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337年6月至12月 26

无尽世界  作者:肯·福莱特

经过一天的狩猎,在傍晚回到伯爵城堡,罗兰伯爵的全体扈从个个都兴高采烈,拉尔夫·菲茨杰拉德很幸福。

他们穿过吊桥时如同一支入侵的大军,骑士、护卫和猎犬纷纷扰扰。天上下着霏霏细雨,凉爽地迎接着人和犬马,他们虽然又热又累,但心满意足。他们猎到了好几只夏天膘肥的雌鹿,可以饱餐一顿了,此外还有一只又大又老的雄鹿,肉太老,只能让狗吃,捉它是为了它那对雄伟的鹿角。

他们在8字形城壕的低圈内的城堡外院下了马。拉尔夫给“怪兽”卸了鞍,在它耳边低声喃喃了几句感谢的话,喂了它一根胡萝卜,还把它递给了一名马夫去洗刷。厨房的僮仆们把血淋淋的鹿尸拖走了。这帮男人叫嚷着回忆起白天的事件,吹的吹,笑的笑,嘲弄的嘲弄,讲的都是难忘的跳跃,危险的落马和千钧一发的逃命。拉尔夫的鼻孔里充满了他喜爱的气味:那是出汗的马匹、湿润的猎犬、皮毛和血腥的混杂。

拉尔夫发现自己就在卡斯特的威廉老爷——伯爵的长子的身边。“痛痛快快的一天狩猎。”他说。

“太棒了,”威廉表示同意,他摘下帽子,搔着他的秃顶,“不过,我还是为失去布鲁诺难过。”

布鲁诺是众猎犬中的领袖,它早几分钟就投入了杀场。当那头雄鹿已经精疲力尽,再也跑不远,转过头来面对猎犬时,它那耸起的双肩布满了鲜血,布鲁诺跳起来去咬它的喉头——但是,那鹿拼尽最后的力气来抵抗,头一低,肌肉饱满的颈部一摆,鹿角的尖端就插进了那条狗柔软的肚皮。这一下把那头鹿的最后一点力气使完,片刻之后,其他猎犬就在把鹿撕碎了;但是,当布鲁诺拼死之时,它的脏腑都挂在了鹿角之上,就像一团绳子,威廉只好结束它的痛苦,用一柄长匕首划断它的喉咙。“它是一条勇敢的狗。”拉尔夫说着,把一只手放在威廉的肩头,表示同情。

“像是一头狮子。”威廉同意地说。

就在这一时刻,拉尔夫决定谈谈他的前程。这可是最好的时机了。他成为罗兰的人已有七年;他强壮勇敢,而且在桥塌了之后还救了他主子一命——可依旧未得到晋升,仍然是个护卫。对他还能要求些什么呢?

昨天他在从王桥到夏陵路边的一家酒馆里,与他哥哥巧遇。梅尔辛是在去修道院采石场的路上,有一肚子新闻。他就要修建全英格兰最美的桥了。他会名利双收。他们的父母激动不已。这就让拉尔夫益发困窘了。

此时,他和威廉老爷谈话,想不出一条简明的途径引出脑子里想的主题,干脆就单刀直入。“自从我在王桥救了你父亲的性命以来,已经过了三个月了。”

“好几个人都自称有那份荣幸。”威廉说。他脸上掠过的严峻表情,使拉尔夫强烈地联想起罗兰。

“是我把他从水中拽上来的。”

“而理发师马修修补了他的头,修女们给他换绷带,修士们为他祈祷。还是上帝救了他的命。”

“阿门,”拉尔夫说,“反正,我希望有点好报。”

“我父亲可不是那么容易高兴的。”

威廉的弟弟理查刚好站在近旁,他热得满脸通红,满头大汗,听到了这番话。“那可是像《圣经》一样要信以为真的。”他说。

“别抱怨,”威廉说,“我们父亲的强硬才使我们强大呢。”

“就我所记忆所及,是使我们遭罪呢。”

威廉转身走了,大概不想在下属面前争论这些吧。

马匹都牵进马厩之后,人们散乱地穿过院子,经过厨房、营房和祈祷室,向通往一座小型内院的第二座吊桥走去,那里是8字形城壕的顶端。伯爵住在传统的城堡中,一层是库房,上面是一座大厅,再向上的一层小楼是伯爵的私人卧室。城堡周围的高树上栖息着白嘴鸦,它们像卫兵似的在雉堞上高视阔步,呱呱地发泄着不满。罗兰脱下了肮脏的猎装,换上了紫袍,坐在大厅里。拉尔夫站在伯爵身边,决定一有机会就提出他的晋升问题。

罗兰心情甚好地和威廉的妻子菲莉帕夫人争论着——她是为数不多的能够与他意见不一又不受惩罚的人中的一个。他们正在谈着城堡。

“我认为一百年来城堡没什么变化。”菲莉帕说。

“那是因为设计得很好,”罗兰说,还是用着他嘴的左边,“敌人花费了大部分兵力进入了低院,却面对着一场全新的战斗来到达城堡。”

“一点不错!”菲莉帕说,“这是为防御而不是为舒适修建的。可是最近一次英格兰这一带的城堡遭到进攻是什么时候呢?反正在我出生之前。”

“我也没出生呢。”他动了动半边脸算是笑了,“大概是因为我们的守卫固若金汤吧。”

“有一位主教在途经的路上抛撒橡实,防止狮子的攻击,”菲莉帕说道,“当人们告诉他,整个英格兰也没有狮子时,他说:‘比我想得还要有效。’”

罗兰放声笑了。

菲莉帕补充道:“大多数贵族如今都住在更舒适的家里了。”

拉尔夫不求奢侈,但他在意菲莉帕。在她说话时,他盯着她妖媚的身材,她可没注意他。他幻想着她仰卧在他身下,扭动着她赤裸的身子,兴奋地或者痛苦地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地哼叫着。他要是当上了骑士,就要有这样一个女人。

“您应该拆掉这座老城堡,盖一栋时髦的住宅,”她对她公公说,“就是那种装着大窗户和许多壁炉的房子。您可以在底层设一座大厅,一头分住着家里人,这样我们就都有私室,可以在我们来拜望您的时候住下,另一头是厨房,食物端到桌上时,还是热的。”

拉尔夫突然意识到,他可以对这场谈话做些贡献。“我知道谁能为您设计这样的住宅。”他说。

他们惊讶地转过脸来看着他。一个护卫怎么会懂得设计住宅呢?“谁?”菲莉帕问。

“我哥哥梅尔辛。”

她陷入了沉思:“就是那个告诉我要买绿色丝绸和我眼睛相配的长着可笑脸蛋的男孩?”

“他可没有不敬的意思。”

“我不清楚他有没有那个意思。他是个建筑匠师吗?”

“他是最棒的呢,”拉尔夫骄傲地说,“他在王桥制造了新式摆渡,后来他又想出怎样修复圣马可教堂的屋顶,那是别人都干不出来的,现在他已受命建造英格兰最漂亮的大桥。”

“我倒是不觉得奇怪。”她说。

“什么桥?”罗兰说。

“王桥的新桥。那桥有尖拱,像教堂一样,宽度足可以走两辆车!”

“我对这事一无所闻。”罗兰说。

拉尔夫看出来伯爵不高兴了。是什么事惹他心烦了?“那桥总该重建的,是吧?”拉尔夫说。

“我说不准,”罗兰答道,“这年头,像王桥和夏陵这样两个靠得挺近的市场,难以有足够的生意了。不过,要是我们应该接受王桥市场,也并不是说我们就得接受修道院明目张胆地从夏陵偷走顾客的意图。”理查主教早已进来了,这时罗兰转过脸对着他说:“你没告诉我王桥建新桥的事。”

“因为我也不知道。”理查回答说。

“你理应知道,你是主教嘛。”

理查听到这一责难脸红了:“自从两个世纪以前史蒂芬国王和莫德女王之间的内战以来,王桥的主教一直住在夏陵城里或附近。修士们,还有大多数主教,都求之不得这样呢。”

“那也挡不住你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啊。你应该对那里发生的事有所了解嘛。”

“既然我不了解,也许您能好心地告诉我,您听到的消息。”

那种冷酷傲慢的劲头掠过罗兰的头脑:“那座桥要宽到容得下两辆车,会把生意从我的夏陵市场抢走呢。”

“对这种事我无能为力。”

“为什么不成?你在职权上是修道院正院长,修士们理应照你的吩咐去做事的。”

“可惜他们不听话。”

“要是我们把他们的匠师弄走,他们就听话了。拉尔夫,你能劝服你哥哥放弃那工程吗?”

“我可以试试。”

“给他提出一个更好的前程。告诉他,我想让他在伯爵城堡这儿给我盖一座新宫殿。”

拉尔夫从伯爵那儿得到一项特殊使命喜出望外,但他也底气不足。他从未能够劝说梅尔辛干什么——恰恰总是反过来,哥哥说服他。“好吧。”他说。

“没有他,他们还能接着干吗?”

“他到手这份工作是因为在王桥没人懂得如何在水下施工。”

理查说:“在英格兰,他显然不是唯一能够设计桥梁的人。”

威廉说:“不过,调开他们的匠师肯定会拖延他们,明年大概都开不了工。”

“那就值得一干。”罗兰决断地说。一种恨意出现在他那能动的半边脸上,他补充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副院长必须要就范。”

拉尔夫发现,杰拉德和莫德的生活有了变化。他母亲穿了一件新的绿色衣裙去教堂,他父亲也穿上皮鞋。回到家,火上烤着一只填了苹果的鹅,使小屋里充满了令人馋涎欲滴的香味,桌子上摆着一条最昂贵的那种白面包。

拉尔夫很快就得知,钱是梅尔辛给的。“他在圣马可干活时,一天能挣四便士,”莫德骄傲地说,“他还在为酿酒师迪克造一栋新住宅。还要准备造新桥呢。”

梅尔辛在他父亲切剖那只鹅的时候,解释了他在建桥中拿了较低工钱的原因,是由于他得到了麻风病人岛抵付部分工资。最后一名麻风病人年纪大了又卧床不起,已经搬到河对岸修士果园中的一间小屋里。

拉尔夫感到他母亲显而易见的高兴劲在他嘴里留下了一种酸涩的滋味。自从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起,他就相信,全家的命运把握在他手里。他在十四岁就被打发到夏陵伯爵家中,即使当时,他就知道,要靠他当上骑士,也许是男爵,甚至伯爵,才能一雪他父亲的耻辱。与他相比,梅尔辛开始了木匠的学徒生涯,走上了一条只能让父亲的社会地位益发下坡的道路。匠师们是从来当不上骑士的。

还能有些慰藉的是,他们的父亲对梅尔辛的成功感受不深。在莫德唠叨建筑工程时,杰拉德露出了不耐烦的迹象。“我的长子似乎继承了匠师杰克的血脉,那是我唯一的出身低贱的祖先,”他说,口气中含着惊异而不是自豪,“我说,拉尔夫,告诉我们你在罗兰伯爵的宫廷里进展如何。”

不幸的是,到目前为止,拉尔夫莫名其妙地没有晋升到贵族阶层,而梅尔辛却给父母买了新衣服和昂贵的饭菜。拉尔夫知道,他只该感念,兄弟俩中有一个已经成功,哪怕父母依旧卑微,至少生活舒适了。但是,尽管他的脑子告诉他应该欣慰,他的心中却翻腾着不快。

现在他将劝说哥哥放弃建桥了。拿梅尔辛难办的是,他看什么都不那么简单。他和拉尔夫厮混了七年的那些骑士和护卫不同。那些都是武夫,在他们的天地里,忠心是明确的,勇敢是美德,任务都是生死攸关。从来不需要什么深思。但梅尔辛凡事都要想一想。他只要扮演查考的角色,就不能不提出改变规则的建议。

他在向父母解释,他为何要接受四英亩的乱石荒地作为他建桥的部分工钱。“谁都以为那里是座荒岛,土地就不值一文,”他说,“他们没看到的是,桥一建成,那岛就成了城市的一部分。镇上人走过桥就像是在主街上一样。而四英亩的城里土地就非常有价值了。如果我在岛上盖起房子,租金就是一笔钱呢。”

杰拉德说:“你还要苦等几年才到那一天呢。”

“我已经从那儿得到收入了。贾克·切波斯托夫租了半英亩地用作木料场。他从威尔士运来木材。”

“干吗要从威尔士运来呢?”杰拉德问道,“新林要近得多嘛——那儿的木材也要便宜些。”

“理应如此,可是沙夫茨堡伯爵的领地内每个河口和桥梁都要收费或缴税。”

这是熟知的头痛事,许多领主都想出办法对过境的货物收税。

他们开始吃饭后,拉尔夫对梅尔辛说:“我给你带来了另一个机会的消息。伯爵想在伯爵城堡建一座新宫。”

梅辛尔面露疑色:“他打发你来要我设计?”

“我提议用你。菲莉帕夫人责怪他城堡多么老气,我就说我知道合适的人选来商谈。”

莫德冲动了:“这不是太棒了吗?”

梅尔辛仍然将信将疑:“伯爵说了想用我?”

“是啊。”

“奇怪。几个月以前我找不到活儿干。现在要干的又太多了。而且伯爵城堡在两天的路程之外。我想不出,我怎么能同时在那边造宫殿又在这边建桥梁。”

“噢,你得放弃建桥。”拉尔夫说。

“什么?”

“为伯爵工作自然要优先于其余的一切了。”

“我不敢说这是对的。”

“照我的意思,接手吧。”

“他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事实上,他就是这么说的。”

他们的父亲插进来了。“这可是了不得的机遇,梅尔辛,”他说,“为一位伯爵建造宫殿!”

“当然是啦,”梅尔辛回答说,“可对这镇子来说,桥至少是同样重要的。”

“别犯傻了。”他父亲说。

“我尽量不犯傻就是。”梅尔辛反讽地说。

“夏陵伯爵是这片土地上的一个大人物,王桥的副院长比起来就不算什么了。”

拉尔夫切下一大块鹅腿,放进嘴里,但他难以下咽。他本来就担心这个。梅尔辛太难缠了。他也不会听命于父亲的。他从小就不听话。

拉尔夫感到技穷了。“听着,”他说,“伯爵不愿意建起新桥,他认为那样会抢走夏陵的生意。”

“啊哈,”杰拉德说,“你可别想跟伯爵犯上,梅尔辛。”

“事情的背后就是这样吗,拉尔夫?”梅尔辛问道,“罗兰给我这份工作就是为了阻止建桥吗?”

“还不只是为这条理由。”

“但这是一个条件。如果我愿意造他的宫殿,我就得放弃建桥。”

杰拉德恼怒地说:“你没有选择的余地,梅尔辛!伯爵不请求,只命令。”

拉尔夫本想告诉他,以权势为基础的论点,不是说服梅尔辛的途径。

梅尔辛说:“我觉得他没法命令王桥的副院长,我是受副院长委任建这座桥的。”

“可是他能命令你。”

“能吗?他又不是我的领主。”

“别犯傻了,孩子。你跟一位伯爵对着干,是赢不了的。”

“依我看,罗兰不是和我争吵,父亲。这是伯爵和副院长之争。罗兰想利用我,就像猎人利用狗一样,可我觉得我最好还是置身事外。”

“我认为你应该照伯爵说的办。别忘了,他也是你的亲戚。”

梅尔辛试着用不同的论点:“你会不会觉得这对戈德温副院长是一种背叛呢?”

杰拉德发出一种难听的声响:“我们该对修道院尽什么忠呢?是那些修士迫使我们成了赤贫。”

“而你的邻里呢?王桥镇上的居民,你在他们当中已经生活了十年啦,他们怎么办?他们需要这座桥——这是他们的生命线。”

“我们是贵族,”他父亲说,“我们没必要卷进仅仅是商人的需要中去。”

梅尔辛点点头:“你可以这么想,但仅仅作为木匠,我不能和你想法一致。”

“这不仅关乎你!”拉尔夫爆发了。他明白他需要挑明了。“伯爵给了我这份差事。我要是办成了,他可能会让我当骑士,至少也当个小地主;要是成不了,我还得接着当护卫。”

莫德说:“我们都得尽力讨伯爵的欢心,这一点太重要了。”

梅尔辛感到为难了。他从来都愿意和他父亲对着干,但他不肯和母亲争论。“我已经同意建桥了,”他说,“这镇子指望着我呢。我不能放手。”

“你当然能啦。”莫德说。

“我不想闹个不可靠的名声。”

“你要是优先为伯爵干活,人人都会理解的。”

“他们可能会理解,但他们不会为此尊重我。”

“你应该把家庭放在第一位。”

“我为这座桥斗争过,母亲,”梅尔辛固执地说,“我做出了漂亮的设计,我说服了全镇对我信任。没有别人能够造这桥——他们不会按照正确的方案施工。”

“你要是回绝了伯爵,会影响拉尔夫一辈子的!”她说,“你难道看不明白吗?”

“他的一辈子不应该依赖这种事。”

“可就是这样。你愿意只是为了一座桥,牺牲自己的亲弟弟吗?”

梅尔辛说:“我想,这和我要他别去打仗好挽救人们的性命,是一个道理。”

杰拉德说:“好啦,我说,你不能把木匠和战士相比。”

拉尔夫心想,这就不圆滑了。这表明杰拉德偏爱小儿子。拉尔夫看得出,梅尔辛感到刺痛了。他哥哥的脸憋得通红,还紧咬嘴唇,仿佛要遏制自己不要做出吵嘴的回答。

沉默片刻之后,梅尔辛用平和的口吻说话了,拉尔夫明白这个迹象表明,他已经铁下了一条心。“我没要求做木匠,”他说,“跟拉尔夫一样,我也想当骑士。如今我懂了,那是个愚蠢的期望。反正,是你们决定了我成为今天这样子的。事实证明,我善于做木匠。我打算成就你们强迫我的事,有一天,我愿建造英格兰最高大的建筑。这是你们逼我们——所以你们最好学会承受我这条路。”

拉尔夫带着坏消息回伯爵城堡之前,搜索枯肠想找出个反败为胜的办法。既然他未能说服他哥哥放弃建桥,他还有没有别的途径可以把那项工程取消或推迟呢?

他可以肯定,跟戈德温副院长或者羊毛商埃德蒙谈是毫无意义的。他们在建桥上甚至比梅尔辛还坚决,而且他们也不会被一个小小的护卫说服的。伯爵能做什么呢?他可能派出一支骑士部队去杀死建桥工人,但那样一来非但不能解决问题,还可能会把事情越闹越大。

是梅尔辛启发了他这个主意。梅尔辛提到贾克·切波斯托夫那个木材商在使用麻风病人岛做贮存地,从威尔士购买树木以避开沙夫茨堡伯爵征税。

“我哥哥觉得他得接受王桥副院长的权势。”拉尔夫一回去就对罗兰伯爵说。还不等伯爵发火,他便补充说:“但是可能有个更好的办法来延缓建桥。修道院的采石场在伯爵您的领地的腹心地带,在夏陵和伯爵城堡之间。”

“可那儿属于修士啊,”罗兰低吼道,“几个世纪之前,国王就把那儿赐给了修道院。我们没法阻拦他们采石。”

“不过,您可以收税嘛。”拉尔夫说。他觉得愧疚,他在破坏他哥哥心爱的工程。但只能这样,他平息了一下自己的良心。“他们会通过您的领地来运石料。那些沉重的车辆会压坏您的大路,搅扰您的河口。他们理应付款。”

“他们会像猪一般地尖叫,还会告到国王那儿。”

“随他们去嘛,”拉尔夫说,听起来比他感觉的还要理直气壮,“那是要花时间的。今年的建筑季节只剩两个月了——在头场霜前,他们只好停工。走运的话,您可以把建桥的开工时间拖到明年了。

罗兰狠狠地瞪了拉尔夫一眼。“我可能小看了你,”他说,“也许你还擅长干些比把淹在水里的伯爵拉出河更多的事情。”

拉尔夫掩饰了一个得意的微笑:“谢谢您,爵爷。”

“可我们该怎么加税呢?通常都是在十字路口或者河口这类每辆大车必经之路上设关卡。”

“既然我们只对封锁石料感兴趣,我们可以干脆在采石场外面驻扎上军队。”

“好极了,”伯爵说,“你可以率领他们。”

两天之后,拉尔夫带着四名武装骑兵和两个牵着携带帐篷和一周食物驮马的侍童,接近了采石场。到此为止,他对自己还是满意的。他被给予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且使事情有了转机。伯爵认为他不只有能力下河救人。事情有了起色。

他为自己对梅尔辛的行为深感内疚。他大半夜都睁眼想着他们儿时在一起的经历。他总是很敬重这位聪明的哥哥。他们时常打架,拉尔夫赢的时候比输的时候心里更难受。那时候,事后他们总是和好如初。但长大成人后的争斗更难以忘怀。

对于即将面临的与修士们的采石工的对垒,他并不怎么担心。对一组军人来说,那算不上什么挑衅。跟他一起来的没有骑士——这种糙活有失他们的尊严——但他有个人人皆知的硬汉约瑟夫·伍德斯托克以及其他三个人。反正,事情过后他会为达到他的目的而高兴的。

此时天刚亮。头天夜里,他们在离采石场几英里的树林里宿营。拉尔夫计划及时赶到那里,找上午第一辆要走的大车的岔子。

马匹在被牛蹄踩成泥浆和被重载的大车的轮子压成深辙的大路上轻快地走着。太阳升到了撕破雨云露出蓝色的天空的高度。拉尔夫一伙人兴致勃勃,期待向手无寸铁的人们施展他们的权势,而对自己又不会有什么风险。

拉尔夫嗅到了烧木头的气味,随后就看到树上冒出好几处火。过了一会儿,大路扩展成一片泥泞的空地,紧邻着他从未见过的最大的一个地坑:足有一百码宽,至少有四分之一英里那么长。一道泥泞的斜坡向下通到采石工的帐篷和木屋,那些人正围着火做早饭。有几个已经在工地的远处开始干活了。拉尔夫能够听到锤子把楔子砸进石头裂缝,从巨石中分成大块石材的闷声闷响。

采石场距王桥有一天的路程,所以大部分车辆都在晚上到达而在次日上午离开。拉尔夫看见好几辆大车分散在采石场里,有些正往车上装石料,有一辆已经沿着开挖点间的车道缓缓驶向出口的斜坡。

采石场里的人们受到马蹄声的惊扰,抬头向上看,但没人走近,工人们从来不急于和当兵的交谈。拉尔夫耐心地等候着。看来从采石场只有一条出路,就是通到他脚下的那条泥泞的长坡。

第一辆车颠簸摇晃着慢慢上了坡道,赶车人用一条长鞭催着牛前进,牛带着不吭声的怨气一步一步地爬着坡。车板上排着四块巨石,都是经采石工粗削并刻上记号的。每个工人的开采量先后在采石场和工地计算出来,按石料发工钱。

那辆大车来到跟前时,拉尔夫认出赶车人是王桥居民,车夫本。他的样子和他的牛相像,粗脖子,宽肩膀。他的脸上是类似木然敌对的表情。拉尔夫猜测,他可能会惹麻烦。不过,他是可以压服的。

本赶着他的牛车向堵住大路的一排骑兵走来。他没有远远地把车停下,而是让车越走越近。这些马匹并非训练有素的战马而是每天干活的役用马,它们都紧张地喷着响鼻,向后倒退。牛也随着自己的意停了下来。

本叫道:“你这个蛮不讲理的笨蛋。”这态度激怒了拉尔夫。

本说:“你凭什么拦我的路?”

“收税。”

“没有税的。”

“载着石头走过夏陵伯爵的领地,每辆车你该交一便士。”

“我没钱。”

“那你就去找点钱来。”

“你要拦我的路吗?”

这蠢货并没有像他应该的那样吓坏了,这反倒激怒了拉尔夫。“别打算盘问我,”拉尔夫说,“把石头放在这儿,等有人付了税再说。”

本回瞪了他很长时间,拉尔夫强烈地感觉到,这人可能在琢磨,要不要把他从马上揍下来。“可是我没钱。”最后他只说了这句话。

拉尔夫想用剑把他刺个透心,但他压住了火气。“别装得比实际还傻,”他轻蔑地说,“去告诉采石工的头儿,伯爵的人不让你走。”

本又瞪了他一会儿,把局面掂量一番;随后,他二话没说,把车子留在原地,转身走回坡道去了。

拉尔夫怒气冲冲地等着,眼睛瞪着牛。

本进了中途的一间木屋。几分钟后,他由一个穿着褐色紧身衣的瘦削男人陪着,走了出来。起初,拉尔夫推测这第二个人是采石工的头目。然而,那身材看着很熟悉,等到两个人走到近前,拉尔夫才认出来,那是他哥哥梅尔辛。

“噢,不好。”他叫出了声。

他对此毫无准备。他看着梅尔辛走上长长的坡道,心中被羞耻折磨着。他知道他在这儿是对哥哥的背叛,但他没想到梅尔辛会在这儿目睹这一切。

“喂,拉尔夫,”梅尔辛走上前来时说,“本说你不让他过。”

拉尔夫无精打采地回忆起,梅尔辛在争论中总能胜他一筹。他决定做出公事公办的样子,只要他只是重复命令,就不大会陷入困境。他干巴巴地说:“伯爵决定实施他的权力,对使用他的大路运输石头的要收税。”

梅尔辛不理他这话:“你不想下马跟你哥哥说话吗?”

拉尔夫宁可骑在马上,但他无法拒绝看似友好的要求,所以还是下马了。这时他觉得像是已经落了下风了。

“从这里运石头是没税的。”梅尔辛说。

“现在有了。”

“修士们在这里采石有几百年了。王桥大教堂就是用这儿的石头盖的。从来没有税。”

“大概是伯爵看在教堂的面子上免除了吧,”拉尔夫临时想着说,“但他不会为建桥开恩的。”

“他不过是不愿意镇子有座桥罢了。道理就在这儿。他先是打发你来贿赂我,随后,在那个办法失败之后,就又想出个收税的新招。”梅尔辛若有所思地看着拉尔夫,“这是你的主意,是吧?”

拉尔夫心里别扭。他怎么会猜到的?“不是!”他说,但他觉得自己脸都红了。

“我从你脸上看得出来,就是这么回事。我敢肯定,在我说起贾克·切波斯托夫从威尔士运木材以逃避沙夫茨堡伯爵征税的事情之后,是我给你提了醒。”

拉尔夫越来越感到愚蠢和气恼。“这其中没有关联。”他笨拙地说。

“你曾指责我把建桥置于弟弟前面,你是为了你的伯爵,你毁掉了我的希望,算是心满意足了。”

“是谁的主意无关紧要,反正伯爵决定对石头征税了。”

“但是他没有这权力。”

车夫本一直认真听着这番对话,他站在梅尔辛身边,叉开两腿,手撑在后胯上。这时他对梅尔辛说:“你是说这些人无权拦住我吧?”

“我就是这么说的。”梅尔辛回答道。

拉尔夫本来能够告诉梅尔辛,把这样一个人当作有知识的来对待,是个错误。本这时把梅尔辛的话当作答应他离开了。他朝着牛肩甩了一鞭。那牲口缩进木轭中,拽紧了车子。

拉尔夫气汹汹地喊:“站住!”

本又抽了牛一鞭,叫道:“驾!”

那牛更用力地一拉,车子猛地向前一蹿,惊了那几匹马。约瑟夫·伍德斯托克的坐骑一声长嘶,眼睛转着,扬起了前蹄。

约瑟夫拉住缰绳,把马控住了,跟着就从鞍袋里拽出一根长木棍。“听我的,你给我别动。”他对本说。他催马向前,把木棍挥出。

本躲过这一击,攥住那木棍,往怀里一拉。

约瑟夫已经从鞍上探身向前了,这猛地一拽让他失去了平衡,从马上摔了下来。

梅尔辛叫道:“噢,别!”

拉尔夫知道梅尔辛为什么吃了惊。一名战士是受不了这种羞辱的。这会儿已经避免不了打斗了。但拉尔夫本人倒没什么可后悔的。他哥哥没能利用他们应有的防卫来对付伯爵的人,这会儿他要看后果了。

本用两只手紧握着约瑟夫的棍棒。约瑟夫一跃站起了身。他看到本挥舞着大棒,他就去掏他的匕首。但本比他要快——那车夫准是打过仗,拉尔夫醒悟过来了。本甩开大棒,砸到了约瑟夫的头顶上。约瑟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拉尔夫怒吼了一声,他抽出剑就冲向车夫。

梅尔辛高叫:“别!”

拉尔夫把剑刺入本的胸口,在他的肋骨间使足力气戳进去。剑穿过本厚实的胸部,从另一侧伸了出来。本向后倒下,拉尔夫拔出了剑。血从车夫身上如泉涌出。拉尔夫感到了胜利的满足。车夫本再也讲不成道理了。

他跪在约瑟夫身边。那人的眼睛还瞪着,但已经看不见了。他的心不跳了。他死了。

在一定程度上这倒好了。一切解释都简单化了。车夫本杀死了伯爵的一个人,他也为此付出了生命。谁都从中看不出任何不公——尤其是伯爵,他对冒犯他权威的人是从不容情的。

梅尔辛不是这样看的。他的面孔扭曲着,像是痛苦极了。“你干了什么事?”他不敢相信地说,“车夫本有一个两岁的儿子!他们叫他本尼!”

“看来,那寡妇最好再找个丈夫了,”拉尔夫说,“这次,她该找个知道自己是老几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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