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莫嗟身世浑无事

新宋  作者: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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睿思殿。

“阳信侯。”远远望着田烈武走进来,赵煦立即将手中的毛笔一丢,抛开跟着身边的内侍,起身快步朝田烈武走去,“阳信侯,你见着桑先生了么?”

“陛下。”田烈武连忙参拜行礼,他还有点不太习惯自己的这个侯爵。

“你见着桑先生了么?”赵煦却只是满脸期盼的盯着田烈武。

田烈武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本还散发着墨香的书来,双手捧着,递给赵煦。

“这是什么?”与赵煦几乎是寸步不离的武城侯杨士芳瞥了一眼,问道。

“是桑先生托我带给陛下的。”田烈武道,“一个胡人叫陀勒密氏写的书,大约和《地理初步》差不多,全是地图。”

但武城侯却是连《地理初步》也没看过,当然更不可能知道什么陀勒密,只不过杨士芳知道小皇帝很听桑充国的话,因只是点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身上还缠着绷带的庞天寿一瘸一拐的走上前来,接过书收好。

田烈武又道:“桑先生说,大宋的未来在南边,陛下一定要知道天下万国的地理,桑先生请几个大儒给这本书写了注疏,亲自抄录在书中。请陛下每五日读一篇。”

“朕记下了。”赵煦点头应道。

“桑先生还说,程先生这时便开始讲《贞观政要》的确是深奥了点,以后每五日,桑先生会写一个贞观君臣的故事让臣带进来,陛下看了这些故事,便容易明白些。”田烈武说到这里,忽然迟疑了一下,方又说道:“桑先生说,程先生学问、人品都是好的,在读书人中声望很高,陛下须尊重他,这样天下的士大夫便会更加拥戴陛下。”

说完,田烈武几乎是有些忐忑的望了一眼面前的小皇帝。毕竟,这还只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但出乎田烈武的意料,赵煦只是抿着嘴想了想,便说道:“朕明白了。”

他不知道赵煦是不是真的明白了,但亦不敢多问——这睿思殿内,小皇帝的身边,有多少内侍、宫女,会将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巨细无遗的报告给太皇太后?即使是田烈武这样忠厚老实的人,也清楚的知道目前的处境,小皇帝的身边,真正能够信任的,也就只有杨士芳、田烈武、庞天寿三人而已。

睿思殿对于保慈宫,绝无秘密可言。是太皇太后默许他替小皇帝与桑充国送话,但这亦随时可以成为他阳信侯田烈武的罪证。所以,尽管他们对于雍王居然平安无事都感到很愤怒,却没有人敢在小皇帝面前乱说半句话……

正想着这些,“官家。”田烈武便见一个内侍捧着一盘果子从殿外进来——那内侍才走到离赵煦六七步远的地方,突然,便听赵煦发出一声尖叫:“站住!”

那内侍一愣,却没有明白赵煦的意思,一面说道:“官家,这是皇太后送来……”他方又向前走了两步,赵煦突然从庞天寿夺过一把柱拂子,恶狠狠地向那内侍打去,一面还尖声叫道:“站住!给我站住!”

田烈武一时惊呆了,眼见着那内侍被小皇帝莫名其妙的打得头破血流,抱着头跪在地上不断的哀号,求饶,一盘果子洒得到处都是。

直到杨士芳紧紧抱住赵煦,他还涨红了小脸,挥舞着柱佛子,高声喊道:“阳信侯,把这个叛逆拿下,把这个叛逆拿下!”

田烈武一时有点不知所措,眼见着杨士芳抱着小皇帝朝内殿走去,却见庞天寿一瘸一拐的走到那倒霉的内侍跟前,喝斥道:“你这蠢货,你他娘的没长耳朵么?”

“冤枉……冤枉……”那内侍显然已是被吓傻了,只是拼命的叩着头,一个劲的喊着冤枉。

“冤枉个屁!”庞天寿一口痰吐到他脸上,恶狠狠的骂道:“你他娘的连耳朵也和那玩意一起割掉了?方才官家叫你站住你怎的不站住?”

“冤枉啊……”

“你直娘贼的再喊冤枉!”庞天寿忽然一声大吼,瞪到那内侍眼前,“你直娘贼的敢再喊冤枉!”

那内侍被吓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傻傻的望着庞天寿。

“滚!快滚!”

眼见着那内侍屁滚尿流的跑出殿中,庞天寿这才转过身来,拐到田烈武跟前,苦笑道:“田侯……”

“这……”田烈武望着庞天寿,完全弄不清状况。

庞天寿苦笑着摇摇头,“昨天开始,这是第二个。”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庞天寿叹了口气,“先前做噩梦田侯是知道的,太医用尽了法子,也不见好转。昨天便是这样,只要是外面来的人,若官家叫他们站住,他们站住了,倒也罢了。但若不马上站住,便是这样……”

“这……太皇太后、皇太后知道么?”

庞天寿点点头,没有说话。因为,连问话的田烈武,心里也知道这是废话!

“我去看看官家。”过了一会,田烈武才又低声说道。


“阳信侯,那个叛逆拿下了么?”

当田烈武走到内殿时,赵煦坐在一张椅子上,脸上红晕犹在,但情绪已经平静了许多。田烈武望望杨士芳,便听杨士芳说道:“官家,已经拿下了。”

赵煦询问的目光望向田烈武,田烈武连忙避开他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赵煦显然大大松了一口气,他忽然压低了声音说道:“杨将军,阳信侯,宫里有很多叛逆。”

田烈武听到这话,忽然感觉鼻子一酸,“陛下放心,有杨将军与臣在,没有叛逆能伤害陛下。”

“朕知道。”赵煦认真的点点头,“还有呼延将军,圣……太后说,你们都是忠臣。太后和朕说了,朕要做个象父皇那样的好皇帝,好皇帝就不怕叛逆。”

田烈武抬眼望着赵煦稚嫩的小脸,几乎便要痛哭失声。他低下头去,不敢失态,却看见杨士芳一手紧紧握住腰间的佩饰,青筋暴出,几乎要将那佩饰捏碎一般。

“陛下会是个好皇帝。”田烈武温声说道。

“朕还不是。”赵煦却认真的摇了摇头,“朕听太后说,她绝不会让人对朕不利,一定会让朕平安亲政。”

“官家会是个好皇帝,官家一定会平安亲政!”杨士芳几乎是咬着牙说道,“到那时候,官家会是和先帝一样的好皇帝,先帝打败了党项人,将来官家定能打败契丹人。官家会是大宋的好皇帝。”

“一定会是!”田烈武也跟着说道。这是誓言。

“杨将军,阳信侯。”赵煦睁大眼睛望着杨士芳与田烈武,轻声问道:“有人不想让朕亲政,是么?”

“官家是大行皇帝的皇太子,生下来就要做官家的。”庞天寿不知何时候也已经走了进来,他走到赵煦跟前,细心细气的说道:“待到官家长大了,便可以亲政。这是天经地义的。”

“不错!这是天经地义的。”杨士芳沉声道。


从睿思殿出来的田烈武,脚步变得沉重。

在田烈武心里,高太后不是说书人所说的那种奸后,但他是很清楚的知道,雍王的的确确是叛乱的主谋。这件事情是瞒不住的,叛乱当晚,韩忠彦为了阻止雍王进宫,调动了多少人马,不要说以田烈武在开封府的关系,这些事情根本瞒不过他,便是开封府普通的百姓,也多少都知道这件事情——要这么多人严守秘密,除非将当时参预平乱的人全部杀了,否则,任你用什么样的手段,也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而且田烈武也从当晚的叛兵口中,知道他们是为了迎立雍王!

实际上,整个开封府,几乎人人都知道雍王与叛乱有脱不开的关系。流言绝不止在白水潭、太学存在,三十七名贡生的“醉酒闹事”,在汴京任何一个座茶馆、酒楼,都有无数的同情者存在。

田烈武是开封府的衙役出身,高太后为保住儿子性命所做的一切,他并非不能理解。他倒也不是天真的相信,坏人就一定会得到惩处——抱着这样心态的人,在公门里是不太可能混得好的。但高太后不肯将雍王的罪行昭示天下,却也不能不让人们在心里猜忌。对于他们这些忠于小皇帝的人来说,这种不安就更加明显——如今小皇帝所吃的一切东西,庞天寿都会亲自到御膳房监视,而杨士芳每一样东西都要自己先尝过再让小皇帝吃。二人寸步不离的保护着小皇帝,而田烈武则负责帮小皇帝打探外界的消息,与外面忠于小皇帝的人联络。

田烈武知道,其实他们都怕高太后。因为他们都相信高太后有废立皇帝的能力,即使知道高太后在叛乱的晚上是站小皇帝一边,她对小皇帝未必有恶意,她保全雍王亦情有可原,但是他们依然害怕,他们就怕有个万一。

除非高太后的态度能够更加明朗,否则,直到小皇帝亲政的那一天,他们都不敢掉以轻心。

原本赵煦是很让他们放心的。

到目前为止,所有的丧礼之上,面见百官也罢,召见宗室也罢,会见外国使节也罢,对待太皇太后、皇太后也罢,赵煦的表现都非常得体。他显得非常的懂事,也很听太皇太后、皇太后的话,在丧礼上,能悲伤而又不失礼,与太皇太后一起见百官、外国使节时,从不多说话,有时候长达一两个时辰的会见,他也不哭不闹,只是睁大眼睛,认真的听着……

这样的小皇帝,让人挑不出半点错来。除了每天晚上,他都会做恶梦惊叫,田烈武们不必为他担心更多。

但这样的日子似乎结束了。

田烈武也罢,杨士芳、庞天寿也罢,对于小皇帝的这种发作,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但这样的事情若多了,对小皇帝显然有百害而无一利。

他们心里都知道原因,尽管没有人表露出来,但田烈武知道,杨士芳与庞天寿都将这怨恨,转到高太后与雍王的头上。

这个大宋朝,难道真没有了评书中那样的忠臣么?朝中为什么没有忠臣向高太后死谏,让她大义灭亲呢?

田烈武其实很想找石越、司马光这些他平素所尊重的人问一问为什么?

但是,尽管他已经贵为阳信侯,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他的身份,与石越、司马光们,依然有着天壤之别。

他只能靠自己去寻找答案。

出了东华门,新雇的家人早已牵了马过来。自从跟了赵煦后,田府的收入,便一日比一日多了起来。尤其是在赵煦即位之后这短短十几天里,不断有田烈武听都没听说过的人来拜访,在他家里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咂着嘴巴感叹一阵,然后便有人变着花样来送东西,从绸缎金银,到仆人歌妓,甚至马车、车夫、田地、宅院……出手一个比一个阔绰,而送东西的人,地位也一个比一个尊贵。开始几天,为了退还这些东西,田烈武阖府上下,几乎全都疲于奔命,即使如此,有些地位尊贵之人送来的东西,却是连退还都是个极大的难题。不过这个烦恼在曹友闻给了田烈武建议后,便迎刃而解——田家很快便搬到一座大宅院,新雇了十几个家人、使女,买了几匹马、马车,雇了一个车夫……

虽然田烈武心里还感到有些别扭,但他也知道曹友闻是对的——他虽然贵为阳信侯,但在旁人的眼里,他始终是个武官,没有人把他当士大夫来看待,只当他是个粗人,因此送礼讨好,便几乎不加掩饰,这些想要结交他的人当中,并非个个都不可取。只是因为世俗有这种偏见,所以才会如此看轻他。而对这些送礼者,亦如曹友闻所言,不能够简单的退还,因为送礼给他田烈武,实际上是对小皇帝的讨好。就眼前来说,田烈武是帮不到他们任何忙的,这些人看重的是八年、十年后的回报。而如今的情形却是,皇帝亦需要这种投资,这些人虽然帮不了什么真正的忙,但他们确信自己在小皇帝身上一笔投资的话,至少便会更加乐于见到小皇帝将来能平安亲政。他们投资得越大,对小皇帝就会越支持。至于他们的投资将来会不会有回报,那其实与田烈武无关。曹友闻向他保证,即使他将来翻脸不认人,也不会有任何人敢向他收回这些东西。而他也不必愧疚,只当这些全是小皇帝的赏赐便可。

所以,曹友闻告诉田烈武,让他将送礼的人与所送的礼物,全部记录下来,然后禀报给太皇太后与皇太后。果然,便如曹友闻所料,太皇太后与皇太后都笑着让他接受,便当是官家给他的赏赐。

于是,短短十几天内,田府看起来,便已经很有了侯府的气派。而田烈武的生活,亦开始看起来有点象阳信侯的样子了。

上马离了东华门街,过了惠和坊,一路往东,便到了旧曹门街。田烈武的新宅子,便在旧曹门外面的天王寺附近。

田烈武的这个新雇的随从叫李顺,实际亦算是他的旧部——熙宁十三年灵州城下,李顺便在田烈武营中。因在攻城中受了伤,残了一只左手,退役后便领了抚恤金到汴京投靠侄子,平素便在汴京打点零工,勉强生活,因田烈武、杨士芳几人封侯的事,这一阵已是汴京街头巷尾最热门的话题,他听到这消息,想起田烈武在军中一向对下属甚好,便来投奔富贵了的故主,果然被田烈武收留,当了随从。

李顺一路牵马走着,见田烈武心事重重,因故意找些话题笑道:“小的方才在外面等候,听人说西南夷的仗打完了,去益州的兄弟马上便要班师回朝,也不知是真是假……我有个表哥,还在小王将军帐下听令,也不知……”

“你表哥果真是在小王将军帐下?”田烈武坐在马上,摇摇头,叹了口气,“那他只怕一年半载回来不了。”

“莫非是假的?那小的可就白高兴一场。”

“假倒是不假……”

几天前,从王厚、慕裕谦的军中传回消息,他们又一次进兵无功而返。王厚、慕容谦上折请罪,承认西南夷非仓促可定,政事堂请求罢益州之兵。为此,枢府因为面子上过不去,还非常不满,行文斥责王、慕怯战,枢府一直争执说大军进蜀非易,目前正宜一鼓克平西南夷,如此半途而费,不仅此前军费开销付之东流,而且使朝廷为四夷所轻。反而是石越为二人说话,夸二人“知所进退”,“朝廷得二名将”。因此,李顺听到的事,当然不可能是假的。田烈武还听李敦敏说,石越心里其实非常失望,但君实相公不愿意再打无谓之仗,才不得不让步。朝廷要省下钱来,解决国内的物价上涨与交钞危机。

“不过,小王将军又向朝廷上了‘平夷策’。朝廷虽会撤回在益州的大部分兵马,但小王将军与慕容将军会挑拣三千精兵留下来屯田,训练当地土兵,以战养战。你表哥若在小王将军帐下,只怕在那里娶老婆生孩子也说不定。”田烈武笑道。

——这是一个段子介赞不绝口的方案。驻军多而无用,又不习水土,完全是加重己方的负担。相反,若只留下部分精兵,那对益州的财政完全不构成负担,由着这些军队在当地训练边境的居民与归附的熟蕃,同时威慑西南夷的骚扰——一旦转攻为守,西南夷便优势全无,而宋军则立于不败之地。只要地形合适,一千名西南夷亦未必打得过一百名真正的宋军精锐,更何况宋军还有城寨、土兵协助。而且,一旦官兵主力撤去,西南夷外部压力骤减,内部的分裂就会变本加厉,以王、慕之能,在那里远交近攻,拉拢分化,以夷攻夷,用不了几年时间,那些桀骜不驯的头人的人头,便能一一送到汴京悬首示众。

田烈武也承认,小王将军的这个办法,较之气势汹汹的调集十万军队,到那里去和疾病、自己的补给能力打仗,实是高明得太多。枢府对小王将军的“平夷策”表现很冷漠,只不过是碍于面子,他们最大的担心,竟然是荒谬的认为承认在西南夷的失败,可能会影响契丹的判断——这是田烈武都感到可笑的担心,数万禁军回防河北,哪怕再怎么样士气低落,对于契丹来说,也是一个极大的威慑。

据说君实相公因为担心兵少无用,训练土兵不是易事,而一直主张全面放弃西南夷,而希望等财政好转的时候,再大举出兵,一鼓作气平定西南。若非石相公在两府力争,小王将军的“平夷策”根本不可能成为现实……

田烈武也是差一点就去了西南的。这件事可以说是他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个转折,若是他当时去了西南,现在的许多事情,便不可能再发生。如今日这般位列阳信侯——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要立多大的军功,才能有机会封侯?

但他依然会忍不住想象自己的另一种人生。他也会去想,若是自己在益州,能不能和小王将军一样,想出这“平夷策”来,他想过很多次,答案总是否定的——虽然这让田烈武有些沮丧,但他也只好接受这个现实。他不是那种有很多计策可以解决问题的人,所以,他应当多听别人的意见。

李顺也似乎有点失望,“奶奶的,他可莫要讨个夷人做老婆。”他啐了一口,忽然又笑道:“听说那边夷人女子长得很俊俏……”

“这我可不知道。”田烈武笑道,“你写封信问你表哥便知道了。”

“那小的还是省点好了。”李顺笑道:“找个先生写信,再去驿馆寄到益州,须得好几十文呢。在汴京,干上一天苦力,也不过百把文。”

田烈武笑着点点头,却忽然想起一事,“我上回听你说,你还有两百多贯的交钞?”

“是啊。小的原本打算拿这点钱来讨个浑家的——哪曾想,一夜之间,交钞便成纸一样了。小的不死心,便一直掖着,不过这些天看来,朝廷颁了那诏令后,听说可以用来抵税,鬼市里交钞又开始值点钱了,有人在那里收交钞,预备带到外州去。小的隔壁何家的三哥,便在做这事……还来找过小的,不过小的也没答应他。”

田烈武早已知道李顺话多,若是回忆在起军中的事来,李顺能说上几天几夜不停,不过他也爱和李顺们聊些家常里短,二人在汴京熙熙攘攘的街道中穿行,一面说着这些闲话,这比起应酬那些显贵们来,能让田烈武从心里感到放松。

“你没卖给他便对了。”田烈武笑道,又问道:“你那表哥为人踏实么?”

“还算老实。”

“也对,小王将军帐下的军纪,我也是亲身领教过的。”田烈武笑道:“那这事……你要急着讨个浑家呢,便好好收着这交钞,你若是不着急呢,你去密院找相熟的袍泽打听好了,若你表哥那一部果真不会开拔回来,你去唐家钱庄存张飞票,先把这钱给你表哥帮你存了罢。”

“啊?”李顺惊讶的回过头来,望着田烈武。

“你别问为啥。”田烈武笑道:“待益州物价平稳时,我再给你放个假,你去趟益州,若想在那安家,这笔钱在汴京不算什么,在当地却也是巨款,够你置地买田娶浑家。若还想回汴京,你便在当地无论蜀锦、茶叶什么的,买点贩运回来,也能赚一笔。”

“只是……”李顺原亦是机灵人,这时候并不敢多问为什么,“只是这飞票……”

“你不放心这个?”田烈武笑着摇摇头,“原也难怪。你在军中时,还没有这物什。”

李顺不好意思的笑笑,田烈武又道:“如今只要不是驻屯大军,军中兄弟都是用飞票给家里寄家用的。休说军中,连在外地做官的,行商的,也是用这飞票。只须有家有户,有名有姓,不是那种到处跑的,都可以寄。你去了钱庄,人家自会问得清楚,若寄不了,他们亦不会诓你……”

田烈武自是一番好意。

朝廷已经决定,以冯京判成都府事,而陈元凤以转运判官掌益州民政,高遵惠掌军政。而在司马光的坚持下,两府也已经决定,与撤军同步进行,益州将成为一个纯交钞区——在益州,将废除铜钱、铁钱,全面禁止铜钱、铁钱在市面流通,增发小面额交钞,并在交钞上全部加印上益州路转运司的关防,限定只能在益州境内流通——同时也禁止其他交钞在益州流通。换言之,益州在货币上,将再次成为国中之国!为了防止重蹈覆辙,朝廷将在太府寺下,增设一个“蜀币局”,以金银铜为本,按一定比例计算,限定增发蜀币的数量。

原本以田烈武的身份,亦不可能知道这些事情,但那日他去李敦敏家里,却碰巧听到了李敦敏的牢骚。李敦敏对朝廷此举非常不满,在他看来,两府如此决策,乃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倒退,虽然因为益州特殊的历史与地理位置,此举未必行不通。而伴随着军队的撤出,没有了供应军队的补给压力,社会局势趋向稳定,再加上这种形同发行一种新纸币的“蜀币”,以及与危机重重的交钞的切割,此举如同在益州与全国其他各路之间建了一道墙隔离开来,的确亦有可能解决益州的问题。但李敦敏却始终认为此乃是极端短视之举,将来一定会留下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作者按,两府这一决策在今日看来近乎不可思议。然真实历史中,纸币最初出现,却正是限制区域使用的。两宋时期,同时出现几种纸币,各自只能在限制区域使用,更是常事。而当使用区域原本不受限制的某些纸币出现问题时,转而采用限定区域使用的办法,更是两宋政府经常使用的手段。故此举无论利弊如何,读者皆不必骇怪。事实上,正如本书所指,宋朝在本质上乃是由若干亚经济区组成的经济联合体,故历史上出现这些情况,亦有其深层的原因。]

但他虽然向石越建言,却也未被石越接受。

田烈武与李敦敏不可能知道石越所受的压力。而田烈武则更不可能知道还会有发行“盐债”之事,因此他才给李顺出了这个主意。好在李顺心里也知道,他家的这位田侯,原本对这些理财之策并不擅长,口里虽然唯唯诺诺答应了,心里却在想着哪日若能见着曹家小舍人,问问曹友闻的意见,再做打算亦不迟。

田烈武哪里知道李顺心里打的这个主意,犹在那里耐心的说着“飞票”的事情……

便这么着,二人一直快到了旧曹门。田烈武远远便望见城门那边,有个年轻的士子带着几个随从,骑马而来,他正依稀觉得有些眼熟,便见其中一个随从快步朝自己走来,到了跟前,那随从行了一礼,问道:“敢问这位可便是阳信侯田将军?”

田烈武连忙叫李顺停了马,坐着马上低头问道:“你却是哪位?”

“小的是乃是新任军器监蔡少监的家人,唤做蔡用。”

“蔡少监?”田烈武一愣,抬眼望去,那个“年轻的士子”,不是蔡卞蔡元度,又是何人?

2

田烈武与蔡卞,原本却也谈不上有多熟。当年在石府,偶尔也见过几面,但彼此身份地位,相距何止悬殊而已。蔡卞十二岁便得中进士,仕途得意,在工部参预开发湖广之计划,很得石越、苏辙看重,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但如今一晃十余年,蔡卞的仕途却似乎阻滞下来,不仅一直不得升迁,还被赶出朝廷去路州做地方官。而田烈武却已经贵为小皇帝的亲信侍从,成了人人羡慕的阳信侯。

田烈武并不知道蔡卞这几年是在哪里当官,他却听说过蔡卞要调回京师的事情,只不想却是做了军器监少监——当年蔡卞也参预过军器监的改革,听说他曾经上表,请求朝廷加大投入,以研究一种可以替代弓弩的单兵火器——据称蔡卞坚信火药兵器应当成为未来宋军的主要装备——但这个主张最后成为了笑柄。田烈武听说兵器研究院后来的确制造出了一种小型火炮,轻到一个人便可使用——但这种火炮射程不远,发射速率很低,根本无法瞄准,点火更不方便——兵器研究院对此可能也未花太多的心思,连放置引火药的突槽都没有设计,而这是兵器研究院早已掌握的技术,所以,据说这种小型火炮,在使用时必须站在一个火炉旁边,以便拿一块碳或者烧红的铁片来点火射击……这样的东西,不要说比不上其他的火炮,也远远不如弓弩来得方便实用,更不用说宋军最为骄傲的神臂弓了,因此在枢密院受到冷落亦是理所当然。这项发明只是兵器研究院一个失败的试验品,最终几乎没有人知道,若非沈归田做了军器监主薄,而田烈武又与段子介关系极好,也不可能知道还有这码事——那是段子介当成笑话讲给他听的,为了应付薛奕和高丽国的请求,军器监将这种小型火炮的图纸扔给了他们……

对于军器监与兵器研究院来说,完善他们真正的“火炮”体系,如何增强机动力,以利于野战;如何改进铸炮技术,提高火炮的可靠性,射击的精度,破坏力,射程……这才是他们真正关心的事情。田烈武从沈归田那里隐约知道,兵器研究院正在研究一种威力巨大的野战兵器,据说这种兵器将成为契丹马军的克星……

田烈武一见到蔡卞,便不由得想起这些琐事来——这实已是他对蔡卞的全部印象。

眼前的蔡卞,看起来非常的年轻。田烈武推算他的年纪应当是二十七八左右,但若从相貌来看,几乎让人以为他不过二十三四岁,此时的打扮,倒和白水潭的学生差不多——白袍儒巾,风度翩翩,端的是浊世佳公子。而蔡卞的四哥——新任权知开封府蔡京,在田烈武看来,原本也算是个美男子,但这时两兄弟坐在一起,蔡京却顿时被蔡卞给比了下去。

这一刻的情形,亦由不得田烈武不暗暗感慨。十余年前,当他还在开封府当差时,可曾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能与知开封府平起平坐?每一次蔡京亲自给他斟酒,都让田烈武感到诚惶诚恐,仿佛是在做梦一般。

田烈武再抬眼打量旧曹门旁的这座有名的曹州正店——这个单独的小院子里,墙上挂的是黄庭坚的墨宝,屋子里燃的是第一等的回纥香,站在两旁侍立的厮役衣着光鲜,身上穿的全是绫罗绸缎……再看看桌上满桌的“素酒”、“素菜”,他这个阳信侯,许多连名字都叫不上来。这一顿饭的花费,至少不下三百贯缗钱!

这的确是个梦。只是,田烈武都不知道这个梦究竟是祸是福。他至今都记得,便在熙宁十七年,他是如何帮李浑筹措三百贯钱的,那笔钱,既要给李浑当盘缠,还要养活他家八个小孩!当年如此一笔巨款,原来不过是蔡氏兄弟请自己的一顿“便饭”的花费。田烈武不由得在心里嗟叹不已,令他稍觉安慰的是,刚刚离开睿思殿时,杨士芳悄悄告诉他,李浑之罪责,也在大赦天下的范围内,杨士芳已经和枢府的人说妥,再给李浑安排一个好点差遣。田烈武是很希望能将李浑调回汴京,担任班直侍卫的,但李浑的身份到底过于敏感,杨士芳尽管亦希望班直侍卫中多一些忠于小皇帝的人,却也莫可奈何……


谈笑风生的蔡京、蔡卞兄弟,怎么样也想不到,此时此刻田烈武想的竟然是被编管到偏远军州的李浑。但蔡氏兄弟都是极精明的人物,早已看出田烈武有点心不在焉。兄弟俩互相打了个眼色,自坐下之后便一直在便滔滔不绝的说着话的蔡卞不动声色的马上便换了个话题,对蔡京笑道:“四哥一向爱收藏奇珍异宝,弟这番从湖南路回来,却也带了几样东西,不知能否入得了四哥的法眼……”

“唔?”蔡京笑了笑,瞄了一眼田烈武,笑道:“老七,你也不怕田侯笑话。”

“田侯乃豪杰之士,必不见怪。”蔡卞笑着回道,一双眼睛却望着田烈武。

田烈武听着二人说话,却是半晌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是问自己的意见——面前坐的,一个是开封府,一个军器监少监,在田烈武的心里,可从未想过,他们要做什么事情,竟然需要征求自己的同意——这时候他却也不知道应当如何回答,亦不能象对军中的下属一样随便,慌忙之中,只好红着脸回道:“岂敢!岂敢!”

蔡京与蔡卞相顾一笑。“既然如此,那便献丑了。”蔡卞笑着轻轻击掌一声,便见蔡用领着两个随从,抬了一个箱子走了进来。

田烈武心里不由得一愣——他虽然不擅与这些达官显贵平起平坐的交际,但却也不是傻子,否则当年在开封府也不能做到捕头——蔡卞一击掌,下人不待吩咐,便将东西送进来,这显然是早有安排。

但他这些天也见惯了不少来巴结自己的人,当下依然默不作声,只是看着那箱子——田烈武并不知道那黑黝黝的箱子有多贵重,他却一眼便看出,那箱子上面的锁,乃是由襄州最好的锁匠“铁锁李”打造的,这乃是他在开封府时看惯的东西,飞贼们最爱偷的便是用“铁锁李”的锁锁的东西,因为那里面一定是值钱的宝物——果然,便见蔡卞亲自从身上掏了一把钥匙出来,打开箱锁。

顷时,田烈武只觉一阵奇异的香味扑鼻而来——他定晴看时,却见箱子里放着的竟是一块狗头大小的白色“石块”。

“龙涎香!”那边厢,蔡京早已站起来,讶声唤道。

“龙涎香?”田烈武也呆住了,他这辈子从未见过龙涎香,只是听说,龙涎香极为难得,便宜的时候,一两也要五六十贯,上百贯;但这等宝物,有时候却是近乎无价的,听说最上等的龙涎香,一钱便能卖到十万贯,甚至是十五万贯这样不可思议的价格!而在田烈武所听说的传闻中,龙涎香便以白色为上品。

眼前的这块龙涎香,少说也有十来斤!

“老七,你这……这是如何得来的?”面对这样的稀世奇珍,连蔡京也失去了平素的从容。

“自然是买来的。”蔡卞笑道。

但休说蔡京不信,便是连田烈武也将信将疑——要将龙涎香一钱卖到十万贯,那自然需要机缘巧合,需要讲点运气。但这么一块龙涎香,卖个几十万贯,甚至上百万贯,便田烈武也知道不是什么难事。宫里面用的蜡烛中也会加入每两贵达百余贯的泛水龙涎香,但据田烈武所知,这种被称为上品的泛水龙涎香,亦不过是灰色。若蔡卞果真是买下的这块龙涎香,那他这几年的外任,搜刮的地皮未免亦过于骇人听闻了。

便听蔡京嘿嘿笑道:“据愚兄所知,国朝以来,只在天禧元年,三佛齐进贡过一块重达三十六斤的龙涎香——而那块龙涎香,虽然记载不详,然只怕亦远不如这块……只不知老七是用多少钱买下的这块稀世奇珍?”

“这等物什,说它是奇珍,倒也是奇珍。然说到底亦不过是无用之物。”蔡卞却不以为然的摇摇头,“我买下此物,不过花了二十万贯,外加两样东西的制法。”

二十万贯!田烈武连眼珠都几乎瞪了出来。

“何物之制法竟如此值钱?”蔡京却只觉得蔡卞拣了个大便宜,依然不肯相信。

田烈武一面在心里计算着二十万贯究竟是多少钱,便见蔡卞朝蔡用使了个眼色,蔡用连忙退了出去,不多久,又捧了两盒东西进来。

“便是这两样东西。”蔡卞指了指那两个纸盒,示意蔡用打开盒子。

蔡京与田烈武闻言望去,却见一个盒子里装的是一种似盐非盐的雪白色的小颗粒,而另一个盒子里,却是一颗颗的小冰块,倒象许多的小冰雹。

田烈武却是两样物什都不认得,只好去看蔡京,但看蔡京的表情,竟是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田侯,四哥,且尝尝看。”蔡卞笑道。

“此乃可食之物?”蔡京狐疑的望了蔡卞一眼,拿起一颗小冰块放到嘴里。田烈武却是抓了一把似盐非盐的东西丢进口中。蔡卞笑眯眯的望着二人。

“甜的!”

“白砂糖?”

顷刻,蔡京与田烈武不约而同惊讶的叫出声来。

“白砂糖?”蔡京不可思议的望了田烈武一眼——要知道,白砂糖技术传入中国已久[唐太宗曾派人去摩揭陀取熬糖法,疑为引入白砂糖技术。但宋初中国白砂糖仍然主要依赖进口。或谓据马可波罗所云,白砂糖技术乃蒙元时方引入中国。实则宋末之战乱,实为人类文明史上极大之浩劫,蒙元时有技术失传,欲待重新向中亚学习,亦不足为奇。],这白砂糖也不算特别稀罕之物,但是当时的白砂糖都是淡黄色的,但田烈武所吃的那似盐非盐的东西,竟然如雪一样纯白!

“的确是白砂糖,四哥所吃的,则是用白砂糖与鸡蛋熬出来的冰糖……”

“可这白糖?”

“此乃是我治下一处屯田厢军试制出来的,他们用黄泥水淋脱色,便可以将黑糖变成白糖,色泽洁白无暇。较之大食白砂糖还要好些!”

“你便是用这熬制白糖与冰糖之秘法,换来的龙涎香?”蔡京盯着蔡卞,一脸的不可思议。

“正是……”

蔡京不由得摇了摇头,“若我没猜错的话,买下你这秘法的,定是个大食胡人?”

“若是大宋人,亦不至这般蠢笨。”蔡卞笑道:“那大食人还有个汉名,叫做刘图泰。”

“刘图泰……刘图泰……我却是知道此人。他只怕亦不如何蠢笨。”蔡京嘿嘿笑道:“老七可知道,蔗糖在所有的国家,皆是供不应求?大宋、天竺、大食,皆产蔗糖,然这三国,虽然皆出口蔗糖,实则本国之需求亦极大——你看早年大食来贡,总会带上蔗糖,而如今大食海商回程,蔗糖亦是他们采购的货物之一。我当年在杭州,已听说蔗糖在契丹、高丽、日本,乃至泰西诸国,皆极受欢迎,利润极高。本来若我大宋有了这老七你这两样秘法,注辇国、大食的海商,必定都趋之若鹜……”

蔡京虽然没直接指责蔡卞,但他这么一说,便连田烈武也已经明白,这笔生意对那刘图泰来说,亦是划算的。他学会了此法,回到大食国依法制造,面对泰西诸国的贸易利润,想必将会非常可观。

他心里正感惋惜,不料蔡卞却丝毫不以为然,笑道:“四哥所说之事,却不过是杞人忧天而已。”

蔡京听到蔡卞话中有轻忽之意,不觉微微色变,“老七此话怎讲?”

蔡卞却全然不觉,依旧笑道:“四哥既然说了蔗糖如此供不应求,便将秘法给了刘图泰,又有何妨?大食国虽然产蔗糖,又能有多少产量?他刘图泰纵然发财,亦挡不了我们大宋的财路。反正这所谓的秘法,用不了三五年,全大宋的蔗糖坊都会知道,到时候他要学到这法子,亦不是甚难事——这可不是蠢笨么?平白却便宜了我。四哥所言之事,其实弟亦略有所闻,然蔗糖毕竟是产量所限——湖广屯田厢军,大都想种甘蔗,蔗糖也罢,甘蔗酒也罢,可以卖给海商,亦可以卖给国内的行商……四哥莫要忘了,当年便是弟在工部建议朝廷为防侵蚀农田,曾颁布下严令,限制蔗田数量。这些年弟在湖南路,最觉欣慰者,便是自屯田厢军以来,湖广垦田数量逐年增加。依弟之愚见,湖广增加蔗田,于国家之利小,而湖广之稻田增加,于国家则有大利。这方是石相公当年决意开发湖广之本意!吾辈立身朝堂,当为天下谋正道,旁门左道,可谋一时一地之利,却难谋天下之大利。”

蔡卞只道在座之人,一个是他四哥,一个是素称忠厚的田烈武,他毕竟还年轻,说话竟是全无顾忌,却不知这话听在他四哥耳里,却全不是个滋味——所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蔡卞这话,倒仿佛是在讥刺蔡京爱走旁门左道一般。

但蔡京之城府,却非蔡卞可比。他心里面恼怒,脸上不仅毫无表露,反而露出惭愧之色,“老七所言,确是正理。如此说来,倒是老七占了个大便宜。”

蔡卞摇摇头,笑道:“我要这龙涎香又有何用?此乃是本州军民上供皇上,祝贺皇上登基的一点心意。否则我又哪来这许多钱?如今亦不过拿出来,给田侯与四哥瞧个希罕……”说到这里,他挥挥手,令蔡用收起香来,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我自己倒也收了几样宝物,正要送给田侯与四哥……”

田烈武方在感叹蔡卞会拍马屁——这上贡之物,自是不用自掏腰包,而这龙涎香,却是后宫所喜之物,他口里说的是贺皇帝登基,实则却是祝太皇太后听政……却不料蔡卞话锋一转,竟开门见山的要送起礼来。

他正欲推辞,却见蔡京已笑道:“我倒要看看你拿什么东西来唬弄我。”又笑道:“田侯虽是自家人,你亦不可糊弄了事……”

“小弟岂敢?”蔡卞笑着答应,兄弟俩一唱一和,不给田烈武说话的机会,已叫随从将东西送了上来。

只见蔡卞亲自走到几个随从的跟前,掀开他们手中托盘上盖着的绸布,田烈武的眼睛,便象被勾了魂一样,盯着那几样东西,再也移不开了。

达马斯谷刀!

两柄货真价实的达马斯谷刀!

这些年来,大宋朝的武人,无不梦寐以求,希望能够得到一把达马斯谷刀,但是,它比倭刀、真腊蕃剑都更加名贵、罕见。流入大宋朝的达马斯谷刀,总数都可能不超过五十把,甚至更少!

田烈武从未想过,自己的面前,竟然同时出现两把!

蔡卞与蔡京交换了一下眼色,蔡卞微微笑道:“此亦是机缘巧合,方能觅到之物。不过我一介书生,要此物又有何用?我常听四哥提起,石相门下之士,惟田侯有西汉周勃之风,而四哥又素好奇珍异宝,故我买这两柄宝刀时,便已想好,一柄赠四哥收藏,一柄赠田侯,若他日田侯能佩此刀,纵横疆场,为国建功,亦是不辜负了如此宝刀……”

“如此贵重之物……”田烈武听蔡卞说着,终于还是恋恋不舍的移开目光,摇摇头拒绝道:“虽蒙少监错爱,然此刀在下却是绝不敢受。”

“田侯何必见外?所谓贵重,亦须看它之用处。这宝刀贵重与否,还要看它操之于何人之手。若持于名将之手,用之手刃寇仇,开创太平,便可称贵重;若在我等书生手中,无非用来装饰门面,又有何贵重可言?况且我到底只是个文臣,若说国朝武将,除了田侯,我还真不识得几个。且那等闲之人,又如何配得起这等宝刀?田侯岂能忍心辜负这宝刀?”

蔡京也在旁笑道:“放在老七手中,原也是糟蹋了。老七亦是因为大丈夫意气相许,这才不怕冒昧,田侯亦不要辜负了他这番心意,看轻了他。”

“岂敢……”

“这亦没什么不敢的。”蔡京笑道:“田侯如今乃天子身边的红人,天下之人,莫不想努力巴结。不过,老七的心意,田侯却是不知道。若说田侯一生之志向,只是安于班直宿卫,便任君再亲贵,他亦不肯赠这刀的。若果真是为了巴结,恕我直言,何不将这刀送给唐康时、呼延忠?老七却是盼着有朝一日,田侯能佩此刀,登上析津城楼,庶几亦不负此刀威名!”

田烈武本就不擅言辞,这时候被蔡京一番话说得无言以对。他嚅嚅着还要拒绝,却听蔡京又说道:“老七有这番心意,田侯不当推辞。但送我那把刀,我却亦想借花献佛,请田侯转赠武城侯。”

“啊?”

蔡京淡淡笑了笑,道:“我的心意,却与老七不同,我将这刀转赠予武城侯,是盼着二君能以此宝刀护卫主君。”他抱拳拱手,加重语气说道:“皇上天资聪颖,十年后亲政,必能成一代明君。在此之前,却要多拜托田侯与武城侯!”

田烈武万万想不到蔡京会说出这番话来,他望望蔡京,又望望蔡卞,却见蔡卞也重重点了点头。田烈武沉吟了一会,终于抱拳说道:“若是如此,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蔡卞见田烈武答应,不由得喜形于色,连忙吩咐下人将刀送往田府。三人方欲重回座位,却见蔡府的管家蔡喜急匆匆的走进来,禀道:“大府,不好了,出大事了!”

蔡京的脸顷刻间便沉了下来,喝斥道:“何事值得这等大惊小怪?”

蔡喜望望蔡卞,又望望田烈武,踌躇不语。不料又是被蔡京一顿臭骂:“有甚好迟疑?你不认得七哥和田侯么?”

蔡喜没来由挨了蔡京一顿骂,却再不敢迟疑,连忙哈着腰道:“是,是,小的糊涂,小的糊涂。小的刚刚接报——北海侯仲维、太子右内率府副率士丘等七名宗室,不知何故,在单将军庙殴打鸿胪寺主薄吴从龙……”

“你说什么?!”即使连一贯处变不惊的蔡京,此时亦震惊得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来。蔡京可再也想不到,这些大宋朝的凤子龙孙们,平时虽然贵为天潢贵胄,但却是连个进士都不敢欺负的,他们何时竟然有了这样的胆量?他望着蔡喜,忍不住问了句:“你是不是听错了?”

3

保慈宫。

“好本事!好本事!”高太后听着陈衍的禀报,气得连连冷笑,“赵宗谔家可真是好门风!当年赵宗谔争着索要使相俸禄,又疑他弟弟家人偷他家东西,被御史弹劾,死后谥号还被驳了两次,最后落了个‘思’字,追悔前过曰思,可荣耀得很!如今他家儿孙,可越发‘青出于蓝’了!殴打朝廷命官,祖宗以来,可有过这等混账事?”

“太皇太后息怒。”陈衍一面劝慰着,又禀道:“刚刚老奴见着蔡国公和鲁国公,都在外头候见……”

“他们还好意思来求情?”高太后越发气不打一处来,“蔡京查清楚打架的原由未?”

“此刻只怕还在过堂……不过,这蔡国公和鲁国公,太皇太后只怕亦不好不见……”

“老妇明白着呢!”高太后不耐烦的说道。

蔡国公赵宗达,本是太宗长子魏王元佐之后,后来因太宗第七子蔡王元侢之子允则无后,遂过继到这一房,熙宁三年袭封蔡国公。此人乃是英宗同辈,在宗室中辈份算比较高的。而且他的生父允升又是太宗皇帝一系的长房长孙,赵允升自小由太宗的皇后明德李太后亲自抚养长大,这身份就比寻常宗室要尊贵几分。而赵宗达的几个亲兄弟,在宗室中亦名声极好。他辈份高,又兼着太宗一系魏王、蔡王两房的面子,巴巴的来求见,高太后自是不便一直将他丢在外面不理会。

而鲁国公赵仲先,虽然辈份上比高太后要低了一辈,但身份却更加亲贵。他袭封的,乃是太宗皇帝第四子鲁王赵元份的爵位——当今帝室所出的濮王一系,便是出自鲁王赵元份这一房。他父亲赵宗肃,是当年曾经跟随英宗进庆宁宫的宗室之一!

说起来,这带头闯祸的赵仲维、赵士丘,同样也是鲁王房。赵宗谔还是赵宗肃的亲哥哥,仁宗时策立英宗为皇子,英宗惧祸而不敢受,受命来劝说英宗的人中,赵宗谔亦是出了大力的。

高太后虽然口里骂着赵宗谔,但她心里亦明白,宗室里头,便是有些人要亲贵些。当年赵宗谔敢争要使相待遇,还不是仗着他与英宗的亲厚?这赵仲维、赵士丘敢带头惹事,不管原因是什么,他家地位之不同,肯定亦是原因。换着疏远一点的宗室,哪怕贵为国公,又如何敢去招惹吴从龙?更不要说去殴打他了。

赵宗谔一家是如此,她的宝贝儿子赵颢,又何尝不是如此?

高太后忽然便又不由自主的想到她儿子赵颢,心里隐隐一阵作痛。

她一时间便有点灰心,挥了挥手,“也罢,也罢,召他们进来吧。老妇便听听他们说些甚!”


开封府对田烈武来说,算是个非常熟悉的地方。但以阳信侯的身份来到开封府,却依然能让他感觉到开封府陌生的一面——他此时和蔡卞悠然喝茶的这间后厅,便是他以前从未有机会到过的地方。

但他亦无心去品味一朝成为座上宾的感觉,在开封府当过多年公差的田烈武,尽管对朝中的政治斗争还是个门外汉,但却直觉的便意识到,这桩案子非比寻常!

所有在开封府当过差的公人都知道,汴京的宗室们,是一个极为物殊的群体。他们身份高贵,坐享厚禄,在普通的市民看来,他们高不可攀;而在富商巨室们看来,他们则是结亲的理想对象;但对于士大夫们来说,宗室却是他们敬而远之的对象……

想要准确的评价一个群体的社会地位,这个群体的婚姻状况绝不可忽视。汴京宗室的婚姻对象主要有三——旧日勋贵之后、富商巨室、举子进士或者朝廷品官之家。在这三者当中,旧日勋贵之后,被视为门当户对,有着悠久的传统;而与富商巨室结亲,则多半是为了贪图钱财,但也有很重要的原因是不得已——但凡宗室,无不想与举子进士或者朝廷品官之家结亲,但事实上他们却往往被后者所嫌弃,而所谓的“旧日勋贵”之后,亦毕竟数量有限,而且又无利可图。

甚至,田烈武经常听说书人讲的汉唐宗室如何横行霸道,当街杀死朝廷的公吏诸如此类的事情,在大宋朝也是没有的——开封府的公差当然不敢招惹宗室,但是田烈武也从未听说过有宗室欺侮开封府的公差的事情。

在大宋朝,宗室们绝大部分都安分守己。朝廷给他们俸禄与特殊的待遇,他们就安然享受;朝廷剥夺他们中间一部分的特权,削减他们的俸禄,他们也只敢低声发发牢骚。大宋朝乃是士大夫的天下,不是宗室外戚的天下,这一点不仅田烈武心里很清楚,汴京的宗室们,大约亦都很清楚。所以,甚至只有极少数的宗室才会在儒家经典上用功——因为这被视为经世济国的学问;田烈武在白水潭也见过不少宗室子弟,这些在宗室子弟中被视为极上进的人物,如果热衷的不是求仙问道练丹之术、医术、书画之类,便一定是与格物院交往甚密——因为格物院的“杂学”,被视为较少忌讳。他们非常的谨慎——即使在算术上很有天份的宗室,也绝不会学习任何与天文星象有关的知识,至少在公开场合是如此。

便是这样的一群宗室,竟然敢殴打鸿胪寺主薄!

即使他们不知道吴从龙是石越的门生,亦是不可思议的——这背后必有隐情。而吴从龙回汴京没有几天,亦不太可能与这些宗室们有什么私怨……

“四哥!”埋头想着心事的田烈武,竟然没有注意到蔡京进来,待到蔡卞起身相迎,他才恍然跟着站起来。

“田侯,老七,不必拘礼。”蔡京招呼着二人又坐了,自己也坐下来,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却又苦笑着摇摇头。

“这案子实是棘手。”他挥了挥手,令厅中的仆人都出去回避后,才又移目田烈武,道:“田侯亦是一点风声也未听着么?”

田烈武愕然道:“不知大府所指?”

蔡京却只是望着田烈武——他对田烈武的底细,可以说摸得一清二楚,田烈武与李敦敏、曹友闻等人过从甚密,而这二人不仅是石府的新贵,曹友闻更与吴从龙是故交,二人又与陈良、司马梦求、范翔,皆是好友。蔡京断断不肯相信,吴从龙刚回汴京,这么大的事情,竟会不和他的这些好友们商议。而曹友闻和田烈武在熙宁十七年替还是太子的小皇帝所做的事情,已经让蔡京给他的这位旧友也打了一个鲜明的印记。蔡京甚至疑心,吴从龙所谋划之事,正是受皇太后或者小皇帝身边的人所指使——这桩事情,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为了巩固小皇帝的帝位!

田烈武如何可能不知道?

但是他观察田烈武的表情,竟又看不出什么异样来。蔡京素闻田烈武忠厚,一直以为可以欺之以方,此时却不免要觉得面前的这位阳信侯,深不可测,不可小觑。

田烈武可以装傻,蔡京却不可以装傻。

这桩案件的确很棘手——他既可以大事小化的处置那个什么北海侯,上章弹劾吴从龙;亦可以严厉制裁那群宗室,而对吴从龙的事情不闻不问。

对于蔡京来说,审出事情的真相是一回事,但断案的标准,却既不是根据大宋刑统,亦不是根据编敕所的编敕。案子如何判法,取决于双方背后的势力。

若是这桩案子,竟然涉及到皇太后、小皇帝与太皇太后的宫廷斗争,那么此事便不止是棘手了,简直就是烫手。蔡京固然想讨好小皇帝,为将来打好基础,但是他亦从来都不想得罪高太后。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从田烈武身上移开,“事情之起因,乃是因为吴从龙私下里写了一封札子,建议朝廷仿成周之法,将诸房宗室封建至南海立国……”

“啊?!”他这边话未说完,那边蔡卞已激动得站了起来,“封建南海——这吴从龙乃何许人?竟有这等胆色、见识?”

“这吴从龙,亦是石相门下之士,与石府的陈子柔先生、云阳侯司马梦求,皆是布衣之交……”蔡京淡淡说道,一面留心田烈武的神色,却见田烈武一脸的莫名其妙——他自是很难想到,田烈武读书全是自学,所知历史多半靠听评书,汴京街头的评书,最可靠只说到东周,再往上便全是神仙鬼怪了,他若说“西周”,田烈武或还听得懂,他说什么“成周”,却叫田烈武想了半天,亦想不出来究竟是哪朝哪代……至于“封建南海”,于田烈武就更加难以理解了。

但蔡京素闻田烈武“文武双全”之名,哪里又会知道他的学问可不如何全备。这时候反而越发觉得田烈武心里有鬼,这才装傻过头。

蔡卞却未有蔡京这许多的心机,兀自兴奋不已,“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如此说来,那几个宗室,却是甚没出息。”

蔡京点点头,“老七说得不错。吴从龙的这奏折,不知如何,尚未上奏朝廷,反而先流传出去——宗室之中,竟先得知了此事。这北海侯一干人,得知吴从龙竟欲建议朝廷将宗室全部分封到南海诸岛去,对吴从龙早已怀恨于心,不巧却在单将军庙遇着,年轻气盛,几句口角,竟致动起手来……”

“将宗室全部分封到南海诸岛?”这句话田烈武却是听懂了,“可……这朝廷如何肯答应?”宫里有很多叛逆!他心里面一想起小皇帝的话,便觉得一阵刺痛。如果这些“叛逆”全部被赶到南海……田烈武只觉得这吴从龙实是个忠臣——这必是曹友闻的主意。这一瞬间,蔡京之前话中之意,他立时全部都明白了。

曹友闻的这个主意,确是不错。只是不知为何他竟没有与众人商议——难不成,石相亦暗中支持此议?田烈武马上想到。但他却不觉得此事可行,莫说南海诸岛,便是岭南,在汴京那些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眼中,便已经形同地狱。而南海诸岛,更是远隔重洋,又是瘴疬之地,谁又愿意放弃富贵的生活去那种地方?将这许多宗室赶去南海诸岛,形同流放,便是田烈武也知道,这种事情非得由雍王、曹王带头不可,太皇太后又如何舍得?

田烈武亦明白了素来老实本份的宗室们,为何竟会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情来——有人要将他们赶到南海去,对于许多宗室来说,便是形同要他们的性命。即使只是说说,亦已犯忌。何况,经历过石得一之乱,只怕宗室们也是在惶恐不安中生活……这个时候,竟冒出一个什么吴从龙来挑起这样的事情来,只有七个宗室动手打他一顿,实在已经不能算是出格了!

但蔡京的回答,却让田烈武极是意外,“田侯不必担心,我却以为,太皇太后未必不肯答应!”

担心?田烈武不由在心里苦笑。

蔡京却已认定田烈武只是在装傻,又说道:“不过,此事最可疑者,却是吴从龙的札子,如何竟会泄露出去?吴从龙道他原打算待除服后,方才上奏朝廷,此事从未与人提过。我追问那些宗室,却一个个搪塞不答……这中间必有隐情。”


“封建诸侯?”保慈宫内,高太后望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蔡国公赵宗达与鲁国公赵仲先,只觉得哭笑不得。

“赵仲维便是因为这件事——他听说那什么吴从龙要上表请求朝廷封建诸侯?”

“太皇太后……此事断非空穴来风……”赵宗达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有人要将太祖、太宗皇帝的子孙们一网打尽啊,南海那种地方,北方人过去,便是不得病即时死掉,三四十岁便早死,都是家常便饭。那吴从龙包藏祸心……”

“荒唐!荒唐!”高太后不待他说完,早已勃然大怒,拍掌击案,怒声道:“什么空穴来风?什么包藏祸心?你们可知道那吴从龙官职虽低,却亦是朝廷的臣子?封建也罢,不封建也罢,都是朝廷之事。你们若不愿意,尽可以争之庙堂,朝廷阻塞言路了么?朝廷不肯纳谏了么?他赵仲维亦是太宗皇帝的子孙,竟然敢于大庭广众之下,殴打朝廷官员?!难不成朝廷之事,是由他赵仲维的拳头说了算么?你们两个还敢来说情——想说情的,明日去御史台说情去!”

“太皇太后……”

“还有,你们两个,回去闭门思过!”

太祖、太宗何等英雄,怎的他们的子孙竟变成了如此熊样?!高太后是一刻也不想再看见二人的嘴脸,再不容二人分说,任由他们哭哭啼啼,便将赵宗达二人都撵了出去。

“封建诸侯……陈衍!”

“奴才在。”

“去查查吴从龙,这吴从龙究竟是个什么人?”高太后倦声吩咐道。什么鸿胪寺主薄,我倒要看看,他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4

坤宁殿。

时间已是一月下旬。算起来大行皇帝才升遐不过十几天,但小祥过后,宫中已然时移势转,倒仿佛大行皇帝真的已经过逝了一年……而向太后却还没来得及习惯人们称呼自己为“太后”。

便在这短短的十几天里,向太后亲眼看到、亲身感受到的人间冷暖,实是她一生当中所从未有机会体会的——她亲眼见到,亲身感觉到,悲伤与哀悼,是怎么样如同薤上的朝露般迅速晞灭。只不过短短十几天,甚至还等不到大祥,等不到除服,无论是寺观里替大行皇帝念经的僧道,还是朝中的大臣,亦或是宫中的内侍、宫女,甚至宗室、后妃……他们的哭泣,甚至是他们流露出来的所有悲痛,都已经不过是例行公事的敷衍应付。

只不过是规矩如此,只不过是惯例如此,只不过是时势如此。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向太后知道这份人之常情早已为古人道破,过去如此,如今如此,将来亦如此。但是,让她所不能堪的却是,她所见所闻的,居然是连“亲戚或余悲”也做不到。

丧服是用布料制成,当然粗糙简陋,会磨到那些金枝玉叶们尊贵娇嫩的肌肤。向太后心里很清楚,宫里许多的后妃,早已暗暗将绫罗绸缎裹在了丧服里面!但是,这都算不了什么,即使她知道这一切,她亦已无心去追究。

那些妇人的背叛,又算得了什么?!她们充其量亦不过是能够偷偷摸摸的换件绸缎内衣罢了。

真正的背叛,全然未受到处罚,甚至还被赏赐“赞拜不名”的殊荣!

此时再去追究一件绸缎内衣的“不敬”,真不知是多么荒诞可笑之事。

况且,从圣人到皇太后,她从来都不是这座皇宫的主人。

人人都清楚,皇宫的中心,如今在保慈宫。坤宁殿算什么?这不过是一座最多再过十几天便会被空置的宫殿。如此而已!

绝不会有人弄错,谁才是这座皇宫的真正主宰。

这座皇宫,如今对她这位皇太后来说,已经变得不认识了。只要离开坤宁殿,所有的人、物,在她的眼里,都突然变得陌生。开始,她心里很不愿意离开坤宁殿,只是因为对大行皇帝的怀念。但如今,她才明白,原来坤宁殿竟已是这皇宫中,惟一能让她感到安全、熟悉的地方。

然而,她肯定抓不住这地方。

尽管她贵为皇太后,但是她心里很清楚,她绝不敢违抗高太后的命令。外朝除服之后,她只能搬到那陌生的柔仪殿去。

这已是注定的事情。

在她的一生中,自从懂事以来,人人都夸她性格恬淡、谦让——这样的夸奖伴随了她一生,跟随她被册封皇后,册封为皇太后……她也一直都将这当成一种美德,当成她的立身之本。无论心里如何的嫉妒,她也压抑着,绝不对任何人表露半分;无论心里面有多不满,她首先要顾及的,都是曹太后、高太后、大行皇帝,甚至是那些太妃们的感受……

于是,越来越没有人在乎她的想法。慢慢的,她的喜恶几乎被完全忽视。时至今日,尽管她已贵为皇太后,但这一切并没有丝毫的改变。而且,当她终于鼓起勇气想要反抗时,才发觉,原来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彻底的丧失了反抗的勇气。每次她在坤宁殿花上好几个时辰,暗暗下定决心,一遍遍的努力的说服自己——但是,当她远远看见保慈宫的殿顶时,所有的决心、勇气,却会在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到了高太后面前,她所说的,完全都是些言不由衷的话……

她知道自己已经绝无勇气去反抗高太后。

然而,只要那“赞拜不名”的雍王一日不死,她就一日不能安心!

她亦是不甘心便这样听天由命的。若只是她自己,也许她再害怕,亦会放弃;甚至,若只是为了大行皇帝,她同样也会放弃——反正大行皇帝已死,怎么样都不再重要……但是,为了六哥,她却没有办法就此放弃。便是再怎样软弱,再如何可笑,只是出于本能,她亦会伸出翅膀,去试图庇护她的儿子。

那是她的儿子!她对六哥视若己出。

然而……

在皇宫中耳濡目染,对于所谓的权术,她并非完全不懂——她不是没有想过要在宫中朝中拉拢一些“自己人”。但是,她过去见到曹太后、高太后的赏赐,总是能有立竿见影的效果,甚至一句话都不说,人们便会领会她们的意图……但当她现在去赏赐内侍、大臣时,结果却完全不同,他们在接受她的赏赐无不表现得受宠若惊、祖上积德的模样,但结果却是从来没有一个人真正成为她的“自己人”。

她也看不懂朝中的形势。在她的心里,当六哥的地位笈笈可危时,原本应当有一些忠臣站出来,保驾勤王,便如叛乱的那晚一样……但是,她却发现,现实的情况完全不同于想象。无论她去问任何人,人人都会说王安石是忠臣,司马光是忠臣,石越是忠臣,韩忠彦是忠臣……然而这些忠臣们做的事情,与她所想象的,却全然不同。他们不仅没有去追究雍王,去镇压这个最大的乱臣贼子,反而似乎是在有意无意的保护他,他们甚至看起来象是在迎合太皇太后……

便是这些所谓的忠臣们,更让她愤怒。做为一个女人,一个母亲,她还可以勉强明白高太后的心意,但对于那些大臣们,她却完全无法理解,这些人个个饱读诗书,口口声声说着忠义与报效,张嘴闭嘴的先帝的恩德,但是事到临头,却是他们彻底的把对先帝的恩德抛到了一边,容忍了对先帝的叛逆!她绝不相信,这种种行为的背后,仅仅只是为了维护伦理道德中的“亲亲之义”。

但她只能隐忍。她幻想有比干一样的忠臣头碎玉阶,不惜死谏,与叛逆誓不两立。但她心里也清楚,若果真把这些人逼得抛弃了她和六哥母子,那她就不必愤怒了,而只能是绝望。她不能把他们逼到那一步。

只是,她如今实在是对这些所谓的“忠臣”们有了新的理解,并且她也不得不承认,无论是朝中的大臣,还是宫中的内侍,每个人的心机城府,都比她强太多。

她会经常不由自主的幻想,幻想自己能过一种万事不管的安稳富贵日子的。什么朝中大事,什么宫中事务,她都不想理也不用理,她能够只须每天赏花、游湖,关心汴京最时髦的发型,讨论各种花露的好坏,看着六哥、七哥读书练字,闲来没事下下石子棋……

但是,在清醒的时候,她知道,从那个风雪之夜之后,这样的日子,已经离她越来越远。

不管她愿不愿意,不管她有没有能力,她都必须来保护自己和六哥……

她首先要保证自己不要变成瞎子和聋子。她必须有自己的耳目,她出身于官宦家族,在很小的时候,她便听做官的父辈们说过,要避免被下人操纵,最要紧的事情,便是不能够让自己听到的、看到的,是别人想让你听到的、想叫你看到的……她也还记得,当年,大行皇帝如此信任王安石,但依然会悄悄派遣亲信的内侍出宫去打探消息!

但如今宫里的形势却也已变得面目全非。大行皇帝时得宠的宦官,有些横死在兵变中,有些远在万里之外,有些迫不及待的向太皇太后讨好卖乖……她唯一能够信任的便只有李向安,但是按着惯例,他也必须去负责修造大行皇帝山陵的具体事务——这就意味着,李向安大部分时间都不会呆在宫中……

这就是大宋朝祖宗之法的妙处,新皇帝不用做任何事情,“祖宗故事”便会帮他扫除一切执掌权力的障碍。借着为前任皇帝营造山陵,操办丧事,所有前任皇帝在位时最重要的官员,无论是外朝的还是宫中的,都会顺理成章、合乎情义的被赶走。继任者不必为此担负任何刻薄寡恩的名声。

这原本的确是一种绝妙的制度,但对向太后来说,悲剧却在于这一次权力的继承者并不是她。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而无可奈何——当李向安七个月后回到汴京,他会获得丰厚的赏赐,外加一个视乎太皇太后心意的新职位。但总而言之,禁中的内侍们,那时候早已经全部被陈衍接管了。到时候,困于深宫的向太后,与御史台的犯人,将没有任何的区别——到时候,即使睿思殿的人仍然能够出入宫禁,高太后也有无数的办法,令她这位皇太后无法与他们接触。而且,因为高太后个人的威望,很明显这样的事情发生,根本用不了七个月那么久。

李向安自己也清楚的知道他的命运。

宫里有传言说,在山陵事毕后,李向安可能会被派往瑞宋岛担任税务官。据说那是一个日渐繁荣的岛屿——宋、丽、倭三国之间的贸易,唯一的阻碍便只有日本国那保守封闭的平安京朝廷,但即使如此,三国之间的海上贸易,亦在熙宁十六年、十七年左右达到第一个巅峰——而无论是借助季风航行,还是为了避开季风的影响绕道高丽国的海岸线航行,商船都会在瑞宋岛的港口停靠补给。如今,每年在那里停靠的商船已经达到数百艘,瑞宋岛的税务官,毫无疑问也算是一个肥差。

此外,据说枢府已经遣使前往杭州,授权谈判的秦观,朝廷另外许诺帮助高丽国建立自己海船水军,传授从造船到远航的所有技术,以换取高丽国同意在宋辽发生战争时,征得高丽国王的许可,宋军可以从高丽国的港口登陆,经由高丽进攻辽国,并可由高丽国将负责垫支宋军的补给……

这个有板有眼的传闻的内容,据说是宋丽之间的密约的一部分,没有人知道为何这个所谓的密约,在宫里竟会传得尽人皆知,只是这个传闻的一部分,同样亦包括李向安将会担任宋朝驻高丽军队的监军。

不管这些传闻背后的真相究竟如何,总而言之,李向安都已经可以肯定,他在汴京的时间不多了。而他的下半生,七成可能将要在高丽度过。

这对于向太后来说,无疑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如今,向太后唯一可以用来安慰自己的是,李向安抢在陈衍将他完全架空之前,将童贯推荐给了她。因为在叛乱之夜立下的功勋,童贯如今已经一跃为内西头供奉官、内东门司勾当官——而最重要的是,叛乱那晚的表现,令李向安与向太后都深信他可以信任,由于他的功劳,至少在短时间内,亦很难被太皇太后铲除。

虽然这个新贵在宫里毫无根基,远不及追随了大行皇帝几十年的李向安,但勾当内东门司的职责,是掌握一切出入宫禁人物的情况,他出入宫禁便要比他人方便许多——有这样的一个耳目,总是聊胜于无。

即使是在李向安还呆在京师的时候,这个耳目亦起到了必要的作用,若没有童贯,她便不可能知道这许多的事情——比如,没有童贯,她绝对不可能知道,此时太皇太后正在召见司马光与石越!

太皇太后与司马光、石越操心的事情,向太后虽然不过是他们眼里的深宫妇人,却也能猜到一二……

自从北海侯率一帮宗室公然殴打鸿胪寺主薄以后,汴京朝野最受睹目的话题,便是恢复封建制度。虽然鲁国公与蔡国公在太皇太后那里讨了个没趣,但紧接着开封府却定了北海侯等一帮宗室极为严厉的罪名——殴打朝廷命官、擅议朝政、蔑视朝廷、于大行皇帝大不敬……蔡京并上表请求朝廷剥夺北海侯以下与案宗室的全部爵位、官位,发配边州安置!

而且,这位权知开封府似乎并不就此满足,又另外专折上奏,虽然轻描淡写的批评吴从龙行事不当,以致生出这些事端来,却又对封建之议,大加赞赏。他的奏折,洋洋洒洒近万字,一面赞美成周、西汉封建之利,批评秦始皇以不封建而亡国,又生拉硬扯的将唐代之祸,归结于贞观君臣之不肯封建上。然后又比较今日大宋之形势,以为正与西周相类,力观高太后要效仿赵威后,绝不可错失良机,令太祖、太宗皇帝的子孙后代,只知道安享由祖先的遗泽……

上了这封札子后,蔡京仿佛意犹未尽,次日又再次上书,痛陈宗室是如何浪费国家的公帑,而于天下国家毫无贡献,再次要求太皇太后与皇帝为万世计,封建诸侯于南海诸岛!

蔡京的两封奏折,便如同捅了马蜂窝。

一听到要被赶到南海那种蛮荒瘴疬之地,再也不能过那种坐享丰厚的俸禄,每日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生活,马上便有一些宗室开始惊慌失措。这些安稳久了的宗室,早已没有了任何的雄心,他们绝没有任何开拓进取的勇气,只要能富贵终身,平时即使丧失一切的政治权力,不能对朝政发表任何看法,也绝无不满。这些人已经完全成了膏粱子弟,他们视汴京以外的一切地方为荒僻的乡下,即使让他们离开汴京去杭州,他们也会嫌湿嫌热,百病丛生,这时候听说居然要将他们封建到南海诸岛去,这实是与叫他们去死没有多大的区别——即使按照西周封建之制,这些宗室们到封国,便能享受到从未有过的政治权力,但是,在这些人的心中,南海的诸侯王与一介蛮夷酋长没有任何的区别,他们宁肯在汴京当个小地主,也不愿意去做南海的酋长。

他们对这种未来的害怕,远远超过对其余一切的惧怕。于是,一反常态的,大宋朝建国以来,头一次有这么多的宗室,不顾忌讳的主动参预到政治事务当中来……

在太皇太后那里讨了个没趣的蔡国公赵宗达率先拜表反驳蔡京,他的奏折受到了太皇太后讥讽——向太后听说,高太后读了他的奏折后,便询问陈衍,请一个儒生写这么一封奏折,大约要花多少缗钱。但是,赵宗达的奏折反驳的理由亦是最有力的——在圣人的经典中,明确指出四荒乃是天地所弃,专门用来安置四夷者。在中夏,只有有罪的罪人,才会被赶到四荒之地去!因此,赵宗达在奏折中痛斥蔡京、吴从龙之议,是将太祖、太宗皇帝的子孙,当成蛮夷、罪人来看待,而根本不是恢复封建制。因为周、汉的封建,都是在华夏进行封建,而此策在唐太宗时,便已经被贞观君臣所否决了!

赵宗达的理由被反对的宗室们纷纷引用,因为文章写得漂亮,乃至于还被汴京的士子们传唱。

封建之议,不仅招致宗室几乎是众口一辞的反对——时至今日,在宗室中没有听到一句赞同的声音;而且,在士大夫中间也引起了轩然大波。朝中支持者与反对者吵成一团,在旧党与倾向旧党的大臣当中,反对者人数众多,声势浩大——他们反对的理由各不相同,有人以为大伤“亲亲之义”;有人则以为时移势转,此时恢复封建,不过劳民伤财,于宋朝本身并无半点好处,反而因为人口的外流,会减少宋朝的税收;有人则引周汉之鉴,以为封建诸侯,时间一久,必使兄弟交攻,他们根本就反对一切封建;还有相当一部分,则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认为治国唯一需要的就是休养生息,善守祖宗制度,根本不必搞任何花样,在这些人眼里,任何花样都只能是惹事生非,他们只盼着在太皇太后垂帘,司马光为相的时间中,让大宋回到他们所期盼的那种正轨……

总而言之,在向太后的所见所闻当中,都是封建诸侯之议,在朝中引起了极大的非议与争论。但是太皇太后与两府,却态度让人捉摸不透。向太后知道,两府事务非常繁忙,从未正式讨论过封建之议,但是很多传闻都说,两府诸公大多支持封建之议,有传闻更指王安石与石越才是封建的主谋……而太皇太后的态度,就更加暖昧不明,有传闻说太皇太后反对此议;但亦有人相信,太皇太后也在暗中支持封建……

但无论如何,这些传闻并不可信,因为也有很多传闻指出,向太后本人也是支持封建诸侯的!但这显然并不是事实——如果真要将雍王封建到南海那种蛮荒之地,向太后在心里肯定是乐意的,她早就听说过瘴气的厉害,让瘴气收拾了这个叛逆,那亦是老天开眼。但是,向太后从心里便不相信,如若封建雍王,便没有道理不封建曹王,但她绝不相信太皇太后会答应让她两个儿子都去那种瘴疬之地!

若要以前,她或者还会心存幻想。但此刻,她不会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想法,因为,她同样亦是一个母亲!

从童贯的禀报中,她知道吴从龙与曹友闻关系密切,而蔡京又在主动结交田烈武——无论是田烈武,还是曹友闻,都是六哥可以信任的臣子。这些人做这些事情,多半是为了六哥,但是,向太后却并不抱什么希望。

虽然她亦知道田烈武、吴从龙与石越的关系,蔡京与石越、司马光的关系,但是,对于石越与司马光,向太后如今都没什么信心。

石越曾经是她寄予厚望的人。那个风雪之夜,他的确在福宁殿坐镇,镇压叛乱,立下极大的功勋!但是,正是如此,石越比旁人更应当知道谁才是幕后的主谋!但他此后,可曾发过一言来主持公道?他可是大行皇帝一手提拔的大臣,如今又贵为右仆射,在朝中威望素著,他都不说话,她还能指望谁?

向太后不能不疑心,那天晚上,石越的忠心,是否只不过是为形势所迫?

至于尚书左仆射司马光,向太后更是彻底的大彻大悟——这些所谓的“君子”,果真有那么靠得住么?!


向太后的确猜对了高太后召见司马光、石越所为何事。

内东门小殿,太皇太后高滔滔隔着珠帘,望着侍立在阶下的司马光与石越,忽然生出一种感觉——自垂帘以后,她似乎从未有顺心如意的时候。

但无论如何,所有的挑战,她都必须面对。

“吴从龙……”高太后一面说着,一面却瞥了一眼石越。这个惹事生非的鸿胪寺主薄的底细,她已经查得清清楚楚,他的背后有两帮人,一帮人自然是那些自诩为忠于小皇帝的“忠臣义士”们;另外一个人,则便是站在她面前的尚书右仆射石越。她不知道吴从龙的封建之议,究竟和石越有没有关系,但是她却可以肯定,石越和那些“忠臣义士”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若将石越视为他们的后台,亦算不得冤枉了他!高太后在心里说道。

“……所谓封建之议,不论其利弊如何……两位相公,老妇以为,如今国家多事,大行皇帝丢下这么一个江山……”高太后幽幽叹了口气,目光缓缓移过司马光与石越的脸上,方又说道:“如今之策,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朝野虽交相议论封建利弊,但事有轻重缓急,目前之事,一则是要办好大行皇帝的丧事;二则是要设法却北敌之急患;三则是坊市之物价、交钞之稳定、国家的财计,皆要妥善处置。封建这等大事,目前似乎不是时候……”

高太后尽量让自己委婉一点提出来,既然知道了吴从龙背后站着的人是谁,她亦已知道石越的能量,如今她在外朝的权威尚未完全巩固,那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过份刺激石越。

所谓的“封建之议”,针对的是谁,她心知肚明。他们断不肯就此甘心!这是她早就有心理准备的。只不过,她绝料不到,石越竟然能下出这一步棋!

她心里面不能不暗暗赞叹石越果然有过人的智慧,他的确能够抓住那些士大夫的命脉——只要是提到恢复周制,所有的读书人都会热血沸腾!即使到了大宋,还有不少饱学大儒在幻想恢复井田制!恢复西周封建制——儒家的圣人们,不就是一心幻想回到西周的时代么?!

她才不会被表面的反对声音所欺骗,石越越是不动声色,她就是越肯定他成竹在胸。

他先令吴从龙抛出一个球来,然后令蔡京来试探……

“蔡京、吴从龙等人之札子,臣等已经读过。”司马光却不曾去体谅高太后的心情,“倘若朝廷果真能决意恢复西周封建之制,那自是万千之幸!”

果然,便连司马君实也支持恢复西周封建!

“实则在蔡、吴上札子前,子明相公与臣,便已议论过恢复封建之事……”

在蔡、吴上札子前!高太后的眼睛眯了起来。如此说来,司马君实早就知道了此事,而且一定是支持的。那王安石……只不知韩维、韩忠彦知不知道?

“封建南海,于国家言,实有百利而无一害。赵宗达之言,实不足驳,当西周之时,便是三晋之地,亦可视为蛮夷……周有八百年天下,自周以后,无一朝有如此长久之国祚,此正是封建之功。且如子明所言,封建诸侯于南海,于东南诸路、海上贸易之恢复,皆有大利……”

这与东南诸路又有何关系?高太后狐疑的望了一眼石越,是此公欺老妇不懂财计罢?一切借口的背后,都不过是为了雍王!为了将雍王赶到南海!

“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臣等亦以为,此等千年之计,朝廷果真要推行,尤须朝野之共识,本欲谋定而后。不料吴从龙行事轻佻,竟惹出这等事来。如今国家正处于国丧当中,诸事未谐,而北敌虎视眈眈,若令北敌以为我大宋宗室分裂,恐使其误以为我朝有隙可乘,悍然冒险……”

高太后的目光移向石越,却见石越接过司马光的话来,禀道:“君实相公所言,确是谋国之言。便如太皇太后所说,事有轻重缓急,目前要平息此议,臣等以为莫若暂罢吴从龙官职,如此,朝野知朝廷之意……”

“子明相公是说,罢吴从龙官职,以平息议论?”高太后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石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正是。”石越压抑住自己心中的怒气,沉声禀道。竖子不足与谋!吴从龙实是太不成器了。封建南海,他心中之急迫,又岂是他人能比?然而,如此重大的事情,又焉能不先观人心?

5

熙宁十八年一月下旬,蔡河畔的某座道观内。

李昌济瞥见一眼桌子上的一张《汴京新闻》,“……鸿胪寺主薄吴从龙以轻佻罢监兴宁场税——吴尝首建封建之议?嘿嘿!”他抬眼看了看面前的潘照临,“先是北海侯夺爵安置,如今是吴从龙罢监场税——各打五十大板!看来,吴从龙这‘轻佻’二字,未必便这么简单?”

潘照临却只是默默喝着酒,并不出声。

“哈哈……”李昌济望着潘照临,忽然纵声长笑,“你潘潜光的那点手段,我亦料得到一二。不论用何手段,要暗中抄出吴从龙的奏折,泄露给那些宗室,总不是甚难事……不过,北海侯这样的小人物,总不配当你的枪!”

潘照临依然不回答,只是眯着眼睛望着李昌济。

李昌济猜得不错,他不过是通过一些手段,买通了吴从龙的一个仆人,抄得这奏折出来,然后不动声色利用一个道士,泄露给了鲁国公与蔡国公——他早已打探清楚这两位的脾性,知道他们正与一个据说算命极准的道士来往甚密……

有些手段,简单却有效。知道他用什么手段不难,但是并非人人能做得他这么漂亮的——他潘照临做事,不会给人留下任何把柄。

所以,他亦没有必要亲口向李昌济承认什么。尽管李昌济是一个难得的炫耀对象——他一生当中,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人。不仅智谋与身世皆要相当,互相还要能理解对方的志向……

潘照临心里很清楚自己这样做并不明智,让李昌济神不知鬼不觉的从这个世上消失,才合乎理智。但是,他的确舍不得如此,他亦希望这个世界上,至少有一个人,能见证自己的成功。

他的所作所为,注定是应当孤独寂寞的。一个谋士,最好是永远深藏于幕后,为所有人所忽略……他正在接近这个境界,从他辅佐石越开始,他从不为人知,到为一些重要的人物所重视,到慢慢的又似隐似现的淡化……这些变化,正见证了他潘照临,不愧是一个出色的谋士。

但是,在本质上,越是聪明的人,便越是受不了孤独寂寞。聪明智慧之士,有时候的确会甘于忍受常人难以忍耐的孤寂,但却无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令天下万世,都大吃一惊!

即使是陈平这样的人杰,到了晚年,亦终于忍不住会露出自己的锋芒!

他潘照临也希望能如陈平早年一样,能令最渊博最出色的史家,也无法知道自己曾经参预过哪些事情。但是,他却希望,李昌济能够活着看着自己所做的一切。

这真是不可救药的愚蠢!

“我还记得你当年与我议论谋略之术……”李昌济继续说道,他十分清楚自己的命运,因此说起话来,亦更加肆无忌惮,“当年我曾说,所谓谋略之术者,不过是如何操纵他人之法门,而要操纵他人,最上者,莫过于剥夺他人之其余所有选择,令人无路可走,只得就范于我……”

“而你却不以为然,以为这并非最善者。你曾说过,真正善谋者,乃是营造大势。我所谓的谋略,若遇上智谋之士,便可能不起作用;而一旦大势已成,世间纵有少数智谋之士不听摆弄,却因为这大势是将世间所有的人都卷了进来,譬如滔滔洪水,几个人操着几叶扁舟,无论是如何善水善舟,亦只能徒呼奈何……”

“想不到你还记得。”潘照临终于开口。

“我当然记得。”李昌济笑道:“只不过你却忘记了。”

“哼!”

“你曾说,善谋者,是操纵大势,而非操纵一个几个的人。你今日纵然能操纵吴从龙与那些宗室,但又能奈大势何?石越倡议封建,操纵的正是大势,你这点伎俩,又焉能阻止?”李昌济嘲笑道。

“你以为那是大势?”潘照临冷笑道,但不知为何,他心里却是不如平时有底的,“大势是须要顺应人心的,所谓大势,实不过是天下的人心——赵家的子孙,延续一百年后,养尊处优,早已全无血性。所谓的封建之议,要将他们赶到南海,给几个空爵位,令他们自生自灭,他们群起而反对,亦不过是题中应有之义……”

“嘿嘿……这些反对的宗室,又何足道哉?”李昌济反唇相讥,毫不留情,“你潘照临智术只及于此么?宗室的菁华,乃是那些才俊之士,此辈岂能无半点野心?若无这些人的支持,反对的宗室再多,亦不足成事。你潘照临欲挑动宗室反对,又怎能算不及此?”

“是么?”潘照临撇了撇嘴,凝视李昌济,脸上讥讽之意,更加浓了。“难怪雍王不能成事,原来是他有你这个谋主——你李昌济也配谈帝王之术?!难道你李昌济竟连这都看不出来?那些才俊而有野心的宗室,岂能不畏于猜忌?他们纵然心里盼望封建,然表面上只怕反而要反对得比旁人更加激烈!便说蔡国公赵宗达与鲁国公赵仲先——赵宗达是打什么主意,或者还难说;但赵仲先,嘿嘿!你以为他不想要封建么?他又真的怕什么瘴疬?此君私下里最爱读的,是兵家与商君书!只不过宋室猜忌同姓百余年,他听到这消息,首先的反应,绝不会是欢欣鼓舞,而一定是又惊又惧,又疑又怕……如赵仲先这样的人,越是聪明,越是有野心,时时刻刻想的,便越是如何自保!他们一定会大声附和反对的声音,若果真封建了,他们安享其利;否则,他们也不至于招致飞来横祸!指望着这些宗室们站出来……嘿嘿……”

“我便不信,赵家子孙,一个个都这般没种。”

“原本也许有的。”潘照临刻薄的说道:“不过,拜你家雍王所赐,经此一事,再有种的人,为了保命,亦只好先扮扮乌龟!”

“若果真如此,那他们的确亦不配为一国诸侯……”李昌济不以为然道。潘照临所言,并非没有道理,但在他看来,即便如此,若赵氏宗室中的佼佼者全部都只知道明哲保身,那他们亦活该被潘照临算计。不过,也许是因为雍王的关系,他对于赵氏宗室,也不象潘照临那样蔑视——但这些事情,强辩是毫无意义的,他亦想看看,赵氏子孙,究竟会如何面对这千载难逢的机遇!

“不过,且不论这些宗室……”李昌济又瞄了一眼桌上的报纸,旋即抬眼凝视潘照临,低声道:“吴从龙建议封建十九国诸侯,其中十八国为赵氏宗室,另有一国,却是国宾柴氏——我却是想不明白,你为何还要竭力阻挠?辅佐石越称帝,难不成竟比柴家复国还要重要么?”

“复国?”

“周之封建,杞国以礼夏,宋国以祀商。赵家得国于柴世宗,既欲效周朝封建诸侯,又岂能不给柴家一席之地?吴从龙之建议,赵家便是为了做给天下人看,亦绝无反对之理……”

“那又如何?”潘照临冷笑着,“如今的崇义公柴若讷,原非世宗皇帝嫡系,只不过是柴家支脉。”

“若依君所言,今日赵家的皇帝,却亦非宋太祖的嫡系!昔日杞国、宋国之君,谁又能肯定便是禹汤之嫡系?便是柴家又如何?难道便是郭家的嫡系?”李昌济淡淡回道,“你这不过是借口而已。”

潘照临别过脸去,“你既然知道了,又何必多问?”

李昌济默然了一会,忽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若是我,便做不到。”

潘照临冷冷回道:“人各有志,又何足怪?”

李昌济默默看着潘照临,慨叹道,“当年博浪沙时,便以留侯[留侯,汉之张良。后文的“曲逆”,指陈平。陈平被封为曲逆侯。]之智,能想到的亦只是复仇,纵有复国之念,亦无由施展;待到陈王倡义时,他能想到的,只是借机复国,亦绝不能想到成为汉兴三杰;直到他遇到沛公后,才一心要辅佐高祖,成就男儿事业——此又非复国可比。然纵是留侯,若非项王诛灭韩国,绝了他后路,他纵是心在汉室,与韩国的宗血之情,只怕亦很难那般轻易割裂……”

“你改名易姓,游历天下数十年而不仕,所学虽近于曲逆,志向却与留侯仿佛。君以石越为沛公,一则可报家国之仇,一则亦可成就事业,本亦无可厚非。不过……”李昌济紧紧注视着潘照临的眼睛,缓缓说道:“只不过,且不论石越愿不愿意做沛公,仅以留侯之事观之,复国之事,我断不信你便这般轻易能放下。你潘潜光虽亦是一时人杰,当世少有人及,然无论胸襟智慧,要说能胜过留侯,却是未必。留侯尚且如此,何况他人!”

“你信或不信,又与我何关?”潘照临不屑的笑道,似是懒得反驳,“我只不过特意来告诉你,你不必抱希望你家雍王能海外为王了。”

“你又何苦……”

“你费尽心思说这些话,不过是盼我能回心转意,令赵颢能有一线生机。”潘照临冷笑了几声,讥道:“你对赵颢,倒是忠心。你当然知道,赵颢做出这种事来,纵是保慈宫保得住他一时,也终是保不住他一世……嘿嘿,你在这里好吃好喝,好生将养着,说不定还能亲眼看见他的下场!”

“你便不怕有朝一日,石越知道……”李昌济早知自己的想法,亦难瞒过潘照临,此时竟是毫不气馁。但他话未说完,已被潘照临打断:“他不会知道!”

潘照临正要再嘲笑李昌济几句,却听门外传来三声轻轻的叩门声。他知道这是有急事的暗号,不由得脸色微变,瞥了李昌济一眼,便匆匆离去。

到了外面的院子里,果然便见有心腹的下人在那里等他。

“先生,出大事了!”

“嗯?”

“门下后省驳回了吴从龙罢官的敕令!”

6

白水潭,卫府。

卫棠一个人坐在他的书房里,所有的门窗都关得密不透风,但他依然在浑身发着抖。

这座宅子是他在一年买下的。那时候,他正稳稳当当的步入人生的巅峰。《秦报》发展得非常迅速,不仅成为宋朝西北、西南最大的报纸,而且隐然已有可以与《海事商报》比肩甚至超越后者的趋势——在许多保守的士大夫看来,《海事商报》市侩味太重了,东南诸路已经兴起了几份新报纸,令得《海事商报》的发行量一再萎缩。卫棠当时满腔的雄心壮志,意气风发的计划要在五年之内,令得《秦报》可以超越《西京评论》。他还得到陕西转运司的支持,要扩建京兆学院,振兴关中的学术——新的京兆学院,不仅要超过横渠书院,甚至要超过嵩阳书院、西湖学院……这座宅子,正是那时候买的。

为了实现他的目标,卫棠设法筹到了一大笔巨款,他甚至卖掉了自己的歌妓,最喜爱的珍玩,还说服家里卖掉了一百多顷良田、一座庄园,他在白水潭买下这座宅子,专门派遣陕西的名士住在这里,与汴京的大儒们交游,联络感情,同时观察、资助、招揽白水潭的后起之秀……卫棠知道招贤纳士有多么困难,读书人大多想做官,仕途不如意或者无意当官的,白水潭、嵩阳、西湖是他们的第一选择——这三家书院,有着地利之便,没有几个人愿意去关中!所以,早在几年前,卫棠便有意识的通过白水潭慢慢建立起自己的人脉,到了熙宁十七年,他为《秦报》和京兆学院招贤纳士的计划,进入到巅峰……到了十七年底,他悄悄的从京兆府启程,亲自前来汴京,原想着利用元旦到元宵节这段时间,能够满载而归!

他是在洛阳过的元旦,他特意在洛阳多留了几天,以便能一一拜访西京的清流名士……当时,卫棠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当他赶到汴京时,竟然会祸从天降。

先是大行皇帝驾崩,石得一之乱,雍王被软禁。然后,便是两府突然下令,宗室戚里之家,不得经营一切报刊,不得在报刊中担任一切职务——这明显是针对《秦报》的,大宋朝所有的报刊中,只有卫家算有一点“戚里”的背景。接着,卫棠便接到消息,两府已经行文给陕西学政使司,要求《秦报》限期转让!

这个消息对卫棠来说,实如同五雷轰顶。

但噩耗并非仅此而已,他很快又听到消息,韩忠彦已暗中遣人去陕西,穷追卫家不法之事!

便是这短短几天之内,接连发生的事情,转瞬间就将毫无准备的卫棠推到了绝境。

他完全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晴天霹雳便落到了他的头上。

待他慌忙派人出去打听,才知道,雍王在大行皇帝崩驾当晚曾经私出王府!

朝廷疑心雍王与石得一之乱有关!

这的的确确是灭顶之灾。卫家与雍王是何等关系?若是雍王有事,他卫家又岂能脱得了干系?!

卫棠不知道那天晚上雍王出王府是为了什么?他无法知道雍王是冤枉的还是罪有应得,他也不知道,他的父辈们,究竟与叛乱之事,有没有牵涉……

所有的这些,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能够知道的,只是韩忠彦,乃至是两府,正在不遗余力的打击雍王的势力——即使《秦报》从来都与雍王没什么关系,但因为他姓卫,也被殃及池鱼。

没有人会去分辨这些。

因为涉嫌谋反,于是,一切与雍王有关的人和事,都不会有好结果。

他只知道——他们卫家,也已经完了!

卫棠甚至只是应付似的派了个家人回陕西去报讯。

他对这些已不再关心……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家族的兴衰存亡,与他也已经没有关系了。什么《秦报》,什么京兆学院……什么都完了,什么都与他没有关系了。

便在他人生的最巅峰,眼见着要立下百世功名,成为人人景仰的对象,突然在一夜之间,他的一切都被剥夺。

而且,他没做错过任何事,他也没有任何办法挽救。

人生,仿佛便和他开了个大玩笑。

卫棠望着桌子的那一大碗砒霜,仅仅在几天之前,那看起来应当是一大碗蔗糖才对……他颤抖着双手,捧起碗来。

“官人……”

门外书僮的声音,将卫棠吓了一跳。他手抖了一下,几乎将砒霜洒了出来。

他连忙将碗放回桌子上,定了定心神,问道:“何事?”

“有位徐官人求见。”徐官人?卫棠心里一怔,便听门外又说道:“他说有样东西令小的交给官人,官人便定会见他……”

故弄玄虚!卫棠颓然摇了摇头,这个时候,他已经不想见任何人,什么东西亦无济无事。他只想着把书僮快点打发走,安安静静的度过最后的时光。他随手拿了一本书盖住砒霜,走到门口,打开半扇门来,“是何物什?”

书僮手里捧着的,是一块小小的玉玦。那是一块白如凝脂的和阗白玉,上面刻着一条五爪白龙。卫棠一看便知这是宫中之物。但这个时候,已没什么东西能令他惊讶。

他淡淡的看了一眼,正要打发书僮出去回绝来客,刚欲说话,突然,白龙爪下的一个字,吸引了他的目光——“糺”!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雍王一共有过三个名字,最初的、最不为人知的名字,便叫赵仲糺!

他一把抓起这玉玦,狠狠的捏在手里,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叫他进来,我要见见他!”


“卫公子。”带着雍王玉玦而来的不速之客,面目之丑陋,几乎是令人不忍心多看——此人的半边脸上,似是被滚水烫过未久,新结的伤疤盖住了半张脸。此人开口说话时,虽然声音嘶哑难听,却显得极有教养,“卫公子,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卫棠吃了一惊,“我认得足下?”

“嘿嘿!”那人的笑声中,不知是苦涩还是讥讽,“我这个样子,卫公子不认得我亦是理所当然。不过,卫公子可还记得当年在鸡儿巷和你争香月楼吴君君的那个纨绔子弟?”

“你……”哪怕卫棠再如何心如死灰,此时亦忍不住惊呆了,“你……你是吕相公府上的衙内?”他再次细看面前之人,却不是吕渊又是何人?

“不错。”吕渊笑道:“正是区区。”

“那……那你如何变得这般模样?”

吕渊望着卫棠,却没有回答。

卫棠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玉玦,恍然道:“你也是雍王府的人?”

“如此说来,雍王果真、果真……”

“所谓成王败寇,便是如此。”吕渊一双眼睛,犀利的望着惊疑不定的卫棠,淡淡说道。“当夜若是成功,你我今日亦是封王封侯。不幸失败,在下便如丧家之犬,公子亦免不得要受牵累。”

牵累?真是轻描淡写。我想过要封王封侯么?

“命该如此,又何必多言。”卫棠几乎是咬着牙说道,“那你今日来找我,又是为了何事?是想要我助你逃匿么?”

“逃匿?”吕渊望着卫棠,哈哈大笑。“逃匿?!哈哈……”

“这有何可笑?”

“逃匿?”吕渊伸手指着卫棠,冷笑道:“卫公子可太小看我吕某了。天下又有几个人知道我吕某追随雍王?家父虽然因罪受责,却亦是曾为宰相的朝廷大臣,休说我不用逃匿,便是要逃匿,亦不用烦劳公子!”

“那你……”

“我的这张脸,不过是为了便于行事。”吕渊指着自己被滚水烫过的脸,厉声道:“自我用滚水烫过这张脸,将自己的喉咙弄伤后,我便不再是吕家的人!如今我姓徐,叫徐定国!”

吕渊那种绝决的气势,一时将卫棠震住了。他与吕渊并无深交,但是眼前这个人,却也绝不是他印象中的那个与他争风吃醋的宰相府衙内。他隐隐感觉到这个人的身上,有一种自己所没有的东西。

“你这又是何苦……如今……”

“公子亦以为大事已定么?”卫棠面前的这个“徐定国”,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只要雍王一日尚在,大事便尚有可为!”

卫棠望着面前的这个狂人,大事尚有可为?此君已然神智不清了。

但是,这个“徐定国”,看起来却甚有条理。

“我今日来见公子,非为他事。吾来此,一则为雍王之大事,亦是为了公子的前程……”

“前程?嘿嘿……”卫棠望着眼前的这个痴人,站起身来,便要送客,“我看你是找错人了。”他有些后悔见吕渊,眼前的吕渊已经疯了。他看不到自己的前程,亦看不到雍王还有什么“大事”可为。他宁可安安静静的离开这世间,亦不愿意随着这吕渊去发疯。

但吕渊却并没有起程,只是平静的望着他,“我听说两府要《秦报》限期转让……只怕用不了多久,朝廷便会清算卫家。”

已经开始清算了!卫棠恨恨的望了吕渊一眼,若非雍王身边有这些小人,又何至于此?

但吕渊却依旧只是不紧不慢的说着:“公子在《秦报》上,耗费了一生心血!然如今之势,不论公子愿不愿意,这一切的心血已全部付诸流水。卫家数代经营,万顷良田,亦免不了要沦为官产……”

你是来说风凉话的么?卫棠的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那是一柄货真价实的“真腊蕃剑”。

“做大事之人,本就如此。倘若失败,便是这般结局。怨天尤人,亦属无益之事。以公子之识度,当知此理……”

我怨天尤人过么?!卫棠快要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气。

但吕渊只是瞥了他一眼,依然不急不徐的说道:“然若以为经此一事,便再无翻身之机会,自暴自弃,却亦非豪杰之为。大丈夫纵到山穷水尽,亦断不肯束手就擒。吾来见公子,为的便是眼前一转祸为福的良机!”

良机?!

“足下以为卫棠是黄毛稚子么?”卫棠冷冷的讥道,“若非看在雍王面子上……足下还是请回罢!”

“卫家与雍王既结姻亲,便已注定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吕渊却全不将卫棠的话当回事,“若雍王能转祸为福,卫家亦能转祸为福!公子不至于不知此理!”

“来人,送……”卫棠已再无耐心,他也不想污了自己的双手,霍地转身,便要离去。

“不知公子有没有听说过鸿胪寺主薄吴从龙所倡封建之事?”

封建?!身后吕渊的话,便仿佛有一种魔力,拉住了卫棠的脚步。他挥手斥退闻声而来的几个家人,转过身来,望着吕渊。

“此便是转祸为福之机!”吕渊沉声说道:“雍王乃太皇太后爱子,太皇太后意欲安全雍王,自不待言。然这朝中,亦有人容不得雍王。我听闻吴从龙与过去东宫诸人过从甚密,又曾是石越门下之客,他写这封建札子,本意不过是将雍王赶到南海,以便巩固新帝之位。”

“然此于雍王,亦是良机。如今大位已定,雍王虽贤,亦难以再有机会;若似如今这般被软禁于王府,却是生不如死。况太皇太后春秋已高,保得了雍王一时,亦保不得雍王一世。倘若能借此机会,于海外为王,以王之贤,有吾辈在左右辅佐,何愁不能建立一番事业,受后世祭祀不绝?”

“雍王若得封建为一国诸侯,卫家在雍国乃贵戚,家业复兴,更非在中土可比。便以公子之志,无非办报纸,兴学校,为关中桑充国。难不成雍国桑充国,便不如关中桑充国?到时休说做一桑充国,便是雍国国相,又有何难?”

若是果真能如此,他又何惮从头再来?卫棠的心里又生出了一线希望。他亦不要做什么国相,果真能有雍国,他纵在海外,亦能办出一份比《海事商报》更好的报纸来!

况且,他还能有什么好失去的?只要还有机会办报纸,卫棠什么事都敢去做!

“然,我又能做什么?此全是朝廷决策……”

“封建之事,如今正为宗室中一些鼠目寸光之辈所阻,我来找公子,便是要请公子襄助,促成此事!”

“足下之意是?”

“公子在汴京,多有师友旧交。官场中人多势利,然公子所结交之儒生,却多数在野,这些人一则未必知道其中底细,一则亦更淡泊、重道义,不至于立时便拒公子于千里之外。若公子能设法令这些人赞服吴从龙之远见卓识……”

“我明白了。”

“公子若能令坊间舆论支持封建,朝中还有些同情雍王之大臣,我亦可设法说服……”吕渊暗示道。

卫棠自然明白,所谓“同情雍王之大臣”,其实便是雍王之党羽。他所不知道的,却是吕渊此言不过诳诳他而已,以便坚定他的信心。所谓“树倒猢狲散”,此时的吕渊,已是自顾不暇,如何还能驱动那些所谓的“党羽”?此辈此时对一切与雍王有关的事,亦是避之惟恐不及,更不可能出头惹事。

来此之前,吕渊费尽千辛万苦,才收买到人与被软禁的雍王联系上,告诉赵颢朝廷已兴封建之议,向赵颢保证自己将竭力促成此事,以帮助赵颢恢复自由。正是吕渊带去的消息,令得已生自杀之念的赵颢,又恢复生存的意志。但对于吕渊来说,此时他没有任何凭恃可以依靠,却要处处提防被人出卖,所谓“促成此事”,又谈何容易?

他面前的“陕西桑充国”卫棠,实已是他惟一可以借助的人。因此,他才冒着生命危险,前来游说。

总算是天不亡我!

他为免连累家族,毁容毁音,改名易姓,总算是老天还留了一线生机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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