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  作者:郝景芳

一个星期以后,我踏上奔向世界各国的旅途。

我决定帮老师完成这最后一场盛大的演出。老师和齐跃的任务是布置场地,而我的任务是征召乐手。我要拜访所有我们认识的乐手,征召愿意陪老师一同行动的人。平心而论,这实在不是一个容易的任务。我有好长时间连自己都无法说服,更不用说说服这么多其他人。该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向每一个人开口。

我问过自己为什么要答应,尚没有定论。老师并没有劝我。在他将计划阐述给我之后,由我选择。即使是在机场候机等着分别上路的时刻,老师也并没有给我任务的压力或鼓励。或许老师不想强求。或许老师知道我知道该怎么做。机场的玻璃蓝色冰冷,窗外有机械起落。就像初次见到齐跃的那一天,老师一直在说着他沉浸的话题。

“我最近才学到轨道共振。非常有意思。它是说,当一些东西绕着中心转的时候,所有旋转的轨道都会相互影响,最初是随机的分布,到最后只剩下几个轨道,相互呈简单和弦。起初杂乱,最后留下的只是有共鸣的寥寥几个。有人说那些小行星就是因为某种共振被振碎的星球。这么看共振就是选择,从无穷无尽中选择。一个主调,总会选择出和它密切的属音。它们就是骨架。宇宙和音乐一样精细。”

老师说着,浓密的眉毛压低眼中的表情。有时候他会停下来,转过头来,看看我的反应。老师的眼睛里写着他没说出的话。我忽然觉得老师并不是天然地生活在理论的空中楼阁中,而是对周遭心知肚明,却只字不提。他故意进入另一个更宽广的世界。

与老师分别后,我飞了很多地方。在每次飞机起飞和降落的时候,我总会俯瞰地面,看每一个星罗棋布的城市与乡村,看这些相似又不同的人类的居所。人活在大地上,充满劳绩,却诗意地栖居。这话说得太抒情。人往往是带着睡意栖居的,醒来也仍在睡。当梦魇来临被惊醒之后,人们用自我催眠的办法继续睡去。睡去比醒来好过得多,睡去之后,生活的一切都可以容忍。惊恐可以容忍,屈服可以容忍,限制的自由也可以容忍。

我不知道大地上有多少人每天为了未来担忧。视线以下,平原还是平原,草地还是草地。宁静的乡村还是有着红顶的小房子。乍看起来,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如果忘记头顶的月亮,似乎现在的生活和五年前也没什么不同。这是和历史相比多么不同的一种境遇。人类第一次作为整体感到薄弱。以往的所有冲突都是一部分人强过另一部分人,只有这次是所有人同样薄弱。作为强国的一些国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衰弱,曾经一度很难适应。他们惊讶地发现,一些以为永存的英雄主义气质不见了,牺牲和为自由而战的民族气质也可以随着溃败消散。这多么动摇人心。可没有办法。被征服的民族分歧多过团结。爱国主义早已被诟病,此时的“爱球主义”则更像一场笑话。武力抵抗变成零星的火花,人们撤回到自己在角落里安全的房子,城市和公路在沉默中维持着原有的样子。

云下的世界仍然运转。如果不想到某种自由,似乎可以一直这么继续下去,直到习惯。这有什么不好呢,吃还能吃,睡还能睡,艺术灌输甚至比以前还多。只要承认他们对人类的统治,一切就能继续。而承认对一般人生活又有多大影响呢?钢铁人只是要一些资源和矿产,要地球的屈服,要绝对的权威。如果能顺从,永远不挑战,永远承认他们的地位,那就一切都没问题,像以前一样幸福,像以前一样自由自在。

只是自由又是什么东西呢?

伦敦是我的第六站。在这之前我到了北美和欧洲大陆。进展并不顺利,这我也能想到。一方面不能把这计划告诉太多人,另一方面在我们接触的乐手中间,同意的比率非常之低。我不知道我要有多久才能凑齐一个乐队。

在伦敦南岸步行区,我见到了阿玖。

阿玖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尽管我们已经三年没见。头发烫卷了,戴了项链,除此之外的一切还是和从前一样。脸庞隐在长长的刘海下,仿佛瘦了一点。她穿了浅红裙子和一件灰色长大衣。在细雨刚停的石板路上,她的靴子发出有规律的咔嗒声,好一阵子我们都没说话,只有靴子的声音像我们心里悄然转动的钟表。

阿玖对老师的计划同样感到惊讶,但没有多说什么就立刻答应了。这让我略略感到惊讶。我又重申了一遍计划的困难和风险性,她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但没有收回许诺。我心里有一丝感激和微微的暖意。

“你现在还好吧?”我问她。

“还可以。”

“还在上次你跟我说的乐团?”

“不了,”她摇摇头,“中间换过一个乐团,但现在哪个乐团也不在了。”

“为什么?”

“乐团解散了。”她看着夕阳中的泰晤士河,说得有一点迟疑,“然后……大部分团员,被接到了香格里拉。”

“也被接走了?”

阿玖刷地转头看着我:“也?难道咱们团也被接去了?”

“哦,不是。”我连忙解释,“是一个朋友。他们研究所的科学家都被接走了。”

“哦。那正常。那太正常了。伦敦也接走了不少人。”

我不知道还说什么好,这局面让人觉得无比荒凉。荒凉得让我们仿佛共患难。

“那么……”我犹豫了一下,“你没走?”

阿玖摇摇头。

“听说,他们对乐团的待遇和照顾很好?”

阿玖声音凉凉的,听不出感情:“是。好极了。”

“那你为什么……”我说了一半,又顿住了。

阿玖的脸对着泰晤士河,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似乎平静得无言,但再回过头来的时候表情变得怆然:“阿君,要是别人这么问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连你也会这么问我?”

我一瞬间失语了,心里翻滚着几年的感觉。阿玖的脸在夕阳中被勾勒出金边,边角头发微微飞扬,像金色的纤细的水草。她的眼睛因为湿润而显得很亮,眼泪绕着眼眶打转,最后也没有落下来。远处的伦敦塔桥有断裂的栏杆,剥落的蓝色露出大面积的灰黑。金色的河水一丝一丝黯淡下去。我们面对面站着,良久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阿玖说累了,想去坐坐,我们就来到皇家节日大厅剧院门口,在长凳上坐下。四周人很少。我记得上一次来的时候这里还有许多卖艺的艺人和玩新概念车的孩子,但现在显得冷冷清清。

我们断断续续聊天,说这几年的生活和入侵带来的改变。我们很久没有这样说话了。我不常给她电话,她也不常打电话回国。之前的三年,我们的联系屈指可数,关系气若游丝。我想过很多次再见面的时候会不会非常尴尬。但在这样一个晚上,当我们带着一种共同面向悲观未来的感觉坐回到一起,我忽然发现这预料中的僵局竟然很容易就被打破了。我们谈起自己的恐惧,自己的思量,周围人的恐惧,周围人的思量,谈起这个世界现实的一面,我们惊讶地发现,很多感觉竟然仍有很多相似。

“其实有时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看待抵抗这件事。”我说,“到底该说好听了说成追求自由、不屈不挠,还是说是幼稚、顽固不化,有时侯我都不知道我们在抵抗什么。有时觉得大家都接受了、认命了,又何苦没事找事呢。这让我越想越不确定。”

“永远有各种角度吧,”阿玖温和地说,“有时想想也挺讽刺的。以前叫别人恐怖主义,现在美国人的抵抗被钢铁人叫恐怖主义。”

“我就在想,其实不就是多个统治者吗?我们以往的统治者还少吗?多一个又怎样?被征服的民族也多了去了,不是照样活着,活得好好的。钢铁人在头顶上,时间长了就忘了。你不惹他们,他们也不惹你。接受了也就安定了,干吗还要较劲呢。”

阿玖沉默了片刻,说:“你这是何苦,何苦逼自己这么想呢?你要是真是这么想,那又怎么会还跟着老师做事?”

我没有说话。

泰晤士河沉入夜色,反光的河面上滑过慢行的客轮。

“其实,”阿玖接着说,“我并不责怪我们乐团的人。他们各有各的理由。”

“嗯?”

“有的人想要的是安全。也有的人是倾慕钢铁人。”

“倾慕?”

“嗯。强大、力量、准确、冷静的意志。还有更高的艺术知识。所有这些。”

“那倒是真的。”我点头承认。电视里出现过钢铁人,强有力的身体,永远精确的阵线,有机躯体外面是整一层钢铁外表,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对一切都是居高临下的审判的态度,知识远为丰富。这一切让人折服并不奇怪。

“我知道你刚才为什么要说那些话,”阿玖接着说,“你怕自己选错,才故意找反对自己的理由。可是你知道你心里不是那么想的。你越不说越清楚。你总想着其他人的理由,似乎也明白他们、觉得有道理,可是你知道自己不会愿意跟着他们的。”

我转过头看着阿玖。她双手撑在长椅上,脸上有一丝曲终人散般的空茫。

“你刚才问我为什么不跟着他们走,”她说,“其实我也说不好。他们对艺术家很不错,去那边还有更好的艺术条件。只不过,我心里还是有某些过不去的东西。我还有能力拒绝。作为卑微的人,可能只有这么一点点东西了。”

阿玖的话让我想起齐跃。君子比德如玉。不为瓦全。我注视着阿玖,她静静看着河水。她的长发垂在颈窝,右手像她一向习惯的那样微微绕着发稍。她比从前冷静,说话变慢了,但声音是一样的。大学时的种种片段略过眼前。齐跃曾经说过另一句话。他说每人都有自己的频率,只有契合的人才能频率相同,频率相同的人哪怕一时相位不同,一会儿也能共振。我那时就想,感情应该就是共振。

“阿玖,”我对她说,“如果这次行动过去,我们有幸能成功完成,那就跟我回家吧,好不好?”

阿玖转过头凝视着我,咬了咬嘴唇,似乎说了什么,但我没听清。然后,她哭了。

我们又坐了很久,对着黑暗中的泰晤士河,看闪闪发光的河水反射灯光和冰冷的月亮。我们似乎说了很多话,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说。我将她搂住,她的头靠着我的肩膀。我们静静地坐着,假想着各自不同的无法到达的未来。这样的时刻很久不曾有过,也永远不会再有。我们之间的间隙被共振填补,那一瞬间似乎重新回到原点,不用再想那些逝去的时光。人类的无奈与悲哀,卑微与尊严,在那一刻成为连接我们脆弱海面的桥梁。我真的开始相信我们能回去。伦敦眼在我们不远处荒芜地停着,有的车厢已经消失。身后的剧场的演出开始了,观众陆陆续续经过我们两侧。泰晤士南岸的茶座和灯火通明的舞台并不曾弃置,只是空气中始终漂浮着僵持的惶恐,这气息我熟悉,和鸟巢前面每天演出时的气息如出一辙。

在我奔波与游说的过程中,老师孤独的背影也穿梭在世界各地。在布置最后的演出场地之前,他还想走过世界上所有重要的建筑,留下每一座建筑的回响的声音。他穿过巨石阵,走过古代的楼宇与宫殿,搭起透明的弦,连接从罗马到东京。他在大教堂中听管风琴,进入山林里记录鸣钟的庙宇。他拨动没有人听得见的旋律,一座座巍峨的建筑在共鸣中轰然陷落,应声倒地,巨石碎成粉末,风中卷起尘埃。这独自一人的交响诗中,世界成为旧日的废墟。他录制了属于内心的地球的唱片。

我们的演出现场搭在乞力马扎罗山脚下,一片最广阔而原始的人类家园。山连着草原,琴弦穿过赤道,天梯沉默地划过地球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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