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小小小的火  作者:伍绮诗

理查德森太太一整个星期都看伊奇不顺眼,老实说,她以前就看不惯小女儿,不知怎么,这孩子总会莫名其妙地让她恼火。至于看不惯她的原因,并不像是伊奇(以及莱克西)推测的那样,是因为她是母亲意外怀上、被迫生下来的孩子,恰恰相反,她的出生是理查德森太太当年衷心期待的事件。

理查德森太太一直想要个大家庭,作为独生女,她一直嫉妒自己的那些有兄弟姐妹的朋友,比如莫林·奥肖尼西,她就不用像埃琳娜那样,每天回家后独自面对空荡荡的房子,可以和兄弟姐妹聊天解闷。“其实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莫林十分肯定地告诉她,“尤其是当你有兄弟的时候。”那时莫林十五岁,是家中老大,她两岁的妹妹凯蒂是老幺,两人中间隔着六个兄弟,然而理查德森太太坚信,拥有六个兄弟也比独自长大要好。“我想多生几个孩子,”结婚时,她对理查德森先生说,“至少三四个,孩子们的年龄差距也不要太大。”她补充道,因为她当年就读的学校里,每个年级都有一个奥肖尼西家的孩子,大家都认识他们。奥肖尼西家是西克尔高地的第一大户,颇有雄踞一方的氏族气象,而且他们家的人相貌都很不错,皮肤晒成健康的棕色,有点儿像肯尼迪家族。只有两个兄弟的理查德森先生表示同意。

于是,1980年,他们首先生下莱克西,第二年生了崔普,第三年是穆迪。穆迪出生后,理查德森太太还暗地里为自己的生育能力自豪了一阵子。她会推着躺在童车里的穆迪出门散步,身后跟着刚刚学会走路的莱克西和崔普,两个孩子的小手紧抓着母亲的裙摆,仿佛跟在母象身后的小象。街上的人会惊讶地打量她:这个苗条的年轻女人竟然已经生了三个孩子,简直不可思议。“再生一个就够了。”她对丈夫说。他们都希望早点把老四生出来,因为这样理查德森太太就可以尽快回去上班,不过她其实也有些想要留在家里做主妇,只为了能够陪伴孩子。可她自己的母亲总是对那些不上班的女人嗤之以鼻:“无所事事是浪费她们的潜力。你有个好脑子,埃琳娜,你不会满足于坐在家里打毛衣的生活的,对不对?”她母亲的言外之意是,一个现代女性,有能力——不对,是必须——同时照料好工作和家庭(乃至人生的方方面面)。为此,每个孩子出生之后,理查德森太太都会尽快回去上班,继续撰写她那些令人愉快的报道,回家后也要照顾孩子,同时等待着下一个婴儿的诞生。

然而伊奇的诞生过程并没有前三个孩子那么顺利。理查德森太太的孕吐很严重,怀孕的最初三个月,她每天早晨都吐得昏天黑地,无法照顾其他孩子。当时莱克西已经快三岁了,崔普两岁,穆迪只有一岁,他们只好雇保姆帮忙。虽然当时觉得雇人很奢侈,但后来理查德森一家对雇佣保姆形成了很大的依赖,孩子们长到十多岁的时候,他们已经不知换了多少保姆——米娅是最新的一任。“反应严重说明妊娠情况良好。”医生向理查德森太太保证。然而请来保姆几周后,她就开始流血,只能卧床休息。尽管小心翼翼地做了预防措施,伊奇还是出乎意料地提早来到了这个世界——比预产期提前了十一周——理查德森太太刚进医院一小时就生下了她。

对理查德森太太而言,伊奇出生后的那几个月简直是不堪回首的梦魇。她记得伊奇躺在玻璃保温箱里,三文鱼色的皮肤下分布着紫色的血管,她必须尽量贴近保温箱——鼻尖几乎按在了玻璃上——才能确认孩子的呼吸并没有消失。每天往返于家和医院之间,她牺牲了休息和午餐时间,一有机会就把三个大孩子交给保姆看管,自己匆忙赶往医院。后来护士同意她抱伊奇:先是用双手托着,然后把她拢在胸口。最后,等伊奇长得更壮一些了,她才能放心地像对待其他健康婴儿那样,伸出胳膊搂着伊奇。

尽管是个孱弱的早产儿,伊奇却很早就表现出顽强执拗的性格,连医生们都注意到了这一点。她频频在襁褓中挣扎扭动,似乎想要拔掉身上的输液管。护士给她换尿布时,她会拼命踢蹬着只有成人拇指大小的小脚,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号,保温箱里的其他婴儿被她惊醒后,也会一个接一个地哀号起来。“她的肺没有问题。”医生告诉理查德森夫妇,但他也警告他们,孩子可能出现其他症状:黄疸、贫血、视力或听力的缺失、智力缺陷、心脏缺陷、癫痫或者脑瘫。到伊奇终于回家的时候(预产期两周后),理查德森太太仍然非常担心小女儿可能患上医生列出的这些病症,以至于接下来的十年,她都在谨慎细心地观察女儿:伊奇是没有注意到那个东西,还是因为视力有问题,根本看不见它?她不听我的话,是因为固执,还是因为耳聋,根本听不见?她的脸色是不是有点儿苍白?假如伊奇手中的玩具不小心掉到了地上,理查德森太太搁在椅子扶手上的手会不由自主地握紧,担心起女儿的手指或者指挥手指动作的脑区出了毛病。

在医院中照顾早产的伊奇的那段经历,在理查德森太太内心深处留下了难以觉察的烙印,她的身体牢牢记住了当时的感觉:焦虑、急躁、恐惧。因此她养成了仔细——仿佛透过显微镜——观察伊奇的习惯,试图找到弱点和疾病的迹象,担心女儿有阅读障碍和智力问题。看到伊奇写字潦草,她会怀疑女儿学习能力欠缺、注意力有问题甚至患有更可怕的疾病。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担心已经彻底脱离事实依据,完全化为一种凭空而来却习以为常的情绪。伊奇的出世让她见识到原本安稳无虞的人生可以脱轨到何种程度,也让她学会了毫无理由地担心。每当看着伊奇,理查德森太太都会心率飙升,仿佛看到周围的一切像突然散开的线圈那样脱离了她的控制,甚至连自己的四肢都开始不听使唤起来。

“伊奇,坐直了”或者“伊奇,冷静”,她会在餐桌上这样说,同时心中暗自嘀咕“脊柱侧弯、脑瘫”。在强烈的担心之中,愤恨的种子已然生根发芽。“愤怒是恐惧派来的保镖”,医院里曾经贴着这么一张宣传画,但理查德森太太从来没注意它,她总是忙于胡思乱想,觉得上天不该给她这样一个女儿。每当伊奇表现不好,她有时候会说:“瞧瞧你惹的这些麻烦——”然后猛然闭嘴,怕自己说出更难听的话来,可熟悉的焦虑依旧会出来折磨她,伊奇自己则只觉得母亲总爱对她说:“不,不行,伊奇,你为什么就不能听我的话?伊奇,表现好点,看在上帝的份上,不,你疯了吗?”时刻不停地给她的行为定界限。

若是换了别的孩子,家长如此严格的管教可能会让她变得过于谨慎小心,甚至神经衰弱,成为偏执狂。不过,天生爱惹是非的伊奇却一切正常,视觉与听觉毫无问题,也没有癫痫发作或者脑瘫的迹象,心智也极为敏感,越是被母亲关注,她就越觉得愤怒。一家人去游泳池的时候,母亲允许莱克西、崔普和穆迪在浅水区玩水,而伊奇——她那时四岁——只能坐在毛巾上,头顶撑着遮阳伞,浑身涂满防晒霜。这样连续去了一周泳池后,她终于忍无可忍,脑袋朝下跳进深水区,最后被救生员捞了上来。第二年冬天,他们去玩雪橇,莱克西、崔普和穆迪坐着雪橇,尖叫着冲下山,抵达山脚下时,崔普甚至像个冲浪运动员那样直接站在了雪橇上,理查德森太太站在山顶为他们鼓掌叫好。轮到伊奇下山时,才滑到半路,她就倒栽在了雪堆里,理查德森太太为此坚决不许她再滑第二次。那天晚上,大家都睡着之后,伊奇拖着穆迪的雪橇,跑到街对面的鸭池塘,在结了冰的水面上滑了个痛快,最后还是一位邻居发现了她,喊来了她的父母。伊奇十岁时,母亲发现她挑食,担心女儿会贫血,伊奇索性宣布自己是素食主义者。母亲不许她到朋友家过夜,罚她待在家里,“假如你在自己家都表现得不好,伊奇,我不相信你在别人家能表现好”——伊奇就在晚上偷偷溜出去,带着松果、野山楂、七叶树的果实偷偷溜回家,把它们搁在厨房的岛柜上。“我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第二天早晨,她会这样告诉母亲。孩子们(包括伊奇本人)都觉得理查德森太太对小女儿特别失望——不知怎么,他们的母亲似乎憎恨伊奇。当然,伊奇越是不听话,她母亲就越可以用愤怒来掩饰自己的焦虑,仿佛躲进壳里的蜗牛。“我的天,伊奇,”理查德森太太经常这样说,“你到底怎么回事?”

理查德森先生却对伊奇更加宽容,毕竟,当年提心吊胆地终日抱着小女儿的是理查德森太太,医生们提出那些可怕警告的主要对象也是她。那时理查德森先生刚从法学院毕业,忙于开展诉讼事业,每天加班加点地努力工作,盼望有朝一日成为律所合伙人。他只是觉得伊奇看起来有点儿倔强,他非常欣赏这种顽强的个性,也喜欢女儿的聪敏。伊奇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当他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母亲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干劲和充沛的好奇心就令他着迷,她总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始终胸有成竹,而且具有强烈的是非观念,直到年龄渐长才收敛了年轻时的锐气。“没关系的,埃琳娜,”他会这样劝解理查德森太太,“伊奇很好,不要限制她。”理查德森太太却无法放任伊奇,结果就是,女儿越想放纵,母亲就越试图限制她,一段时间之后,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就成了常态。

“照片风波”过后的那个周末,理查德森一家受邀参加老朋友家举行的生日派对,而理查德森太太对女儿的气还没消。

“珀尔也能去吧?”穆迪问,“麦卡洛家不会介意的,他们邀请了每一个认识的人呢。”

“就算她去了,也不过是多了一个虚情假意赞美新生儿的客人罢了,”伊奇若有所思地评论道,“这也是整个派对的目的。”

理查德森太太叹了口气:“伊奇,对于朋友的邀请,你应该学会感谢,而且这个派对只对家族的朋友开放,珀尔不是他们家的朋友。”她用力扣牢挎包锁扣,甩到肩膀上,“你应该知道其中的区别,来吧,我们要迟到了。”

那时感恩节刚过去不久,理查德森家的人开着两辆车出席了麦卡洛家的派对——莱克西、崔普和穆迪驾驶其中一辆,理查德森夫妇开另一辆,后排坐着闷闷不乐的伊奇。麦卡洛家高朋满座,门前的街道两旁停满了宾客的汽车——麦卡洛家事先跟警察打了招呼,暂时无须遵守西克尔高地的停车限制,家门口的信箱上绑了一大捆粉红色和白色的气球。

房子里人头攒动,长桌上摆满丰盛的食物,现场还有餐饮公司的人提供各种小吃,包括馅饼和涂抹了荷兰酱的煎蛋,显眼的位置摆着一只三层高、粉白相间的蛋糕,蛋糕顶部有个婴孩的雕像,胖嘟嘟的小手里握着数字“1”,到处都是粉红色和白色的飘带。麦卡洛太太坐在餐桌前,怀里抱着她女儿——当天的小寿星米拉贝尔·麦卡洛。

理查德森太太几个月前就见过米拉贝尔,那时她刚到麦卡洛家。她和米拉贝尔的母亲琳达·麦卡洛一起长大,同是西克尔高中1971届的毕业生,自小学二年级开始就是朋友,两人同时外出求学,又同时回到西克尔找工作和建立家庭。唯一的区别是,理查德森太太婚后很快生了莱克西、崔普、穆迪和伊奇,而麦卡洛太太则十多年没有孩子,于是她丈夫决定领养。

“天意如此,我母亲经常这样说,”听到麦卡洛家领养孩子的消息,理查德森太太告诉丈夫,“马克和琳达盼孩子盼了那么多年,只能说天意如此,我的意思是,这个孩子是上帝赐给他们的。他们正在绝望的时候,一天上午十点半,社工打电话来说,有个亚洲婴儿被人放在一个消防局。下午四点的时候,这个小家伙已经到他们家里去了。”

米拉贝尔来到麦卡洛家的第二天,理查德森太太过去看宝宝,琳达把收养孩子的经过告诉了她——接到社工的电话,她立刻开车去婴儿用品商店,置办了宝宝需要的所有用品,包括各种衣服和够用半年的尿布。“刷爆了我的信用卡。”琳达·麦卡洛笑着说,“社工送孩子过来时,马克还在组装婴儿床呢,简直像做梦一样。”她弯腰看着摇篮里的婴儿,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个月,收养手续正在有条不紊地办理之中,麦卡洛太太告诉理查德森太太,她和丈夫希望在一两个月内搞定此事。小米拉贝尔非常可爱:细软的黑头发上套着粉色的发箍,圆脸庞,黑色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人群,小手还抓着麦卡洛太太项链上的珠子。

“噢,她看上去像个小洋娃娃。”莱克西惊叹道。米拉贝尔转过头去,脸埋在麦卡洛太太的毛衣里。

“这是她来我家后我们举行的第一场大派对,”麦卡洛太太说,一只手抚摸着女孩的黑发,“她还不习惯被这么多人围着,对不对,咪咪?”她亲了亲孩子的手心,“但我们不会不给她庆祝第一个生日的。”

“你们怎么知道她的生日是哪天?”伊奇问,“她不是被抛弃的吗?”

“她不是被抛弃的,伊奇,”理查德森太太说,“她被人留在一个消防局,非常安全,跟抛弃可不一样,而且她现在来到了一个这么好的家庭。”

“可你没法知道她的真实生日,对不对?”伊奇说,“是不是随便选了个日子来庆祝的呀?”

麦卡洛太太调整了一下怀里的婴儿的姿势,“社工估计,她被我们收养时有两个月大,当时是1月30日,所以我们把11月30日作为她的生日来庆祝,”她有点儿不自然地对伊奇笑了笑,“能够决定孩子的生日,我们觉得自己很幸运,温斯顿·丘吉尔和马克·吐温都出生在11月30日。”

“她的名字真的叫米拉贝尔吗?”伊奇问。

麦卡洛太太身体一僵。“她的全名将会是米拉贝尔·萝丝·麦卡洛,等领养证明办下来之后。”她说。

“但是她以前肯定有个别的名字,”伊奇说,“你知道是什么吗?”

事实上,麦卡洛太太的确知道。发现女婴时,她被塞在一个纸箱里,为了抵御冬季的严寒,孩子身上穿着好几套衣服,外面又包了几层毯子,裹得像一只蚕茧。纸箱里有张字条,麦卡洛太太费了一番口舌才说服社工给她看了字条:宝宝名叫美玲,请收留这个孩子,给她更好的生活。收养孩子的第一晚,女婴终于在他们的膝头睡着后,麦卡洛夫妇花了两个小时查阅姓名辞典,他们决定弃用孩子的原名,为她另取一个名字,而且,至今为止,两人并不后悔当晚作出的决定。

“我们觉得,给她一个新名字更适合纪念新生活的开始,”麦卡洛太太说,“‘米拉贝尔’这个名字的含义是‘奇妙的美’,这难道不是很可爱吗?”的确,那天晚上,凝视着沉睡中的宝宝的长睫毛和微微张开的玫瑰色小嘴,她和丈夫只会觉得奇妙和幸运。

“我们从收容所领养小猫时,就保留了她的名字。”伊奇说。她又扭头对理查德森太太说:“还记得吗?波蒂小姐?莱克西说这个名字很糟,但是你说,我们不能给猫改名,她会觉得迷惑的。”

“伊奇,”理查德森太太说,“你又不懂规矩了。”她转向麦卡洛太太:“才过去几个月,米拉贝尔就长这么大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以前她那么瘦,现在真是白白胖胖。噢,莱克西,瞧瞧她的小脸蛋。”

“我可以抱她吗?”莱克西问,在麦卡洛太太协助下,她抱起宝宝,让宝宝伏在自己的肩头,“噢,瞧瞧她的皮肤,像欧蕾咖啡。”米拉贝尔伸出小手,抓住莱克西的长发,伊奇绷着脸走到一边去了。

“我真不明白,他们怎么那么喜欢婴儿,”厨房岛柜后面的角落里,穆迪对着崔普咬耳朵,刚才两人端着糕点躲到这边来,“婴儿只知道吃喝拉撒,还特别能哭,我宁愿养条狗。”

“可是女生喜欢啊,”崔普说,“我敢打赌,假如珀尔也在这里,一定会围着孩子团团转。”

穆迪看不出崔普是在笑话他,还是单纯地描述自己的猜想,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会让他觉得烦躁。

“你在生理卫生课上一定认真学习过怎样避孕吧?”他问,“否则满大街都会是带着小崔普的女孩了,那种景象想想都可怕。”

“哈哈!”崔普把一块蛋饼丢进嘴里,“还是先担心一下你自己吧。噢,对了,给你点提示,如果你想搞大谁的肚子,首先她得愿意和你上床才行。”说完,他把空盘子扔进垃圾桶,出去找喝的了,穆迪独自留在角落里啃着手中的小半块蛋饼,现在它已经变凉了。

应莱克西的要求,麦卡洛太太带她去参观米拉贝尔的房间:以粉色和绿色为主色调,婴儿床上方挂了一条手工缝制的横幅,写着孩子的名字。“她喜欢这块毯子,”麦卡洛太太拍拍地板上的羊毛毯,“给她洗完澡,我们会把她放到上面,她会一边打滚一边笑个不停。”接下来参观的是米拉贝尔的游戏室:这是一间专门用来放她的玩具的卧室,有彩色的积木、天鹅绒摇摆木马和一架子玩具娃娃。“虽然前面的那个房间更大,”麦卡洛太太解释道,“但这个房间采光最好——整个上午和大半个下午都能晒到太阳,所以我们让那个房间做了客房,留出这间给米拉贝尔玩。”

当她们回到楼下时,又来了更多的客人,莱克西不情愿地将米拉贝尔让给了新来的人。到了切蛋糕的时间,年幼的寿星女孩已经被社交活动搞得精疲力竭,不得不回到婴儿床上睡一会儿。更让莱克西失望的是,派对结束时,孩子还在睡觉,她只好不情愿地跟父母回家。

“我想再抱抱她。”回到车上,她向家人抱怨。

“她是个小孩,不是玩具,莱克西。”穆迪说。

“我猜,如果你自告奋勇帮忙带孩子,麦卡洛太太一定赞成,”理查德森太太说,“小心开车,莱克西,我们回家再见。”她用肩膀侧面把伊奇朝另一辆车的方向顶了顶。“还有你,下次我们参加派对的时候,你不能像今天那么粗鲁,否则就得待在家,哪里也不能去。你小的时候,琳达·麦卡洛还带过你,你知道的。她为你换过尿布,领你去公园,下次见到她时,你可以多想想这些。”

“我会的。”伊奇钻进车里,关上了车门。

接下来的几天,莱克西三句话不离米拉贝尔·麦卡洛。“母性大发,”崔普推了推布莱恩,“你得小心,哥们儿。”布莱恩不自在地笑了笑。然而崔普说得对:莱克西突然狂热地对所有关于婴儿的东西产生了强烈的兴趣,甚至去迪拉德百货买了一条百叶裙和一件完全不实用的薰衣草色连衣裙,打算作为礼物送给米拉贝尔。

“我的天,莱克西,穆迪和伊奇小的时候,我都没见你这么喜欢小婴儿,”她母亲说,“你也从来不喜欢玩具娃娃,而且,实际上——”理查德森太太想了一会儿,“有一次,你还把穆迪关在了厨具柜里。”

莱克西翻了个白眼。“我那时候才三岁。”她说。周一的时候,她还会兴高采烈地谈论婴儿的事。米娅那天下午走进理查德森家的厨房时,发现了新听众的莱克西喜不自胜。

“她的头发太美了,”她赞叹道,“我从来没见过有这么多头发的小婴儿,像缎子一样,她的眼睛也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什么都不放过,非常警觉,他们是在消防局找到的她,你相信吗?有人竟然会把她扔在那里。”

厨房另一头,正在擦柜台的米娅愣住了。

“消防局?”她问,“哪里的消防局?”

莱克西摆摆手。“我不知道,我猜在东克利夫兰的什么地方。”对她而言,细节并不重要。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月。麦卡洛太太说,有个消防员去门口抽烟,发现她在一个纸箱里,”莱克西摇摇头,“她像扔小狗一样被扔掉了。”

“麦卡洛太太打算留下她?”

“我想是的,”莱克西敞开食品柜,拿出一条谷物棒,“他们早就想要孩子,然后米拉贝尔就出现了,像奇迹一样。他们一直打算领养孩子,肯定会是很好的父母。”她剥下包装纸,丢进垃圾桶,上楼去了。厨房里的米娅陷入了深思。

为理查德森家干活得到的报酬虽然可以支付房租,但米娅和珀尔仍然需要钱买食物、付电费和油费,所以她每周会到“幸运宫”做几次替班,换来的薪资和食物恰好能够满足两人的需要。“幸运宫”有一位大厨、一位副厨、一个帮工和一个全职服务员——贝比,她比米娅早来几个月,两年前从广州来美国,尽管她的英文很蹩脚,但她喜欢和米娅聊天,因为这位富于同情心的倾听者从来不会纠正她的语法,或者露出听不懂她的话的表情。当她们给外卖配送的塑料餐具裹餐巾纸的时候,贝比给米娅讲了不少她自己的事,米娅却很少与贝比分享自己的故事,但根据多年来的经验,她知道人们很少注意到这一点——前提是,你得是个出色的倾听者,这意味着你需要让倾诉者不停地谈论她自己。过去的六个月,贝比几乎把她的全部人生故事都告诉了米娅,正因如此,莱克西在厨房里说的话才会引起米娅的注意。

一年前,贝比生过一个孩子。“我那时害怕极了,”她告诉米娅,手指拨弄着餐巾纸,“没有人帮我,我没法上班,也睡不着,整天抱着孩子哭。”

“孩子的父亲呢?”米娅问。贝比说:“走了。”“我告诉他我怀孕了,两周后他就消失了。有人告诉我,他回广东去了。我来这里都是为了他,你知道吗?以前我们住在旧金山,我在牙医诊所做接待员,赚得不少,老板也很好。后来他在这里的汽车厂找到工作,他说克利夫兰更好,因为这里东西便宜,旧金山贵,搬到克利夫兰,我们就能买得起房子,带院子的。所以我跟着他来到这里,然后……”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把一叠整齐卷好的餐巾纸放到筷子和刀叉上,一股脑儿塞进袋子里。“这里没人说中文,”她说,“我去应聘接待员,他们说我的英文不够好,我找不到工作,没人帮我看孩子。”米娅意识到,她很可能得过产后抑郁症,甚至濒临精神崩溃,孩子不肯吃奶,她就没有奶了,又丢了工作——去医院生孩子的时候,她好不容易找来的打包塑料杯的工作也泡汤了——没钱买配方奶粉。最后——这是米娅的推测,她觉得并非巧合——在绝望中,贝比来到一个消防局,将孩子放在门口。

几天后,两个警察发现贝比躺在公园里的长椅下,因为脱水和饥饿而失去了意识。他们把她送进收容所,她在里面洗澡吃饭,吃了抗抑郁药,三周后离开了那里。她想过找回孩子,但没人知道孩子的下落,而且她只记得自己把女儿留在了一个消防局门口,却不记得是哪个消防局了。当时,她抱着孩子在城里走了一圈又一圈,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经过那个消防局时,她看到暗夜中的窗户透出温暖的灯光,于是心念一动。她不知道克利夫兰究竟有多少消防局,也没人愿意帮她找孩子,警察告诉她,把孩子留在消防局门口之后,她就失去了孩子的抚养权,对不起,我们不能告诉你更多信息。

米娅知道,贝比非常想要找回女儿,并且已经找了好几个月。现在她有了工作,虽然工资少,却也算稳定,她租了新公寓,情绪也安稳下来,但就是不知道孩子去哪儿了,女儿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样。“有时候,”她告诉米娅,“我真希望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可究竟哪一个才算噩梦?”她拿袖口抹着眼睛,“我找不到孩子了?还是孩子一直跟着我?”

多年的流浪生活中,米娅给自己定了一条规矩:不要留恋。不留恋任何地方、任何住处乃至任何人或事。珀尔出生后,米娅带着她辗转四十六处城镇,将个人物品的数量控制到最少——只能装满一辆大众车。她们很少在一个地方久待,往往在还没有交到什么朋友的时候就搬走了,也不会与已经认识的人保持联系。每次搬家,她们会扔掉所有可以抛弃的东西,把米娅在当地完成的作品全部寄给安妮塔出售,仿佛彻底抹除了她们对此地的回忆。

因此,米娅一直避免介入别人的事务,这条原则让一切都更简单,租约到期或者厌倦了某地之后,她们可以潇洒地离开。然而贝比的情况例外——想到一位母亲可能找不到自己的孩子,米娅就觉得揪心,仿佛有人拿刀片割开她的身体,把里面的血肉翻搅出来,只剩一个冰冷的身躯。珀尔走进厨房找饮料时,米娅蓦然醒过神来,不由自主地紧紧抱住女儿,很久都没有松开,珀尔奇怪地问:“妈妈,你怎么了?”

米娅肯定,这个麦卡洛家的人都是好人,但这不是重点。她突然想起在饭馆里干活时,晚餐时的忙碌过后,当一切安静下来,贝比有时候会趴在柜台上出神。米娅明白她在想什么。作为父母,你的孩子不只是个人,还是一个处所,好比代表永恒的纳尼亚世界,你现在的人生、对过去的记忆、对未来的渴望都存在于那里。每当你望向他,就会看到这个世界,想起他小时候的样子,憧憬他未来的长相,甚至像3D图像那样同时看到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这个世界让你目眩神迷,假如你知道该如何到那里去,它会成为你永远的避难所。每次离开那里——每当你的孩子离开你的视线——你都会担心自己再也无法回到那个地方。

与珀尔踏上母女结伴之旅的第一晚,米娅蜷缩在“兔子”后排的临时床铺里,肚皮上贴着酣睡的珀尔,感受着女儿温暖的小身体和呼吸的奶香味,惊叹于这个小小造物的神奇。我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她突然想到了这么一句(出自《圣经·创世记》。)。米娅十三岁之前,她母亲每周都赶她去主日学校,想起这句话的时候,她似乎在珀尔脸上依稀看到她母亲的面容:顽固的下巴、眉弓之间的浅淡皱纹(或许是梦到了令她费解的景象,珀尔有时会皱起眉头)。她已经有一段时间不曾想起母亲,胸中突然涌上一股强烈的渴念,仿佛被这股无形的执念搅扰,珀尔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米娅把她抱得更紧,摩挲女儿的头发,嘴唇贴住那柔软至极的小脸蛋。珀尔的眼皮再次颤动起来的时候,我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她不由自主地再次暗诵这句话,心里清楚,再也没有人会比她更爱这个孩子。

“我很好,”理查德森家的厨房里,她听见自己对珀尔这样说,“这里的活儿都干完了,我们回家吧,好吗?”

米娅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斗志昂扬,仿佛连鼻孔里都燃烧着火焰,虽不清楚贝比能否找回自己的孩子,但她明白孩子被人抢走的滋味是难以忍受的。她想,这些人为什么要把孩子从母亲那里夺走呢?怎么可以这样?回家等待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她更加肯定这是不对的,母亲永远都不能放弃她的孩子。

“贝比,”听到电话被人接起的声音,她说,“我是米娅,我有些事情必须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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