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步报告─ 11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作者:丹尼尔·凯斯

5月1日

我为什么从未注意到艾丽斯·纪尼安有多漂亮?她有鸽子般柔和的褐色眼睛,羽毛般轻软的褐发直垂到颈部凹处,微笑时,丰满的嘴唇看起来像在噘嘴。

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并且共进晚餐。第一部电影我看进去的不多,因为我太过强烈地意识到她就坐在我身边。她裸露的手肘在扶手上碰到我两次,每一次碰触时,我都害怕她会不高兴而赶快缩回手肘。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身边几寸外的柔嫩肌肤。然后我看到在我们前面两排,一位年轻男子用手臂搂着身旁的女孩,我也想把手臂环在纪尼安小姐肩上。我很害怕。但如果我慢慢地……先把手臂放在她的椅背……再一寸一寸往上移……逐渐靠近她的肩膀和颈背……再若无其事地……

但是我不敢。

我能做的顶多只是把手肘靠在她座位的椅背上,但等我推进到这个位置时,我已经必须变换位置,来擦拭渗满颈部与满脸的汗水。

有一回,她的腿还不经意地掠过我的腿。

这实在是莫大的折磨,太痛苦了,我只得强迫自己把心思从她身上移开。第一部电影是战争片,但我只知道结尾的时候,那位美国大兵重返欧洲,与救过他一命的女人结婚。第二部电影引起我很大的兴趣。这是一部关于心理学的电影,叙述一个男人和女人表面看起来像在恋爱,实际上却在互相摧毁对方。故事的进展一直显示,这个男人即将杀死他太太,但在最后一刻,她在梦魇中尖叫着某件事,让他回想起童年发生的事。这段突如其来的回忆告诉他,他的憎恨实际是针对一位邪恶的女家庭教师而发,她以各种恐怖的故事惊吓他,以致让他的人格留下缺陷。兴奋地发现这个真相后,他高兴地大叫,把他的太太惊醒。他把她抱在怀里,暗示他的一切问题都已化解。这样的结论太过简略低俗,而我大概也显示了我的不屑,所以纪尼安小姐想知道有什么不对劲。“这是一派胡言,”我们走进大厅时,我向她解释说,“事情根本不会以这种方式发生。”

“当然不会,”她笑着说,“这是个虚构的世界。”

“噢,不!这不能算是答案。”我强调说:“即使在虚构的世界,也必须有规则可循。每个部分必须前后呼应,属于一个整体。这样的电影纯粹是胡扯,情节是硬编出来,因为作家、导演或某个人所要的东西,和整体并不搭轧,感觉上都不对劲。”

我们走进时代广场令人目眩的辉煌夜色时,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进步得很快。”

“我很迷惑,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知道些什么。”

“不要在意那个,”她坚持说,“你已经开始看清与了解事情。”我们穿越广场到第七大道时,她挥着手臂来遮挡周遭的霓虹灯与炫光。“你逐渐能看清事情表面底下的东西,你刚才说每个部分都必须属于一个整体,那就是很好的见解。”

“噢,算了吧,我可不觉得我有做好任何事情。我不了解自己或我的过去,我甚至不知道我父母在哪里,或长什么样子。你知道吗?我在记忆的瞬间或在梦里看到他们时,他们的面孔始终是模糊的。我想看清他们的表情。除非我能看到他们的脸,否则我无法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查理,冷静点。”路人都转过来看我。她的手穿过我的臂弯,把我拉近一点,让我不要太激动。“要有耐心,别忘了你已经在几周内完成别人要一辈子才能做到的事。你就像一片不断吸收知识的巨大海绵。你很快就能把事情联结起来,然后你会发现,所有不同的学习世界都是相关的。查理,所有层级就像一个巨大楼梯的梯阶,而你会愈爬愈高,看到愈来愈多周遭的世界。”

我们走进四十五街的自助餐馆并拿起餐盘时,她说得正起劲。她说:“一般人只能看到一点点,他们无法改变太多或超越自己,但你是个天才。你会愈爬愈高、愈看愈多,你的每一步都会为你揭开一个令你惊奇的新世界。”

排队的人听到她说的话时,都转过头瞪她,直到我碰她一下后,她才压低声音。“我只祈求上帝,”她低声地说,“不要让你受到伤害。”

听到她这么说,我有好一阵子不知该说些什么。我们在柜台点好食物,然后带到我们的桌子,一言不发地吃起来。这静默的时刻让我紧张起来,我知道她说的是她的恐惧,所以我就借此开玩笑。

“我为什么会受伤害呢?我不可能比以前更糟了。甚至阿尔吉侬也还是很聪明,不是吗?只要它还不错,我就会维持良好状况。”她玩弄着刀子,在一小块奶油中挖了个圆形凹洞,她的动作令我着迷。“而且,”我告诉她,“我无意中听到尼姆教授与斯特劳斯医生的争执,尼姆说他肯定情况不会出错。”

“但愿如此。”她说:“你无法想象我有多害怕事情会出差错,我认为我也必须负一部分责任。”她看到我在凝视她的刀子,便小心翼翼把刀放在盘子旁边。

“如果不是你,我绝对不会动手术。”我说。她笑了起来,她的神情让我颤抖。我就是在这时候,发现她的眼睛是柔和的褐色。她很快低下头看着桌布,脸也红起来。

“谢谢你,查理。”她说,然后握着我的手。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这样做,这也让我变得大胆。我将身体向前倾,继续握住她的手,话也跟着流泻出来。“我非常喜欢你。”说完,我很怕她会笑起来,但她只是点点头微笑。

“我也喜欢你,查理。”

“但这不只是喜欢而已。我的意思是……噢,天哪,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我知道我已满脸通红,不知道眼睛要看向哪里,也不知道手该摆哪里。我弄掉一支叉子,弯身去捡时,又打翻一杯水,溅湿了她的衣服。突然间,我又变得笨拙别扭,我想要道歉,舌头却不听使唤。

“没关系,查理,”她试着安慰我,“只是水而已,不必因此觉得沮丧。”

在回家的出租车上,我们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她放下皮包,拉紧我的领带,并弄直我胸前口袋的手帕。“你今晚很沮丧,查理。”

“我觉得自己很可笑。”

“都是我谈起那件事才让你心烦,是我让你变得自觉。”

“不是因为这样,让我心烦的是,我不知如何用言语来表达我的感受。”

“这种感觉对你是全新的经验,不是每件事都……需要用说话来表达。”

我靠近她,想再拉住她的手,但她把手抽走。

“不,查理,这对你可能不是件好事。我会让你心烦,这可能会有负面影响。”

她的退却让我同时感到尴尬和愚蠢,我对自己生气,退回到自己的座位,眼睛望着窗外。我以前从未恨过任何人,但她的轻松答复与母性般的大惊小怪,却让我对她痛恨起来。我想打她耳光,让她趴倒在地,然后再把她拥进怀里亲吻。

“查理,如果是我让你心烦,我很抱歉。”

“不要提了。”

“可是你必须了解这是怎么回事。”

“我了解,”我说,“可是我宁可不谈。”

出租车开到她在七十七街的寓所时,我已经难过得不得了。

她说:“这是我的错,我今晚不该和你出来的。”

“是的,现在我知道了。”

“我的意思是,我们无权把这件事推展到个人……情感的层面上。你还有太多事要做,我没有权利在这时候闯进你的生活。”

“那是我该担心的事,不是吗?”

“是吗?这不再只是你个人的事,查理。你现在负有责任,不只是对尼姆教授与斯特劳斯医生,而且必须对数百万可能踏着你的足迹前进的人负责。”

她愈是那样说,我就愈觉得不好过。因为她突显了我的别扭,显示我对于该说与该做的事欠缺认识。在她眼里,我只是个言行笨拙的青少年,她正试着要我放轻松。

我们站在她公寓门口时,她转过身对我微笑,在那片刻我以为她会邀我进去,但她只是低声说:“晚安,查理,谢谢你让我度过这美妙的夜晚。”

我想和她吻别道晚安。我早先就为这问题担过心,女人不是都期待你会吻她吗?在我读过的小说和看过的电影中,男人总是采取主动。我昨晚就已决定要吻她,但我还是一直担心:如果她拒绝呢?

我靠近她的身体,拢向她的肩膀,但她的动作更快。她拦住我,把我的手握在她手中。“我们最好用这种方式道晚安,查理。我们不能让关系变得太亲近,还不行。”

在我来得及抗议或问她是什么意思之前,她已经开始往内走。“晚安,查理,再次谢谢你陪我度过这美妙……美妙的时光。”然后她就把门关上。

我对她、对我,以及这世界感到愤怒,但回到家时,我了解到她是对的。现在,我已经弄不清她是喜欢我,或只是对我仁慈。她究竟把我当作什么呢?最令人难堪的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经验。人要怎么做才能学会如何对待另一个人呢?男人要如何才能学会对待女人呢?

书籍在这方面没有太大用处。

但是下回,我要和她吻别道晚安。

5月3日

有件事一直让我感到困扰,就是每次往事在回忆中浮现时,我从来不能确定事情真的是这样发生,或者这只代表我当时的想法,或根本就是我自己捏造出来。我就像个一生都在半睡半醒间的人,拚命想知道自己清醒过来之前的模样。所有事情都诡异地以慢动作发生,而且模模糊糊。

昨晚我做了个噩梦,醒来后依稀还记得片段。

先说这个噩梦:我在一条长廊上跑步,飞舞的尘土让我几乎睁不开眼,有时我向前跑,有时四处飘浮,或是往后跑,但我很害怕,因为我的口袋里藏着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或是我在哪里拿来的,但我知道他们要从我这里拿走,这让我感到害怕。

墙壁倒塌了,突然有个红发女孩向我伸出双臂,她的脸是个白色面具。她把我拥入怀中,然后吻我、爱抚我,我想紧紧抱住她,但我害怕:她愈是碰我,我愈是惊恐,因为我知道我一定不能碰女孩子。然后,她的身体在我身上摩挲,我感觉到体内的奇怪沸腾与抽动,让我感到温暖。但当我抬起头,我看到她手中拿着一把血淋淋的刀子。

我一边跑,一边想要喊叫,但喉咙发不出声音,而且口袋已经空无一物。我在口袋里寻找,却不知道自己究竟丢了什么,或是我为什么把它藏在口袋。我只知道东西不见了,而且双手沾满了血。

醒来时,我想到纪尼安小姐,而且我和在梦中一样惊慌。我到底在害怕什么?应该和刀子有关。

我为自己煮了杯咖啡,并抽了根烟。我从未做过这样的梦,我知道这和纪尼安小姐共度的那一晚有关。我已经开始用不同的方式来看待她。

自由联想仍然很难,因为想要不去控制自己的思维并不容易……尽量开放你的心灵,放任所有事物流入……想法像泡沫浴缸里的泡沫一样浮上水面……一个女人在洗澡……一个女孩……诺尔玛在洗澡……我从钥匙孔偷窥……她从澡盆走出来擦干身体时,我发现她的身体和我不一样。少了某样东西。

跑过通道时,有人在追我……不是一个人……只是一把闪亮的菜刀……我害怕得想哭,但哭不出声音,因为我的脖子被砍了一刀,我在流血……

“妈妈,查理从钥匙孔偷看我洗澡……”

她为什么长得不一样?她发生了什么事?……血……流血……一个黑暗的小房间……

三只瞎眼的老鼠……三只瞎眼的老鼠,

看看它们跑得多快!看看它们跑得多快!

它们都在追逐农夫的妻子,

她拿切肉刀砍断它们的尾巴,

你可曾看过这样的景象?

三只……瞎眼的……老鼠?

大清早,查理一个人在厨房里。其他人都在睡觉,只有他独自玩着旋转玩具。他弯腰时,衬衫上的一颗纽扣蹦了开来,纽扣滚过房间地板的复杂线条图案,一直滚向浴室,他一直跟着,但跟丢了踪迹。纽扣到哪里去了呢?他进浴室找。浴室里有个小贮藏室,洗衣篮就放在那里,他喜欢把所有衣服拿出来端详。爸爸的、妈妈的……还有诺尔玛的衣物。他很想穿上这些衣服,然后假装他是诺尔玛,他试过一次,结果被妈妈揍了一顿。他在衣篮里找到诺尔玛的内裤,上面有干掉的血迹。她做错了什么事?他吓坏了。伤害她的人可能也正在找他……

为什么孩童时代的这种记忆会给我这么强烈的印象,为什么到现在还让我害怕?难道这是因为我对纪尼安小姐的情感的缘故吗?

现在想起来,我可以了解为什么他们要我远离女人。向纪尼安小姐表达我的感情是不对的,我没资格用那种方式去想女人,时候还没到。

但我写下这些事情时,我的内在却有个声音在对我大吼,告诉我不是如此。我是个人,在接受手术之前,就已经是个人,我必须去爱别人。

5月8日

即使现在我知道唐纳先生背后发生了什么事,我还是很难相信。我在两天前最忙碌的时刻,第一次注意到情况有些不对劲。金皮在柜台后为一位老客人包装生日蛋糕,蛋糕的价格是三块九毛五。但金皮按下收款机时,上面显示的却只有两块九毛五。我正要告诉他算错了的时候,我在柜台后面的镜子上,看到客人微笑地对金皮眨了一下眼睛,而金皮也报以微笑。顾客收下找给他的零钱时,我看到他留下一个银币在金皮的掌中发亮,金皮握起手掌,迅速地把五毛银币放进口袋。

“查理,”我背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你们还有夹奶油馅的点心吗?”

“我去后面找找看。”

我很高兴能够抽身,让自己有时间思考看到的事情。很显然,金皮不会算错,他是故意少算客人的钱,他们之间有种默契。我无力地倚在墙上,不知道该怎么办。金皮已经为唐纳先生工作超过十五年。唐纳对待员工一直就像对好朋友或亲戚一样,他曾不止一次邀请金皮的家人去他家吃晚饭。唐纳先生必须外出时,常常请金皮帮他顾店,我也听说过,唐纳先生还出钱支付金皮太太住院的费用。

很难相信这样一位好人,竟然还会有人想欺骗他。这里面一定还有其他解释。可能金皮在按收款机时真的算错帐,或是五毛钱只是顾客给他的小费,要不然就是唐纳对这位经常光顾买奶油蛋糕的客人有特别优惠。任何说法总是比相信金皮中饱私囊要好,毕竟金皮一直对我很好。

我再也不想知道实情。我端出奶油馅点心的盘子,把饼干、圆面包和蛋糕加以分类时,眼光尽量避开收款机。

但那位经常捏我的脸,开玩笑说要帮我介绍女朋友的矮小红发妇人进来时,我想起她通常都选在唐纳外出吃中饭,金皮顾柜台时才来买东西。金皮也常派我送货去她家。

我情不自禁地在心里算出她买的东西值四块五毛三,但我把头转开不去看金皮按收款机。我很想知道事实,却又害怕面对事实。

“两块四毛五,惠勒太太。”他说。

收款机叮当响了一声,计算找零,然后抽屉砰地使劲关上。“谢谢你,惠勒太太。”我转过头时,刚好看到金皮把手伸进口袋,我还听到铜币碰撞的轻微声响。

究竟他曾多少次利用我帮他跑腿送货给她,并且故意少算她钱,以便两人私下平分?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在利用我帮他偷钱吗?

他沉重地在柜台后面走动时,我的眼光一直无法从他身上移开,我看到汗水从他戴的纸帽下渗出。他似乎很快活,心情也不错,他抬起头时和我的眼光接触,他皱了一下眉头,把头移开。我很想揍他,我想走到柜台后面,把他那张脸砸碎。我不记得曾经这么痛恨过别人,但这个早上我衷心痛恨金皮。

在我宁静的的房间里,把所有感受宣泄在纸上并没有太大帮助。每次我想到金皮在偷唐纳先生的钱,我就想砸东西。好在我不是能够行使暴力的人,我这辈子大概也没有打过任何人。

但我还是得决定要怎么办。我应该让唐纳知道,他最信赖的员工这些年来一直在偷他的钱吗?金皮一定会否认,而我也无法证实。然后唐纳又会怎么做呢?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5月9日

我睡不着觉。这件事让我很苦恼。我亏欠唐纳先生太多,不能袖手看着他这样被蒙骗。保持沉默会让我和金皮一样有罪。然而,我有立场告诉他这件事吗?最让我困扰的是,金皮派我去送货时,其实是利用我帮他偷唐纳的钱。当我不知情时,我可以置身事外,也没有责任。但现在我知道了,我若保持沉默,我就和他一样有罪。

然而,金皮只是个员工,他有三个孩子要养,如果唐纳把他开除,他要怎么办?他可能再也找不到工作,特别是他还有条畸形的腿。

我应该为此忧虑吗?

怎么做才对?讽刺的是,我所有的聪明才智也无法帮我解决这道难题。

5月10日

我向尼姆教授请教这件事,他坚持我只是位无辜的旁观者,没有理由介入必然会闹到很不愉快的情势之中。我被利用来当跑腿,他似乎也不以为意。他说,如果我在事情发生时一无所知,那就没有关系。我就像被拿来杀人的刀子,或是在车祸中肇事的汽车,责任不在我身上。

“但我不是没有生命的物体,”我抗议说,“我是一个人。”

他迷惑了一阵子,然后笑着说:“当然,查理,但我指的不是现在,我指的是手术之前。”

他那自以为是的自负表情,让我也很想揍他。“即使在手术之前,我也是一个人,我必须提醒你……”

“是的,当然,查理,不要误会。但情况不太一样……”然后,他突然想起他必须去实验室核对一些图表。

斯特劳斯医生在我们的心理治疗时间里并不太说话,但今天我提出这个问题时,他说我在道义上有义务告知唐纳。但我想得愈多,愈觉得这件事不单纯。我需要别人帮我解开这个结,而我能够想到的唯一对象就只有艾丽斯·纪尼安。最后,到了十点三十分时,我再也忍不住。我拨了三次电话,每次都在中途停下,第四次时,我终于撑到听见她的声音为止。

起初,她觉得不应该见我,但我求她在我们一起吃晚饭的餐馆和我见面。“我尊敬你,你一直都能给我最好的建议。”她还在犹疑时,我一再坚持。“你必须帮我,因为你有部分责任,你自己也这么说过。如果不是你的缘故,我绝对不会陷入这样的情况,你现在不能置身事外。”

她想必也感受到事态的紧迫,因为她还是同意见我。挂上话筒后,我盯着电话发呆,为什么知道她的看法和感受对我会是那么重要呢?在成人中心一年多来,我唯一在乎的事就是讨她欢心。我就是因为这样,才同意接受手术的吗?

我在餐馆门口踱来踱去,一位警察甚至开始怀疑地盯着我,我只好进去买了杯咖啡。幸好我们上次坐的桌子还空着,她一定会想到这个位置找我。

她看到我并对我挥手,但她先在柜台停下来买了杯咖啡,才走向我坐的桌子。她笑了起来,我知道那是因为我选了同一张桌子。一种愚蠢、浪漫的姿态。

“我知道时间已经很晚,”我道歉地说,“但我发誓我快疯了,我一定得和你谈谈。”

她静静地啜着咖啡,聆听我解释怎么发现金皮骗钱、我自己的反应,以及我在实验室获得的矛盾建议。我说完后,她身子往后靠,然后摇摇头。

“查理,你让我惊讶。你在某些方面进步飞快,可是在需要做决定的时候,却还像个孩子。我不能帮你做决定,查理。你要的答案不在书本里,也不能靠别人来解决,除非你想一辈子当小孩。你必须在自我内部找到答案,感受到该做的正确事情。查理,你必须学习信任自己。”

起初,她的说教让我厌烦,但突然间,我开始觉得她的话有道理。“你是说,我必须自己决定?”

她点点头。

“事实上,”我说,“现在想起来,我相信我已经做了部分决定!我认为尼姆与斯特劳斯都错了!”

她仔细地注视我,样子有点兴奋。“你身上正在经历某种变化,查理,要是你能看到自己的表情就知道了。”

“你说得完全正确,我是经历了一些变化!原本笼罩在我头顶的一团乌云已经被你一口气吹散。就这么一个简单的观念,信任自己。我以前竟然从来没想过。”

“查理,你真是不可思议。”

我拉住她的手握着。“不,这都是你的缘故。你轻触了我的眼睛,让我看清了方向。”

她的脸红了起来,同时把手抽回去。

“上次我们在这里的时候,我说我喜欢你,但我应该信任自己,说我爱你的。”

“不,查理,还不行。”

“还不行?”我嚷着:“你上次就是这么说的,为什么还不行?”

“嘘……再等一会儿,查理。先完成你的学习,看看会把你带到哪里,你改变得太快了。”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呢?我对你的感觉不会因为我变聪明而有改变,只会让我爱你更深。”

“但情感上你也在改变中,在特别的意义上,我是你在这方面真正意识到的第一个女人。直到现在为止,我都是你的老师,是你会寻求帮助与建议的人,你必然会觉得爱上我。你应该多认识其他女人,给自己更多时间。”

“你的意思是说,小男孩一向都会爱上他们的老师,而情感上我只是个孩子。”

“你曲解了我的用词。不,我不觉得你是个小孩。”

“那就是情感上的智障。”

“不。”

“那么,为什么?”

“查理,不要逼我。我不知道,你已经不是我的智慧所能企及,再过几个月或甚至几星期,你就会变成另一个人。随着你的智慧更加成熟,我们可能会无法沟通。一旦你的情感也跟着成熟,你甚至不会想要我。我也必须为自己着想,查理。让我们等着瞧,要有耐心。”

她在和我讲道理,可是我不想听。“那天晚上,”我几乎呛到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期待那次约会,我几近疯狂地想着应该有什么样的举动、该说什么话,我拚命想给你最好的印象,就怕说错话让你生气。”

“你没让我生气,我觉得很荣幸。”

“那,我什么时候能再看到你。”

“我没有权利把你牵扯进来。”

“但是我已经脱不了身!”我高喊着,但见到大家都转头看我时,我把声音压低,身体则因太过激动而开始颤抖。“我也是个人,一个男人,我不能光靠书本、录音带和电子迷宫过活。你说‘多认识其他女人’,可是我能怎么办?我根本不认识其他女人。我身体里有种东西在燃烧,而我只知道这让我想到你。我书读到一半时,会在书页中看到你的脸庞,但不是活在过去的模糊记忆,而是历历在目的鲜明影像。我轻触书页,你的脸庞消失了,我想把书撕掉,扔出去。”

“拜托,查理……”

“让我再见你一面。”

“明天在实验室里。”

“你很清楚我指的是什么,我要的是远离实验室、远离大学,单独见面。”

我看得出她很想答应。她对我的坚持感到讶异,我自己也很吃惊。我只知道不能停止对她施压,而且我在恳求她时,喉咙里还有某种恐惧。我的手掌都湿了,究竟我是害怕她说不,或是怕她说好呢?如果她没回答,并打破紧张局面,我想我大概会昏倒。

“好吧,查理。让我们远离实验室和大学,但不是单独见面。我认为我们不该单独在一起。”

“地方随你选,”我喘了口气,“只要能够跟你在一起,不必想到测验……统计数字……问题……答案……”

她皱眉想了一下。“好吧,中央公园会举办免费的春季音乐会,下星期你可以带我去听其中一场音乐会。”我们走到她住处的门口时,她很快转身在我脸上亲了一下。“晚安,查理。我很高兴你打电话给我,明天实验室见。”她关上门,我站在建筑外看着她住处的灯光,直到灯光熄灭为止。

如今再没有任何疑问,我恋爱了。

5月11日

几经思考和忧虑后,我体会到艾丽斯是对的,我必须信任自己的本能。我在面包店中更仔细观察金皮的举动。今天我有三次看到他少算客人的钱,然后把客人留给他的部分价差放进口袋。他只有遇到某些固定的常客才会这么做,我觉得这些人和他一样有罪。如果没有他们的同意,就不可能发生这种事。为什么只让金皮成为代罪羔羊呢?

所以,我决定了一个折中的做法。这个抉择或许不完美,却是出于我自己的决定,而且在当前的情况下,似乎也是最好的解决方法。我打算把我知道的事告诉金皮,并警告他必须停止。

我在洗手间和他单独相遇,我走向他时,他吓了一跳。“我有件重要的事想跟你谈谈,”我说,“我需要你对一个遭遇困扰的朋友提出建议。他发现有位同事欺骗老板,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想去告发,以致让这个家伙惹上麻烦,但他也不想坐视老板遭到欺骗,因为老板对他们两个都很好。”

金皮狠狠地瞪着我。“你这位朋友打算怎么办?”

“这就是他的困扰。他什么都不想做,他觉得只要偷窃能够就此停止,不去管它也无妨,他会很乐意忘掉这件事。”

“你的朋友应该不要去管别人的闲事,”金皮说,“他应该对这种事情视而不见,想清楚谁才是他的朋友。老板终归是老板,员工必须互相团结。”

“我的朋友并不这么想。”

“那不关他的事。”

“他觉得如果他已经知情,就必须担负部分的责任。所以,他决定只要事情就此停止,他就不插手,否则他就得说出整件事情。我想知道你的意见,你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偷窃会停止下来吗?“

他需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压下愤怒。我看得出他很想揍我,但只能紧紧捏着拳头。

“告诉你的朋友,这家伙似乎已经别无选择。”

“那就好,”我说,“我的朋友会很高兴。”

金皮开始走开,但接着又停下来回头看我。“你的朋友─是不是想分一杯羹?这是他这么做的原因吗?”

“不,他只是希望事情能就此停下来。”

他瞪着我说:“我可以告诉你,你会后悔插手别人的事。我一直在帮你说话,我真的该去检查脑袋了。”说完,他才跛着腿走开。

也许,我应该告诉唐纳事情的真相,让他开除金皮─我不知道。但要用这方式解决,还得费番口舌。这件事就这样告一段落了,但还有多少人是像金皮一样,用那种方式利用别人呢?

5月15日

我的学习进展十分顺利,大学图书馆现在变成我的第二个家。他们必须帮我弄个私人隔间,因为我只要一秒钟就能吸收一整页文字,而且我飞快地浏览书籍时,常有好奇的学生围在我旁边。

我现在最大的兴趣是古代语言的语源学,有关变分学的最新著作以及印度历史。令人讶异的是,许多看似分离的东西,竟然可以奇妙地联结。现在我已上升到另一个高原期,许多不同学科的源流似乎彼此相近,仿佛都来自同一个来源。

奇怪的是,我在大学餐厅听到学生争辩历史、政治或宗教问题时,一切似乎都变得相当幼稚。在这样粗浅的水平上讨论理念,再也不能带给我任何乐趣。每个人都痛恨被告知他们没有触及到的问题复杂层面,仿佛他们不知道在表面的涟漪下隐藏着什么东西。但在较高的水平上,情况也同样糟糕,我已不再尝试与比克曼大学的教授讨论这些问题。

伯特在学院的餐厅介绍我认识一位经济学教授,他写过探讨影响利率的经济因素的著名作品,而我也一直想和经济学家讨论最近阅读时遭遇的问题。我对于和平时期以军事封锁作为武器的道德层面问题一直深感困惑,因为有许多参议员建议,我们应该开始采纳一次与二次大战曾经用过的航运管制与“黑名单”策略,以此对付现在和我们唱反调的一些小国。我想听听他对这问题的看法。

他静静地听完后,出神地凝视前方,我以为他正在整理思绪以提出解答,但几分钟后,他清了一下喉咙,然后摇摇头。他有些抱歉地解释,这个问题不属于他专精的领域,他的主要兴趣是利率,没有对军事经济学下过太多工夫。他建议我应该去找韦塞教授,他曾经发表过论文,讨论二次大战期间的战争贸易协议,他或许能帮上我的忙。

我还来不及说些什么,他已经抓着我的手道别。他很高兴认识我,但他还得为一场演讲搜集些资料。说完人也走了。

当我试着与美国文学专家讨论乔叟、向东方学家请教特罗布里恩岛人的生活,或是与专精青少年行为调查的社会学家探讨自动化引起的失业问题时,也都得到相同的结果。他们总是找到借口开溜,害怕暴露他们知识范围的狭窄。

如今,他们在我眼中的地位已全然不同。我以前竟然以为教授都是智识上的巨人,这实在很愚蠢。他们只是凡人,而且害怕别人发现这个事实。而艾丽斯同样也是普通人,不是什么女神,明晚我要带她去听音乐会。

5月17日

天已经快亮了,但我还是睡不着。我必须弄清楚昨晚的音乐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傍晚开始时,一切都很顺利。中央公园的林荫道很早就挤满了人,艾丽斯和我在草坪上一对对男女间寻找空位。最后,我们在远离道路、灯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找到一株无人占用的树木,只有偶尔传来的女性娇笑与香烟微光,说明附近还有其他情侣存在。

“这里可以了,”她说,“没有理由一定要在乐团的正前方。”

“他们正在演奏什么音乐?”我问。

“德彪西的《大海》,你喜欢吗?”

我在她身边坐下。“我不太懂这类音乐,我得想一想。”

“不要用想的,”她轻声说,“要去感觉。任凭音乐像海水一样席卷全身,但不要试着想去了解。”

她躺在草地上,脸则转向音乐的方向。

我无法知道她对我有什么期待。比起解答问题以及系统地获得知识,这件事可暧昧多了。我不断告诉自己,手心冒汗、胸口紧绷,或是渴望用双手搂抱她,都只是生理上的反应,甚至想要找出引起我紧张、兴奋的刺激与反应模式。然而,一切都是那么模糊与不确定。我应该伸手去搂她吗?她在等待我这么做吗?她会不会生气?我知道自己的举止还像个青少年,这也让我很生自己的气。

我快要不能呼吸地呛着说:“你何不让自己更舒服些?你可以靠在我的肩上。”她让我伸手搂着她,但没有看我。她似乎太过专注在音乐上,根本没注意到我的动作。但她究竟是希望我搂着她,或只是勉强容忍我这么做?我的手往下滑落到她腰际时,我感觉到她在颤抖,但仍旧注视着乐团的方向。她假装专心听音乐,这样就不必对我的动作有所反应。她不想知道发生什么事。只要她看着别的地方,就可以假装我是在她不自觉或不曾同意的状况下靠近她,并伸手搂抱她。她希望我在她的心思置于更崇高的事物时,对她的身体示爱。我的身体粗鲁地靠向她,并把她的下巴转向我。“你为什么不看着我?你假装我不存在吗?”

“不,查理,”她低声说,“我是假装自己不存在。”

我碰触她的肩膀时,她的身体变得僵硬,并开始颤抖,但我把她拉向我。然后,事情就发生了。起初是耳畔的嗡嗡声……像是电锯的声音……远远地。然后是发冷:手与腿刺痒,指头麻木。突然间,我觉得有人在监视。

我的感知激烈转换。我从一棵树木后方的某个暗处,看到我们两人躺在彼此的怀里。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蹲在附近。“嘿!”我大声叫道。他站起来时,我看到他的裤裆开着,露出他的东西。

“怎么回事?”她倒抽一口气地问。

我一跃而起,男孩已消失在黑暗中。“你有没有看到他?”

“没有,”她说,紧张地抚平裙子,“我没看到任何人。”

“他就站在那里看着我们,近到快可以碰到你了。”

“查理,你要去哪里?”

“他应该还没走远。”

“别管他了,查理,那没关系。”

可是我很在乎。我跑进黑暗中,惊吓到许多情侣,但还是找不到他的踪迹。

我愈是找他,那种快要昏倒前的恶心感就愈强烈。我孤单地迷失在狂乱的心神中。然后,我逐渐控制自己,并找到路回艾丽斯坐的地方。

“你有找到他吗?”

“没有,可是他的确在那里,我看到了。”

她带着奇怪的表情看我。“你还好吧?”

“我要……等会儿……只是我耳朵还有那要命的嗡嗡声。”

“也许我们该走了。”

在回她公寓的路上,我心里想的都是蹲在黑暗中的男孩,在那么一瞬间我还瞥见他看到的景象─我们两人躺在彼此怀里。

“你想进来坐一下吗?我可以帮你煮杯咖啡。”

我很想,但某种东西在警告我不能进去。“最好不要,我今晚还有很多事要做。”

“查理,是我说错了什么话吗?”

“当然不是,是那个偷窥的男孩让我心神不宁。”

她就站在我身边,等着我亲她。我两手抱着她,但同样的事又发生了。我如果不赶紧离开,一定会昏倒。

“查理,你看起来像是病了。”

“你有看到他吗?艾丽斯,说真的……”

她摇摇头,“没有,那时候太暗了,但我相信……”

“我得走了,我会再打电话给你。”她还来不及阻止,我就抽身离开。在情况失控前,我得赶紧离开那栋建筑物。

现在想起来,我确定那是个幻觉。斯特劳斯医生觉得情感上我还处于青少年状态,只要接近女人或想到性,就会引发焦虑、惊慌,甚至幻觉。他觉得智慧上的快速发展,可能让我误以为可以有正常人的情感生活。可是我必须承认,在这些两性接触状况下引发的恐惧与障碍,说明我在情感上还只是个青少年─性行为上的迟缓。我猜想他的意思是说,我还没有与艾丽斯这样的女人建立关系的心理准备。还没有。

5月20日

我被赶出面包店了。我知道紧抓着过去不放很愚蠢,但这个白色砖墙已被炉热熏黄的地方,对我有特殊意义……这里曾经是我的家。

我究竟做了什么事,让他们这么恨我?

我不能怪唐纳。他必须为他的事业,还有其他员工着想。而且,他对我一直比真正的爸爸还要亲。

他把我叫进他办公室。他把账单、报表从卷盖式书桌旁的椅子上搬开,眼睛没看我就说:“我一直想跟你谈谈,现在是个恰当的时机。”现在想起来蛮蠢的,但当我坐在那里看着他─矮矮、胖胖的,粗糙的淡棕色小胡子好笑地垂落在上唇─那情况就好像旧的查理和新的查理一起坐在那张椅子上,惊恐地听着老唐纳准备交代的话。

“查理,你的赫尔曼叔叔是我的好朋友。我遵守对他的承诺,给你个工作做,不论日子过得好坏,你的口袋总会有一块钱可以零花,有个地方可以躺下,不必被送到那个收容之家。”

“面包店就是我的家……”

“我儿子为国捐躯后,我对你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赫尔曼过世的时候你几岁?十七岁?倒更像是六岁大的小孩。当时我对自己发誓……我说,阿瑟·唐纳,只要你的面包店还在,还有生意可做,你就必须照顾查理。他会有个工作的地方、一张可以睡觉的床、一片糊口的面包。他们准备把你送去那个沃伦之家的时候,我告诉他们你会为我工作,我可以照顾你。你甚至没有在那地方待过一晚,我帮你弄了个房间,也照顾你。你说,我是否遵守了我的庄严承诺?”

我点点头,但我从他折叠、再折叠手上账单的方式,可以看出他有些困扰。虽然我不是很想知道,但我还是知道……“我也尽了最大的力量做事,我工作很努力……”

“我知道,查理,这和你的工作无关。可是你发生了一些事,我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仅是我,每个人都在谈。最近几星期来,我已经在这里和他们谈过十几次。他们都很不快活,查理,我必须让你离开。”

我试着打断他,但他摇摇头。

“昨晚他们还派代表来见我,查理,我得保住我的事业。”

他盯着不断翻动纸页的手,好像要从中找出一些根本不在里面的东西。“我很抱歉,查理。”

“但是我要去哪里呢?”

这是我进办公室后,他首次抬头瞄了我一下。“你和我一样清楚,你不再需要这里的工作。”

“唐纳先生,我从来没在其他地方工作过。”

“让我们面对事实,你已不是十七年前初来乍到的查理,甚至也不是四个月前的查理。你从来不曾谈起,这是你自己的事。也许发生了某种奇迹,天晓得?但你已经变成一个非常聪明的年轻人,而操作拌面机和送货不是聪明的年轻人该做的事。”

他说的当然是事实,但我心里有个念头还想说服他改变主意。

“你必须让我留下,唐纳先生,再给我个机会。你说答应过赫尔曼叔叔,只要我需要,我就会有工作。好吧,我还需要工作,唐纳先生。”

“你不需要的,查理。如果你真的需要,我会告诉他们,我才不理你们的代表和请愿,我会坚持站在你这边对抗他们。但现在的情况是,他们都怕你怕得要死,我也必须为自己的家人着想。”

“如果他们改变主意呢?让我试试去说服他们。”我把情势弄得比他预期得困难。我知道我该就此罢手,但就是控制不了自己。“我会让他们了解。”我恳求道。

“好吧,”他叹息着说,“你可以去试试,但你只会让自己难堪。”

我走出办公室时,弗兰克·赖利与乔·卡普刚好经过,我很快就知道他说得没错。单是看到我在他们身边,就让他们受不了,让他们浑身不自在。

弗兰克刚好端起一盘面包,我出声时,他和乔都转过身来。“嘿,查理,我在忙,等会吧……”

“不,”我坚持,“就是现在,你们两个一直在逃避我,为什么呢?”

弗兰克一向能言善道、擅长讨好女人和撮合事情,他注视我一阵子后,放下盘子对我说:“为什么?我可以告诉你原因。因为你突然间变成个大人物,一个无所不知的聪明家伙!你现在是个正常的神童,一个蛋头。随时捧着书本,随时都有答案。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你自以为比这里的其他人优秀吗?那好,去别的地方混吧。”

“但我做了什么事惹到你吗?”

“他做了什么?你听到了吗?我可以告诉你干了什么好事,高登先生。你带着你的想法和建议冒出来,让其他人看起来像群呆子。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对我来说,仍然只是个白痴。我或许不懂你说的那些大话,或是书本上的名字,但我还是不比你差,甚至还更优秀。”

“没错。”乔点点头,并转身向刚从后面走来的金皮强调他的论点。

“我没要求你们做我的朋友,”我说,“或是跟我建立某种关系,我只想保住我的工作,唐纳先生说这件事要由你们决定。”

金皮瞪着我,不屑地摇摇头。“你真不要脸,”他咆哮着,“你去死吧!”说完就跛着腿,笨重地离开。

就像这样,多数人都和乔、弗兰克与金皮有相同的感受。只要他们可以嘲笑我,在我面前显得聪明,一切都没问题,但现在我却让他们觉得自己比白痴还不如。我开始了解,我的惊人成长让他们萎缩,也突显出他们的低能。我背叛了他们,他们也因此痛恨我。

只有范妮·比尔当不认为我必须离开,不论他们怎么施压或威胁,也只有她不肯在请愿书上签名。

但是她说:“这不表示我不觉得你身上发生了某些奇怪的变化,查理。你变得太多了!你一向是善良、可靠的人─平凡,或许不太聪明─但天晓得你是怎么让自己突然变得那么聪明。就像每个人说的,这很不对劲。”

“但一个人想要变聪明、获得知识,认识自己和世界,有什么不对吗?”

“如果你读圣经的话,查理,你就会了解,人不可以比上帝要他知道的懂得更多,人不可以吃禁忌之树的果实。查理,如果你做了任何不该做的事─例如,和魔鬼或某些东西打交道─也许现在摆脱还不算太迟。或许你还能回复到以前善良、单纯的那个你。”

“走回头路是不可能的,范妮。我没做错任何事。我就像个天生的盲人获得重见光明的机会,这绝对不是罪恶。很快地,世界各地就会有千百万像我一样的人。这是科学的功劳,范妮。”

她的眼光向下看,凝视着她正在装饰的结婚蛋糕上的新郎和新娘,我看到她嘴唇几乎不动地喃喃自语:“亚当与夏娃偷吃知识之树的禁果时,那是邪恶的;他们看到彼此的裸露,学到欲望和羞耻时,那也是邪恶的。他们被逐出天堂,乐园的大门从此对他们关闭。如果不是这个缘故,我们就不会衰老、疾病和死亡。”

我再没什么话好说,不论对她或对其他人。他们没有人肯注视我的眼睛,我依然能够感受到敌意。以前,他们都嘲笑我,因为我的无知与无趣而看不起我;现在,他们却因为我的知识与了解而痛恨我。为什么?他们假上帝之名,到底要我怎么样?

智慧离间了我和所有我爱的人,也让我从面包店被赶出来。现在,我比以前更孤独。我怀疑如果他们把阿尔吉侬放回大笼子,和其他老鼠放在一起会发生什么事。它们会群起对付它吗?

5月25日

所以,人就是这样才会轻视自己,明知是错的事,偏又忍不住去做。我情不自禁地来到艾丽斯的公寓。她非常惊讶,但还是让我进去。

“你全身都淋湿了,水都从你脸上流下来了。”

“天空在下雨,对花朵是件好事。”

“进来吧,我给你条浴巾擦干,你会得肺炎的。”

“我只能来找你谈,让我留下吧。”

“我的炉子上有一壶新煮的咖啡,你先把自己擦干,我们再来谈。”

她去取咖啡时,我环顾四周。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她的公寓,觉得很愉悦,但屋内却有某种让我不安的东西。

一切都很干净。几个瓷偶在窗沿排成一线,全部面对同一方向。沙发上的靠枕不是随意乱摆,而是以规律的间隔置于保护沙发布面的透明塑料套上。两张小茶几上有些杂志,全部很有秩序地摆置,好让杂志名称清晰可见。其中一张茶几上放的是《报道家》、《周六评论》、《纽约客》,另一张则摆着《小姐》、《美丽住家》与《读者文摘》。

沙发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框架华丽的毕加索《母与子》复制画,而挂在沙发上方与之直接相对的画,是位帅气的文艺复兴时代朝臣,脸戴面具、手握宝剑,保护着一位脸颊红润的惊恐少女。但整体看起来并不搭调,仿佛艾丽斯无法决定自己是谁,以及要住在哪一个世界。

“你好几天没去实验室,”她从厨房对我说,“尼姆教授担心你的情况。”

“我没办法面对他们,”我说,“我知道我没有理由感觉羞耻,但不能每天工作,没有看到面包店、烤炉和其他人,给我一种空虚的感觉。昨晚与前晚,我都做了溺水的噩梦。”

她把盘子放在咖啡桌中央,餐巾叠成三角形,饼干摆成圆形陈列。“你不必太当真,查理,这不是你的错。”

“这样告诉自己并不会觉得好过点,这些年来,他们就是我的家人,那种感觉就好像从自己家里被赶出来一样。”

“那也没错,”她说,“这已经象征式地变成你儿时经验的重演……被你的父母拒绝……送去……”

“噢,天哪!不用费心用个好听、纯净的说法,最重要的是在参与这项实验之前,我拥有朋友和关心我的人。但现在,我担心……”

“你还是有朋友。”

“这不太一样。”

“恐惧是正常的反应。”

“不只是这样而已。我以前也恐惧过,我害怕因为没有对诺尔玛让步而被绑起来;害怕走过霍威尔街,那里有群顽童会嘲弄我,把我推来推去。我也害怕小学老师莉比太太,她会绑住我的手,让我不去玩弄桌上的东西。但这些事情是真实的,我确实有害怕的理由。而从面包店被赶出来的恐惧却很茫然,是种我不了解的害怕。”

“尽量控制自己。”

“感受到这种恐慌的又不是你。”

“可是,查理,这是可以理解的。你是被迫跳下救生艇的初学游泳者,因为失去脚下站立的安全木头而惊慌。唐纳先生一向对你很好,这些年来你一直获得庇护。在这种情况下被赶出面包店,更是你预料不到的极大震撼。”

“理智上的了解并没有帮助,我根本无法独自坐在房间里。我不分昼夜,整天在街头闲晃,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一直走到迷路……然后发觉自己回到面包店外。昨晚,我从华盛顿广场一直走到中央公园,然后就睡在公园里。天晓得我到底在找什么?”

我说得愈多,她似乎愈沮丧。“我能帮你什么忙吗?查理。”

“我不知道,我就像只被锁在既舒服又安全的兽栏外面的动物。”

她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他们把你逼得太紧,让你感到迷惑。你想当个成年人,但你的身体里还躲着一个孤独惊恐的孩子。”她让我的头倚在她肩上,想要安慰我,但她轻抚着我的头发时,我知道她也像我需要她一样需要我。

“查理,”她过了一会儿后低声说,“不论你想要什么……不必怕我。”

我想告诉她,我在等待恐慌的降临。

有一次出去送货时,查理几乎昏倒。当时一位中年妇女刚好从浴室出来,她好玩地打开浴袍,把自己的身体暴露在查理面前。他看过没穿衣服的女人吗?他懂得怎么做爱吗?他的惊恐和他的哀鸣一定把她吓坏了,她赶紧合拢浴袍,并给他二毛五分钱,要他忘掉看到的景象。她警告说,她只是在测试他,想知道他是不是个好孩子。

他告诉她,他一直很乖,都不去看女人,因为妈妈会打他,只要他的裤裆……

现在他可以清楚看到查理的母亲抓着皮带对他嘶吼,他的父亲则努力拦住她。“够了!罗丝,你会杀了他!放过他吧!”他母亲挣扎着要向前鞭打他,他在地上翻滚、闪避,皮带还差点抽中,从肩膀旁边擦过。

“你看他!”罗丝尖叫着,“他学不会读书写字,却懂得怎么色迷迷地看女生,我要把他心中的龌龊念头打出来!”

“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勃起,那是正常的反应,他什么事也没做。”

“他不能这样打女生的主意。他妹妹的同学到家里来,他就动起这样的念头。我要给他一点教训,好让他永远不会忘记。你听到没?如果你胆敢碰女生,我就像把你像畜生一样,一辈子关在笼子里。你听到没?……”

我还能听到她的嘶吼。但或许我已经被释放出来,也许那种恐惧与恶心不再是会让我沉溺的大海,而只是一摊在现在中倒映出过去的水池。我自由了吗?

如果我能够不多想,在这个念头压垮我之前,就及时找到艾丽斯,恐慌可能就不会出现。如果我能让自己的心思化成一片空白该有多好。我呼吸困难地说:“你……你,抱住我!”在我弄清楚怎么回事之前,她已经开始亲吻我,并紧紧抱着我,比以前的任何人抱得更紧。但就在我应该抱得最紧的时候,嗡嗡的嘶鸣、发冷和恶心的感觉又开始了。我从她身上挣开来。

她试着安慰我,告诉我没关系,没必要责怪自己。但我羞愧得无法控制自己的苦恼,竟开始哭泣。我在她怀中哭到睡着,我梦到画中的朝臣和脸颊红润的少女。但在我梦里,手握宝剑的是那位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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