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1346年3月至1348年12月 54

无尽世界  作者:肯·福莱特

梅尔辛和来自佛罗伦萨和卢卡的十来个商人搭伴,离开了意大利。他们从热那亚乘船驶抵法兰西的古老港口马赛。他们从那里走陆路到达阿维尼翁,那是欧洲最奢侈的教廷的四十多年来在位教皇的家乡——也是梅尔辛所知的最小的城市。他们在那里跟上了一大群教士和返回北方的朝圣者,一路同行。

人人都结队而行,而且队伍越大越好。商人们都携带着现金和贵重的贸易商品,而且还有武装人员保护,抵御不法之徒。他们很高兴路上有伴:教士的袍服和朝圣者的徽记可以阻止强盗,哪怕像梅尔辛这样的普通旅客也增加了人数,壮大了声势。

梅尔辛已经将他的大部分财产托付给佛罗伦萨的卡罗利家族。他们在英格兰的家人会给他付现金。卡罗利一家一直经营这种国际汇兑,实际上,梅尔辛九年前就利用他们的服务把他的一小笔财产从王桥转到了佛罗伦萨。他也同样清楚,这一体系并非万无一失——这样的家族有时会破产,尤其在他们把钱贷给国王和亲王这类不可信的人的时候。所以他把一大笔佛罗伦萨金币缝进了内衣。

洛拉一路上很高兴。由于是一行人中唯一的小孩子,大家都对她倍加关照。白天长时间骑行在马背上,梅尔辛让她坐在他身前,他用两手握着缰绳,双臂护着她挺安全的。他给她唱歌,反复背诵童谣,讲故事,还讲沿途看到的东西——树啦,磨坊啦,桥啦,教堂啦。他说的这些,她大概有一半不明白,但他的话音就让她始终高高兴兴。

他从来没有和女儿一起度过这么多时间。父女俩整天,每天,一周接一周地形影不离。他希望这样亲热可以部分弥补她的丧母之痛。这对他当然也一样:要是没有女儿,他会万分孤独的。她不再提起妈妈了,可时不时地会搂住他的脖子,无助地贴着他,像是生怕他离开。

他只是站在巴黎市外六十英里处沙特尔那座宏伟的大教堂前的时候,感到怨悔。大教堂的西端有两座高塔,北边的一座尚未完工,但南边的那座足有三百五十英尺高。这勾起他曾经立志要修造这样的建筑物的宏愿。在王桥,他不大可能实现那个抱负了。

他在巴黎盘桓了两个星期。黑死病还没传到这里,他很舒心地观察着一座大城市的日常生活:人们走来走去,做着买卖,而不是门阶上躺着死尸的那种空荡荡的街道。他的精神振奋起来了,只有这时他才意识到,他抛在身后的佛罗伦萨,曾经多么可怕地打击了他。他观看着巴黎的大教堂和宫殿,对感兴趣的地方画出细部的草图。他有一个小笔记本,是用意大利刚刚普及的新型材料——纸订起来的。

离开巴黎后,他搭上了返回瑟堡的一家贵族。人们听到洛拉说话,都以为梅尔辛是意大利人呢,而他也没纠正他们,因为在法兰西北部,人们对英格兰人怀着深仇大恨。跟随着那家贵族及其扈从,梅尔辛悠然地穿过诺曼底。洛拉坐在他怀里,一根缰绳牵着跟在后面的驮马,东张西望着差不多两年前由爱德华国王的入侵劫后幸存的教堂和修道院。

他本来可以走得快些的,但他告诉自己,他在充分利用这可能不会再有的机会,观察各色各样的建筑。然而,当他诚心自问时,就不得不承认,他对到达王桥后可能见到的情况惴惴不安。

他在回家去见凯瑞丝,但她或许与他九年前撇下的那个凯瑞丝已经判若两人了。她在身心两方面都会变化的。一些修女因为生活中唯一的欢乐就是食物而长出一身肥肉。凯瑞丝则由于迷恋于自我克制而饿着自己,变得精瘦了。不过如今她可能入了宗教的道,成天祈祷,并为想象中的罪孽自鞭。说不定她已不在人世了呢。

这些都是他最发狂的梦魇。在他的内心里,他知道她不会胖得不像样或迷恋于宗教。而如果她死了,他也会听到的,她父亲埃德蒙去世,他就听说了嘛。她还会是那个同样的凯瑞丝,小巧济楚,敏锐聪慧,有条有理,坚定不移。但他认真关注的是,她会怎样接待他。时隔九年之后,她会对他有什么感觉呢?由于她的过去已经遥远得不值一提,就像,比如说吧,他对格丽塞尔达一样,从而对他无动于衷呢?或许她仍然在内心深处渴盼着他呢?他想不清楚,这也正是他焦虑的真正原因。

他们渡海到达朴次茅斯,并和一队商旅同行。他们在穆德福德渡口脱离了那伙人——那伙人去了夏陵,而梅尔辛和洛拉则骑马涉过浅河,踏上了王桥的大路。梅尔辛深感遗憾,因为看不到去王桥的路上有印迹。他不知道有多少商人由于没认识到王桥更近而直奔夏陵了。

那是夏季一个和暖的日子,当他们走进目的地的视界时,太阳晒着大地。他看到的第一个东西便是大教堂的塔尖高耸于树上。梅尔辛心想,至少那塔还没倒:埃尔弗里克的修复维持了十一年。遗憾的是,从穆德福德路口看不到那座塔——这可是在关乎来王桥镇的人数上大不相同的。

他们走近的时候,他开始受到激动和畏惧的奇怪混杂感情的折磨,简直让他胃里上下翻腾了。一时之间,他担心自己会下马呕吐了。他竭力镇定自己。会发生什么事呢?即使凯瑞丝对他不理不睬,他也不会死嘛。

他看到新城的郊外竖起了好几栋新房。他为酿酒师迪克修建的辉煌的新宅,已经不在王桥的外缘上了,因为镇子的扩展早已越过了那里。

当他看到他的桥梁时,一时忘记了他的忧虑。大桥从河边呈精美的弧线升起,优雅地落在河心岛上。在岛的另一端,大桥再次跃起,跨过第二条河道。桥的白石在阳光中熠熠闪光。人与车正在双向过桥。这景象使他自豪得心潮澎湃。那正是他当年所希望的一切:美丽、实用而坚固。他心想,是我做的,而且很好。

但再向近处走,却大吃一惊。最近一处墩距靠近中央桥墩的石工已经损毁。他看出了石件上的裂缝,裂处用铁箍修补,那种笨拙的手段一看就知是埃尔弗里克的特点。他感到沮丧。把难看的铁箍固定在石件上的钉子向下淌着褐色的锈迹。这景象将他带回到十一年前,埃尔弗里克修复旧木桥的时刻。他认为,人人都可能犯错误,但不能从错误中吸取教训的人只能重犯同样的错误。“十足的蠢货。”他脱口说道。

“十足的蠢货。”洛拉学舌说。她在学英语。

他催马上桥。路基完成得很妥善。他看了很高兴,而且他对护栏的设计也很满意:带有雕刻的拱顶石的牢固的栏杆让人想起大教堂的模式。

麻风病人岛依旧遍地跑着野兔。梅尔辛仍然持有岛上的租用权。在他外出的时期,马克·韦伯一直替他收租,并且每年交付修道院一笔微不足道的租用费,再减掉商定的收租劳务费,按年通过卡罗利家族把余额交到佛罗伦萨的梅尔辛手中。经过一减再减,余额只是一笔小款,但每年都稍有增长。

梅尔辛在岛上的住房像是有人居住:百叶窗开着,门阶打扫过。他早先安排吉米住在这儿,那孩子如今该长大成人了,他揣摸着。

在第二处墩距的近端,一个梅尔辛没认出的老人坐在太阳下收取过路费。梅尔辛给了他一便士。那人死盯着他看,仿佛在努力回忆先前在哪里见过他,但他没有说话。

这镇子在他眼里既陌生又熟悉。因为还是一副原样,而变化则如奇迹震撼着梅尔辛,犹如一夜之间发生的:一排茅屋被拆除,代之以精美的住宅;原先由一个富有的寡妇所有的阴沉沉的大宅如今成了忙碌的客栈;一座枯井被铺平了;一所灰宅子涂成了白色。

他来到主街上与修道院大门紧邻的贝尔客栈。那里没什么变化,一个位置这样好的酒馆也许能开上好几百年呢。他把马和行李交给了一名马夫,就拉着洛拉的手走了进去。

贝尔客栈像各地的酒馆一样:一间宽大的前室里摆着粗糙的桌凳,后面的地方是摆放啤酒桶和红酒桶的架子和制作食品的厨房。由于这里生意兴隆又有利可图,地面上铺的草倒是常换,墙壁也是粉刷一新,到了冬天,大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眼下,在盛夏酷暑中,所有的窗户一概敞开,和煦的微风吹过前室。

过了一会儿,贝茜·贝尔从后面走了出来。九年前她还是个卷毛丫头,如今已成了丰满的妇人。她打量了一下他,没有认出来,但他看出她很赞赏他的衣服,把他当成富裕的顾客了。“日安,旅客,”她说,“我们能做点什么让您和您的孩子感到舒适吗?”

梅尔辛咧嘴一笑:“我愿意用一下你们的单间,好吗,贝茜。”

他一开口,她就认出了他。“我的天!”她叫道,“是造桥的梅尔辛!”他伸手要和她握手,但她张开双臂搂住他,紧紧地拥抱着。她一向对他另眼相看。她放开他,端详着他的面孔。“你长出了这么一副胡子!不然的话,我早就认出你了。这是你的小女孩吗?”

“她叫洛拉。”

“嘿,多漂亮的小家伙!她母亲准是个美人!”

梅尔辛说:“我妻子已经死了。”

“太伤心了。不过洛拉还小,会忘记的。我丈夫也死了。”

“我不知道你结婚了。”

“我在你走后遇见了他。从格洛斯特来的理查·布朗。一年前我失去了他。”

“听到这个我很难过。”

“我父亲到坎特伯雷去朝圣了,因此,这会儿就靠我自己来经营这客栈了。”

“我一向喜欢你父亲。”

“他也喜欢你,他总爱和有点气概的男人打交道。他对我的理查从来不热情。”

“啊。”梅尔辛感到谈话过于迅速地就如此亲切了,“有什么我父母的消息吗?”

“他们不在王桥这儿了。他们住在你弟弟在天奇的新家。”

梅尔辛从博纳文图拉嘴里听说了,拉尔夫成了天奇的领主。

“我父亲该心满意足了。”

“像孔雀一样骄傲呢。”她莞尔一笑,然后露出关切的神情,“你准是又饿又累了。我要吩咐伙计们把你的行李拿到楼上去,然后我就给你端来一大罐淡啤酒和一些浓汤。”她转身进了后室。

“太周到了,可是……”

贝茜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你要是给洛拉一些汤,我就太感激了。我还有些事要做。”

贝茜点点头。“当然。”她弯腰凑近洛拉,“你愿意跟贝茜阿姨来吗?我想你能吃一块面包。你喜欢新面包吗?”

梅尔辛把她的问话译成意大利语,洛拉愉快地点着头。

贝茜看着梅尔辛:“去看凯瑞丝姐妹,对吧?”

他莫名其妙地感到愧疚。“是的,”他说,“这么说,她还在这儿?”

“噢,是啊。她如今是女修道院的首座知客了。她有一天会当上女副院长的,不然才怪呢。”她拉起洛拉的手,领着她进了后室。“祝你好运。”她回过头来大声说。

梅尔辛走了出去。贝茜的热情可能有些令人窒息,但确是情真意切,他一回来就受到如此热情的欢迎,着实温暖了他的心。他进入了修道院的地面。他停步打量着大教堂高耸的西前脸,如今已有近两百年之久了,但仍一如既往地令人肃然起敬。

他注意到教堂北面的墓地之外,有一座新建筑。那是一座中型的宅院,有一个庄严的入口和一个二层楼。这栋房子建在靠近原有的副院长的木造居所之处,看来大概是取代了原有的简朴建筑,用作戈德温的住所了。他纳闷戈德温从哪儿弄来的钱。

他向近处凑了凑。这座宅院很宏大,但梅尔辛并不喜欢那设计。没有一处标准与隐隐耸立的大教堂以任何方式相应。细部粗制滥造。华而不实的门框上梁遮挡了一部分二层的楼窗。而最糟的是,这座宅院建得与教堂不在一个轴线上,以怪里怪气的角度立在那里。

这无疑是埃尔弗里克的作品。

一只肥猫坐在门阶上晒太阳。那只猫周身漆黑,但尾尖都是白的。它不怀好意地瞄着梅尔辛。

他转过身,慢步向医院走去。大教堂的绿地静寂无人:今天不是集市日。激动和畏惧又在他胸中升起。他随时都可能遇到凯瑞丝。他来到门口,走了进去。那间长室比他记忆中要看着更明亮,嗅着更清楚:一切都显得很洁净。地面的垫子上躺着几个人,多是长者。在唱诗班席处,一名年轻的见习修女正在朗读祷文。他等着她念完。他的焦躁心情使他觉得自己比躺在床上的病人病更重。他奔波了上千英里,为的就是这一刻。难道白跑了一趟吗?

那修女终于最后一次道出了“阿门”并转过身来。他并不认识她。她向他走近,礼貌地说:“愿上帝为你赐福,陌生人。”

梅尔辛深吸了一口气。“我是来见凯瑞丝姐妹的。”他说。

修女们的例会此时正在食堂进行。以前,她们是和修士共用大教堂东北角的那座精致的八边形会所的,令人痛心的是,修士和修女间的互不信任已经严重到使修女们不想冒修士们故意偷听的风险了。所以她们就在她们就餐的空荡的长室内开会了。

女修道院的执事们都坐在一张桌子的背后,中间是塞西莉亚。现在没有副院长助理:五十七岁的娜达莉几周前去世了,而塞西莉亚还没有找人顶替她。塞西莉亚的右侧是司库贝丝和她的司事伊丽莎白,即先前的伊丽莎白·克拉克。塞西莉亚的左侧是负责一切供应的司膳玛格丽特和她的助手首座知客凯瑞丝。三十名修女坐在成排的板凳上,面对这些高级执事。

在祈祷和诵读之后,塞西莉亚嬷嬷发表了声明。“我们收到了来自我们主教的一封信,对我们控告戈德温副院长盗用我们的钱财一事做了回复。”她说。修女们当即低声议论起来。

该回复迟迟未到。爱德华国王几乎拖了一年才找人接任理查主教。威廉伯爵竭力为他父亲那位能干的代管神父杰罗姆疏通,但爱德华最终选定了蒙斯的亨利——王妃来自北法兰西埃诺的一名亲戚。亨利主教先来到英格兰出席典礼,然后到罗马去经教皇确认,返回后便在夏陵的宫中住下,之后才对塞西莉亚的正式控告信做出回复。

塞西莉亚继续说:“主教不拟对盗窃采取任何行动,说是该事件发生在理查主教任职期间,过去的就过去吧。”

修女们气哼哼的。她们曾耐心地认可了这种拖拉,因为她们坚信正义最终会得到伸张。这样的驳回使她们震惊了。

凯瑞丝事先已经读到了回信,所以不像别的修女那样惊诧。新主教不想上任伊始就与王桥的副院长发生抵牾,这是毫不足奇的。这封回信告诉她,亨利是个务实的统领,而不是个讲原则的人。他在这方面与成功地玩弄宗教政治的大多数人毫无二致。

然而,她虽然没感到奇怪,却绝没有减少她的失望情绪。这一决定意味着,在可预见的未来,她只好放弃建造将病员与健康的来客加以隔离的新医院的梦想了。她叮嘱自己切莫悲伤:修道院没有这等讲究已经存在了数百年,再等上十年或者更长的时间又有何妨。另外,她也十分愤怒地看到疾病的迅速蔓延,如前年由厨师莫尔德温传到羊毛集市上的那种呕吐症状。没有人确切地懂得这种病症是如何传播的——由看望病人,由接触病人或者只是由于同居一室——但毫无疑问,许多疾病的确是由一名患者传给了另一名患者,而接近就是一个因素。然而,她眼下必得忘掉这一切。

一阵不满的嘀咕声从坐在板凳上的修女们中传来。梅尔的嗓音压倒众人,她说:“那些修士这次该得意死了。”

凯瑞丝觉得,她说得对。戈德温和菲利蒙光天化日下抢劫却逍遥法外。他们总是争辩说,修士们动用修女们的钱财不是盗窃,因为终归都是为了上帝的荣光;如今他们会认为主教已维护了他们。这是一次苦涩的失败,尤其对于凯瑞丝和梅尔更是如此。

但塞西莉亚嬷嬷并不想浪费时间去后悔。“这并不是我们任何人的过错,或许只有我要除外。”她说,“我们就是太轻信了。”

凯瑞丝心想,你信任戈德温,我可不信,但她紧闭了嘴唇。她等着听塞西莉亚接下来会说些什么。她知道女副院长准备改组女修道院的领导班子,但没人晓得做出了什么决定。

“然而,我们今后必须多加小心。我们要建自己的金库,不准修士们接近;事实上,我希望他们根本不知道金库设在什么地方。贝丝姐妹将从司库的职务上退休,我们对她长期忠于职守表示感谢,伊丽莎白姐妹将接替她的位置。我对伊丽莎白绝对信得过。”

凯瑞丝想控制她的面容,以免别人看到她的厌恶之情。伊丽莎白曾指认凯瑞丝是女巫。这事已过了九年,塞西莉亚已经原谅了伊丽莎白,但凯瑞丝绝不会的。不过,这并非凯瑞丝对她反感的唯一理由。伊丽莎白性格乖戾扭曲,她的怨恨妨碍了她的判断。依凯瑞丝之见,这种人是绝对信不得的:他们总是以偏见为基础来做出他们的决定。

塞西莉亚继续说:“玛格丽特姐妹请求准许她卸掉她的职责,由凯瑞丝姐妹接任司膳一职。”

凯瑞丝感到失望。她本来希望被任命为塞西莉亚的副院长助理的。她强作笑容,装出高兴的样子,但她难以做到。塞西莉亚显然不想任命一位助理了。她会有两个对立的下属:凯瑞丝和伊丽莎白,让她俩去斗个结果出来吧。凯瑞丝看到了伊丽莎白的眼睛,在她的目光中只有压抑下去的痛恨。

塞西莉亚接着说:“在凯瑞丝的监督下,梅尔将担任首座知客。”

梅尔兴奋得脸上放光。她很高兴得到提升,更为将在凯瑞丝手下工作而庆幸。凯瑞丝也喜欢这一决定。梅尔鲜明地分享着她的情绪和她对教士那种放血之类的治疗手段的不满。

凯瑞丝没有满足她的希望,但在塞西莉亚宣布一些次要任命时竭力面带笑容。会议结束后,她来到塞西莉亚跟前,表示感谢。

“别以为这样决定轻而易举。”女副院长说道,“伊丽莎白有头脑也有决心,在你不安心的地方,她却能坚持。但你是有想象力的,能够发挥众人所长。你们俩我都需要。”

凯瑞丝没法与塞西莉亚争论对她的分析。凯瑞丝无奈地想道,她确实了解我;如今我父亲已经去世,梅尔辛又走了,在这世界上她对我最了解了。她感到一阵温情涌上心头。塞西莉亚像是一只母鸡,总在走动,总在忙着,照看她的小雏鸡。“我要尽我的一切力量不辜负你的期望。”凯瑞丝发誓说。

她离开了那房间。她需要检查一下老朱莉。无论她如何叮嘱那些年轻的修女,没有一个照她的方式照顾朱莉的。她们似乎认定,一个无助的老人,是不需要舒舒服服地过下去的。只有凯瑞丝要确保朱莉在冷天有毯子,渴的时候有东西喝,在她白天几次习惯需要去厕所的时候,给她帮忙。凯瑞丝决定给她喝一些泡了草药的热水,老修女看来对此很高兴。她到她的药房,把一小锅水放到火上烧开。

梅尔进了屋,顺手关上了门。“这是不是挺棒的?”她说,

“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工作。”她张开双臂搂住凯瑞丝,亲吻了她的嘴唇。

凯瑞丝抱着她,然后从她的拥抱中撤出身来。“不要这样吻我。”她说。

“因为我爱你。”

“我也爱你,但不是同一种方式。”

这是实情。凯瑞丝十分喜欢梅尔。她们在法兰西一起冒生命危险时,曾经亲密无间。凯瑞丝甚至发现自己被梅尔的美貌所吸引。一天夜里在加来的一家客栈里,她俩住进一间可以锁门的屋子,凯瑞丝终于屈从于梅尔的求爱。梅尔把凯瑞丝身上一切最私密的地方都爱抚和亲吻遍了,凯瑞丝也对梅尔照样做了。梅尔当时说这是她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一天。可惜,凯瑞丝并没有同样的感受。对她来说,这种经历是快活的,但并不刺激,也不想再来了。

“那好吧,”梅尔说,“只要你爱我,哪怕只是一点点,我也幸福。你不会变卦吧,嗯?”

凯瑞丝把开水沏到草药上:“到了你和朱莉一样老的时候,我保证我会给你喝这种药水,让你保持健康。”

泪水涌进梅尔的眼眶:“这是从来没人跟我说过的最美好的话呢。”

凯瑞丝并没想把这当作永恒的爱的誓言。“别这么伤感。”她温柔地说,她把沏药的水冲进一只木杯中,“咱们去看看朱莉。”

她们穿过回廊,进入了医院。一个留着一丛红胡须的男人正站在祭坛跟前。“上帝赐福你,陌生人。”凯瑞丝说。这人有几分面熟。他没有回答她的致意,而是用金褐色的眼睛紧盯着她。这时她认出了他。她手中的杯子掉在了地上。“噢,上帝!”她说,“是你啊!”

她看到他之前那短短的瞬间是精妙的,梅尔辛知道,无论还会发生什么事,他会终生将其珍藏在心。他如饥似渴地紧盯着那张他阔别九年的面孔,并以炎热之日投入冰冷河流的震撼回忆起,这张面孔对他曾经多么亲切。她简直一点没变:他的担心毫无道理。她甚至看着都没老。他算了算,她现在该有三十岁了,但仍像二十岁时一样苗条和活泼。她以一种勃勃生气,端着盛满药的木杯,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了医院;随后她看到了他,停住脚步,把杯子掉在了地上。

他冲她傻笑着,心中感到了幸福。

“你在这儿!”她说,“我还以为你在佛罗伦萨呢!”

她看着地上的汤水。和她一起的修女说:“别管这个了,我会清扫的。快去跟他说话吧。”梅尔辛注意到,这位修女模样姣好,眼中含泪,但他太激动了,没去过多注意。

凯瑞丝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在一小时之前。你看来挺好的。”

“而你的样子……真像条男子汉了。”

梅尔辛笑了。

她说:“什么风把你吹回来啦?”

“说来话长,”他答道,“但我乐意告诉你。”

“我们出去吧。”她轻轻地触了触他的胳膊,带他出了房子。修女们是不准触碰他人,也不准和男人私下谈话的,但于她,规矩总是可以权宜从事的。他很高兴,九年来她并没有变得循规蹈矩。

梅尔辛指着菜圃边上的板凳,说:“九年前你进修道院的那天,我就跟马克和玛奇坐在那里。玛奇告诉我,你拒绝见我。”

她点点头:“那是我一生中最难过的一天——但我深知,见了你只会更难受。”

“我也有同感,只是我要见你,不管那会让我多悲伤。”

她正视了他一下,她那闪金光的碧眼仍像先前一样率真:“听起来有点像责怪。”

“也许是吧。我当时很生你的气。不管你决定做什么,我认为你都该给我一个解释。”他没想到这次谈话会走上这条路,但他发现他已控制不住自己。

她毫无歉意:“其实相当简单。我简直无法忍受和你生生别离。若是当时非逼着我和你说话,我觉得我宁可杀死自己的。”

他吃了一惊。九年了,他一直以为分手那天她太自私。如今看来,当时这么要求她,倒是他自己太自私了。他现在回想起来,她一向有这种本领,让他改变他的态度。那种改变的过程并不舒服,可谁让她总是有理呢。

他们没有坐到板凳上,而是转身穿过了大教堂的绿地。天空蒙上了云彩,遮住了太阳。“意大利发生了可怕的黑死病,”他说,“他们说是大死亡。”

“我听说了。”她说,“在法兰西南部也有了,是吗?听起来怪吓人的。”

“我患上了那种病,但康复了,这是很不寻常的。我妻子西尔维娅死了。”

她面露惊异。“我很难过。”她说,“你一定伤心透顶了。”

“她们家都死光了,我的雇主也一个没剩。看来是回家的好时机了。你呢?”

“我刚被任命做司膳。”她面带得意地说。

在梅尔辛看来,这是小事一桩,尤其在他目睹了成批的死亡之后。然而,这种事在修女生涯中是重要的。他抬头望着大教堂。“佛罗伦萨有一座宏伟的大教堂,”他说,“用彩色石头拼成各种图案。但我更推崇这一座:雕出的造型,色调完全一样。”在他琢磨那座灰色天空衬托下的灰色石头砌就的塔楼时,天上下起了雨。

他们走进教堂避雨。中殿里散乱地站着十来个人:来镇上观看建筑的游客,祈祷的虔诚的本地信徒,两三个见习修士在清扫。“我记得在那上边,在柱子后摸过你。”梅尔辛笑着说。

“我也记得。”她说,但她没有迎着他的目光。

“我还像那天一样对你怀着同样的感情。这是我回家来的真实原因。”

她转过身来望着他,目光中带着愠怒:“可你结了婚。”

“而你当了修女。”

“可是,你要是爱我,怎么可能娶她——西尔维娅呢?”

“我原以为我可以忘掉你的。可是我从来都忘不掉。后来,在我觉得我要死了的时候,我发现永远都不会忘记你了。”

她的气恼来得急,去得也快,泪水涌到了她的眼里。“我知道。”她说着,把目光移开了。

“你也有同样的感受。”

“我从来没变过。”

“你尝试过吗?”

她迎着他的目光:“有一个修女……”

“就是在医院跟你在一起的那个漂亮的?”

“你怎么猜到的?”

“她看到我就哭了。我还摸不着头脑呢。”

凯瑞丝满脸愧疚,梅尔辛揣摩,她一定像他在西尔维娅说

“你在想着你的英格兰姑娘”时的感觉是一样的。

“梅尔对我很亲,”凯瑞丝说,“她还爱着我,不过……”

“但你没有忘记我。”

“没有。”

梅尔辛有了胜利感,但他尽力不流露出来。“这么说,”他说,“你就该放弃你的誓言,离开女修道院,跟我结婚。”

“离开女修道院?”

“你首先需要从女巫罪名中得到赦免,这我明白,但我敢说这事办得到——我们要贿赂主教、大主教,必要时直至教皇。我拿得起钱——”

她没把握会不会像他想得那么轻而易举。但这还不是她的主要问题。“我并不是不动心,”她说,“但我向塞西莉亚承诺过,我不会辜负她对我的信任……我得协助梅尔接任首座知客一职……我们要建一个新金库……而且我是唯一能够把老朱莉照顾妥善的人……”

他简直迷糊了:“这一切都这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啦!”她愤愤地说。

“我原以为女修道院只是老妇人祈祷的地方呢。”

“治疗病人,救济穷人,经营几千英亩的土地。至少跟修建桥梁和教堂同样重要。”

他没料到这一点。她一向对宗教规章抱怀疑态度。她是在挽救自己生命的唯一途径时才被迫进入女修道院的。可如今她似乎变得热爱对她的惩罚了。“你像是一个不情愿离开牢房的囚犯,哪怕牢门大敞四开也不跑。”他说。

“门并没有大敞四开。我得放弃我的誓言。塞西莉亚嬷嬷——”

“我们会把这一切问题都解决掉的。咱们马上就着手好了。”

她露出哀伤的样子:“我没把握。”

他看得出,她在受着折磨。这出乎他意料。“这是你吗?”他难以置信地说,“你一向痛恨你在修道院里看到的伪君子和假道学。懒惰,贪婪,欺诈,暴虐——”

“对戈德温和菲利蒙来说,这还是真的。”

“那就一走了之。”

“做什么呢?”

“当然是嫁给我啦。”

“就这些?”

他又一次张口结舌了:“我想的就是这些。”

“不,不止这些。你想设计宫殿和城堡,你想修造英格兰最高的建筑物。”

“要是你需要有个人去照顾……”

“什么?”

“我有个小女孩。她名叫洛拉,三岁。”

这似乎让凯瑞丝打定了主意。她叹了口气。“我是一个有三十五名修女、十名见习修女和二十五个雇工,有学校、医院和药房的女修道院的一名高级管理人——而你要我抛弃这一切,去当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小女孩的保姆。”

他不再争论:“我只知道我爱你,想和你在一起生活。”

她干笑着:“要是你只说这个而不提别的,你也许会说服我的。”

“我昏了头了,”他说,“你是不是拒绝了我呢?”

“我也不知道。”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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