。”王襄摇了摇头,道:“这些将士在此,并非是特意为了迎接天使,而是奉的宣台的敕令。”

“宣台的敕令?”连鱼元任都有些吃惊了。

却听王禀愤然道:“什么宣台的敕令,不过是章子厚……”

“休要胡说。”王襄脸色一沉,喝止住王禀,又朝那小黄门淡然说道:“舍弟年幼无知,黄门莫要听他胡言。这不过是因为接连大雪,子明丞相怕阻塞官道,又体恤河北百姓罹此兵祸,不肯再劳动百姓,才下令未参加大战的各军,轮流抽调兵力,清扫维护官道。我南面行营硬仗打得少了些,这时候卖些力,亦是份内之事。”

“原来如此。”小黄门一脸的钦佩。现今石越威望正隆,听王襄说了是宣台的命令,他便也不敢多说什么,客气几句,辞了三人,便驱马回庞天寿那儿覆命。

果然,庞天寿听了他的回禀,也没再多说什么。

庞大的车队在风雪之中行进得特别的缓慢,直到天色全黑,风雪渐停,乐寿县城才终于在望,陈元凤早已收到消息,率乐寿文武出城数里相迎。让王襄等人颇觉意外的是,不管是此前一直显得和谒可亲的庞天寿,还是高高在上、不假言色的李清臣,对陈元凤都十分的客气,甚至略略还有几分刻意的亲近。这让王襄在惊讶之外,不由得暗暗庆幸。自古以来,名将想要立功于外,无不需要在朝中有有力的奥援,他原本对于陈元凤并无多少期望,与陈元凤越走越近,更多的是形格势禁,不得不然。然而,现在看来,他也许是在无意之中下对了一单大注。李清臣与庞天寿都是如今炙手可热的人物,是官家最宠信的臣子,他们对陈元凤的微妙态度,无疑意味深长。王襄又悄悄观察陈元凤,却见陈元凤倒是神色如常,似乎毫无所察一般。

让王襄更加意外的是,李清臣、庞天寿与陈元凤见过礼,寒喧数句之后,二人似乎是见陈元凤与乐寿众文武皆是骑马,竟不好意思再安坐马车之中,竟也吩咐随从换了马,由陈元凤等人簇拥着进城。

进入乐寿县城之中,王襄便不由得皱眉,心中忍不住的一阵烦闷。这乐寿县城曾被辽军攻占,城内驿馆、官衙皆已毁坏,不堪居住,就算是普通民居房屋也毁坏大半,南面行营数万人马退居于此城,其实也是迫不得已,大半人马,不得不在城外扎营。李清臣与庞天寿这一大队人马到来,连住处都成问题,还是陈元凤腾出自己的行辕,才有了个像样的地方安顿这两位天使。那里原本是乐寿县的一座小佛寺,也是乐寿县城之内唯一保存完好的大建筑,辽人崇佛,辽军所过之处,如同蝗虫过境,但一般却不会毁坏寺庙,也很少屠杀或者掳掠僧尼,也幸得如此,要不然就算是陈元凤也要一筹莫展。王襄虽然是个武官,却也知道,不管身处的环境如何,接待上司永远是个不容轻视的大问题,尤其是在要接待的人之中,还有个举足轻重的宦官的时候,更加是不能随随便便的。

想到这些,王襄心中对于章惇与田烈武的怨恨,对于石越与宣台偏心的不满,变得更加炽烈了。大队人马在乐寿县城的街道中穿行着,逃难的百姓还没有多少人回来,城内本来就没什么平民,此时夜幕降临,更是看不到一个平民百姓,街道两旁都是举着火把的军士。透过军士手中的火把,可以清楚的看到,城中到处都是正在重建或者修葺未完工的房屋。

王襄不由得瞥了一眼陈元凤,却见他正回答着庞天寿的问题,私毫没注意到自己的不满。退到乐寿也就是这么二十来天,其余各营的将士大多是解甲休整,但这天寒地冻的,南面行营的将士不仅没个好地方睡觉,还在陈元凤的严令下,在这儿砍树和泥,盖起房子来了。他们又不是要长期驻扎于此,而且,按陈元凤的命令,他们盖的也不是军营,而是民居!

王襄既无法理解陈元凤的用意,心中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辱感。难道他统率的军队是厢军么?竟然要被迫去做这种贱役!若非是陈元凤态度十分强硬,又向他保证这对他的前途有利……王襄不时的把目光投向李清臣,进城之后,他弟弟王禀依然在前面领路,王襄却被陈元凤叫到了身边,只落后陈元凤一个马位,庞天寿与陈元凤的对话,他能清清楚楚的听见,这个宦官好奇心极重,对什么事都问东问西,亏得陈元凤好耐心,不厌其烦的细心解答;而李清臣却是有些三缄其口,颇有些宰执大臣的威严。

不过,王襄心里清楚,李清臣虽然寡言少语,但他的眼睛与耳朵,却不会错过任何东西。自开国以来,能够备位宰辅的,无不是人中翘楚,这些人大多城府极深,十分精明。他心里不禁生出一丝侥幸,李清臣素有刚正之名,他亲眼看见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或许会过问一两句,能稍微制止一下陈元凤的乱来也好,每天部将的抱怨让王襄十分的头痛。

“履善——”忽然,趁着庞天寿与陈元凤说话的一个空隙,李清臣淡淡说了句。王襄的耳朵顿时竖了起来。

陈元凤在马上朝着李清臣微微欠了欠身,“邦直公。”

李清臣指了指街道两旁盖到一半的房子,王襄心中方是一喜,却马上又跌回沮丧,他听到李清臣问道:“这便是履善札子中所说的么?”

陈元凤点了点头,含笑回道:“这的确是其中的举措之一。”

李清臣轻轻“唔”了一声,眼中却是透着赞赏之意。

王襄心中又是沮丧又是惊喜,又觉得有点儿讽刺,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感觉。二人说的显然与他横塞军的苦力活有关,看来他就算想体恤下部下也是没机会了,好在陈元凤的确没有骗他,这事也许真的会带给他意想不到的好处。原来两府诸公,喜欢的就是这种劳民伤财、华而不实的东西么?军队不好好休整、训练,提高战斗力,却去盖房子?

正想着,却听李清臣又问道:“只是——将士们没有怨言么?不会影响士气么?”

陈元凤笑了笑,回道:“大战之后,旧例是要休整,这天寒地冻,若说全无怨言自不可能。不过,只要与将士解释清楚了,非但不会影响到士气,反而会提高将士的荣誉感,军队之战斗力,较之以往,反能更胜一筹。”

“这个……履善是否有些言过其实了?”虽然心里愿意相信,但理智上,李清臣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下官并不曾有半点夸张。”陈元凤依然是很淡然的回答着,“这怪不得邦直公有所怀疑,换成下官,若只是耳闻,亦不免会觉得匪夷所思,世上岂有这等两全其美的好事?但事实终是事实,连下官亦不得不佩服子明丞相的远见卓识……”

李清臣不由讶笑道:“这又关子明何事?”

“下官不敢掠人之美,下官向朝廷献上此策,又在乐寿试行,其实不过是受子明丞相启发。”

“受子明丞相的启发?石相什么时候又说过这些事情?怎的我从未听闻?”见陈元凤说得一本正经,李清臣亦是有些惊讶,又转向一旁留神听着庞天寿,问道:“庞供奉可曾听说过?”

庞天寿也是摇了摇头,笑道:“在下亦未曾听说。”

“邦直公与庞供奉不记得了,亦是正常。这原是十多年前的旧事……”

“十多年前?”李清臣与庞天寿惊讶的看了对方一眼,却都没有说什么。两人心里都很清楚,此事关系重大,小皇帝对此更是十分重视。

陈元凤一面按绺徐行,一面轻轻点头,从容解释:“还是在熙宁兵制改革之时,石丞相当时前前后后,一共写了几十篇奏章,与先皇讨论整编禁军之事,其中有些奏章曾经明发天下,在当时便已为人熟知,而有些奏章大概因为议论的只是细事,不论是当时还是现在,都不太被重视。几年前,奉大行太皇太后旨意,朝廷曾挑选熙宁年间王、马、石三相奏议共九百篇刊行,下官也是因此才有机会将子明丞相兵制改革之时的奏议全部细读一遍……”

“石相这几十篇奏章中,有半数以上都是谈论如何提高军队战斗力的。其中有三篇少为人知,却让下官深受启发,这三篇札子,乃是专论自古以来为何仁义之师往往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下官专门称之为‘仁义三篇’。石相称不论何人,哪怕是贩夫走卒,若是能令他相信自己所从事之事业崇高,便能爆发出不可思议之潜力,以及一种自我牺牲之特质,此亦是人之一种天性。而军队则可以巩固、放大这种天性。因此石相认为,要提高军队之战斗力,使将士相信他们是仁义之师,是为了崇高的原因而战斗,是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这‘仁义三篇’之中,类似的剖析人性,议论精妙令人击节之处,俯拾皆是,而三篇之中,又有一篇,是专论如何才能使军中将士相信自己是仁义之师……”

“在石相所说的众多方法之中,便有提到让军队给百姓砍柴、挑水、盖房子、用军粮接济百姓……这种种方法,不仅可以赢得民心,使百姓支持军队,更能使军中将士相信他们所做的,乃是正确的事。这种行为,不仅不会降低军队的战斗力,反而能提升士气,提高军队战斗力……”

“下官也正是受此启发——大战之后,河北残破,如今皇上、朝廷忧心之事,莫过于河北之重建与军队之休整与恢复,这两件事都事关将来北伐之成败可否。契丹蹂躏大半个河北,好不容易收复失地,河北百姓自然希望能回到家乡,重建家园;而军中将士也是久离故乡,屡经大战,终于得胜,将士亦不免有松懈乃至厌战之心理。若不解决好这两件事,纵然勉强北伐,恐怕亦是祸福难测。所以朝野之中,许多人反对马上北伐,也并非全无道理。只是他们却不知道,石相早在‘仁义三篇’之中,就指出了这个两全其美之法。”

“人人皆知,军队在久战、大战之后,需要休整。然提及休整,一般人以为的无非是让伤员疗伤、补齐兵力、补充消耗的骡马、兵甲、粮草。但其实这些只是最容易做到,军队休整最重要的目的,是要缓解将士在久战、大战之后,积蓄下来的胸中郁气。长时间背井离乡,远离亲人,命悬一线,不管战争的结果是胜是负,将士都会产生一种自我厌弃的心理,表现出来,或是普遍的厌战,或者便是无谓的暴虐。这一点,在晚唐五代那些骄兵悍将身上表现得特别明显,长期战乱,一方面,他们也是极端的厌恶战争,渴望太平,另一方面,那些骄兵悍将无论对敌人还是对平民,甚至对自己人,都十分的残暴。军队若厌战,便打不了胜仗;军队若变得残暴,更可能招来反噬之祸。因此休整必不可少。”

“但在‘仁义三篇’中,石相却指出,知道建设与守护的军队,要远比只知破坏的军队更少自我厌弃,尤其是长期的战争中,让将士在训练与战斗之外,也进行屯田、修路架桥、替百姓收割稻麦等等事情,能起到与休整相同的作用,甚至可能更好。故此,下官以为,石相在‘仁义三篇’中所论之事,与今日之事颇为契合。朝廷在河北屯聚着数十万大军,若能令无伤病之将士,在这个冬天协助各地州郡重建家园,不仅能令河北百姓更拥戴朝廷与王师,让将士感觉到自己所做的乃是崇高仁义之事业,同时也是一种休整,这比起整个冬天让他们无所事事,只知关扑与嫖娼,岂不要好得多?再者,有这么多的军中壮年加入,河北之重建亦可事半功倍。便以南面行营将士在乐寿而言,最多再用一个月,乐寿县城便可恢复旧观,乐寿的百姓回到家乡,绝不至于挨饥受冻,可以专心专意准备春耕。若南面行营诸军在乐寿驻扎得更久一些,还可以拨出军中骡马,帮助百姓春耕——军队能如此替百姓着想,下官以为,河北百姓亦不可能再排斥北伐!”


陈元凤侃侃而谈,听得李清臣与庞天寿频频点头,连一直在腹诽的王襄,若不是他心里面清楚陈元凤对于所谓的“让将士们觉得自己崇高”云云其实毫无兴趣,也会觉得他说得还是有一些道理的。

王襄不知道如果认真的向南面行营的将士们宣讲这些道理,他们在这寒风凛烈冰雪交加的冬天盖起房子来会不会少一点怨言?但他不怎么相信,横塞军的将士会因为他们在乐寿县城盖房子,而觉得自己就摇身一变成了仁义之师。如果乐寿县现在有许多的百姓,这些百姓每天都箪食壶浆的来感谢他们,时间久了,那他们倒还真有那么一丝可能就相信自己是仁义之师了。但现在这样,能少骂点娘,王襄就谢天谢地了。

但这些陈元凤显然也是明白的,所以他根本就不在南面行营将士那边浪费口舌,他这番话,也只是专门准备说给汴京的大人物们听的。

只要汴京的大人物们相信了,那就行了。

他看到李清臣转过头来看了自己一眼。

“王将军可是横塞军都校?”

王襄连忙欠身回道:“回参政话,末将奉命权领横塞军。”

李清臣微微额首,又问道:“王将军的横塞军中,可有将士在协助重建乐寿县城?”

“回参政,在乐寿城中修葺房屋者,多是我横塞军将士。”

“是么?那众将士对此可有怨言?”

“契丹暴虐、河北山河处处残破,我横塞军将士本多河北人,较他军更多家国之痛,如今能为重建家园出一份力,正是我横塞军两万将士所愿,又岂会有怨言?”

听王襄这么说,李清臣终于又满意的点了点头,赞道:“横塞军将士真是深明大义。”

此番北上,李清臣可以说是肩负重任,便如众人所猜测的,除了代天子劳军、宣布奖赏之外,他最重要的使命,就是了解河北官员、将士、百姓的想法,掌握前线的实际情况,以供皇帝参考决策是否北伐、何时北伐。

皇帝想要趁胜北伐,一举恢复幽蓟, 这在汴京是公开的秘密,只是汴京朝堂之上有争议,而举足轻重的右丞相石越又态度不明,皇帝也不能不考虑。皇帝已然不是才亲政时的模样,如今他比半年前,又要成熟许多。李清臣揣测皇帝的心意——趁胜北伐,已是不容反对了,整个大宋,除非是石越坚决反对,否则大概无人可以改变皇帝的决定;但究竟何时发起北伐,却还是可以商量的。

只不过,这个时间绝对不可能是老成持重的范纯仁希望的那样等到五年之后再议;甚至连御前会议成员中,多数人私下里认为较稳重的方案,即在三年后再谋划北伐,皇帝也不可能接受。小皇帝的耐心最多不会超过一年,而如果想讨得皇帝欢心的话,这个时间自然是越快越好。

但河北残破、民心思安、军队需要休整,也的确都是小皇帝所担忧的问题。若有人能想到可行的办法,替小皇帝解决好这些问题,以便尽快发动北伐,那绝对是大功一件!

这个陈元凤的确不是等闲之辈,他想到了皇帝的心坎上,皇帝还没开口,连近在汴京的文武百官都不知道皇帝的心思,他远在河北却反而先上了札子,向皇帝提出解决的办法。算算时间,恐怕他一到乐寿,便已在谋划此事。但皇帝非轻信之君,耳听为虚,皇帝并不完全相信世间会有这样的好事,所以竟特意派使者追上已然到了河北的李清臣,要他好好看看乐寿的情形。

对此,在见到陈元凤之前,原本李清臣也将信将疑,但现在,他心里却已经信了七分。此前陈元凤的札子上并没有提到他这个主意源自石越的奏议。这倒不足为怪。但现在陈元凤主动告诉了李清臣,却的的确确令他的建议变得更加可信,毕竟那是石越说过的!李清臣有自知之明,他自己不算“知兵”,对兵事当然要慎重再慎重,如果只是陈元凤的观点,他是不敢轻易相信的,可他绝不会怀疑石越“不知兵”。

李清臣决定把陈元凤说的“仁义三篇”找出来亲自细读一遍。他的看法最终可能会影响到皇帝。他判断对了,又能合乎皇帝的心意,皇帝会更加信任他,他在两府的地位会更加重要;若判断错了,就难保将来皇帝不会迁怒于他。这种差遣,其实有极大的风险,但这种举足轻重的感觉,是世上绝大多数人都难以拒绝的。李清臣这次出使河北,对于河北的政情军情民情,他当然会一如既往,秉持公正的态度向皇帝如实报告。但在他的心里,也是极想要把握住这次的机会,尽可能的促成皇帝想要的北伐的,这样他自己也能成为收复燕云的有功之臣,这不仅有助加强他的权力,在大宋国史上,也将毫无疑问会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所以,他心里还是希望陈元凤的办法能行得通的。

心里种种念头一闪而过,却听到旁边庞天寿笑嘻嘻的说道:“王将军果然治军有方,横塞军众将士亦是令人钦佩。不过,陈宣判——我方才听宣判所言,这‘仁义三篇’,本是出自石相之手,那为何石相不大力推行此政呢?在下听来,宣判所说的,是极好的主意……”

李清臣顿时悚然——这阉人——他转头去看庞天寿,却看不出来他到底是故意刁难陈元凤还只是就事论事的一问,但不管怎么说,这个问题,恐怕陈元凤不好回答。

他又回过头看着陈元凤,陈元凤朝着庞天寿叉了叉手,说道:“供奉问得极是,但石相为何不大力推行此政,下官却也是不太明白。或许是石相认为此政尚有瑕疵不足之处,不值得推行;又或许……”说到此处,陈元凤却有些欲言又止。

庞天寿笑道:“又或许……宣判说话只说一半,好不愁人。”

陈元凤哈哈一笑,“下官亦只是妄言——石相或许只是有他的顾虑。”

“顾虑?”庞天寿似乎更加好奇了,“石相会有什么顾虑?”

“这个……下官也是臆测,参政、供奉听听便可,亦不必当真。下官觉得,安平大捷之后,石相便与之前变得有些不同,行事有些拘束。尤其是开战之前那股绝不与契丹议和的锐气,几乎是荡然无存。其实这种改变,甚至在安平大捷之前,我军胜势将定之时,便隐隐表现出来了。下官与石相乃是布衣之交,对石相的为人还是略有几分了解的,石相的性子,是善应逆境而不善应顺境,善居卑位而不善居高位。当我大宋前途未卜、未来充满各种挑战之时,石相的确是率领大宋走出困境的不二之选,但真正当我大宋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放眼四顾已无敌手之时,石相就变得没那么会应付此种局面了,他只会更加的谨小慎微。这倒并非是石相才具不足,实是他性格使然。对国事如此,对他个人之事,亦是如此,石相是功劳越大,反倒越慎惧。所以,当契丹南犯之时,举国惶然,石相却能不计个人得失荣辱,慨然欲与辽人决一死战;而如今契丹仓皇北窜,他却反而开始瞻前顾后,畏手畏脚。且石相西平西夏,北拒契丹,我大宋自开国以来,为人臣者之功业,无有过之者。再加上安平劳军之时,又出现那点小意外,虽然天下皆知石相之忠心,皇上英明,亦不至为此计较。但石相乃当世智者,岂会不早谋全身之路?以下官对石相的了解,石相是绝不会将自己处于难以收拾的位置的。此亦是他对皇上的忠心之处。石相当然不会怀疑皇上的英明,但木秀于林,风必催之,皇上虽然英明,但以尧舜之贤,亦不能令天下无小人,石相熟悉汉唐故事,自然知道该防患于未然。这实乃是真正的大忠啊!”

“……是以,我看石相心里是有些担忧月盈则亏,已然露出隐退之意了。契丹已败,我大宋正如日中天,石相并不是不能趁此机会,再立下那前所未有的大功劳,而是石相不愿意再立下这样的功绩。因为石相知道,当契丹南犯之时,要力挽危澜,实是非他不可!他有义不容辞之责。而如今契丹大败,北伐燕云,收复故土,这份功业,却已不是非他不可,但凡才具气度能至石相十之二三者,便已可以勉强胜任……”

陈元凤从容说道,李清臣看他眼中隐隐露出的那种感动与钦佩,心中一阵恍惚。陈元凤的确是石越的布衣之交,但他久闻二人关系并不亲密,熙宁之时,陈元凤更曾是吕惠卿的得意门生……李清臣本以为他是要说石越什么不是,谁知道,李清臣不觉略有些惭愧,竟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陈元凤话中对石越虽然有些批评,但那些批评,在李清臣看来,却是非常公允的。相反,陈元凤还一直在为石越的激流勇退辩护,夸赞他是“大忠”!但他也没有无限的拨高石越,至少李清臣就认为,石越的确当得起陈元凤的每一句称赞。

也许这个陈元凤的确是真正的君子。所以,石越得势的时候,他并不去趋炎附势,哪怕现在石越如日中天的时候,他也能从容平静的批评他的缺陷与不足之处。真正的君子,被人误解也是正常的,因为他们的守则往往不合于世俗的观点,他们只遵循圣人的教诲,不屑于媚俗。大概也是因为有这样的品质,陈元凤当年才敢于断然道出益州的真相,虽然令吕惠卿就此倒台,却是避免了先帝做出误判,挽救了大宋。再想想这些年陈元凤在各地为官的官声——清廉、有吏材、常与同僚关系冷淡甚至紧张……李清臣突然生出一种惺惺相惜之情,难怪,陈元凤虽然不是旧党,政见与范纯仁颇有相左之处,但范纯仁却一直都对陈元凤另眼相看——李清臣心中更觉愧然,果然还是范纯仁更有识人之明!

“吾真不及范公矣!”李清臣不禁在心里慨叹道。

此次出使河北代天子劳军,要公布对有功将士与官员的奖赏,关于陈元凤的李清臣是记得的——散官由正四品下通奉大夫连升两级,拜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现在的散官就相当于熙宁以前的本官,这个晋升意义非同小可,陈元凤这是要一步登天了!陈元凤的确有不小的功劳,散官晋两阶也并无不妥之处,但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也是皇帝有意趁机简拔。从三品,意味着陈元凤已有资历出任一寺寺卿或者六部侍郎,甚至是御史中丞或者同签书枢密院事!虽然陈元凤的差遣暂时不变,还是留任河北路学政使、宣抚判官兼随军转运使,但李清臣与庞天寿却都知道,皇帝其实有意拜他为御史中丞!但此前皇帝私下询问李清臣的意见时,李清臣委婉的表了示反对,御史台台长要由正直的人来出任,他对陈元凤并不了解,很担心他沦为皇帝的应声虫,只知道奉承上意,全凭皇帝心意行事。现在看来,这个担心倒是可能有点多余了。

3

十一月廿二日,清晨。河间府。

“丞相,邦直参政一行,昨夜已经到了乐寿……”

宣台行辕内,主管机宜文字范翔与书写机宜文字石鉴一左一右叉手侍立,向石越做着例行汇报。两个人脸上都是一副宠辱不惊的神色,但眉宇之间,却悄悄透露出二人心中的喜悦。

的确是值得高兴。从各方面汇聚而来的情报表示,在取得安平大捷、辽军终于被赶出宋境之后,石越身边的谋臣武将,最为担忧的事情——小皇帝与石越之间会爆发矛盾,目前来看,很可能不会发生了。汴京传来的消息,都显示了皇帝对于安平大捷的喜悦,皇帝看起来并没有太介意安平劳军时发生的意外,而自御前会议以下,也没有任何人拿着那件事做文章。

这让石越身边的一干谟臣都大松了一口气。这是他们最为害怕的事,尤其是在没有了辽人的外患之后,许多人更发现到其中的危险,外患消除了,小皇帝最忌惮的事也随之消失了,倘若小皇帝因为那件事对石越表露出戒心,或者小皇帝迫不及待的想要建立起一个他想要的朝廷……那他们的处境就尴尬了。

如果皇帝打算着手迫使石越辞相出外,他们这些石越的“党羽”的前途肯定也会受到牵连。但这还只是小事,因为除非朝中发生什么匪夷所思的大变化,否则,小皇帝迫使石越辞相也许还可以做到,但想要一鼓作气铲除所有的“石党”,却几乎不可能。不说所谓的“石党”不少人如今身居要职,牵一发而动全身,单是铲除所谓“石党”后留下的权力真空谁来填补,皇帝就无力处理。赵煦绝不甘心让旧党来填补,那样还不如留着石党对他有利;而旧党也绝不会坐视皇帝启用新党来填补然后眼睁睁看着新党死灰复燃!范纯仁、吕大防、刘挚这些人,也许是有些迂腐不知变通,但他们绝不傻。把石越赶下台,适当削弱一下所谓“石党”的力量,吕大防与刘挚就算不主动参预,多半也会乐观其成,但他们也不会希望“石党”被削弱得太狠。

只要没有被连根拔起的危险,这就只能算是小事。

真正让他们担心的是他们内部。如果石越被迫辞相,谁也无法保证不会激起一场兵变。安平劳军时发生的事记忆犹新,而所谓“石党”的内部,并不缺少野心勃勃的人,上次是意外,这次倘若有人刻意挑拨制造点事情出来呢?

或许担忧出现这样激烈的方式的确是有些过虑了?

那么,最起码,在朝堂之内的对抗是无法避免的。一定会有很多人言辞激烈的上章劝谏甚至是痛骂小皇帝,然后可能引发新一轮的党争内斗。这倒也罢了,麻烦的是,按惯例,在这些奏章之中肯定会出现各种威胁小皇帝的言辞,而其中又几乎必然会出现“兵谏”之类的词语……若是旁人倒也罢了,小皇帝也能一笑了之。但放在石越这儿,小皇帝恐怕就不能只是笑笑而已了。

最糟糕的是,那些只会在奏章里威胁小皇帝要发动兵谏的人其实不过是一些愣头青,而在所谓的“石党”中,却真的存在着可能因为心生不满而暗中策划废立之事的胆大包天的野心家!

这些人多半会将此视为难得的机会。

但对于石越身边大多数人来说,还是什么事都不要发生的好。好不容易打赢这一仗,这个时候大家盼望的是加官晋爵封妻荫子享荣华富贵受万人羡慕,谁都不想身不由己的被卷入一场危险的政治斗争之中。而且不管小皇帝如何,大多数人是不想成为乱臣贼子的,他们身处石越左右,比起外人来也更加了解石越,更加相信石越也不希望如此。可是,如果事情真的发生了,就算是石越本人,也未必控制得住。

所以,在安平大捷后,从河间府不知道有多少人暗中派出自己的心腹家人,骑着快马奔回汴京打听消息。还好,传回来的都是好消息。大捷的消息传至东京的第二天,向太后就亲自驾临右丞相府,赏赐黄金、白银、交钞、绫罗绸缎以及各种珍玩不计其数;紧接着小皇帝也颁下诏旨,追赠石越父祖三代,其“亡父”石介被追赠为国公,其兄石起与几个侄子也都再受恩荫,石起荫补骑都尉、几个侄子也都官至飞骑尉——这完全可称为“殊恩”了,小皇帝对石越父兄的封赠荫补,几乎都已是新官制下最高的封赏了。[宋朝制度,凡追封文武官员父祖辈,不得封王,最高为国公。新官制下的荫补制度,文武官员仍可荫补子孙亲戚乃至门客,但分为两种,一种承袭旧制,被荫补者可以参予选官,相当于被荫补者由此入仕,荫补官职最高不超过从八品;另一种为荫补勋官,不参予选官,最高一般止于骑都尉。按第二卷《权柄》中提及石起父子已受荫补,石起最初便是补正七品云骑尉之勋官,盖因石越素来反对荫官制度,保留旧制乃是因此事牵涉整个官僚系统之切身利益,乃不得己之妥协,此第二卷亦有描叙。又,新官制珍惜名爵,勋官虽无实际官职,亦十分荣耀,骑都尉贵为从五品,在宋朝已是极高的品阶。本书之中,提及荫补此官者,此前惟狄环一人而已。]

除了封赏之外,更重要的还是姿态。小皇帝几次三番的在廷臣面前称赞石越,不仅将之与本朝名相赵普、寇准相提并论,甚至还称赞他是当今的霍光、诸葛亮。更让众人感到安心的是,小皇帝不只是夸赞石越这次大败辽军的功绩,还多次提起石越在石得一之乱中的忠心与功劳,反复重申先帝与故太皇太后对石越的嘉许之辞!

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小皇帝还记得石越在石得一之乱中的表现更加重要。

这就如同一颗定心丸。其余的事情,比如小皇帝在会见廷臣与外国使节时,多次声称这次能大败辽国,最重要的原因是先帝熙宁变法使得国力强盛,因而极赞熙宁政治——这话当然不算是错,但小皇帝却绝口不提高太后垂帘六七年之间的功绩,未免有些耐人寻味。并且,小皇帝说这些话时,范纯仁与吕大防等人都在场,范、吕等人虽然马上接口,称颂先帝与高太后的功绩,但小皇帝却只是含笑不语。此外,还有小皇帝流露出来想要趁胜北伐之意,而如范翔等石越身边的人,却感觉得到石越对此并不是太热心……如此种种,原本都属可忧可虑之事,但有了这颗定心丸,这些事情,便只能算是枝节之事。

从继位到亲政,尤其是在亲政之后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小皇帝正在迅速的成长。以他的年纪来说,皇帝已经算得上是一个十分成熟的君主了。而这正是范翔等人所乐见的。一个更成熟的皇帝,会更容易明白石越如今在大宋举足轻重的地位,也会更加理智的处理与石越的关系,这不仅是大宋朝的幸事,对于范翔个人来说,也是极大的幸事。

李清臣带来的敕书当中,将会有一个长长的加官晋爵的名单。范翔已经得到消息,他很可能会连升三阶,由从六品下的通直郎,升为正六品上朝奉郎!这个消息是他在尚书省内相好的同僚特意写信告诉他的,颇为可信,但他至今不敢相信——这可是连升三阶,过去六七年他升官已经升得极快,可加起来,散官也不过升了两三阶!这不过是短短半年之功……

议功是有一定之规的,河北、河东、京东三路文武官员,都是由宣台将有何功绩、建议做何奖赏拟好,上呈两府覆核,重要者还要上呈皇帝,再发还两府、门下后省……范翔是主管机宜文字,他的奖功是由石越亲自拟定,石越虽然没有告诉过他,但石鉴却悄悄对他透露过——散官晋升一阶,赐“竭诚”功臣、第八等勋剑[宋制有赐文武、宗室、班直侍卫、禁军功臣号之传统,新官制后,功臣号成为类似西方勋章之制度。形制为腰牌,分玉牌、铜牌两种,上刻两字功臣号,玉牌须由皇帝亲自召见颁发予有殊功者。《权柄》中已有奖掖地方士绅之“仁爱”功臣号,本卷中有奖励灵州之战中有功士兵之“忠勇”功臣号。勋刀、勋剑制度前文已提及,仅赐有功之臣,皆分九等,第一等最高,第九等最低。文武七品以上赐剑,八品及以下赐刀。五等以上,须由皇帝召见、御赐。]。

这已经让范翔十分满意了。他自己并不觉得他有多少功劳,毕竟他从未上前线杀过敌,也谈不上建谋献策,不过是勤勤勉勉的处理一些文书事务,做好本份未出差错而已,半年时间就能进秩一阶,还能得赐功臣号与勋剑,范翔已是喜出望外。熙宁以前,文官只要达到一定的官阶,就会被赐予相应的功臣号,几乎就只是一个形式而已,亦不受官员重视,但在新官制中,赐功臣号与勋剑这样的荣誉,却是十分珍贵难得的,尤其是对于他这样的文官来说更不容易。普通文官要勤勤恳恳至少做上十年,并且没出过一点差错,才能获得最普通的“推忠”、“保德”等功臣号,至于专赏军功的勋刀勋剑,对文官来说就更难了。而有过获赐功臣号与勋剑的资历,对于日后磨勘升迁,尤其是需要论资序授官时,更是极有好处。想当日秦观获赐第五等勋剑,不知道让汴京多少官员眼热,那时候的范翔,也只好在心里偷偷羡慕,想不到自己也有这样的一天……第八等勋剑虽然无法与第五等勋剑相比,但也完全可以当成传家宝世代相传下去了。

当然,更加重要的,还是他在石越身边任主管机宜文字的经历,只要石越不倒,这个经历能让他以后的仕途一路坦途。

而东京传来的消息,却是越转超授!

这可是上正六品上——如果战事就此结束,他将可以外放做一两任大州的知州,只要不出大差错,最多两任年满,六年之后再回到汴京,他很可能就可以服绯佩鱼,鱼跃龙门,成为五品高官。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这几天,范翔晚上做梦都是笑的,仿佛又回到了才中进士那会,那种布衣释褐,十年寒窗无人晓,一朝成名天下知的感觉!但他还有些怀疑那位同僚是和他开玩笑,或者弄错了,总之是不敢相信。他悄悄的在心里面盼着李清臣一行的到来,已有些日子了。

有这样心态的可不止范翔一人,就算是无意仕途的石鉴,面对着李清臣带来的重赏,也难以无动于衷。石鉴不想当官,这次论功行赏,他也不受官职,但授勋阶飞骑尉、加“竭诚”功臣号、御赐第六等勋剑,这种荣耀,天下没几个人可以拒绝。

二人眉宇间的喜色都落到石越眼中,这是人之常情,功名利禄,有几人不爱?这也是驱使人前进的动力。他一力推行的官制改革,其中最重要的举措之一,就是珍惜名爵,让官职勋爵变得更加的珍贵,但并不是说石越是象项羽一样吝惜官爵的人,象项羽一样,虽然平时对部属爱护有加,部属伤病,心痛得含着眼泪与之同桌饮食,可是真正当部将立了功劳要赏赐官爵之时,却把官印拿在手里磨烂了都舍不得赏人,那自然是不可取的。石越对于真正有能力、有功劳的人,绝对是不吝爵赏的。珍惜名爵,只是为了让官爵的含金量更高,无形之中,也是让有能有功者所获得的官爵更加宝贵。但归根到底,官爵再宝贵,不赏赐给人,是发挥不了它应有的作用的。

可是……石越仍然觉得,这一次小皇帝的赏赐有点过于慷慨了。小皇帝诏书中的具体内容他不得而知,但从汴京传回来的各方消息显示,此次宣台议功拟定的奖赏,朝廷几乎完全没有驳回或者降等,并且绝大部分都在宣台拟定上报的基础上提升了奖功的幅度——虽然说为了显示恩自上出,石越在拟请功札子时,曾经下令普遍性的稍稍压了一点功劳,以便由皇帝与朝廷来卖这个好,但是从目前所掌握的信息来看,小皇帝这个好,卖得实在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唐康议功可迁正五品下朝奉大夫、晋爵温江伯、赐“协谋”、“经邦”功臣号、第五等勋剑——汴京传来的消息,小皇帝当着两府众宰执的面,细数辽国南侵以来唐康之功,大赞其在安平大捷中身先士卒之慷慨忠勇,亲自改为越转正五品上中散大夫、拜温江侯,赐宅京师!

折可适议功可迁从五品上游骑将军、晋爵武乡伯、赐两功臣号、第五等勋剑——小皇帝亲自改为越转正五品上定远将军、加武经阁侍讲!并荫补其长子折彦野为御武校尉,连其刚刚两岁多一点的次子折彦质亦荫补为武骑尉。

慕容谦议功可迁正五品下宁远将军、晋爵卫南侯、赐三功臣号、第三等勋剑——小皇帝亲自改为超授从四品下明威将军、晋爵观城侯、荫其三子、赐宅京师,并以慕容谦行真定府[寄禄官高于职事官一品以上,带“行”字。]兼河北路提督副使……

从熙宁三年九月算起,石越入仕已经有二十二年了,他敏感的嗅到了这些升迁都有些不同寻常,但是,他本人毕竟远在河北,离开封有千里之遥,暂时他也很难猜到小皇帝真正的用意究竟是什么。

唐康、折可适、慕容谦这些人,石越为之请功时都是有些偏低,但小皇帝决定的赏功,却又让人有种奇怪的感觉——折可适与慕容谦的本官都比石越所请多提了两阶,相当于分别都升了三四阶,以二人的功勋来说倒也不是不可,二人也配得上这个奖赏,可是,石越是知道小皇帝的心思的,小皇帝是想要北伐的,这样的话,更合乎常理的方式,不是只升两阶比较好么?那同样也是重赏,足以激励将士,而且可以为将来的北伐后赏功多留些余地。

唐康也是如此,虽然他本官只升了两阶,却意外封侯了!平心而论,唐康的战功足以封侯,但是石越一者因为避亲,再者也是想刻意压他一压,以磨励他的心性,没想到……三十六岁封侯!他这个弟弟,不知道将会引来多少人的嫉恨。

还有小皇帝刻意将慕容谦的卫南侯改为观城侯。慕容谦是河北澶州人,卫南与观城,都是澶州下的两个县,不过卫南县是下等县,而观城县是上等县。而卫南侯与观城侯惟一的区别,就是在朝会立班之时,观城侯在众侯之中,肯定是站在较前排的,而卫南侯则是在较后排的,以目前大宋武功侯之稀少,这其实最多也就是一排两排的距离,所以不仅是石越,就是宣台众人也无人在意,拟定卫南侯这个爵名,不过是因为慕容谦祖上迁到河北时最早就是住在卫南县。

但小皇帝竟然连这种细节都注意到了!

这不仅仅是让石越对小皇帝有些刮目相看,更重要的,还是小皇帝表露出来的那种刻意重赏的态度!

这可以有很多种解读,示好?拉拢?拉拢石越,或者其实是想直接拉拢唐康、折可适、慕容谦?又或者,干脆是一石多鸟?又或者,只是年轻的小皇帝,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了?

虽然石越深知许多事情都不是表面上的那么简单,但自安平大捷之后,小皇帝的种种举动,却是怎么看都不象是坏事。

他仍然感觉到小皇帝一定还有别的打算。但那不是问题,安平大捷之后,石越心里也放松了下来,如果说伐夏是改变大宋国势的战争,那么安平大捷就是奠定大宋未来几十年国运的一战,大宋朝已经有了一个正确的方向,而他赢得了这场战争。辽人在安平丧失的,不仅仅是四万身经百战的精锐,无数的战马兵甲,还有更加重要的心气,如此惨败,足以让一个国家胆寒!这也让宋朝有了足够的时间,去循着正确的方向前进。他站在前台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历史的经验历历在目,现在,是该寻找另一种发挥影响力的方式的时候了。

未必要谢幕,石越也有自知之明,他是想过要彻底的谢幕,想过要彻底的离开,可那未必能够——有许多人不允许他这么做,也不相信他会这么做,而他自己也未必真正的甘心、舍得。

但是,是时候了,他必须想一个办法漂亮的离开前台。

否则的话,有些规律谁也逃不脱,若该离开前台的时候不肯离开,好事就会向坏事转变,最后他还得离开,不过是灰头土脸、满身是伤、甚至身败名裂、家破人亡、遗臭万年的离开!

所以,这至少是个好时机。这也许是熙宁十八年一月八日那个夜晚之后,小皇帝登基以来,石越与小皇帝关系最好的时间。他与小皇帝的关系可不象与他父亲的关系,他们之间有着先天性的无法彻底调和的矛盾。先朝留下来的声望很高的宰相和新任皇帝之间的关系,就算是石越傻得一字不漏的相信传说之中有关周公的故事,也没什么乐观的理由。周公恐惧流言日,日子很好过么?至于周公之外?想做诸葛亮也要小皇帝甘心配合当刘禅;以霍光之英武,也免不了“祸萌于骖乘”,死后子弟诛灭,受株连而全家被处死者达到数千家!除此三人,那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当然,石越生活的时代是宋朝,与周秦汉唐有完全不同的政治生态,尤其是封建南海之后,就算是“党人碑”这样的东西大概都很难再出现了,他最终落个霍光之类的下场的可能性也并不大。但是以他如今的地位处境,去幻想与小皇帝之间的关系能持续改善,依然还是太天真了。小皇帝没有能力也就罢了,但凡有一点能力,又岂会甘心于活在一个宰相的阴影之下?

如今出现的情况注定只是短暂的,不抓住这个时机,以后未必还会有这样好的机会。

在安平大捷之后,从胜利的喜悦中冷静下来,石越就开始认真的为自己筹划退路了。他考虑过各种各样的情况,最极端的甚至包括起兵废掉小皇帝另立新君,或者建立霸府政治,但是,思忖再三,他的答案依然没有改变——那是他绝对不会选择的道路!

这不是因为他愚忠,而是他绝对不会选择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力,用愚蠢的手段来毁掉他二十多年的心血!

石越手中现在的确掌握着兵权,对军队也有影响,如果精心策划的,他完全有能力发动一场内战,他的周围也不缺乏能干且野心勃勃的投机者,若他能够找到好的借口,所为也仅限于废掉赵煦另立新君的话,也能迷惑住不少追随者……石越做过简单的估计,仅以宣抚使司的这些谟臣来说,到时候大约会有十分之一的人因为失望而心灰意冷,弃官归隐;十分之二的人会宁死不屈,当众痛骂他以求一死,或者立即逃回汴京,助小皇帝征讨他这个叛逆;另有半数的人会身不由己的随波逐流追随他造反,但其中会有不少人心存投机甚至身在曹营心在汉,随时准备对他反戈一击。真正会追随他到底的,应该还有十分之二左右。虽然象折可适这样最优秀的人材,会真心留下来帮助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能够保留七成人跟着他,这已经算是一个相当有胜算的估计了。

当然他不用做到这一步,他可以选择牢牢的控制住兵权,挟大败契丹之威,回到汴京,彻底控制住汴京,建立起霸府——皇帝还是那个皇帝,他依然做他的右丞相,甚至还可以扶植一个傀儡左丞相装点门面。

如此,成功的机率会更高一些,他觉得应该有接近六成的胜率。

只是,不管怎么样做,造成的伤害都将是无法弥补的。在权力斗争中,他也许能取得一时的胜利,而他毁掉的,将不仅仅是自己二十多年来的心血,还有他所爱的这个时代,这个文明。

把自己变成皇帝几乎难以成功,结果只会是一场胜算不大的内战;换一个新皇帝,他与新皇帝之间的矛盾不但不会消失,反而会更加激烈;至于把自己变成曹操,结果也是一样的,难道范纯仁这样的人,会活着看着他完成这一切?

无论怎么样,若选择了这条路,结果必然都是他用沾满鲜血的双手亲自将大宋打回到唐的时代、魏晋的时代,让整个历史停滞、后退几百年!

如果士大夫最终不向他跪下双膝,他就不能成功,可是如果他们向他跪下了双膝,他还能指望什么?

他所做的,将与女真人、蒙古人,毫无二样。

石越想要守护的东西是什么?

石越的梦想是简单的,他的确深刻的改变了这个时代,给这个时代的华夏文明注入了她原本不会有的一些东西,但是,他所做的改变只是为了守护。他主动带来的改变,始终都是谨慎并且有限的,他不是想把这个文明、这个时代变成面目全非的东西。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从骨子里热爱着这个时代、这个文明。

他只是希望她能避开那些劫难,保护着她,他相信只要她不被摧毁的话,最终终能发出最璀璨的光芒来——便如她在几千年的历史中,曾经做到过的那样!

石越是很希望能够亲眼看到,由着诸夏文明自由的发展,当她自己真正踏入所谓“近世”的破晓之后,会是怎样美丽的景象?!曾经,在他的那个时代,几乎所有研究这个时代的人,都为这个问题而着迷、痛惜。那是每一个曾经真正将目光瞥向过这个时代哪怕一眼的人的怅然,如果“唐宋变革”的这个大时代没有那么凄绝悲壮的落幕的话……

石越知道自己依然不能亲眼看到那个美丽的时代。

那个时代来临需要时间,就算是他的女儿石蕤,也未必能亲眼看到。但是,他知道自己亲手守护了那个时代开启的可能!

现在,让他亲自再去毁掉这一切?

就算是石越明知道自己会死,他也不会愿意。更何况,他只不过是需要激流勇退,离开前台,构建起与小皇帝之间的缓冲带,然后,换一种方式来守护这一切。

现在,石越的打算是以不变应万变,接受小皇帝这些好意。善始善终,这场战争还没有真正结束,还有最后的收尾要做,这也应该是石越在右丞相位置上,最后的事情了。

小皇帝想要趁胜北伐。

安平大捷的消息一传到汴京,小皇帝便因韩忠彦、曾布等人之请,下诏仿三阁故事,建熙明阁藏高宗御集,设学士、直学士、待制、直阁等官,序位在宝文阁下[新官制下诸阁学士、直学士、待制等与史上元丰改制有所不同,基本保留原有的职能,无大的改变,诸官仍为皇帝顾问、侍从之官,无职守,可兼任临时性差遣。新制下,阁学士为正三品、阁直学士为从三品、阁待制为正从四品上下、直龙图、天章、宝文阁为正七品上、直熙明阁为从七品上。按诸阁学士、直学士、待制传统上极为尊荣,其职掌实际上兼有新官制下中书、门下、学士院、御史台诸部门之职能,包括侍从左右,给皇帝讲经、参预顾问,有权上书议论一切军国事务及朝政得失,上可劝谏皇帝、下可弹劾百官,有需要时更可兼任临时性差遣,平时为储材之所,而有需要之时,以其地位尊崇,进则可为宰执、内相、各部寺监长贰,出则可为帅臣、诸路牧守。]。这应该是他准备已久的一个动作,李清臣前脚离开汴京,赵煦就又颁下敕书,下诏宣抚副使、河东路转运使章楶责授熙明阁待制,罢河东路转运使,仍兼权宣抚副使;以御前会议成员、权司农寺卿唐棣迁正奉大夫,改任河东路转运使——这并非是小皇帝故意将唐棣调出中枢,唐棣虽然资质一般,却有丰富的行政经验,办事干练勤恳,少有差错,而且为人处世一向谨小慎微,低调从不出风头,这样的臣子是任何皇帝所需要的,即使小皇帝要清除石党,都可能对唐棣网开一面,就算是在大臣的党争之中,唐棣这样的人,除非运气实在不好,否则也往往是最后才会被政敌清除的对象。况且,现在还是皇帝与石越关系最好的时期。

所以,这次人事调整的目的明确。对唐棣是重用,本官升了一阶,是皇帝对他这半年功劳的嘉勉,而司农寺卿虽然地位比河东路转运使更加重要,可放在准备大举北伐的背景之下,那就要另当别论,旁证就是河北路转运使陆师闵——此公在此次战争之中,负责河北军需后勤,功劳卓著,颇得小皇帝青睐,安平大捷后,小皇帝马上将这位死硬新党封为新城伯,迁银青光禄大夫,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小皇帝会召他入京拜为六部侍郎,没想到,小皇帝却仍然让他留任河北路转运使!

皇帝的意思,不仅仅是要将能干的人放在河北与河东转运使的位置上,而且,在他看来,陆师闵是经过证明的,与石越能良好的合作;而将唐棣调任河东转运使,目的也是给石越安排一个能良好合作的人选——小皇帝这是向石越摆出姿态!

为了准备北伐,小皇帝甚至放过了章楶。在各路都对辽军大胜的背景下,章楶与种朴的败绩,尤为刺目,据说二人大败的消息传到汴京,小皇帝气得一脚踢翻了御案,汴京风传章、种二人要倒大霉,不下诏狱也要被罢官,但最终章楶虽然被责授熙明阁待制,罢了河东转运使,却没有削阶官,还留任宣抚副使;连种朴也逃过一劫,责授振威校尉,却仍留任雁门知寨、兼神锐四军权军都指挥使。

平心而论,小皇帝这一连串的布局堪称漂亮,小皇帝这几个月来,真的颇有长进——这应该不是桑充国或者程颐能教出来的,石越也并没有听说小皇帝身边出现了什么高人,看起来,有些东西真是天生的,在天性聪颖上,赵煦未必逊于他的父亲……

只是,这虽然让石越有刮目之感,却不能让他感到多少欣慰,因为,对于君主来说,远见与耐心,是远比所谓的“聪明”要重要的品质。

石越知道李清臣与庞天寿来瀛州就是来听他对这一切的回应的,可是……


“李邦直和庞天寿昨夜已经到了乐寿……”

差不多相同的时间,河间驿——参知政事工部尚书兼宣抚副使章惇行辕之内,一座庞大的沙盘四周,环坐着八九名或着锦袍毛衫或着裘衣的男子。

其中正北面的两名男子,左边那位虽年近花甲,却仍然神采奕奕,外表看来也就是五十出头的样子,穿着简朴,头裹黑巾身穿紫色毛衫,差不多便是这个季节最普通的装束,只有腰间的玉带与金鱼袋透露出了他的身份——大宋仪制,三品以上官员才可系玉带!现今河间府内,三品以上的官员,也就只有右丞相石越与冬卿章惇二人而已。

右侧的男子却与章惇形成鲜明的对比,高大修长的身材,俊逸的五官,嘴角随时微微露出的亲切的笑容,他衣着考究精致,身着白狐裘,头戴软帛头巾,皆出自汴京最好的匠人之手,腰间一幅销金裹肚上围了一条象征身份的金腰带,右腰佩着金鱼袋,脚上穿着产自杭州天艺轩的吴绫袜、暖鞋,只看外表,倒似翩翩王侯子弟,无人会相信他竟然已经有四十六七岁,官拜正四品上正奉大夫、宣抚副使、京东路转运使!

正陪同着李清臣与庞天寿一道赶来河间府的陈元凤,绝对想不到蔡京会出现在此处。就算是同在一座城中的石越,如果知道了,也会意外吧?

目光透出深黄色的木窗,投向窗外,屋外到处都是戴着斗蓬腰挎弯刀的卫士,章惇的行辕一向都是戒备森严,谁也料不到,他蔡京能在赶到河间府后这短短的时间内,拉拢了这么多人,并且还说服了素来有几分孤傲的章惇!

蔡京心中颇有几分自得,他目光再次扫了一眼屋内众人——和诜、李浩、柴贵友、种师中、王赡、张叔夜、姚古。这些人并非是一个小团体,他们各有自己的算盘,有好几个人甚至互相还有矛盾,除了他蔡京蔡元长,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手腕将他们聚集起来?

这几个人,再加上他和章惇,便意味着巨大的影响力!足以影响到皇帝与御前会议决策的影响力!

要不是章惇的性格,他本来还可以拉拢更多的人,比如苗履。但说服章惇将张叔夜从大牢里放出来,就已经花了好一番心思了,那多少还是看田烈武的面子,张叔夜好歹也算是田烈武的部下,蔡京看中他的,也正是这一点。大家都有自己的消息来源,这次田烈武功勋卓著,御前会议揣摸圣意,议定田烈武升三阶,超授正四品下壮武将军,拜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兼河北路提督使,转眼之间,连慕容谦都变成田烈武的副手了。在皇帝跟前如此炙手可热的人,即使是章惇也不能不加倍重视。但苗履就没有这么好运气了,若是输给耶律信、韩宝也就罢了,统率着号称天下第一的精兵,却完败给了萧岚,还坏了章惇的大事,如果不是他的无能,纵然无法留住耶律信,章惇也能立下仅次于安平大捷的大功,更不会有陈元凤抢功的机会。

这也难怪章惇不肯放过苗履,但蔡京还是感觉有点可惜,这个时候,如果能拉苗履一把,他必定感恩戴德,能效死力,苗家在军中可有不小的影响力。

“……不过,今日雪大,他们应该是赶不到了,子明丞相那边早有安排,如果赶不及,便在时家庄住一夜,明日再进城——唐康时的主意,要趁机办一个盛大的阅武仪式,由李邦直当场宣读天子诏书与奖赏,以激励士气。”蔡京一面说,一面观察着众人的反应,“唐康时这个主意,对咱们有利,看来唐康时未必不想趁胜北伐。子明丞相采纳了这个建议,似乎是态度有所动摇……”

听到这个消息,有几个人的脸上不由露出喜色,但在座的多数人都十分沉稳,和诜皱眉说道:“石相的意思恐怕不好说,大捷之后,宣台议论北伐之事,石相皆不甚热衷。石相在宣台最倚重的便是折遵正,折遵正一意反对北伐,他那一套谬论,颇能蛊惑人心。”

他的话立时引起共鸣,王赡愤愤说道:“说什么对付契丹,只能一次一个目标,目标完成,便要先花几年时间来巩固胜利果实,然后再进行下一个目标——亏他还做过讲武学堂大祭酒,连兵无常势都不知道,用兵之道,当然是要随机应变,岂能如此死板……”

屋子里每个人都知道王赡对折可适的怨恨。

安平大捷之后,宣台覆核各副使司、都总管司上报的军功时,规定正七品及以下武官、节级,由李祥和唐康率吴从龙、高世亮、黄裳、何去非四人负责,正七品以上武官及文官的奖惩则由李舜举、折可适、游师雄三人负责。王赡率武骑军追随慕容谦参加了安平之役的一系列战斗,自觉数度出生入死、功勋卓著,他又曲意交好了几名慕容谦都总管司下的谟臣,花了不少贿赂,最终左军行营都总管司上报之时,拟定王赡可超授从五品下游击将军、静边伯、赐两功臣号、第六等勋剑、荫一子。王赡正满心欢喜坐等加官晋爵,不想最后却是意外从枢密院的旧交写来贺喜的信中得知,最终宣台上报的竟然只是迁昭武校尉、封子爵、加一功臣号、赐第七等勋剑、荫一子。

这简直便是晴天霹雳,宣台会稍稍压一压功勋再上报王赡是知道的,但这也压得太厉害了。王赡本官只是振威校尉,原本半年升至昭武,已是神速。但在八月,靠着前任倒霉,他便已由武骑军副将升为权都校,安平之战前,慕容谦更是已经提拔他为都校,本官也自然会至少升至昭武副尉,晋升昭武校尉已只是时间问题。伯爵、功臣号、勋剑什么的,王赡都可以不计较,但是,若是不能借着安平大捷的东风一举升至五品的话,却将毫无疑问是他仕途的一次重挫。由校尉而至将军,是那么容易的么?!而且,他还很可能会成为参加过安平战役的各军主将中,惟一升上不将军的人。

虽然最终朝廷如何奖赏他还不得而知,暂时也只能听天由命,但这样的结果,王赡岂能甘心?他多方打听,好不容易结识上蔡京副使司中的一个参赞军事,搭上了蔡京这条线,靠着蔡京帮忙,才弄明白,原来是折可适按核武骑军战绩、削了他的功勋!

这让王赡对折可适恨之入骨。

原本王赡对北不北伐也没什么意见。若能如愿升到游击将军、封静边伯,对于继续打仗,他兴趣真的不大,但现在他却义无反顾的主张趁胜北伐。这既是出于对蔡京的感激、对折可适的怨恨,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在王赡看来,辽军在安平遭遇惨败,趁胜北伐,胜算还是不小的,只要继续打仗,那么,被折可适夺去的东西,他还有机会从战场夺回来,甚至更多。蔡京私底下对他有过许诺,他会设法替武骑军争取更好的兵源与装备补充,这是难得的机遇,王赡绝不会放弃。

王赡一接过话去,就滔滔不绝,肆意的挖苦着折可适,发泄心中怨气,却没注意到众人脸上渐有不耐之色。这个屋子里喜欢折可适的人并不多,但靠着背后讥讽,是不能让折可适掉一块肉的。他们来到章惇的副使司,也不是为了这种无意义的事情。

蔡京一直留神观察着每个人的神色,眼见着种师中眼中露出讥刺之色,连忙轻咳一声,打断王赡,笑道:“王将军亦不必激动,吾辈不过君子之争,不管怎样,都是为朝廷社稷计,折遵正以为不便北伐,吾等则以为可趁胜北伐,各言其是,皇上与朝廷自有决断。”

“蔡帅[宣抚副使可简称为某帅。]所言极是。”种师中懒洋洋的接过话来,语带讥刺的说道:“邦直参政明日便到瀛州,吾辈聚集于此,非是为效妇人呕呕之态,而是要想个良方,让皇上、子明丞相、邦直参政,知道我辈矢志收复燕云的决心。”

王赡脸色顿时一变,阴着险看了种师中一眼,想要反唇相讥,但想到对方的背景,却还是强忍了下来。同为将门子弟,种家比他王家可要强盛得多。无论是种师中在密院的那个兄弟种建中,还是与之关系亲密的唐康,都非王赡惹得起的。因为一时激愤而惹下祸事,非智者所为。

种师中却是浑不在意,王赡的那点小家子志气,他真是怎么也看不顺眼。

安平之战中,种师中在战斗中身负重伤,错过了滹沱河边的最后决战,但龙卫军在决战中战功彪炳,宣台在议功之时,又念及他当时陷入昏迷,生死未卜,对他格外优待,超授从五品上游骑将军、颖阳伯、赐三功臣号、第四等勋剑、荫其子。但种师中全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中,他伤势稍稍好了一点,便带着几个亲兵,迫不及待的跑来河间府向石越请缨出战。韩宝已死,这让种师中颇觉遗憾,他现在想要的是要与两耶律交手,博得封侯之名!但石越对他只是好言抚慰,片语不及其他,令他十分失望。

这时蔡京找上门来,种师中并非那种不懂政治的武人,他知道若无章惇、蔡京这样的重臣支持,只凭他们这些武将是决定不了朝廷和战之策的,他也清楚章、蔡二人有自己的打算,但他并不关心,也不在乎被他们利用一下,反正大家也是互相利用,现在章、蔡二人还是宣副,有了这层名义,他们这些人私会一下,也不至于犯朝廷忌讳,况且北伐也是迎合小皇帝。所以,他才会出现在此处。否则,他岂会与王赡这种心胸狭窄之人为伍?!自己战功不足,靠着贿赂虚报也就罢了,被人发现,反倒怨恨别人削了他功勋,这世间焉有是理?

种、王二人的矛盾都落在蔡京眼中,蔡京又瞧了一眼旁边的章惇,见他微微点了点头,当即站起身来,朗声笑道:“小种将军所言虽是,但——要向朝廷表决心又有何难?”

听蔡京如此说,种师中未及说话,和诜已是面露难色,“蔡帅,下官等是武人,虽然也可以向朝廷上表请求北伐,然人微言轻……”

和诜一诉苦,在座四位统兵大将,除李浩外,种师中与王赡也顾不得方才的矛盾了,纷纷点头附和。李浩是额头刻着字的新党,无所顾忌,但和、种、王三将,却是不想淌这浑水的,大家虽然知道小皇帝支持北伐,但朝中旧党诸公的态度却是另一回事,跳出来做这出头鸟,朝中公卿能否对付得了章惇、蔡京也许还不好说,收拾他们三个却是易如反掌。

“诸位将军误会了,本帅当然不是要几位将军上表……”蔡京知道三人是害怕他和章惇拿他们当枪使,连忙笑着说道,一面将目光投向张叔夜,笑道:“嵇仲,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你来说罢。”

众人听他叫得亲切,无不暗暗称奇,目光齐齐转向张叔夜。却见张叔夜恭恭敬敬的答应了,站起身来,朝着众人叉手一礼,说道:“下官便僭越了——其实这个法子,原不需要几位将军出面,只要诸位将军在军中找几个平日敢于任事、忠勇热血之士,最好是指挥使到营一级的将领,稍稍旁敲斜击,激发其血勇,令其在军中串连忠义将士,写好请战书签名画押,待明日阅武之时,让他们自发上呈给邦直参政……”

“这……”和诜等人尽皆皱眉,和诜不悦的说道:“军中偶语者诛!行此等事,乃是干犯军法,要处极刑的!”这是要他们牺牲一个属下啊。几人此前大多不认识张叔夜,对他也不甚了解,只知道他是田烈武军中的人,颇得田烈武信任。此时听他的主意,颇为心狠手辣,心中都是奇怪,田烈武为人忠厚,怎么会信任这样一个人?

张叔夜却无半丝不忍之意,冷声说道:“行大事者不拘小节,下官也并非是要几位将军逼迫他们做什么事……况且,现在诸军皆是休整时期,各级将校聚会宴赌都是常事,岂能遂以偶语律诛之?不管是石相要追究,还是告到卫尉寺,打十几军棍,降一两级,也算是严惩了。若能借此坚定朝廷之意,让石相明白将士的决心,数人的牺牲,又何足道哉?”

现在的张叔夜,可以说对极了章惇的胃口,他扫了一眼和诜等人,似笑非笑的问道:“怎么,诸位将军皆是万夫雄,还会有妇人之仁么?”

和诜四人对视一眼,这四将带兵之能,各有高下,个人之品格也有云泥之别,说起来,兵者诡道,用诈术欺骗敌人甚至自己的部属,都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是,这既非治军,更非打仗,为一己私利设计陷害自己的部下,却是谁也做不到那么坦然。张叔夜说得轻松,十几军棍、降一两级……四人都是带兵的人,心里都清楚,十几军棍足以把一个大汉打得躺上三四天,军中一两级,更往往是部下提着脑袋出生入死才能赚出来的。

但是,四人更加明白,章惇已经这样说了,那就更容不得他们拒绝了。不管他们现在是不是受章惇辖制,当面得罪一个参知政事,就算是种师中也没这个胆子。这时候也只能咬牙答应,便听王赡最先说道:“参政说得是,事后再设法加以补偿便是。末将便全听参政、蔡帅吩咐。”

眼见着四人接连答应,章惇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缓和语气,温言说道:“诸位将军,章某主张趁胜北伐,并非是出于私利。契丹夷狄之属、虎狼之性,与之议和是靠不住的,其眼下虽然惨败,但若得喘息之机,休养生息数年,难保不又是北境之患。用兵之道,不恃敌之可胜,恃我之不可胜。河北百姓、军中将士之中,的确是有一些厌战之意,然为国家社稷计,还是须鼓起余勇,趁契丹病弱之时,一举收复燕云之地,有了十六州地利在手,要战要和,皆操之于我,那时河北才是真正的安全,我大宋才是真正的安全。因此,某这样做,亦是为了大忠大义!为社稷之安危,需要有所牺牲,亦是迫不得己之事。”

章惇的话,确是发自肺腑,义正辞言,他也全无蔡京的委婉,而是直言无忌,“皇上北伐之志甚明,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朝中有所谓‘老成’之辈从中阻挠,而子明相公又未表态支持,这北伐之诏,才迟迟未能颁布。朝中那些阻挠的公卿,各有原因,有些人自己是庸碌之辈,害怕边境有事,英雄竞起,让皇上知道了有材无材者之区别,令其地位受到威胁,从此难以自安于朝廷!有些人则是泥古不化,只知守祖宗成法,此辈自以为守圣人之教,只会将文景无为而治当成至美圣法,不知当随国势之变化,或效文景或效汉武;他们更害怕朝廷用兵,使得武人趁机重新崛起,重蹈五代之祸,却全不知先帝慨然变法之大义,只知一味压制武人,害怕武人!还有一些人,则是目不及远,只看得到河北残破、少数军民厌战之弊,却看不到收复燕云十六州之大利!”

“但——此皆不足道!安平大捷之后,面对收复燕云十六州之诱惑,朝中再坚定反对北伐之人,心中也是犹豫的!范纯仁、吕大防、刘挚……皆不例外。他们不想收复十六州么?他们比谁都想!只不过他们心有所惧!他们害怕骄兵必败、害怕重蹈太宗皇帝覆辙,害怕拖跨国库,害怕民不聊生,害怕因此加税,害怕付出惨重代价却得到一个遍地残垣与尸体的十六州!他们大概还会有点担心,打赢这一仗的话,封侯的人太多……”

“封侯的人太多?”众人都是愣了一下,和诜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只有蔡京与张叔夜脸上没有半点的意外。

章惇脸上现出一丝嘲讽,“诸君人人皆欲封侯,却不知先帝借恢复前汉军功封侯之名,革新爵制独重侯爵之深意么?凡封侯者,不仅有不菲之年俸,而且拥有诸多特权,宰执以下皆可分庭抗礼,更可参预廷议、上书议论朝政得失,甚至其犯法亦须由御史台、大理寺方能定刑,是以天下皆知其贵,但惟有远见者,方能预见到这些封侯者,迟早将在朝中形成一股新的势力!以范、吕诸公之智,不可能想不到,皇上将来有可能借助这些新封的列侯,来牵制旧党。”

“但这些皆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是石相的态度。朝中范吕诸公虽然对趁胜北伐心怀疑虑甚至反对,但他们心中摇摆不定,所以在这件事上,他们必会惟石相马首是瞻,盖因朝中只有石相能让他们信任。而皇上,他心里固然想要北伐,但若是石相反对,那皇上同样也越不过这道坎!”

“所以,几位将军,”章惇锐利的目光扫过和诜、种师中等人脸上,语不惊人死不休,“章某亦不妨直言,以某对子明相公的了解,某敢肯定,石相多半是不想北伐的,甚至很可能,便在我等在此议论之时,石相的密使正与辽国的密使在某个地方谈判!”

一时,屋内众人尽皆默然。同样的判断,身在河间府的众人,并不难感觉得到。

种师中讪讪说道:“石相态度暖昧,末将等亦有所察觉。只是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石相要反对北伐?”

王赡忍不住冷笑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折遵正辈为石相亲信,石相为其所惑,何足出奇?”

种师中听他有讥刺自己之意,霍的转头,怒视王赡,王赡小小的出了一口闷气,虽然知道还是得罪了种帅中,心中却忍不住畅意,把头扭向一边,不去看他。

却听蔡京笑道:“我听说昨夜陈履善在乐寿公开说石相善应逆境而不善应顺境,善居卑位而不善居高位,或许未必没有几分道理。”他一边说,目光却是投向一直默然不语的柴贵友,笑问道:“景初公是石相布衣之交,当比我等更加了解?”

柴贵友仿佛早已猜到蔡京要有此问,嘿然道:“蔡帅说笑了,下官以为,或许石相只不过是出于月盈之惧而已。”说罢,又紧闭双唇,如老僧入定。

蔡京看了一眼柴贵友,微微一笑。一场战争,不同的经历,的确是改变了不少人,以前的柴贵友,哪会如此沉稳谨慎?只不过,不管经历了什么,人的本性是无法改变的。

柴贵友无法改变的是他的贪婪。雄州失陷后,他率赵隆诸将不断袭击辽军粮道,也算立下不小的功劳,朝廷因此不再追究他失城陷地之责,蔡京至雄州后,更是准备卖个顺水人情,叙其功绩向朝廷请赏。哪知道,却被他无意中察觉柴贵友侵吞大量缴获之事。赵隆等人袭扰辽军运输,虽然大都是烧毁了事,却还是缴获了不少财货,赵隆除留下一部分留作军用及分发给将士,大部分都按规定上交给了柴贵友,赵隆这样做本是为了向朝廷表功,以求将功赎罪,却不想柴贵友逃过一劫,贪心又起,与顺安军知军元荣勾结,虚报账目,欺上瞒下,二人一道私吞了无数的财货。这两人手法巧妙,并没留下什么把柄,若非是蔡京敏锐,旁人也轻易察觉不到。

而蔡京察觉之后,也并未继续深究,他为官之道,讲究的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断人财路的事,蔡京轻易是不做的。柴贵友有利用价值,蔡京索性便做个好人,先让柴贵友发现他已察觉他们的不法之事,待他忐忑不安的前来试探口风之时,蔡京便巧妙的表示他会当做什么也不知道。投桃报李,原本打算拿着这笔横财去汴京谋个好差事的柴贵友,摇身一变,成为了北伐的鼓吹者。柴贵友是雄州知州,在冀州以北的地方牧守中地位较高,他又是众所周知的石党,更是石越旧友,他的举动,在河北文官之中立即引起揣测,尤其是他突然与蔡京表现出的那种过从甚密的关系,更是引发许多的猜疑。

但柴贵友与蔡京之间自有默契,他欠蔡京的,也仅此而已。

“月盈之惧……”章惇心中冷笑,这个屋子,不,整个河间府,也许没有几个人能比章惇更了解石越。他并不能猜透石越心中究竟在想什么,但是,当日在宝相寺,王安石的灵柩前,他与石越都是在场的!还有,安平大捷之后,章惇就老是不由自主的想起当日伐夏的结果,虽然没有任何的依据,但章惇却一直有一种感觉,他觉得石越不仅没有亡辽之意,而且有保全辽国的打算,便如对待西夏一般……

能接近石越的人,都不难感觉到石越无意北伐,但章惇更有一种强烈的预感——石越的归期近了!

其实早在安平劳军事件之后,章惇便已经有了这样的期待。他也做好了准备,他是接替石越的不二之选!蔡京的主动投靠,更让他坚信这一点。因此,对于和诜等人,章惇打心底里是以部属视之的。章惇暂时的确需要他们,但他们也别无选择。现在更多的是章惇在给他们机会!

他厉声打断众人的讨论,“诸公!石相究竟是为何反对北伐,诸公既非石相肚中蛔虫,在此百般揣测,也只能是不得要领。我等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倘若石相坚决反对,那不论我们如何努力,北伐终究亦只是镜花水月一场!”

“故此,我等要做的,是要使石相即使不支持北伐,至少也要让他不反对北伐!蔡帅方才的安排,并不只是为了坚皇上、朝廷之志,更是为了动石相之心!”

“此外,诸公——”章惇沉稳的声音中,不知不觉的掺杂了一丝狂热,“吾辈既然力主北伐,承先帝之遗志,收复山前山后十六州土地,亦当做好石相回京的准备……”

“石相回京?!”

“这并非没有可能。但诸位将军亦不必惊慌,若石相能继续出任大帅,自是我等求之不得之事,但如若朝廷召石相回京主持大局,那北伐之主帅,十有八九,也多半会是子厚参政。”蔡京望着眼中满是震惊之色的众人,微微笑道:“到时候,诸位将军亦不愁无用武之地,有的是机会大展拳脚!”

4

众人计议已定,和诜、李浩等人皆起身告辞,自去按计行事。只有姚古留了下来,他这次北来的差遣便是在章惇的宣副司任参赞军事。

蔡京亲自将六人送到门口,回到屋中,见章惇已经站到了沙盘之前凝视沙盘。他身边除姚古之外,又多出了一个身着裘衣的白面青年。蔡京进屋笑道:“大参以为如何?”

章惇却不回答,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青年,问道:“亢宗以为呢?”

那青年微微欠身,不卑不亢的回道:“下官以为,和、王二人,当会依计行事,张叔夜亦会效死力,柴雄州与李老将军多半什么都不会做,至于种师中——半个时辰之后,他多半已与唐康时在一起。”

章惇微微点头,蔡京却是笑道:“薛公有个好儿子,令人羡煞!薛公在天有灵,亦当欣慰。”——这个出现在章惇行辕的青年,正是已故太府寺卿、新党干将薛向的中子,叫作薛嗣昌。

“蔡帅谬赞了。”薛嗣昌欠身谦道,眉毛微扬。

这自是瞒不过蔡京的眼睛,笑问道:“亢宗似是有些意外?”

薛嗣昌老实的点了点头,“下官确是略觉惊讶。”

“这却是为何?”蔡京仿佛是对这个青年来了兴趣。

二人地位悬殊,又几乎是素未平生,但面对蔡京有些过于热情的关注,薛嗣昌却没有任何的局促与不安,只是坦然说出自己的想法:“因为下官原本以为,似蔡帅这等风流俊雅之士,应当会更欣赏家兄,而不是下官这种人。”薛嗣昌之兄薛绍彭乃是当世著名的书法家,与米芾齐名,时人合称其为“米薛”,蔡京也是有名的书法家,于情于理,他的确是应该更喜欢薛绍彭的。而薛嗣昌,如今稍稍受到赞誉的,不过是他的“吏材”而已。

“令兄?哦——薛道祖,人称为‘米薛’的那位?”蔡京笑了笑,似有些自嘲,他走到沙盘边上,笑道:“若是文友雅集,本帅自是更愿意来的人是令兄,不过,这军国之事,本帅却还是更喜欢亢宗些!”

与蔡京说话,无疑是能令人心情愉悦的。薛嗣昌不过是个从八品的微末小官,虽然担任的是都进奏院监院这样的要害职位,然与蔡京相比,二人的地位实有天壤之别。但蔡京却让他感觉象是个和蔼可亲的长辈一般。

比起他的态度,蔡京的话更加入耳。虽然少有人知,但薛嗣昌其实书法也颇佳,只不过他不愿意如他哥哥一样,将精力浪费在这上面。薛嗣昌一直以他父亲薛向为荣,他想做的是他父亲那样的人。门下后省下属的都进奏院,总领天下邮递之事,中央与地方的绝大部分公文往来,都要经由此处,可如此重要的部门,却很少有官员愿意出任此职,因为这个职位事务繁重、琐碎而枯燥。但薛嗣昌却不如此想,在进奏院,他如鱼得水,不仅得以最直观的了解了这个庞大国家究竟是如何运转的,而且还可以了解各地之情弊,甚至地方官吏之性格。大宋朝无数的官员,他虽然从未谋面,但在他的心里,却都有了一张画像,所以,他才能如此的了解和诜等人。

蔡京半开玩笑的话,让薛嗣昌顿时平生知己之感。

但章惇的心思却全不在此,蔡京与薛嗣昌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那个沙盘。

“元长,你说折克行究竟……”章惇双眉紧锁,语气有些阴沉的问道。

屋中的气氛立时变得严肃起来。

自折克行攻克蔚州后被耶律冲哥围困,已有一个多月,但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除去段子介曾经想方设法运过去几百石粮草与一批箭枝外,蔚州便彻底与外界失去了联系。先是安平大捷后不久,段子介报告,他运送补给的部队在飞狐陉被耶律冲哥截击,不但段子介部损失惨重,更糟糕的是,这意味着飞狐关已被辽军夺回,折克行部已被锁在飞狐峪以北,完全成了一支孤军。宣台得到报告后,原本打算抽调部队救援,再次打通飞狐峪,但一场大雪,让这次调兵行动还未开始便告夭折。据段子介的报告,十一月以来,太行山暴雪封山,雪深没膝,不要说大军无法行动,连探马细作,在耶律冲哥的封锁下,都无法进入蔚州。惟一让宋朝略感安慰的是,这样寒冷的天气下,辽军肯定也无法强攻蔚州。虽然与折克行断绝联系,但河东章楶、种朴再三确定耶律冲哥的主力并未返回应、朔或者大同,因此,基本可以判断耶律冲哥仍然在蔚州与折克行作战,以耶律冲哥之能,很容易就可以推算出折克行粮草不多,其战术多半是对折克行围而不攻,坐等宋军不战自溃。

而这也是宋朝这边最担心的。虽说安平大捷之后,即便折克行全军覆没,也已不可能影响大局。然而,对于力主北伐的章惇等人来说,蔚州的折克行却是十分重要的法码。折克行部如果覆没,不但会大大打击北伐派的士气,在政治上极为不利;在军事上,蔚州在谁的手中,对于北伐也至关重要,如果折克行能守住蔚州,宋朝北伐幽蓟的大军不但可以不用担心会被耶律冲哥抄自己的后路而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而且还能牢牢的牵制住西京道的耶律冲哥部,使辽军无法互相支援,各自为战。甚至,宋军还有机会觊觎居庸关,彻底割断幽蓟与辽国其他地区的联系。因此,宋朝君臣,但凡有志北伐的,无不对折克行部的命运萦怀于心。

而且,倘若折克行竟然能守住蔚州,那么,军事上这诸多好处,又会反过来影响政治,北伐派的处境就将非常有利。

但折克行缺粮的软胁,让哪怕是最乐观的人,也不敢抱有太多的期望。

沉默了一会,蔡京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蔚州已是音讯断绝,虽说咱们都但愿永安侯无事……但眼下,恐怕也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姚古却突然说道:“末将倒是觉得,不必为折家军担忧。”

蔡京惊讶的看了他一眼,问道:“姚将军为何如此肯定?”

“因为折遵正都没担心。”

“呃……”蔡京完全没有料到是这个答案,脸上的表情,便似喝水突然被呛住一般,哭笑不得的望着姚古,不知道说什么好,姚古却是一本正经,十分淡然。

章惇想了想,竟也点了点头,说道:“姚将军所说也不无道理,折可适颇得石相信任,被围在蔚州的折家军中,不知道有多少折氏的亲族子弟,若他对折克行没有信心,就算再大公无私,也必会设法去减轻蔚州的压力。”

蔡京却不以为然,摇摇头说道:“这可难说,也许并非是折可适不想救蔚州,而是他做不到。下官虽是文官,却也知道如今想要救蔚州,无法直接派兵,最有效的办法只有让章楶与种朴主动出击,攻击辽国西京道其余州县,迫使耶律冲哥分兵防范。但章、种上次出兵替折克行牵制耶律冲哥,却遇伏惨败,二人都被朝廷降罪,若非官家开恩,他们恐怕已经丢官弃职。一场仗打下来,功劳、好处全是折遵道的,自己为了配合他作战反而吃了个大亏,差点官职不保,他二人心里面,对折克行岂能没有一点怨意?更何况种朴与折克行是有旧怨的。想想当年折克行如何对拱圣军的?如今的形势,可称得上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了。之前种朴出兵一次,已经是以德报怨、相忍为国了,结果还落了那么个结果。如今再让他出兵,就算是宣台严令,只怕也不会有用。雁代都总管府下面,只有神锐四军与飞武三军两支禁军,却要担负几乎整个河东路沿边军州的防务,种朴的神锐四军上次大败损失了几千人,已是大伤元气,而且耶律冲哥又安排了一支偏师以攻代守,牵制章、种。万一他们为了折克行出兵山后,却再吃一场败仗,或者河东路有州军被辽军攻破,这个责任又该算谁的?到时候他二人都要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不管折可适在宣台有多大能耐,石相如何对他言听计从,章楶和种朴兵力不足总是事实,他们完全有充足的理由拒绝出兵的命令,折可适也无可奈何。”

说完,蔡京又补充道:“而且,虽然章楶、种朴都并非是那种不识大体、只计私怨的人,但是,现在却是谁都知道,就算折克行在蔚州全军覆没,这一仗,我大宋也还是打赢了。如此,他们又有何动机要拼死拼活去救永安侯呢?”

他这一番话不得不说直见人心、合情合理,姚古虽然心里面并不认可,但也沉默了下来,章惇脸色也变得难看,只有薛嗣昌笑道:“蔡帅所言虽是,不过,下官倒是觉得,章、种二公其实也有尽力援救永安侯的可能。”

“哦,亢宗为何有此判断?”蔡京对薛嗣昌倒是格外的客气,笑吟吟的问道。

薛嗣昌笑道:“诚如蔡帅所言,章、种二公对于永安侯,多半是不如何待见。但是,二公如今被皇上降罪,岂能不思戴罪立功?以二公现在的处境,又有何功劳比得上救出永安侯,甚至是助永安侯守住蔚州呢?不过,下官也认同蔡帅的分析,章、种若明哲保身,也不足为怪。总之,如何行事,全在他二位一念之间。”

章惇脸色稍霁,点了点头,却也横下心来,冷笑道:“亢宗说得不错。不过,靠山山崩,靠海海枯,总之,如今之计,也不必再将期望寄于折克行之成败。咱们只需依计行事,坚定皇上、朝廷、石相的决心,恢复幽蓟便指日可待!”

薛嗣昌又对章惇拱了拱手,说道:“参政志向,令下官钦佩。嗣昌不材,也知道恢复幽蓟乃是先帝遗志,参政有志于此,是朝廷、社稷之福。故此,下官亦希望参政能不计前嫌,不因人废言,支持创建火铳局之议……”

“火铳局?”章惇微微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姚古眉毛跳了下,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还是抿紧了嘴巴。只有蔡京笑着望着薛嗣昌,道:“亢宗,许副枢真要打算支持这个甚么火铳局么?这可是吕吉甫的主意……”


“端孺兄是说那个汴京来的薛嗣昌也在章参政的行辕么?”离河间驿不过两里之遥的一座不起眼的宅院内,身着便服的唐康很随便的趴在一张桌案上,认真的看着案上的一张画卷,一面问道。

种师中翘着腿坐一张交椅,笑着说道:“那薛亢宗一直没有露面,不过他进驿馆的时间,也就比我早一会,我远远便瞅见他了。河间驿现在都是章公的行辕,各处来的使臣、官员,都住别处,他这么鬼鬼祟祟的,其中必有蹊跷。我多年前见过他几次,听说他如今在都进奏院当差,怎么又跑河间府来了?”

唐康直起身来,指了指了案上的那张画卷,笑道:“他来河间,明面上是为此物。”

种师中大感好奇,起身走到案边,去看那画卷,原来那“画卷”却是一张图纸,上面画着一根管状物,边上用细小的楷书写着各种详细的说明,不待他细看,唐康已又说道:“这物什叫做火铳,能用火药打出铅丸……”

“就是段子介军中的那火铳么?”种师中恍然大悟。

“就是那物什。”唐康又瞄了一眼那图纸,说道:“吕惠卿与段子介将这火铳吹到天上了,两人连章累牍的上书,拼命游说皇上,说这火铳是军国利器,请求皇上在各地兴建火铳局,给各地的教阅厢军与屯田厢军装备火铳。还说只要有足够的火铳,只要最多半年时间,有多少火铳,就可以训练出多少步军来,若火铳够多,列阵作战,其威力并不亚于一般的弓箭手。皇上被他二人说动了心,询问御前会议,御前会议诸公皆将信将疑,不料许副枢却大力支持,说火铳在诸侯国已建奇功,段子介试之于定州阵前,亦得其利,的确是军国之器。许副枢又称若能给教阅厢军换装火铳成功,那将来若要北伐辽国,就再也不用担忧兵力不足,也不需要再千里迢迢从陕西调兵,劳师远征。半年成军,单河北一路,便可以提供源源不断的兵源……”

种师中听他说得厉害,不由得又认真的看了看那火铳图纸,怀疑的问道:“这物什果真能比得上弓弩?”

唐康笑了笑,撇嘴道:“我如何知道?反正我看了半天,也没瞧出个究竟来。不过皇上与许副枢对此颇感兴趣,但大兴火铳,不是小事,牵涉极广,所费不赀,也不是马上便能决定的。因为那薛嗣昌也上书言火铳之利,皇上便遣他来河北,一是让他咨询宣台的意见,再者让他亲往定州,看看段子介的火铳兵,是否真如所说……”

种师中有些奇怪的问道:“那薛嗣昌为何会上书言火铳之利,据我所知,此人也不是那种随随便便逢迎执政的人。”

“这个我也打听了,倒是并非全无根源。”唐康解释道:“据说这薛嗣昌与兵器研究院的人关系极好,他早在很多年前就见过火铳,并且颇感兴趣。他对格物制造之术,颇有造诣,于是私下里一直在自己尝试制造、改良火铳。因此对火铳一直颇有关注,早前诸侯国以火器击蛮夷,他就上书请兴火铳,但那时根本无人理会,故此也没几个人听说过。此番吕吉甫的奏章上称赞火铳之利,他便趁机再次上书,不想竟蒙皇上与许副枢另眼相待,皇上还在便殿召见他,据说他在皇上面前说得头头是道,很得皇上欢心。皇上又听说他是薛师正的儿子,更是高兴。端孺别看他官职卑微,却已是本朝的新贵,前途不可限量。”

“原来如此。”种师中心里倒并不甚在乎谁新贵不新贵的,笑道:“这兴火铳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何又要鬼鬼祟祟?”

唐康冷笑一声,道:“我方才不是说过,这只是他明面上的差使么?”

种师中是世家子弟,并非寻常武人,立即便听出唐康话中之意,他笑了笑,却并不问薛嗣昌暗地里的差使是什么,只说道:“不管这火铳是否真如他们说的那样,恐怕也是远水不解近渴。我虽然不懂这火铳难不难造,但大举督造火铳,从培训工匠到造出数以万计的火铳,恐怕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做到的……而且,安平被萧吼偷袭了一道,火炮损失不少,若要北伐,军器监的作坊还是要先尽力督造火炮,才是正途。”

提起此事,唐康不由得轻叹了口气,赞道:“韩宝,真不愧是当世人杰!”

种师中眯起双眼,却是轻轻哼了一声。

这也是一处隐藏在安平大捷这场空前的胜利阴影下的伤疤。

当日韩宝率领主力向滹沱河突围,吸引王厚尽起宋军主力,倾巢而出,穷追不舍。谁也没有料到,在这种状况下,韩宝竟然还能够瞒天过海,趁着宋军注意力全被自己吸引的机会,派出部下最枭勇的部将萧吼,统率不足两千的精锐宫分军,从分成几路追击的宋军的缝隙中神不知鬼不觉的突围而出。

而便在宋军主力正在滹沱河畔与韩宝决战之时,萧吼的这支辽军,竟然趁机偷袭了宋军的临时营寨。当时宋军的营寨中除了一些神卫营外,就只余两三千老弱病残看守,几乎便是一座空营,而营寨之内,除了各种粮草辎重外,还有左军行营下辖的近两百门火炮。这些火炮本由唐康统领,该与横山步军一道行动,但为了追击韩宝,被王厚下令扔在了营中,结果成为了辽军最好的目标。事后,包括唐康在内,许多宋军将领都深信萧吼的目标本来就是这些火炮,也就是说,韩宝料到了宋军不可能带着笨重的火炮追赶自己,也不可能在那种情况下还留下重兵保护这些火炮,他在最后关头还不惜分弱自己的兵势,派出萧吼偷袭宋营,目的就是尽可能的摧毁宋军火炮,增加宋军将来北伐时的困难。

结果也果然被韩宝算中,宋军营寨被萧吼偷袭,几支神卫营面对近两千的辽军精骑偷袭,毫无还手之力,几乎只能引颈待毙。此役宋军损失惨重,不但被辽军破坏了大量火炮,其中大约七十多门火炮已严重受损,无法修复,更可惜的是还造成了千余将士的伤亡,其中有数百名神卫营将士——这是比火炮更严重的损失,因为比起重新制造火炮,培养合格的炮兵更为不易。而且,萧吼一番破坏后,便即扬长而去,往北以极小的代价,迅速突破宋军在唐河的拦截,进入博野境内后,又出乎宋军意料的转道向东,在高阳关以北击败前来狙击的高阳关宋军,取道雄州,顺利回到辽国。

这让宋军上下都深感颜面无存。人人都暗骂萧吼狡猾,走狗屎运,本来若他取道保州归国,必然会被附近的吴安国歼灭,但他却偏偏走了宋军兵力薄弱的高阳关、雄州。但与此同时,每个人又都不禁要暗自庆幸,若非雄武一军是独自扎寨,若非大雪的天气影响了火药的性能,萧吼所部辽军对火药运用不太熟练又急于北窜,宋军在安平战场上的火炮,很可能会被辽军给一锅烩了。

虽然相比起安平大捷、韩宝授首的辉煌,这区区七十多门火炮的损失不算什么,而且其中大半还是小火炮,普天同庆的喜庆氛围下,也没有谁会不识趣的去揭这个疮疤,每个人都会刻意的避开这点瑕疵。但是,对不少宋军将领来说,这个亏还是让他们如同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便是唐康,虽然对韩宝十分服气,却也不愿意多谈此事,他又似笑非笑的看了种师中一眼,笑道:“不过,端孺兄又来装糊涂,这其中道理,你岂有不明白?那什么火铳自然是远水不解近渴,但这火铳局之议,其实本也只是一个引子。”

唐康与种师中相交已久,他知道种师中虽然性子高傲,给人的感觉是说话百无忌讳,甚至经常得罪同僚,但其实他在涉及朝局的事情上,从来都非常谨慎,此时更是绝不会接自己的话,便又说道:“许副枢、吕吉甫、段子介,还有那薛嗣昌,究竟是不是心底里真的认为火铳有那么有用,我无从知道。但我却能肯定,他们四位都知道,倡议兴建火铳局是能讨好皇上的事!”

“原本,不管北伐不北伐,也不管朝局如何变化,他们四位未来的戏份都有限。许副枢升任冬官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吕、段手中兵力有限,薛嗣昌就更不用说了。但是如今折腾出火铳局这篇文章来,其中好处不言而喻。不要说造火铳、给厢军换装,其中涉及的利益至少是数百万缗之巨。最重要的,还是只要朝廷同意了这个计划,他们四位在未来的朝廷之内,便都有了让皇上重视的立身之本。对许副枢来说,这火铳局完全能成为他的最大政绩,只凭此一点,他就算去了工部,只要他还是执政,枢密院也好、兵部也好、军器监也好,他都能有极大的话语权。看来许副枢是断定皇上未来一定会大兴兵戈,故此才不惜给吕吉甫机会,也要借此维持他在皇上心目的份量。若是这火铳果然收到奇效,那枢密使之位,就更是囊中之物……”

“而吕吉甫——此事不管怎么样,他都已是赢家。不但增强了在皇上心中的分量,若此议得行,我敢肯定,他多半还会借练火铳兵为名,请求朝廷允许他招兵买马,扩充实力,以便在北伐中分一杯羹。就算朝廷不允,他也没什么损失,反正他的‘远见卓识’,也足以为他延誉。无论是建立功绩,还是证明自己的能力,这些事情对吕吉甫原本就毫无意义,对他来说,如今最重要的,是慢慢的改变他在皇帝与士林心目中的形象。这场战争,算是给了他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至于段子介与薛嗣昌……嘿嘿,若此议得行,一个练兵、一个制器,转瞬之间,二人便能成为我大宋举足轻重的人物——好算计,嘿嘿,果然好算计!”

唐康不住的冷笑着。他其实并不是特意和种师中分析这些,而是借着和种师中讨论,理清自己的思绪。种师中也知道他的性子,不过唐康也不是那种孟浪随便的人,肯在他面前无所顾忌的说出这些话,也是表示推心置腹之意。

虽说若以种师中的本心,他是根本就不想趟这些浑水,最好什么也不知道才合他的意,但两人却在前几日,已经私底下约为婚姻,将种师中的幼女许给唐康的长子。有了这层关系,说荣辱与共夸张了一点,但至少,唐康在朝廷得意,对他种师中是有很大好处的。所以,二人关系才会亲密至此。

此时唐康既然以腹心相待,种师中自也不能将界限划得太清。他是知道唐康为人的,这个时候他若再想将自己摘干净,唐康面上不会说什么,但心里面定会和自己翻脸,从此以后,两人只怕做不成亲家,只能做仇家了。

当下种师中便似漫不经心的笑问道:“康时倒是剖析入木,不过,我想问一句,不管许副枢他们有什么算计,这火铳局设不设得成,和咱们又有何关系?”

唐康被他问得一愣,怔了一下,随即自失地一笑,“还是端孺兄说得在理。”

这不是他的心里话。他对火铳局如此在意,其实是因为他心里面,隐隐的感觉到了这火铳局可能很重要。直觉的,他想要在这火铳局中插上一脚,甚至是设法去夺取主导权。但再怎么说,他也不可能只凭这捉摸不定的感觉行事,琢磨了半晌,他虽然也看出若设立火铳局会有极大的好处,但却远远不值得他为此去招惹一个枢密副使甚至是工部尚书参知政事。

因又笑道:“不过,也不能说与咱们完全没有关系。既然知道了他们有何求,那就可以对症下药了。薛嗣昌想让章子厚和蔡元长支持火铳局绝非易事,章子厚、蔡元长虽然与许副枢没什么大恩怨,但对吕吉甫不会不提防,尤其是蔡元长,他是当年扳倒吕吉甫的功臣,以蔡元长的性格,就算吕吉甫主动示好,他既不会相信,也不会冒着得罪范相公的风险去接受。自然,以吕吉甫之智,也不可能去自取其辱。我敢料定,章子厚与蔡元长对薛嗣昌以礼相待,是因为他们也知道薛嗣昌暗地里的差使,故而刻意拉拢。但若涉及火铳局,薛嗣昌必定要碰一鼻子灰。以他二人的身份,别说薛嗣昌没有资格做什么交易,就算是许副枢又能如何?”

种师中见唐康的眸子晶亮,嘴角露出狡黠的笑意,不由疑惑的看了他一眼,问道:“康时,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唐康莫测高深的嘿嘿一笑,没有回答,却突然把话题又变回了二人最开始讨论的事情上,笑道:“咱们章大参的野心可是大得很……他还想做北伐的主帅。呵呵……”笑了几声,又道:“既然如此,那端孺兄,咱们倒是不便挡他章大参的路。他要做什么,咱们便让他做好了……”

种师中没料到他突然话锋一转,听到此处,更是惊讶,问道:“康时是说,他们明日阅武时鼓动将校请战,也随他们么?这阅武可是由你献策的……”

唐康笑了笑,点了点头,说道:“这件事,咱们事先什么也不知道。端孺兄,章子厚可是出了名的器量小,睚眦必报,咱们又何必惹他?”说着,嘴角不由自主的便微翘了起来,露出一丝讥讽之色。

5

“呜——”

一通激厉高亢的画角声突兀的响起,瞬间撕破了绍圣七年十一月廿三日这个清晨的宁静。在河间府那高耸孤立的城墙之外,一片白茫茫的朝雾之中,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的河北平原上,一只连绵数里长的车队,在上千名马步士兵的护卫、拥簇下,正缓缓的向着河间府行来。十数名手持画角的骑兵,分散在这支长长的队伍前后左右,不时的吹响手中的画角,呜呜的长鸣之声,不断呼应着,仿佛在向人们通知他们的到来。

当车队行进到距离河间府的南城门大约还有五六里左右的距离时,似乎是听到了车队的角声,突然,早已整齐的排成一列肃立在河间府南城墙上一千名穿着崭新战袍的宋军士兵,同时举起了手中的画角。

“呜呜——”顿时,画角之声,漫天响彻。

这一瞬间,整座城市,所有的人,都被这角声所吸引,停了下手中的事情,将目光投向城南。一些不明就里的民众四处打听出了何事,几乎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一个消息便传遍了全城。

天子的使臣来了!今日,在南城门外,将举行盛大的阅武式,朝廷的李参政将在阅武式上,宣布对有功将士的赏赐。

很快,河间府沸腾了。几乎所有的百姓,都携家带口的向着南门赶去,没有人想要错过这荣耀的时刻。

与此同时,在一千支画角的齐鸣声中,河间府的南门,轰然打开。

三百名身着崭新的鲜红色战袄的将士,骑着高大的白色战马,手中高挚着猎猎飞扬的各色战旗,从城门中疾驰而出。紧接着,便是一队队的士兵,在数不清的赤旗的率领下,手执枪戟、腰挎刀弓,从城门的门洞中整齐的小跑而出,沿着官道的两侧列阵而立。

只有最先出城的三百名将士没有停留,而是一路顺着官道向南疾驰。

在平坦的河北平原上,视野极为开阔。没跑多久,这三百名骑士很快便已遥遥望见南方官道上逶迤而来朝廷车队。一名骑士立即从腰间取出一支画角,呜呜吹响,马上,便听到使团车队中也角声大作,而身后河间府城墙上,刚刚将息的角声,也再度漫天响起。

此时,使团车队中,李清臣与庞天寿都己弃车乘马,陈元凤、王襄等一众随行的文臣武将也皆策马相陪,听见前方的角声,所有人都不由得精神一振,陈元凤手搭凉棚,望北方官道看了一会,笑道:“邦直公,庞供奉,这是石相公派人来迎了。”

话音方落,三百骑士的队伍,已由隐约变得清晰,使团众人,都已可清晰看见对方战旗上的纹饰。

最先跃入众人眼帘的,赫然是数十面红底白尾鹞战旗!

它们分别由数十名身着校尉、节级服饰的宋军将士高高挚起,占据了那三百名骑士队列最前方的位置。

“白尾鹞?”李清臣眯着眼睛看了一会,方有点不太确定的问道:“可是横山蕃军么?”

“正是横山蕃军。”陈元凤点了点头,又笑道:“石相这是用心良苦啊。”

李清臣微微嗯了一声,庞天寿却不解的问道:“宣判何出此言?”

陈元凤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在下也只是揣测而已。此番邦直公与供奉奉旨劳军,在河间府阅武封赏,于河北诸军来说,自然是莫大的荣耀。但俗语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阅武时的各种位次序列,却也不是那么好排的。比如这前来亲迎天使的队伍,由哪一军来,谁走在前头,谁走在后面,都得煞费心思,一个不好,便可能会弄巧成拙……”

庞天寿能成为天子之宠臣,心思之剔透聪明也是不用说的。陈元凤这么一解释,他立时便已恍悟,笑道:“原来如此。看来石相公是特意要以军功来定次序了。”

“正是如此。”陈元凤点头笑道:“代表河北诸军来迎接天使,这是何等之荣耀?以常理而论,如今河北有这么多的禁军,又怎么轮得到区区一支蕃军?但石相不但安排横山蕃军前来迎接,而且还让这数十人居于队伍的最前列,这摆明了就是奖掖军功之意。破韩宝之役,众军皆公推横山蕃军为头功。横山蕃军居前,那自然也是理所当然!”

说完,又意犹未尽,补充道:“横山蕃军现在本是在安平一带休整,不当出现在河间,这些将士,多半是石相决定要举行阅武之后,特意从安平征调而来,在下敢肯定,这些将士,应该都是横山蕃军中战功最著的……”

听他们说得热闹,李清臣也是不由笑了笑,点头赞道:“果然不愧是石子明,如此安排,不但公平,亦能激励士气。”

陈元凤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又指着越来越近的迎接队伍,介绍道:“邦直公、庞供奉,请看,那横山蕃军的红底白尾鹞旗之后,便是雄武一军的双戟熊旗与镇北军的镇北二字旗。王师能够在安平破贼,雄武一军与镇北军可谓居功至伟。若无他们奇袭取饶阳,就算王处厚再神机妙算,恐怕也没有机会在这河北平原之上,全歼韩宝数万精兵。不但如此,二军也直接参加了围歼韩宝之役,位列中军,与韩宝主力直接作战,击杀、生擒辽将十余名,可说是功勋卓著……”

雄武一军与镇北军的功绩,李清臣与庞天寿自然是很清楚的,二人连连点头,李清臣更是出声赞道:“何莲舫,真名将也!真名将也!”

“邦直公赞得好!”陈元凤也是附和点头,笑道:“其实,这雄武一军与镇北军能立下偌大功绩,比起其他诸军,更能激励天下。”

说完,不待李、庞相问,便又自己解释道:“想辽人入寇之初,便是连下官,也觉得河朔禁军不能战,天下能战之兵,不在京师,便在陕西,尤其是雄武一军,更为人所轻,若当时有人对下官说雄武一军能立下这等功绩,下官绝不会相信。至于镇北军,更是仓促所建,说是厢兵之流都是抬举,若非官家圣明,如镇北军之类,就算是创建了,最多也就是护运下粮草,谁又会真以为此辈竟能与契丹精兵厮杀呢?”

说到此处,陈元凤不由慨叹连连,“如今想想,世人之偏见,真是最可怕之物。因为此二军之经历,下官却是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间,没有无能的军队,只有无能的将领。古之名将,如韩信、章邯,皆能驱市人而战。今之将领虽不如古,然朝廷之军队,亦远非市人可比。只要善择将领统御,连镇北军都能大有作为,何况其他?”

这番宏论,不但让李清臣、庞天寿连连点头,就算是一旁随行的一众官员,都是深以为然。李清臣和庞天寿当然听得出陈元凤这番话意有所指,陈元凤并不是在单纯的夸赞雄武一军与镇北军,而是在委婉的替南面行营诸军辩护。那些对于南面行营战斗力的讥讽、嘲笑,李、庞二人也都是略有耳闻的。不过,在他二人心里,却也是觉得,不论陈元凤有没有言外之意,这番话的道理,却是没有错的。便如陈元凤所说的,谁能又说南面行营不会是下一个雄武一军与镇北军呢?

陈元凤眼角窥见李清臣和庞天寿的表情,知道这些话点到为止便可,也不多啰嗦,马上又极自然的话锋一转,继续向二人介绍雄武一军与镇北军之后的那些旗帜所代表的军队。

这次河间府的阅武仪式,并非尽依古礼,而是唐康与宣台几个谟臣煞费苦心弄出来的,其表面的目的自然是为了激励士气,但背后的深意,却是要刻意彰显尊君之心,既是为了弥补上次安平劳军事件闹出来的岔子,也是想让汴京的小皇帝放心,通过这样一种巧妙的方式,向小皇帝传达一个信息——虽然石越在河北立下如此功勋,但自石越以下,如今屯聚于河北的所有军队对于皇帝的忠诚,依然是不容置疑的。因此,为了表达这层内容,唐康等人刻意的创造了很多的仪式,比如派出这三百名将士郊迎朝廷使团,就是其中之一。三百名郊迎的将士,皆分别来自参加此次与辽军作战的部队,以军为单位确定位序与人数,功勋越大,入选的人数就越多,位置也越靠前。而能够有资格参加这支郊迎队伍的,也便如陈元凤所猜测的那样,无不是各军之中战功最卓著者。如此安排,唐康等人的用意,当然是为了一举两得。既是尊崇其事,给予朝廷使团最高规格的礼遇,同时亦能籍此进一步加强诸军的荣誉感,提振士气军心。

但这个安排,却也给了陈元凤一个表现的机会。如今屯聚于河北的军队不下一二十支,各军皆有自己的旗号,这许多旗号集于一处,就算是枢密院的老吏,也未必人人识辨得出来,李清臣与庞天寿能认得出几支较有名的军队的旗帜就算不错了。但陈元凤却是了熟于胸,信手拈来,如数家珍的向二人介绍着各军的旗帜、在这次战争中立下的功勋,在郊迎队伍中为何会排在那个次序,是否公平……李清臣、庞天寿皆是听得津津有味,便仿若拨云见月一般。

一面听陈元凤介绍,便见那三百名郊迎骑士已越来越近,很快双方相距已差不多只有三十步左右。那三百名骑士早就已经放慢速度,他们中间的不少人本就是步军,马术的水平不过能驭使战马奔跑而已,这时候要维持较为整齐的军容队列,就不得不控制速度,因此此时行进速度和使团车队已然相差无几。但离得越近,这只鲜衣怒马、旌旗飘扬的郊迎队伍,也越让自李清臣、庞天寿以下的使团成员感到耀目。唐康完全懂得汴京军民的审美,尽管许多人的骑术并不算娴熟,但速度慢下来后,整支郊迎队伍队列整齐,战马踩着小碎步行进,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优雅与高贵。

使团车队前方的几名校尉策马迎上前去,与郊迎队伍说了几句什么,然后,郊迎的队伍停了下来,三名骑士将手中的旗帜递给身边的同伴,驱马出列,由使团中的两名校尉领着,策马小跑着,到了李清臣与庞天寿跟前。

“末将横山蕃军都行军参军、致果校尉刘延庆……”

“末将中军行营都总管司行军参军、宣节校尉仁多观明……”

“末将拱圣军仁勇副尉田宗铠……”

三人一道翻身下马,单膝着地行礼,朗声道:“奉石宣相之令,恭迎李参政、庞供奉。”

“三位将军快快请起。”李清臣骑在马上,一面笑着,一面打量三人,见刘延庆与田宗铠都是身材高大的汉子,仁多观明却还是个清秀少年,他正在心里暗暗点头,却听庞天寿已是笑吟吟的尖着嗓子说道:“小田将军、仁多将军,恭喜,恭喜。”

田宗铠和仁多观明不由对视一眼,庞天寿见二人眼中皆有期盼之色,知道他们多半还不知道自己的奖励,又笑道:“过了今日,二位便不再是正八品的宣节校尉和正九品的仁勇副尉了。俺先卖个好,让二位早点高兴高兴。仁多将军以阵斩辽国大将之功,晋振威副尉,赐勋剑……”

他话音未落,顿时无数嫉妒、羡慕的眼光,齐刷刷的落到了仁多观明身上。连仁多观明自己都有些惊住了,陈元凤在一旁也不无艳羡的笑道:“若我没记错的话,仁多将军才十五岁吧?十五岁的从六品武官,在本朝恐怕也算是前无古人了。果真是虎父无犬子!守义公有这样的麟儿,真是羡煞人也。”

“这的确称得上是一段佳话了。”李清臣亦不由捋须点头,笑道:“看来,用不了多久,汴京的说书人口中,又会多出一段仁多振威的传奇。”

庞天寿又伸手指向田宗铠,笑道:“所谓英雄出少年。仁多将军的经历,的确可称传奇。不过,大参,这位小田将军,其实也不过十八岁而已。辽人入侵之前,小田将军还不过是拱圣军一亲兵都头,以守深州之功,方得晋升仁勇副尉,此番安平血战,独获辽将首级两枚,天子亲口称赞将门虎子,以功晋升七级,过了今日,便已是从七品上的翊麾校尉!”

李清臣目光移到田宗铠身上,又打量了他一阵,却只是含笑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众人倒也不以为异,其实宋朝武臣晋升极难,十八岁的翊麾校尉,可说是颇为骇人听闻了,但因为有了仁多观明这个十五岁的振威副尉在前面,众人的震惊与嫉妒,都不免要少了许多。不说年纪上的差异,在现在的宋军中,翊麾校尉一般是担任某营的副将,或者军一级的行军参军、书记官,只能算是中级武官,但振威副尉却已经正式跨入高级武官之列,往往出任一营的都指挥使,甚至能够成为一军的副将,二者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因此,李清臣对二人态度有异,众人也都觉得是理所当然。

只有庞天寿却是脸色微变,但马上又被煦如春风的笑容所掩盖。庞天寿其实事先并不知道石越派来郊迎的队伍是由仁多观明与田宗铠领头,但刚才他的举动却是有意如此。以庞天寿身为皇帝身边最亲信的大内侍的身份,区区仁多观明与田宗铠,自然算不得什么,但他与田烈武交好,而且又深知田烈武在小皇帝心中的份量,因此,刚刚才刻意在李清臣面前抬举二人,或者说是抬举田宗铠。

庞天寿心里当然清楚,以田宗铠的家世,前途自然是一片光明。但是,他若能够得到如李清臣这样一个宰执的青眼,那好处却又远非他的家世所能比拟。须知田烈武在朝中的真实地位,大约也就是与他庞天寿相当,而他庞天寿别说现在,就算是将来有朝一日,能做到入内省都都知,成为所谓的“内相”,在李清臣这样的参知政事面前,也没甚地位可言。因为,在宋朝的家法中,田烈武之流,只能算作是“鹰犬”,而他庞天寿,则是“家奴”,李清臣却是与皇帝“共天下”的“大臣”,地位是根本无法相比的。

因此,庞天寿还特意耍了个小心眼,他不但拉上仁多观明一起介绍,还故意先介绍仁多观明,再介绍田宗铠。这样做,表面上看,风头自然全被仁多观明抢走,但那些虚名对田宗铠这样家世的人来说,又有何意义?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仁多观明在前面挡箭,田宗铠才能少了许多的物议。否则的话,田宗铠立下的功劳再大,但是连升七级,也是颇骇物听的,怎么可能不招致物议?世情险恶,很多人,很可能和他素无瓜葛,却仅仅只是出于妒嫉,就会对他排挤、诽谤,甚至是陷害,想要置之于死地……而现在,仁多观明足以抢走绝大部分的嫉恨了。

但李清臣的态度却是庞天寿所没想到的。这位李大参心细如发,自己的那点心思绝对瞒不过他,可他对田宗铠竟然连一句赞语都吝于出口,这就让庞天寿心里有些捉摸不透了。这是针对自己呢?还是李清臣对田烈武有什么不满之处?又或者,他其实只是在故意磨励田宗铠?

庞天寿又开始习惯性的揣摸起李清臣的心思。

而李清臣的目光,却已移到了正一脸艳羡的望着仁多观明与田宗铠的刘延庆身上。问道:“这位刘将军,可是曾在深州城头坠城死战、滹沱河边箭射韩宝左臂的那位么?”

刘延庆万万料不到李清臣竟然会和自己说话,不由得受宠若惊,怔了一下,才慌忙抱拳欠身回道:“末将惭愧,微末之功,实不足挂齿……”

“不知三衙马军司的游骑将军刘绍能老将军,与刘将军如何称呼?”李清臣又问道。

“那是家祖父。”

李清臣微微点了点头,道:“先帝曾称赞令祖忠勇,刘将军可谓不辱家风。”说罢,不待众人再多说什么,又朝三人说道:“某奉官家旨意,代天子劳军,不便令众将士久候,便劳烦诸位带路……”

“末将领命。”

三人齐声答应,跃身上马,回到队中。便听数声画角之声响起,三百名骑士一齐调转马头,高举着旌旗,领着蜿蜒漫长的使团车队,缓缓向河间府城行去。


田宗铠左手举旗,与刘延庆、仁多观明一道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他按绺徐行,一面不断的拿眼往上瞅自己手中的那面孤零零的拱圣军军旗,一时间真是况味难明。田烈武教子甚严,这从田烈武既不让他做班直侍卫,也不将他带在身边,却将他送到姚兕帐下,便可见一斑。此番他虽然立下不少功劳,但对于朝廷的奖赏,田烈武虽然有门路知道,但田宗铠却也不敢去打听。所以,刚刚从庞天寿口中得知自己竟然得迁翊麾校尉,饶是田宗铠再稳重,到底也不过十八岁,心中的惊喜、兴奋,不是那么容易平息的。能够做到不在李清臣面前失态,就已经很不错了。但是,想想拱圣军的命运,田宗铠心里却又有一种莫名的愧疚感,难以排遣。

倒是走在最右的仁多观明年纪最小,心里面也没有田宗铠那样的包袱,此时已是喜难自禁。一回到队伍中,便忍不住向刘延庆炫耀起来,低声开着玩笑:“振威副尉……哥哥,做兄弟的可要僭越了,我的官比哥哥的要大了。”

“你倒想得美——你当哥哥我没立功的么?虽说比不上两位兄弟,但全歼韩宝,横山蕃军乃是首功,哥哥我可是都行军参军,战场杀敌,俺也不曾后人,升到昭武可能希望不大,不过升个两阶,一个振威校尉,还是十拿九稳的……”刘延庆端举着手中的红底白尾鹞旗,低声笑着回道。他还没有从被李清臣问话的兴奋中回过神来,心情也是高兴得难以自抑,又转头对田宗铠说道:“宗铠兄弟,你如今也是个翊麾了,我若能有机会实任一营的营将,兄弟来给哥哥做副将如何?”

田宗铠听他相问,连忙停住心里的胡思乱想,笑道:“小弟自是求之不得,只是也要看枢密和兵部肯不肯……”

仁多观明却已是轻声笑道:“哥哥们就不要想这等美事了,前日我去见康时大哥,他说慕容大总管举荐延庆哥哥出任武骑军副都指挥使哩……”

“啊?”

“恭喜哥哥……”田宗铠低声道贺。刘延庆却是大惊失色,问道:“仁多兄弟,你莫不是开玩笑吧?”

仁多观明瞅他神色,见他眉宇间似有忧色,不由得奇道:“这不是大好事么?哥哥为何不太高兴?”他知道武骑军的都校王赡与刘延庆交情匪浅,对刘延庆又极是信任,刘延庆若去武骑军做副将,正是如鱼得水,定能一展所长,因此,更觉奇怪。

刘延庆苦笑摇头,心里实是有苦难言。在外人眼里,他如今俨然已是军中有名的枭勇之将,但许多事情,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滹沱河一役,他至今心有余悸,横山蕃军他是早就不想再呆了。本来去武骑军做副将,的确是不错的选择,但是,正因为他与王赡交好,王赡在计划些什么,他也隐约知道些,所以,刘延庆也不愿意去趟那些浑水。

但这些话自是不足为外人道,因此他也只能言不由衷的委婉笑道:“能做到一军副将,哪有什么不愿意的?只是我想,安平大捷之后,立下大功的将领不知道有多少,若是以前,一个振威校尉做武骑军的副将自然是够了,但现在恐怕资历浅了些。我比不得两位兄弟根基深,陡然升迁太速,难免惹人嫉恨,恐怕是祸非福。安安份份能做个营将,我便心满意足……”

“哥哥也太杞人忧天了!”仁多观明不由得笑了起来,“什么根基深根基浅的,有句俗话叫不被人恨非英雄,怕那些庸人嫉恨做甚?再说了,方才李大参不是说尊祖父是三衙马军司的游骑将军么,如此哥哥也是出身名门,倒来取笑我们……”

提到这个,田宗铠也忍不住说道:“哥哥可瞒得我们好苦!小弟还一直以为哥哥家里是世袭的保安军诸族巡检,今日才知道,原来刘老将军竟然是尊祖父……”

刘延庆脸上露出尴尬之色,低声解释道:“我刘家的确是世袭保安军诸族巡检一职,家父现在也是担任此官……”他话未说完,仁多观明嘴巴已惊讶的张得老大,讶声道:“保安军刘家?哥哥是保安军刘家的人?”

刘延庆点了点头,“不错,就是那个和你们仁多家斗了上百年的保安军刘家。”

“那哥哥岂不是蕃人?”仁多观明笑道。刘家世为保安军诸族巡检,是陕西保安军各蕃部的头领,他们仁多家当年在西夏时,的确是与刘家有极深的恩怨,双方不知打过多少大仗小仗,为了拔掉刘家这眼中钉,仁多家甚至派人到宋境内散布流言,想要借宋廷之手除去刘家,只是最终未能得逞。不过这些陈年黄历,与仁多观明无关,仁多观明还是个幼童时,他一家便已归宋,那些恩怨,仁多观明也就是当故事来听,觉得很有意思而已。

其实便是刘延庆,在仁多家归宋时,也不过十几岁,对于这些陈年宿怨,他的心态与仁多观明是差不多的。他也是笑了笑,又摇了摇头,道:“我可不是蕃人。我刘家本就是汉人,不过久居保安军,便有些蕃化,因此,早些年也的确有人将我们刘家视为熟蕃的。所以,我也的确不是假惺惺的作态,我们刘家的确谈不上什么根基。区区一个世袭巡检之职,在陕西西军之中,如我们刘家这样的,恐怕不下百家。”

仁多观明不由得笑道:“哥哥太过谦了,朝廷的游骑将军拢共只怕也没有一百个……”

“那是家祖父侥幸得蒙高宗皇帝赏识。熙宁年间,朝廷整顿兵制,选将练兵,家祖父在陕西略有勇名,便被先帝钦点,来京协助训练马军将校。若非有此机缘,我根本没机会入选班直,得入讲武学堂……不过,家祖父现已年迈,虽在三衙,其实已与赋闲无异……”

说到这里,刘延庆心里面却是泛起一丝疑惑,他祖父刘绍能虽然曾蒙高宗皇帝看重,但是却因为在京训练马军将校,错过了伐夏之役,虽然绝对忠于先皇帝,可又阴差阳错,在石得一之乱中,也没立下什么功劳,所以,虽然贵为游骑将军,但在汴京那种地方,完全可以说是碌碌无名,如今更是接近半致仕的状态,除了偶尔会去朱仙镇教教学生,在三衙也就是养个老,既无实权,亦无声誉,李清臣贵为参政,怎么会知道自己祖父的名字,还特意相问呢?

正想着,便听到又是一阵画角之声响起,刘延庆抬眼望去,前面,河间府那高耸的城墙已然清晰可见,自南门开始,在官道的两侧,已布满了一个个军容整肃的方阵,虽然这只是一次阅武,但是列阵的将士,无不是经历过战场生死厮杀的百战之馀,上万人马笔直的肃立于此,刘延庆竟感觉到一种肃杀之气,心中不由凛然,不自觉的便挺直了身子,表情也变得严肃。


“吾皇万岁!”“万岁!”“万岁!”

“大宋万岁!”“大宋万岁!”

顷刻之间,欢呼之声,山呼海啸般的响了起来。

跟随在郊迎的骑兵队伍之后,李清臣与庞天寿率领的使团车队甫一走进夹迎的方阵之中,便听到山呼“万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二人的脸上都不由自主的露出一丝微笑。在方阵之间的官道中,早已停了一辆装饰得富丽堂皇的驷马战车,战车的前方,一干文武官员或着官袍,或着戎装,倚马而立,李清臣一眼望去,只见石越穿了一件窄袖紫袍,正站在战车的正前方等候,在他的左边,是章惇、蔡京等文臣,或着紫,或穿绯,各自牵着坐骑,右边则是以王厚、慕容谦、田烈武为首的武将,皆着戎装。

此时,郊迎的三百骑士自动分成两列,从战车的两侧穿过,在战车的另一端重新合拢列阵而立。

李清臣端坐马上,手执使节,由一名校尉牵着马,缓缓走到石越等人跟前。

“石相金安。”

“邦直,一路辛苦。”石越拱了拱手,笑道:“请登车阅武。”

李清臣翻身下马,又朝石越说道:“丞相亦请登车。”

石越微微颔首,二人各扶车辕,登车并立。李清臣定睛望去,见车上的车夫竟然是宣台书写机宜文字石鉴,他虽然知道石鉴是石越书僮出身,却也不由得心中惊讶。石鉴见二人站好,轻挥马鞭,喝了一声“驾”,战车掉了个头,缓缓向着河间府城的南城门驶去。随李清臣而来的庞天寿、陈元凤、王襄,以及自河间府出迎的章惇、蔡京、王厚、慕容谦、田烈武等一众文武,亦各自上马,分成两列,跟在车后,簇拥而行。而刘延庆、仁多观明、田宗铠所率的三百名将士,则变成了仪仗队,在战车的前方开路。

与此同时,南城门外的一座高台之下,一队教坊艺伎也奏响了慷慨激昂的铙歌。歌声依稀便是唐代卢照邻的《上之回》:

“回中道路险,萧关烽候多。五营屯北地,万乘出西河。单于拜玉玺,天子按雕戈。振旅汾川曲,秋风横大歌。”

但这短箫铙歌之声,却几乎完全淹没在一阵阵“万岁”的山呼声中。

李清臣与石越所乘的战车每经过一个方阵,都会响起震耳欲聋的“大宋万岁”、“绍圣天子万岁”的欢呼声。

不知道用了多久,战车才终于抵达南城门外的高台之前,李清臣与石越下了战车,此时教坊艺人所奏的铙歌已变成了张正见的《战城南》。伴着“蓟北驰胡骑,城南接短兵。云屯两阵合,剑聚七星明。旗交无复影,角愤有馀声。战罢披军策,还嗟李少卿。”的歌声,二人拾阶而上,登上高台。

然后,庞天寿领着几名内侍,捧着堆满了圣旨的案盘,高举过头,也登上高台,挑了一卷圣旨,递到李清臣手中。

“宣旨!”李清臣高声喊道,缓缓打开圣旨,立时,铙乐与山呼之声,戛然而止。高台之下,官员将士,自章惇以降,尽皆下马,跪伏听旨。上万的人马,顷刻之间,便鸦雀无声。

南门之外,出城来看热闹的河间府百姓不下十万,虽然是远远围观,此时也尽皆跪伏于地,仿佛是受到受阅将士的无声震慑,乌压压的一大片,竟然一点声音也没有。

城门之外,能听到的,只有李清臣那中气十足的声音。

“安平大捷加赐河北、河东、京东三路文武臣僚内外诸军将士诏……”

“抚恤伤亡将士诏……”

“安平大捷破契丹曲赦河北、河东制……”

“安平大捷破契丹谕郡国诏……”

“收瘞遗骸诏……”

“招谕流亡归业诏……”

“免河北两税诏……”

一封封的诏旨,自李清臣的口中念出,几乎是李清臣每读完一封,庞天寿便已递上另一封,而每一封诏旨,都引得河间府城南门外十余万的军民发自内心的震天欢呼。

连石越、章惇等人,都不由得暗自惊讶皇帝与两府此次的大手笔。

凡是参加过此次与辽国战争的河北、河东、京东三路的文武官员以及诸军将士,在原有应得的爵赏之外,每人加赐一千文,参加过安平之战的文武官员与将士,加赐两千文。

凡在此次与辽国战争中受伤或阵亡的将士,除依原定标准抚恤外,受伤者加赐三千文,阵亡者加赐一万文。

因安平大捷,对河北、河东两路的罪犯进行不同程度的减罪或赦免;同时下令各州县官员收瘞死于战争的遗骸安葬,招谕逃亡的百姓归乡开展生产,免除河北路各州县两税一至三年不等……

这一刻,河北军民对于汴京城里的小皇帝的拥戴,无疑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不过,这些诏令却并非是自王厚以降的禁军将领们所期待的,好不容易等李清臣宣读完这些诏令,看着庞天寿将另外一堆圣旨捧到李清臣旁边,无数的宋军将领,在这一刻,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待一众军民的欢呼声渐渐平息,李清臣才拿起一卷圣旨,不急不徐的打了开来,朗声读道:“右丞相、河北河东京东三路宣抚大使石越进封燕国公制……”


燕国公!

原本与李清臣一同并立高台上的石越,早已跪伏接旨,但听到燕国公这个封爵,石越的心里,还是不由得格登了一下。这是他事前全不知情的,这算得上是大除拜了,在宋朝的制度中,是要锁院的,依熙宁新官制,皇帝召见翰林学士与都给事中,如无异议,即赴学士院锁院拟旨,理论上甚至不需要与两府商量,便可决定。因此,知情者甚少,而几乎不可能泄露。因为一旦露出半点风声,知情的几个人肯定会受到严查,泄露者绝对会被严惩。所以,也没有谁会傻乎乎的将一桩好事变成祸事。

也因此,不但是石越,高台之下的章惇、蔡京、陈元凤、王厚等人,心中也都是轻跳了一下。石越要被晋封,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是,燕国公这个国号,却是耐人寻味,意味深长,这几乎不能说是暗示了,而是一种赤祼祼的明示。

不过,在这种场合,不论众人地位多高,心里所想如何,都只能行礼如仪。李清臣念过诏书,石越便即谢恩接旨,然后,李清臣又接过一封诏书,念道:“章惇等进官加恩制……”

这是给章惇、蔡京等五品以上文官加官进爵的制书,其中的内容,各人心中也早已清楚,章惇、蔡京都只是加功臣号,赐勋剑、恩荫亲属等,连散官都未得升迁一阶。章惇已然贵为参政,对此倒不甚在乎,蔡京却不免有些耿耿,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未能借此良机迈进从三品的行列,总是一个损失,尤其是陈元凤竟然令人意外的拜了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更是令蔡京心中不是滋味。好在来日方长,他蔡京的野心,也不是一个从三品而已。

很快,他就静下心来,听李清臣读下一封诏书。

“王厚超授忠武将军、同签书枢密院事进封德安县开国武功公制……”

“田烈武超授壮武将军、守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本官低于职事官一品者,带“守”字。]兼河北路提督使仍兼云骑军都指挥使制……”

“慕容谦超授明威将军、行真定府兼河北路提督副使并进封观城县开国武功侯制……”

“何畏之超授宁远将军、武经阁侍讲进封中江县开国武功伯制……”

“姚雄超授游击将军、横山蕃军都指挥使并进封定边县开国武功侯赐银一万两制……”

官道两旁的方阵之中,无数艳羡的目光,投到了姚雄的身上。此时的姚雄,不过是区区从六品上的振威校尉,他跪伏在王厚、慕容谦、田烈武等人身后,一时间激动得难以自抑,眼泪竟是不受控制的奔涌而出。封侯!定边侯!尽管早在滹沱河畔砍下韩宝的首级之时,姚雄便已经知道自己将会有这么一日,但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之时,他的心情,依旧是无法平静。

而与此同时,跪伏在前列的何畏之,却是低着头,双手紧紧捏拳,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中江伯!由昭武校尉连升三级,成为正五品的宁远将军,这个封赏不能说不厚,而且还有武经阁侍讲这样荣耀的加衔,更不用提还封了伯爵。这一场战争下来,能够封伯爵的将领,也是屈指可数。但是,与封侯插肩而过,何畏之的心里,更多的却不是喜悦,而是深深的不甘!

6

喜悦、失落、羡慕、嫉妒、自得、不服……

随着李清臣读过一封封的诏旨,各种各样的情绪,在河间府的文臣武将们心中滋长着。最普遍的情况自然是兴奋与高兴,即使是中下层的将士们,也同样感到振奋与高兴,五品以下的除授嘉奖,一般是不可能使用诏令的,所以李清臣所公布的嘉奖其实与大部分人无关,但这依然能激励着所有人,哪怕是最普通的一名节级士兵,此时也会忍不住憧憬自己未来是不是也能有封侯的那天。

同时,他们也在期待着自己的嘉奖与升迁。一场象安平大捷这样的胜利,能够获得晋升的有功将士、文武官员可能有上万甚至数万之众,而能够获到钱物奖励、赐功臣号、减免磨勘等奖赏的人数,更是几乎人人有份。这是真正的普天同庆,对于大多数的普通节级士兵来说,钱物的奖励才是他们最重视的,甚至晋升一两级军阶对他们来说,最重要、最现实的意义也是因为可以提升薪俸。而经此一役,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发了一笔小财。各种缴获、赏赐,少者十数贯,多者数百贯甚至上千贯,这无疑是激励士气的最好办法。

这是安平大捷以来宋军士气最高昂的时候。

在将辽军赶出国土之后,宋军不可避免的陷入一个懈怠期,长期在外作战,当阶段性的战略任务完成后,一直紧绷的弦突然就放松下来,厌战、思乡,各种各样的情绪,在普通的将士心中不知不觉的滋长蔓延,尽管随着一场大雪,宋军不得不停止反攻,进入休整期,但是宋军的将校中可没有几个人懂得怎样去疏导士兵的心理,宋军素来是一只阶级分明,等级之防极严的军队,这方面的局限性,纵然是神仙都很难改变,能够约束将领不随意打骂普通士卒就算不错了——其实就算这个实际上也是难以杜绝的。因此,也没有人会指望一般的将校做更多,基本上,少数能在这种时候还有有效的办法去关注、帮助士兵解决心理问题的将领,都是在死后能够进国史馆立传的名将。

所以,一般来说,也只能依赖士兵自己去调整,而这个,就需要漫长的休整期。

但也有另一个极为有效的办法,那就是李清臣,或者说皇帝赵煦现在正在做的事——犒赏三军!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不管什么时候,孔方兄都是最可靠的。

对于这一点,不但洞察世情的李清臣毫不怀疑,就算是汴京皇宫里的小皇帝赵煦也是清楚的。尽管他只是似懂非懂,但是,至少关于太宗皇帝的教训,他还是知道的。当年太宗皇帝在灭掉北汉之后,趁胜北伐,想要一鼓作气收复幽蓟,结果就因为攻灭北汉的赏赐未能及时发放,而导致士气低落,最终一败涂地。

有了这样的前车之鉴,所以这一次,无论如何,赵煦都不想重蹈覆辙。

高台上的李清臣也是很满意的看着河间众将士的反应,连续宣读了几十份诏令,饶是他一向体力甚好,也不由得感到筋疲力尽,喉咙更是已经有些嘶哑,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此番前来河北,提振士气民心本就是他李清臣的责任,现在看来,似乎颇可以乐观了。尤其是众多将领之间的攀比、嫉妒、不服,更是朝廷所想要的效果。而特别让李清臣感到安心的,还是这次阅武的安排。对于石越,李清臣素来是十分钦服的,在他看来,石越不可能不知道这次阅武会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因此,石越同意安排这次阅武,他理所当然的认为也暗示了石越对于北伐的一些态度。

如果石越支持北伐的话,那么他的任务就变得简单多了。从心底里来说,李清臣当然是希望能带回给皇帝一个好消息的。

李清臣一面宣读着诏令,一面拿着眼角的余光,偷偷观察身边的石越的反应,不过,这位新晋的燕国公,早就将喜怒不形于色修炼得炉火纯青,他脸上始终是挂着一丝淡淡的礼节性的微笑,纵然是李清臣,也看不出什么东西来。但这也在李清臣预料之中,平心而论,以石越如今的地位,晋封燕国公这样的晋升,实在不足以令其动容,就算是李清臣自己,封个国公之类的,他也不会太放在心上,而且以石越所立的功绩而论,这也谈不上什么嘉奖。说到底,这只是个姿态而已,与王厚等人不同,对石越的赏赐,不管是不是要北伐,都肯定是要等到石越回到汴京才会真正颁布的。进封燕国公,也就是先意思一下而已。

因此,李清臣也没有太在意这些,他收回目光,看了一眼庞天寿手中的诏令,终于,只剩了最后一卷,他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接过那份诏书,看了一眼,读道:“和诜超授游击将军、雄武一军都指挥使并进封鄄城县开国子[子爵以下无“开国武功”之名。]制……”


“万岁!万岁!万万岁!”眼见着李清臣终于宣读完全部的诏书,就在和诜的领旨谢恩声中,便听到“呯”“呯”的炮声接连响起,河间府南城墙上的数十门火炮同时点火,九十九响空炮声响起,饶是李清臣早有心理准备,也被这如雷的连声巨响惊得一怔,但不待他回过神来,伴随着十数万军民“皇帝万岁”、“大宋万岁”的高呼声,数不清的绸花、彩缎自河间府的南城门上空抛洒下来,此时晨雾早散,但天犹阴沉,然而便在这一刻,金乌忽然自云层中跃出,光芒洒落大地,更是引来阵阵的欢呼与尖叫。

“各军将士听令——奉皇帝圣旨,其余昭武校尉以下有功将士一应除授赏赐,皆据《熙宁赏功格》,由宣台代宣!”

“各军将士听令——凡翊麾校尉以下有功将士,至各军、营、指挥随军书记处领取告身公凭、文历、官服、功臣牌诸般赏赐,致果副尉以上,皆至宣台领赏!”

“各军将士听令——宣台有令,自今日起三日,大宴三军,不禁酒令!”

随着几名宣台传令官的高声传令,宋军将士的欢呼声顿时是响彻云霄。尤其是在宣布暂驰酒禁之后,连许多营将、甚至是都校,都忍不住喜上眉梢。

李清臣、庞天寿在石越的陪同下,缓步走下高台,再次登上阅武的战车,石鉴轻挥马鞭,在教坊歌伎的铙歌声中,战车向着河间府的南城门缓缓驶去。战车所过之处,道路两旁军民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穿过城门,李清臣惊讶的发现,城内的道路两旁,竟然也同样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看到战车经过,人群的欢呼与尖叫之声,比起城外的军民,更加热烈与疯狂。

“如此民心,如此士气……”李清臣一面频频向两旁的军民招手致意,一面忍不住向石越低声慨叹起来,“此皆丞相之功也。”

“皆是皇上洪福、祖宗庇佑,越何敢居功?”

李清臣摇了摇头,笑道:“丞相何必过谦?平西夏、退契丹,丞相之功业,本朝第一,当之无愧。接下来若能收复幽蓟,便可称圆满了,说实话,清臣羡慕之至,羡慕之至!”

石越脸上的微笑没有半分的变化,口里却依旧只是淡淡说道:“邦直,你也以为全歼了韩宝,收复幽蓟,便在反掌之间了么?”

“那丞相之意?”李清臣趁机试探道。

石越却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没有再回答李清臣。李清臣嘴唇微动,正要再问,便在此时,忽然,就听到前方一阵喧嚣,前方导引开路的骑兵队伍停了下来,路边的军民,也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惊讶的望着前方。


“末将等万死……”

前方隐约传来的声音,让李清臣的眼睛不由眯了起来,石越脸色微微有些难看,他看了一眼进城后就一直骑马跟随战车两侧而行的宣抚使司勾当公事高世亮与主管机宜文字范翔,二人立即会意,朝石越与李清臣微微一礼,便立即策马向前方跑去。

二人一到队伍的最前方,便都不由一愣——竟然是二三十名低级武官堵住了道路!二人定睛望去,却见这些武官阶级不一,高的竟然穿着致果校尉的服饰,低的却不过是陪戎副尉,虽未着背子,不知道是哪一军的,但其中有数人却是高世亮认得的,多是殿前司禁军与河朔禁军的将校,既有宣武一军、铁林军的,也有云骑、武骑与雄武一军的。这些将校全都直挺挺的跪在道路中央,为首的是两名致果校尉,手里还高举着一份书札模样的东西。

高世亮的脸立时便黑了下来,虽然开战以来,他在宣抚使司主要是负责清查辽国细作等情报事务,但他这个勾当公事,此前可是天武二军的副都校,身上自有一种管军将领的威严,他也不问情由,扫了一眼这几十名武官,冷冷的喝道:“你们这是想造反么?”

一名领头致果校尉伸了伸脖子,高声回道:“高将军,末将们不敢,末将们只是想向石相公、天使请战……”

“放肆!朱克义,你他娘的请个球的战!你们宣武一军就是这规矩么?你在讲武学堂的日子都是在吃屎么?”高世亮怒声骂道,也不下马,提起马鞭,一鞭就狠狠的抽到那叫朱克义的致果校尉的脸上,立时便是一条血印。

又扫了一眼众人,厉声骂道:“你们全他娘的给老子立即滚回营去,自己去找军法官领杖!”

但这些武官既然已来到这里,又岂是轻易会被骂散的?

那朱克义更是颇为硬气,挨了一鞭,连哼都不哼一声,咬牙回道:“高将军,末将自知有罪,军法无情,末将甘愿领罚,但就这样回去,末将不服!”

高世亮气极反笑,反手又是一鞭,狠狠的抽到朱克义的另一边脸上,“不服?你当我是来听你讲道理的么?”说着,便暴喝一声:“来人!”立刻,便有一队在街边巡察的宣抚使司卫士全副武装的跑了过来,“朱克义,你听好了,我给你们两条路,一条路,立即滚回营地自己找军法官领了军法,然后脱了这层皮,总有一处厢军能收留你们的狗命;另一条,我就立即以谋逆之名,斩了你们的狗头,给大伙立个榜样!”

朱克义却似是铁了心一般,大声喊道:“末将们不是谋逆,高将军焉能当众污蔑我等?”

“污蔑?”高世亮嘿嘿冷笑,“军中偶语则诛!你们几十人平日不属一军,今日聚在此处,不是串联是什么?我大宋的军法,管你们为了什么,你们身为朝廷军将,妄自串联,那就形同谋反!”

“末将不服!末将们绝不是谋反!高将军,俺朱克义家你是知道的,打太祖皇帝时起,就代代从军,俺太祖随太宗皇帝北伐战死在涿州,俺高祖战死在灵州,俺祖翁战死在踏白城,俺朱家也算是几代忠烈,俺们今日在此,并非是为了别事,俺们就是想叩见石相公与李大参,请两位相公让我们北伐去打辽狗!”

“朱克义,你是疯了还是痴了?北不北伐,那是官家和相公们决定的事,几时轮得到你们置喙?你还好意思提你朱家祖宗?你朱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朱克义被高世亮训斥,眼睛都红了,大声哭道:“高将军,你忒地铁石心肠?这回辽狗入侵,俺和俺外舅、俺三弟一道出征,现在俺外舅死在萧岚手里,俺三弟死在耶律信那狗贼手里,连尸身都不全。俺三弟战死前,对军中兄弟说,这回能随石相公打下析津府,便算是为俺朱家祖宗报仇了!要是朝廷不北伐,俺外舅、三弟,死不瞑目!”

他说到伤心处,不由嚎啕大哭起来,“高将军,你就不想北伐么?铁林军秦翊麾不也是死在耶律信手下么?”

高世亮亦不由一时默然。朱克义口里的“秦翊麾”,是他的女婿,在铁林军与耶律信的血战中阵亡,其实他死的不止是这么一个亲人,他高家本也是西军中的将门,军制改革前,世世代代在延绥做州将,直到熙宁间禁军整编,才转入殿前司系统,因此,他高家在殿前司禁军与西军之中,亲朋戚友不知凡几,这次与辽军大战,虽说是打了胜仗,但故识就此阴阳两隔,也是家常便饭。象他在铁林军的那个女婿,虽说将追赠致果校尉,他的外孙也会受到荫封,朝廷的确也不曾亏待他,但可怜他女儿才不过二十出头就要守寡,又刚刚生了个儿子,还不到两岁,连改嫁都难……

若要问一声高世亮想不想要北伐,他心里其实也想北伐,倒不是为了报仇,在高世亮心里,两国交兵,若战死沙场,那也只是命数如此,他的默然,也只不过是同情朱克义的遭遇,同时也有些兔死狐悲,并非是认可他的主张。他也不是想要建功立业,此次大封赏,他身为宣抚使司的谟臣,自然不会受亏待,朝廷不但给他升了两级,超转昭武校尉,还另赐勋剑、功臣号,加武经阁侍读,对此,高世亮已经颇为满意。虽说朝廷若决意北伐,一旦打赢,象他这样在宣台做谟臣的,肯定能有极大的好处,至少能晋身五品的行列,他将有很大的机会实现做到一路提督使的人生梦想,但是,就算战争就此结束,他也完全可以凭现在积累的资历,在枢密院谋份差事,将来的仕途同样会非常顺利。

可高世亮的心里,还是希望北伐的,似乎这并不是一个需要太多现实理由的事情,收复幽蓟,本身就已经是足够的理由。

但是,高世亮是一个老派的将领,相比这些,他更加坚定的认为,决定北伐与否,是朝中相公们的事情,身为武臣,除非朝廷下旨询问意见才能讨论,否则就是多嘴,就是逾越。至于如朱克义他们这般,几十名将校串联请战什么的,更是高世亮所深恶痛绝的。

他既同情他们,又厌恶他们。

但那些堵路的将校却不知道高世亮的心情,他们大多与朱克义有着相似的经历,性格也都是热血而易于动情,否则也不会被轻易煽动起来,而且,他们也或多或少得到过一些暗示,汴京的赵官家是想要北伐的,只是大战之后,不知道士气可不可用,将士是不是厌战思乡,因此才派了李大参来体察军心……因此,他们才会不顾一切,铤而走险,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来陈情。自然,这也是被人巧妙的引导了。不过,他们好歹都是官至校尉,倒还不至于愚蠢到说出皇帝想要北伐之类的话语出来,私下里议论是一回事,公然揣测圣意是大不敬他们还是知道的。

因此,朱克义的哭诉,立时便勾动了他们的心弦。几十人全部是眼睛通红,泪流满面,想到伤心之处,都是抑制不住的痛哭起来。

高世亮没料到自己一瞬间的心软,局面便即变化至此。他自幼便随父从军,他父亲高永能也曾是西军之中有名的枭勇之将,一生杀伐果断,高世亮深受乃父影响,自不会被区区哭声所动,他右手紧握佩刀刀柄,眼中凶光闪露,脸色开始变得狰狞,打算下令强行处置。

但他嘴唇未张,一直冷眼旁观的范翔已策马过来,轻轻拍了拍他肩膀,低声说道:“昭武,此事交给范某处置如何?”

高世亮不由一怔。他和范翔表面上地位相当,但范翔是文官,他是武官,实际地位就已在他之上,而且范翔是主管机宜文字,在宣抚使司内份量也比他重,对方既然主动开口揽事,他倒不好不卖这个面子,当下默默点了点头,铁青着脸,不再作声。

范翔见高世亮同意,便即转过头,对朱克义问道:“依方才所说,你们当街拦驾,目的只是为了向石相与李大参陈情?”

“正是。还望官人成全。”朱克义边哭边回道。

范翔的目光投向朱克义旁边那名致果校尉手里捧的那份书札,又问道:“那是你们的陈情书么?或者说请战书?”

“正是。”

范翔点了点头,道:“本官是宣抚使司主管机宜文字范翔。既然你们只是想陈情请战,这个倒也简单,你们把这份请战书给我,我自会替你们递交给石相与李大参。至于两位相公见不见你们,我官卑位职小,说了不算,不过我可以让人将你们领去宣抚使司行辕,你们可以在那等两位相公的召见。至于是祸是福,那就要看你们的命数了。”

范翔不急不徐的说着,朱克义等人听到他所提的条件,都不由得一阵犹豫。高世亮却是惊讶的看了范翔一眼,要知道,自熙宁年间石越献策改革兵制以来,宋廷对禁军将领最为强调的就是守纪律,此番石越宣抚三路,又毫不手软的诛杀武骑军诸将,高世亮更是印象深刻。朱克义等人的行为,毫无疑问是犯了石越的大忌,范翔身为石越的心腹亲信,不可能不知道。因此,高世亮完全没有想到范翔的处置会如此温和。

但此刻他也不能多想,压抑住内心深处那复杂的心情,手按刀柄,厉声喝道:“朱克义,范主管已是格外容情,尔等休要不知好歹!”

朱克义与另一名致果校尉对视一眼,终于,转过头来,含泪朝高世亮与范翔狠狠叩了三个头,双手高举着,递过请战书,泣道:“多谢高将军与范主管成全,末将等自知干犯条例,愿伏军法,不敢狡辩。惟愿石相公与李大参,能知道末将们的心意。”

范翔坐在马上,微微叹了口气,接过那份请战书,透过纸背,隐隐能见到里面字迹殷红,知道多半是一份血书,心情更是复杂,说道:“你们放心,这份请战书,我与高将军定会将它呈至两位相公面前。”

说罢,挥了挥手,旁边早有宣抚使司的卫士上来,将朱克义等人全部绑了,拉到道路两边。

石越与李清臣的车驾以及宋廷使团车队,又开始继续前行,仿佛是为了掩盖这场风波,队伍中的教坊乐伎又奏起了凯歌,转过一条街道,不知情的民众的欢呼再次山呼海啸般的响起,并立在战车之上的石越与李清臣,谁也没有多问一句,两人都是满面笑容的向河间府的军民们挥手致意,便仿佛方才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一般。

在长长的队伍之中,靠近石越与李清臣车驾的庞天寿、章惇、蔡京、陈元凤、王襄等人,都是目光闪烁,各怀心思,靠后的文武之中,和诜与王赡、张叔夜,唐康与种师中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即装得若然无事一般,继续前行。而在队伍的最前方,率领着导引骑兵的刘延庆、仁多观明、田宗铠三人,却是心事重重,心情复杂之极。


“仲麟,这件事,你做得很好。”

当天晚上,宣抚使司行辕内,石越读着范翔呈上的血书,淡淡的夸赞了一句。此刻的宣抚使司行辕,是截然不同的两重天地,正厅和外围的院子、甚至是校场之中,都摆满了宴席,此时正是觚觥交错,笑声不断。自章惇以下的河间府文武,大都都聚集在宣台行辕之内,陪宴李清臣、庞天寿一行。而现在石越与范翔、石鉴所待的书阁,却是安静得如冬夜的雪落。

原本按宋朝的习俗,招待李清臣一行的宴会应该在使团下榻的馆驿举行,但现在河间府聚集了太多的官员,驿馆早就住满,唐康与范翔等人只好在宣抚使司行辕附近找了几家豪族,临时商借了宅院,安置李清臣一行。再加上正七品至正六品文武官员的各种嘉奖文书,都是由宣抚使司直接颁发,李清臣便向石越建议,将接风宴与庆功宴合并,就在宣台行辕之内,大摆宴席,大宴河间府正七品以上的有功文武官员。

如此合情合理的建议,石越自然不能拒绝。不过石越只是在宴会上露了个脸,陪了李清臣与庞天寿小半个时辰,便随便找了借口,告罪离席。这倒并非是石越在做什么姿态,以他现在的身份,只需如此,便已算尽到礼仪。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若是他全程陪宴,反倒是显得过份热情了。

见石越退席,范翔也连忙不动声色的离席,跟着石越到了书阁,呈上已藏了大半日的血书。

石越仔细读完这份血书,便随手将它放到手边的桌子上,微微皱起了眉头。朱克义等人所呈的这份血书,内容其实十分简单,就是请求朝廷北伐,他们愿为先锋,其最重要的内容,倒是血书后面,几十人所按的手印,这表示了他们的决心。

石越几乎能嗅到这份血书后面阴谋的气味。他没什么证据,但是只凭直觉,他便能肯定这一点。朱克义这几十名中低级将校,多半只是某些人手里的一杆枪而已。但就算知道,他也无意穷按此事,背后的主使是谁并不重要,甚至石越隐隐也能猜到幕后之人是谁。

“北伐……”石越嘿嘿笑了两声,突然向范翔问道:“仲麟,你认为该不该趁胜北伐?”

范翔不由一怔,这还是石越第一次就北伐征求他的意见,他定了下神,才谨慎的回道:“学生以为,虽然我们迫使辽主退主,又歼灭了韩宝,但辽国的实力,依然不能小觑。甚至可以说,辽军主力还在,虽然我们在自己的国土上打败了辽人,但到了辽人的国土作战,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石越摇了摇头,范翔说的,都是折可适的观点,当然很有道理,但他也听到一些主张北伐的将领持有截然相反的另一种观点——正因为辽军主力还在,所以才要继续北伐,扩大战果,不给辽人喘息之机。

但是,这个层面的事情,不应该是石越优先考虑的。

他是宰相。

石越打断范翔,问道:“仲麟姑且不要考虑北伐能否击败辽人,首先考虑一下,若我们北伐肯定能获胜,那该不该北伐?”

范翔彻底愣住了。这还需要考虑么?

一旁的石鉴也忍不住抬起头来,惊讶的望着石越。

“丞相,这……”

“我也曾经认为这是一个不需要考虑的问题。”石越悠悠说道,“这也曾经是我的志向。收复幽蓟,对我们宋人来说,可以说但凡是稍微还关心点天下事的,都是一个梦想。”

“但是,收复幽蓟,真的符合我们的利益么?”石越问道。

“丞相,学生以为,这一点毋庸置疑。若收复幽蓟,河北便有险可守,塞防将更加巩固。不但能将我大宋的防线恢复至古长城一带,最重要的是,幽蓟在辽,则战和之权操之于辽人之手,幽蓟在宋,则战和之权操之于我。”

“诚然。”石越点点头,却又问道:“那辽国呢?失去了幽蓟的辽国,又将如何?”

“学生以为,有几种可能,一是就此一蹶不振,很快便亡国。盖因幽蓟是辽国最菁华之地区,失此要地,契丹将三面受敌,南有大宋,西有阻卜,东有女直,仅凭中京道之地,契丹难以镇压住阻卜与女直,内忧外患,祸不旋踵。又或者,辽人有壮士断腕之勇气,则尚能割尾求生,若其放弃对阻卜之宗主权,与阻卜大部结盟,专心经营东京道,则不失为一渤海国。又或者放弃东京道,北遁草原,加强对阻卜的控制,亦未必没有可能成为又一鲜卑、突厥之属。”

石越摇了摇头,叹道:“这是不可能的。”

默然一会,又继续说道:“辽国若失幽蓟,便只余亡国一途。仲麟所说的割尾求生之法,是不可能发生的。就算辽国有人能意识到这一点,他们也做不到。因为辽人若失去幽蓟,便一定是一场惨败,这种情况下,契丹在诸族之中,将威信全失,就算他们集中力量,也难以再以镇压住阻卜与女直,更何况草原与辽东,都不是说放弃便能放弃的。”

“而且,仲麟你听说过得陇望蜀么?虽然今日咱们只说收复幽蓟,但若真的幽蓟在手,那就断然没有不觊觎辽东的道理……所以,幽蓟若失,辽国必亡。”

“那就灭亡辽国好了,又有何妨?”范翔说道。

“倒也无妨。只是既复幽蓟,必然继续谋取辽东,既亡辽国,则我大宋与阻卜之间,与女直之间,又当如何相处?”

“这是不用说的。阻卜、女直,不为臣属,便是寇仇。”

石越点头道:“不错,阻卜、女直可不同于辽国,要么朝廷将他们打服了,收为藩部,那边境才会有安安份份的互市,否则,彼辈必然秋来春返,劫掠边境,永无宁日。”

话说到这个份上,范翔已然明白石越的意思,沉默良久,才说道:“丞相,学生明白了。”

“丞相所担忧的,是北伐幽蓟将不可避免的变成灭辽之战,最终又会演化成与阻卜、女直的长期对峙与战争。如此一来,这场战争就很可能会变得旷日持久……”

石越摇了摇头,说道:“战争会打多久还在其次,打得太久固然是坏事,但最重要的还是我们北伐之前,必须要先弄明白,我们大宋究竟是想要一个怎样的塞外。汉武帝因为远征匈奴而使国内户口减半,隋因为征辽东而亡国,唐虽然击败渤海,却也埋下了安史之乱的祸根,最终便宜了契丹。打败敌人容易,统治敌人困难。我大宋现在有没有能力真正统治草原与辽东?如果说不能形成真正的统治,打败一个部族,却只是让另一个部族趁机崛起,这样的战争又有何意义?若无深远的考虑,只管糊里糊涂的北伐幽蓟,收复了山前山后,结果却留下一个烂摊子,最终不得不自食苦果,这又是何苦?更何况,北伐幽蓟也并非可以手到擒来,若要成功,与辽军必有恶战,要冒的风险也不算小。”

“倘若战争现在就结束,其实也算是个不错的局面。我大宋不必去操心北方的事情,而经此一役,不但辽人以后不敢再轻易南下,还能形成一个我强辽弱的两朝对峙之局面,日后辽国的汉化更将不可阻挡。这对大宋来说,是一个简单、有利的局面。而若继续北伐,我们要面临的,将是一个混沌不清的未来……”

范翔不由得点了点头,他受石越影响日深,因此也比较能理解石越的思维,但他还是直言不讳的说道:“丞相所虑虽然很有道理,但是……学生以为,恐怕朝野皆会以为这只是丞相避战之辞。况且收复幽蓟之利,在大多数人心目中,已足以当其所生之弊;而与辽国继续南北对峙,在许多人心中,则已然是巨弊!”

“仲麟说得不错。”石越叹道,“有时候同一件事,是利是弊,都很难说得清。”他摇了摇头,又说道:“但我身居此位,有些话,不管怎么样,也不得不说。仲麟,你就照我刚才的意思,去拟一份札子。”

“是。”范翔连忙答应了,脸上却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忧色。“是呈给皇上么?”

事情果然便如范翔所担心的那样,石越果然是不愿意北伐的。站在范翔的立场,不论是为他自己,还是为了石越,他心里都希望石越能支持北伐。安平大捷之后至今这一段短暂的时间,是小皇帝与石越关系最好的时候,小皇帝不断的对石越示好,如果石越能站出来支持北伐,那君臣双方就能维系住这段蜜月期。虽说小皇帝迟早要对石越下手,但只要石越在北伐胜利之后激流勇退,那双方就能体体面面的分手,石越有机会获得类似韩琦一样的地位,虽然不能再在朝中主政,却可以挑一个州安养晚年,朝廷凡有大事,必加咨询,甚至可能象韩家一样,知州世世代代都是石家的人……

若只是为石越的利益考虑,只要肯北伐,就算吃了败仗也不打紧。因为那样虽然石越的威望会大受损害,皇帝也可能会顺势罢了石越的宰相,但石越该有的礼遇并不会少,还会大大减轻皇帝对石越的猜忌与防范之心。

事情最糟糕的,莫过于石越公然反对北伐了。这会大大的得罪小皇帝,虽然皇帝也不能把石越怎么样,但这会让小皇帝把石越当成是必须尽快从朝中踢开的绊脚石,就算将来石越离开朝廷,哪怕皇帝明面上不得不礼遇,心里却也会疏远和防范。最可怕的是,在这种情况下,还很可能会造成皇帝对石党政治势力的猜忌与打压。

这也是范翔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所以白天在处理朱克义等人的时候,他才会主动站出来,尽量温和的处置。原本,做为一名文官,对于这种事情,他心里面是比高世亮还要厌恶痛恨的。石越对于此类事件的态度,宣抚使司的众谟臣大多也是很清楚的,自熙宁以来,石越就一直在提高武人的地位,不但设立忠烈祠,还扩大武举、建立讲武学堂,培训武官,更创建了枢密会议与武经阁,增加了武官进入枢密院与兵部任职的比例,极大的增加了武臣对于军国事务的发言权;但与此同时,石越对于武人不守纪律的事情,态度也是极为严厉的,几乎所有类似的事件,最后都被极为冷酷的镇压了。而白天的事件,其实是非常严重的。朱克义等人可能连自己都没有明白事情的严重性,的确,在军中,将士请战,都谈不上是触犯军法,就算不该越级上书、拦驾,这些顶多也就是打十几军棍的事,但是,朱克义等人却犯了串联的大忌,一个个单独上书请战不犯法,但两名根本不隶属于同一支部队的武官在同一份请战书上署名,就算被当场斩了,也不冤枉,更不用说几十人一道串联,如果有意严办,这是不但会害死自己,还会祸及家人的大罪。

文官联名上书,都会背个结党的嫌疑,只不过大宋朝廷如今党派已经是公然并列,所以渐渐习以为常。但是朝廷能默许文臣有党,却岂能坐视武臣结党?!能够默许高级将领有自己的党派倾向,就是最后的底线了。比如人人都知道李浩算是新党,但他如果敢胡乱与另一名新党联名上奏折,他的下场多半就是贬斥流放。而军中的结党、结社,更是一直以来就被严厉打击的,甚至连将领结义的兄弟过多,都会受到卫尉寺的调查。

朱克义等人未必有这个意图,他们多半是凭着一时血气之勇,才做出拦驾上书请战的事,所以才思虑不周,但是,他们有没有结党的意图并不重要,这几十人串联已是事实。他们肯定没有造反的意思,也绝不是想当军阀,或者以军干政,任何人都知道,他们没有这个能力。但他们今日的所作所为,却是在为后世想这么做、有能力这么做的人开先例。这就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意思,而石越一向的处理办法,或者说熙宁以来宋廷对此类事件的处理办法,都是毫不留情的踩平那个蚁穴。

最差的文官政府,也要远远好过最好的军人政权。这是范翔等接近石越的人都听过的话,类似的话,也在讲武学堂天天向学员灌输着。范翔与高世亮等人都知道,这是石越对于太祖皇帝的一条祖宗之法的概括与发扬。这条“道理”,不但获得了皇帝与所有士大夫的赞同,也被无数的武人赞成,比如高世亮、田烈武,甚至就算是朱克义等人,心里面可能也是认可这条“道理”的。

但是,白天的时候,范翔却还是站了出来,阻止了打算果断处置的高世亮。不是因为他支持北伐,更不是因为他同情朱克义等人,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给李清臣与庞天寿一个面子。

如果石越支持北伐,那么随便高世亮怎么样处置朱克义等人都无关紧要,此事也根本没必要征求李清臣、庞天寿的意见,石越自有专阃之权。皇帝也不会介意,在这个事情上,皇帝与士大夫的利益是一致的,对武人结党结社串联,宁可错杀,也绝不能放过。

但是,范翔早就隐隐的猜到石越对北伐的态度。所以,他必须要尽可能的给石越多留一些转圜的余地。倘若石越不支持或者反对北伐,却当着李清臣的面,毫不征询他的意见,对这些请战的将校果断处置,这不但会令李清臣感到不快,而且也会给皇帝留下一个跋扈不臣的印象。

事情就是如此微妙。

李清臣和庞天寿非常的识趣,只当白天的事情完全没有发生过。如果石越支持北伐,那么在处置完毕后告诉他们一声就可以了,此前要不要征询他们的意见,完全取决于石越有没有心情笼络他们。但既然石越不支持北伐,那充分的考虑李清臣、庞天寿的意见,便成了最恰当的处理方式。

范翔心里瞬间便转过许多念头,又转头看了一眼一直不做声的石鉴,见他脸上也流露出担忧的神色,心中不由叹了口气。但是这件事又不太好劝谏,他却也无可奈何。

石越早就看到范翔脸上的忧色,他知道范翔在担心什么,却只是淡淡点了点头,说道:“这札子自然是要进呈御览的。”又吩咐道:“朱克义等人,叫高世亮好好看管,这份血书,明日你也送到李参政和庞内侍那儿,给他们看看……这件事且不忙下结论,这几日的首要之事,是颁布赏赐,让将士们高兴高兴。李大参与庞内侍必定会接见各军将领,此事仲麟你就不要管了,让李参谋与何去非安排便好……”

“是。”范翔答应着,心里面渐渐放心几分,却又莫名其妙的泛起一股失望的情绪来。他悄悄看了一眼石越,意识到眼前的这位位极人臣的燕国公石宣相,已经不是熙宁五年他所初见时的那位石秘阁。眼前的石丞相,虽然依旧让他有高山仰止之感,但是他那深遂的眼眸之后,已有了掩藏不住的疲倦,锐意进取之志也渐渐变得保守稳重,范翔甚至隐隐的感觉到石越已萌退意。

人事变幻如此,不由令人唏嘘。此刻的范翔,突然之间理解了熙宁之初的那些庆历老臣。他其实很能够理解石越的这种变化,毕竟,他的年纪其实比石越也小不了几岁,步入不惑之年后,其实是更能理解石越在考虑辽国之事时所表露出来的那种谨慎的,更何况他自己也是一个传统的儒生,在他心里,开疆辟土的丰功伟业永远都是列于国内百姓的安居乐业之后的。

然而,范翔还是不由自主的感到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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