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相册

小说灯笼  作者:太宰治

专程光临寒舍,却没什么好招待的,实在过意不去。谈文学论,我也已经厌烦。这没什么大不了,只是说别人的坏话不是吗?而文学本身,我也厌倦了。这么说如何?“他变成很讨厌文学的文人了。”

真的。原本不好战的国民,现在被逼得必须挺身奋战,个个都变得很强,所向无敌吧。你们也稍微讨厌一下文学如何?真正崭新的东西,是从这里诞生的。

我的文学论也只有这样,剩下的只有不会叫的萤火虫,沉默的海军吧。

你来家里玩,我却没什么好招待的,其实我感到很沮丧。要是有酒就好了,偏偏两三天前配给的酒,我当天就喝光了,真的很不巧。很想去外面喝酒吧,不过也很不巧,哇哈哈哈,我没钱。这个月花得太凶,只能蛰居在家。我们慢慢来想今晚要玩什么吧。

你是来玩的吧?因为不管去哪里都被瞧不起,又阮囊羞涩,心想不如去D[太宰治名字的罗马拼音为Dazai Osamu。]那里,或许还能散散心。正是因为做如是想,所以才来我家吧。真是我的荣幸。你如此仰赖我,我若辜负你的期待,未免太残忍了。

好吧。今晚就给你看我的相册。或许里面会有有趣的照片。拿相册出来招待客人,证明这家伙没什么热情。通常会拿相册出来,是想随便敷衍或想送客。你得小心点,不可以生气。但我的情况并非如此。今晚碰巧没有酒,也没有钱,我又不想再谈文学论,可是这样让你空虚地回去,我也于心不忍。所谓穷极之策,才拿出这本寒酸的相册。原本,我很讨厌让别人看自己的照片,总觉得很失礼。除非是很亲密的朋友,我是不给人看照片的。毕竟一个男人,老大不小了还做这种事,很丢脸。我对照片这种东西,没什么兴趣。我不喜欢拍摄,也不喜欢被拍,也不相信照片这种东西。所以,无论是自己的照片或别人的照片,我都不会好好保存。大多随便放在抽屉里,大扫除或搬家时甚至都会弄丢一些,存留在手边的,真的寥寥可数。日前,内人整理了剩下的少许照片,做成这本相册。起初我还不赞成,说她太夸张,后来慢慢看着这本相册,也涌现些许感慨。但这是我很私人的感慨,别人看了或许会觉得这是什么嘛,一点都不好看。反正今晚也没别的话题,你专程来了我又没啥好招待的,这样未免太煞风景,无计可施之下只好拿出这本相册。请念在我贫者一灯[贫者一灯:出自《阿阇世王授决经》,指不论奉献多寡,诚心最重要。]的气魄上,即便毫无兴致也看看吧。

我要先声明一下。这或许会变成笨拙的连环剧画,请别笑,听我说吧。我没有太古老的照片。诚如前面所说,因为搬家和大扫除,很多照片丢失了。通常相册的第一页,大多贴着自己父母的照片,但我的相册没有这种照片。别说父母的照片,我连亲人的照片也没有。啊,不,去年秋天,排行在我上面的姐姐和她年幼的长女,合拍了一张四寸的照片寄给我,真的只有这一张,没有其他亲人的照片。我并非故意排除亲人的照片,只是十几年来,我都没和故乡的亲人通信,所以自然演变成这种结果。此外,通常相册都有自己的婴儿照或小学生照来助兴,但我的相册也没有这个。或许故乡老家有这种相片,但我手边没有。所以光看这本相册,别人可能看不出我的出身背景。仔细想想,这还真是一本令人发寒的相册。翻开第一页,主人公已是高中生。真是唐突的第一页。

这是H高中的礼堂,大约四十名学生,大家规规矩矩地排排坐。这些都是我的同班同学。班导师坐在第一排的中央。他是英文老师,常常夸奖我。不要笑,真的。这时候我可是很用功的。不只是这位老师,还有两三位老师也常夸奖我。真的。我很努力想拼第一名,最后还是失败了。站在第三排边边,有个矮冬瓜学生,唯有这个学生,我怎么样都拼不过他。这家伙很会念书。别看他一脸呆样,真的很会念书。他丝毫没有拼劲十足的样子,可是相当有实力,这才是真正会念书的人吧。现在他在朝鲜银行上班,和他相比,我是个冒失的轻浮才士吧。你找找看,我在这张照片的哪里?看得出来吗?对,就是坐在班导师旁边那个,看起来很轻浮、一脸傻笑的学生。才十九岁,就已经这么会摆姿势。真受不了。怎么说?因为在笑呀。你看,这约四十人的学生里,只有我一个在笑吧。这是在拍非常严肃的纪念照,我竟然在傻笑,实在太不像话,太不庄重了。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我在拍摄前,趁乱挤到第一排坐在老师旁边,坐下来就笑了。真是令人傻眼的家伙。这种人长大可能会变成神偷吧。不过出乎意料地,可能是在哪里走偏了,不仅没有当上顶尖神偷,还遭逢一连串的难堪失败,往后十几年,又哭又叫,还装模作样地无病呻吟,搞得鸡飞狗跳。

看吧,这张照片就已暴露了愚蠢的本性。这一张也是高中时的照片,在租屋的房间拍的,托腮抵着桌面,一副悠哉的样子。这很做作吧。还柔软地扭着上半身,像歌舞伎在表演打盹似的,右手掌轻轻贴着脸颊,嘴唇嘟得小小的,眼珠子上翻眺望远方,实在蠢到无以复加。穿着藏青底碎白花和服,系着角带,这种穿着也有种奇妙的风尘味。这实在不行。襦袢[襦袢:和服的内衣。]的领口束得紧紧的,看起来简直想用衣领勒颈死掉似的。真糟糕。我很想当场把这张照片撕掉,但撕了就太卑鄙了。因为我的过去,确实有过这种德行。可能是受到泉镜花的坏影响。尽管笑吧。我不会逃也不会躲,我愿接受惩罚,潇洒地让你看个够。不过话说回来,这家伙真的很糟糕。那时候在高中里,硬派和软派对立,软派学生经常被硬派学生痛殴,但我以这副大软派的德行走在街头,从来没被打过,也没被警告过。可能硬派学生看到我这副德行也觉得莫名其妙,对我敬而远之。虽然我现在还是很蠢,但那时候比蠢更严重,简直是妖怪。明明过着奢侈优渥的生活,却非常厌世,还曾企图自杀。那是个一切都莫名其妙的时代。虽说是大软派,但也只是虚有其表,碰到女人就很胆小,只是胡乱装模作样。因为女人的事而实际发生问题,是上了大学以后。

这张是大学时代的照片。到了这个时期,我多少尝到了生活的苦,脸上的表情也没那么古怪,服装也是普通的制服制帽,看起来甚至有几分疲惫苍老。这时我已经开始和某个女人同居。不过这样大模大样地双手交抱于胸,还是有点装模作样。可是拍这张照片时,我不得不稍微装模作样。站在我两旁的美男子,你有印象吧?对,就是电影明星Y和T。还有蹲在前面的两位小姐,也有印象吧?没错,就是女演员K和S。吓到了吧。这是我刚进大学那年的秋天,有个人带我去松竹的蒲田制片厂玩,就是那时候拍的纪念照。那时松竹的制片厂在蒲田。带我去的是当时电影界很吃得开的人,那天我们很受欢迎。后面站着两个胖胖的男人吧?戴眼镜那个就是很吃得开的人,另一个皮肤白皙的是制片厂的厂长。这位厂长是个身段柔软的人,即便我只是区区一介书生,他也没有看不起我,十分客气地款待我,也没有商人的势利眼,是个认真有礼的人。真的很令人佩服。我们在制片厂的中庭,和这些主要演员拍了纪念照。虽然Y和T被世人称为英俊潇洒的美男子,但看在我眼里,我并不觉得他们有多帅,三个人站在一起,我觉得我应该是最英俊潇洒的吧,所以才大模大样地双手交抱于胸。后来我收到这张照片时,果不其然觉得很糟糕。我怎么就摆脱不了这种土气。Y和T看起来很清爽吧。我就像在两匹赛马的中间,一头呆立着的骆驼。我怎么一副乡巴佬的模样呢?而且还自以为帅气地双手交抱于胸。我真是很自恋的男人。直到最近我才明确地知道,我有很厚重的乡下味。不过现在,我已不再为自己的粗俗感到那么可耻了。

学生时代的照片,只有这三张。之后三四年的生活过得乱七八糟,也没有多余的心思拍照,纵使有人好奇想拍我当时的照片,我也不断地动来动去,丝毫不肯停下来,对方也只能放弃他的拍摄计划。尽管如此,应该还有两三张穿着蓝色工作服,站在银座巷子里酒吧前的照片,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但我丝毫不觉得可惜。

过了一段纷争不断乱糟糟的日子,甚至还大病一场,终于出院后在千叶县的船桥郊外租了一间小房子,那时开始过着半养病的生活,拍的就是这张照片。很瘦吧?这才叫皮包骨。看起来不像我的脸吧?我自己看了都觉得有点恐怖,简直像爬虫类。那时我也觉得自己活不久了。我的第一本作品集《晚年》就在此时出版,这本作品集的初版放的就是这张照片。我把它当作“晚年的肖像”,但我到现在都还没死,就像白天的萤火虫,不堪入目地慢吞吞到处走着。后来胖了很多,看看这张照片。我在船桥待了两年,又来到东京,也和之前同居六年的女人分手了,独自住在东京郊外的租屋处,整天无所事事就胖成这样了。这张照片就是因为太胖,笑得很难为情。最近我又瘦了些,不过在那个租屋时代,我胖得像一只鼹鼠。我第二本作品集《虚构的彷徨》就是插入的这张照片。有个朋友说,这张酷似鸭嘴兽。另一个朋友安慰我,说像喜剧演员道格拉斯,还吵着要我请客。总之,我胖得不像话。这么胖,即使摆出落寞的神情,也无法显现出来吧。那阵子,我又胖又寂寞,可是寂寞却显现不出来,就变成这种窘笑的表情了,所以谁都不会同情我。你看,这张蹲在湖边,好像在低头沉思的照片。这是那时候,前辈们带我去三宅岛玩所拍的照片。我心情非常落寞,一个人蹲在那里,但若冷静批判,这姿势像是懒洋洋地在打瞌睡,丝毫不见忧愁的影子。这是“岛王”A先生,趁我不注意偷拍的,然后放大成这么大寄来给我。A先生是岛上的首富,喜爱作诗,过着像岛上国王般的优渥生活。这趟旅行也是A先生招待的。这时我们一行人,受到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但懒得写信的我,至今尚未写封谢函向他致意。前阵子三宅岛火山爆发,我也很担心他的情况,却依然懒得写信,连一封慰问信也没写。国王可能也很失望,觉得东京的作家怎么这么不懂人情世故吧。

接下来是住在甲府时的照片。这时稍微又瘦了下来。当时我从东京郊外的租屋处,带着一只皮箱去旅行,然后就直接住在甲府了。两年后,我在甲府结婚,接着搬到三鹰这里来。这张照片是在甲府的武田神社,内人的弟弟帮我拍的。真的已经一副老态了啊。那时刚好三十岁,不过这张照片看起来,像是四十岁以上的老头。我也和别人一样吃了很多苦吧。没有摆任何姿势,只是茫然地站着。不对,好像稀奇地在看脚边的山白竹,简直像老年痴呆了。然后这张坐在檐廊,眯着眼睛的照片,也是住甲府的时候拍的,既没有飒爽的感觉,也没有暴躁的样子,简直像一个反应迟钝的南瓜。这张脸三天没洗了,我甚至觉得丑陋。不过以作家日常的脸来说,这样已经不错了。说不定愈来愈接近真正的自己,也就是,俗人。接下来都是搬来三鹰以后的照片。为我拍照的人也多了,他们常常对我下达指令,往右边看,很好,往左边看,很好,笑一笑,很好,我也照着他们的指令摆姿势。净是一些无趣的照片。不过也有两三张有趣的照片。不,应该说滑稽的照片吧。有一张裸体照。这张是和I君去四万温泉时,I君偷偷拍下我在泡汤时的模样。所幸是侧面,谢天谢地。要是正面,我可受不了。真的好险。不过我拜托I君把底片给我了,否则万一他去加洗,那还得了。I君帮我拍了不少照片,像这张是今年过年,我和K君两人,一起穿着家徽和服,前去井伏家拜年。那时井伏先生不在家(作家井伏鳟二,前年晚秋被派去南方当战地记者),我们进去后,恰巧碰到I君也穿着国民服来拜年,他要我们两人站在院子里合照。很不好看吧,很奇怪吧。撇开K君不谈,我穿家徽和服的模样实在很奇怪。K君批评说,简直像摩西穿着家徽和服。姑且不论他说得对不对,反正就是很怪异。整张脸骨头突出,脸庞变得很大。再看这一张,这是我去参加朋友的新书发布会的照片,这么多张脸排在一起,有一张特大号的脸,那就是我的脸。这让我想起一个笑话,有个三岁女孩,在排满羽子板[羽子板:一种长方形带柄、绘有图案的木板,类似现今的羽毛球拍。]的店门口,吵着要其中特大号的那个:“我要这个,买给我。”老板对她说:“这个不能卖。这是广告牌。”脸大到这样,根本没办法谈恋爱。很像高丽屋[高丽屋:歌舞伎演员松元幸四郎的称号。]吧。不要笑,是“装扮得很脏”的高丽屋。不过也没有那种去理发店修整就会变好看的“其实”桥段,修整完毕还是“装扮得很脏”。但其实也没有装扮,就只是真正的“脏”,根本没有在演戏。不过还是有点像,同样都很了不起。只能等待喜欢另类男人的女人出现。

内人曾如此劝我:

“你一得意忘形,就净说蠢话。像你这种人,别再说那种蠢话了,这样会被客人瞧不起。你就不能说些正经话吗?简直像个三流的通俗小说家。”

痛苦的时候,能坦然流露痛苦的表情,是很幸福的人;紧张的时候,能直接显露紧张的姿势,是很幸福的人。但我痛苦的时候却想哈哈傻笑,真是伤脑筋。即使内心紧张得要命,也会开始说蠢话,真是伤脑筋。尼采说得好:“笑谈严肃事!”但我生气的时候,是真的在生气。我的表情,只有愤怒与笑两种。意外地,是个缺乏表情的男人啊。不过最近,我也想把生气减为一年一次就好。总是提醒自己,笑一笑忍过去吧。倒是生气的时候,别搞得好像在威胁别人。这样我自己也很不舒服。生气的时候就单纯生气。请看这张照片。这是最近的照片。我穿着夹克和短裤的轻装,推着婴儿车。这是我让小女儿坐上婴儿车,带她去附近的井之头公园,看自然文化园的孔雀。很幸福的情景吧。不晓得能持续到几时。下一页会贴上什么照片呢?意外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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