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熊罴百万临危堞

新宋  作者: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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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圣七年四月八日。

大宋,河北路,雄州,白沟驿。

武卫二军三营营都指挥使赵隆,率领十余名亲兵与一个都的骑马步兵,正在巡视着这座位于大宋最北方的驿馆,隔着驿馆北面的白沟河,便是辽国了。

这只是一次例行的巡逻。宋军在白沟驿,没有一兵一卒,只有一个烽火台,由白沟驿的驿丞顺带着看管。因此,雄州的武卫军,必须经常来此巡逻,平时的重点只是检查过往的商旅,而现在,重点则变成了侦察白沟河对岸辽人的动静。

自从三月中旬以来,沿边的局势就变得很紧张。契丹看起来准备对阻卜大举用兵,职方馆的报告显示,析津府的宫卫骑军几乎都出动了——这不太可能是针对大宋的,现在是对阻卜叛乱部落开战的好季节,可不是对宋朝开战的好季节。

而且,虽然管制变得严厉了,辽人也没有封锁边界,往来的商旅,并没有间断。虽说这几天只有商人北往,而几乎没有商人南来,但这也不算太异常,隔几个月偶尔总会有这样的几天。何况现在商机显然在正准备打仗的辽国一边。

但是,枢密院的严令是必须遵守的。

每日一报,每天都必须有禁军在界河巡逻……只要契丹有大的用兵,大宋就永远都得风声鹤唳。甚至雄州的商人中,也在谣传契丹可能在荡平阻卜叛乱部落后,就会兴兵南犯。

赵隆心里面并不是很相信辽人真的会南犯,尤其是在这个时间。但枢密院的军令、唐康的提醒,又让他不敢掉以轻心。而且,这几天他心里总觉得不安,仿佛是感觉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但这种不安,也许是因为田烈武。

几天前,赵隆听到一个汴京来的商人说,阳信侯田烈武,在一个月前,已经出为定远将军、武经阁侍讲、云骑军都指挥使。这个消息让他又是高兴,又是不安。高兴的是云骑军驻防于河间府,与雄州就隔了一个莫州,不算太远。不安的是他不知道田烈武究竟出了什么事,他可是天子近臣,这么着突然出外……

汴京多半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就在前天,知州柴贵友告诉他,大司马[即兵部尚书,《周礼》官称。后文的“大司寇”、“刑书”则是刑部尚书的别称,“礼书”是礼部尚书之简称。]章惇被参劾罢相了,大司寇韩忠彦已经接掌兵部,礼书李清臣则做了新的刑书。六部尚书中,如今空出来一个礼部,而枢密副使许将的地位,也岌岌可危。柴贵友说石相公想让工部侍郎曾布做礼书,而君实相公则想让御史中丞刘挚做礼书,而以尚书右丞梁焘权御史中丞,两人意见冲突,争执不下。柴贵友暗示说,田烈武的出外,与这些事情必有关联。

但对于赵隆来说,汴京、皇宫,这些都是遥不可及的地方。柴贵友所提到的名字,对他来说,也是非常模糊的。他只希望田烈武能平安无事就好了。但即使是这个,也并非他所能掌握的。想到这些,他不由得摇了摇头,将心思转到当前。

便在他出神这一小会儿,他的行军参军、宣节副尉曲英,竟然已经跑到了白沟河边,正在翻检着一个渔夫的竹篓,远远还能听他大声的讨价还价。“你还抢人了,一斤你敢卖五十文?……顶多四十文……四十文,你卖不卖了……”

转眼之间,便见曲英拎了一条大肥青鱼,牵着马走了回来,一面笑嘻嘻的说道:“赵大人,今天看起来不会有啥事了。呆会去驿馆,叫驿丞煮鱼吃。那驿丞说了,前几天有个北上贩酒的客商送了坛好酒给他,我见他梁上还挂着一只牛腿,正好把它全给买了。大伙也辛苦几天了,今天吃顿好的,明早好回雄州。”

赵隆听到身后发出一阵欢呼。一个亲兵跑到曲英跟前,接过他手里的青鱼,一面笑道:“大人,俺都有几个月没闻过鱼味了。营里每回能吃点肉吧,除了羊肉还是羊肉……”

“你要嫌弃,那你别吃不就得了。”曲英笑着骂那亲兵一句,“这鱼你可没份,这么大一条鱼,花了我一百四十文,到时候分点汤给你喝。”

赵隆听那亲兵腼着脸笑道:“有汤喝也成。”不由得也笑了起来,“曲三,你去问问那渔夫,再买几条鱼,给儿郎们换换口味。花多少钱都算我的。”

“行!”曲英嬉笑着大声应了一句,正要离去,忽然,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十分尴尬的望着赵隆的身后。那些刚刚还在兴高采烈的士兵,也在一瞬间没了声音。

赵隆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过身去,看着他的护营虞候杜台卿带着几个手下牵着马朝自己走来。

在赵隆看来,这位杜台卿杜大人,实在称得上是河朔禁军典型代表。

他也并非是没有可敬之处。他的这位护营虞候,出身河朔将门。父亲杜密,曾经官至御前忠佐马步军副都军头——在改制前,这是“禁秩”的第二资,乃是禁军中的高级武官。杜台卿自己也不含糊,原本以他的家世,完全可以靠荫官举荐,走一条更平坦更快捷的升迁之路,但他却不肯以荫官出身,十几岁就考中武进士,今年不过二十岁,就已经做到护营虞候,称得上是前途无量。

然而,对于赵隆来说,杜台卿的这些引以自傲的经历,实在只是一个困扰。

大宋禁军自太祖皇帝亲定“阶级之法”,军中讲究的,就是下级对上司的绝对服从。这一点,西军与河朔禁军本无不同。但在赵隆的从军经历中,也许是因为将兵经常一道出生入死,虽然军法严明,但是他所经历的军中上下的关系,都是非常融洽的。

他很希望在自己的这只军队中,也能有亲如父子手足般的关系。

然而,他的这个理念,显然不被他的副都指挥使高光远与他的护营虞候杜台卿所认可。高光远希望所有的士兵都害怕他,热衷于体罚士兵以竖立自己的权威。而杜台卿则坚信河朔禁军最大的弊端就是军纪不严,他似乎是抱着一种很奇怪的坚持,严厉的要求赵隆与他的部下们,严格遵守每一条军法。

赵隆能明显的感觉到,杜台卿骨子里看不起他的部下,而对他这样的西军出身的武官充斥河朔禁军,则深感羞辱。

高光远倒也罢了,毕竟赵隆是他的上司。但是对这个杜台卿,赵隆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放在过去,杜台卿算是监军,赵隆还得受他钳制,如今情况好了很多,但他们也是互不统属,而论及对军法条例之熟悉,赵隆又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想方设法避开这位杜衙内。

这回他可是没带他来白沟驿的。

他纳闷的迎上前去,“杜大人,你如何来了?”

“赵大人。”杜台卿抱拳行了一礼,“下官刚从容城……赵大人,那是什么?!”

赵隆见他一句话没说远,突然间脸色大变,不由一愣,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回头望去——只见北方天际,烟尘高扬,遮天蔽地!

他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上马!”紧接着,赵隆听见自己本能的大声吼了起来,“都给我上马!”

紧接着,白沟河南边的所有宋人,都看见了北方密密麻麻的黑点,向着自己涌来。

“都给我听好了!曲三,你带两个人去烽火台燃起狼烟!然后带驿馆的人退回雄州。不许在驿馆留一粒粮食!”

“是!”

“崔都头,你率部下人马,与杜大人一道马上回雄州。一路通知沿途商旅、乡村百姓,即刻退回雄州城。凡敢违令继续北上,或拖滞不肯入城者,以通敌论处,格杀!”

“是!”

赵隆一面大声下达着命令,心里面竟然感觉到一阵久违的兴奋。他完全不用多想,只凭着本能,就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赵大人,那你呢?”他听见已经准备策马南行的杜台卿问自己。

“其余的人与我留下!”

“啊?!”杜台卿吃了一惊,“赵大人,你只带十个人?这白沟可阻不住辽兵。”

“杜大人放心。我只不过是要看清楚来了多少人,谁是主将!”

“既然如此,那下官也陪赵大人一道留下。”杜台卿笑道,不待赵隆答应,便转头对他带来的几个人道:“你们几个,都听崔都头差遣。”

赵隆瞥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心里略觉意外。但他也管不了杜台卿,目送着曲英与崔都头率兵纵马离去,便策马四顾,打量周边的地形。

大宋自太祖以来,苦心经营河北防线。大体之上,是以雄州以西的保州为中心,在保州以西,真定府以北,一面广植榆树、柳树,一面禁止百姓伐树,而以塘渠为辅。这个策略至仁宗皇帝时,便已卓有成效。大宋在这个地区种了数亿株树,时日既久,合抱之木交络翳塞,除了刻意留出来的道路,大部分地区都不利骑兵通行。而这些留出来的道路,有时只能供一两骑通行。而在保州以西,东至雄州、霸州、沧州一带,则以塘渠为主,植树为辅。利用这一带的凹陷洼地,沟通河渠,经营了一道由无数个纵十余里、宽二十余里的塘泊、水田构成的总长达八百余宋里的塘泊防线。但这道防线有其天然的弱点,至绍圣之时,许多的地方水浅,并没有成形,而冬日结成坚冰,旱时又根本无水。至于植树之策,雄州曾经屡次发生宋朝植树,契丹人趁夜入境,半个晚上将树砍得干干净净的事情。而树林要长成保州、定州、真定一带的规模,至少要几十年,因此,雄州境内,一直没有那样成规模的树林。而且,雄州还有一个天然的弱点,大宋河北地区最重要的官道,就通往雄州。虽然这条官道至雄州就绕了个弯西向容城,但是这些年来宋辽通商,商旅们不愿意绕道,往往从雄州直接往白沟驿渡河,因为这能省下两三天的路程,于是此事开始屡禁不止,后来便习以为常。从白沟泽至雄州这三四十里,不知不觉间,竟形成了一条宽可容两辆马车通行的道路。至于白沟沿岸的柳树、道路旁边的榆树,除了供行人歇荫外,在军事上是毫无价值。[讽刺的是,真实历史上,北宋苦心经营的这道防线,在实战中没起到太大的作用。因为真宗以前,防线并没有成形。而到徽、钦时,因为政治腐败,这树寨塘泊又被宋人自己给荒废了。这防线最终没给金兵南下造成麻烦,反倒是金朝末年,雄莫一带的塘泊,起到了部分限制蒙古骑兵深入的作用。]

这时候正是四月,赵隆的四周,稻禾方绿,田中水深——如果有足够兵力的话,这的确是可以限制辽国骑兵运动的有利地形。只是他回视身后的那条这十几年间被人踩车辗出来的土路,不由得暗暗叫苦。

三四十里路,辽军先锋,一日可至雄州城下。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再去看他身边的十个亲兵。虽然这些亲兵,都是他精挑细选出来,但毕竟从未见过战阵。此时一个个都是表情麻木、动作僵硬,还有几个人骑在马上,小腿竟然在不停的发抖。

他就要靠着这些人,来守卫雄州。

河北沿边诸镇,政治意义莫重于保州——那里是大宋皇帝祖宗陵墓所在;而军事意义则莫重于雄州——雄州之治所,便在五代时赫赫有名的瓦桥关——但它的重要性更重于过去的瓦桥关,因为如今雄州一旦被攻破,则辽人便等于占据了河北官道而无后顾之忧。雄州以南,君子馆不足守,河间府可以绕过,可以说越过雄州,就是北京大名府!

虽然,雄州其实也是可以绕过的。

如果辽人敢把雄州的宋军当成死人的话。

而实际上,他们还真这么干过!一部宋辽交战史,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部辽军把沿边军州城寨里的宋军当死人的战史。仁宗以前,二三十万宋军分散在数十座城寨当中,守城有余而野战无能,就是河朔禁军最强盛的时期,除了定州大阵等少数地区外,他们绝大部分城寨中的兵力,也少于几乎是任何一支单独活动的辽军。

至于现在,就更不用提了,整编禁军后,河朔军队裁减了三分之二,如今总共也就十万人马出头,而在百年无战事后,战斗力根本无法与立国之初的强兵劲卒相提并论。枢密院又将主力后撤至大名府防线……

赵隆不知道具体兵力分布,但他知道,他们武卫二军的防区,竟然包括雄州、霸州、莫州、沧州、乾宁军、信安军、保定军一共四州三军之地!他们总共也就五个营一万五千人而已,居然有七个军州要守卫!至于西线的飞武一军,防区更是包括定州、保州、祈州、深州、广信、安肃、顺安、永宁四州四军之地!总共不到三万禁军,就已占了河朔禁军快三分之一的兵力,要集中起来,也许还有模有样,但分散在这十五个军州的平原之上防守……

赵隆看着他的部下,他还没真没有什么底气说辽军这次不敢这么做。

但如果他们真的这样做了,这十五个军州后面,除了东西的河间府、真定府各有一只马军,永静军还有一点教阅厢军外,赵、冀、刑、恩、德、博、棣、滨这八州之地,就只能靠巡捕来抵抗辽军了……

不远处的烽火台,狼烟已经燃了起来。

曲英已经做了他的事。

再想这些也没用!赵隆望着那熊熊狼烟,脑子里突然转过一个念头来,大声喊道:“大伙都下马!”

“赵大人?”所有的人都诧异的转过头来望着他。

赵隆却已经笑着下了马,“让马也歇歇。把弓都摘下来,大伙别看那么多辽狗,先来的,也就是百十号人。他们来送死,咱们不好意思不成全他们。你们这几个人,虽说骑着马,可说到底也是步军。我也不指望你们能在马上射箭,咱们下来招呼辽狗!”

杜台卿愣住了,“赵大人,你要和他们接锋?”

赵隆点了点头,笑道:“这个巴掌宽的白沟河,一箭便可射到对岸了。他们想这么便宜就搭好浮桥,真当我们河朔无人么?”

杜台卿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好!下官便听赵大人差遣!”

“大伙听好了。”赵隆伸手指着右边水田旁的一片小树林,“留四五匹马在这里,咱们所有的人都去那林子里藏好,给马衔了枚,莫露了行迹。那儿看得见河对岸的动静。待会听我号令行事!”

“是!”众人轰然答应了。

赵隆总算是满意的看到,这次他的亲兵们没搞砸什么。众人一阵手忙脚乱,卸了五匹马的绺鞍,任由那几匹战马在官道边啃着草。又小心翼翼的牵了余下的马,才藏进那小树林没多久,便听到对岸传来一阵马蹄声。

杜台卿眼力好,隔着树林望去——果然不出赵隆出料,来的的确是辽军的拦子军[拦子军乃是辽军斥候部队之名,负责侦察、传递军情等事务。一般由五人或者十人一队组成。后文的远探拦子军则是当辽军大举出兵时,选择军中精锐组成的先遣侦察部队,数量皆在百人之上。]。也果然如赵隆所说,只有“百十号人”——不过,他随便数了数,便几乎惊声叫出声来:“远探拦子军!”

他在心里暗骂自己一声“饭桶”——这是早该想到的事,一面目瞪口呆的望向赵隆,却发现赵隆正朝自己笑着眨了眨眼。

他忍不住悄悄走到赵隆旁边,在他耳边低声问道:“赵大人,你早就知道了吧?”

赵隆笑着点点头。

他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想让我们这十个人与远探拦子军交锋?!”

“不错!”

“这厮疯了!”杜台卿几乎要忍不住低声咒骂起来。宋朝的武官,但凡去过一天朱仙镇,都不可能不知道,远探拦子军是由辽国军中万里挑一选出来剽悍之兵!而且,人人都知道,远探拦子军出现在哪里,辽军的先锋军就出现在哪里,辽军的主力也就出现在哪里!

但是他是护营虞候,他的职责是阻止主将后退,他可不想被这些西军的蠢物笑话了。他狠狠的瞪了赵隆一眼,咬牙道:“好胆量!”

赵隆笑了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亲兵,压着嗓子道:“我第一回碰到西夏人,也是这样的。没事,放了第一箭就好了。等下只要跟着我,跟平时训练没两样。看我放箭才放。”

说完,转过头,再看对岸——辽军已经到了白沟河边。

白沟河的渡口,一直是由宋人经营的。这边渡口的人,早已跑得没影没踪,但一只渡船还停在河边。赵隆心里懊恼的叫了一声——刚刚竟然忘记了把这船砸沉了。

此时,这只辽军离得近了,看得更清楚。都是黑衣黑甲,到了河边,也不喧嚣,只有三四个看起来是头领模样的人,策马走近,低声商议着什么。一面说,还一面有人伸手朝这边指点,显然是在说这边的渡船与几匹无人看管的好马。

赵隆顿时警觉起来,他已经感觉到比起他以前遇到过的敌人来说,这次的敌人,经验更加丰富,纪律更加严明——如果是他以前遇到的西夏人或者西南夷,早就不顾一切的跳进河里,游了过来。

但这一次,那些辽军商议了一会,只有十个人脱了衣甲,牵马跳进河中——马上看起来还驮了东西,多半是架设浮桥之类用的。余下的辽军,已然下马,张弓搭箭,明显是在掩护同伴。

“辽狗!”赵隆不由低声骂了一句,他知道计不能售,无法再犹豫,一把牵过马来,纵身上马,大喊一声:“杀!”策马冲出树林。杜台卿与众亲兵也纷纷上马,大吼着跟着冲出来。

迎接他们的,是自白沟北岸,射过来的一阵箭雨。一个亲兵冲得太猛,被辽军一箭射中左眼,顿时贯脑而死,在赵隆身边堕下马来。赵隆一面引弓还击,一面不断的大声喊道:“列阵!列阵!”终于没让余下的亲兵全部冲进辽军的箭雨之中。

一名渡河的辽军从南岸探出头来,被杜台卿瞅见,一箭射去,吓得咕咚一声,又缩下河中。一名辽军想要强行上岸,被几个亲兵乱箭射死……但马上,又有二十名辽军冒着箭雨跳进河中,他们用衣袍包好弓箭,放在马背上,想要强行渡河。

“罢了!”赵隆知道他已经无能为力。掩护着几个亲兵重新上了马鞍,又将战死亲兵的尸首驮了上马后,终于恨声命令道:“撤回雄州!”

2

白沟驿初战不利,让赵隆彻底明白,他将要面对的对手,不是他以往的对手可以相比,而他所能依赖的部下,也不是以前那只能征善战的西军。

回到雄州后,他一面吩咐书记官撰写战报,下令部将清点士兵武备,广布逻卒于城外,一面便去找知州柴贵友,商议对策。他虽然隶属武卫二军,但按规矩,除非枢密院另有敕令,河北沿边驻屯禁军首先是听令于所在知州、知军们的。实际上,武卫二军都指挥使,也是由霸州知州燕超兼任。而西线的飞武一军都指挥使,则是由定州知州段子介兼任。但若无枢密院敕令,他们都调动不了其他军州的驻屯禁军。

这样安排亦属迫不得已,以武卫二军为例,雄州因为宋辽百年通好,其外交使命重于军事使命,以当时武臣之素质,实难胜任,因此知州必须是文臣。如此一来,雄州知州却不便兼任军都指挥使,而只能以霸州知州兼任,但益津关——也就是霸州,比雄州更靠近辽境,当赵隆见着远探拦子军的时候,霸州多半已经开始与辽军苦战了!倘若雄州的赵隆部也受燕超节制,生死存亡之际,这些部下是赴援霸州呢,还是不赴援呢?坐视主帅战死而不救,按军法部将是要处死的。但河北沿边诸镇的禁军,首要任务,却是守卫所在军州。

所以,武卫二军与飞武一军各部,与其他禁军大不相同,可以说,他们只不过是名义上共用一个番号,实际上却是独立的部队。

因此,赵隆的上司,便是雄州知州柴贵友。

赵隆见到柴贵友时,柴贵友第一句话便是:“赵将军,本郡乃是文臣,不似燕霸州、段定州知兵,如今契丹果然背信入寇,雄州存亡,便全赖将军了!”

“大人,下官……”赵隆欠身抱拳,正待谦让几句,但柴贵友却已是心急如焚,打断道:“将军不必谦让,此前唐都承过郡,便曾与本郡私下说过,他说赵将军乃是西军名将,田侯素所爱重者,将来万一有事,嘱咐本郡要多多倚重。如今看来,唐都承所说,正为今日啊。”

他一面感叹,一面又忙不迭的问道:“赵将军,如今该要如何处置?方才胡巡检来报,道是将军已与契丹交过锋了?不知胜负如何?来的契丹有多少人马?是何人领兵?”他口中的“胡巡检”,乃是雄州巡检胡玄通,统率的是雄州的另一支武装力量,平日专责捕盗、治安、缉私。宋初与契丹交战,河北沿边有些巡检麾下,兵强马壮,令契丹付出惨重代价,甚至连禁军亦有所不及。不过如今承平日久,这些巡检自然无法与立国之初相提并论。

听见柴贵友这一连串的问题,赵隆只觉一副沉甸甸的担子压了下来。此时他也无法多说什么,只能默默承担下来。欠身回道:“回大人话,今日在白沟,下官碰上的,是契丹的远探拦子军……”

“远探拦子军?!”柴贵友立时脸都白了,旋即不敢置信的望着赵隆:“将军没看错?胡巡检说将军只带了十个人,难不成……难不成将军击败了远探拦子军?”

赵隆只觉得喉咙一阵发干,“回大人,确是远探拦子军。下官与他们隔河交锋,死了一名亲兵,也射杀了一名辽人。”

“果真?!”柴贵友盯着赵隆看了半天,半晌才缓缓点了点头,苦笑道:“看来是真的了。如此说来,雄州要面对的,是辽军主力。”

赵隆低下头,在这位之前还幻想辽军主力会攻向定州的知州头上,又泼下一盘冰水,“依下官看来,这些远探拦子军黑衣黑甲,多半是契丹北枢密副使耶律信的部下!”

柴贵友又呆了一下,苦笑着摇了摇头,过了好一阵,方低声问道:“赵将军,你说,咱们守得住么?”

赵隆愣住了,抬起头来。

便听柴贵友又道:“罢了,罢了,不该问。反正守得住也要守,守不住也要守。”

“大人说得极是。”赵隆沉声道:“雄州乃河北门户,无论如何,必须坚守。”

“赵将军说得是,虽说这是扇四面漏风的门户,不过,好歹也是个门户。”柴贵友自嘲的苦笑了一声,“那赵将军说吧,该如何办法?明日一早,契丹的先锋,便该到易水河北了。这易水北边,还有容城、归信二县,又该如何是好?”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赵隆身上了。

赵隆也是苦笑了一声,“大人,容城、归信二县,如今恐怕只能信任诸葛大人与任大人了,容城驻扎着属下的第二指挥,归信驻扎着第四指挥,各有五百禁军,缨城自守,仍堪一战。”他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以下官之见,如今头一件要紧之事,除派人向朝廷报急外,便是要分派人马,巡查关北,拆毁易水上的桥梁,将关北至易水之房屋树林全部烧毁,水井投毒,人畜迁入城中。城门要加派人手,昼夜看守,不让百姓接近,城中要实行宵禁,百姓哪怕生火做饭,也要在规定的时间内,不得随意举火,晚上更是严禁举火,城内水井,易着火处,都要遣人看守,如今人心惶惶,辽人在城中必有奸细,若为其所乘,大事去矣!”

“说得不错,说得不错。”柴贵友连连点头。

“第二件,颁下告示,往来商旅,全部进城,不得南下。违者斩!”

柴贵友不解的望着赵隆:“这却是为何?”

赵隆解释道:“契丹已近,我军虽依水设寨、拒河而守,但难策万全。依下官之见,未必挡得住辽人渡过易水。便如大人所言,雄州不过是一四面漏风的门户,我们得做好辽人留下小股兵力将我们困在城中,大军却绕道南下之准备。以过往战例而言,这等事甚多,因此商旅南下,再快也跑不过契丹人,路上必为契丹所劫,反而以其货物资敌。况且我们也不知道其中究竟有没有奸细。最要紧的,是怕南下的商旅,阻住官道,不利于援军前来。”

“原来如此。”柴贵友点点头,“既然如此,便照此办理。”

“第三件,胡巡检的部下,请大人下令,让他听下官指挥。此外,城中兵力不足,禁军不敢私自募兵,请大人下令,募集勇壮能战之士,充入巡检,协助守城。并择本州胆大机灵之善走百姓,往来容城、归信,探查敌情。”

“好。此事本郡让胡巡检去办。”

“第四件,请大人下令本州乡村百姓,皆就近迁入本城或归信、容县,及张家、木场、三桥、双柳、大涡、七姑垣、红城、新垣八砦,粮食、牲畜,尽量带走,不能带走,亦要烧掉……”

赵隆的话没说完,柴贵友已经大声苦笑起来。他疑惑抬头,却见柴贵友摇头道:“此事却依不得赵将军。”

“为何?这是……”

“本郡知道,此乃是坚壁清野,疲敌之策。”柴贵友挥挥手打断他,涩声道,“但将军可知道,河北承平百年,本州有多少富民?这些富民又有多少家产?官府若烧他家粮食,他们又如何肯依?本州邻近夷狄,民风尚武,百姓家藏刀弓,素称难治。本郡不想还未与契丹交战,便先与百姓打起来了。”

“可即便不烧掉这些粮食,契丹来了,也会被抢……”

“百姓不会听你这些的。只要此刻未被契丹抢,他们便会心存侥幸。而且,契丹人抢了他们的粮食,他们恨的是契丹人;若是官府抢了他们的粮食,到时候,他们怨恨的便是朝廷——这些人便是迁进城中,谁能保他们不怀怨勾结契丹?赵将军,这天下,多的是只顾自家家产,一点儿也不在乎忠君爱国、华夷之防的有钱人。”柴贵友望着赵隆,又道:“况且,契丹人去抢他们,不是自己的子民,若有反抗,便行屠戮,赵将军,你能让本郡下令去屠戮治下子民?”

“这……”赵隆也知道自己断然下不了这个手,一时亦无言以对。

“若是不能,那便是了下了这个令,亦是无用。”柴贵友又道:“本郡会颁布告示,晓喻百姓。但来与不来,听其自愿。”

“也罢。”赵隆知此事亦只能如此,当下便抱拳欠身,道:“如此,下官便先行告退,且去安排防务。”

“如此,有劳将军了。”柴贵友也抱了抱拳,见赵隆正要退出去,忽然间想一事来,忙又叫住赵隆,道:“赵将军,还有一事……”

赵隆一愣,停住脚步,“请大人示下。”

“是关于今日白沟驿之战。本郡会传出话去,今日将军率亲兵在白沟驿,以少胜多,大破辽军,射杀辽军九名,伤敌十余名。将军回去后,将今日去了白沟驿之亲兵姓名报给本郡,凡今日出战之亲兵,每人赏缗钱一贯文!战死的那一位,除朝廷怃恤外,本郡另赏缗钱二十贯文、绢四匹!”

“这……”赵隆定定的望着柴贵友,一时十分为难,他从军以来,从来不在战报上做假。

柴贵友似是明白他的心思,又解释道:“如今人心惶惶,本郡不得已,欲借此来激励士气!”

赵隆迟疑了一下,终于欠身答道:“下官遵命。”


四月八日这天晚上,是赵隆的不眠之夜。

他往来于雄州与易水南岸的两座水寨之间,调派人手,布置防务。一面还要派出探子去打探各处消息,又要分出精力来,给雄州新募的巡检部队分配兵器。好在雄州巡检胡玄通是个精干之人,半个晚上,他就募集了三百人——这三百人都是雄州本地人,多是各地忠义社的,个个都精习武艺弓马,有几十人还骑了自家的马来,这只生力军的加入,的确令赵隆高兴了一阵。只是这些人毕竟不知战阵,赵隆叫曲英从武库调出三百架弓,九千枝箭,发给他们,将没马的安置在雄州城墙上,协助守城,有马的几十人则令他们跟了胡玄通,听候差遣。

可即便是这样的,他的兵力还是不够。他麾下原本便只有三千人马,其中又有两个指挥,三分之一的人马,分别驻扎于容城与归信。兵力捉襟见肘,赵隆也意识到,要想守住雄州,扼住易水不令辽军轻易渡河才是关键。因此,他在易水边的两座水寨内,各布置了一个指挥防守,自己亲领营中马军与亲兵策应,以此构成第一道防线。

但情况怎么看都无法让人乐观。

易水并不是什么天险,在下游还能行舟,然而在雄州境内的易水,水深流急,河面狭窄,不能行舟,大宋水军无用武之地。而辽军在河对岸,仅凭弓弩就可以直接攻击水寨。两座水寨都是木寨,他害怕辽军火攻,不敢在水寨内屯放火器,可寨中又无法安放床弩,如此一来,他们也只能靠普通的弓弩与辽军作战——这不过是相当于两个固定的大阵。寨中的禁军,士气低落,人怀恐惧。直到柴贵友大赏今日白沟泽之战的消息传来,水寨中的气氛,才又变得活跃一点。

到了后半夜,去往归信的探子渡河回来,带来的消息让赵隆更加心情沉重——辽人的先锋,已经将归信县城围了个水泄不通。探子坚称他看到辽人营寨相连,至少有上万人马。而且有许多的步军!这些契丹步军如今正在归信城外,打着火把,连夜伐树,并且有大批的工匠在制造攻城器械。

这让赵隆实在无法相信。他将他负责情报的行军参军韦荣儿叫来,令他亲自渡河前去打探。但心里面,他却已经相信那探子所带回的情报。他隐隐的感觉到辽军的这次南犯的不同寻常,然而他却无法分辨是否如此——这雄州城里,没有人真正经历过辽国南犯。

也许这就是辽人与西夏人不同的地方。

赵隆原本早已打定主意绝不分兵去救归信。但当真正听到探子带回的消息,他又犹豫起来——归信城中,有他的五百部下!

领兵去救归信,的确是冒险,有可能就此被辽军歼于归信城下,导致雄州不战自破。但若让辽人从容攻下归信,他们便可以以归信为据点,来进攻雄州,将来要想守住雄州,就更加困难了。

他一直犹豫到天明,也没有拿定主意。而从容城却传来了更坏的消息——容城降辽了!

容城降辽的具体情况,直到四月十日的中午,才打探清楚。他的第二指挥使江守义在辽军抵达城下之后,就杀了容城知县,打开城门,降了辽人。肩负监军之责的军法官李月,也一道降了契丹。这件事情在雄州的禁军中造成了极坏的后果,一面是柴贵友、胡玄通等人隐隐流露出来的猜忌与防范,另一面是恼怒的杜台卿几乎变得歇斯底里,他下令将他的卫队派到每个指挥的虞候身后监视,又命令彻查军中与江守义、李月往来密切之将士,一时之间,雄州之内,人怀猜忌,上下相疑。

赵隆明知这样是军中大忌,但他亦无计可施。江守义乃是他一手提拔的,即便是他赵隆,也是怀疑对象。他若再敢替这些通辽的疑犯说话,休说杜台卿不会听他的,柴贵友只怕就要解除他兵权了。

另一方面,这两天的时间,一水之隔的归信城,战况之惨烈,让人揪心。

围攻归信城的,是三千契丹骑军与八千渤海步军,还有大量的汉人工匠。辽军连夜造出几十架云梯、十几架撞车,自九日清晨开始,就对归信城发动一波一波的猛攻,归信知县任傅良平日治民,素怀恩信,此时亲冒矢石上城墙指挥守城,赵隆的第四指挥半日之内,阵亡过半,指挥使、副指挥使、虞候全部战死殉国,任傅良斩了前来劝降的辽使,又将自己未满三岁的独生幼子扔下城墙摔死,以示必死之意。兵力不足,他就强征城内十六岁以上男女,全部上城墙守城。归信县城墙内外,死尸横积,但辽军上万大军,攻了整整一天,伤亡了一两千人马,归信竟然就是攻不下来。

九日晚上,任傅良又募集了三百死士,在夜色掩护下,从城中地道出城——这归信地道据说乃是名将杨延昭所建,出城之后,直达辽军阵后。这只奇兵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夜袭辽营,将辽人辛苦造好的云梯、撞车,烧了个大半。又有十余人分道奔出,前往各处求援。

前来瓦桥关求援的两名死士,在柴贵友与赵隆面前声泪俱下,苦求一日,见二人并无发兵之意,两人不顾柴贵友与赵隆阻拦,一人继续南下求援,一人竟然又游过易水河,要与任傅良同生共死。就在易水北岸,赵隆眼睁睁看着他死于辽军拦子军箭下。

到了十一日,归信的战况更加惨烈。

辽军后继大军陆续赶到,归信城外,旌旗遍野。辽军运来两尊火炮,四架抛石机,还有自容城缴获的大量震天雷。隔着易水,赵隆都能听见归信火炮发射时的轰隆声,瓦桥关内外,气氛凝重,每个人都铁青着脸,心事重重。归信的每一声炮声,都象是打在了瓦桥关守军的心头。直到日落时分,炮声终于停下,每个人的心都沉到了深渊之下。

果然,入夜之时,赵隆接到斥侯的报告——归信陷落。辽军用火炮轰开了城门,而江守义与李月带辽军找到了雄州地道的出口,辽军两道大入,任傅良率军巷战失利,自刎于县衙之内。辽军旋即纵兵大掠,归信一城,几成人间地狱。


绍圣七年四月十一日晚子时左右,雄州瓦桥关易水北岸,一只百人左右的契丹骑军高举着火炬,疾驰而至易水北岸列阵。

瓦桥关水寨,角声大作。战火,终于烧到了瓦桥关!

一队队武卫二军三营的禁军将军列队而出,张开弓弩,对准了对岸的契丹人。守卫水寨的指挥使迅速的登上望楼,等待着策马而至的赵隆的将令。

北岸,一位黑甲骑士越阵而出,张弓搭箭,嗖地一声,一枝绑着书信的羽箭,正中一座水寨的寨门。

赵隆的一个亲兵看了赵隆一眼,驱马朝着落箭的寨门驰去。

那黑甲骑士策马来回踱了两步,目光落在赵隆的身上。

“足下可是赵隆赵将军?”这黑甲骑士竟然说得一口纯正的汴京官话。

“你是何人?”赵隆驱马上前两步,高声反问。

“在下大辽先锋都统韩将军帐下远探拦子军队帅萧吼,奉令前来下书!”

“下书?!哼!”赵隆望望萧吼,又望望取过书信驱马回来的亲兵,忽然大喝一声“驾”,朝着那亲兵策马疾驰而去。他一把夺过亲兵手中绑着书信的羽箭,调转马头,回到本阵,抬眼望着萧吼,高举手中之箭,高声道:“此物便是萧将军所下之书么?”

“不错!所谓识时务者……”

萧吼一句话方说到一半,便见赵隆已摘下弓来,将那羽箭搭在弓上,弓弦响过,一枝羽箭朝着自己射来。他心中一惊,慌忙侧身闪避,却听赵隆高声说道:“请萧将军回复韩宝将军,这便是赵某的答复!雄州在此,尔等若有本事,只管来取!”

3

同一天。

定州,北平寨。

定州知州、飞武一军都指挥使段子介率着一众参军、幕僚,登上北平寨的敌楼,眺目东望,观察着东北形势。在北平寨的东面不远,就是保州城,而东北方向,则是广信军治所遂城。北平寨与保州、遂城正好构成一个三角形,当年真宗皇帝之时,这三座要寨中,都屯集了重兵,皆由名将驻守,形成对契丹的第一道防线。

但如今形势却大不相同了。

当年赫赫有名的“铜梁门、铁遂城”[梁门指的是安肃军安肃县,因五代后周时安肃县称为“梁门口砦”。],乃是沿边雄镇,将领都是田钦祚、杨延昭一流的人物,一城之中,骑兵多则七八千,少亦不下五千之众,兼之城寨险固,契丹至此,虽有十倍之众,亦无能为力,每每大败于城下,不得不绕城而走。

而百余年后,城虽依旧,然诸城之兵,多者不过三千,少则仅有数百,领兵之将,皆寂寂无名,最大不过一致果校尉,官卑者甚至只是区区从八品的御武校尉!

这一切,让段子介无法再信赖当年的“铜梁门、铁遂城”。

他是在两天前,也就是四月九日接到的战报——四天之前,四月七日,辽军突然犯境,一路突破沿边城寨,当日便将遂城围了个水泄不通。而仅仅一日之后,辽军又出现在北平寨,强攻北平寨,北平寨寨主御武校尉李浑率众坚守,不料辽军只攻了半日,呼啸而来,便又呼啸而去。待到段子介接报,亲率麾下两千骑兵赶来增援,辽军已经走了两天了。看样子,多半是趋保州去了。段子介感觉到,飞武一军的大半个辖区,已是烽火遍地。

“契丹究竟来了多少人?可知道主将是谁?”段子介朝着东面与东北面看了半天,只见到处都是滚滚的浓烟——那自然不可能全是烽火台的,大多倒是辽军扎营做饭或者故意纵火的痕迹。这让他心情顿时恶劣起来。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李浑,李浑忙回道:“定州[指段子介,宋人习惯以官员所任知州之州名为其代称。],此番犯寨的辽狗,应当不足三千。全是黑衣黑甲,看起来象是耶律信的部众……”

“耶律信?”

听到这个名字,北平寨的敌楼之上,立时沉寂下来。段子介回头扫视麾下诸将,除李浑等廖廖数人外,眼见着众人脸上皆有惧色,他心中一动,故意高声笑道:“若果真是耶律信,我定州无忧矣!”

“大府[本为宋时对“帅府州”知州之尊称,因段子介兼任飞武一军都指挥使,故有此称。],这是如何说?”几个参军立时七嘴八舌的问了起来,“段大人,这耶律信可是契丹第一名将啊……”“是啊,段大人,耶律信乃是契丹北枢密副使,契丹南犯,耶律信统率的,必然是契丹主力,如此我定州……”

段子介面朝众人,举手止住众人,笑道:“诸君,诸君……”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齐齐望着段子介。

段子介笑道:“诸君所言,皆有道理。然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众人连忙欠身抱拳道:“愿听大人赐教。”

段子介点点头,笑道:“诸君可听说过一句话——天下根本在河北,河北根本在镇、定[镇州,即真定府。]? ”

一名参军点头应道:“此乃前朝宋景文公[即宋祁,乃仁宗朝名臣,曾经做过定州知州。]所言。”

“不错!镇、定控太行之险,绝河北之要。由此举兵西顾,则太原动摇;兴兵而北,则范阳震慑!据此历清河、下平原、逾白马,则汴京以北,皆为马迹踏遍矣!镇、定即古之鲜虞、中山、钜鹿之所在。晋得此,霸春秋;赵得此,雄战国。汉高由此平卢绾、斩陈豨;唐天宝之祸,以镇、定不能守;至五代之弱,据镇、定亦足以拒契丹、全河北。我镇、定二州,既有关山险阻、林寨屯田限隔敌骑,又有河漕可通商贾,况西与河东不过一径之隔,河东士马,东下井径,不百里可至。”段子介慨声而谈,举鞭四顾,高声道:“诸君请看,我大宋百年经营,林寨方成,耶律信若果然举大兵而临镇定,纵有百万之众,契丹骑多步少,他又要如何列阵?我定州城高池深,真定、河东援军,二、三日之内可至。我兵虽少,据城而守,绰绰有余;彼兵虽多,除了堵塞道路,又有何用?援军一至,内外夹击,一战可定。”

“是以本郡便怕他来的不是耶律信,若真是耶律信,正是助吾辈封侯!但耶律信并非一勇之夫,本郡敢断言,遂城、保州、北平寨所遇之辽军,绝非契丹主力!契丹主力,要么由雄州南下,要么自高阳关南下,耶律信调出一两万人马,以两三千人为一队,打着他的旗号,一是为了迷惑我们,一是为了牵制我镇、定之兵。本郡若以为契丹主力在此,则必然龟缩于坚城之内,不敢出城,使我诸城寨陷入各自为战之苦境。他们便可以四处攻击试探,能取则取,不能取亦使我军不敢轻易出寨。”

“诸君!”段子介环顾众人,厉声道:“吾辈华夏贵胄,岂能让契丹如此轻我?!契丹军势虽盛,然亦不过黔之驴。其不能取镇、定,则不能取河北。纵然过高阳、雄州南下,他们连我真定府、定州都无能为力,又焉能突破大名府防线?其必败可知。如此不知大势、穷兵黩武之国,虽强必亡。诸君欲封侯否?!”

众人听他这一番分析,士气大振,一齐躬身道:“愿听大人差遣。”

“好!”段子介点点头,道:“本郡奉圣命守定州,守城是吾责,护民亦是吾责!契丹以为我军不敢出城应战,残虐我百姓,辱我甚矣!本郡将留两千步军与贾通判,令其坚守定州。本郡要亲率马军、本州巡检,东援保州。诸君凡善骑者,与本郡往保州;不善骑者,助贾通判守州城,同心协力,戮力报国!”

便听众人轰然应道:“同心协力、戮力报国!”


四月十二日,清晨。

雄州瓦桥关。

这个清晨简直称得上是明媚清新。赵隆登上雄州城楼,极目远眺,还可以看见树叶与草茎之上,晶莹的露珠一滴一滴的反射着朝阳的光芒。在瓦桥关的两边,一片片水田里的青苗,青翠青翠的,象是又长高了几寸;纵横相连的池塘、沟渠中,一圈圈的水波荡漾,那是小鱼已经开始在水面下争食了。

如果不是那一夜之间遍布易水北岸的辽军的话,这样的早晨,即使是赵隆这样的武人,也会禁不住想要附庸风雅,填上一曲曲子词,找来歌妓清唱。

但此刻的赵隆,却殊无这份雅兴,只是浓眉深锁,观察着对岸的敌情。

他素知韩宝之名——那是辽国中,名望仅次于“两耶律”的名将。人人都说韩宝勇猛过人,当世无匹,但赵隆未及领略他的勇猛,却已先领教了他的谨慎与小心。

从天色方明之时开始至今,韩宝已经对两座水寨发动了两次试探性的攻击。

第一次是两三百名渤海步兵,躲在一块块高达近丈的木板后面,分成两队,缓缓推进到河岸,隔河朝两座水寨发射火箭。赵隆一面下令水寨守军用弓弩还击,一面赶紧派人送去两车猛火油,二三十名臂力出众的禁军将一罐罐装满猛火油的陶罐掷向辽军,水寨守军趁机发射火箭,猛火油遇火即燃,顷刻间便将辽军的木盾烧了个干净。

这次进攻被打退还不到一刻钟,韩宝又马上发动了第二次进攻。这次他派出了百余名汉军与三百余契丹骑军,绕至易水上游距西水寨约四里左右。那些汉军背了两架简易云梯,还有十来块木板,到了河边,将云梯一倒,架在河上,木板往云梯上一铺,转眼之间,就搭成了两座木桥。三百余名契丹骑军,踏着这木桥,渡过易水,出现在瓦桥关的西面。他们熟练的操纵着胯下的战马,分散着穿过池塘、沟渠、稻田,想要配合着正面恰到好处再度攻出来的友军,夹击西水寨。

赵隆连忙下令胡玄通点了三百善射的巡检出城助战。他让这三百名巡检都带上强弓劲弩,分成五十人一队,各带木盾,自由作战。这些巡检都熟知地形,穿行于水田池塘之间,来去如飞,结阵方便。见着辽军,不管是塘坝水田,都是迅速结阵,一顿乱射。那三百契丹骑兵进则无法结阵,战则陷于水田池塘之间,近身不得,只能远远射箭还击,骑着高头大马,反而成了活靶子,混战一阵,那边韩宝看着占不了便宜,便鸣金收兵。赵隆也不敢穷追,见好便收。

此后,便是快半个时辰的宁静。

赵隆心里很明白,前面的两次进攻,只是韩宝在试探对手的能力。

传闻当中,韩宝一旦发起进攻,便有如雷霆万钧一般自九天劈下,无论面前是什么,都会在他的一击之中,涤荡干净。

赵隆右手紧紧握住佩剑的剑柄,双目凝视着对岸——无论韩宝有什么本事,他都已经准备好了,他镇守的这雄州,就要学那惊涛骇浪中的礁石,纵是风浪大作之时,能将礁石完全淹没,但是,只要它一退,礁石依然在此!

嘭!

嘭!

嘭!

来了!赵隆在心里说道——易水对岸,战鼓之声,隆隆擂起。紧接着这战鼓声传来的,竟然是群马踏过地面的轰隆声。

站在赵隆身旁的杜台卿惊讶的张大了嘴,忍不住问道:“辽狗疯了么?韩宝想做什么?他们在河对岸冲锋?”

连赵隆一时之间,也搞不清韩宝想要做什么——他总不至于疯狂得想让麾下的骑兵纵马跃过易水吧!

他瞪大眼睛,看见一队队的骑兵踏着鼓声,冲到河边,旋即勒马急转,便在此时,只见从那些契丹骑兵手中,挥出一坨坨黑色的物什,飞向河边的两个水寨!

“不好!”赵隆与杜台卿几乎是同时叫出声来,两人惊恐的对视一眼,赵隆马上转向一个行军参军,高声喊道:“是猛火油!猛火油!”他话音未落,后面的契丹骑兵已经向着两座水寨射出一轮漫天蔽地的火箭,顷刻之间,两座水寨燃起了熊熊大火。水寨之中,一片慌乱。

赵隆尚在权衡水寨是否还能坚守——几乎没有片刻间歇,突然之间,对岸角声齐鸣,一队队汉军抬着几十架简易云梯、背着木板,朝着易水冲来。他们旁边跟着上千名渤海步军,一面向前冲锋,一面朝着河对岸漫无目的射箭,掩护着汉军。

“撤!撤!让水寨的孩儿们撤回关内!”赵隆这时再也不敢犹豫,一面声嘶力竭的高喊着,一面冲下城楼,大声喊道:“马军上马!出城迎敌!马军上马!”

但赵隆的马军并没有来得及出城接应,他还没跑下城楼,就被杜台卿死命拽了回来。

就在转瞬之间,城外的局势已经崩溃,契丹骑兵源源不断的涌过易水,两座水寨的守军溃不成军,四散逃窜,被契丹人撵在屁股后面追杀,他们中的很多人甚至忘记要向瓦桥关逃跑!而水寨因为无人救火,眼见着就要烧没了。

他看见萧吼高举着一面“韩”字将旗,疾驰至关下,勒马急停,一把将将旗插入地中,抬头高声喊道:“赵将军!我家都统让我前来回复将军——雄州在此,我们来了!”

这是赵隆从军以来,所受到的最大羞辱。

但此时,甚至连这样的羞辱也已经不算什么。辽国既然已经渡河,他就陷入了必须缨城自守的境地。他的耳边,分明已经听到了载着火炮的马车辗过官道的吱呀声。而最重要的是,三军不可夺气——可是,瓦桥关自他赵隆以下,在韩宝这样的打击下,的确已经气夺!

难道这就是我要尽忠的地方么?!望着城下趾高气昂的萧吼,赵隆轻轻按住已经将箭搭在弓上了的杜台卿——那里在射程之外。

“杜大人,借一步说话。”

4

辽军渡过易水、夺了宋军的两座水寨后,却并没有马上攻城,而是夹河列阵,好整以暇的垒灶做饭起来。韩宝再次向赵隆展示了他的谨慎,他不仅派出了两队骑兵在瓦桥关两面游弋,还派出了数千汉军,在城外砍树挑土,填平附近的水田。

赵隆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他占尽优势,却依然连半点机会都不肯留给自己。

午后,赵隆终于有机会第一次在实战中见识到火炮的威力。

五门火炮,每门火炮都由四头骆驼拉动的驼车装载,除了对道路有所要求外,若论行军速度,较之寻常马车,毫不逊色。除了拉载五门火炮的驼车外,同行的还有十余驼车辎重,而护卫这五门火炮与二十五名炮手的,是上千余名契丹精锐骑兵!这支火炮部队,看起来不象是韩宝的麾下,更象是一支独立成军,协助韩宝作战的部队。他们渡河之后,在距城约两里左右的地方,卸去挽具。赵隆看着他们将长达五六尺的铜炮,从驼车上推下来——原来每辆驼车上的火炮,都已经事先装在一个炮架之上,这种炮架,赵隆曾经在河间府见过,都是由坚木制成,装有四个轮子,便于移动。但远远看来,辽人的炮架,与大宋神卫营的不同,神卫营的炮架较高,火炮可以上下调整角度,据说如此,发射之火炮能更加精准。而神卫营的炮手,随身也都会带着规尺,以计算发炮之远近。

但赵隆所见的这些辽军炮架,却极其低矮。他远远看见那些辽人炮手比划半天之后,方将五门火炮推到各自的位置。然后,让他大惑不解的是,辽人并没有马上发炮,竟然在火炮后面挖起坑来!

这却是赵隆从未见过的。

他并不知道辽军的这五门火炮,与他在河间府所见之宋军火炮,形制其实大不相同——宋军在河间府有大小火炮二十五门,射程远近各不相同,然而全是后装子母铳炮,每门炮配有三到五个子铳,事先将弹药装于子铳之内,作战之时,火炮便可以连续不断的发炮。而其弹丸以铅子为主,一炮发出,铅丸成百数十,人畜中者立死,要的便是杀伤范围大。而辽军这五门火炮,却是专门设计出来攻城之用——整个大辽国,这样的火炮,也就此五门,再多一门都没有了。

辽国设计、铸造这五门火炮的人,叫做韩守规,乃是一个辽国汉人,韩家世代都是辽国军中的工匠,韩守规之父因为相貌俊秀,被一个亲王看中,做了男宠,韩家因此显达。韩守规三十岁时,也就是熙宁十一年,被选中派往汴京白水潭学院格物院留学,他本就天性聪慧,兼之留学之前,在辽国曾经设计兵器、规划水利,甚至还主持过修建宫殿,因此在白水潭留学之时,实是如鱼得水。虽说格物院凡与兵器研究院有关之学问,对辽国学生都有所防范,但是学院到底是学院,如火炮之设计原理这些,本也不是多深奥的东西,况且,石越惩于他那个时空中的明代初期为了防止火炮技术泄露,采取秘不示人的方针,最终却是导致后继人材匮乏,成为至明代中叶,火炮便已落后于西方的一个重要原因,因此极力反对敝帚自珍的方针,而是力倡鼓励民间习学——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石越对白水潭格物院之影响,无人可及,而在这种政策之下,对于韩守规这样的聪明人来说,了解火炮火器之奥秘,那实在是极简单之事。相关的书籍处处皆是,而他的同窗好友,更是多有在兵研院当差的。韩守规在白水潭读了五年书,回国之时,箱中便已经装了他自己设计的十几种火器图纸。而那时,辽国已经开始暗中仿制火炮有时了。待到韩守规归国,辽国仿制火炮便是一日千里——辽国坐拥幽蓟之地,治下拥有汉、渤海两个文明高度发达的民族,无数技艺出众的工匠,又有铁矿、铜矿,其冶铁、冶铜之技术,相比宋朝,可以说在伯仲之间。一旦有了韩守规的头脑,在火炮技术上,辽国较之宋朝,差的就只是经验的积累了。而偏偏韩守规本人,同时又正是一个天才的工匠!

如他铸造的这种“神威攻城无敌大将军炮”,采用了宋朝赵岩设计的克虏炮为原型,有准星、照门、炮耳,管壁较厚、倍径较大,但却又做了专门的改进,这种火炮,每门重达八百至一千斤,比宋朝最新型的克虏炮要重上一倍,与宋朝兵研院现时喜欢设计子母铳后装炮不同,韩守规采用的是前装弹药,所用的弹丸,乃是大如小斗的石弹!这“神威攻城无敌大将军炮”,一炮发出,声震数里,后坐力极大,炮手点火之后,若不及时躲进土坑,难免不被震伤。而其威力之大,称得上是前所未有的攻城神器。辽帝耶律濬甚至亲自赐名由这五门火炮组成的部队为“大辽神威军”!

这些内情,自非赵隆所能悉知。

事实上,他连“韩守规”这个名字都从未听说过,也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大辽神威军”。他对火炮的最主要认识,来自于河间府的一次演习试射,那一次,附近军州的主要将领都受邀前往,亲眼看着二十余门火炮齐轰,实是赵隆有生以来所见的景象中,最受震撼的一次。这远不是他在讲武学堂时看到的那几门教学用克虏炮可以相提并论。

然后便是昨日……

然后,便是今日!

大约在申初时分,便听到几声巨大的轰隆声猛的响起,辽军终于开始发炮攻打瓦桥关。


辽军的第一轮炮击发出的巨响,惊得瓦桥关内的牲畜马嘶牛鸣,四枚石弹越过城墙,砸落城内,一枚石弹正好砸在离城墙不远的一座房屋上面,斗大的石弹落下,顷刻间就砸塌了半边屋顶。还有一枚石弹打在了城墙上,站在赵隆旁边的曲英咂了咂舌,从城墙上探出半个身子去看了一眼,嘴里立刻骂出一连串连赵隆都闻所未闻的粗口来——原来这城墙竟被这石弹砸出个数寸深的大坑来!亏得瓦桥关当年修筑之时,垒土是花了工夫的,要是一般小城,只怕挨得这一炮,城墙马上就得塌一块。

赵隆也是目瞪口呆,他原本以为辽人的火炮,与河间府的火炮差不多,或者充其量也就是七梢炮那样的威力,因此早已准备了布幔、皮帘等守城之物应对。他正在发愣,已听曲英在旁边骂道:“乖乖,赵大人,这玩意靠布幔、皮帘只怕耐不住。”

连杜台卿也忍不住骂道:“枢密院那群王八蛋,难怪他们在大名府要修石墙!赵大人,这该如何办法?”

“曲三,先让大伙将布幔、皮帘撑出去!”赵隆吩咐着曲英,一面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信心一点,“让胡巡检去城中,令城内军民,不得惊慌,小心躲避矢石。”说到此处,他故意提高声音,大声道:“瓦桥关坚固着呢。大家放心,这几块石头,砸不垮这城关!”

目送着曲英高声领命而去,赵隆转过身来,望着杜台卿,问道:“杜大人,上午所说之事?”

“你说现在就?”杜台卿惊讶的望着赵隆。

“我们去见柴大人罢!”赵隆望着杜台卿的眼睛一会,转身便朝雄州州衙走去。

身后,辽军又开始了第二轮炮击。


“开什么顽笑?!”雄州州衙,柴贵友瞪大了眼睛,望着赵隆,“诈降?!”他转过脸望着杜台卿,“难不成你也疯了?”

杜台卿默默不语。赵隆涨红了脸,道:“柴大人,这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什么没有办法的办法。”柴贵友摇着头,道:“不成!不成!雄州守得住便守,守不住,咱们三个便一道自刎尽忠。诈降,成了还好。万一没成,到时候就算再想死,也不得干净了。”

“大人若只是顾忌此事,那下官倒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柴贵友狐疑的望望赵隆,又望望杜台卿。

“到时候便说下官与杜大人绑了大人献城,如此,纵然失败,亦不损大人清名。”赵隆是真的豁出去了,在这里,他不必再掩饰他的绝望。

“这……”

“柴大人,不得万不得已,下官不会出此下策。”赵隆高声道:“大人若是不信,不如上城楼看看,辽军五门火炮架在两里之外,发石如斗,易水南北,精骑数千。下官若是出城野战,无异于驱羊攻虎,自取败亡。想要缨城自守,城中却无一物可以阻着辽人的巨石,无一器能攻得着两里以外的辽军火炮!大人不是不知,我雄州城内,无论抛石机、床弩,能射到一里以外,便算是利器了!便这么着干等着挨打,早则今晚,迟则明日,这城墙总会被轰塌一块,辽人若是运气好一点,一炮轰中城门,那只怕连今晚都等不着!”

“如今之策,惟有诈降。辽人素来轻我,下官见韩宝用兵又谨慎,爱惜士卒性命,我们如今穷途末路,向其请降,他们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到时,若能说动辽人,允我出城请降,我便择数十死士,骑快马,暗藏霹雳投弹、火药,伺机而动,无论是与韩宝同归于尽,或能拼得一命,毁掉辽人火炮,辽人都必定士气大挫,雄州亦能赢得喘息之机,等待援军前来。”

“纵是辽人不让我出城请降,我们为表诚意,派去人质。他们既知我今晚将降,戒备必有所放松。今晚我亦可择死士数百,由城内地道出城,偷袭辽军,杀他个措手不及。若能除去辽军火炮,自是万幸。纵然一无所得,咱们也拖了一日时间,也是便宜。”

“人质?这辽人火炮,真的如此厉害?”柴贵友忍不住问道,他听赵隆所说,哪里是诈降,分明是孤注一掷。他口里问着话,眼睛却是望着杜台卿——在他的心里,他是信任杜台卿多过信任赵隆的。容城之鉴不能不防,万一赵隆是想要弄假成真……

杜台卿沉默了好一会,方沉声道:“柴大人,你也上城墙看一眼罢。”

自从昨天晚上辽军兵临城下以来,柴贵友还没有上过雄州的城墙——他一直都躲在州衙之内,念佛颂经。


北平寨至保州的路上。吴家口铺。

段子介勒马停在吴家口铺的入镇路口,望着眼前的残垣败瓦,沉默了半晌,突然破口大骂:“贼辽狗!莫叫本郡遇上!”这已经是他一路上,所遇上的第三处村镇,处处皆是一般景象,不仅人畜无遗,连房屋都烧得干干净净。

“段大人,斥侯只找到四五具尸首。”一个行军参军在前头听了斥侯的报告,回来禀报:“这吴家口铺原本有两百多户人家,男女老幼算在一起,该有上千人口,看来都是被辽狗掠走了。”

“押着这许多人,他们走不远。”刚是一路上他们所遇的三个村镇,加起来,人口便是上两千。段子介执鞭沉吟,转头望向身旁的北平寨寨主李浑,他早知李浑之名,知道他曾是大宋精锐骑军的护营虞候,又是殿前侍卫班出身,如今北平寨战略地位远不如从前,留在北平寨实是大材小用,而他来定州,时间不算太久,现今正是用人之际,因此才特意带着身边,正是为有所倚重。此时他心中犹疑,本待想问李浑,但旋即改变了主意,转头望着自己的参军们:“诸君可有何想法?”

段子介身兼飞武一军都指挥使,因两府深知定州之紧要,因此定州辖下,除军直属部队外,尚有一步营一马营——若是再迟上个一年半载,定州甚至还会有装备火炮的神卫营进驻。而此番率军东援,他带走了马营近一千八百名骑兵,以及军直属部队的大部——包括一个指挥的骑兵、一个指挥的辎重兵,以及随他而行的护军虞候与几十名执法队,此外,还有定州巡检麾下的三百巡检,总兵力超过三千人。而随行之武官也不少,虽然军副都指挥使被他打发回定州守城,但军都行军参军,他却不能不带在身边,还有七名军行军参军,他带了四名前来,一名是掌粮秣的行军参军——这是免不了的,按例此职兼任军直属辎重兵指挥使,其他三名,一位掌情报地图,两位掌作战、训练之职。此外,他还带了一名书记官、两位军医……这些武官,都是从七品的翊麾校尉、翊麾副尉。更不用说他的都行军参军以及马营都指挥使,还是堂堂致果校尉!

近二十年的宦海生涯,的的确确让段子介变得更加细心。他到定州虽然不久,但已经明白,河朔禁军是一个论资排辈的地方,阶级分明,上下有别。他若放着这许多致果校尉、翊麾校尉不问,反而先问一个罪臣起复的御武校尉,难免没有人不会心生怨恨。若是平时,他倒不怕这些,但如今大兵压境,一点点怨恨累积,就保不定有人会因此勾结辽人,以泄私愤。

但他的参军们似乎都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没有人敢冒然回答他。

军制改革在禁军之中广设参军,其意图一是为储备人材,一是为主将决策之时集思广益,在军一级设“都参军”一职,枢密院更是对此寄以厚望。但事实却往往不尽如人意。有些禁军中的确参军们起到了幕僚的职责,而在另一些禁军中,参军们起的是清客的作用——他们似乎认为自己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奉承上意,因此专以揣摸主将的心意为先务。

段子介等了一小会,听几个人没头没脑的说了几句试探他意图的话,强忍心中怒气,转身问李浑道:“李寨主,你有何看法?”

李浑忙趋前一步,欠身回道:“段大人,下官以为,辽人未及深入,所到之处,便大肆劫掠,而且又是杀人少,掠人多,这正印证了大人此前的判断——其胸无大志可知。既然如此,下官以为,他们未必攻得下保州!”

“诸君以为呢?”段子介这次问他的参军们的语气中,不由自主的带上了一点点讥讽。

这一次,一个参军自以为明白了段子介的意思,忙大声道:“李御武说得极是。辽狗既然轻易攻不下保州,其顿兵坚城之下,师久必疲,我军正好好整以暇,慢慢前去,以逸待劳,必克全胜!”

师久必疲……段子介正恨不得一脚将这个参军踢到路边的沟里,却听到李浑高声道:“不可!”

那参军不料李浑跳出反驳自己,一脸傲慢的望向李浑,含讥带笑的问道:“噢……李御武又有何高见?”

他刻意把“御武”二字说得极重,显在讥讽对方的阶级,李浑却毫不在意,面朝段子介,大声道:“大人,下官以为,辽人在北平寨浅攻则止,其必不久屯于保州亦可知。辽人若攻不下保州,多半便会引兵他去。我军便算是快马加鞭去保州,也未必能遇上辽人,何况缓缓而行?”

那参军却不服气,讥道:“北平寨之重要性,如何能与保州同日而语?辽军不攻北平寨,可未必不攻保州。”

李浑回看了那参军一眼,反问道:“下官敢问这位大人,辽人若一意想要攻下保州,又哪来多余的兵力在这四处劫掠百姓?杀人放火、抢劫粮食或还在情理当中,但若是劫掠人口,难道不当等到保州城破之后再说么?”

“或者辽狗兵力充裕……”

“若其兵力充裕,为何又不见在我军来的方向设置斥侯,甚至伏兵以待?况且,果是辽军主力在此,我军斥侯,早就该见着辽军了。”

段子介见那参军理屈辞穷,面红耳赤,却还想争辩,他心里虽极是痛快,却不欲他们再争吵下去,挥手止住二人,道:“不必多说,李寨主所言有理。李寨主,你以为我们当如何应对?”

“下官以为,我军的确不必急于去保州。”李浑抱拳回道:“但不是为了攻敌之疲。”

“唔?”

“辽军纵兵四掠,所掠之百姓、牲畜、财物,不在少数。其行动也必然缓慢。大人何不向四面八方,广布斥侯,寻找辽军踪迹?下官听说,辽人一向嘲笑我河朔禁军不敢与其野战,他们必然想不到大人竟敢寻找他们野战!我军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必能成功。”

“好!好!”段子介连赞数声,才又向诸参军问道:“诸君以为呢?”

这时众人早知他心意,当下一个个说道:“职等以为李寨主所言甚是,若能救百姓于倒悬,亦是不负大人护民之心。”

段子介见计议已定,便待安排斥侯,忽听到镇内传来喧嚣声。因问道:“出何事了?李寨主,你去看看。”

“是。”李浑领令而去,未多时,便见他与几个巡检押了两个二三十来岁的男子过来。

段子介望了一眼李浑,“他们是何人?”

“回大人,他们自称是吴家口铺人。”

“唔?”段子介转头,望着随行的定州巡检张庞儿,“张大人,你认得么?”

张庞儿忙上前来,仔细看了看二人,回道:“回段大人,下官虽为巡检,然保州非下官辖内。”

段子介点点头,纵身下马,踱到二人跟前,端详了二人一会,方问道:“你们是本地人?”

“是。”那两个男子早见着众人情形,双双跪倒,年纪较轻的那个叩头道:“回大人话,草民叫吴和尚,这位是我的结义哥哥,唤作吴三儿。我兄弟皆是吴家口铺忠义社的。昨晚辽狗过此……”

“昨晚?你说昨晚?”段子介听到这话,连忙打断二人。

“是……”

“你们听好,我要你们详详细细说给本郡听。”


四月十二日傍晚。

雄州。瓦桥关外,辽军先锋都统大帐。

韩宝穿着一副与普通契丹士兵没有多大区别的盔甲,坐在一张胡榻上,仔细的擦拭着自己的佩剑,不时抬头,观察雄州的战局。从他的帐中向外眺望,雄州瓦桥关的动静,都可以一览无遗。

现在,他占据着绝对的优势。

但是,韩宝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

对于这场战争,极少有人知道,韩宝与耶律冲哥在军中属于少数派。虽然大辽皇帝有权力做任何他想做之事,可是耶律冲哥沉默不语,心里对是否真的能打赢这场战争毫无信心。而他韩宝,则是不喜欢打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要缔结和约的战争。

虽说战争既然已经开始,就必须要赢得胜利。然而,他自归信之战以后,就格外的留意不要白白牺牲自己的部下。他统率着两万余人马,包括三千契丹精锐骑军及两倍于此的家丁,一万渤海步军,六千余名汉军与工匠。这三族将士,能被选入先锋军,都是经验丰富的百战之余,都是大辽国力的一部分!如非必要,他再也不会轻易将他们消耗于南朝的坚城之下。

皇帝已经向阻卜、室韦、女直这些部族发诏征兵,那些部族兵才是可以随便消耗的,若有一日要苦战于坚城之下,要让数以万计的士兵去前赴后继的送死,他会耐心的等待着皇帝将这些蛮夷送到他麾下。

到那时,他一定会让南朝诸将好好领略一下,他韩宝用兵能刚猛到何等程度!

至于那些小小胜利,直到两朝皇帝重新签定盟书之日,都不值得他高兴。

五门攻城炮对着瓦桥关已经轰了一个多时辰,城墙上撑出密密麻麻的皮帘、布幔,但遇上火炮之利,却几乎如同摆设。瓦桥关的城墙被轰得坑坑洼洼,有一枚火炮越过城墙,击中敌楼,竟将敌楼炸塌了一角。宋军惧于大辽骑兵之威,不敢出城野战,只能龟缩于城中。然而面对大辽火炮,却是连守城也一筹莫展。若非这火炮的准度实在不敢恭维,只需一炮轰开城门,这瓦桥关早已经是他韩宝的了。

平心而论,这实已是大快人心之事。当年南朝以火器自骄于天下万国之时,绝不会想到,不过一二十年间,就有今日这样的情形出现。可是,这样的情形,却让韩宝与耶律冲哥们更加忧虑——通事局曾经探查到南朝枢密院的一份机密文书,据那份公文所言,南朝自国力恢复后,两府于太平中兴十一年,也就是去年,奏请南朝太皇太后批准,要大举增建火炮作坊,预计若干年后的规模将是现有火炮作坊的二十倍以上!只要等到明年,沿边诸镇,如雄州、霸州,都将配备火炮与神卫营。再等五年,南朝要将沿边如雄、霸这样的重要军州,每城布置大小火炮三百门以上。

这份机密情报,也许是让皇帝觉得再也不能多等的原因之一。

以南朝的国力而言,他们如若真的想造这么多火炮,的确是造得出来的,传闻中,南朝设计出的小火炮,不过几十斤而已,费铜并不多。而且,据说南朝并没有放弃铸造铁炮的想法,只是不知道他们的进展如何。不论如何,韩宝都无法想象,以大辽的攻城能力,面对着善于守城的宋军,以及数百门火炮,该要如何应对……

韩宝虽然对火炮了解有限,但他已经敏锐的意识到,火炮这种兵器,就是要越多越有威力,越大越有威力,五百门火炮齐轰,威力绝不止五门火炮的一百倍而已!

所以,虽然大辽的火炮如今能令南朝的许多城池一筹莫展,帮助大辽攻取一座座原本只能望城兴叹的城镇;能够在野战中前所未有的威胁到南朝的重兵方阵,但是,若将眼光放得长远一点,就能看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这对大辽绝不是一件好事。以南朝的国力,可以轻易的造出上万门、甚至是上十万门的火炮,然而若让大辽造上万门火炮,只怕将大辽的皇宫全卖了都凑不齐这许多青铜来。

唯一可以安慰的是,韩宝也发现了火炮的缺点。它们笨重、移动不便,尤其是在开炮作战之时,而真正要威胁能征善战的大辽骑兵,没有数百门火炮,将大辽骑兵引入事先设定的战场,亦难以如愿。因此,对宋军来说,当那一天到来——他们将大量的火炮用于野战后,火炮既是他们最大的优势,也将是他们最大的弱点。而对于大辽来说,只要统兵将领善于利用骑兵机动力强的优点,火炮对骑兵的威胁,远不如对步兵的威胁大。

只不过……韩宝耳边听着攻城炮那震耳欲聋的炮声,心里却突然冒出一个不怎么吉利的念头——也许,这将是大辽铁骑,最后一次踏足河北平原了。

“父亲!”踏入帐中的,是韩宝的第八子韩敌猎,也是他十五个儿子中,最象他的一个,现年不过十八岁,便已经官至鹰坊副使,此次南征,便在他帐下做了参谋[辽国北面行军官官名。]。

韩宝没有抬头,仍然继续擦着他的佩剑,只是淡淡应了声:“何事?”

韩敌猎欠身行了一礼,禀道:“萧忽古元帅在霸州受挫。”

“啊?!”韩宝终于停止了拭剑,抬起头来。

此番南征,大辽可谓倾国而出。十三万精锐常备骑军,除皇太子率两万骑御帐亲军屯兵南京析津府监国,上京道、东京道各留数千宫分军镇守外,十余万骑御帐亲军、宫分军倾巢而出,此外,还出动了三万渤海军、八万余汉军。后面,还有源源不断的部族军正接到征召……

大军依旧分成东、西两道,西路设西京行营都部署司,以西京留守耶律冲哥任都部署,统两万宫分军、四万汉军,虽有步骑六万,然既要镇守西京道,又要监视上京道诸部族、防备宋军自河套东渡阴山,因此其目的只是牵制河东宋军,令其不敢轻易东过太行。

真正的重点自然是在东路。皇帝御驾亲征,下设行枢密院统辖军事,由耶律信、萧岚主持。而东路又兵分三路:萧阿鲁带统军一万余骑,号六万,袭扰镇、定;他韩宝率步骑两万余为先锋,出雄州,皇帝与耶律信、萧岚率主力三万御帐亲军、两万宫卫骑军、一万余渤海军、两万余汉军以及少量部族军,共步骑近九万之众紧随其后;而萧忽古则统两万骑兵、五千渤海军、一万汉军,计步骑三万五千余众,号十万,出霸州,攻沧州。

只有各军主将等极少数心腹之臣,才知道这次战争的真正目的。

也只有他们才知道,哪些地方重要,哪些事情重要……也只有他们才知道,为了迷惑宋军,防止南朝察知军队调动,皇帝亲率的主力与耶律冲哥的西路军是滞后出发的——当其它三路军队进入宋境之时,这两支军队才刚刚集结完毕。

萧忽古的意外受挫,说不定会影响到整个战事……

“霸州不过四千余守军罢?”

“是。”韩敌猎的脸上也仍然还有未退去的惊讶之色,“萧老元帅也是我大辽的老将,此番为求必胜,皇上特意调动了十门火炮前去助阵,虽说那火炮并非是为了攻城而造……”

韩宝站起身来,打断韩敌猎,“伤亡如何?”

“折损了五千余人,战马一千多匹……”

“五千余人?!”韩宝当真是大吃一惊,“霸州呢?”

“两三千人的伤亡总是有的。”韩敌猎说完,见父亲沉吟不语,又提醒道:“父亲,咱们恐怕也得先做准备。”

“唔?”

“萧老元帅仍旧没有撤兵的意思,大军还在围城——依孩儿看,多半是皇上或者兰陵郡王下了密命,说不定,神威军也得去霸州助阵……”他口里的“兰陵郡王”,说的是耶律信的爵位,韩敌猎说到此处,忽然停了一下,试探着笑道:“孩儿看这仗打得,不象是以往的路数,倒似是皇上有意恢复三关故地似的。”

韩宝瞄了儿子一眼,忽问道:“若你是萧老元帅,你会如何攻取霸州?”

韩敌猎想都不想,便笑着回道:“若是孩儿,屯兵两千骑于城外,围而不攻。然后纵兵四掠,将霸州四野,焚荡无遗。甚而可以干脆不理它,绕城而过便是。这城值不值得攻,不可一概而论。若这仗打得短,反正南朝也不敢出城,攻它做甚?若这仗打得长,他既不敢出城,我围他三年五年,屯粮再多也吃没了,这城又焉有不破的?不瞒父亲,儿子就是想不明白,我大辽善野战,南朝善守城,都百多年了,皇上又不要他们的地,又何必非要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放肆!”韩宝厉声斥道:“皇上要甚不要甚,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是。”韩敌猎连忙低头认错。

韩宝骂了一句,又问道:“那雄州呢?若是你来领兵,你待如何取法?”

“雄州……”韩敌猎沉吟了一会,转头看了一眼帐外的瓦桥关,忽然愣住了,笑道:“只可惜天下的城不能都这般取法。”

回头再看韩宝,也是望着帐外怔了一下,自言自语的说道:“请降?”

此刻,远处的雄州城头,一个人正举着一面白旗,拼命的摇着,还有人在大声呦喝着什么。

父子俩方相视一眼,帐外,萧吼捧着头盔走了进来,高声禀道:“禀都统,雄州乞降!”

5

韩宝在亲兵的簇拥下,在他的大帐外,接见那位用篮子吊下来的雄州使者。他依然穿着那副平淡无奇的盔甲,但披上了一件华丽的披风,这件黑色的披风,是用上等貂皮制成,以金丝镶边,上面还嵌了一些东珠——这件披风,是大辽皇帝赐给他的。他的身后站着四个亲兵,一个牵着他的爱马“黑骐”,一个扛着他的长枪,另外两个,分别捧着他的弓与箭袋。两旁则站着他的几名参谋与裨将。

萧吼押着那个雄州使者来到他的跟前,一个三十来岁的南朝校尉,比韩敌猎还高,差不多有六尺高——听说南朝选拔禁兵,对身高极为重视,只是不知道他们对骨气是否同样的重视?这个南朝校尉穿着他的官袍,“正八品。”韩宝瞄了他一眼,用汉话问道:“宣节校尉?”

那个南朝校尉跪在他面前,用契丹话恭恭敬敬的回道:“下官宣节副尉曲英,叩见晋国公。”

韩宝略略吃了一惊,晋国公是他的封爵,让他惊讶的是,这个曲英的契丹话,竟然讲得极好。

他也改回契丹话,“你来乞降?”

“是。”曲英从怀中掏出一封书折,双手恭敬的高捧着,回道:“下官奉赵大人、杜大人之命而来,这是降书,请晋国公过目。”

韩宝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示意韩敌烈接过文书来,打开扫了一眼,一面问道:“若我没记错的话,雄州知州叫柴贵友。”

“是,晋国公说得不错。不过,那柴贵友不知逆顺,不识时务,已经被赵大人与杜大人擒住了。”

“好一个不知逆顺,不识时务。”韩宝嘿嘿干笑了两声,“我久仰你家赵将军之名了。”

“不敢,不敢。”曲英连忙回道:“赵大人说,此前冒犯虎威,还望晋国公海涵。晋公乃北朝名将,赵大人、杜大人,才是仰慕已久。今晋公领兵而来,雄州兵微将寡,纵是负隅顽抗,终不可能敌得过晋公之虎威,徒使生灵涂炭,受此无妄之灾。故此,赵大人、杜大人说,只要晋公答应全此一城之百姓性命,二位大人愿献此城。若大人不肯答应,则我雄州虽无器可当火炮之利,然纵是城破,亦必巷战到底。”

他这一番话,却又说得慷慨无比,惹得萧吼拔刃出鞘,厉声喝斥。

韩宝挥了挥手,止住萧吼,不动声色的道:“如此说来,赵隆与杜台卿,倒是仁义之将,我又焉能不成全他们?你叫赵将军与杜将军放心,他们若真心献城,我大辽皇帝最是爱惜人材,我亦可保他们富贵。但既要献城,却在何时?”

“回晋公话,赵大人与杜大人之意,是望晋公宽限一晚,明日便即献城……”

曲英话未说完,韩宝忽然一声大喝:“来人啊,将此人给我拿下!”

“是!”萧吼大声应道,手一挥,几个亲兵立即扑上来,将刀架在了曲英脖子上。

曲英吓得两腿发软,面色惨白,呆一阵,才大喊:“冤枉,冤枉。”这回却是用的汉话了。

韩宝冷冷望着曲英,冷笑道:“你来诈降,还敢叫冤枉?!”

“冤枉!冤枉!晋公,我们真是真心实意想要献城啊……”

“既是真心实意,为何不立即打开城门献城?既已擒得柴贵友,为何不斩了他的人头送来?分明便是诈降!”

“晋公!晋公!冤枉啊!”曲英跪在韩宝跟前,叩头如捣蒜一般,“晋公明鉴,雄州沐赵官家恩德一百余年啊,人心归宋,献城之议,虽为大义,然军民昧于愚忠,多有不服者。柴贵友治郡,又是颇有小恩小惠,若然便这么杀了他,雄州城内,此刻便已是血流成河,若是这般,岂不是害了百姓的性命?便是仓卒让晋公进城,开城门不难,然进城之后,谁又能料到发生何事?赵大人与杜大人却是怕到时惹恼了晋公,弄巧成拙。愚民无知,总要时间弹压劝说;府库籍册,也要时间清点。况且明日献城,时间也不过一晚而已,若是缓兵之计,这一晚上又济得甚事?这……还望晋公明鉴呀!”

“既是如此,那你说,明日你们待如何献城?”

“是!是!”曲英连忙说道:“赵大人、杜大人说,若晋公肯全此城百姓性命,为表诚意,明日一早,便由赵大人押着柴贵友出城,献上册簿,杜大人在城内弹压,以防异变,大军进城之时间,则请晋公定夺!”

“好!既是如此,我便暂停攻城,明晨在此,恭候赵将军!”韩宝挥挥手,示意亲兵放开曲英。“曲宣节,请起罢。”

曲英连忙爬起来,脸色犹是惨白,一面说道:“赵大人、杜大人说,晋公远来辛苦,让下官送来些些牛酒,稿劳大军。另有一点缗钱绸缎,是专门孝敬晋公的,还望晋公笑纳,不成敬意。”

“如此,那便多谢二位将军美意。萧吼,送送曲宣节!”

韩宝望着萧吼与曲英离去,正要回帐,却见韩敌猎快步过来,道:“父亲,只怕……”

他挥挥手,止住这个儿子,笑道:“不必多言,这是天助我也!”


四月十三日清晨。

保州,燕子林。这是一片由天然树林与人工林寨交错而成的大树林,数十年来,保州官府都严禁百姓砍伐树木,虽说因承平太久,偶有百姓偷伐,但至绍圣时为止,影响有限,只是在树林中踩出了许多樵夫小道。

此时,段子介便率领着近三千人马,在当地忠义社的吴和尚、吴三儿指引下,经由这些樵夫小道,隐藏在这片树林中。张庞儿的几十个巡检,则扮成逃难的本地百姓,正在跌跌撞撞,沿着林中的道路,向南前行。这条林中道路仅能容四骑并行,这些“逃难百姓”,也是稀稀拉拉的,三两一群,拉成了几里长。另有一些巡检则在本地忠义社百姓的指引下,在林中经由不为人知的小道穿行,随时向段子介禀报正由树林南方而来的辽军的情况。

大约三百名契丹人,也就是说,实际上只有一百名骑兵。押着三四百名百姓,还有上百头牲畜,几十辆牛车、驼车,全部装得满满的。契丹人兵力之少,出乎段子介之意料。他判断自己可能碰上了一支打草谷的分队,他的兵力三十倍于敌人,即便算上那些家丁,也是十倍于敌人。他的参军们都认为完全没有必要伏击,但段子介却宁肯谨慎一些,这是他的第一次接敌,他完全不清楚敌人的战斗力。

他让辎重营藏在树林的北面,为防万一,又派了三百名骑兵在那里,协助作战——只要林中交上锋,他们就会堵住北面的路口。在树林南面的路口,他埋伏了一百骑与一百名巡检,封住辽兵的退路。然后让张庞儿的巡检们散布得远远的,防止有别的辽军经过。他自己则亲自率领一千六百余骑,埋伏于林中。

万无一失的安排。

只要静待辽人上钩。

南边,两个辽人的斥侯已经进入燕子林。再过一会,他们就会迎面碰上那些南下的“逃难百姓”。


几乎是与此同时。

雄州瓦桥关,晨雾未散。

赵隆与四十名精挑细选出来的死士,都穿着素衣素甲——这也是投降的标准装束——正准备出城“投降”。为了不引起韩宝的疑心,四十个人,只有十人骑马,三十人步行随后。曲英站在这只队伍的最前头,牵着一匹枣红马,马上面则坐着五花大绑的“柴贵友”。

真正的柴贵友,则郑重的穿上了官服,与杜台卿、高光远、胡玄通一道,来给赵隆与四十死士送行。

人人心里都明白,这是一去不复返之行。

而做此殊死一搏的人当中,竟然有雄州的主将,既便是留下来的人,心里面也尽是茫然、惶恐……

但是,这一日的交锋,赵隆已深知韩宝的厉害,已经有一个人冒充柴贵友,他绝不敢再找一个人来冒充自己。

他向柴贵友、胡玄通告过辞,叮嘱过高光远,又缓缓走到杜台卿跟前,两人默默对视了一会,赵隆抱了抱拳,轻声道:“杜大人,多谢了。”

杜台卿淡淡的抱拳回了一礼:“赵大人,忠烈祠见。”

赵隆突然感觉眼角有点湿润,他连忙挤出一丝笑容,回道:“忠烈祠见!”

城门,吱吱呀呀的打开了。


保州燕子林。

段子介看着那些“逃难百姓”按照事先吩咐的,在远远看见那两个契丹斥侯后,开始大声喊叫、四散逃窜,离得近一点的纷纷钻进树林里,离得远的拼了命的往北路,一面跑一面大声喊着。马蹄声越来越急促,那两个斥侯开始追赶这些“百姓”。段子介看到一枝羽箭掠过自己的眼前,正中一个巡检的背心。他看见那个巡检就倒在离他不到五十步远的地方。

那两个斥侯大声喝斥着,声音越来越清晰,一些“百姓”见到有人死去,停止了逃跑,在鞭声、呦喝声中,挤到一处,还有人则跑得更快了。

时间几乎是在缓慢的爬行,每一瞬间都过得如此之慢。段子介感觉自己握箭的手心全是汗水,镇定!镇定!他几乎是在心里不停地提醒着自己。

计划万无一失!

他知道什么是“生口贸易”,他知道一个壮年男子在契丹的价格。南海诸侯用粮食、用一切他们能生产出来的东西来购买奴婢——每一个在这树林中逃跑的人,在这些契丹人眼里,都等于几百缗几百缗的铜钱!在辽国,这样的一个俘虏,便相当于十匹马的价格!这笔收入,够一个普通的契丹家庭过上两三年!

谁能抵得住这样的诱惑?

万无一失!一定要镇定!

终于,他看见一个斥侯,就在他眼皮底下,吹响了号角。

很快,树林的南边,也响起了号角声。

呼——段子介几乎是长出了一口气,然后,他感觉到树林开始颤抖——那是数十匹的战马疾驰时的声音。

林外的辽军,终于上马进入林中了。

段子介朝身边的李浑使了个眼色,在自己的弓上搭上了一枝羽箭。


雄州。

赵隆领着他的死士们,出城才走了不到二百步,便听到远处传来骑兵行过的马蹄声,透过晨雾,可以看到是数百骑契丹骑兵,正迎面而来。

曲英紧张的回头看了赵隆一眼,赵隆知道他担心什么,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马声不快不慢。”

他话音刚落,从那骑兵中已传来萧吼的声音:“来者可是赵将军与曲宣节么?”

赵隆朝曲英点点头,曲英连忙转过头去,大声应道:“正是。在下曲英,赵将军已依约而来!”

那边萧吼笑道:“我家都统期盼已久,特差萧吼前来护送二位,以防他变。”

“如此有劳萧将军了。”

“好说,好说……”

说话之间,萧吼的面容已清晰可见。赵隆此时才注意到,萧吼已经进入到雄州的射程之内,离城门不到三百步。

他心里忽然感觉有点不对。

突然,他看见萧吼拨出刀!他猛地回头——为了让韩宝不起疑心,雄州的城门,一直是打开的!上当!赵隆脑子里轰地一声,正待出声提醒,便听到萧吼高声吼叫着,那几百名契丹骑兵忽然加速,直向城门冲去。

紧接着,轰地几声炮响,他的四周,杀声四起,密密麻麻数不清的辽军,从晨雾中冒了出来,冲向雄州。

雄州完了!赵隆伸手摸向腰间,那里藏着四个霹雳投弹,还有一个装着一截燃着的火绳的小竹筒——但他连最后拼死一搏的机会都没有,一个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的契丹将军,率着一百名骑兵张弓搭箭,朝着他们冲了过来,转瞬之间,便将他们这四十余人团团围住。

“赵将军,家父令在下前来问候。家父让在下转告赵将军,胜败乃兵家常事,将军不必介怀。家父知秦州赵子渐乃忠义之士,必不肯降我大辽,愿待以上宾之礼,待他日两国定盟,定礼送将军归国!”


此时,燕子林。

段子介藏在树林中,望着二十余名契丹人从自己眼前疾过,这些辽狗拉得太长了,他们完全失去了戒备。队尾还有几十名骑兵没有进入伏击的林道,那些人还押着几百名百姓。

他想要一次完美的胜利,等着他们全部进入埋伏的林道,从中间截断他们,以石击卵,不给他们留一点机会。这样,他还可以让部下与百姓的伤亡减到最少……

然而,事情并没有完全按照他的计划发展。

一匹战马从树林中冲了出来!所有的战马都应该衔枚,由那些每天都要骑它们的人好好照料着,不发出一点声响——理应如此!但是,这匹战马却稍微动了一下,然后正好踩到了一条蛇……

那些辽兵目瞪口呆的望着那些从树林中疯了似的冲出来的战马,然后,几乎只是一刹那间,便也发了疯似的用契丹话大叫起来。

段子介此时根本无暇去想为什么会有匹马冲出树林,几乎是下意识的,射出了弓上的那枝羽箭!

一名辽兵咚的一声,从马上摔了下来。

紧接着段子介的那一箭,从树林中,几百枝箭射向那条狭窄的道路。十几个契丹人立时便被射落马下。

树林之中,杀声震天,无数的宋军将士,高举着马刀,从树林中杀了出来。四十多名契丹骑兵,还有二百多名家丁,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被宋军团团围困在一条长达两三里的狭长的林间道路之中。

段子介看着他的部下与这些困兽犹斗的契丹人厮杀着,李浑已经领了几百人去截杀契丹后队的那几十名骑兵,他以为那几十名骑兵会毫不犹豫的沿着原路撤退,没想到他们反而是不顾一切的向着这里杀来。不管怎么样,这些契丹人想要送死,也只能由得他们,这倒省下了他很多的麻烦。他信得过李浑,正好可以把注意力全部放在眼前的战场上。

这些契丹人大多都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坐骑,或者主动跳下马来——骑在战马上会成为弓弩的目标,但他们步战格斗的经验也非常丰富,他们都是两个两个的一起,背靠着背,对付着五六个宋军。他们看起来壮硕有力,使用的大多都是粗大笨重的长兵器,挥舞起来毫不费力。

段子介原本以为这将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但他马上发现,事实远非如此。

道路狭窄,让他的优势兵力无法充分发挥,最多六个人对付两个契丹人,再多便无法施展。双方混战在一起,他也无法再组织起有效的弓弩打击——事实上,他事先也没有想过这些。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在步战格斗的情况下,六个禁军会打不过两个契丹人。而的确,这也并没有发生。

只不过,战况远比他想象的惨烈,伤亡,也远比他想象的要多。

大多数地方,每倒下两个契丹人,同时总要跟着倒下一两个宋军。

有几个契丹残兵犹其凶悍。他看见一个穿着精良盔甲的年青契丹人,小腿上有被羽箭擦伤的痕迹,后背的盔甲被一把长刀砍开,脸上、身上全是血迹,伤痕累累,但仍然一次次挥舞着手中的长刀,每砍一刀,便大声吼叫着,他一人对付着三名禁军,可死在他刀下的宋军,至少已经有四五名之多!

还一个看起来象是这队骑兵首领的中年男子,左臂、背上,中了两只弩箭,右腿还被砍了一刀,仍然在大吼着挥舞手中的狼牙棒,至少击碎了段子介两名部下的头骨。

段子介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很想上去和他们较量一下。但他的那几名参军此时无比忠义的站在他身前,让他清醒的知道今天这个愿望是肯定无法实现的。

不管怎么样,胜利的天秤要倒向哪一方,那是已经注定的事。

段子介的一个亲兵一刀砍中那个凶猛的年青契丹人的后背,那年青人晃了一下,便倒在燕子林中。那个首领突然发出狼吼一样的悲鸣声,不顾一切的扑向那个年青人,口里大声喊着一连串的契丹话。

直到此时,听得懂一些契丹话的段子介才总算明白,他今天网到了一条大鱼!

死在那里的年青契丹人,乃是辽国南枢密使萧阿鲁带的幼子萧婆典。被他俘虏的这位中年男子,叫做萧继忠,乃是萧婆典的哥哥,萧阿鲁带的义子,官至漠南群牧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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