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女性Ⅰ 第二章

醒来的女性  作者:玛丽莲·弗伦奇

1

米拉高高兴兴地从医院回到家里,等待她的是一大堆脏碗盘。此后的几年,脏碗盘似乎永远也洗不完。诺米出生后,她和诺姆在那两居室的公寓里住了几个月,后来因为太挤,就搬进了一个有独立卧室和客厅的地方。当她发现自己又一次怀孕后,只是短暂地沮丧了一番。她安慰自己,如今再生一个倒也无所谓,没有继续深想。她的意思是,如今的她无足轻重,未来的人生也不会有其他可能性了。

几个月来,随着其中一个孩子饿醒,每天她都是凌晨两点钟起床。孩子开始哭起来时,她赶忙从床上爬起来,用婴儿毯把他包好抱起来,抱到外屋去,以免吵醒诺姆。她把他轻轻放在客厅的地板上,在他哭声变大之前,轻轻关上卧室的门。凌晨屋里总是很冷,她抓起旧的法兰绒睡衣披上,来到厨房,打开烤箱,热上奶瓶,把门打开。宝宝能抬头以后,她就把他带在身边,一边抱着他,一边在炉灶边忙活。她会关上厨房的门,抱着宝宝坐在餐桌旁,在温暖的屋里喂奶。

把孩子喂饱,再给他换好尿布,一般已经差不多三点了,她常常还会回到床上,一直睡到六点半或七点。此时,诺米和克拉克就又该饿了。诺姆随后也会起床,所以在那一小时内,家里一片混乱,孩子在哭,诺姆在洗澡,米拉要热奶、煮咖啡,还要给诺姆煎蛋。克拉克出生后,小诺米也来添乱,他还不能走路,就在厨房的椅子腿和妈妈的脚之间爬来爬去,像在探险。诺姆走后,米拉就坐下来喂奶,或是给孩子喂煮鸡蛋和麦片粥,然后给他们洗澡、穿衣服,再把其中小的那个放回干净的床上,她在换尿湿的床单时,就把他放在地板上——在地上总不会掉下来吧。九点钟,她把孩子们的衣服泡在一个水槽里,把脏尿布放进一个大锅里煮。她利用这点儿时间叠被子,打扫浴室,给奶瓶消毒,换好自己的衣服,又开始打扫房间。因为人太多,房间太小,所以屋里总是又乱又脏。十一点半,她洗完孩子的衣服,又用搓衣板洗完尿布,把它们晾到从房间窗户拉到后院一根柱子上的晾衣绳上。做这些很辛苦,尤其是在天气寒冷的时候,她的手都会冻僵。如果衣服掉在地上,她就得暂时让孩子独自待着,跑下三层楼梯,到后院捡起衣服,喘着气再跑上楼,重新把衣服洗好,晾上去,并祈祷自己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接着,她把土豆放进烤箱烤上,开始加热肉罐头。这些做起来也不容易。诺米不喜欢吃肝脏和羊羔肉,她一喂他就会吐出来。克拉克不喜欢吃鸡肉。而且有时候,明明昨天还吃的东西,今天却会吐出来。

小婴儿都需要新鲜空气,所以,中午洗完碗后(在喂孩子的间隙她自己喝过几口茶,吃了些烤土豆皮),她会把孩子包好,裹严实,自己也穿厚点儿,一只手抱孩子,另一只手拿折叠车,拖着车下三段楼梯,把两个孩子弄到楼下。这时真正的问题来了,她需要用双手支起折叠车,又要找地方把孩子放下。有时候,某个邻居会帮她一把。有时候,她只能把孩子放在过道里。当她有了两个孩子,而且都还不会走路的时候,这个问题就更加严重了。把他们安置好以后,她就走路去杂货店。那些容易腐坏的东西,她每天都得去买,因为一次拿不了太多。之后,她会去公园,在那里,其他年轻妈妈坐在公园长凳上,也带孩子出来透透气。

她喜欢这些女人,看到她们就很高兴。她一整天就只能和她们说说话,因为诺姆晚上经常不在家,即便回来,也得学习。女人们兴致勃勃地谈论孩子大便的颜色、婴儿食品、疝气及其成因。她们比较孩子的病征,互相给出有益的建议,互相夸奖孩子。好像她们之间存在一种秘密的姐妹之情,一种属于每个有孩子的人的地下组织。任何一个推着婴儿车经过的女人她们都很欢迎,都能一见如故。但她们似乎从不谈别的事。在米拉认识这些女人的头一两年里,除了他们的姓,或者偶尔提到他们的职业,她们从不谈论自己的丈夫。并非她们之间有所保留,而是因为除了孩子,她们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尽管没有明确组织,但她们真的就像参加某种神秘祭礼的成员,完全沉迷于生孩子和养孩子这些事。她们用不着保守组织的秘密,也不需要仪式、握手、组织手册,别人对她们完全不感兴趣。她们感觉自己被精妙的知识团结在一起,一个微笑或颔首,她们就能心照不宣地告诉对方,这是生命中最重要,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她们对外人则毫不关心。

米拉尽量和她们在那里多坐一会儿。诺米会走路之后,就和其他小孩一起在草地上或雪地里玩耍。可是,到了下午三点半左右,他就开始哭闹。大家都理解,每个小孩都有闹脾气的时候。如果某个女人早早地离开,或者说话时心不在焉,也没有人会说她什么。孩子第一,孩子就是一切,没有人在乎其他的事。

每当这时,米拉就一只手抱着玩累了、烦躁不安的诺米,一只手推着婴儿车走路回家。对她来说,上楼梯还是有点儿麻烦的。她分几步来做:抱着孩子,拿起杂货和钱包先上楼,进屋把孩子放在地板上,把杂货放到厨房里,再返回去拿婴儿车。克拉克出生后,她只能先把孩子们和钱包送上楼,再回去拿杂货和婴儿车。她总是很紧张,不是担心孩子们会磕着碰着,就是担心她上楼时有人把婴儿车和东西偷走。

等她终于回到家,心情一下子就沉下来。因为这是一天中最糟糕的时候。小宝宝醒了,闹个不停,要人陪他玩;诺米也饿了,开始发脾气。她不得不开始做晚餐。诺姆回家早的时候,一回来就要吃饭。她先在厨房忙一阵,然后抽空去陪他们玩儿,当闻到什么东西烧煳了,或是听到什么东西在锅里沸溢了,她马上又跑回厨房。(那几年,诺姆总抱怨她做的饭不好吃。)可是当她回到厨房时,其中一个孩子(有时候还是两个)就会开始哭叫。她任由他们哭,先削完土豆或胡萝卜的皮,要么就择好豆角再去照顾他们。诺姆不喜欢回到家里看到他们乱糟糟一团,所以,她尽量在他回来之前把孩子喂饱。可是无论她先喂哪一个,另一个都会哭闹起来。

诺姆有时也会陪他们玩一会儿,可是,除了把他们抛到空中再接住,他不知道该怎么陪他们玩儿,而米拉不让他那样做。他们刚刚吃饱,她想让他们休息一下,好好睡觉,别太兴奋了。即便这样,很多时候,当她和诺姆坐在餐桌旁想说说话时,总会被哭闹的孩子打断好几次。米拉总会马上从桌旁跳起来去哄他们。可是,过一会儿,诺姆就会把一本书拿到餐桌上,一边吃饭一边看起来。

2

当然,万事都在变化。孩子们也在长大。当她能娴熟地驾驭背着孩子打扫卫生(他们听到吸尘器的声音就会大喊大叫)这门艺术时,他们已经能走了。然后就到了晚上。

吃过晚饭后,诺姆直接去客厅学习了。米拉洗了碗,擦干,想着就有这么一小会儿的自由时间,于是洗了澡,梳好头,拿起一本书到客厅。她从八点半一直读到十一点。十点她就困了,可是还不能去睡,因为十一点左右,宝宝会醒来喝最后一次奶。她和诺姆很少交谈。克拉克出生后的那个六月,诺姆从医学院毕业了,不过他还要实习,所以似乎比以前更忙了。他经常值夜班,而米拉也巴不得他去值夜班。由于他白天在“这吵闹的鬼地方”睡也睡不着,于是下夜班后他会开车到他母亲家去,在自己原来的卧室里睡个安稳觉。有时候他还会在那里吃饭,米拉三四天也不见他的人影。诺姆发现米拉对此从不抱怨,于是心存愧疚。但她却觉得,他不在家反而好些。她可以调整自己的计划,全心全意照顾孩子,不至于在他们哭的时候手忙脚乱。诺姆回到家经常很累,爱发脾气。米拉觉得,顶着一天的压力过后,回到家还要在这巴掌大的地方听孩子的哭叫,确实不容易。房子再宽敞一点儿就好了,孩子们再大一点儿就好了,钱再多一点儿就好了。

他们的性生活也少得可怜。诺姆不是不在家,就是很累。刚结婚时形成的模式已经牢不可破。他们性交时间很短,米拉也得不到满足。她躺回去,心想无所谓了。诺姆似乎发现了她并未满足,奇怪的是,他似乎反而很高兴。她也只是猜测,他们从不谈论这种事。有那么一两次,她试着和他谈一谈,却被他断然拒绝了。然而,他的拒绝并不是恶狠狠的,而是带着一丝取悦,他挑逗她,叫她“性感尤物”,或者摸着她的脸蛋,笑着表明自己很快活。可是在她看来,他觉得她不去享受性才是对的,这会让她更值得尊重。而在他少数几次想做爱的时候,他会为此向她道歉,并解释说,那对男性身体是必不可少的。

然而,米拉的生活中也有愉快的时候,那就是和孩子们在一起时。他们会让她感到由衷的快乐,尤其是她独自和他们在一起,不用操心诺姆的晚餐,也不必担心他们会吵到他的时候。托着他们小小的身体,给他们洗澡,看他们开心地咯咯笑着,一边抹沐浴露、搽粉,一边看他们指着她的或他们自己的脸,问哪是眼睛、哪是鼻子,这时,她的脸上一直带着笑容,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在她看来,他们的出生和她对他们的爱的萌生,是一种奇迹,然而,真正的奇迹,是他们第一次笑,第一次站起来,第一次牙牙学语时发出类似“妈妈”的声音。冗长而乏味的日子里充满了奇迹。当一个孩子第一次认真地看着你时;当他看见一束光,像小狗一样雀跃地追过去,想把它抓在手里时;当他们不自觉地咯咯笑着时;当他因为看到可怕的影子在屋里移动、听到街上一声巨响或做了一场噩梦而哭泣时,你抱起他,他就贴在你身上啜泣。这时,你就会感到满足——说“幸福”并不准确。就像在医院里第一次抱着诺米时那样,米拉仍然感觉,孩子和她对彼此的爱是无条件的,是比其他生命体验更真实、更亲密的。她觉得自己领悟到了生活的真谛。

突如其来地,小小的白色乳牙从那如阴户般娇嫩的粉色牙龈里长出来。他们开始移动,爬行,站起来,蹒跚学步,就像人类中的第一个人用后肢站起来时一样,怀着兴奋和恐惧,以及一丝得意。然后,他们开始说话了,先是两个字,然后是七个字,越来越多。他们认真地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问问题,说着话。他们俨然已经成了一个小人儿,她一点儿都不懂他们的小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但她会学着去理解;虽然这两个人是在她的身体里生长,是从那里破土而出,还曾与她共享脉搏、食物、血液、快乐和悲伤的,但是现在,他们已是独立的人。她永远也摸不透他们的内心、思想、精神和情感世界。好像人不是突然降生,而是一步一步长出来的;好像每次出生同时也是一次死亡,他们每成长一步就离她更远一步,不再和她一体,时间越久,就离她越远。他们会和别人结婚,有自己的孩子,然后聚散离合,直至最终永别。而就连这最后的诀别,也是另一种模式的新生。他们会问问题,会表达,会要求:“这是蓝色吗?”“热。垫子热。”“饼干!”就这样兀自讲着。她回答,或同意,或否定,但她不知道自己的话会被怎样理解,不知道他们进行思考和感受的背景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他们形成了怎样的色彩、味道和声音系统。

这并不是说,他们在出生之前就没有自己的个性。米拉有自己的一套“古时妇女的说教[英语谚语,old wives' tale,指一种迷信、信仰,或世代相传的教导,往往集中在妇女的传统问题上,如怀孕、青春期、社会关系、医疗和健康。此处根据后文需要,直译。]”,并对它们深信不疑,她就好像一个古代戈尔韦的坐在壁炉边的爱尔兰妇女。诺米在子宫里时总是不安分地动来动去,分娩时不得不用产钳从她身体里拖出来,所以出生后看起来很独立,不太友善。四个多月大的时候,他才开始微笑。刚能走的时候,他就在屋子里蹒跚学步,并且抵触米拉帮他,如果不让他碰什么东西,他还会发火。然而,他还是有需要的。他经常不高兴,即便她抱着他,他也不会安静下来。他想要什么东西,却又不知道具体需要什么。他很聪明,很早就会说话了,而且在学会走路之前已经学会了推论。一天白天,他睡醒后,她抱着他,他竟然对着衣帽架说:“爸爸,再见。”她一开始也不明白,后来才意识到,他看见诺姆的雨衣不见了,所以意味着诺姆出门了。他是一个不安分、爱探索的孩子,似乎总想往前超越一步。

相反,克拉克则一动不动地躺在子宫里。他的出生很顺利,就像是滑出来的一样。他出生十天就会笑。诺姆说那只是神经反射,可是克拉克每次见到她时都会笑。最后,诺姆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在笑。克拉克黏着她,对她笑,对她喋喋不休,他爱她。有时,她也会把他放在弹跳座椅上一小时,他在上面蹦蹦跳跳,一个人玩儿。他就是早些年人们所谓的天使般的孩子。可有时候米拉担心他太乖了。有时她会特意将注意力从诺米身上移开,来陪克拉克玩,因为她担心诺米那不满足的天性会让她习惯去迎合他而忽略了克拉克。

当然,也免不了有不顺心的时候。哦,老天,我还记得那些年!孩子们耍一下午的脾气,你会以为自己把恶魔放出来了。遇到阴天,他们连着吵了两天,你就会觉得遇到了严重的手足之争而左右为难。(这全是你的错——因为你没给予他们足够的关注。)每次发烧都是一个潜在的杀手,每声咳嗽都让你心如刀绞。桌上的一毛钱不见了,说明孩子们长大了有可能做贼。一幅胡乱涂鸦的“杰作”可能预示着诞生了一位未来的马蒂斯[亨利·马蒂斯(Henri Matisse,1869——1954),法国画家,野兽派的创始人、主要代表人物,也是一位雕塑家、版画家。]。老天爷啊,老天爷啊,我很高兴,经历了这一过程,我就会更了解我的孙子了,如果我会有孙子的话。

是的,生命的真谛。正如我所想象的,仿佛住在一艘大型远洋邮轮上,发动机藏在甲板下,好像一颗巨大的、跳动的心脏。你需要时刻照料、喂养、添煤,听着它、看着它,从早到晚,每天如此。你所观察的心脏会成长、变化,最终接管那艘船。这多么了不起,但又终将被遗忘。你并不存在,在生活的现实面前,就连孩子也变成次要的了。他们的需求和渴望从属于,且必须从属于他们的生存;从属于那颗必须使之跳动的伟大的心脏。孩子的看管人就像神殿里的祭司,而孩子是圣器,圣器中的火才是神圣所在。然而与祭司不同的是,孩子们的看管人并不享受特权和尊敬。在清洗、喂养、照顾,听着“烫,太烫了!不,不!”的各种琐屑当中,他们的生命渐渐流逝,连他们自己都不曾察觉。

他们的容貌和身体发生了变化;眼睛已经忘记了世界是什么样子;兴趣也变得单一,只关注那一个或几个小小的身体,他们在屋里横冲直撞,骑在用扫帚做的“马”上大声叫喊。圣火会偶尔冒烟,神圣的生命也偶尔会发出刺耳的声音。

圣火和神圣的生命都会将个体抹杀。米拉在照顾孩子的同时,世界依旧在前进。艾森豪威尔当选为总统,约瑟夫·麦克阿瑟正面临美国军方的麻烦。除去孩子以外,米拉一生中最重大的事情发生在那一天——她正跪在厨房地上擦地板,其中一个孩子哭起来,诺姆不在,他不是在医院,就是在他母亲家里睡觉。她跪坐在地上,来回摇着头,脸上半是笑容,半是愁苦,她想起了自己为什么害怕嫁给兰尼。不管怎样,她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俄狄浦斯无法摆脱命运,她也不能。剧本在她出生之前就已经写好了。

3

有一次,听瓦尔说起她前夫时,塔德缓缓地摇着头说:“我曾希望能认识年轻时的你。我曾想象,你骑着自行车,穿过街道,风扬起你的秀发,你经过我身边,挥着手,而我——才二十岁却已历尽沧桑的我,站在那儿,用特别的眼神看了你一眼,只一眼便认定了你。但现在我不这么希望了。你们女人会吃了男人。你们使男人让你们怀孕,在孩子还小的时候照顾你们和孩子,然后你们关上门,把他们丢弃,自己霸占孩子——那是你们的孩子——继续逍遥快活。我很高兴现在遇见你,在你逍遥快活的时候,在你有时间留给我的时候。”

这么说对瓦尔其实是不公平的,可这让她感触良多,于是把这些话说给我听。对我来说也不是这样,但我也深有感触。因为,这听起来——感觉上,好像男人们也觉得自己是受害者似的。听起来,就好像塔德认为,男人天生就不能感受事物的真谛,好像他们只能通过女人了解这种真谛,好像他们甚至恨自己的孩子夹在他们和自己的女人之间。不管怎么样,在我的书里,不会出现父子之争。孩子成为你的生活,这是必然,而非选择。这是一种自古以来的安排,是传统观念的核心。只是我不知道它是否必要。你能想象这样一个世界吗?在那里,父母不必依靠对方生存,他们都可以爱护和照顾宝宝,都有机会因此给自己的生活注入动力。我能隐约想象得到,但也仅仅是隐约。我无法想象,哪一种社会结构能容纳这种安排,却不用改变所谓的人性。也就是说,不仅要消灭资本主义,还要消灭贪婪、残暴、冷漠和从属——噢,别想了。

不管怎么说,塔德才二十四岁,瓦尔已经三十九岁了,我们都觉得他爱她,而他确实爱她,可是,他仍把她当作吞噬者。就好像在内心深处,在那鲜少爆发的安静的内心深处,那种看法丝毫没有动摇,因为它一旦动摇,世界就会崩坏,好像在本质上,男女是相互讨厌和害怕着的。女人把男人看作压迫者、暴力狂和有着超级力量,需要以智取胜的敌人;而男人则把女人看作破坏者和一脸威胁地扯着锁链的奴隶,不断提醒他们,走着瞧吧,只要她们想,就能往食物里投毒。

我很了解女人在婚姻中的感受,但我却不知道男人的感受。天知道市场上有多少书是从男人的视角,讲述他们在婚姻中的悲哀的。问题是,它们都不诚实。你见过哪个男作家在书里写到男主人公会因为妻子是个好管家而依恋她?或者她了解他的性需求,总能满足他,而其他女人却做不到?或者由于她不是很喜欢做爱,他也正好解脱,因为他自己就不怎么喜欢做爱?不,你根本见不到。即便有,也是喜剧小说里的情节,而且里面的主人公也不是什么英雄。

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写不诚实的东西,所以,我也试着去了解诺姆这些年来的感受。可是我遇到一个问题,那就是米拉并不清楚诺姆这些年来的感受。我怀疑他为了从医学院毕业所花的心思,比花在她和孩子身上的还多(这么说绝对不为过,你会点头承认的)。尽管他常常感到不高兴、不满,可是当她问他怎么回事时,他总会亲亲她的脸颊,什么也不说,意思是他和她在一起很快乐(而她不得不容忍他的脾气和不满)。尽管他会看着她照顾孩子们,偶尔从书中抬起头,感动一番,可他仍然不容分说地使唤她——孩子们出生前,他从不敢这样。

我还没来得及写下已经想好的下一句,瓦尔的叫声就插了进来:“哈!孩子们出生后,他就知道她是他的了,她就得依赖他,他叫她做什么她就得做什么!”这样说或许有一定的道理,可我只是试着去理解诺姆的感受,即便他真是那么觉得的,他也察觉不到自己是那么觉得的。倒不如他压根感觉不到,是不是?不,我想,那样就是压抑了。我也糊涂了。坐下,瓦尔。我只是试着去理解诺姆。

毕竟,他娶了他梦寐以求的女孩。毫无疑问,诺姆是爱米拉的。他爱他眼中的她的独立,但那是一种特别的独立,是他所没有的独立。在他看来,她总在追求真理,在她的世界中,当这种追求与其他人的观点发生冲突时,她会直接让他们滚蛋——当然,她不会用这样的措辞。但同时,她又有很强的依赖性,她脆弱、敏感而胆怯。他觉得她需要他来保护,尽管他自己也脆弱、敏感而胆怯,但当他拥抱着她,告诉她自己会照顾她时,他觉得自己也变得强大了。

这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让我烦恼的是(说实话,其实是瓦尔所烦恼的事,因为她离不开塔德),那些令我们相互吸引的品质,都与现实毫不相关。瓦尔,或许是我们的文化使我们将这种关系和欲望混为一谈。瓦尔,请你从我脑中走开吧,哪怕一会儿也行。

那么,诺姆又能保护米拉什么呢?我想,是保护她不受其他男人的骚扰吧。他经常自作聪明地摇着头对她说:“你不了解男人,我了解。他们很可怕。”当米拉说她对男人有一些了解时,他又摇摇头,给她讲自己十岁时在街角的糖果店被一群爱尔兰天主教的孩子攻击的事,他们四处游荡,专等公立学校的学生路过。或者讲他在军队的朋友如何作弄那个被迫入伍的可怜的犹太人。他没完没了地对她讲所有他听说过的有关强奸的事。

可诺姆并不常在米拉身边,没法保护她,使她免受其他男人骚扰。她只有自己保护自己,把自己锁起来,不去看他们,也不去想他们。她能做到这些,因为她是一个已婚女人。

我仍然试着去了解诺姆的感受。他娶了自己心爱的人,一切还不算糟。他上医学院时,她来养家糊口。他们没有他想要的物质生活,但每当他想要她美丽的身体时,她就在床上。而且,她很会做饭。对他来说,读医学院很难,可是,结婚后,他比单身时学习还努力。他没钱去和男孩们喝酒,他也不想去。晚上,他喜欢坐在那里学习,抬头便可见米拉在缝缝补补,或熨衣服,或看书,专心致志的样子。她脸上的甜美慢慢变成严肃。这让他感到满足、舒适、安定。

我说对了吗?

有时候,他也会无缘无故地对她发脾气。毕竟,他也只是个普通人。虽然他从没有认真想过这些,但有个人可以让你对着大喊大叫,又不用担心她再也不理你,这样也很不错。在学校里,他每天都需要表现得文质彬彬,对他的父亲也是。他曾经冲着母亲大喊,可是她生气了,好几天不和他说话。最后,她当然还是会和他和好,可他仍然受了委屈。米拉可不会生那么久的气,他总能哄好她,让她再爱抚自己。他确定米拉和他在一起很幸福,就像他和她在一起很幸福一样。

可是,后来孩子们出生了。天哪,首先,她的身体肿得就像个气球。然后,她开始变得非常焦虑和固执,他不得不时刻担心她,而她似乎从不考虑他的感受。好不容易熬过这阵子,又一个孩子出生了,他们无处不在。他并不是不爱他们,可他们总在那儿。他也不怪她。孩子一直哭,她不是要给他们洗尿布,就是得给他们蒸土豆。但是,不管怎么说,她是他的,完全属于他的,女人不就该这样,完全属于你吗?突然间,她就完全不属于他了,她属于孩子了。

我不知道。我想我遗漏了什么东西。我感觉,就在我打这些字的时候,瓦尔正在把信纸折起来。如果你想写信给我,抱怨我这么写诺姆,请你寄给她好了。

4

一九五五年,当其他人都在担心冷战和在建的防空洞时,米拉和诺姆则在担心他们的首付。他们打算在梅耶斯维尔买一套小房子。诺姆实习完了,在一个老朋友的诊所里当助理医生。他想继续进修,成为医科专家,可他无法忍受再和孩子们一起挤在那小小的公寓里了。于是,在父母的资助下,他们在郊区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小房子。尽管没有家具,米拉仍然很兴奋。亲戚们把阁楼上闲置的家具送给了他们,年轻的夫妻就这样组成了一个家。

梅耶斯维尔是一个多民族聚居区,它由许多块小小的飞地组成,那些飞地将各阶层、肤色和年龄的人相互隔开。那里有大量完全相同的小房子,每家都有各自的冰箱、炉子、洗衣机和篱笆院。搬到这里来的,大多是带着小孩的年轻夫妇,他们在公寓里住着不方便,需要自己的院子和洗衣机。那些人以前在自己的家乡租个小房子,而现在那种房子已经快绝迹了,所以他们就来梅耶斯维尔买房,享受首付五百美元、利率为4.5%的退伍军人房贷政策。在梅耶斯维尔,有三种差异:宗教、年龄和教育——种族还不算是问题。这里有许多天主教徒、数不清的新教徒,以及少数犹太教徒。只有极少能够忍受整天都是满大街小孩子吵闹声的退休老人住在这里。上过大学的男人和没上过大学的男人各占一半。在一九五五年,大学文凭还是很有分量的。它标志的不是知识或文化,而是一种向上流动的可能性。尽管在米拉和诺姆那些年在这里认识的所有人中,只有两个真正富起来的人,而他们都是没上过大学的。其中一个开了一家二手车行,最终当上雪佛兰经销商,变成了百万富翁;另一个是房地产经纪人,靠几桩地产买卖发了财。不过,凭着医学博士学位,诺姆在这里不会觉得不舒服。当然,那里还有其他年轻的医生、律师、会计和老师,这些都是诺姆认为值得尊敬的人。还有他们的妻子,有护士、老师或私人秘书,这些都是米拉能说上话的人,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她们的境况都一样。她们都不富裕,都在努力奋斗,都有小孩,都带着渴望。她们一点一点地从各个街区聚集起来,把自己和别人区分开来。毫无疑问,对她们来说,唯一的区分标准就是钱,没有什么能与之等价。这些年轻人,开着破旧的车,车上挤满了孩子,她们对外面的世界充满渴望。她们想在客厅新添一个沙发,想在餐厅加一套桌椅,想买一辆车。像欧洲游、皮大衣和游泳池之类的东西,她们只能在梦里想想。无论她们想要什么,她们脑中所充斥着的都只有五彩缤纷的物质。

同时,在很多情况下,很长时间里,她们只能忍受着物质的匮乏,怀揣着希望,一天天地过下去,竟没有意识到她们的生命正在流逝,而且永不复返。男人们胸怀抱负地工作,欲望使他们的斗志昂扬有某种竞争的味道。他们大多数人都没有朋友。女人们则在家里带孩子,看着天,想想是不是该在下雨前把衣服收了;如果看起来不会下雨,她们就想着是不是该浇浇草坪。像这样的小镇上,主街道两旁本就不多的老建筑被夷为平地,街道被拓宽,两旁新开了卖园艺工具设备的商店、二手车行、旧家具店和电器商店,以及地毯经销店。有人说,美国就是从那时开始变丑的。可是在那之前,许多主街道就已经很丑了。也许只是材料变了。铬合金、玻璃、霓虹灯和塑料取代了木板和砖石。由于人越来越多,所以城市也越来越丑陋了。好像在“二战”中死去的人没有新出生的人多似的。世界爆发了,人口也大爆发。因为《退伍军人安置法案》,那些本来不会去上学的男人也上了大学。每个人都满怀希望,每个人都想过好的生活。但大家都知道,好的生活是以无霜冰箱、带两个扬声器的高保真音响、铺满整个地板的地毯和烘干机为标志的。

如今,这一观点看起来滑稽可笑,因为生活并不是这样的。“甜蜜的生活”并不只是塞满洗衣剂的新洗衣机。可是,尤其是对女人来说,洗衣机、烘干机或冰箱都是小小的解脱。若没有它们,没有避孕药,也不会有现在的女性革命了。事实,太太,我只看事实。肮脏的英镑和便士确实重要。伍尔夫知道这一点,即便她不认为它们属于文学的范畴。毕竟,她曾经发问:为什么女人没有钱?过去,难道她们不曾像男人一样努力干活,不曾在葡萄园和厨房、在地里和家中劳作?为什么到最后所有的英镑和便士都到了男人手里?为什么女人甚至没有自己的房间?而在她那个年代,至少每位先生都有自己的书房。

世界爆炸了,几乎没人有自己的房间。他们不得不凑合着适应洗衣机和后院烧烤。工薪阶级正式进入了人类的历史。

5

搬家后,米拉的生活轻松了许多,她觉得自己简直像个贵妇人。渐渐地,她不用凌晨两点就起来喂奶,每天喂七次渐渐减少为六次、五次、四次,到最后,甚至连奶瓶也用不着了。又过了一年,尿布也用不着了。对一个女人来说,尿布从她们的生活中消失的那一天是了不起的一天,但很少有女人能够确定就此摆脱它了。她们将尿布收好放在阁楼上,“以防万一”。当然,衣服还是要洗的。不过,现在她已经有了洗衣机,而且一周只需洗三次。当然,房间还是要打扫的,米拉曾以为,换个大点儿的地方,打扫起来就会容易些。可空间大了,要打扫的地方也会更多,这点她不曾考虑到。她对于打扫的经验就是,越有钱,打扫的任务越重。避免这一任务的唯一方法就是生而为男人,或者花钱雇另一个女人来打扫。尽管如此,生活还是很惬意的。漫长的夏天在她面前延伸,她在厨房里哼着歌,清洗早餐用过的碗筷,孩子们在后院翻滚、玩耍。也许,她可以找回一种人生。每周会有一次,诺姆回家早,她的朋友特里萨就会开车载她去图书馆,她会借一堆书回来,而且每次都是同一个作者写的。她看完了图书馆里所有詹姆斯、赫胥黎、福克纳、伍尔夫、奥斯汀和狄更斯的作品,不加鉴别地看,毫无区分地看。她还借出一些关于心理学、社会学和人类学的通俗书籍和学术著作一起读,过了很长时间,她才逐步弄清浅显的通俗作品和深奥的学术著作的区别。由于缺乏相关应用,她读过的大多数东西都忘记了。又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她才隐隐感觉她所读的都是无用的东西,她并没有真正学到什么。可是在头几年里,她还是很幸福的。她的家热闹而有活力,她的孩子都很漂亮,而且一天只哭一两次。她正在慢慢找回自己的人生。

下午,孩子们仍会小睡一会儿,所以,她有一两个小时的闲暇时间。他们晚上七点就上床睡觉,她就可以晚一些睡,于是又有了几小时的空闲。晚上的时光,她就用来看书,即便诺姆打开电视也妨碍不了她。下午,她也有自己的社交生活。

住在郊区的女人经常像生活在古希腊的女人一样,将自己锁在家里,整天只见得到孩子。希腊女人还能见到奴隶,那也可能是一些有趣的人。不过住在郊区的女人至少还能互相来往。

同住一个街区的女人都乐于交朋友,新来的会被邀请参加各种茶话会。时间一久,就形成了小团体。米拉也有几个朋友:布利斯、阿黛尔和娜塔莉。她们每个人也都有其他的朋友,于是就形成了一个社交网络。米拉二十五岁,她的朋友都比她大一两岁。她们都有孩子。她们的丈夫都将工作视为事业,而非职业。

她们在彼此家的厨房和后院打发掉大多数闲暇时间。她们坐在院子里,端着热咖啡或冰咖啡,就着自家烘焙的咖啡点心,看着孩子们玩耍。天气不好的时候,她们就坐在厨房而不是客厅里,方便孩子们时不时哭着跑进来时,给他们拿饼干,也方便给客人续杯。而且,如果孩子们浑身沾满泥巴、巧克力、粪便跑进来,也只是弄脏厨房而已。各家的房子都是紧挨着的,所以她们甚至可以放心地把孩子一个人留在家午睡,自己跑出来。窗子打开,隔壁家的声音稍微大点儿都听得见。

夏天,她们就坐在草地上或自家造的露台上,一边抿着冰茶或冰咖啡,一边看着沙箱或塑料充气澡盆里的孩子。她们不太在乎自己的衣着,上面到处是孩子们的脏手印,或婴儿吐出来的发酸的牛奶。谈话是一种体力挑战,因为她们说话时,偶尔会有一个孩子的手缠在颈上,或坐在膝盖上扯妈妈的耳朵。或者说着说着,突然站起来去阻止约翰尼把手里的小石子吞到肚子里去,在米吉用铁铲打约翰尼的头之前把她抱开,或者把试图跑出院子却卡在栅栏缝里的蒂娜拖出来。

这就是每日的活动,看起来也是一种闲散的生活,并没有什么特定的目的。每天的生活大同小异:阳光时有时无;有时穿夹克,有时穿棉衣和靴子;对孩子的如厕训练有时顺利,有时寸步难行;有时,床单会被冻结在晾衣绳上。女人们会在早上、午后工作。有时在晚上,电视里放着《天罗地网》或迈克·华莱士的访谈节目,她们就会修理东西,熨衣服,或为孩子缝制新衣服。这样的生活也不算糟,这比那些成天在收费站收硬币,在流水线上检查罐头的人好得多了。她们早已习惯了那些未曾言明的、未经深思的压迫。她们没有选择地自动适应了自己的生活。她们没有行动的自由(孩子是比劳改农场更有效的枷锁)。连大便和四季豆都能接受,此时的她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6

每天的谈话使她们更加亲近。她们大多数人对彼此生活的点滴再了解不过。她们总不忘问一句:今天约翰尼的咳嗽好些了吗?米拉的月经量还是那么多吗?比尔把厕所修好了没有?要是谁家的厕所坏了,一家人都会用你家或你邻居家的厕所,所以当他们家的厕所修好时,你马上就会知道,就如同熟悉自己的洗澡习惯一样。

大多数时候,她们都在谈论孩子。每个人看着自己孩子的眼神都闪闪发光。她们都觉得自己的孩子是漂亮、聪明的。而他们也确实都是漂亮、聪明、有趣的,即便有时候他们会打破别人的脑袋。当孩子们受欺负时,当他们哭得很凶时,女人们都会表现出温柔的怜惜。有时候,她们也对孩子厉声说话,有时候还会打他们。可是,过不了一会儿,孩子就会靠在妈妈胸前,伤心地在她膝盖上抽泣。这并不是说,你听不到街上有女人对她的孩子大喊大叫,那尖厉的声音里透出烦恼与失望;也不是说,在这附近没有父母用皮带教训孩子。只是这样的事不经常发生而已。这一代的孩子是被温柔地养大的,他们远离了拥挤的城市及狭窄的公寓,远离了贫穷的农场及困苦的生活。

女人们对于孩子总有无尽的兴趣:他们的疝气、发烧,他们有趣的言行,他们读几年级,他们的倔脾气,等等。你或许觉得这样的谈话很无聊,你或许宁愿谈论汽车和球赛。但我觉得她们很有人情味,而且无论你信不信,这样的谈话还能起到一定的教育作用。我们从中学到孩子高烧不退怎么办,或者如何去掉约翰尼衣服上的污渍。在这一过程中,我们学会了接纳多样性。因为孩子们都是不同的,尽管有人的孩子年龄更大一点儿,身体更强壮一些,有人的孩子更聪明一些,有人的孩子更漂亮一点儿,但他们都没有本质的区别。他们之所以不同,是因为我们对他们的爱不同。你最爱的是自己的孩子,这是天性使然。

但是,除了孩子,还有其他事情可谈。一次特别晚宴(亲戚们周末造访)的菜单就足够她们讨论几个小时,一条新短裤或一件新衬衫就能占据她们两杯咖啡的工夫。谈起打扫房间,她们就一起大笑或叹息,但每家的屋子又都是一尘不染。也许因为家里到处都是小孩时,屋里随时都是又脏又乱,所以等孩子长大之后,女人们总是把屋子收拾得很整洁。她们很少谈起自己的丈夫,但都会把他们作为话题背景。她们说起荒唐的习惯或压抑感时,常常会提到他们。

“保罗喜欢喝浓咖啡,所以我会把咖啡煮得很浓,我自己喝的时候另外加水。”

“诺姆完全不吃猪肉。”

“汉普不愿碰婴儿的尿布,从来不碰,所以孩子小时我从没让他一个人带过。因此我才这么早训练他们大小便。”

从不会有人质疑这些话,也没有人会问娜塔莉或米拉为什么不纠正丈夫的习惯,或阿黛尔为什么不以自己的喜好煮咖啡,让保罗煮他自己的。从来不会。丈夫们是围墙,他们有绝对的权力,至少在小事上如此。对于他们那难以想象的无理要求和痴心妄想,那令人费解的饮食习惯和奇怪的偏见,女人们常常会大喊大叫、喋喋不休。但这就好像她们是住在棚屋里的黑人,陈述着住在大房子里的白人的荒谬要求。

当然,这是因为男人在不同水平上体验着生活。汉普因为出差飞遍全世界,他坐头等舱,在高档饭店用餐,享受空姐和服务员的热情;比尔是飞行员,开着飞机满世界飞,他住惯了高级酒店和度假胜地,去豪华饭店吃饭,服务员们都围着他转;甚至就连诺姆和保罗在外也能享用一顿昂贵的午餐和公司提供的晚餐,身边也有谄媚的护士和秘书。他们把这些派头带回家,开始把家里的女人看成乡下人,认为她们心胸狭窄、土气寒酸。渐渐地,他们娶的那个与他们原本平等的人变成了仆人,这或许是无法避免的。有一年冬天,比尔感冒了,他躺在床上既无聊又难受,于是叫布利斯把茶、姜汁酒、阿司匹林和杂志给他送到楼上——她数了一下,叫了她二十三次。结果,布利斯被他传染了,但他要赶飞机,他让她起床,开车送他去机场,而她照做了。莉莉还给我们讲了一件关于卡尔的滑稽事。他嫌莉莉做的饭不好吃,于是决定用他母亲的方法做土豆饼,他把面糊撒在炉子上,结果面糊粘在上面了,一气之下,他把一整碗面糊摔在厨房墙上,说这些事该她来做,然后怒气冲冲地离开,去吃麦当劳了,留她一个人收拾残局,她还要给孩子喂饭、洗澡。因为爸爸吹嘘的晚餐泡汤了,还大发脾气,把家里弄得一团糟,两个孩子受到了惊吓,一直哭个不停。萨曼莎讲起她的冰块托盘可以唠叨二十分钟,它们老是咯咯作响,还总碰着她的头,可辛普就是不让她买新的。玛莎的喋喋不休则是关于乔治手里的任何一件工具都可能造成受伤事故。前两天,他的锤子从梯子上掉下来,正好砸中了杰夫的头,结果缝了十针。肖恩坚持每天都要换新床单;米拉缠了一年诺姆,他都不愿教她开车。和这些相比,冷战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是,没有人提出要改变这种情况,也没有人敢挑战男人们提要求和掌控的权力。只有玛莎公然嘲笑她的丈夫:“他没用,笨手笨脚的!”然后就笑了。听到别人的固执和愚蠢时,其他女人也只是摇摇头,笑笑。丈夫和孩子一样,有自己的怪癖,女人只能去容忍他们。即使真的争论起干净的床单、滑动的冰块托盘或汽车驾驶课这类问题,也是在夜深人静时,在家里悄悄进行的。她们坐在阳光下看着孩子们在草地上玩耍时,从不提这些事。女人们确实很亲密。可是,当萨曼莎的手上长满皮疹时,或者娜塔莉下午就开始喝酒,拎着她的黑麦威士忌瓶子从这家走到那家时(除了在晚宴上招待男宾时,主妇们是买不起酒的),没有人去追问原因。那天布利斯跑出家门,大声嚷嚷着,让谢丽尔别在马路上骑自行车。布利斯的声音很失控,听起来歇斯底里的,但大家就像没听见一样。因为她们有时也会这样声嘶力竭地喊叫,当洗衣机冒水的时候,当培根烤焦的时候,当约翰尼磕破头皮的时候。每当这时,诺姆、保罗或是汉普就会打电话来说他们会很晚回家,因为他们要去参加一个行业晚宴、商业会议或员工聚会。

如果她们都坐在米拉家的厨房里,布利斯正津津有味地讲着比尔蛮不讲理的故事,比尔突然探头进来,问布利斯是不是在这儿,她就会赶紧跳起来离开,临走还一边笑一边挤眉弄眼,大家都不会多说什么,也不会联想到什么。

对于她们来说,这里有两种世界,一种是男人们在的世界,一种是只有女人和孩子们的世界。在她们自己的世界里,她们互相陪伴,互相倾诉。她们通过幽默和不必言明的理解互相支持,互相关心,互相证实自己的合法性。米拉觉得,她们对彼此的重要性大过她们的丈夫。她很想知道,若没有彼此,她们能否生存下去。她爱她们。

7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她们大多数人的物质条件都有所改善。他们一年能买得起一两件衣服,或买布料来做衣服了。她们开始买得起酒和食物,办得起派对了。布利斯和比尔给他们那空荡荡的客厅添置了一张便宜的咖啡桌和一盏吊灯。诺姆和米拉为诺姆的母亲送给他们的旧沙发做了一个沙发套。孩子们长大了一些,有的已经上了学。女人们有了余力社交。客厅拿来公用,丈夫们也被拉拢到她们的小社会中来。从那以后,男人们才会在某个周末的下午,推着割草机,隔着草坪简短地聊上几句。

米拉是第一个开派对的,大家几乎都来了。小小的客厅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当天下午还堆在沙发一角的洗好的衣服、散落一地的玩具,到了晚上都被扔进了壁橱里。几张小桌子上摆着盘子,里面是盛装魔鬼蛋、橄榄、奶酪和饼干,还有装着薯条和椒盐脆饼的篮子。尽管这些女人几乎每天都会见面,可她们聚在一起时依然聊得热火朝天。男人们还是平常的样子。他们的着装比工作时稍微随意一些,但都穿着整洁的运动夹克和锃亮的皮鞋。而女人们呢?破旧的宽松裤子、没化妆的脸、头上的卷发夹和身上的围裙统统不见了。她们穿上低胸裙,戴上水钻首饰,高高盘起头发,穿上长筒丝袜和高跟鞋,抹上眼影,涂上口红。她们个个魅力四射,今晚经过盛装打扮之后,她们显得优雅迷人。而且她们也知道自己很美。她们径直走进客厅,说话的音调比平时都高;她们笑得比平时更大声、更放松。

男人们也感觉到有些东西不同以往,他们只是耸耸肩,把客厅留给“姑娘们”,自己端着威士忌去厨房谈论足球赛、汽车和性价比最高的轮胎。女人们穿着不太熟悉的衣服在不太熟悉的屋子里,不安地面面相觑。突然,她们相互品评起来,看着别人身体的曲线或长长的睫毛,就好像以前从没见过这些似的。她们对眼下的一切懵懵懂懂。

这些女人从没离开过她们的孩子,要想外出,就得花钱找保姆,出去吃晚餐,看演出或是看电影,这些都得花钱,而她们从没有过钱。怀孕给她们的教训是,关于将来,不能想太多:将来就是现在。她们的眼界被生活限制着。

可是,今晚她们都盛装打扮走进这个客厅,相顾傻笑着。她们眼见彼此焕然一新。她们都还年轻,都很美丽动人。出门前,她们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发现她们和自己模仿的那些人——时尚杂志和电影杂志里那些魅力四射的女人——相比起来,也没多大差别。她们隐约意识到,除了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她们还有另外一个自我。那是一种奇迹。她们似乎还可以有一次机会,能过上与现在不同的生活。她们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也没去追究那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她们中没有人会抛弃自己的孩子,没有几个人会丢下自己的丈夫。但是,要过上不同的生活,好像这两点都是必需的。不过,无论如何,她们都已经觉得很舒展了。

她们不承认这是一种幻象。她们一起坐在客厅里,和往日坐在厨房里时一样,只不过混合威士忌代替了咖啡。她们开始聊天,谈论艾米因为最小的孩子得了麻疹而不能来,谈论汤米看到晚餐是蟹肉薄饼时的反应,谈论福克斯一家计划在婴儿出生后把房子扩大。但她们都心里痒痒的,有什么蓄势待发。最后,有人(是娜塔莉?)说了一句:“还有男人们呢!”大家马上表示赞同了。有人站起来(是布利斯?)说:“我把他们叫进来。”说着去了厨房,但并没有返回来。是啊,打扮成这样,穿着不舒服的内衣、紧身褡和高跟鞋,戴上假睫毛,用发胶把头发定型,不是为了坐在客厅里谈论她们每天都谈论的那些琐事,对此,她们都笑着表示同意。娜塔莉带了几张唱片来,她和米拉用留声机放音乐。有辛纳屈、贝拉方特、安迪·威廉姆斯、约翰尼·马蒂斯、艾拉·费兹杰拉和佩姬·李[佩姬·李(Peggy Lee,1920——2002),美国歌手,20世纪40年代班尼·古德曼乐团的当红女星。她的歌声风情百变,是美国爵士乐及流行乐坛最具代表性的女歌手之一。],这些是她们都喜欢的。然后,男人们陆续参与进来,谈话变得更热烈了,一群人聚聚散散,几个人开始有了醉意。最后,阿黛尔的丈夫保罗站起来和娜塔莉跳舞,肖恩和奥利安跳完,又和阿黛尔跳。

到午夜时,有许多对儿在跳舞,人们互相交换着舞伴。几乎每个人都与别人暗暗调情。要不然,口红、珠片、胸衣还有什么意义呢?第二天,大家都觉得自己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几年来最棒的夜晚。对于是否还要举行这样的派对似乎毫无异议,丈夫们和他们的妻子一样赞同。

这听起来也许有些好笑,但其实这些派对单纯得可怕,之所以说可怕,是因为单纯本身就是可怕的。轻微的调情对他们有好处。男人和女人数年来都生活在被自己的性别和职业所约束的世界里。如果说,女人们觉得很难谈论外面的大世界,那么男人们会觉得,除了自己的工作,谈论其他任何东西都很难。于是,他们只好转到中间地带,谈起了汽车、游戏甚至政治,但他们无法谈论关于个人和人性的事,除了一些闲言碎语,他们对其他人一无所知;除了外在的形象,他们对自己也一无所知。这一群人对另一群人也是一无所知。

如果,在派对结束后,他们兴奋得眼睛闪闪发亮,脸颊红扑扑的,这样有错吗?如果,和别人的配偶说话时,展现出连自己都未曾发觉的魅力与幽默,这样是有罪的吗?或者,发现别人对自己有好感,于是放任自己的感情像蛋糕上的糖霜一样融化,这也是有罪的吗?他们可能看起来像《时尚》杂志上那些见多识广的人,但他们大多数人其实还像十四岁时那般单纯。他们尝试了做爱,有了孩子,可他们仍然对性懵懂无知。对于大多数男人和所有的女人来说,性本身是令人失望的,他们从不提起。毕竟,性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如果不是这样——如果这东西比不上偷偷摸摸的暧昧、黄色笑话、挂历上的性感女郎和成人杂志,比不上成百上千本书里女主角为爱痴狂的故事,他们又为什么总觉得欲求不满呢?对于男人来说,很奇怪的是,性是贫乏的。那是一种感觉良好的体力运动,可是完事后,他们又会觉得孤独、冷淡、筋疲力尽。而对于女人来说,那是一种讨厌的义务。那么,他们又为什么会如此享受派对唤起的心荡神迷呢?

或许是因为大多数人的性经历极其有限,一旦性生活出现问题,他们很容易怪罪到另一半头上。如果和唐上床的是玛丽莲·梦露,甚至是布利斯,而不是灰头土脸、胸部下垂、肚皮也因生过六个孩子而变得松弛的特里萨,感觉就会完全不同了。布利斯或许也会觉得,和比尔相比,性经验丰富的肖恩能让她更加兴奋,知道怎么让她保持“性致”。如今,市面上已经有很多性教育手册和指南,它们或许会教你一些不同的东西。但是,在那些年,我们只能在外部找原因。如果产生问题,不是因为我们无知,而是伴侣不对。而且这种推论似乎还得到了证实:新的性伴侣带来的刺激,足以掩饰性爱中的缺陷,直到习惯这个伴侣,缺陷又冒出来。

然而,一切性欲和不满,女人们都不会表现出来。她们只谈论开派对的事。她们计划着、准备着。男人们则像影子一样跟在妻子身后。和妻子们相比,他们不那么花枝招展,不那么引人注目,个性也不那么突出。他们就像色情电影里面的男人。编剧、导演和制片人都是男人,也有男演员,是为了娱乐男人而拍的。其中视觉的焦点都在女性身上,表现她们的身体,以及当精液射满她的脸和阴茎插入她肛门时她快乐的样子。伊索曾说过,二十世纪的色情电影就像希腊悲剧,只凸显女性的情感。这里也是如此。

男人们并没有对派对表现出不满,他们甚至愿意多花二十美元来做准备。他们允许女人为派对计划、采购、烹饪、打扫、添置新衣服。每次派对上他们都站在厨房里,每次都是女人请他们出来。他们不情愿地来到客厅,和“姑娘们”开着玩笑。他们应女人的邀请跳舞,并高兴地接受女人们对他们一成不变的舞蹈风格的恭维。好像就算在通奸的时候,他们也都是羞怯的处子,女人们则是淫荡的。好像他们是被勾引的,而他们也欣然接受。

8

我比对参加派对的这八九对夫妻,他们每对都是不同的。

娜塔莉总是起得很早。她先要开车送汉普去车站,再送大一点儿的孩子们去学校。忙乱了一上午之后,给蒂娜洗完澡,把她放进婴儿围栏里,她才在常用的彩色塑料杯里冲上一杯速溶咖啡,坐在杂乱的餐桌前,开始计划自己的一天。

娜塔莉身材高大,颇有力气。她喜欢自己动手:刷墙、贴墙纸、修理家具、擦洗地板、给地板打蜡,这并不是因为缺钱,只因她需要找到用武之地。她对她的家有着极大的兴趣。那是她的骄傲,她的家看起来就像家居杂志里的房子——但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因为娜塔莉从不收尾。她做事虎头蛇尾,所以她家里总是显得很乱。

她结婚很早,父母算是松了口气。她曾经是个野孩子。如今,她自己也有了三个孩子。她丈夫在她父亲的公司工作,给他安排了一个不用接触重要事务和人物的高层职位。汉普没什么作为,但他们都知道,她父亲是不会解雇他的,而且那时候的工资待遇很好,娜塔莉还在想是不是要换一个更大的房子。

她喜欢这样的生活。她喜欢把脚跷在桌子上,啜一口咖啡,计划着早上要做些什么。墙纸糨糊还没有买,她准备买糨糊时,先看看家装店最新的浴室墙纸图案,为浴室选新的墙纸,那里已经旧得不成样子了。她还会去趟杂货店,看看新款粉色玻璃灯罩是否到货了。家里还需要黑麦威士忌,晚餐时喝的。然后,她回到家,从书房开始收拾。她在一面墙上贴满了红色的平绒墙纸,这样一来,其他墙上的镶板也多了些暖意。

她穿上凉鞋,披上外套,然后裹好宝宝,把她放在汽车车座上。娜塔莉体形漂亮,无论她如何打扮,看起来总像是生来就有头有脸的人。她从这家商店跑到那家商店,和店员们闲聊一番,上午十点半回到家里,到下午两点钟,已经把墙纸贴好,糨糊也清理干净了。最后,她会靠在裁剪台上,欣赏自己的作品。

她有无限的耐心和不错的品位,贴墙纸真是棒极了。她惬意地伸了伸懒腰,给宝宝喂了点儿饼干和奶酪,放她在屋里小睡,然后给自己倒了杯黑麦威士忌和苏打水,就去浴室洗澡了。她们家是这一片唯一拥有两个浴室的。她不明白其他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只有一个浴室。谁愿意在一个满是尿骚味的浴室里洗澡?再说,修一个浴室也没那么贵,连一千块都要不了。

她穿好衣服,打扫完厨房,然后看了看表。快三点了。孩子们——一群话痨——很快就要回来了。她给阿黛尔打电话。可阿黛尔来不了。她总是来不了。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娜塔莉笑她,听阿黛尔又在找借口:谁要去看牙医,谁要去参加童子军,谁又生病了。娜塔莉扮了个鬼脸。“你有这么多孩子,真是讨厌。”娜塔莉总结道,丝毫不顾别人的感受。钱是坚硬的盔甲,娜塔莉一直都很有钱。她不用考虑其他人的感受,因为她办得起最像样的派对,对朋友也很大方,她们看中什么都会送给她们。

于是,她又给米拉打电话。和往常一样,米拉正在看书。克拉克还在睡觉,诺米上幼儿园还没回来。可是,现在下着雨,他们只能待在屋里。娜塔莉扮了个鬼脸,有些绝望地说:“好吧,把孩子们接回来吧。克拉克醒了,你就过来。没关系的。”

米拉三点半才过来。莉娜和蕾娜也到家了。她们吃了些花生酱和果冻。在新贴了墙纸的书房里,四个孩子一起看电视,他们并没有一起玩,因为年龄相差太大了。后来,伊夫琳也带着她的两个孩子来了。电视机前的孩子更多了。女人们坐在厨房里,喝黑麦威士忌。孩子们嘀嘀咕咕的,不断地来厨房要饼干和冰激凌,尽管米拉皱着眉说:“别吃了,诺米,不然你又该吃不下晚饭了。”

“你真是瞎操心,”娜塔莉笑着说,“你管他们吃不吃晚饭。”

到四点半时,大家都走了,娜塔莉感到有些失落。这时,莉娜进厨房来拿花生酱和果冻三明治,娜塔莉狠狠地训斥了她。

“我要做作业,我需要补充体力。”那孩子并不理会妈妈,冷静地说道。

蕾娜看了看外面,发现雨已经停了。于是她冲进厨房,找到溜冰鞋的芭扣,就跑了出去。只留下蒂娜一个人,在婴儿围栏里坐成一团。娜塔莉俯下身来说:“那些坏姐姐都跑了,把我们小蒂娜一个人留在家里是吧?坏姐姐。来,妈妈抱。”她说着把孩子抱起来,把她放在厨房的地板上,让她自己爬。

还有晚饭呢。想到这里,娜塔莉心里一沉。她讨厌每天的这个时候,她讨厌做饭。要是只有她自己,吃一块奶酪三明治就够了。但是,她得选好猪排,再去翻食谱,看看如何能把它做出花样。她发现一个用利马豆和番茄酱做蔬菜炖肉的方子,于是按照食谱上的方法,认真地准备。这时,蕾娜进来了,外面又下雨了,她一边抱怨,一边打开电视。蒂娜的脾气又上来了,她把厨房地板上的瓶瓶罐罐摇得叮当响,还哭了起来。五点四十五分,娜塔莉抓起外套,将蒂娜放进围栏里,叫蕾娜看着她,她则开车去车站接汉普。汉普一回到家,就往杯子里倒满黑麦威士忌,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他往书房里“他的”椅子上一坐,开始看电视。

“你觉得新墙纸怎么样?”娜塔莉热切地问。

“漂亮,亲爱的,真的挺不错。”他的声音有气无力的。

娜塔莉把蒂娜放在高脚凳上,然后热了几罐婴儿食品喂给她。厨房里炖着的肉咕噜咕噜响,她觉得闻起来挺香。她又倒了一杯黑麦威士忌。如往常一样,晚上家里总是闹哄哄的。莉娜和蕾娜为争什么东西吵起来了,小宝宝在发脾气。还有电视的声音——汉普在他那舒适的椅子上坐成一团,一边喝酒一边看报纸,不时看着某个愚蠢透顶的牛仔节目。

“你能不能叫孩子们闭嘴,娜塔莉?”他喊道。

“烦死了!”娜塔莉抱起高脚凳上的蒂娜,上了楼,“你们都给我闭嘴,听见了吗?你们吵到爸爸了!”

娜塔莉正在婴儿房准备哄蒂娜睡觉,蕾娜哭着跑了进来:“莉娜拿走了我的本子!她说是她的!可那是我的!”

“就让她用吧,她要做家庭作业。”

一阵大哭。

“我明天再给你买一本。”

怨气与满意在蕾娜心里交战了一会儿。她想要新的本子,却不想这样轻易让步,不想让他们觉得她甘愿受委屈。她一边抽噎,一边嘟囔着回到和姐姐共同的房间。

“莉娜,你不讲理,我不喜欢你了。妈妈要给我买一个新本子,耶!”

“哼,住嘴,蕾娜。她也会给我买一本。”

“她不会给你买!她只给我买。”

“她会买的!”

“她不会买!”

莉娜跳起来,跑进婴儿房。她瞪着眼睛,嘟着嘴问:“妈妈,你也会给我买一个新本子,对吗?”

“你能住嘴吗,莉娜?小宝宝要睡了。”娜塔莉关上灯,带上门。莉娜站在玄关里盯着她:“你会给我买一个的吧,是不是呀?”

“如果你需要,我就给你买。”

“我需要。”

蕾娜就站在她房间门口,一听见妈妈说:“好。”她就冲了过来。

“这不公平!她拿了我的本子还要给她买新的!不公平!”

莉娜迅速转身对妹妹说:“我要用它来做家庭作业,小朋友!我可不像你那样,在上面乱涂乱画!”

蕾娜又哭了起来。

“闭嘴!”有声音从楼下爆发出来。女孩们安静下来,小宝宝却又开始哭叫起来。

“天哪。”娜塔莉小声嘀咕着进屋去哄宝宝。女孩们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屋里瞪着对方。

炖肉很失败,又干又硬,根本没人吃。她们只好拿饼干和冰激凌充饥,汉普则吃了一块花生酱三明治。娜塔莉叫嚷着,让姑娘们洗澡睡觉。她打扫完厨房,大约九点钟,便和汉普一起在书房喝起了酒。

一个节目就快结束了,她走进去时,汉普抬头看她,她面带笑容:“今天过得怎么样?”

“还好。”他懒懒地回答道。回到家后,他已经喝了四杯黑麦威士忌和啤酒了。

“新墙纸真的还不错吧?”她自我感觉很好。

“是啊,亲爱的,我不是说过了吗?确实不错。”

“今天下午米拉和伊夫琳来过了。”

他稍微打起精神:“哦,是吗?”

“伊夫琳是从医院过来的。汤米摔了一跤,嘴上缝了三针。米拉在这里时,克拉克一直在哭。天哪,她把那孩子宠坏了。”

他盯着电视。

“我到‘卡弗家’去了一趟,灯罩还没送到。”

“哦。”

她冲他羞怯地笑了笑,说:“卡弗先生说,每次看到我,都希望自己再年轻个二十岁。他好可爱对不对?”

“是挺可爱的。”

“哼,你就跟一本没有字的书一样无趣。”

“或许我就是那样的吧。”

“可不是嘛。爸说他花钱是请你来写公文的。”

“真的吗?”他转身看着她,“岳父大人是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我们在游艇上时,上个月。”

“为什么他不跟我说呢?”

她耸耸肩。

他又转过头去看电视,可他看不进去了:“你是不是想让我辞职?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汉普,我希望你去做你想做的事。你知道吗,我真觉得你很聪明。”她的声音里带着宠爱,她的笑容风情万种。她走向他,在椅子旁边的地板上坐下来,抬头对着他笑,“还记得你学的是——什么来着?你是个工程师,你可以重新找份工作。”

“你要靠我赚钱养活。”

“既然爸还给我开工资,我为什么还要靠你来养活呢?”

“那么,既然爸还给我开工资,我又为什么要离开呢?”

“因为你在那儿不开心啊。”

他站起来,把电视的声音开得更响。刺耳的枪声传来,一个牛仔倒下了。娜塔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起身到厨房,倒了杯酒。“也给我倒一杯,好吧?”汉普叫道。她拿着酒回来,把威士忌和啤酒递给他,再回去倒她自己的,回来之后,她在屋子中间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布利斯打来电话,”娜塔莉又说,“她下周要开派对。”

“哦,是吗?”汉普再一次抬起头。

“是的。只有这个才能引起你的兴趣,是吗?又搞上谁了?我知道不是伊夫琳,尽管她很美。是书呆子米拉,还是瘦猴儿布利斯,她的屁股够大?这些天你又爱上谁了?你可以跟我说说。反正不会是我。”她的语气酸酸的,悲不自胜。

他慢慢地看向她:“你什么意思,哪些天?”

汉普身材高大,却长着一张稚气的圆脸。他笑起来像个孩子,看上去人畜无害。他的声音也很稚气。而娜塔莉的声音又尖又细,尤其是被惹怒时,所以,他们在吵架的时候,无论说些什么,听起来都像是娜塔莉在咄咄逼人,而汉普在避让。

“你不和我上床也就算了,可你似乎认为其他每个人都很有魅力。”

“娜塔莉,”他直视着她,“在这个世界上,你最没资格指责别人。”

她微微红了脸,看向一边。他们总是假装不知道她的绯闻,她也不确定他究竟知道多少。可是,至今她已经一年没有绯闻了。自从她父亲不再派汉普出差,她就老实了。实践证明,汉普是一个糟糕的销售员,所以,他“升职”了,现在每晚都在家。

她恢复镇定,说:“天哪,你每晚都在家,我做什么你都知道。什么事都没有!”她的害怕转为愤怒,“我坐在这里,和你一起看那肏蛋的破电视!你坐在这里,像被猪油蒙了心!你什么也不干!你不帮我带孩子,就连垃圾也不倒一下。你连一个手指头都懒得动,我在一旁伺候你,你还说我去鬼混!”

“是吗?总还有白天呢。”他讽刺地说。

“是啊,是啊!”带着自怜、自我辩解和愤怒,她差点儿哭了出来,“我到处去买东西,贴好墙纸,整天照顾你那不听话的孩子,还要招待米拉和伊夫琳,我还有时间和诺姆在干草堆里睡觉?”

他什么也没说,看着电视里三个牛仔藏在岩石后面,枪声响了起来。

她看着他。“还是你在说保罗?”她又说,故意激他,“或者肖恩?或者——你觉得是谁呢?”

他厌倦地转身对她说:“娜塔莉,这他妈的有什么不同吗?你就是个婊子。狗改不了吃屎。不管你是和谁有一腿,又有什么不同?”

一阵枪声传来,牛仔们倒地而死。娜塔莉怒气冲冲地穿过房间,狠狠地扇了汉普一耳光:“王八蛋,骗子!我倒想知道,你又是什么东西!修道院长先生,你该去当牧师的。你他妈是个性冷淡,难道我就也应该是这样?”

她站在那儿,等待着,咆哮着。他没有反应,她又打了他一下,自己都感到有点儿疼。她期望他跳起来,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按在沙发上,用强力制伏她。早些年就是这个样子的。她会攻击他,他会还手打他,强奸她。然后,她就会满足地躺在他怀里,用小姑娘般嗲嗲的声音保证,她会做一个好姑娘,听汉普爸爸的话。

他坐在那儿,无动于衷地看着她。灰白的脸庞上挂着病态的笑容。

她大声叫嚷着,扑到他身上,挥动胳膊打他,但下手并不太重。他抓住她的胳膊,她的心狂跳起来。他叹了口气。她呜呜地哭了。他站起来,仍然抓着她的手臂,把她推倒在椅子上。然后,他穿上外套出去了。留下她坐在椅子上抽泣着,听见汽车开出车道的声音。

9

“哦,我可不喜欢做饭。汉普对吃的没什么讲究,他有花生酱三明治就够了。但我确实喜欢打扫房间。我们刚结婚那会儿,汉普回到家就会用手去摸窗台和墙。他说,他在海军服役时,管这叫白手套测试。哈,他要能摸到灰尘才怪!”

“诺姆也非常保守。除了牛肉和鸡肉,他见什么都跟见了响尾蛇似的。猪肉他是绝对不会吃的。我看这都怪他母亲。”

“我根本不知道我们家的人喜欢吃什么!”阿黛尔扶着额头失望地说,“每个人的饭点都不一样。这太难了!有时候,保罗要夜里九十点才回家,有时候他在外面吃。宝宝还在吃奶。至于其他人,太难伺候了!埃里克要参加童子军,琳达要上钢琴课,比利要去矫正牙齿,周二我要去妇女协会——家里乱得跟疯人院似的!”阿黛尔笑着,试图掩饰微微抽搐的手,“所以,我就炖一大锅汤或者做些意大利面或者鸡肉什么的,等他们回来,就端出来给他们吃。”

“再来点儿酒吧,阿黛尔。”

“本来不该再喝了,但我还要喝。”阿黛尔高兴地笑着。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你真了不起,真的。我家那三个捣蛋鬼都快把我逼疯了。”

“阿黛尔能够随遇而安。”布利斯轻声笑着说。

阿黛尔愉快地笑了笑:“是啊,该来的就让它来,我也不会激动。我是在一个大家庭里长大的。我母亲很了不起,她总那么镇静。她总说:‘又不是世界末日。’我们家房子很大,大得就像一个老怪物,你知道吗,有十间卧室。呃,我们家有九个孩子。她从附近找了个姑娘来帮她,我们每个人也都搭一把手。等我的孩子长大了,就轻松一些了。等明迪不再用尿布,就会好多了。”她的手放在膝盖上,抽搐着。她抬起手,把酒一饮而尽。

10

阿黛尔爬上那道隔开自家后院与布利斯家后院的栅栏,回头再帮迈克爬过去。布利斯隔着栅栏把明迪递给她,两人道别之后,阿黛尔从后门回到了家。她将明迪抱进客厅,把她放进围栏里,可是宝宝开始闹,抽抽搭搭的。

“迈克,陪明迪玩一会儿。”阿黛尔吩咐道。迈克跌跌撞撞地走到围栏边,在宝宝的头上摇着什么东西。

阿黛尔回到厨房,安排她的计划。周三下午,送埃里克参加童子军训练,还要买一箱苏打水,为童子军会议做准备;去干洗店取保罗的灰色西装;送比利去迪娜波利家补习功课。此外,她还在那一页的下方写下“牛奶”两个大字。她看了看时钟,已经下午三点零五分了。她拿起电话。

“嘿,伊丽莎白?你怎么样?噢。”她笑了起来。“是的,很好,我们还活着。”欢乐的笑声又响起来。“我在想今天要怎么熬过去,你知道吗?难熬指数为AA级。”又是一阵大笑。“是吗?噢,伊丽莎白!哦,我明白。欢迎你把衣服拿过来洗。从那天把肥皂泡一路喷到客厅以后,我家的洗衣机就一直没出过什么毛病。”对方传来一阵笑声。“哦,好啊。那是一定。要不,如果你需要的话……对,没错。不,听着,该我开车送他们了。没关系,反正我也要出去。你明天能开车送姑娘们去上舞蹈课吗?哦,谢天谢地。如果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说到这里,阿黛尔的声音有些颤抖,可她立马恢复了镇定。“是的。没错。我家成了扔旧衣服的地方。我还想检查一遍呢,有些看起来还挺好的。”一阵咯咯的笑声。“你要去集会吗?斯皮诺拉神父说有话对我们说,我猜是要感谢我们吧。我们开会时要喝咖啡,吃蛋糕,需要有人自愿带些什么。哦,谢谢你,伊丽莎白。总让最忙的人帮忙,你却仍然愿意出力。我可以带自己做的姜饼。是的,就是那种,哦,真高兴。是啊,我也不知道怎么把它们放进车里。车库里堆了有两米高的旧衣服呢。我把它们放在厨房里,但孩子们总要钻进去。”又是一阵咯咯的笑声。“是啊,它们是很软,但那东西总有点儿……怎么说呢……味道。哦,不,她还不会走路。我是说迈克。我想我不该叫他宝宝了,是吧?”她放声大笑,声音有些刺耳。“当然,这几天我们真该找时间聚一聚。或许哪天晚上我们能有时间。不,这周不行,保罗还要值班,或许下周的某个晚上吧。我们可以一起看场电影什么的。噢,噢,夜班,噢。会很久吗?其实,有时候也没那么糟。保罗上夜班时,我也没觉得不高兴。”此起彼伏的笑声。“是啊,他总喊着太吵了,睡不着。我明白。唉,可怜的人啊,白天才能睡觉,他一定不习惯。我可做不到,这我知道。是啊。晚上才能消停点儿,我明白你的意思,没错。”一阵笑声。

厨房里传来一阵孩子们的声音。

“伊丽莎白,我得挂了。那些印第安人回来了,听起来好像后面追着骑兵队似的。好了,再见。”

埃里克和琳达都在哭喊。她抱起他们,把他们的外套脱掉,让他们安静下来,问他们怎么回事。他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校车上有个大男孩欺负埃里克,琳达打了他,他就和他们在同一站下车,一直追到了家门口,还扬言要回来报仇。她又给他们把外套穿上。而她自己的外套还穿在身上,一直忘了脱。

“好了,孩子们,我们会找到这个大坏蛋的。”说着,她朝前门走去。这时客厅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是恐惧的哭声。

她冲了进去。围栏翻倒在一边,明迪四脚朝天地躺在围栏旁边的木地板上,尖叫着,迈克压在她身上,一边呜咽着,一边内疚地看着妈妈。阿黛尔一把将迈克拽起来,把他重重地撂到地板上。迈克大哭起来。她再弯下腰抱起明迪,把她贴在自己身上,轻轻地拍着。她用另一只手把围栏扶起来。

“怎么回事?”她生气地问迈克。迈克都一岁半了,可还是不太会说话。他想解释,一面委屈地看着她,一面抽泣。妈妈的粗暴让他很伤心,他自责地看着她。他本想和宝宝玩,想爬进围栏里去。

“好了,好了。”她揉着迈克的头发,略带歉意地说,“没关系,迈克,她没有摔伤。”他稍微平静下来,可还是在啜泣。“好了,我们去拿饼干。”

他拽着她的衣角跟进厨房。明迪乖乖地靠在她肩上,安静下来。她伸手从高处的饼干盒里拿了两块饼干给迈克。大孩子们也嚷嚷着要饼干,她又给了他们每人两块。明迪已经不哭了。她又把她抱回客厅,重新放进围栏里。明迪大喊大叫着,表示抗议。

“啊,天哪。”阿黛尔叹了口气,猛地转身对迈克尖声说道,“我要出去一趟。你看着明迪,听到了吗,别再想爬进去了!就在外面看着她。”说完她就出去了。

迈克瞪大眼睛看着她,一副不解的样子,但有了饼干,他还是比较满意的。他坐在旁边看着妹妹。明迪看到妈妈走了,脸都哭青了。于是,他用手轻轻拍她的脸,抹了她一脸的巧克力。他坐在那儿,吃完饼干,一边双手抱膝晃来晃去,一边和明迪说着话。十分钟后,她不闹了,就那样睡着了。

阿黛尔抓着两个大孩子的领子,把他们拉出门口:“那小子在哪儿?指给我看!”

安全的家和美味的饼干让他们平静下来,他们很想就这么算了,可阿黛尔偏偏不肯。她拽着两个孩子吃力地走在街上。就在这时,加德纳学校的校车来了,一群孩子下了车。一个很显然刚才还躲在矮树丛后的男孩跑出来上了车。“他在那儿!”孩子们指着他嚷嚷着。阿黛尔朝校车跑过去,却和比利撞个满怀。比利一下子闪开,阿黛尔扑倒在了人行道上。她抬起头,看见校车已经开走了。她就那样躺在人行道上,一只手撑着下巴,想着自己是否受伤了,是否折了腿。哦,对啊,这倒是个不错的故事,可以跟姑娘们讲讲。她一瘸一拐地站起来,发现自己只是擦伤了膝盖。

在回家途中,她告诫琳达和埃里克,不要和那个调皮鬼说话,别理他。如果他再跟着他们回家,就直接来找她,她来对付他。他们睁大眼睛,神情严肃地点点头。她跌倒的时候,他们还笑她,所以他们现在很内疚。

她看了看表。“哦,天哪,埃里克,穿上你的校服!”她说着从冰箱里拿出一个瓶子,放进盛着水的锅里,然后走进客厅。阿黛尔紧抿着嘴,把宝宝从围栏里抱出来,抱进厨房,把她嘴上和手上的巧克力洗干净,给她穿了一件上衣,把她重重地放在厨房的地板上。宝宝小声抽泣着,其他孩子都安静下来。他们都意识到了妈妈在气头上。他们迅速穿上外套,阿黛尔给迈克套上外套,然后检查了一下奶瓶。瓶子太烫了,她又稍微在冷水里过了一下,然后抱起宝宝,拿上她的一包东西,让他们全都上车。她把宝宝绑在车座上,把奶瓶放在她的手里,宝宝吸了一口就大叫起来,阿黛尔一把夺过瓶子,发现还是太烫了。她坐在驾驶座上,把头靠在方向盘上不停地说:“哦,天哪,哦,天哪。”然后,她振作起来,把车开出车道。宝宝的舌头烫着了,一路哭叫着,她自己擦伤的膝盖还在火辣辣地疼,其他孩子都不敢吱声。她意识到自己本该清洗下伤口的。她在街上一路飙车,直到后来才稍微冷静了一点儿。

她吩咐大家好好待着,自己进了一家苏打水折扣店,买了一箱最便宜的罐装苏打水。接着,她开车去伊丽莎白家,按着喇叭。汤姆跑出来,上了车。然后她又开车去艾默利太太家,本周的童子军会议就是在这里召开。汤姆帮埃里克拿着那箱苏打水。然后,她把车开到迪娜波利家,让比利下了车,告诉他需要接时就给她打电话。她又开车前往小镇另一边的裁缝店,去取保罗的灰西服,那是唯一保罗觉得还不错的裁缝店。她把衣服挂在后座的挂钩上,命令孩子们不准碰它。接着,她在牛奶店前停了车,进去买了四升牛奶。此时,奶瓶已经凉了,明迪安静地吸着奶。阿黛尔终于开车回家了。宝宝已经哭得没力气了,温暖的牛奶下肚,她就又睡着了。阿黛尔把她从车座上抱起来的时候,发现很吃力,因为买的那包东西还缠在她的胳膊上。琳达帮她把东西解开,然后试着帮忙把牛奶桶提进屋,可牛奶桶太重了,在车道的半路就掉了下来。阿黛尔听到咣的一声,转过头来看。琳达抬头看着妈妈,吓得脸色发白。(哦,天哪,天哪!)阿黛尔掉过头,走回去,把宝宝放在车座上。琳达就站在那儿,呆若木鸡。阿黛尔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说:“回车里去,琳达。”她又回到牛奶店,重新买了四升牛奶。

“拿着我的钱包,琳达。”阿黛尔说着,再次将车开入车道。她将熟睡的宝宝抱起来,琳达跟着她走在车道上。“离那些碎玻璃远一点儿。”阿黛尔厉声命令道。琳达小心翼翼地跳过那些碎片。阿黛尔将宝宝抱进客厅,放进围栏里。她叹了口气。明迪今晚可能会醒,一天睡三次太多了。接着,她又回到车里拿牛奶和西服,把牛奶放进冰箱,把西服挂在挂钩上。然后,她拿了扫帚和簸箕,让琳达跟着她。她让琳达拿着簸箕,自己把碎玻璃扫进去,直接倒进垃圾桶,把盖子紧紧地盖上——你永远预料不到孩子们会伸头进去找什么。她把扫帚和簸箕交给琳达,再从架子上拉下水管,打开外面的龙头,把洒在地上的牛奶冲洗干净。

完事之后,她走进屋,脱下外套。琳达站在玄关里看着她。“你看我干什么?”阿黛尔尖声喊道,“你要站在那儿看我一整天吗?”琳达往里退了几步。“把你外套脱了挂起来!”

琳达缓缓脱下她的外套,向玄关里的壁橱走去。阿黛尔走进客厅,把宝宝的外套脱下来。她抱起宝宝,准备上楼,却发现琳达那小小的身体正站在壁橱边,无声地颤抖着。于是她又走下去。琳达正靠着壁橱哭泣着。阿黛尔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琳达号啕大哭起来,把脸埋进衣服里。

“对不起,对不起。”阿黛尔说着,自己也快哭出来了,“没关系,亲爱的,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孩子突然转过身,把头靠在妈妈的身上。阿黛尔站在那儿,爱抚着琳达的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没事,没关系的,宝贝儿。”宝宝还沉沉地躺在她的手臂里。琳达不哭了,阿黛尔俯身问她,“我要把明迪放到床上去,你要来帮我吗?”

琳达热切地点了点头。阿黛尔站起来,牵起孩子的手,三人一起上了楼。此时,阿黛尔的心里很是感动。经历了如此的冤枉之后,那小小的手仍然如此信任地放在她手里。阿黛尔给明迪换好尿布,把她放进婴儿床里。

“妈妈,明迪这个时候怎么能睡觉呢?”

“她累了。”

“那我可以和洋娃娃玩吗?”

“当然不可以!房间里不能开灯,而且要保持安静。”

“可是我想和我的芭比娃娃玩。”琳达的声音已经有些歇斯底里。

“那就带到楼下玩。快去拿,轻点儿。”

琳达拿上她的洋娃娃和小饰品,不小心掉了一点儿东西,阿黛尔就小声说道:“小声点儿,听见了没有?”

琳达把玩具拿到了客厅的角落。阿黛尔进了厨房,在高脚凳上坐了一会儿,想着今晚总算是轻松了。保罗晚上要出去。还剩一些意大利面,可以给埃里克和琳达吃。保罗是不会碰意大利面的,说是不喜欢吃,但阿黛尔怀疑他是担心自己的身材。比利遗传了保罗不爱吃意大利面的特点。不过,他可以吃剩下的那点儿鸡肉。她加热一下就好了。她躬着身子坐在那里,甚至都没去问琳达今天在幼儿园过得怎么样。她站起来,深吸一口气,朝客厅走去。琳达蹲在地板上,玩着她的洋娃娃。

“你这样就不乖了,不乖,一点儿都不乖!”她拍了几下洋娃娃的屁股说,“你马上回屋去,不准出来!记得别吵醒宝宝!”她压低声音生气地说。她说着,把洋娃娃立起来,按着它朝沙发走去。

“妈妈,”琳达呜咽着说,“我不是故意的,妈妈。”她用那小小的、尖厉的声音说。

“可你还是把牛奶摔了,你不乖!”她模仿着妈妈的声音说道,把洋娃娃脸朝下扔在地上。洋娃娃有五十厘米长,另外那个大洋娃娃也很小,还不足半米高。她给芭比系上围裙,用平静而快活的声音说:“我在想,今晚给爸爸做什么晚餐呢?我知道了,我要做带葡萄干的巧克力蛋糕,还有培根。”然后,她按着芭比娃娃转了一个圈,口中念念有词。“回来啦,亲爱的,”她用一种很矫揉造作的声音说,“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啊?猜猜我做了什么?带葡萄干的巧克力蛋糕!”然后是一阵沉默,可能这段时间是留给爸爸回答的。“哦,是的,和往常一样。你吃完饭后去打那孩子的屁股好吗?她今天非常不乖!巧克力蛋糕好吃吧?”

阿黛尔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进厨房。她给自己倒了杯酒,打开收音机。那四升装的、便宜的加州酒很快就要喝完了,保罗会发现的。她偷偷看了看琳达在做什么,往酒里兑了些水。之后,她又坐回高脚凳上。收音机里正放着曼托瓦尼[阿努恩佐·波罗·曼托瓦尼(Annunzio Paolo Mantovani,1905——1980),英国流行乐队指挥家,编曲者,小提琴演奏家。其乐团演奏的音乐被称为“曼托瓦尼之声”,他本人也被誉为“情调音乐之父”。]式的音乐:“你回到家中多么美好,你在炉边烤火多么美妙。”她和保罗曾伴着这首歌跳过舞,他们依偎在一起,那是很久以前,多年以前的事了,好像是上辈子的事。那时,她活泼、能干,又独立,是一名法律秘书,对于女人来说,她的收入很可观,而保罗当时还是一个法律系的学生。然而,她一直都清楚,事业并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想结婚,生孩子;想嫁给一个有体面工作的人,享受生活,不要像自己的母亲那样匆忙。可是,她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保罗,就像没有事先检查一下泳池里有没有水,就从跳板上跳下去了。

她手撑着头,小口抿着酒。一曲唱罢,收音机上的报时是五点整。她懒懒地起身,从冰箱里拿出意大利面和鸡肉。埃里克骑车回来了,他进门的时候嘴里抱怨着什么。阿黛尔带他上楼,换好衣服,开始做家庭作业。

“晚饭吃什么?”埃里克问。听说吃意大利面,他很满意地下楼去了。

可是琳达跟着进了厨房:“我也要吃意大利面吗?”

阿黛尔坐直了说:“你不是喜欢吃意大利面吗?”

“不,我不喜欢。我不喜欢吃,我讨厌意大利面!”

“可你一直都很喜欢吃!”阿黛尔反驳道,“周一吃面条时你还很喜欢呢!”

“不,我不喜欢,我不想吃!我才不会吃呢!”那孩子在厨房地板上跳着脚说。阿黛尔伸手在她屁股上打了一下,她痛得叫起来。然后她跑进客厅,倒在沙发上哭起来。

大门开了,保罗走进来。“天哪,”他低声说,“哪天我回来看到家里是安安静静的?一天到晚都吵吵闹闹的。”

阿黛尔转身对着他,面色苍白。“你有五个孩子,”她声音沙哑地说,“你还想怎么样?”

他转身面对她。他英俊潇洒、西装革履、举止优雅:“你去拿我的西服了吗?”

她朝挂起的衣服点了点头。

“拜托,阿黛尔,你为什么不把它挂在卧室里?你挂在这里,孩子们的脏爪子……”

“我没时间!”她猛然说。“再说了,”她又辩解道,“上面还套着塑料袋。孩子们也没碰它。”

这时,门又开了,比利走了进来。比利今年八岁了。看到他,阿黛尔的眼睛一亮。“迪娜波利太太要去买牛奶,顺便载我回来了。”

“哦,太好了,亲爱的。你们的课外活动怎么样?完成了吗?”

于是比利开始向她解释这个活动有多难,以及约翰尼·迪娜波利笨得让人难以置信。才小小年纪,比利已然表现出权威和见识广的样子。

保罗仍然无所事事地站在厨房里。“能至少给我杯喝的吗?”他突然插嘴道。

“哦,保罗!”阿黛尔倒抽了一口凉气,“对不起!”她说着朝冰箱跑去,她记得里面冻了一小罐马丁尼酒。

“意大利面?”保罗不屑地问道,“幸好我今晚要出去。”

“噢,要吃意大利面吗,妈妈?”比利抗议道,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她一脸严肃地看着他。她想,对孩子们来说,食物就是一切吧。他们整个晚上是否开心就取决于晚餐吃什么。

保罗在客厅里,边喝酒边看报纸。琳达坐在沙发上,依偎在他身边。“我讨厌意大利面!”琳达朝厨房吼道。

“嗯,我不得不承认,我也是。”保罗说着,搂着她,挠她痒痒。

“好啊,太好了!”阿黛尔冲进来说,“我得节约开支,意大利面是最便宜的了,你们却到处给我找碴儿!”

“老天,阿黛尔,既然她不喜欢意大利面,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吃呢?”

“因为,”阿黛尔说,“就只有这个了,鸡肉只够比利吃,我根本没有时间做别的!”听到自己这么大声地说话,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保罗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她,几乎是在打量她:“怎么会没时间呢?看你的脸色,我猜今天下午你还有时间和姑娘们一起喝酒呢。”他站起身,拿起西服和酒上楼去了。

她看着他,眼中蓦地噙满了泪水。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妈妈,我是吃鸡肉吗?”比利迫不及待地问。

“为什么他可以吃,我不可以?”琳达跳起来问。

“闭嘴!你们都给我闭嘴!让你吃什么就吃什么!”她咆哮着,跑回厨房给自己倒了杯葡萄酒。然后,她做了些沙拉,开始摆盘。保罗从楼上走下来,看上去容光焕发,他轻轻在她脸颊一吻,说他也许不会太晚回来,让她不用担心。

他走了以后,阿黛尔感觉平静多了。她叫孩子们过来吃饭。琳达斜了意大利面一眼,就是不吃,她的声音有些歇斯底里。

“那你就饿着去睡觉吧。”阿黛尔冷冷地说。

琳达开始哭号。

阿黛尔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她拉起琳达的胳膊,把她拉近,尽量平心静气地说:“琳达,我不知道你不喜欢吃意大利面,之前你一直都很喜欢吃的。你看看比利的盘子,里面的鸡肉不够你们两个人吃。”

“那为什么他有,而我没有呢?你总是把什么好的都给他!”琳达哭诉道。

“他有,是因为我知道比利不喜欢吃意大利面。听着,以后我再也不给你做面条了,好吗?我之前不知道你不喜欢吃。好了吗?”

琳达望着妈妈,在心里盘算着。目前的情况好像是,不管她做出什么样的反应,要么吃意大利面,要么没的吃。可是,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相信这种暂时安抚的口气。她觉得自己不想相信,想要提出抗议。可是阿黛尔放开她的手,疲倦地站起来。很显然,她不会再做出让步了。于是,琳达只好吃意大利面,心里指望着之后有所补偿。可是吃完面条后什么也没有。

阿黛尔放好洗澡水,先给迈克洗了澡,再给琳达洗,然后叫埃里克过来洗。每洗完一个,她都会把水放光,擦干净澡盆,然后再放满水。她把迈克放到床上,然后下楼来。

“给我讲个故事。”琳达要求道。

真是予取予求啊,阿黛尔凄凉地想。一个孩子做错了事,却还是可以理直气壮提要求。她摔了牛奶桶,我却得陪她整个晚上。“我太忙了。”她说。

琳达噘起了嘴。

“把电视打开。”

明迪又开始哭。阿黛尔走上楼去,敲敲浴室的门:“快点儿从浴缸里出来。”她给明迪换好衣服,把她抱到楼下。然后,她从冰箱里拿出一个罐子,放进一个盛着水的平底锅里。“埃里克!”她朝楼上喊道。没人应答。她又爬上楼,走到浴室门口,一把拉开门。埃里克内疚地看了她一眼。地上全是水。他则坐在浴缸里,手里拿着一架玩具飞机,全身红通通的。她大步走进去,还差点儿滑倒了。她把缸里的塞子拔出来,粗暴地拉住埃里克的一只胳膊,把他从浴缸里拽出来。她用一块厚绒布草草帮他擦干身体,说:“现在穿好你的睡衣,做作业去。”她跪在地上,用海绵将溢出来的水擦干。也好,这样一来,也就把浴室的地板擦干净了。明天姑娘们洗完澡时,她也想这么做。

她回到厨房的时候,锅里的水已经煮开了。她戴着防热手套把罐子拿出来,放进水槽里,然后又热了一瓶奶。

“该睡觉了,琳达。”她叫道。琳达站起来,悄悄走进厨房,埋怨地看着妈妈。

“睡觉。”阿黛尔坚决地说。琳达原地一转,脖子和肩膀绷得直直的,以此表示对妈妈的不满。她用力踏着步一脸不高兴地走上楼去。

阿黛尔往装麦片的碗里倒了些牛奶,喂了宝宝一些麦片和罐装蜜饯。她把宝宝放在高脚凳上,拿了些橡胶玩具给她玩儿,开始打扫厨房。这时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吃饭。她把孩子们剩在盘子里的东西倒进装意大利面的盆里,草草吃了。

这时,埃里克和比利吵起来了。她叫比利把作业拿到楼下做,让埃里克去睡觉。埃里克又不高兴了,他嘴里嘟嘟囔囔说不公平,还把卧室的门狠狠地一摔。

阿黛尔打扫完厨房,看了一眼时钟。

“比利?”

“在呢。”一阵不情愿的叹息传来。

“你做完作业了吗?”

“做完了。”听起来满是怨气。

“那好,该睡觉了。”

“哦,妈妈,我不能把这个节目看完吗?”

“好吧。可是,看完马上就去……”

“我看的是电影,妈妈。”

“什么时候完?”

“十点。”

“噢,那你现在就得上去了,年轻人。”

“我能不能……”

“不可以!”

比利不情愿地关掉电视,不情愿地吻了吻她。可她认真地亲吻他,还久久地捧着他的脸。比利抱了抱她,把自己的脸颊贴在她的脸颊上。他们就这么待了一会儿,他才上楼去了。

时间已过九点,家里总算安静下来。阿黛尔抱宝宝上楼,连同奶瓶一起,把她放在婴儿床上,同时默默祈祷着。明迪乖乖地睡着了,好像今天没有睡过三次似的。她可能凌晨四点就会醒来。阿黛尔叹了口气,走进浴室。她放上洗澡水,滴上沐浴精油,九十八美分一瓶,未免有点儿奢侈,但她觉得自己值得。她洗完澡,穿上吊带睡衣和睡袍,下楼去了。她品味着这种安静,感觉自己好像在享用着它,呼吸着它。她给自己倒了杯酒。管他妈的呢。她在客厅里坐下来。周围一团糟:洋娃娃散乱地堆放在一角,一张椅子上摞着比利的社会研究课作业,另一张椅子上扔着几件取下来的外套。保罗的领带吊在沙发上,那应该是他和琳达坐在沙发上时解下来的。阿黛尔捡起领带,挂在楼梯的栏杆上。她坚决地别过脸,不去理会其余的东西,坐了下来。奥尼尔太太,这就是你的生活啊。

从浴室出来后,她照了照镜子。镜子里是一张俊俏而饱满的脸,乌黑的卷发披散着。这是一张标致的脸。她遐想着,它本可以出现在杂志封面上。有好多封面女郎长相还不如她。可她又不想出现在杂志上,那不是她想要的。她从未想过要有梦幻精彩的人生。她想着琳达迷糊睡去时心中的不满和埃里克的抱怨,想着迈克推倒围栏后害怕地看着她的神情和琳达把牛奶洒掉时那惨白的脸。她眼中泛起泪花,双手抱住头:“哦,上帝,帮帮我,求求你帮帮我吧,我不想当一个坏妈妈。我不想让他们害怕我,那是我自己的孩子啊。哦,上帝啊,我是怎么了?我尽量不朝他们大喊大叫,我不想让自己不高兴,更不希望他们不高兴。我也想当一个好妈妈,哦,马利亚,上帝之母,帮帮我,告诉我该怎么做。”她想着基督教会的殉道圣人,想着抹大拉的马利亚和耶稣在十字架上受的苦。她知道,如果自己再强大些,她也能做得很好。她可以变得慈祥、有耐心,可以做个慈爱的母亲,这些都是她一直想做到的。她滑坐到地板上,跪在沙发旁,祈祷着。

“哦,上帝,请赐予我力量吧,让我别再那么冷酷地对待他们,我是多么爱他们啊。”

她疲倦地站起来。时间还早,她想看会儿电视或者报纸。可是,她已经筋疲力尽了。于是,她又走进厨房,为自己倒了杯酒。她关掉了所有的灯,只留下大门和玄关的两盏。她拿起保罗的领带,走上楼去。

她旋开卧室的台灯,四处看了看。房间很破旧,有人来家里的时候,她总会关上房门。他们没钱修整。屋里有一张没有床头的双人床、两个破旧的衣橱。一个橙色的板条箱侧放着作为床头柜。她一直想给它刷层漆,却一直没有时间。

如果我和她们少坐一个小时,说不定就能忙过来了。她这么想着,然后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最后,她总结到,我需要和她们聊一会儿,不然我会疯掉的。

她像残疾人一样坐到床上,弯腰驼背的,双手紧扣在膝盖间。她想着保罗,想着他出门时的样子多么气派。还有丰盛的晚宴,他们也许还会吃虾仁,喝鸡尾酒。她在想别的律师会不会带上他们的妻子,是不是所有的律师都是男人?可是,她又摒弃了这些想法,因为她觉得这么想很俗气,又会显得她恶毒、小气、多疑、善妒。当然……好在他一般都会回家。她也不能奢求什么了。她小口啜饮着酒,从一个橙色板条箱上放报纸和书的架子上抽出一个小本子,翻开本子中的日历,一遍又一遍地算着日期。就像一个拖延着不去看银行存折,因为知道再取一笔款就会被银行冻结账户的人,终于决定要面对现实了。她坐在那儿,眼神放空,面无表情,双唇紧闭。她仿佛能听到保罗的声音:“这得看你,阿黛尔,我对这种事情不怎么热衷。我有点儿吃不消了。我会戴套,所以你就不必用什么了。”他这么说,好像这全都是她的事情。可事实并非如此,并非如此啊。有一种更高的准则,她不得不服从。

“上帝啊,求求你,让我学会耐心,让我学会接受你的意志。瞧啊,我是上帝的仆人。”

但她的脸上起了皱纹,神色严厉,她的身上已经没有一丝优雅,所以她知道,自己的祈祷不会到达天堂。

11

有教养的阿黛尔不喜欢娜塔莉的尖酸与心直口快,她喜欢米拉,却总觉得米拉看不起自己。所以,她感觉自己与布利斯和伊丽莎白最为亲近,不过,伊丽莎白住在小镇的另一边,她们很少见面。把孩子抱过栅栏,到布利斯家喝杯咖啡,坐个一小时是很方便的。但一路拖着他们到伊丽莎白家却不容易。布利斯懂礼貌,说话轻声细语,而且很有女人味,这些都是阿黛尔喜欢的。娜塔莉的穿着和动作还有米拉的言论中,有一些几近男性化的东西。布利斯很爱笑,有一种随遇而安的心态,这些是阿黛尔想要模仿的。而且即便不是天主教徒,布利斯也好像什么都能理解。

布利斯正在阿黛尔家的厨房喝咖啡。在成为朋友的这三年里,这些女人从不相互评价。她们说起对方时,只是有事说事,或者简单分享一下感受。可阿黛尔却感觉如鲠在喉。昨天,她在米拉家喝咖啡,米拉给她看了自己家的新椅子和新台灯。她的家干净、整洁,而且还很宽敞。诺米一整天都在学校,克拉克也上幼儿园了。阿黛尔带着迈克和明迪进来时,米拉正在读哲学书。她觉得孩子们把米拉家弄乱了,心里不舒服,决定以后再也不去米拉家了,还是去满屋都是孩子的家比较好。

她说:“你们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米拉精神有点儿毛病,我是说,她为什么要看那些奇怪的书啊?好像要炫耀什么似的。”

布利斯从嗓子里发出她那惯有的、轻柔的笑声,好像一声带笑的叹息:“比尔说她受的教育太多了。”

“她总是谈论女人的权利。”

“我不觉得她喜欢待在家里。”

阿黛尔一脸震惊:“那她想干什么呢?她还有孩子啊。真是有病。有时候,我晚上还会帮她祈祷。”

“可别忘了我。我们都需要祈祷。”布利斯轻柔地一笑,“今天早上,比尔八点就要去机场,你不知道家里有多乱。谢丽尔说喉咙痛,不想去学校。米吉哭着说谢丽尔不去她就不去,”布利斯又笑了笑,“所以,大家都在家里看电视。”

“他们这么经常旷课,你不担心吗?”阿黛尔关切地问。

“不担心啊,”布利斯耸耸肩说,“反正他们也没学到什么东西。”她往咖啡里加了些糖,搅拌了一下,“本来不想送他们去的,他们从电视上学到的更多,但我还是不想让他们待在家里。”

所有的女人都会这样说自己的孩子。一提起让他们到外面去或者叫他们“捣蛋鬼”,她们就禁不住笑起来。除了米拉,她觉得这样有失道德,尽管她也认为,她们一心一意地爱着孩子,替他们操心,偶尔说说他们的坏话,不失为一种平衡的方法。布利斯说得那么随意、好笑,她的语气让你不会很当真。可要是娜塔莉这么说,感觉就很一本正经。

“是吗?”阿黛尔皱了皱眉说,“比利在学校里表现很好,他好像学到了很多东西。”

“哦,可能男孩不太一样吧。”

“没错。”阿黛尔摆弄着她的勺子,“可你不能和米拉说这些,她会生气的。不过话说回来,她受的那些教育有什么用呢?”

“呃,不过我觉得我受的教育是值得的。”布利斯笑着说,意在提醒阿黛尔,米拉可能上过大学,但在这群女人中,只有布利斯是从大学毕业了的。“总有一天,我会回到大学教一年级。同时,我还要管教好家里那三个一年级学生。这也许是一种不错的经验。经历了这些,教书都是小菜一碟。”她一边说一边笑。

阿黛尔也笑了:“谢丽尔现在读几年级了?三年级吗?”

“学校成绩单上是这么写的,不过我可不信。”

“那比尔的‘成绩单’上是怎么写的呢?”

“写着他是一个领航员,可只是在他工作的时候如此。其余时候,他也是个一年级小学生。”

阿黛尔嫉妒布利斯能和丈夫轻松相处。布利斯当着他的面也敢这么逗他,他还跟着一起笑。阿黛尔绝不敢这样做。并不是因为她害怕保罗,而是……好吧,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布利斯的生活好像也很轻松。她不用担心客厅里堆积如山的脏衣服,也不用担心孩子们不吃饭。当然,她只有两个孩子,而且比尔经常在家,她可以自己出去买东西或逛商场。但他也不怎么帮她,大多数时候,他都坐在阁楼的小屋里做飞机模型。

“你今晚要去市场采购吗?”

“是啊。诺姆今晚可能在家,所以,我把孩子们送去米拉家,顺便载上她。你要去吗?”

“我走不开。保罗今晚要开会。你能帮我买点儿快餐吗?我家里的快吃完了。”

“当然可以。还要什么?”

阿黛尔愁眉不展:“那……如果不是太麻烦的话,能再帮我买点儿牛奶吗?我的车出了点儿故障,这周还没钱修。”

“没问题。四升吗?”

“嗯。谢谢你布利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如果没有这些朋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她们都太好了。”她这么说着,眼里涌起了泪水。布利斯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她。

阿黛尔抬起头,望着她的朋友。

“怎么了?”最后,布利斯小声问她。

“哦,没什么。”阿黛尔说,她那欢快的语气又回来了,她一边说一边拿纸巾擤鼻涕。“只是,”她的声音哽住了,“我又怀孕了。”

“天哪!”

“哈,再多一个也一样。”阿黛尔故作轻松地说。

布利斯坐在那儿没吭声,阿黛尔又哭起来:“一定是参加完娜塔莉家的派对后有的。保罗和我有点儿喝多了……你知道的……即便不在安全期,我们还是冒了险。”

“保罗怎么说?”

她耸耸肩:“他真的是太好了,他竟然说随便我。他没有生气,说他会好好工作,会赚足够的钱。他不担心,可是,我……”

“你不想要孩子。”

“并不是我不想要。我喜欢孩子。只是……我也不知道,这日子太难了,我都应付不过来……”此时,她已经停止了哭泣,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她的脸肿了起来,泪痕斑斑,看上去毫无光泽。她呆呆地盯着墙出神。

“阿黛尔,”布利斯慢慢地说,“我知道这有悖你的宗教信仰,可是你想过去做流产吗?你看,明迪还在用尿布,小迈克也还不满两岁。太棘手了。”

“我知道。”

“而且你才……多少岁呢?”

“下周就满三十了。”

“比利才八岁。近几年孩子们还帮不到你什么。”

“我知道。”

然后,布利斯沉默了,阿黛尔也不再说话。布利斯以为自己惹怒了朋友:“或许你觉得这样不对……”

“不是的!”阿黛尔突然大声说,“我想去!可如果我去了,我就得忏悔,就得说我错了,可我不觉得这样做是错的,也并不想去忏悔。而且,我就再也不能领圣餐了!”一股愤怒的苦水就这样倾倒出来。

“天哪。”布利斯轻声说。

阿黛尔站起来,伸手去拿酒瓶。眼看酒快没了,她想让布利斯帮她带点儿回来,这样保罗就不会知道……“嗯,我觉得我们会熬过去的。孩子出生的时候,明迪就会走了,如果我好好训练她,她就可以不用尿布了。姑娘们的房间里还可以加一张床。所以,如果是女孩的话就没问题。”她笑了笑,“妇女协会正准备开办幼儿园。教会愿意借给我们房子。我们每周轮流值一个下午的班,只要雇一个全职人员来管理就可以,而且工资并不高。到那时,迈克就长大一点儿,可以去幼儿园了。我们再艰苦几年,等保罗还清他的合伙人入股金,到时情况就会好起来了。我的车已经快要报废了,可是……”她摩挲着前额。

布利斯看着她。听说阿黛尔比她还小一岁,她吃了一惊。阿黛尔的脸蛋很好看,比她好看,可脸上已经皱纹遍布,黑发也开始变得灰白。布利斯想,阿黛尔的教会对女人可真残酷,但她并没有说出来。

“当然,”布利斯欢快地说,“宝宝还小,男孩女孩都没关系,你可以在姑娘们的房间里放一张婴儿床,等你们换了更大的房子再说。等她出生的时候,比利就九岁了,埃里克七岁,琳达六岁,迈克可以去上幼儿园,明迪也能走路了。你就什么都不用做了!”

两人都大笑起来。“我向保罗提起幼儿园时,他就是这么说的。他说幼儿园就是为那些被惯坏了的、每天下午打桥牌的女人建的。”

她往两个杯子里倒上酒,递了一杯给布利斯。

“还要我帮你带点儿酒吗?”布利斯问。

“好啊!”阿黛尔的语气中透出真正的快乐,好像她是在宣告独立一样。她笑着坐下来,“我还留着那些婴儿衣服呢。”

“我还以为早都穿破了呢。”

“嗯,是呀!这已经是穿第二遍了,也要穿到不能穿为止。”

“对啊。”布利斯的神情变得很严肃,“可是,穿坏了以后……”

“我不想去想,真的不想去想了。”

“好吧,”布利斯又笑了,“至少接下来的几个月,你会感觉很踏实。”

阿黛尔笑了,布利斯又说:“就算是对怀孕的补偿吧。”

12

布利斯有一张苍白的鹅蛋脸,映在未开灯的房间的镜子里,反射出白色的微光。她的姿态舒缓而优雅,身形纤瘦而修长,眼中放射出智慧的光芒。她处事小心,总会三思而后行。她总是穿着很得体,用紧身牛仔裤配宽松柔软的衬衫,突出那优美的翘臀。她总是轻声细语,笑起来也很温柔。她很少在任何人面前表露自己,她也从不轻易信任一个人。

她把孩子们载去米拉家,带上米拉一起去超市。周五晚上,超市里总是人头攒动。在里面,她们很少说话,各自全神贯注选着物美价廉的东西。这可是一项技能,甚至可以说是一门艺术。其中包括烹饪知识,知道怎么用一块便宜的羊肉做出美味的洋葱马铃薯炖羊肉,或者如何用骨头——那时骨头还是免费的——和一块便宜的牛肉炖出好喝的汤。有趣吧,我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来学习,已经能驾轻就熟了,可现在,我一点儿也不需要做这些了。

回到车里后,布利斯对米拉说了阿黛尔的事。

“老天,不会吧!可怜的人!她都快崩溃了吧。”

“她太紧张了,不知道怎么让自己放松。我要是阿黛尔,我就让保罗一周至少在家待一晚上,这样我就可以出去。她不懂提要求。我才不会让他轻松得跟没事人似的。”

“也许,这样会好些,可即便如此,五个孩子……”

“很快就是六个了。”

“她为什么不去做流产呢?”

布利斯解释给她听。米拉安静地坐着听完,叹了口气:“老天爷,老天爷啊。”

“过去,生育是无法控制的。”

“过去,孩子有可能夭折。”

“母亲也可能会死。”

两人陷入了沉默。布利斯把米拉送回家,接上她的孩子。她把买来的东西放好,见孩子们已经洗完澡,便让他们上床睡觉。然后,她翻过栅栏,敲了敲阿黛尔家的后门,把食物和酒交给她。

“进来坐会儿吧。”阿黛尔说。她看上去心情很低落。

“不行啊,孩子们自己在家呢。”布利斯说。她很庆幸自己能找到借口,因为她不想眼睁睁地看着阿黛尔痛苦。

于是她回到家,打扫完厨房,冲了澡,洗了头。她在浴室里待了很久。洗完澡后,她擦了身体乳,站在全身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三十一岁了。她的身体还很光滑、白皙。她散下头发,那一头红色的长发已到腰际。她想着,自己就像一团火焰,焰心是白色的。她裹上浴巾,整理好浴室,趿着那柔软的毛圈拖鞋走了出去,给自己倒了杯无糖汽水。她打开电视,拿起做了一半的裙子,在沙发上坐下来。这是她为派对缝制的,只需稍稍装饰一下,但这些都得自己动手做。她想应该会很漂亮的。

她喜欢夜晚的这个时候,一切都安静下来,尤其是比尔也不在家。她可以坐下来,静静地想心事。也不知怎的,比尔在身边时,即便没有任何迹象,她也总觉得他能感觉到她在想什么。而这些天,她不想让他感觉到自己在想什么。

布利斯从小家境贫寒,常常食不果腹。她父亲自称“农场主”,她对别人说,这其实就是穷农民的代称。他就连穷农民都算不上,他们住在得克萨斯州的棚屋里,它们和她在肯塔基州和田纳西州看到的棚屋一样破旧。家里有很多孩子,有的死掉了。不过,布利斯是受妈妈宠爱的孩子。女人们都知道布利斯反应敏捷,能审时度势,找出最好的生存方法。父亲常常喝醉酒,时不时还会动粗。不过,几年后,他再也不敢碰布利斯。她有办法吓跑他。她十岁那年,父亲遗弃了十几岁的哥哥们,家里的状况没有之前那么糟了。战争拯救了她的哥哥们。他们应征入伍,之后便留在了部队里。那里的生活比在得克萨斯好一些。布利斯的母亲节衣缩食,努力攒钱,布利斯则刻苦学习。她们齐心协力送她去了州立师范大学,她也努力完成了学业。她并不以自己的才智自诩。她知道自己聪明伶俐,反应敏捷,却不够理智。她从童年就懂得,生活就是生存。她看不起那些不谙世事的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得不做的,因为这偌大的世界冰冷而无情,而你,不管是谁,不管在哪里,都是孑然一身。

刚开始教书的第一年,她认识了比尔。当时,她在得克萨斯州的一个小镇教一年级,年薪两千美元。校方认为这对她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惠。她确实可以凭此养活自己,并寄钱给母亲,直到母亲去世。战时,比尔曾当过空军飞行员。战后,他找了一份给得克萨斯一位商人开私人飞机的工作,每年可以赚七千美元。布利斯嫁给了他。她也并不是不喜欢他。她觉得他可爱、风趣,而且容易摆布。她觉得自己的婚姻之所以比她周围的女人成功,是因为她对婚姻的期望值比其他女人低——不求幸福,只求生存。

比尔得到那份工作后也让人两难,因为他们得搬到纽约去住。那是一份不错的工作,有着大好的前途,过不了十年,比尔就能每年赚三万多美元。但是,她害怕搬去那里。因为她总是把纽约与她所厌恶的犹太佬和黑鬼联系在一起,而且,她还有点儿担心她那乡巴佬气息暴露在大城市里。在得克萨斯时,晚上她会躺在床上设计自己的言行举止。她要表现得冷静、沉着,当然,她本性就是如此;她不会谈起自己的过去;她要处处谨慎小心。这些都是她平常的行为习惯,所以她不必太过勉强自己。

他们在新泽西的郊区买了一套小房子,因此就不用搬去纽约。比尔要飞行时,布利斯就送他到纽瓦克去。那里的犹太佬很少,也没有黑鬼,所以布利斯不用担心。在那里的四年中,布利斯蜕去了那些尚未成形的土气。再说,她觉得自己以前也没有多少乡巴佬气。其实,城里人和得克萨斯人也没有太大的不同,他们也没有传说中那么优越。只是她怀疑米拉有优越感,因为她是南方人。她有时会发表一些对南方的评论,说那里的人是如何对待她所谓的“有色人种”的。每当她说到这些,布利斯就会噘起嘴,因为她觉得南方人对待黑鬼比北方人对待“有色人种”要好。南方人理解黑鬼。他们都是孩子,是不会照顾自己的孩子。当黑鬼女仆生病的时候,雷多拉的白种女人会直接带她去医院,并坐在那里等医生做完检查,最后付清医药费。黑鬼女人自己做不来这些。

布利斯对北方的很多东西都不敢苟同。比如,福利开始成为一个大问题。许多波多黎各人为了免费的救济品来到纽约。布利斯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来,她也知道自己做到了。既然她能做到,他们也能。她还记得贫穷是怎么一回事。她还记得饥饿的感觉,那是一种你不得不在一段时间内习惯的痛苦,肚子里总是空荡荡的。她还记得父母的样子,但是想到他们当时的年纪,她还是大吃一惊。他们都缺了牙,满脸皱纹,瘦骨嶙峋,像上了年纪的老人。她还记得自己当时多么渴望走出去。她八九岁的时候,躺在床上,咬牙切齿,听着父亲在外面打母亲。父亲走之后,哥哥们又在激烈地争吵,母亲总是让他们闭嘴。这些愤怒都源自贫穷,她是明白的。她不必对自己说些什么,她咬紧牙关,睥睨着当前的艰难,她知道自己必须走出去,一定会走出去,要不惜一切代价走出去。哪怕牺牲自己,牺牲自己的感情。

她的确做到了。

而且,她过得和想象中一样幸福。虽然他们不得不小心花钱,在比尔当上飞行员之前,他们都得精打细算。他们也知道,这种状况还要持续几年。可是,他们总算是衣食无忧的。她还有一个像样的小房子,身上还穿着一条漂亮的桃红色雪纺裙,裙子的颜色比她的发色稍浅一点儿,穿在她身上摇曳生姿。她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

十一点时,她关掉电视,检查了一遍门锁和电灯,便上楼去卧室了。她拿起艾米·福克斯借给她的一本平装小说。小说讲的是重建时期发生在南方腹地的爱情故事。封面上,一个漂亮的红发女人穿着一件低胸的白色礼服,露出丰满的胸部,只看得到她的上半身,因为她是在封面的底部。她身后站着一个手拿马鞭的英俊男人,封底上印着他的全身。而在他身后的背景里,是一座隐藏在绿荫下的白色种植园。她一般不看这些无聊的消遣读物,她平时很少看书。可是艾米吊起了她的胃口,此外,现在的心情也许适合看一些轻松的东西,比如神话故事什么的。她想,或许可以从今晚开始读。

于是,她脱了睡袍,把它搭在卧室的椅子上。她转身走向床,不经意在五斗橱上的镜子里瞥见镜中的自己。她的头发披散着,在白色吊带睡衣的映衬下,肩头泛起蜜桃色的光泽。她站在那儿,什么也没想,只是看着镜中的映像。真美啊。她仍然什么也没想,只是把睡衣从肩上褪下来,对着自己的身体沉思。多美的身体啊,皮肤白嫩、细滑,胸部圆润而坚挺,双腿修长而光洁。可它不会一直是这样的。布利斯想起了母亲的身体,两只手臂瘦得皮包骨。她的手在胸部、两肋、腹部和大腿上游走。触摸之处,血液随之奔涌起来,好像它已经等待很久了。自从她长大,有了固定的房间洗澡后,只有比尔见过她的身体,也只有比尔碰过它。她以前从未想过性的问题,根本顾不上去想。性爱是有钱人才能享受的。假如她曾被某个人吸引呢?假如他是一个卡车司机、一个挖臭水沟的工人,或是像她父亲那样一无是处的人呢?如果她因为和对方有了性关系不得不结婚(如果她真的被某个人吸引,那是最有可能发生的事。她绝不会像对比尔那样,直到结婚后才让他得到她),那她或许就这样完蛋了,永永远远,一辈子就定了。

布利斯明白女人为何会沦为妓女。如果最后埋单的是你,那他妈的最好先让他们把定金给付了。否则,你自己就会永生永世为此埋单,就像她母亲一样。阿黛尔和米拉抱怨钱不够花,她什么也没说,顶多插句玩笑话。可她坐在那里暗自好笑。贫穷,她们知道什么是贫穷吗?是母亲那布满皱纹的脸,是因长年用洗衣板搓衣服而关节粗大的手,是因为提着大桶打水洗衣服、给孩子洗澡和擦洗地板磨出的老茧、累弯的腰。她的母亲在杂草丛生的、干枯的菜园里挖菜根。没错,这才是贫穷。她穿好睡衣,向床走去。可是,一念之下,她又扭过头去看。她又在镜中看到了披散着头发的自己。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悸动,仿佛每个毛孔都是一张张开的小嘴,饥饿、干渴,仿佛就要枯萎而死。她关了灯,钻进被窝里。微凉的床单爱抚着她的身体。她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像是一朵洁白的花,在被窝里悄悄绽放,悸动着,热情地,等待着采摘。

13

每过来一个人,女人们都会转过头去看。米拉这才意识到,大家都在等保罗。举办派对的一年多来,保罗的人气开始上涨。在此之前,他是阿黛尔的丈夫,偶尔瞥见他在后院里笨拙地拔着杂草。可是现在,他成了派对的中心人物,尽管没有人承认这一点。

周围谣传着关于他的那些风流韵事,对此,女人们反倒是骚动多于谴责。他长相英俊,舞跳得好,也喜欢跳舞,而且他喜欢女人。他对每个女人都要勾引一下——她们私下里会交换意见,而且,在氛围合适的时候,他还会故技重施。米拉发现,如果在哪场派对上没有和保罗跳舞,或者气氛不够热烈,没有听到保罗亲昵地耳语“你知道吗?你有一双猫一般的眼睛,真性感”,她就会感到怅然若失。米拉从未想过有人会这样看待她,不过,她心里很高兴,而且她觉得其他女人也有同样的感觉。布利斯说,保罗说她的脖子很美,他喜欢搂着它;娜塔莉说,他说她散发着性爱的味道。米拉听了这话感到很震惊,可娜塔莉似乎觉得这是一种赞美。

米拉和布利斯正在客厅里说着话,突然注意到布利斯脸上现出一丝惊愕,连忙转过头去,看见保罗和阿黛尔正站在门口。她转回头继续说:“是啊,确实漂亮。我真嫉妒你的巧手。颜色也很漂亮!”布利斯穿着一件飘逸的浅桃色雪纺连衣裙,与她那头红发相得益彰。

派对在布利斯家举行,来参加的还是往常那些人。此外,他们还邀请了另一对夫妇——萨曼莎和休·辛普森。他们刚搬来,就隔了几个街区,而且他们还是艾米和唐·福克斯的朋友。米拉见萨曼莎独自站在那里,就走过去打招呼。萨曼莎很年轻,顶多二十四岁。米拉心想:比我刚搬来这里时小不了多少,而现在,我是唯一的三十岁以下的女人。萨曼莎很活泼,她高兴地谈论着他们的新家,说住在那里多么好,还讲到了自他们搬来以后发生的所有“灾难”。“所以,辛普——也就是我老公,不得不拿掉浴室的门锁,这时,弗勒在歇斯底里地哭叫,我隔着门想哄哄她,可我们又没有工具,辛普只得东奔西跑地去借……”谈话就这样继续。灾难总是很滑稽,即便有时是真正的灾难,即便会导致一个孩子受伤;灾难很滑稽,男人们很没用,女人们则与铺天盖地的意外斗争,把它们扼杀在摇篮之中。听着萨曼莎讲这些,米拉意识到,这就是神话,是英雄主义和幽默感的神话。他们就是这么创造出神话的。她喜欢萨曼莎,除了她的相貌。

“改天你一定要过来喝咖啡。”米拉说。

“嗯,太好了!搬完家,辛普又回去工作了,我一个人好寂寞!”

她们说着话,派对不温不火地进行着。人们在人群中穿来穿去。舞会开始了。米拉去给自己倒了杯酒。布利斯多拿了些冰出来。

“天哪,你实在是光彩照人。真的!”米拉又说。

布利斯回她一个矜持的微笑:“谢谢。我猜保罗也是这么觉得的。他还邀请我和他一起去巴哈马群岛。他要去那里参加律师会议。你觉得我该去吗?”

对这种玩笑话,米拉应对起来已经得心应手:“为什么不去呢?这里的冬天漫长又寒冷。不过,我好嫉妒,他都没邀请我。”

“哦,等着吧。他会邀请你的。”

后来,他的确邀请了。那是在午夜之后,大家开始脱衣服。男人们脱去外套、解下领带,女人们脱掉鞋子、摘下耳环。保罗在跳舞,棕色的衬衣和米黄色的裤子显得他身材修长,他那张英俊的爱尔兰面孔在酒和热气的作用下泛起了红晕。他端着一杯博若莱红酒,和米拉跳起恰恰舞。“来点儿吧。”他不停地说。

此时,音乐换成了慢舞曲,他用另一只手揽过米拉僵硬的身体,紧紧搂着她的腰。他盯着她的脸。“啊,这双猫一样的眼睛,”他小声说道,“真希望知道那背后隐藏着什么。你何不给我一个机会去发现呢?和我一起去巴哈马吧,我周二要去那里。”

“我还以为你不会邀请我呢。”她嬉笑着说。

诺姆在和阿黛尔跳舞,不停地逗她,所以他们这场舞,其实只是挪动着脚步聊天。汉普坐在沙发上和奥利安说话。他从来不跳舞。肖恩的舞伴是萨曼莎。

“真让人嫉妒,我能插个队吗?我今晚还没能和保罗共舞一曲呢,对吧,保罗宝贝儿?”娜塔莉有点儿醉了。

“到爸爸这儿来吧。”保罗说着,张开双臂,抱住她俩。可是米拉笑了笑,挣脱了。“真扫兴!”保罗追着她喊。

米拉走进浴室。过了一会儿,她正补着妆,就听到有人敲门。“马上就好!”米拉说。

“哦,是米拉吗?”门外传来萨曼莎的声音,“我能进来吗?”

“当然。”

萨曼莎走进来,撩起裙子,小声抱怨道:“妈的。”米拉看了她一眼,说:“需要帮忙吗?”

“不用了,是这讨厌的胸衣。每次解手它都很碍事。”

米拉笑了笑。她并没有问为什么像萨曼莎那么苗条的人还要穿那种东西,因为她自己也正穿着。萨曼莎终于把胸衣弄好了,坐在马桶上。米拉则坐在浴缸边上,点燃了一支烟。她刚到梅耶斯维尔时,这种亲密令她很惊讶,可如今已经习以为常。

“米拉,”萨曼莎显得有点儿不自在,“我见你在和保罗跳舞。保罗——奥康纳?”

“是奥尼尔。没错。”

“哦,他是什么人?我是说,他是你的朋友吗?”

米拉笑了:“他做什么了?”

“米拉!”萨曼莎身体往前倾,像说悄悄话一样,“他把手放在我的——屁股上!我都尴尬死了!我不知道说什么!还好,我背靠着墙,应该没人看见。然后他还说我的——屁股很性感。你能想象吗?”

“然后他邀请你和他一起去巴哈马群岛?”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好像我能去似的,周二我要带孩子去看医生。再说,我之前从来没见过他。”

“这趟旅行可热闹了。他邀请了屋里的每个女人。”

“噢。”萨曼莎看起来很失望。

“除了特里萨和阿黛尔。”

“为什么不请她们?”

“因为特里萨总是怀孕,而阿黛尔是他老婆。”

萨曼莎瞪着米拉。米拉有一种优越和老练的感觉,她说话的语气,好像在给出“过来人的建议”:“哦,他这么做只是为了吸引女人。我确定他说的有一部分是真的,但剩下的就……那就是他的游戏,是他社交的一种方式。一开始可能有点儿吓人,不过,至少他会试着和女人交流。再说,他也没有恶意。”

萨曼莎突然面露喜色:“哦,我喜欢他!我是说,我觉得他很有趣,尽管他……我也说不清,米拉,我觉得这些人好复杂。或许是我之前被保护过度了。我在南方念的大学,毕业后就待在家,然后开始和辛普约会。再后来我们就结婚了,婚后我们也和家人住在一起。这是我们第一次有自己的住处。我觉得自己太嫩了。”

萨曼莎站起来,洗了手,梳了梳头,或者说,她只是把梳子从头顶滑下去。她那亚麻色的头发褪了色,几乎变成白色,蓬松的头发高高盘起,上面还喷了大量的发胶,两鬓垂着几缕细细的发卷。她往脸上抹了些腮红。米拉看着她,心想,她看起来真像一个机器娃娃。

“你为什么把头发染了?你肯定还没长白头发。”

“我不知道。我以为染了头发看起来更老练一些,而且辛普喜欢这个颜色。”

“你自己喜欢吗?”

萨曼莎一脸愕然:“为什么这么问?我的意思是……喜欢吧。”她有点儿恼火。

“哦,只是染发太麻烦了。”

“就是啊!我时不时得打理它,差不多得花上一天,而且每两周我就得重染一次,不然黑发根就会露出来了。”她开始对米拉讲这个过程。

此时,保罗没在和娜塔莉跳舞。他正紧紧搂着布利斯,和她跳狐步舞。汉普和阿黛尔一起坐在沙发上。他在给她讲一本关于冷战的新书。他还没读过那本书,但书评写得很详细。阿黛尔根本就不感兴趣,可还是体贴地坐在那里,一脸专注地听着。她在想,他的目光从不与别人的目光交会,总是有点儿斜眼瞟人。不过他人不错,大家都喜欢他。他从不与人争执。他气色不太好。

娜塔莉本来在和伊夫琳说话,可是突然止住了。她嚷嚷着:“我还要一杯酒!”她脸上的妆花了。她走进厨房时步伐有些不稳。一群男人正在厨房里说话。她倒了几乎满满一杯黑麦威士忌,在厨房里站了一会儿,可是没人理她。“你们男人真恶心!”她突然大声说,“你们就知道足球!天哪,真让人烦透了!”然后,她端着酒,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厨房。

男人们瞥了她一眼,继续聊天。

她回到客厅,朝汉普坐的沙发走去:“天哪,你和他们一样恶心。整个晚上,就像一块肥猪肉似的坐在沙发上,说啊,说啊,说个没完!是在谈论书吧?好像你读过似的!为什么不谈公文和电视呢?这才是你的本行!”

屋子里安静下来。娜塔莉环顾四周,感到很尴尬,于是把怒火撒到了其他人头上:“我要回家了!这场派对真讨厌!”她真的回家了,甚至没有拿走外套,却仍然端着她的酒。她穿着那双红色的缎面高跟鞋走在雪地里,一路滑过街道,还跌倒了两次。

谁也没有说什么。娜塔莉时不时就会喝多,这是出了名的。他们耸了耸肩,继续聊天。米拉在想,他们怎么能就那样一笔勾销了呢?好像喝醉了就不是人,就可以不用当真似的。当然,娜塔莉睡一觉就过去了,而且,她或许会忘记自己做过什么。可是她的声音中带着一种痛苦,愤怒之下藏着绝望。这些又从何而来呢?米拉瞥了一眼汉普。他仍在若无其事地说话,丝毫没被干扰。他人似乎不错,有点儿无精打采,甚至有些呆滞,不过,丈夫们大都很呆滞,女人们不得不找点儿自己的乐子。而娜塔莉的日子似乎过得很开心。

保罗在布利斯耳边说着什么。诺姆走过来,拉起米拉,两人笨拙地跳起了舞。他紧紧地抱着她,她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稍后他的性欲又要起来了。

然后,有一个勉强算得上认识的人邀请她跳了舞。罗杰和桃瑞丝是这群人里来得相对较晚的。罗杰很有魅力,他皮肤黝黑,目光锐利。他理直气壮地把手环在她的腰上,这是其他男人不曾做过的。保罗的触碰是带有性意味的——他总是试探性地、巧妙地不断尝试。而罗杰碰她的时候,就好像他有权利那么做一样,好像她是他的,可以任他摆布。她当时就有这种感觉,只是后来才明白过来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她厌恶他,虽然他舞跳得还不错。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僵着身子和他周旋。她问他住在哪里,有几个孩子,有几间卧室。

“你就不能安静点儿吗?”说着,他把她拉得更近。她知道,这是他刻意想要显得浪漫。而她也似乎能感觉到这种浪漫。他身材很好,身上还有种好闻的味道。可她不允许自己不知不觉陷入其中,像小孩一样接受他的斥责,接受他的——怎么说呢——措辞。

“我想安静的时候就会安静的。”她推开他,没好气地说道。

他吃惊地看了她一会儿,变了脸色。“你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他轻蔑地说,“美美地干一炮。”

“嗯,我看了那场比赛。他们比分落后,输了比赛。”

“他们怎么搞的?”辛普说,“都怪斯密斯没传好球。”

汉普笑了笑说:“不管怎么说,他们都输了。”

“没错,可是他们比之前打得好,他们本来要落后二十分的。”

“这可不好说,”罗杰说,“他们在主场打得要好些,台上有那么多蠢货为他们打气。”

“是啊,她现在会爬了。这就好了,我可以不用把她放在围栏里。可她见了什么都往里钻。”

“弗勒在围栏里根本待不住,我一把她往里放她就哭。”

“她是你的第一个孩子。等你有了五个的时候,他们就肯待在围栏里了。”

“我听说你又怀孕了?”

“嗯,是啊!越多越好。”

“你倒是一点儿都不显怀。”

“哦,才三个月呢。时间久了,我就会肿得像气球。”

“你生过五个孩子,身材还保持得这么好。”萨曼莎的眼神游离到特里萨身上,她正站在墙边和米拉说话。她个子很高,背驼成一团。她的肚子就那样垂下来,像一个附在她的身上的装满石头的麻袋。她的胸部也松弛下垂了,稀疏的头发已经变成灰白色。

阿黛尔循着萨曼莎的目光看去:“可怜的特里萨。他们太可怜了,日子过得举步维艰。”

萨曼莎睁大眼睛,朝阿黛尔靠过去,小声说道:“我听卖牛奶的人说,他很同情他们,于是把剩下的牛奶免费送给他们。”

阿黛尔点点头:“唐已经失业一年了。他偶尔接一些零工、兼职或临时的杂活儿,可要养活六个孩子,那样根本不够。他现在大多时候都待在家里,无所事事。她本来应聘了一份代课教师的工作——她有大学文凭,可是现在又怀孕了。真不知道他们以后该怎么办。”

萨曼莎厌恶而又恐惧地看着特里萨。一个女人能让自己变成那个样子是可怕的。她的那些遭遇也是可怕的。如果一个男人不工作,你能怎么办?太可怕了。她决不会让那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决不。你要能掌控自己的人生。她转身问阿黛尔:“她是天主教徒吗?”

“是的。”阿黛尔坚定地说,“我也是。”

萨曼莎的脸红了。

“我有一会儿没见到保罗了。”

“哦,他走了。”

米拉惊讶地转过身:“他走了?可阿黛尔还在这儿啊。”

布利斯笑了起来:“他跟着娜塔莉走了。他说他为她感到难过,还说他觉得她情绪很低落。阿黛尔知道他走了。他会回来的。”

米拉有些吃惊。她没想到他那么敏感、那么关心别人。不过她心里有些犯嘀咕,可没去多想。“他还挺好,”米拉认真地说,“我也很担心她。”

布利斯奇怪地瞥了她一眼,她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比尔和一小群人在厨房里说笑。他刚从加利福尼亚返航,他每次回来后,总要讲一堆低俗的黄段子:“……于是,那个空姐就说:‘还有什么事吗,机长?’他转过身,上下打量着她,说:‘好啊,你可以拿给我一只小猫咪[“小猫咪”英文为pussy,它还有“阴道”的意思。在这里,机长故意用多义词。]。’然后,她就站在那儿,看着他,冷静得像条黄瓜:‘这可没办法,机长,我的猫大得像个水桶。’说完就走了。”

大家哄堂大笑。

“我没听懂。”米拉环顾四周,寻求答案,“他为什么要一只猫啊?”

14

“他有厌女症!”瓦尔叫道。凯拉则夹枪带棒地说:“这人是个老油条。”克拉丽莎咧嘴笑着说:“真够刺激的!”伊索则摇了摇头,说:“太荒唐了。”米拉讲完这场派对上发生的事后,她们立刻议论纷纷。

“我说,你们当时怎么会那么……幼稚?”

“伊索,我跟你说,关键是,那时的人就是那样的。所以我才说,如今世道不同了。对于山姆来说,我们都是老油条。五十年代就是那样的。”

“你们啊,女人的世界真是复杂,你们啊!”凯拉调笑着她们。

“不觉得可怕吗?我还记得那种优越、平静的感觉,然后我就开始想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我是怎么突然就变成了一个什么都懂的女人,就在那天早上,我还感觉自己像一个孩子。如此认真,如此诚挚,如此品行端正!天哪!这一切太搞笑了,真是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啊。我一直以为,外遇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所以,我就假定她们也不会。她们不能那么做!她们是好女人——天哪,原来我内心深处这么认可性道德。”

“可那个叫罗杰的家伙呢,”克拉丽莎插话进来,“即便那个时候,你都提高了意识[原文“raised consciousness”,“consciousness raising”是女权主义运动中的一个术语。女性以小组的形式互助,其中一位讲述自己生活中的例子,而小组成员根据她的描述找到根植于她意识深处的“个人问题”的心理根源。]吗?”

“我是削弱了意识。”米拉纠正她,“我说不清楚那种感觉,无法用语言描述。”

她们仔细地研究,抓住一个又一个人,问动机,问她们对人际关系的看法,问结果。她们已经把这个问题刨根问底了,可瓦尔还不满意。

“你说这个男的——保罗——喜欢女人?要我说,他不喜欢。他利用她们。她们对他来说只是性目标。”

米拉缓缓地摇着头,仿佛在争辩:“我不知道,瓦尔。”

“他真指望他那些甜言蜜语能带来什么好处吗?”克拉丽莎问,“你说过,那只是他的社交方式。”

“是的,”米拉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或许他只是随口说说,根本不在乎谁会当真。可是,萨曼莎跟阿黛尔和保罗是很长时间的朋友了。有一次,萨曼莎遇到大麻烦,他们很友善地帮助她,尤其是阿黛尔。从那时起,保罗就开始给萨曼莎性暗示。她告诉我以后,我火冒三丈,因为我觉得保罗这么做是在让她们争风吃醋,离间她们之间的关系。可她说不是这样。她说,他之所以有性暗示的举动,是因为那是他知道的唯一可以讨好女人的方式。他试图告诉她,他是她的朋友,但前提是要成为她的爱人。在我看来,这也不无道理。”

瓦尔仍然嗤之以鼻。

“至少他试着和女人交谈。”米拉沮丧地说。

“你还感恩戴德呢,真是个好女人。”凯拉恶狠狠地说。

“听听,”伊索突然站起来说,“听听你说的话!每次哈利放下书看着你的时候,你不也高兴得上蹿下跳的!”

“我没有,我没有。”凯拉抗议道,可她们全都看着她。她最后只好耸耸肩,说:“好吧,至少我还是个好女人。”

15

派对过后的那个周一早上八点多,娜塔莉打电话给米拉,叫她过去聊天。米拉直到下午才忙完过去。她从娜塔莉家后门进来时,娜塔莉正在厨房里哼着歌。她看上去和以往不同了。她神采奕奕,看起来气色更好了。

“喝一杯吧,不要吗?我给你冲点儿速溶咖啡?”她从洗碗机里拿出一个彩色塑料杯,米拉每次看到那台洗碗机都会心生嫉妒。“唉,周六晚上我真是喝多了。裙子被我毁了,摔倒的时候,把裙子侧面都撕碎了。我的鞋子也毁了,为了配那条裙子,我还专门给它染了色,全都完了!那条裙子花了我九十美元,鞋子也花了十七美元。”

米拉倒抽一口凉气。她每年只买一两件衣服,不过花十到十五美元:“啊,娜塔莉!还有办法修补吗?”

娜塔莉耸了耸肩:“不行了。我把它们扔了。”

“可怜的娜塔莉。”米拉真诚地说道。

“哦,不过也值了。”她得意扬扬地说。

“为什么?我感觉你玩得并不高兴啊。”

“派对是糟糕透了!”娜塔莉对着她意味深长地笑。

米拉怔怔地看着她,她不明白娜塔莉是什么意思。

娜塔莉亲热地捏了捏米拉的脸。“你真单纯,太可爱了。”她隔着桌子在米拉对面坐下来,“难道你没发现保罗离开派对了吗?”

“嗯。他太好了。我还有点儿担心,他那么做我很欣慰。我有些意外,我从没想过他会那么体贴……”

“是啊,他非常体贴!”娜塔莉笑意盈盈。

米拉的笑容凝固了:“你是说……”

“当然!你以为是什么?”

“我以为男人和女人之间会有单纯的友谊,不一定要有性关系。”米拉不以为然地说,“我以为他在做朋友该做的事。”

“朋友?傻瓜,去他的吧。我不需要朋友,我朋友够多了!天哪,太浪漫了!我一丝不挂,裙子扔在地板上,内衣就搭在上面。我帮他留了门。他突然出现在我卧室门口,我都没听到他上楼的声音。我身上只盖了条床单,我坐起来,倒抽一口凉气。我是真的吓了一跳。你知道吗,他突然就站在了门口。我都不确定他会来。他慢慢地朝我走过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跟马龙·白兰度似的。他在我旁边坐下来,狠狠地把我推到床头板上,吻我。天哪!太棒了!他的身体压在我的胸上,另一只胳膊搂住我的腰,抱得我喘不过气,他还不停地吻我。太美妙了!”她提高了声音,脸上流露出迷醉的神情。

米拉像块石头一样坐着。

突然,娜塔莉的脸色一变。她露出厌恶的表情,声音也变得刺耳难听:“汉普那个婊子养的下地狱去吧,他只配亲我的屁股,去他妈的。他不想肏我,我就找一个想肏我的人,他肏他自己去吧。”

“他不和你上床吗?”米拉小心翼翼地问她,脸上有了些生气。当然,如果事出有因,那又不一样了。书里常说,如果婚姻很美满,夫妻之间是不会吵架的。如果是汉普的错,那一切还可以解释,而且假以时日,耐心商讨,也是可以解决的。

“那个浑蛋两年没和我上床了,我都快疯了。不过,现在,去他妈的。”

“他为什么不和你上床啊?”

娜塔莉耸耸肩,眼睛看向别处。“我怎么知道?可能是他不行吧。他什么都不行,天知道。周日我让他帮忙粉刷蒂娜的房间,他却把一整罐漆泼在地毯上。不仅如此,他还让我自己清理,他却坐回椅子上看电视。他太幼稚了!”她鄙视地说。

米拉陷入了沉思。

娜塔莉继续说:“他连垃圾也不倒一下。也许是害怕掉进垃圾桶,垃圾工认不出他来,把他和泔水一同运走吧。他每晚都坐在那张椅子上,每晚都是。他不和孩子们说话,也不和我说话。他就坐在那儿,喝得醉醺醺的,看电视。看着看着还会睡着。一天夜里,他差点儿把房子给烧了——他的烟把地毯烧了一个大洞!我闻到有什么东西烧着了,马上跑过来。看看地毯,我把它补上了,你看看!他椅子周围的地毯也都被烧坏了。”

她让米拉站起来看椅子。

米拉重新坐下,娜塔莉继续喋喋不休。她脑中仿佛有一部血字书写的汉普的罪行史。米拉无言以对。这倒并非因为娜塔莉的控诉,这些都是听惯了的抱怨。娜塔莉以前也拿这种行为开过玩笑,所有的女人对丈夫都有类似的抱怨。只是,娜塔莉的抱怨是认真的。米拉觉得自己正进入一个新境界。女人们常常半开玩笑地抱怨或哀叹,但她们仍然不会公开讨论自己和丈夫之间的关系。她们都是现实版美国故事的一部分。意外降临的孩子,不合格的丈夫,勇敢的女人苦笑着认输,可她们还是继续往堤坝上放沙袋。可是,娜塔莉道出了实情,她正在将它从神话(谁也拿它没办法)带进现实领域(如果你是美国人,就必须做点儿什么)。就像意大利人拿教会开玩笑一样,女人们也可以拿婚姻和孩子开玩笑,因为教会就在那里,一成不变,稳如磐石,无可对抗,不可战胜。

“我可能得喝上一杯。”

娜塔莉倒酒的时候,米拉说:“如果和他在一起那么不幸福,你为什么不离开他呢?”

“他妈的浑蛋,我是应该离开他的。他活该。”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

娜塔莉一口喝光了酒,起身再去倒一杯。她的声音开始变得沙哑:“他妈的浑蛋,我会的。”

“你父亲会给你钱。你不必为了钱和他在一起。”

“我才不是为了钱呢!那头蠢驴,一天到晚只知道写公文。我要是靠他那点儿钱养活……我们都得饿死了。浑蛋!这是对他的惩罚。要是我和他离婚,我爸马上就会开除他。他整天只会写公文。爸告诉过我,他别的方面一无是处,蠢驴一个。”

此刻,米拉毫不留情:“据你所说,孩子们和他不怎么亲?”

“当然不!那些小鬼头。他什么也没为他们做过,只是每个月会吼一次:‘闭嘴!’也就这样了。他们会绕开他走,从那个窝在椅子里的懒胖子身上跨过去。这就是他,不过一团肥肉。那具肥胖的身体对我有个屁用!”

“这么说,他们可能不会想他。他们不需要他,你也不需要他。那为什么还留下?”

娜塔莉突然哭了出来:“你知道吗,我讨厌那些孩子!我讨厌他们!我受不了他们!”

米拉不以为然。倒不是不赞同娜塔莉的感觉,而是不认同她说的那些话。她注意娜塔莉很久了,见识过她是怎么对孩子的。她并不体罚他们,但总是说他们的坏话,叫他们“臭小鬼”。而且,她总想摆脱他们,不是把他们打发到屋外,就是打发他们上楼,让他们走开,走开。只要能摆脱他们就好。娜塔莉会满足孩子生活上的需要,尽可能给他们做好吃的饭菜,帮他们打扫房间、洗衣服,还给他们买新内衣,可就是不想和他们待在一起。不过,所有的女人都是这样的,只不过程度有所不同。可米拉还是觉得,想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一旦说出来,就不能改变了。在内心深处,米拉确实相信,如果你不说出讨厌自己的孩子,他们就不会知道。

“那你为什么生他们?”她追问。

“天知道,大家都这样!意外,我的三个小意外。天哪,这是什么样的生活啊。”她站起来,又倒了一杯酒,“其实,他们还是婴儿的时候,我也是喜欢他们的。我喜欢小宝宝。你可以抱着他们到处走,轻声和他们说话,他们温暖又无助,而且非常爱你。可是,他们长大以后呢?他们开始顶嘴的时候,我简直受不了,又没有经验。烦透了。我妈和我之间就是这个样子。”

“我可不那么认为。我的孩子们长大一点儿后,我更喜欢他们了。我觉得他们变得更有趣了。”米拉一本正经地说。

娜塔莉耸了耸肩:“很好,你那样挺好。我却不是那么觉得的。”

米拉神经质地撇撇嘴:“那么,离不离开汉普,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眼泪从娜塔莉眼中涌出来,滚落在她腮边:“天哪,米拉,如果我离开了,他怎么办?他会很无助,你知道吗?我还要提醒他换内裤,还要给他放洗澡水。他真的很聪明,天哪,他是聪明的。你应该知道的,米拉,你在派对上跟他聊了挺久,他脑子真的很好使,可他什么时候用过它?他坐在那肏蛋的椅子上看电视。如果我离开他,他就没有工作了,他就什么也没有了。”

米拉没有作声。

“他甚至连什么时候擤鼻涕都不知道!”娜塔莉又哭起来。

“你爱他。”米拉说。

“爱,爱。”娜塔莉模仿着米拉道,“什么是爱?几年前,孩子们出生以前,我们很幸福。”她的声音变得更高、更尖,听起来就像孩子的声音,“我们以前还会玩点儿情趣游戏。他回到家,只要在什么东西上发现灰尘,就打我的屁股。不是真打,你懂的。他会把我的裤子脱了,把我摁在他膝盖上,打我的屁股,这是真的打,会疼的,然后我就又哭又叫。”此时,她的脸上带着笑容。米拉一脸惊骇。“他扮演我的爸爸,他想要怎样我都会照做。那时候,我真的很幸福,一天到晚都很兴奋。我整天跑来跑去地做事讨好他。我喜欢做那些。我会买他喜欢吃的东西、他喜欢听的唱片,还有性感的睡衣,我随时准备着一大罐橙花鸡尾酒——除非我想被打屁股。”她傻笑着。她的声音和表情已经完全像个孩子。她带着孩童般梦幻、甜美的表情,好像在讲述着刚看完的一本书里的故事。“还有,哦!要是他打我,我就会哭着依偎在他身旁。”她停下来,抿了一口酒。“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改变的。我想,是蕾娜出生后吧。那时,我不得不长大。”她苦涩地说,“我得洗那些沾满屎尿的尿布,要买东西,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闹着玩了。现在,你看,我又要当妈,又要当爹。他却什么也不做。”

“你长大了。”

她又拔高了声音:“我不得不长大!我没得选!”

“他要么是自命不凡,要么就什么都不是。”此刻,米拉听出自己的声音里也有了几分苦涩,她在想,这苦涩从何而来呢,“有时候,我觉得所有的男人都是那样,自命不凡。他们要么就什么都是,要么就什么也不是。”

“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没错。那个浑蛋什么也不是!”娜塔莉又来劲了。她擦干泪水,站起身,又去给自己倒了杯酒。

16

那天晚上,米拉把整件事告诉了诺姆。她心烦意乱,脑中翻江倒海,可又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她对娜塔莉的通奸行为表示震惊。诺姆不耐烦地听着,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他说娜塔莉很蠢,说她是醉醺醺的母狗。他说,她无关紧要,不用管她。他还说,你应该忘掉这件事,它无足轻重。娜塔莉是个婊子,保罗是个浑蛋,如此而已。

他上床睡觉了。米拉说她还要待一会儿,可是,她感到很不安。她在楼下的屋子里踱来踱去,看着外面的黑夜,望着屋顶上空的明月,看着灌木丛,听它们发出不祥的沙沙声。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移动,鬼鬼祟祟的,很吓人,而且到处都是。为了让自己镇定下来,她往果汁杯里倒了点儿诺姆的白兰地,端到客厅里。她坐在那儿,一边喝着酒,一边抽烟,陷入了沉思。那是她第一次那样做,那是一种新的开端。

此时,她多想找个人聊聊这件事,尤其想要弄明白,它为什么如此困扰着自己。她想,她是在嫉妒吗?难道她希望保罗挑逗的那个人是她?可是如果他像马兰·白兰度那样朝她走过来,她会笑出来的。还是,她从自己声音中听出的怨恨,其实反映了她对自己婚姻的感受?她劝娜塔莉离开汉普,是因为她想离开诺姆吗?她不知道,而且似乎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她决定,无论如何,都不会把娜塔莉的事告诉任何人。娜塔莉并没有让她保密,可是,这事关个人名誉,还是不乱讲为好。这也就意味着,她不能和任何人讨论这件令她困扰的事。于是,她决定读些心理学方面的书。

时光飞逝,冬雪融化成霏霏春雨。特里萨腆着大肚子,弯腰在菜园里种菜。唐找了一份修屋顶的工作。福克斯一家把房子扩建了,还办了场派对。阿黛尔开始显怀了。娜塔莉重新装修了浴室,正考虑布置阁楼。米拉读完了琼斯[欧内斯特·琼斯(Ernest Jones,1879——1958),英国心理学家,是弗洛伊德的朋友和支持者。著有《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生活与工作》一书。]写的关于弗洛伊德的传记,还读了几本弗洛伊德的专著,现在正在读其他心理学家的著作。她本想读威尔海姆·赖希[威尔海姆·赖希(Wilhelm Reich,1897——1957),弗洛伊德的学生,出色的第二代精神分析学家,是“性解放”的发明人。]的作品,可图书馆里没有他的书,她让诺姆从大学的医学图书馆里帮她借一本,可是,他严禁她读赖希的书。

这是一个漫长而多雨的春天,每个人都无精打采。柏林、古巴,还有失势的约瑟夫·麦卡锡,外面的世界,似乎离我们很遥远。比尔升职了,布利斯很得意,这意味着她偶尔可以请人看孩子了。这样一来,比尔不在镇上时,她晚上就可以出去了。她还报名了桥牌课。

五月下旬,太阳终于出来了。一天下午,娜塔莉过来喝咖啡。过去的一个月,米拉丝毫未再提保罗的事,娜塔莉也没有。可是她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改变了。如今,娜塔莉会把生活中和汉普发生的那些恼人的事一五一十讲给她听。她会花四十五分钟对他破口大骂,然后又高高兴兴地说起别的事。米拉又烦又恼,她开始躲着娜塔莉。娜塔莉感觉到米拉在躲她,感到既受伤又愤懑。她不再常来米拉家了,可偶尔还会打一个电话。米拉总是很忙。娜塔莉不明白,既然已经不用上学了,为什么看书还比陪伴她重要。于是,她不再打电话来。但是,五月下旬的一天下午,她从米拉家后门走了进来。

“嘿!你猜怎么着?我买了个房子!”

“太好了!娜塔莉!在哪儿?”

“西区。”

“西区!哇!真是高档不少!”

米拉倒上酒和苏打水。娜塔莉告诉她,那房子里有十个房间、两个半浴室、两个壁炉,还有洗碗机和铺满整个地面的地毯。房子背靠着乡村俱乐部的高尔夫球场,占地六亩。她还说,他们会自动成为俱乐部的会员。娜塔莉已经简称它为“俱乐部”,就好像她一直都是那里的会员似的。

米拉对此的感觉,已经不只是嫉妒了:“你什么时候决定买的?为什么呢?”

娜塔莉说,梅耶斯维尔的房子太小了,他们需要更大的空间。这也就意味着,要整理出阁楼或者扩建房子,可是那样太贵了,而且你再把它卖出去也赚不回来多少。姑娘们越长越大,她们总是吵个没完,也需要自己单独的房间了。“再说,我讨厌这个地方。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呢?”

米拉隐隐感到了这句话中的责备,她不假思索地问道:“你还会见保罗吗?”

“保罗?当然不。为什么要见他?噢!那个浑蛋!不会见了。”然后她笑着说,“不过,我倒是又看上别人了。”

“谁啊?”

“卢·迈克尔森。当然,我认识他好几年了,而且我一直喜欢他,只是……”她露出一个孩童般欣喜的微笑。

“我以为伊夫琳是你最好的朋友。”

“是啊!我喜欢伊夫琳!很喜欢她!可她要照顾那两个讨厌的孩子,没时间管卢。”

“大的那个已经上大学了,不是吗?”

“是的,可南希还在家。你知道吗,她长大了,十一岁,太难带了。到现在她都还在用尿布,她都学会走路有好几年了,可还总是磕磕碰碰的,她眼神不好,吃饭还得别人喂呢。”

“真是噩梦啊。永远都是个婴儿。”

“汤米也不是什么省心孩子。我的意思是,至少他是正常的,可他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麻烦。我想伊夫琳是不会介意的。她也许还会祝福我。”

“好吧,你们真的在一起了吗?”

“还没有。”娜塔莉拖长了嗓音说,“还在暧昧阶段。”她笑了。她非常不安,不停地抓弄着她那因得了皮疹而脱皮的手。

“哦,不管怎么说,买了房子真是件好事。娜塔莉,我真为你高兴。”

“是啊。当然,还要重新装修呢。等里面的人搬出去了,改天我带你过去看看。那房间真的不错,你知道吗,等我装上滑动玻璃窗,看起来一定很漂亮……”

她走了。米拉听完她对于房子的成百上千个计划,心想,这下好了,这些计划足够让她忙上几年,这样她就没有心思去想其他人了。米拉并没有把关于卢的那件事当真。她经常在派对上见到卢和娜塔莉,他们总像老朋友,甚至夫妻那样打情骂俏。她说起卢,只是为了挽回一些自尊,好像是为了表明,有一个男人觉得她有魅力。她想,不过我们都是那样的,我们总想证明自己有魅力。而对男人来说,这就没那么重要。女人又成了牺牲品。为什么男人就应该对我们如此重要,而我们对他们却不是呢?这也是天性吗?她叹了口气,继续读男性心理学家写的书。

17

布利斯往屋里看了看。休·辛普森,也就是辛普,手拿酒杯,侧身向她走来。

“布利斯,今晚看上去挺时髦啊?”他每次说话,听起来都好像和你很熟似的,好像你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

“比尔,头发长得挺快嘛。”连续三场派对上,辛普都这么调侃比尔。布利斯很恼火,可她优雅地笑了笑,说:“我倒希望他的头发长成尤·伯连纳[尤·伯连纳(Yul Brynner,1920——1985),美国俄裔演员,代表作有音乐剧《国王与我》,电影《十诫》《豪勇七蛟龙》等,是影史上著名的“光头影帝”。]那样。”她面带可人的微笑看着比尔,比尔则傻笑着,拍了拍斑秃的头顶。比尔跟辛普讲他最近听来的黄段子。在过去的一周内,布利斯已经听了四遍了。她朝他扮了个鬼脸,好像生气的妈妈在责备小男孩:“别讲了,比尔。”说完,她笑了,他则回她一个“小男孩很淘气,但他知道妈妈会原谅他”般的笑容,然后说:“就再讲一次,布利斯。”她笑弯了腰,跟他们打了个招呼,便到厨房去了。

保罗和肖恩站在洗碗池旁边,他们小声说笑着。布利斯歪着头走近他们,脸上挂着会意的笑容。

“我能猜到你俩在说什么。”她说。保罗张开手臂,她走过去,他轻轻地抱了抱她。

“我们在讨论股市。”肖恩笑着说。

“股市是没法预测的,你知道。你广撒网,没准儿就能投对一只。”

“我懂。”布利斯对保罗笑了笑。他们挨得很近。“我猜,你没有最喜欢的股票吧。”

“当然有。”保罗轻咬着她的耳朵,“可你无法确定它能给你带来利润。”

“只要是利润,你都会照收不误。”

“我就是喜欢投机。”

“那你何不投机一次,给我倒杯喝的?”

“那我就得把手拿开了。”

“那又不是什么不可弥补的损失。”

肖恩在迷迷糊糊地出神。保罗走开,倒了两杯饮料。

“我记得,有天晚上都没见你人影。”布利斯奚落道,“至少,今天晚上你哪儿也不用去了。”因为派对是在娜塔莉家开的。

保罗朝她扮了个鬼脸:“我躲的不是你,而是阿黛尔。”

“我也在那儿啊。”

“可你却不让我尝到一点儿甜头。男人嘛,在那种情况下总得做点儿什么。如果女人唤起了他的情欲,却不满足他,他就会去找别的女人。”

她吐吐舌头。“这是我听过的最烂的借口,不就是饥不择食吗?”她从他手里拿过酒,“当然,”她又轻快地补充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有的女人确实很性感,而有的只是表现得性感。”

“哦?你怎么看得出来?”

“我就是能看出来。”

“可以换句话说:有些女人是讲标准的。”

他热切地看着她。两人说话的时候,脸上一直挂着笑容:“那我符合你的标准吗?”

“你在乎这个吗?”她说着,直起身子,摇曳着走开了。

诺姆独自待在书房里。布利斯进来时,他正心虚地关掉电视。他用顽童般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我只想看看最新的比分。如果我在派对上开电视,米拉会发脾气的。”

她嗔怪地看他一眼:“我猜,没经过米拉的允许,你也不敢走开吧。是不是?”她用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鼻子,“我要告发你哟。”

他做出滑稽的害怕状:“哦,千万别告诉她。我愿给你当牛做马!”

“好吧。你和我跳舞,我就不告发你。”

他双手抱住头:“哦,那不行!那不行!除了跳舞,什么都可以!”

她用脚背轻轻踢他,他蹲下去,抱着腿。“啊!哇哦!你要把我打残了。好了,好了,我听你的!”说着,他一瘸一拐地跟着她去了大客厅。

娜塔莉已经把地毯卷起来,方便大家跳舞。这是她和梅耶斯维尔的告别宴,她邀请了六十个人。她家比其他人的家都大,能容下这么多人。

诺姆和布利斯进来时,米拉正和汉普坐在一起。她看着他们跳舞。他们跳得很滑稽,除了和她,诺姆和谁跳舞都是这样。

“我觉得诺姆想和布利斯发生点儿什么。”她说。

“你介意吗?”在这些派对中,汉普和米拉已经成了朋友。虽说汉普不读书,至少他对书籍有些了解,他就像她的“安全岛”。可他们私下里并不怎么深谈。

“不介意,”她耸耸肩,说,“那样可能对他有好处。”

汉普看着她,目光炯炯。她却并没有看他。她看着罗杰占有一般地搂着萨曼莎,把她领进舞池。她想跳起来保护萨曼莎,把他从她身上推开。可是,萨曼莎正像洋娃娃一样机械地迈着步子,洋娃娃一般的脸上笑容满面。

“我觉得自己和周围格格不入,”她对汉普说,“与所有我认识的人都合不来。我总感觉自己像个外人。”

“你比他们好多了。”汉普说。

她吃惊地扭头看他:“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

“我不觉得谁会比谁好。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汉普耸耸肩,笑了:“他们是一群废物。”

“汉普!”她觉得不自在,想找个借口离开,又不能失了礼数。“我去倒杯喝的。”最后,她想到这个办法。

她从娜塔莉身边走过,她正在厨房里大声谈论着她漂亮的新家。过去的几个月里,这是她唯一的话题。布利斯和肖恩在墙边小声说着话,笑容满面。布利斯在奚落、逗弄肖恩,肖恩一边乐在其中,一边思考着要不要扑过去。罗杰站在水槽边和辛普说话。他背对着米拉。她听见他在说:“屄都差不多,唯一的区别就是有的水多,有的水少。”她走到水槽边,在他旁边倒酒。她没有看他一眼,也没有和他打招呼,倒完酒后径直走进了小客厅。奥利安正和阿黛尔坐在一起,聊关于孩子的事。她看起来和阿黛尔一样疲倦。她刚经受了很长时间的折磨,她的两个小孩又是得麻疹,又是得腮腺炎,又是长水痘,连续折腾了两个星期,而且她的大儿子骑自行车时差点儿把胳膊摔断了。阿黛尔的脸色也很难看。米拉和她们坐在一起。

“真是够你受的。”她说。

奥利安笑了,眼神忽闪着:“哦,那没什么,挺好玩儿的!”她又开始开玩笑了。无论之前在和阿黛尔谈论什么严肃的问题,为了照顾大家的情绪,她都会一笑置之。米拉心神不宁地待了一会儿,起身离开了。她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不,特里萨和唐再也不会来参加派对了。我不知道娜塔莉请过他们没有。特里萨说她办不起派对,所以不想来了。但我觉得,像那样把自己孤立起来太傻了。你觉得呢?”葆拉说。

“那是出于自尊心。要尽量保有自尊。”一个坚定的声音说。

米拉转过身,她喜欢说那句话的人。这话是玛莎说的,她是这群人里的新来者。米拉朝他们走过去,说:“特里萨经常读书。”

18

布利斯最近在和她的桥牌老师调情,她把分寸把握得很好。比尔出航的时候,桥牌老师晚上会带她去酒吧,和她讲自己的故事,倾诉他的孤独,描述他的婚姻。布利斯总是笑着逗他。他会开车送她到购物中心,她的车就停在那里,然后两人坐上一会儿,亲吻一会儿。最后,他约她去汽车旅馆。她说她得想一想。

布利斯并不用道德问题骗自己。她在穷山恶水长大,那里的人行为粗鄙,甚至野蛮。她的高中女同学不止一个出现在满载着醉醺醺的男孩的汽车里。她的姨妈,结婚不久就被丈夫抛弃了,之后就找了一个接一个的情人。有人却说,那样的生活都是她自己造成的。布利斯太穷了,无法为昂贵的中产阶级道德埋单。她想,如果姨妈能从那些男人身上得到些什么,倒也是本事。她看不惯那些明明已经经济拮据,却还死守着道德的人。她认为,男人和女人之间就是赤裸裸的经济关系。

经济关系和政治关系,对于这两点,她没法用抽象的理论来讲清楚。她只能对自己说,你必须玩这场游戏,而且以他们的方式来玩。她已经认清了上层阶级,认清了这个阶级对一个女人的期望。她只是按规则来玩这场游戏,这规则早在她出生之前,在遥远的远古时代就已经制定好了。布利斯只有一个想法:要赢。为此她会不惜一切代价。只是在内心深处,某个温暖的地方,还有几个她所挂念的人,那就是她的母亲和孩子,而现在,她的母亲已经死了。可是,就像母亲曾为她的生存而斗争一样,她也要为了孩子们的生存而奋斗。或许,她的孩子们也知道这一点。尽管逗他们笑、陪他们玩的往往是爸爸,而妈妈总是责备他们,可他们仍然能感觉到她那强烈的爱,并且回报了她。他们明白自己无拘无束的独立是建立在一个不可动摇的基础之上的。

布利斯从没有像那些女孩一样,和一群醉醺醺的男孩混在车里。性和爱情,是放在购物篮里的美好之物,她买不起。不过,近几年她的饮食越来越好,她的身体也逐渐苏醒。她把自己卖给了比尔,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认为自己的出发点是高尚的。在这场交易中,她会坚持自己的条件。她可以是妻子、女仆,甚至生育工具,但他要为她的服务付钱。她会忠诚于他,因为那是条件之一。比尔已经兑现了他答应的条件。尽管他们的生活还称不上“舒服”,但还可以接受。他对她很忠诚,她很确定这一点,尽管他经常讲那些发生在飞机上的黄段子。他迟早能赚不少钱。他就是安全感。

冒这样的险是很可怕的。她坐下来,仔细地想了这个问题。她在心里想了一遍又一遍各种可能性。最糟糕的是,他可能会和她离婚,他倒不至于杀了她。如果离了婚,她就去新泽西找一份工作,可是,她只有在得克萨斯的文凭,北方人都看不起它,所以她可能没法去教书。即便能去教书,年薪也只有六七千美元,比尔很多年以前就能赚这么多了。此外,若没有人来做她做的那些事——没有报酬的劳动,那点儿钱根本就不够她和孩子们生活。她要请人在放学后帮她看孩子,要请人洗衣服,如果孩子们生病了,还要请人照顾。如果她找不到教书的工作,赚的钱会更少。比尔不在家时,她会把所有针对女性的招聘广告看个遍。她发现,只有打字员会赚得多一些,可她连速记都不会。她可以去办公室、百货公司或干洗店做职员。她可以去工厂做工,她可以带着她的文凭去纽约,去做更体面的金融职员,那样就能赚更多钱,但也会在衣着和交通上花更多钱。

没有别的出路,女人必须结婚。

可是,带着两个没长大的孩子,谁还会娶她?那就当情人好了。可是布利斯不会骗自己去相信有谁会疯狂地爱上她,甘愿接受她的两个孩子。当然,比尔也可能不会和她离婚。她可以忏悔,他非常需要她,所以他有可能愿意接受她,并以男人的宽宏大量原谅她。可是,自那之后,他就会变得警惕,甚至侦察她。那可真是无法忍受。她的余生就会过得跟犯人没两样了。

当然,他也可能不会发现。如果她足够小心和聪明,他是不会发现的。可是,就算计划得密不透风……也会不小心碰到,或者不小心说漏嘴。无论她多么小心,总有那种可能。于是结论就是:她必须聪明又谨慎,但即便那样,他还是有可能发现。那她就得使出浑身解数让他不相信,或者即便他相信了也得原谅她。为了一个桥牌老师,这样做代价太大了,太不值得了。

于是,她对桥牌老师说,她觉得他非常有魅力,这阵子她太孤独了,需要找个知己说说话。可是她爱她的丈夫,她不能这么对他。她很抱歉,但他们还是再也不要见面了。

他不明白。游戏的问题就在于,所有的玩家对规则的看法并非一致。他不明白她是在照顾他的男性尊严,在迎合他的自我意识,他相信了她的话。他开始往她家里打电话。她很害怕。所幸他打电话的时候比尔不在家。可是,第三次电话打来时,她对他说,如果他再打电话来,她就会给他的妻子打电话,把一切都告诉她。这个办法奏效了。布利斯再也没有去上过桥牌课。

可她的身体仍然存在着,没有了桥牌老师的压力,她感觉身体的压力越来越大了。于是,她开始在派对上引诱别人,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那些男人明白她在做什么,可她就是情不自禁。她扮演着引诱者的角色,她告诉自己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布利斯,这个蛇一般的女人。

可布利斯感到很痛苦。每当派对结束,她和比尔一起回到家,她刚在浴室里脱掉衣服,就听到比尔在床上叫她:

“嘿,妈咪,快过来,宝宝想吸你的奶奶。小比尔好冷,妈咪,要小布利斯和他玩儿。”

她接着洗澡,认真地卸了妆,把头发梳上一百次。可他还在叫个不停:“妈咪妈咪妈咪妈咪妈咪!比比要嘛!”

她要么安静地站在那儿,要么喊一句:“就来了!”然后看着自己的身体。她的手滑过身体两侧,幻想着,被一个想要拥有她、占有她、控制她的人紧紧地、牢牢地、热情地抱着,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不管她如何反抗,他都会抱着她,裹着她,把她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前,让她知道她是他的。

19

米拉正在擦窗子,忽然听到砰的一声。天气很热,汗珠从她脸上和手臂上滚下来。她听到娜塔莉的声音,小声咕哝了句:“又来了!”娜塔莉想和她说话,可她想在中午之前,趁自己还没有热得受不了,把窗户擦完。她从梯子上下来,看见娜塔莉就站在卧室门口。

“我有话对你说!”娜塔莉气势汹汹地说。她手里还摆弄着什么东西。

“娜塔莉,我能过会儿再听你说吗?我想把这些窗户擦完。”

“不能!我都快疯了,我必须和你谈谈。”米拉看着她,娜塔莉终于爆发了,“性命攸关!”

她们下了楼。“有酒吗?”娜塔莉问。米拉从橱柜里摸出一瓶波旁威士忌,她为娜塔莉倒了一杯,然后给自己冲了杯冰咖啡。

娜塔莉的表情很奇怪。她手里拿着一捆用橡皮筋捆起来的厚厚的纸,好像里面还有一些小便笺。看她的样子,不是什么好事。

“当时,我正在收拾卧室里的东西。我去搜汉普的衣箱。我以前从不看他的东西。”她生硬地说着,紧张地吐了一口烟,“嗯,我只是帮他折好内衣和袜子,帮他熨好手帕,然后一起放进抽屉里,可我从没往抽屉里看过。我从不看这些文件。”她不停地强调着。

“我相信你。”米拉说。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也从不看诺姆的文件。

“可是我要把它们打包。明天搬家的人就要来了,所以我把他抽屉里的东西都倒出来了。在他放袜子的抽屉的最里面,就在他那些买了好几年却从没穿过的滑雪袜后面,我发现了这些!”她几乎把那些纸凑到了米拉的鼻子底下。

“当然,我并没有看它们,可是它们不小心掉下来,正好打开了一页。看了一页后,我就得把剩下的看了。”

米拉看着她。娜塔莉开始拿那些纸扇风。

“米拉,你不会相信的!我自己也无法相信!那可是总是安静坐着的温和的汉普!他是什么时候写的呢?还是他手写的。我知道,他一定是在火车上或是办公室里写的,写完后,就把它们带回家藏在了那后面。他为什么还要留着它们呢?米拉,我感觉他想杀我!”

米拉说:“为什么?上面写的是什么?”她伸出手去,可娜塔莉紧攥着那些纸不放。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故事,写的全都是故事。每一篇都没有结尾,只是个开头,都是关于他的故事。他用的是自己的名字。汉普这样,汉普那样。太可怕了!”

米拉困惑地朝她侧过身去。

娜塔莉试图描述那些故事。过了一会儿,她打开一页便笺开始读。她把纸拿得很近,不让米拉看到。不过毫无疑问,她读的是那便笺上的内容。她翻开一页又一页,随意挑选着,都是同一类内容。

每个故事的开头,都出现了一个名叫汉普的男人和一个女人。有时候那女人也有名字:娜塔莉、佩内洛普(“是他的母亲啊,米拉!”)、爱丽丝(“他的妹妹!”),还有其他名字,露比、伊丽莎、李(“他喜欢李·雷米克,我敢打赌,写的就是她。”)和艾琳。上面写的,与其说是性事,不如说是暴力。在每个故事中,那男人都让女人屈从于他:把女人绑起来,用链子锁在床上,或是锁在墙头的铁钩上。每个故事里都有女人被男人折磨的情节。在写佩内洛普的那个故事里,他把烧红的火钳戳进她的阴道。他还用卷发棒去烫爱丽丝的乳房,用九尾鞭抽露比,一边折磨李一边和她性交。这些故事围绕的都是同一个主题。情节都没有展开,没有背景设定,只有简略的描述。只有男人、女人和动作。只有动作被描述得生动而细致。抽打的次数,换姿势的次数,女人的哭声、尖叫声和乞求声,全都描述得很详细。里面并没有描述男人的情感。他是讨厌,还是喜欢,他是否从这些行为中得到快感,以及故事是如何结束的,这些都没有。重点突出的只有那些动作。米拉惊呆了。那是温和、友好、讨人喜欢的汉普啊!在私底下,他居然一直如此憎恨女人。

“你觉得这有可能是战争的缘故吗,米拉?”娜塔莉找了一个理由,“你知道吗,他曾被俘入狱。天知道他们在那儿对他做了些什么。”

米拉沉思片刻:“我觉得不是,似乎要追溯到他的童年。”

“天哪,米拉,你觉得他会杀了我吗?”

“只要他继续写下去,就不会的。”米拉颤抖地笑着。她站起来,给自己倒了杯酒,又帮娜塔莉续了杯,“也许他只是在写黄色小说,想靠卖这些赚钱,不用靠你的父亲。除非他写的这些都是他的幻想。啊,天哪,他憎恨我们,憎恨所有女人。”

“倒也不是全部。”她身后响起一个酸溜溜的声音。

她转过身,娜塔莉正慢悠悠地晃着剩下的纸,瞪着她:“有一个女人是他喜欢的,只有一个。”

米拉皱了皱眉,她不理解娜塔莉的语气:“你什么意思?”

“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娜塔莉指责道。看着米拉那不解的神情,她大声喊道,“这些是给你写的!你还要说你不知道吗?”

米拉跌坐在椅子上:“什么?”

“情书啊。有这么多呢。‘我亲爱的米拉’‘我的甜心宝贝’‘我可爱的孩子米拉’,哦,没错!没错!但我想我没必要给你看了。”

“娜塔莉,我从没收到过汉普的信。”

“真的吗?”她甜甜地问道。她打开一张折好的纸,念道,“‘我亲爱的小琪琪,以前你还是个小女孩,可现在已经长成了女人。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永远是我的琪琪。’我还可以继续念。”她说着停下来,又把纸折好。

“娜塔莉,”米拉解释说,“如果这些信能被你找到,很显然,它们就没有寄出去。”

“这也可能是保存的副本呢。”

“可能是,但它们不是。娜塔莉,其实你心里也明白,汉普从没给我寄过这些信。”

“这些年,我一直以为你是我的朋友。”

“我是啊。”

“果不其然。每次开派对,你都和汉普坐在一起聊天……”

“只是因为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感觉与派对格格不入。”

可娜塔莉是不会相信的。她又喝了一杯,她在自己想象的故事中越陷越深,她骂米拉是叛徒,每走一步就说一句米拉怎么背叛她:“我敢打赌,你把保罗的事也告诉他了!所以,他才把油漆罐打翻在地毯上!我以为你是我的朋友,我以为我可以信任你!”

米拉不再争辩了。很显然,再怎么解释也没用了。娜塔莉不停地纠缠,米拉则坐在那里,一边喝酒,一边抽烟,一边等待着。娜塔莉又为自己倒了杯酒,米拉又给自己倒了杯咖啡。最后,娜塔莉哭了。米拉知道事情结束了。娜塔莉用手捂住脸,哭着说她多爱汉普,多不能忍受他喜欢别人。她哭了几分钟,然后慢慢平静下来。

“可他并不爱我。”米拉冷冷地说。

“你什么意思?”娜塔莉愤愤不平地说,“我都把那些信念给你听了。”

米拉耸了耸肩:“它们和便笺上写的故事没什么两样。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会把它们放在一起?在那些信中,我是一个他想要征服的可爱的孩子;在那些便笺上,他征服了那些不再是可爱的孩子的女人。一旦你不再是一个可爱的孩子,就会被他折磨。”

娜塔莉还是不明白:“他爱你。”

“哦,得了吧,娜塔莉,你才是爱上了别人。”

“我没有!从来没有!我和别人上过床,可我从没爱过他们。”

米拉又靠回椅背上。真是没救了。

“我相信你从没收到过那些信。”娜塔莉终于说。

米拉笑了笑说:“那就好。”

“我还得回家收拾东西。我们有时间再聚。”

“好的。”

娜塔莉走了出去,像一个学乖了的孩子。可是米拉知道,不管实际情况如何,眼下的事实就是事实。她在汉普心中是那样的,正是那点伤害了娜塔莉。米拉知不知道这些信并不重要,要是她早知道,也不会和汉普走那么近。她如果知道,反而更糟,因为她竟敢拒绝汉普——那个娜塔莉爱着的男人,那个背叛了娜塔莉的男人。可是娜塔莉不去找汉普算账,反而来骂米拉——一个即便算不上忠诚,也算很高尚的朋友。娜塔莉将永远不会原谅她。

“你担心什么呢?”她把这些告诉诺姆时,他这样问她。

20

七月,娜塔莉搬走了;八月,阿黛尔的孩子出生了。除此之外,这是一个平静无事的夏天。孩子们一直围在身边转。女人们很早就学会了在潮湿的夏天一边坐着喝冰茶,一边听孩子们的吵闹声。米拉和布利斯的关系更近了,她甚至跟布利斯讲了她和娜塔莉之间的事。这件事令她很失望,但并不是因为伤心——她一点儿都不伤心——而是因为她所耳闻目睹的一切。她试图向布利斯解释:“他们总在一个地方不停地兜圈子,哪儿也去不了。所有在婚姻中感觉不幸的人,都一模一样。他们不停地做着同样的事,说着同样的话,既可悲又可怜,但他们从不试着去想想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从不会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加幸福而去改变什么。到处可见这样的情况。这对我来说,就像地狱一样。它或许就是但丁所谓的第一层地狱[但丁在《神曲》中将地狱描绘成一个形似上宽下窄的漏斗,总共有九层的地方。第一层地狱名林勃,未能接受洗礼的婴儿和古代异教徒在这里等候上帝的审判。],但已经是个无尽深渊了。像那样永远周而复始。”

布利斯耸了耸肩:“娜塔莉以前是有点儿放荡。”

“我知道,”米拉无奈地说,“但她过得很不快乐。”

“如果她不是那么放荡,汉普可能对她还好点儿。”

“布利斯!他有病!我们总是怪在女人头上。那不是娜塔莉的错,是汉普母亲的错。”在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她摇了摇头。可是,从那些她读过的书中汲取的智慧都指向一个根源:那是母亲的错。而且怪在佩内洛普头上比怪在她丈夫头上容易多了。她人高马大、飞扬跋扈又能干,而他只是一个干瘪的小男人,善良却没用。

布利斯不愿意谈论娜塔莉。那些天,她的举止很奇怪。她总是哼着唱着,你和她说话,她就马上停下来回答,然后又继续哼。好像她把自己关在了一个隐秘的地方,不想出来,唱歌就是她围起来的墙。

“我希望有人能办场派对。”布利斯突然说。

“是啊。可我不行。我和诺姆不过在乔治湖待了两天,就几乎破产了两个月。”米拉笑了。

布利斯笑了笑,又开始小声哼起了《鞋里的沙子》。

九月,萨曼莎终于紧张地决定试一试。她既兴奋,又害怕。她以前从没有开过派对。不过,派对进行得还不错。部分因为派对的中心人物是一群相互熟悉的人,他们无须担心什么,所以不会抱团,而会对那些不太熟悉的人示好。米拉心想,这些派对的安排就像某种社会模式。在她看来,这些派对保守着人们亲疏远近关系的秘密。大多数社会的问题在于它们是排外的,而大多数现代国家的问题在于人们过于疏远。她刚读过《理想国》一书,引发了如此思索。

米拉为这场派对买了一条新裙子。那是一条白色的塔夫绸蓬蓬裙,上面有大朵的紫色印花。那条裙子花了她三十五美元,是她最贵的一条裙子。她穿着它的时候小心翼翼,就像从婆婆那里借来的。她走路的时候,好像生怕擦到墙面似的。

“于是我拿出冰块,”萨曼莎说,“我把托盘放在冰箱顶上,就去拿柠檬。突然呯的一声!”她把手放在头顶,“头上起了弹珠那么大的一个包!”

米拉发现,她和别人在一起时,越来越容易陷入自己的世界里了。她感觉这些日子里,她仿佛与周围的事,甚至与她的朋友和派对隔绝开来。周围发生的事已不再能引发她的感觉,而只会让她思考。她没有了感觉,不再紧张和激动。一切都变了。娜塔莉走了,布利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阿黛尔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友好了——她要照顾刚出生的宝宝,忙得不可开交。还有米拉也愈发厌倦了她们所玩的游戏。她不再认为发生在那些女人身上的事情是有趣的,她已经厌倦了这些。她已经厌倦了拿男人们的无能或心不在焉开玩笑,反正他们总是人在心不在。这些也都没意思了。她烦死了比尔的黄段子、罗杰的举止和诺姆那顽童般的行为。她喜欢萨曼莎,可是她看不惯她那洋娃娃般的机械动作,而萨曼莎似乎打定主意要做一个天真的孩子。萨曼莎仍在玩着那古老的游戏,努力表现得风趣和勇敢。米拉又遇到了两个她喜欢的女人,可她们都没有参加派对。之前那群人似乎不喜欢莉莉和玛莎。米拉辗转在派对的各群人之间,心情有些苦闷,她觉得自己不合群。

这时,比尔邀请她跳舞。这很难得,因为他很少跳舞,而且他的舞跳得很烂。可是,人家好不容易邀请你,你又怎么好拒绝呢?你不能去伤害一个男性的虚荣心啊。于是她优雅地笑了笑,让他领着自己跳了一段疯狂的林迪舞。他像猴子一样在舞池中蹦来蹦去,恣意拉着舞伴摇摆。这支舞跳得毫无风度,而且杂乱无章,跳得人疲倦不堪,没有那种令人满意的和谐统一的舞步。比尔留着短发,额前翘着一绺梳不平的鬈发,长满雀斑的脸上洋溢着开朗坦率的笑容。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典型的美国男孩,她想,而且只有十二岁。除了讲一连串黄段子,他完全不知道怎么聊天。他每讲完一个笑话,都会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就像马的嘶鸣。米拉很尊重布利斯,是因为聪明如布利斯,总能用尊重和喜爱的眼神看着比尔。她从不会流露出觉得比尔很可笑的神情,尽管在米拉看来,她的真实感觉并非如此。

比尔一边拉着米拉转圈,一边换着脚跳舞,嘴里还不停地讲着笑话。

“于是机长说他正打算回来睡上一觉,然后大家就都笑了,你懂的。”讲到他自认为很妙的地方,他就异常兴奋地傻笑起来。他一边笑还一边跺着脚,伸开手臂,不小心撞到了电视上的一个杯子,杯子掉了下来,正砸在米拉胸口,里面的东西洒在了米拉的裙子上。比尔指着她,笑弯了腰。她当时的样子一定很好笑,胸前一直有东西往下滴。你再看她脸上的表情,那可是她的新裙子啊!她简直不敢相信,没法接受。毕竟,这么多年来,她头一次有了一条像样的裙子,今晚是她第一次穿,可是,那个小丑,那个浑蛋,那个蠢货,那个傻笑着的白痴……

于是,她去浴室里洗裙子,才发现倒在裙子上的是可乐。可乐倒在塔夫绸上是洗不掉的。她洗了又洗,怎么也洗不掉,眼泪都差点儿掉下来了。这时有人在敲浴室的门,她只好腾出浴室,但她不能再回到楼下去了。如果有人问她怎么了,她一定会哭出来的。她不想表现得像个傻瓜、爱哭鬼一样,小题大做。于是她决定在萨曼莎的卧室里坐一会儿。她一把推开门,不禁呆住了。

布利斯和保罗正站在那里谈话。如果他们是在接吻,她反而不会感到太惊讶。在派对上,人们总是容易性起。可是,他们只是站在那儿说话,离得很近,很认真地在交谈,显而易见,那是一场漫长而认真的亲密谈话。如果他们是在接吻,此刻便会停下来,转过身,开一个玩笑,而她也会跟着笑。可他们只是转过身,看着她,而她必须找一个借口。

“比尔跳林迪舞时太狂热了,”她指着裙子上的污渍说,“我来看看萨曼莎有没有我能穿的衣服。”

这个借口算是过关了,他们相信了。然后,他们也解释了一下为什么会在这儿——他们在计划为阿黛尔庆祝生日。说完,他们便离开了。米拉一屁股坐到床上,忘记了自己在伤心。

她想了想。她不怪布利斯。对于布利斯这样一个聪明而又有内涵的女人来说,嫁给比尔一定是很痛苦的。而大家都明白,离婚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多么恐怖,那意味着贫穷、耻辱和孤独。所以,布利斯还能怎么办呢?她很佩服布利斯的勇气。布利斯正在做的是米拉所不敢做的。她并没有怎么去想保罗,传闻他风流成性。她之前并不相信,她觉得,之所以会有那些谣言,是因为他在派对上喜欢和女人搭讪,而且举止轻浮。她觉得那只是单纯的调情而已。

正是这点让她感到痛苦。她感觉自己中了一枪,好像正中眉心,而且这是她活该。她曾经以为他们全都是“绕着玫瑰花丛起舞[原文,ring-around-the-rosy,一种儿童游戏。]”的幸福的孩子。只有娜塔莉除外,她不一样,她一直很有钱,她有资本去坚持自己的原则。可是,现在布利斯也不一样了。她见过布利斯和别人调情,那些事萦绕在她身边,令她十分困扰。如今,真相浮出水面。她像个傻瓜一样坐在那儿。大家都说她聪明,其实,她知道自己才是最蠢的那一个,蠢到已不能适应这个世界,所以,她才退却到婚姻中去。她蠢到无法在真实世界里生存。她活在梦里,幻想着事物应该有的样子,还任性地以为一切就是她想象中的样子。她带着智慧与骄傲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蒙蔽了自己。一件她从没想过的事,一个她从未用过的词,炙烤着她。她觉得自己就像个罪人。

21

布利斯可没有米拉那么愚蠢。她看到米拉站在门口时的表情,立刻就明白米拉已经意识到真相了。她害怕了。她认为米拉不会伤害她,毕竟做了这么多年朋友,她也知道米拉正直高尚。可正因如此,她才不信任她。米拉太讲原则了。她可能会觉得最好的办法是将这件事公之于众。她可能会产生一些疯狂的想法,比如,认为婚姻是建立在相互欺骗的基础之上的。她什么都做得出来。毫无疑问,她会告诉诺姆。她甚至还会告诉萨曼莎,这些日子她们走得很近。而他们又会告诉其他人。当然,他们没有证据,可布利斯明白,这样的事是不需要证据的。即便她和保罗没有婚外情,流言也一样会传开,到最后她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在周一比尔要出航了,她可以一个人在家待五天,认真想一想。她首先要做的是试探米拉的态度。如果她对此持谴责态度,那么就必须采取有力行动;如果不是,就可以微妙地处理。

她没有等太久。周一,她去米拉家喝咖啡。她们一坐下来,米拉就看着她的眼睛,说:“看来是真的了?”

布利斯笑着摆摆手说:“嗯,是真的。”

“那你是怎么安排的?”米拉真的很好奇。

“这个嘛,反正是趁比尔不在家的时候。”

“我知道,可孩子们怎么办啊!”

“他来的时候,我给他们吃安眠药。”

米拉目瞪口呆。

“天哪,布利斯!”

“不会伤害到他们的,我只给他们吃一点点,这样他们会睡得更香。”

“和阿黛尔说话的时候,你不会觉得很荒谬吗?”

“一点儿也不。”

随着谈话更深入一些,布利斯发现米拉是赞成的。可她也看出了米拉有所保留的原因,那就是孩子们和阿黛尔。布利斯并没有要求米拉保密。她太骄傲了,而且这样做一点儿好处都没有。米拉自己会判断说与不说。布利斯感觉她不会说。可是如果米拉看到阿黛尔难过,或看到孩子们目光呆滞,那就难说了。必须采取行动。

保罗本应该周二晚上来找她。那时,她已经做好了计划。可是,他来得早了些。“我等不及了。”他说。看到他时,她的心几乎都要跳出来了。他们拥抱在一起时,她感觉,和他分开,真是比死还痛苦。他们久久拥抱,无法放开彼此。每次试着分开时,另一个人总会把他们再次拉到一起。布利斯打开留声机放起了音乐,他们的拥抱和亲吻就像一支舞。他们在对方的怀抱里如痴如醉。躺在他的胸膛上,有那么一刻,布利斯想,和他结婚,一直拥有他,会是什么样子呢?可是,她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那是不可能的,等她觉得自己调整好了心绪,鼓足了勇气,便抬起头看着他。

“来坐下,我们得谈一谈。”

她拿出一壶他教她调的马丁尼酒,分别倒进两个冰杯里。她穿着一件新睡袍,翠绿色的,很飘逸,头发披散下来。他看着她,仿佛她是他无意中发现的珍宝,简直不敢相信那是他的。他不停地伸手碰她,温柔地撩起她的一绺头发,一会儿触摸她的脸颊,一会儿用手轻轻滑过她的双唇。有时候她会一把抓过他的手,亲吻它,然后,他们就会又抱在一起。可是,她终于还是挣脱了他,移到他旁边的沙发上。

“保罗,”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米拉知道了。”

“她是怎么知道的?”他放下酒杯,“不是你告诉她的吧?”

“当然不是,周六晚上她看见我们了。”

“可我们什么也没做啊。”

她扮了个鬼脸:“你傻,她可不傻。”

“是她说的她知道了吗?”

“是的。”她感觉没必要细说了。她笑自己,男人就是傻,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你觉得她会说出去吗?”

“不会,至少现在不会。但我也说不准。你知道的,她多么坚持她的那些原则。”布利斯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她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那婀娜的身体满是柔情,看上去既紧绷又性感。她迅速而坦率地说了一番话,然后坐回沙发上。她的优雅很好地掩盖了那被困在她纤瘦身子里的盘旋而上的能量。她坐在那儿,看着他,准备好应对他的一切反应——反对、退缩,甚至蔑视。她讽刺地想着:哼,勇气嘛,我可不缺。可是,他笑了。他觉得这个主意好极了。

“就她,能和所有人斗吗?那个翘屁股的小婊子!”

布利斯满意地笑了。她和保罗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那是一个简单的计划,只是需要花些时间,还要认真去演,不过,保罗和布利斯对此都很擅长。在计划进行的过程中,阿黛尔就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几天后,在和布利斯一起喝咖啡时,她不断重复着桃瑞丝对米拉的评价。阿黛尔说,罗杰和桃瑞丝不喜欢米拉,他们觉得她有点儿精神病。“布利斯,我知道你和她是好朋友,我不是故意要得罪你,但我也不怎么喜欢她。”

布利斯低头搅着咖啡。“为什么?”她以一种听起来像是“随便一问”的语气说道。

“这个嘛,我也说不清楚,我和她相处不是很愉快。”阿黛尔局促地说。

按照计划,保罗前几天应该站在某个阿黛尔能够看到的地方,望着米拉的家。要是阿黛尔和他说话,他还要表现出惊慌失措的样子。布利斯猜他已经这样做了,只是阿黛尔没有说出来而已。

布利斯什么也没说,只是低着头,搅着咖啡。

阿黛尔望着她:“你不是跟我讲过她和娜塔莉之间的事吗?关于汉普写的那些信。”

“嗯。”布利斯小心地回应。

“写的什么?”

布利斯叹了口气,抬起头来:“哦,没什么。你知道娜塔莉是怎样的人。她认为米拉和汉普有一腿。”

“哦。那到底是不是这样呢?”

布利斯不自然地耸耸肩,说:“我怎么知道呢?”

“你们关系很好啊。”

布利斯又微微耸了耸肩,说:“还没好到那种程度。”

这个方法奏效了,他们继续着他们的计划。保罗久久地望着米拉家的方向,流露出渴望的神情,被阿黛尔看见时,他要装出愧疚的样子。布利斯对阿黛尔很友好,比往常友好。她表现出同情阿黛尔的样子。每隔一段时间,她试探阿黛尔的时候,阿黛尔都会对她说一些米拉的坏话,并观察布利斯的反应,可布利斯从来不做回应。她也没有维护米拉。有一天,阿黛尔问她米拉最近怎样,布利斯耸耸肩,说:“我不知道。我很久没见到她了。”

“为什么?”

“嗯,”布利斯摇着手说,“我不知道。只是……唉,你知道的,朋友之间也可能疏远。”

“你什么意思?”

“我不能说。”布利斯难过地说。她用手捧起阿黛尔的脸,“对不起,阿黛尔。我真的不能说。”

圣诞节之前有人办了一场派对。阿黛尔小心地监视着保罗。他几乎一整晚都在和米拉跳舞。他不停地过去和她搭话。那一周,在喝咖啡时,阿黛尔直直地盯着布利斯,问:

“米拉和保罗有一腿,是不是?”

布利斯吃惊地抬起头,尴尬地说:“阿黛尔!”

“是不是?”

“我们是四年多的朋友了,阿黛尔,别让我在背后中伤她。”

“你就说是不是。”

布利斯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两手托着腮。“我不知道。”她含糊地说,“我也听说过一点儿,但我不清楚,说真的,”她抬起头,直视着阿黛尔,“说实话,我真的不相信他们说的,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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