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记钱锺书与《围城》

围城  作者:钱钟书

作者:杨绦

前言

自从一九八○年《围城》在国内重印以来,我经常看到锺书对来信和登门的读者表示歉意:或是诚诚恳恳地奉劝别研究什麽《围城》;或客客气气地推说「无可奉告」;或者竟是既欠礼貌又不讲情理的拒绝。一次我听他在电话里对一位求见的英国女士说:「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我直担心他冲撞人。胡乔木同志偶曾建议我写一篇《钱锺书与〈围城〉》。我确也手痒,但以我的身份,容易写成锺书所谓「亡夫行述」之类的文章。不过我既不称赞,也不批评,只据事纪实;锺书读後也承认没有失真。乔木同志最近又问起这篇文章。恰好朱正同志所编《骆驼丛书》愿意收入,我就交给他出版,也许能供《围城》的偏爱者参考之用。

一 钱锺书写《围城》

钱锺书在《围城》的序里说,这本书是他「锱铢积累」写成的。我是「锱铢积累」读完的。每天晚上,他把写成的稿子给我看,急切地瞧我怎样反应。我笑,他也笑;我大笑,他也大笑。有时我放下稿子,和他相对大笑,因为笑的不仅是书上的事,还有书外的事。我不用说明笑什麽,反正彼此心照不宣。然後他就告诉我下一段打算写什麽,我就急切地等着看他怎麽写。他平均每天写五百字左右。他给我看的是定稿,不再改动。後来他对这部小说以及其它「少作」都不满意,恨不得大改特改,不过这是後话了。

锺书选注宋诗,我曾自告奋勇,愿充白居易的「老妪」--也就是最低标准;如果我读不懂,他得补充注释。可是在《围城》的读者里,我却成了最高标准。好比学士通人熟悉古诗文里词句的来历,我熟悉故事里人物和情节的来历。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资格为《围城》做注释的,该是我了。

看小说何需注释呢?可是很多读者每对一本小说发生兴趣,就对作者也发生兴趣,并把小说里的人物和情节当作真人实事。有的乾脆把小说的主角视为作者本人。高明的读者承认作者不能和书中人物等同,不过他们说,作者创造的人物和故事,离不开他个人的经验和思想感情。这话当然很对。可是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指出:创作的一个重要成分是想像,经验好比黑暗里点上的火,想像是这个火所发的光;没有火就没有光,但光照所及,远远超过火点儿的大小(注一)。创造的故事往往从多方面超越作者本人的经验。要从创造的故事里返求作者的经验是颠倒的。作者的思想情感经过创造,就好比发过酵而酿成了酒;从酒里辨认酿酒的原料,也不容易。我有机缘知道作者的经历,也知道酿成的酒是什麽原料,很愿意让读者看看真人实事和虚构的人物情节有多少联系,而且是怎样的联系。因为许多所谓写实的小说,其实是改头换面地叙写自己的经历,提升或满足自己的感情。这种自传体的小说或小说体的自传,实在是浪漫的纪实,不是写实的虚构。而《围城》只是一部虚构的小说,尽管读来好像真有其事,实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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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参看《事实-故事-真实》(《文学评论》一九八○年第三期十七页)。

《围城》里写方鸿渐本乡出名的行业是打铁、磨豆腐,名产是泥娃娃。有人读到这里,不禁得意地大哼一声说:「这不是无锡吗?钱锺书不是无锡人吗?他不也留过洋吗?不也在上海住过吗?不也在内地教过书吗?」有一位专爱考据的先生,竟推断出钱锺书的学位也靠不住,方鸿渐就是钱锺书的结论更可以成立了。

钱锺书是无锡人,一九三三年毕业於清华大学,在上海光华大学教了两年英语,一九三五年考取英庚款到英国牛津留学,一九三七年得副博士(B.Litt.)学位,然後到法国,入巴黎大学进修。他本想读学位,後来打消了原意。一九三八年,清华大学聘他为教授,据那时候清华的文学院长冯友兰先生来函说,这是破例的事,因为按清华旧例,初回国教书只当讲师,由讲师升副教授,然後升为教授。锺书九、十月间回国,在香港上岸,转昆明到清华任教。那时清华已并入西南联大。他父亲原是国立浙江大学教授,应老友廖茂如先生恳请,到湖南蓝田帮他创建国立师范学院;他母亲弟妹等随叔父一家逃难住上海。一九三九年秋,锺书自昆明回上海探亲後,他父亲来信来电,说自己老病,要锺书也去湖南照料。师范学院院长廖先生来上海,反覆劝说他去当英文系主任,以便伺候父亲,公私兼顾。这样,他就未回昆明而到湖南去了。一九四○年暑假,他和一位同事结伴回上海探亲,道路不通,半途折回。一九四一年暑假,他由广西到海防搭海轮到上海,准备小住几月再回内地。西南联大外语系主任陈福田先生到了上海特来相访,约他再回联大。值珍珠港事变,他就沦陷在上海出不去了。他写过一首七律《古意》,内有一联说:「槎通碧汉无多路,梦入红楼第几层」,另一首《古意》又说:「心如红杏专春闹,眼似黄梅诈雨晴」,都是寄托当时羁居沦陷区的怅望情绪。《围城》是沦陷在上海的时期写的。

锺书和我一九三二年春在清华初识,一九三三年订婚,一九三五年结婚,同船到英国(我是自费留学),一九三七年秋同到法国,一九三八年秋同船回国。我母亲一年前去世,我苏州的家已被日寇抢劫一空,父亲避难上海,寄居我姐夫家。我急要省视老父,锺书在香港下船到昆明,我乘原船直接到上海。当时我中学母校的校长留我在「孤岛」的上海建立「分校」。二年後上海沦陷,「分校」停办,我暂当家庭教师,又在小学代课,业余创作话剧。锺书陷落上海没有工作,我父亲把自己在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授课的钟点让给他,我们就在上海艰苦度日。

有一次,我们同看我编写的话剧上演,回家後他说:「我想写一部长篇小说!」我大高兴,催他快写。那时他正偷空写短篇小说,怕没有时间写长篇。我说不要紧,他可以减少授课的时间,我们的生活很省俭,还可以更省俭。恰好我们的女佣因家乡生活好转要回去。我不勉强她,也不另觅女佣,只把她的工作自己兼任了。劈柴生火烧饭洗衣等等我是外行,经常给煤烟染成花脸,或熏得满眼是泪,或给滚油烫出泡来,或切破手指。可是我急切要看锺书写《围城》(他已把题目和主要内容和我讲过),做灶下婢也心甘情愿。

《围城》是一九四四年动笔,一九四六年完成的。他就像原《序》所说:「两年里忧世伤生」,有一种惶急的情绪,又忙着写《谈艺录》;他三十五岁生日诗里有一联:「书癖钻窗蜂未出,诗情绕树鹊难安」,正是写这种兼顾不来的心境。那时候我们住在钱家上海避难的大家庭里,包括锺书父亲一家和叔父一家。两家同住分炊,锺书的父亲一直在外地,锺书的弟弟妹妹弟媳和侄儿女等已先後离开上海,只剩他母亲没走,还有一个弟弟单身留在上海;所谓大家庭也只像个小家庭了。

以上我略叙锺书的经历、家庭背景和他撰写《围城》时的处境,为作者写个简介。下面就要为《围城》做些注解。

锺书从他熟悉的时代、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社会阶层取材。但组成故事的人物和情节全属虚构。尽管某几个角色稍有真人的影子,事情都子虚乌有;某些情节略具真实,人物却全是捏造的。

方鸿渐取材於两个亲戚:一个志大才疏,常满腹牢骚;一个狂妄自大,爱自吹自唱。两人都读过《围城》,但是谁也没自认为方鸿渐,因为他们从未有方鸿渐的经历。锺书把方鸿渐作为故事的中心,常从他的眼里看事,从他的心里感受。不经意的读者会对他由了解而同情,由同情而关切,甚至把自己和他合而为一。许多读者以为他就是作者本人。法国十九世纪小说《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福娄拜曾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那麽,钱锺书照样可说:「方鸿渐,就是我。」不过还有许多男女角色都可说是钱锺书,不光是方鸿渐一个。方鸿渐和钱锺书不过都是无锡人罢了,他们的经历远不相同。

我们乘法国邮船阿多士Ⅱ(Athos Ⅱ)回国,甲板上的情景和《围城》里写的很像,包括法国警官和犹太女人调情,以及中国留学生打麻将等等。鲍小姐却纯是虚构。我们出国时同船有一个富有曲线的南洋姑娘,船上的外国人对她大有兴趣,把她看作东方美人。我们在牛津认识一个由未婚夫资助留学的女学生,听说很风流。牛津有个研究英国语文的埃及女学生,皮肤黑黑的,我们两人都觉得她很美。鲍小姐是综合了东方美人、风流未婚妻和埃及美人而抟捏出来的。锺书曾听到中国留学生在邮船上偷情的故事,小说里的方鸿渐就受了鲍小姐的引诱。鲍鱼之肆是臭的,所以那位小姐姓鲍。

苏小姐也是个复合体。她的相貌是经过美化的一个同学。她的心眼和感情属於另一个;这人可一点不美。走单帮贩私货的又另是一人。苏小姐做的那首诗是锺书央我翻译的,他嘱我不要翻得好,一般就行。苏小姐的丈夫是另一个同学,小说里乱点了鸳鸯谱。结婚穿黑色礼服,白硬领圈给汗水浸得又黄又软的那位新郎,不是别人,正是锺书自己。因为我们结婚的黄道吉日是一年里最热的日子。我们的结婚照上,新人、伴娘、提花篮的女孩子、提纱的男孩子,一个个都像刚被警察拿获的扒手。

赵辛楣是由我们喜欢的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变大的,锺书为他加上了二十多岁年纪。这孩子至今没有长成赵辛楣,当然也不可能有赵辛楣的经历。如果作者说:「方鸿渐,就是我,」他准也会说:「赵辛楣,就是我。」

有两个不甚重要的人物有真人的影子,作者信手拈来,未加融化,因此那两位相识都「对号入座」了。一位满不在乎,另一位听说很生气。锺书夸张了董斜川的一个方面,未及其他。但董斜川的谈吐和诗句,并没有一言半语抄袭了现成,全都是捏造的。褚慎明和他的影子并不对号。那个影子的真身比褚慎明更夸张些呢。有一次我和他同乘火车从巴黎郊外进城,他忽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开列了少女选择丈夫的种种条件,如相貌、年龄、学问、品性、家世等等共十七八项,逼我一一批分数,并排列先後。我知道他的用意,也知道他的对象,所以小小翼翼地应付过去。他接着气呼呼地对我说:「她们说他(指锺书)『年少翩翩』,你倒说说,他『翩翩』不『翩翩』。」我应该厚道些,老实告诉他,我初识锺书的时候,他穿一件青布大褂,一双毛布底鞋,戴一副老式大眼镜,一点也不『翩翩』。可是我瞧他认为我该和他站在同一立场,就忍不住淘气说:「我当然最觉得他『翩翩』。」他听了怫然,半天不言语。後来我称赞他西装笔挺,他惊喜说:「真的吗?我总觉得自己的衣服不挺,每星期洗熨一次也不如别人的挺。」我肯定他衣服确实笔挺,他才高兴。其实,褚慎明也是个复合体,小说里的那杯牛奶是另一人喝的。那人也是我们在巴黎时的同伴,他尚未结婚,曾对我们讲:他爱「天仙的美」,不爱「妖精的美」。他的一个朋友却欣赏「妖精的美」,对一个牵狗的妓女大有兴趣,想「叫一个局」,把那妓女请来同喝点什麽谈谈话。有一晚,我们一群人同坐咖啡馆,看见那个牵狗的妓女进另一家咖啡馆去了。「天仙美」的爱慕者对「妖精美」的爱慕者自告奋勇说:「我给你去把她找来。」他去了好久不见回来,锺书说:「别给蜘蛛精网在盘丝洞里了,我去救他吧。」锺书跑进那家咖啡馆,只见「天仙美」的爱慕者独坐一桌,正在喝一杯很烫的牛奶,四围都是妓女,在窃窃笑他。锺书「救」了他回来。从此,大家常取笑那杯牛奶,说如果叫妓女,至少也该喝杯啤酒,不该喝牛奶。准是那杯牛奶作祟,使锺书把褚慎明拉到饭馆去喝奶;那大堆的药品准也是即景生情,由那杯牛奶生发出来的。

方遯翁也是个复合体。读者因为他是方鸿渐的父亲,就确定他是锺书的父亲,其实方遯翁和他父亲只有几分相像。我和锺书订婚前後,锺书的父亲擅自拆看了我给锺书的信,大为赞赏,直接给我写了一封信,郑重把锺书托付给我。这很像方遯翁的作风。我们沦陷在上海时,他来信说我「安贫乐道」,这也很像方遯翁的语气。可是,如说方遯翁有二三分像他父亲,那麽,更有四五分是像他叔父,还有几分是捏造,因为亲友间常见到这类的封建家长。锺书的父亲和叔父都读过《围城》。他父亲莞尔而笑;他叔父的表情我们没看见。我们夫妇常私下捉摸,他们俩是否觉得方遯翁和自己有相似之处。

唐晓芙显然是作者偏爱的人物,不愿意把她嫁给方鸿渐。其实,作者如果让他们成为眷属,由眷属再吵架闹翻,那麽,结婚如身陷围城的意义就阐发得更透彻了。方鸿渐失恋後,说赵辛楣如果娶了苏小姐也不过尔尔,又说结婚後会发现娶的总不是意中人。这些话都很对。可是他究竟没有娶到意中人,他那些话也就可释为聊以自慰的话。

至於点金银行的行长,「我你他」小姐的父母等等,都是上海常见的无锡商人,我不再一一注释。

我爱读方鸿渐一行五人由上海到三闾大学旅途上的一段。我没和锺书同到湖南去,可是他同行的五人我全认识,没一人和小说里的五人相似,连一丝影儿都没有。王美玉的卧房我倒见过:床上大红绸面的被子,叠在床里边;桌上大圆镜子,一个女人脱了鞋坐在床边上,旁边煎着大半脸盆的鸦片。那是我在上海寻找住房时看见的,向锺书形容过。我在清华做学生的时期,春假结伴旅游,夜宿荒村,睡在舖乾草的泥地上,入夜梦魇,身下一个小娃娃直对我嚷:「压住了我的红棉袄」,一面用手推我,却推不动。那番梦魇,我曾和锺书讲过。蛆叫「肉芽」,我也曾当作新鲜事告诉锺书。锺书到湖南去,一路上都有诗寄我。他和旅伴游雪窦山,有纪游诗五古四首,我很喜欢第二第三首,我不妨抄下,作为真人实事和小说的对照。

天风吹海水,屹立作山势;浪头飞碎白,积雪疑几世。我常观乎山,起伏有水致;蜿蜒若没骨,皱具波涛意。乃知水与山,思各出其位,譬如豪杰人,异量美能备。固哉鲁中叟,祗解别仁智。

山容太古静,而中藏瀑布,不舍昼夜流,得雨势更怒。辛酸亦有泪,贮胸敢倾吐;略似此山然,外勿改共度。相契默无言,远役喜一晤。微恨多游踪,藏焉未为固。衷曲莫浪陈,悠悠彼行路。

小说里只提到游雪窦山,一字未及游山的情景。游山的自是游山的人,方鸿渐、李梅亭等正忙着和王美玉打交道呢。足见可捏造的事丰富得很,实事尽可抛开,而且实事也挤不进这个捏造的世界。

李梅亭途遇寡妇也有些影子。锺书有一位朋友是忠厚长者,旅途上碰到一个自称落难的寡妇;那位朋友资助了她,後来知道是上当。我有个同学绰号「风流寡妇」,我曾向锺书形容她临睡洗去脂粉,脸上眉眼口鼻都没有了。大约这两件不相干的事凑出来一个苏州寡妇,再碰上李梅亭,就生出「倷是好人」等等妙语奇文。

王处厚的夫人使我记起我们在上海一个邮局里看见的女职员。她头发枯黄,脸色苍白,眼睛斜撇向上,穿一件浅紫色麻纱旗袍。我曾和锺书讲究,如果她皮肤白腻而头发细软乌黑,浅紫的麻纱旗袍换成线条柔软的深紫色绸旗袍,可以变成一个美人。汪太太正是这样一位美人,我见了似曾相识。

范小姐、刘小姐之流想必是大家熟悉的,不必再介绍。孙柔嘉虽然跟着方鸿渐同到湖南又同回上海,我却从未见过。相识的女人中间(包括我自己),没一个和她相貌相似,但和她稍多接触,就发现她原来是我们这个圈子里最寻常可见的。她受过高等教育,没什麽特长,可也不笨;不是美人,可也不丑;没什麽兴趣,却有自己的主张。方鸿渐「兴趣很广,毫无心得」;她是毫无兴趣而很有打算。她的天地极小,只局限在「围城」内外。她所享的自由也有限,能从城外挤入城里,又从城里挤出城外。她最大的成功是嫁了一个方鸿渐,最大的失败也是嫁了一个方鸿渐。她和方鸿渐是芸芸知识分子间很典型的 夫妇。孙柔嘉聪明可喜的一点是能画出汪太太的「扼要」:十点红指甲,一张红嘴唇。一个年轻女子对自己又羡又妒又瞧不起的女人,会有这种尖刻。但这点聪明还是锺书赋与她的。锺书惯会抓住这类「扼要」,例如他能抓住每个人声音里的「扼要」,由声音辨别说话的人,尽管是从未识面的人。

也许我正像唐.吉诃德那样,挥剑捣毁了木偶戏台,把《围城》里的人物砍得七零八落,满地都是硬纸做成的断肢残骸。可是,我逐段阅读这部小说的时候,使我放下稿子大笑的,并不是发现了真人实事,却是看到真人实事的一鳞半爪,经过拼凑点化,创出了从未相识的人,捏造了从未想到的事。我大笑,是惊喜之余,不自禁地表示「我能拆穿你的西洋镜」。锺书陪我大笑,是了解我的笑,承认我笑得不错,也带着几分得意。

可能我和唐.吉诃德一样,做了非常扫兴的事。不过,我相信,这来可以说明《围城》和真人实事的关系。

二 写《围城》的钱锺书

要认识作者,还是得认识他本人,最好从小时候起。

锺书一出世就由他伯父抱去抚养,因为伯父没有儿子。据钱家的「坟上风文」,不旺长房旺小房;长房往往没有子息,便有,也没出息,伯父就是「没出息」的长子。他比锺书的父亲大十四岁,二伯父早亡,他父亲行三,叔父行四,两人是同胞双生,锺书是长孙,出嗣给长房。伯父为锺书连夜冒雨到乡间物色得一个壮健的农妇;她是寡妇,遗腹子下地就死了,是现成的好奶妈(锺书称为「姆妈」)。姆妈一辈子帮在钱家,中年以後,每年要呆呆的发一阵子呆,家里人背後称为「痴姆妈」。她在锺书结婚前特地买了一只翡翠镶金戒指,准备送我做见面礼。有人哄她那是假货,把戒指骗去,姆妈气得大发疯,不久就去世了,我始终没见到她。

锺书自小在大家庭长大,和堂兄弟的感情不输亲兄弟。亲的、堂的兄弟共十人,锺书居长。众兄弟间,他比较稚钝,孜孜读书的时候,对什麽都没个计较,放下书本,又全没正经,好像有大量多余的兴致没处寄放,专爱胡说乱道。钱家人爱说他吃了痴姆妈的奶,有「痴气」。我们无锡人所谓「痴」,包括很多意义:疯、傻、憨、稚气、騃气、淘气等等。他父母有时说他「痴颠不拉」、「痴舞作法」、「呒着呒落」(「着三不着两」的意思--我不知正确的文字,只按乡音写)。他确也不像他母亲那样沉默寡言、严肃谨慎,也不像他父亲那样一本正经。他母亲常抱怨他父亲「憨」。也许锺书的「痴气」和他父亲的憨厚正是一脉相承的。我曾看过他们家的旧照片。他的弟弟都精精壮壮,唯他瘦弱,善眉善眼的一副忠厚可怜相。想来那时候的「痴气」只是稚气、騃气,还不会淘气呢。

锺书周岁「抓周」,抓了一本书,因此取名「锺书」。他出世那天,恰有人送来一部《常州先哲丛书》,伯父已为他取名「仰先」,字「哲良」。可是周岁有了「锺书」这个学名,「仰先」就成为小名,叫作「阿先」。但「先儿」、「先哥」好像「亡儿」、「亡兄」,「先」字又改为「宣」,他父亲仍叫他「阿先」。(他父亲把锺书写的家信一张张贴在本子上,有厚厚许多本,亲手帖上题签「先儿家书(一)(二)(三)…………」;我还看到过那些本子和上面贴的信。)伯父去世後,他父亲因锺书爱胡说乱道,为他改字「默存」,叫他少说话的意思。锺书对我说:「其实我喜欢『哲良』,又哲又良--我闭上眼睛,还能看到伯伯给我写在练习簿上的『哲良』。」这也许因为他思念伯父的缘故。我觉得他确是又哲又良,不过他「痴气」盎然的胡说乱道,常使他不哲不良--假如淘气也可算不良。「默存」这个号显然没有起克制作用。

伯父「没出息」,不得父母欢心,原因一半也在伯母。伯母娘家是江阴富户,做颜料商发财的,有七八只运货的大船。锺书的祖母娘家是石塘湾孙家,官僚地主,一方之霸。婆媳彼此看不起,也影响了父子的感情。伯父中了秀才回家,进门就挨他父亲一顿打,说是「杀杀他的势气」;因为锺书的祖父虽然有两个中举的哥哥,他自己也不过是个秀才。锺书不到一岁,祖母就去世了。祖父始终不喜欢大儿子,锺书也是不得宠的孙子。

锺书四岁(我纪年都用虚岁,因为锺书只记得虚岁,而锺书是阳历十一月下旬生的,所以周岁当减一岁或二岁)由伯父教他识字。伯父是慈母一般,锺书成天跟着他。伯父上茶馆,听说书,锺书都跟去。他父亲不便干涉,又怕惯坏了孩子,只好建议及早把孩子送入小学。锺书六岁入秦氏小学。现在他看到人家大讲「比较文学」,就记起小学里造句:「狗比猫大,牛比羊大」;有个同学比来比去,只是「狗比狗大,狗比狗小」,挨了老师一顿骂。他上学不到半年,生了一场病,伯父舍不得他上学,藉此让他停学在家。他七岁,和比他小半岁的堂弟锺韩同在亲戚家的私塾附学,他念《毛诗》,锺韩念《尔雅》。但附学不便,一年後他和锺韩都在家由伯父教。伯父对锺书的父亲和叔父说:「你们两兄弟都是我启蒙的,我还教不了他们?」父亲和叔父当然不敢反对。

其实锺书的父亲是由一位族兄启蒙的。祖父认为锺书的父亲笨,叔父聪明,而伯父的文笔不顶好。叔父反正聪明,由伯父教也无妨;父亲笨,得请一位文理较好的族兄来教。那位族兄严厉得很,锺书的父亲挨了不知多少顿痛打。伯父心疼自己的弟弟,求了祖父,让两个弟弟都由他教。锺书的父亲挨了族兄的痛打一点不抱怨,却别有领会。他告诉锺书:「不知怎麽的,有一天忽然给打得豁然开通了。」

锺书和锺韩跟伯父读书,只在下午上课。他父亲和叔父都有职业,家务由伯父经管。每天早上,伯父上茶馆喝茶,料理杂务,或和熟人聊天。锺书总跟着去。伯父花一个铜板给他买一个大酥饼吃(据锺书比给我看,那个酥饼有饭碗口大小,不知是真有那麽大,还是小儿心目中的饼大);又花两个铜板,向小书铺子或书摊租一本小说给他看。家里的小说只有《西游记》、《水浒》、《三国演义》等正经小说。锺书在家里已开始囫囵吞枣地阅读这类小说,把「獃子」读如「岂子」,也不知《西游记》里的「獃子」就是猪八戒。书摊上租来的《说唐》、《济公传》、《七侠五义》之类是不登大雅的,家里不藏。锺书吃了酥饼就孜孜看书,直到伯父叫他回家。回家後便手舞足蹈向两个弟弟演说他刚看的小说:李元霸或裴元庆或杨林(我记不清)一锤子把对手的枪打得弯弯曲曲等等。他纳闷儿的是,一条好汉只能在一本书里称雄。关公若进了《说唐》,他的青龙偃月刀只有八十斤重,怎敌得李元霸的那一对八百斤重的锤头子;李元霸若进了《西游记》,怎敌得过孙行者的一万三千斤的金箍棒(我们在牛津时,他和我讲哪条好汉使哪种兵器,重多少斤,历历如数家珍)。妙的是他能把各件兵器的斤两记得烂熟,却连阿拉伯数字的1、2、3都不认识。锺韩下学回家有自己的父亲教,伯父和锺书却是「老鼠哥哥同年伴儿」。伯父用绳子从高处挂下一团棉花,教锺书上、下、左、右打那团棉花,说是打「棉花拳」,可以练软功。伯父爱喝两口酒。他手里没多少钱,只能买些便宜的熟食如酱猪舌之类下酒,哄锺书那是「龙肝凤髓」,锺书觉得其味无穷。至今他喜欢用这类名称,譬如洋火腿在我家总称为「老虎肉」。他父亲不敢得罪哥哥,只好伺机把锺书抓去教他数学;教不会,发狠要打又怕哥哥听见,只好拧肉,不许锺书哭。锺书身上一块青、一块紫,晚上脱掉衣服,伯父发现了不免心疼气恼。锺书和我讲起旧事,对父亲的着急不胜同情,对伯父的气恼也不胜同情,对自己的忍痛不敢哭当然也同情,但回忆中只觉得滑稽又可怜。我笑说:痛打也许能打得「豁然开通」,拧,大约是把窍门拧塞了。锺书考大学,数学只考得十五分。

锺书小时候最乐的事是跟伯母回江阴的娘家去;伯父也同去(堂姊已出嫁)。他们往往一住一两个月。伯母家有个大庄园,锺书成天跟着庄客四处田野里闲逛。他常和我讲田野的景色。一次大雷雨後,河边树上挂下一条大绿蛇,据说是天雷打死的。伯母娘家全家老少都抽大烟,後来伯父也抽上了。锺书往往半夜醒来,跟着伯父伯母吃半夜餐。当时快乐得很,回无锡的时候,吃足玩够,还穿着外婆家给做的新衣。可是一回家他就担忧,知道父亲要盘问功课,少不了挨打。父亲不敢当着哥哥管教锺书,可是抓到机会,就着实管教,因为锺书不但荒了功课,还养成不少坏习气,如晚起晚睡、贪吃贪玩等。

一九一九年秋天,我家由北京回无锡。我父母不想住老家,要另找房子。亲友介绍了一处,我父母去看房子,带了我同去。锺书家当时正租居那所房子。那是我第一次上他们钱家的门,只是那时两家并不相识。我记得母亲说,住在那房子里的一位女眷告诉她,搬进以後,没离开过药罐儿。那所房子我家没看中;钱家虽然嫌房子阴暗,也没有搬出。他们五年後才搬入七尺场他们家自建的新屋。我记不起那次看见了什麽样的房子、或遇见了什麽人,只记得门口下车的地方很空旷,有两棵大树;很高的白粉墙,粉墙高处有一个个砌着镂空花的方窗洞。锺书说我记忆不错,还补充说,门前有个大照墙,照墙後有一条河从门前流过。他说,和我母亲说话的大约是婶母,因为叔父婶母住在最外一进房子里,伯父伯母和他住中间一进,他父母亲伺奉祖父住最後一进。

我女儿取笑说:「爸爸那时候不知在哪儿淘气呢。假如那时候爸爸看见妈妈那样的女孩子,准抠些鼻牛来弹她。」锺书因此记起旧事说,有个女裁缝常带着个女儿到他家去做活;女儿名宝宝,长得不错,比他大两三岁。他和锺韩一次抓住宝宝,把她按在大厅隔扇上,锺韩拿一把削铅笔的小脚刀作势刺她。宝宝大哭大叫,由大人救援得免。兄弟俩觉得这番胜利当立碑纪念,就在隔扇上刻了「刺宝宝处」四个字。锺韩手巧,能刻字,但那四个字未经简化,刻来煞是费事。这大概是顽童刚开始「知慕少艾」的典型表现。後来房子退租的时候,房主提出赔偿损失,其中一项就是隔扇上刻的那四个不成形的字,另一项是锺书一人干的坏事,他在後园「挖人参」,把一棵玉兰树的根刨伤,那棵树半枯了。

锺书十一岁,和锺韩同考取东林小学一年级,那是四年制的高等小学。就在那年秋天,伯父去世。锺书还未放学,经家人召回,一路哭着赶回家去,哭叫「伯伯」,伯父已不省人事。这是他生平第一次遭受的伤心事。

伯父去世後,伯母除掉长房应有的月钱以外,其它费用就全由锺书父亲负担了。伯母娘家败得很快,兄弟先後去世,家里的大货船逐渐卖光。锺书的学费、书费当然有他父亲负担,可是学期中间往往添买新课本,锺书没钱买,就没有书;再加他小时候贪看书摊上伯父为他租的小字书,看坏了眼睛,坐在教室後排,看不见老师黑板上写的字,所以课堂上老师讲什麽,他茫无所知。练习簿买不起,他就用伯父生前亲手用毛边纸、纸捻子为他钉成的本子,老师看了直皱眉。练习英文书法用钢笔。他在开学的时候有一支笔杆、一个钢笔尖,可是不久笔尖撅断了头。同学都有许多笔尖,他只有一个,断了头就没法写了。他居然急中生智,把毛竹筷削尖了头蘸着墨水写,当然写得一塌糊涂,老师简直不愿意收他的练习簿。

我问锺书为什麽不问父亲要钱。他说,从来没想到过。有时伯母叫他向父亲要钱,他也不说。伯母抽大烟,早上起得晚,锺书由伯母的陪嫁大丫头热些馊粥吃了上学。他同学、他弟弟都穿洋袜,他还穿布袜,自己觉得脚背上有一条拼缝很刺眼,只希望穿上棉鞋可遮掩不见。雨天,同学和弟弟穿皮鞋,他穿钉鞋,而且是伯伯的钉鞋,太大,鞋头塞些纸团。一次雨天上学,路上看见许多小青蛙满地蹦跳,觉得好玩,就脱了鞋捉来放在鞋里,抱着鞋光脚上学;到了教室里,把盛着小青蛙的钉鞋放在抬板桌下。上课的时候,小青蛙从鞋里出来,满地蹦跳。同学都忙着看青蛙,窃窃笑乐。老师问出因由,知道青蛙是从锺书鞋里出来的,就叫他出来罚立。有一次他上课玩弹弓,用小泥丸弹人。中弹的同学嚷出来,老师又叫他罚立。可是他混混沌沌,并不觉得羞惭。他和我讲起旧事常说,那时候幸亏糊涂,也不觉得什麽苦恼。

锺书跟我讲,小时候大人哄他说,伯母抱来一个南瓜,成了精,就是他;他真有点儿怕自己是南瓜精。那时候他伯父已经去世,「南瓜精」是舅妈、姨妈等晚上坐在他伯母鸦片榻畔闲谈时逗他的,还正色嘱咐他切莫告诉他母亲。锺书也怀疑是哄他,可是真有点担心。他自说混沌,恐怕是事实。这也是家人所谓「痴气」的表现之一。

他有些混沌表现,至今依然如故。例如他总记不得自己的生年月日。小时候他不会分辩左右,好在那时候穿布鞋,不分左右脚。後来他和锺韩同到苏州上美国教会中学的时候,穿了皮鞋,他仍然不分左右乱穿。在美国人办的学校里,上体育课也用英语喊口号。他因为英文好,当上了一名班长。可是嘴里能用英语喊口号,两脚却左右不分;因此只当了两个星期的班长就给老师罢了官,他也如释重负。他穿内衣或套脖的毛衣,往往前後颠倒,衣服套在脖子上只顾前後掉转,结果还是前後颠倒了。或许这也是钱家人说他「痴」的又一表现。

锺书小时最喜欢玩「石屋里的和尚」。我听他讲得津津有味,以为是什麽有趣的游戏;原来只是一人盘腿坐在帐子里,放下帐门,披着一条被单,就是「石屋里的和尚」。我不懂那有什麽好玩。他说好玩得得;晚上伯父伯母叫他早睡,他不肯,就玩「石屋里的和尚」,玩得很乐。所谓「玩」,不过是一个人盘腿坐着自言自语。这大概也算是「痴气」吧。

锺书上了四年高小,居然也毕业了。锺韩成绩斐然,名列前茅;他只是个痴头傻脑、没正经的孩子。伯父在世时,自愧没出息,深怕「坟上风水」连累了嗣给长房的锺书。原来他家祖坟下首的一排排树高大茂盛,上首的细小萎弱。上首的树当然就代表长房了。伯父一次私下化钱向理发店买了好几斤头发,叫一个佃户陪着,悄悄带着锺书同上祖坟去,把头发埋在上首几排树的根旁。他对锺书说,要叫上首的树荣盛,「将来你做大总统。」那时候锺书才七八岁,还不懂事,不过多少也感觉到那是伯父背着人干的私心事,所以始终没向家里任何别人讲过。他讲给我听的时候,语气中还感念伯父对他的爱护,也惊奇自己居然有心眼为伯父保密。

锺书十四岁和锺韩同考上苏州桃坞中学(美国圣公会办的学校)。父母为他置备了行装,学费书费之外,还有零用钱。他就和锺韩同往苏州上学,他功课都还不错,只算术不行。

那年他父亲到北京清华大学任教,寒假没回家。锺书寒假回家没有严父管束,更是快活。他借了大批的《小说世界》、《红玫瑰》、《紫萝兰》等刊物姿意阅读。暑假他父亲归途阻塞,到天津改乘轮船,转辗回家,假期已过了一半。他父亲回家第一事是命锺书锺韩各做一篇文章;锺韩的一篇颇受夸赞,锺书的一篇不文不白,用字庸俗,他父亲气得把他痛打一顿,锺书忍笑向我形容他当时的窘况:家人都在院子里乘凉,他一人还在大厅上,挨了打又痛又羞,呜呜地哭。这顿打虽然没有起「豁然开通」的作用,却也激起了发奋读书的志气。锺书从此用功读书,作文大有进步。他有时不按父亲教导的方法作古文,嵌些骈骊,倒也受到父亲赞许。他也开始学着作诗,只是并不请教父亲。一九二七年桃坞中学停办,他和锺韩同考入美国圣公会办的无锡铺仁中学,锺书就经常有父亲管教,常为父亲代笔写信,由口授而代写,由代写信而代作文章。锺书考入清华之前,已不复挨打而是父亲得意的儿子了。一次他代父亲为乡下某大户作了一篇墓志铭。那天午饭时,锺书的姆妈听见他父亲对他母亲称赞那篇文章,快活得按捺不住,立即去通风报信,当着他伯母对他说:「阿大啊,爹爹称赞你呢!说你文章做得好!」锺书是第一次听到父亲称赞,也和姆妈一样高兴,所以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商务印书馆出版钱穆的一本书,上有锺书父亲的序文。据锺书告诉我,那是他代写的,一字没有改动。

我常见锺书写客套信从不起草,提笔就写,八行笺上,几次抬头,写来恰好八行,一行不多,一行不少。锺书说,那都是他父亲训练出来的,他额角上挨了不少「爆栗子」呢。

锺书二十岁伯母去世。那年他考上清华大学,秋季就到北京上学。他父亲收藏的「先儿家书」是那时候开始的。他父亲身後,锺书才知道父亲把他的每一封信都贴在本子上珍藏。信写得非常有趣,对老师、同学都有生动的描写。可惜锺书所有的家书(包括写给我的),都由「回禄君」收集去了。

锺书在清华的同班同学饶余威一九六八年在新加坡或台湾写了一篇《清华的回忆》(注二),有一节提到锺书:「同学中我们受钱锺书的影响最大。他的中英文造诣很深,又精於哲学及心理学,终日博览中西新旧书籍,最怪的是上课时从不记笔记,只带一本和课堂无关的闲书,一面听讲一面看自己的书,但是考试时总是第一,他自己喜欢读书,也鼓励别人读书。…………」据锺书告诉我,他上课也带笔记本,只是不作笔记,却在本子上乱画。现在美国的许振德君和锺书是同系同班,他最初因锺书夺去了班上的第一名,曾想揍他一顿出气,因为他和锺书同学之前,经常是名列第一的。一次偶有个个能解决的问题,锺书向他讲解了,他很感激,两人成了朋友,上课常同坐在最後一排。许君上课时注意一女同学,锺书就在笔记本上画了一系列的《许眼变化图》,在同班同学里颇为流传,锺书曾得意地画给我看。一年前许君由美国回来,听锺书说起《许眼变化图》还忍不住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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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二:《清华大学第五级毕业五十周年纪念册》(一九八四年出版)转载此文,饶君已故。

锺书小时候,中药房卖的草药每一味都有两层纸包裹;一张白纸,一张印着药名和药性。每服一付药可攒下一叠包药的纸。这种纸乾净、吸水,锺书大约八、九岁左右常用包药纸来临摹他伯父藏的《芥子园画谱》,或印在《唐诗三百首》里的「诗中之画」。他为自己想出一个别号叫「项昂之」--因为他佩服项羽,「昂之」是他想像中项羽的气概。他在每幅画上挥笔署上「项昂之」的大名,得意非凡。他大约常有「项昂之」的兴趣,只恨不善画。他曾央求当时在中学读书的女儿为他临摹过几幅有名的西洋淘气画,其中一幅是《魔鬼临去遗臭图》(图名是我杜撰),魔鬼像吹喇叭似的後部撒着气逃跑,画很妙。上课画《许眼变化图》,央女儿代摹《魔鬼遗臭图》,想来也都是「痴气」的表现。

锺书在他父亲的教导下「发愤用功」,其实他读书还是出於喜好,只似馋嘴佬贪吃美食:食肠很大,不择精粗,甜咸杂进。极俗的书他也能看得哈哈大笑。戏曲里的插科打诨,他不仅且看且笑,还一再搬演,笑得打跌。精微深奥的哲学、美学、文艺理论等大部着作,他像小儿吃零食那样吃了又吃,厚厚的书一本本渐次吃完,诗歌更是他喜好的读物。重得拿不动的大字典、辞典、百科全书等,他不仅挨着字母逐条细读,见了新版本,还不嫌其烦地把新条目增补在旧书上。他看书常做些笔记。

我只有一次见到他苦学。那是在牛津,论文预试得考「版本和校勘」那一门课,要能辨认十五世纪以来的手稿。他毫无兴趣,因此每天读一本侦探小说「休养脑筋」,「休养」得睡梦中手舞脚踢,不知是捉拿凶手,还是自己做了凶手和警察打架。结果考试不及格,只好暑假後补考。这件补考的事,《围城》英译本《导言》里也提到。锺书一九七九年访美,该译本出版家把译本的《导言》给他过目,他读到这一段又惊又笑,想不到调查这麽精密。後来胡志德(Theodore Huters)君来见,才知道是他向锺书在牛津时的同窗好友Donald Stuart打听来的。胡志德一九八二年出版的《钱锺书》里把这件事却删去了。

锺书的「痴气」书本里灌注不下,还洋溢出来。我们在牛津时,他午睡,我临贴,可是一个人写写字困上来,便睡着了。他醒来见我睡了,就饱醮浓墨,想给我画个花脸。可是他刚落笔我就醒了。他没想到我的脸皮比宣纸还吃墨,洗净墨痕,脸皮像纸一样快洗破了,以後他不再恶作剧,只给我画了一幅肖像,上面再添上眼镜和胡子,聊以过瘾。回国後他暑假回上海,大热天女儿熟睡(女儿还是娃娃呢),他在她肚子上画一个大脸,挨他母亲一顿训斥,他不敢再画。沦陷在上海的时候,他多余的「痴气」往往发泄在叔父的小儿小女、孙儿孙女和自己的女儿阿圆身上。这一串孩子挨肩儿都相差两岁,常在一起玩。有些语言在「不文明」或「臭」的边缘上,他们很懂事似的注意避忌。锺书变着法儿,或作手势,或用切口,诱他们说出来,就赖他们说「坏话」。於是一群孩子围着他吵呀,打呀,闹个没完。他虽然挨了围攻,还俨然以胜利者自居。他逗女儿玩,每天临睡在她被窝里埋置「地雷」,埋得一层深入一层,把大大小小的各种玩具、镜子、刷子,甚至砚台或大把的毛笔都埋进去,等女儿惊叫,他就得意大乐。女儿临睡必定小心搜查一遍,把被里的东西一一取出。锺书恨不得把扫帚、畚箕都塞入女儿被窝,博取一遭意外的胜利。这种玩意儿天天玩也没多大意思,可是锺书百玩不厌。

他又对女儿说,《围城》里有个丑孩子,就是她。阿圆信以为真,却也并不计较。他写了一个开头的《百合心》里,有个女孩子穿一件紫红毛衣,锺书告诉阿圆那是个最讨厌的孩子,也就是她。阿圆大上心事,怕爸爸冤枉她,每天找他的稿子偷看,锺书就把稿子每天换个地方藏起来。一个藏,一个找,成了捉迷藏式的游戏。後来连我都不知道稿子藏到那里去了。

锺书的「痴气」也怪别致的。他很认真地跟我说:「假如我们再生一个孩子,说不定比阿圆好,我们就要喜欢那个孩子了,那我们怎麽对得起阿圆呢。」提倡一对父母生一个孩子的理论,还从未讲到父母为了用情专一而只生一个。

解放後,我们在清华养过一只很聪明的猫。小猫初次上树,不敢下来,锺书设法把它救下。小猫下来後,用爪子轻轻软软地在锺书腕上一搭,表示感谢。我们常爱引用西方谚语:「地狱里尽是不知感激的人。」小猫知感,锺书说它有灵性,特别宝贝。猫儿长大了,半夜和别的猫儿打架。锺书特备长竹竿一枝,倚在门口,不管多冷的天,听见猫儿叫闹,就急忙从热被窝里出来,拿了竹竿,赶出去帮自己的猫儿打架。和我们家那猫儿争风打架的情敌之一是紧邻林徽因女士的宝贝猫,她称为她一家人的「爱的焦点」。我常怕锺书为猫而伤了两家和气,引用他自己的话说:「打狗要看主人面,那麽,打猫要看主妇面了!」(《猫》的第一句),他笑说:「理论总是不实践的人制定的。」

钱家人常说锺书「痴人有痴福」。他作为书痴,倒真是有点痴福。供他阅读的书,好比富人「命中的禄食」那样丰足,会从各方面源源供应(除了下放期间,他只好「反刍」似的读读自己的笔记,和携带的字典)。新书总会从意外的途径到他手里。他只要有书可读,别无营求。这又是家人所谓「痴气」的另一表现。

锺书和我父亲诗文上有同好,有许多共同的语言。锺书常和我父亲说些精致典雅的淘气话,相与笑乐。一次我父亲问我:「锺书常那麽高兴吗?」「高兴」也正是钱家所谓「痴气」的表现。

我认为《管锥编》、《谈艺录》的作者是个好学深思的锺书,《槐聚诗存》的作者是个「忧世伤生」的锺书,《围城》的作者呢,就是个「痴气」旺盛的锺书。我们俩日常相处,他常爱说些痴话,说些傻话,然後再加上创造,加上联想,加上夸张,我常能从中体味到《围城》的笔法。我觉得《围城》里的人物和情节,都凭他那股子痴气,呵成了真人实事。可是他毕竟不是个不知世事的痴人,也毕竟不是对社会现象漠不关心,所以小说里各个细节虽然令人捧腹大笑,全书的气氛,正如小说结尾所说:「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伤感,深於一切语言、一切啼笑」,令人回肠荡气。

锺书写完了《围城》,「痴气」依然旺盛,但是没有体现为第二部小说。一九五七年春,「大鸣大放」正值高潮,他的《宋诗选注》刚脱稿,因父病到湖北省亲,路上写了《赴鄂道中》五首绝句,现在引录三首:「晨书瞑写细评论,诗律伤严敢市恩。碧海掣鲸闲此手,祗教疏凿别清浑。」「弈棋转烛事多端,饮水差知等暖寒。如膜妄心应褪净,夜来无梦过邯郸。」「驻车清旷小徘徊,隐隐遥空蹍薄雷。脱叶犹飞风不定,啼鸠忽噤雨将来。」後两首寄寓他对当时情形的感受,前一首专指《宋诗选注》而说,点化杜甫和元好问的名句(「或看悲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谁是诗中疏凿手,暂教泾渭各清浑」)。据我了解,他自信还有写作之才,却只能从事研究或评论工作,从此不但口「噤」,而且不兴此念了。《围城》重印後,我问他想不想再写小说。他说:「兴致也许还有,才气已与年俱减。要想写作而没有可能,那只会有遗恨;有条件写作而写出来的不成东西,那就只有後悔了。遗恨里还有哄骗自己的余地,後悔是你所学的西班牙语里所谓『面对真理的时刻』,使不得一点儿自我哄骗、开脱、或宽容的,味道不好受。我宁恨毋悔。」这几句话也许可作《围城》《重印前记》的笺注吧。

我自己觉得年纪老了;有些事,除了我们俩,没有别人知道。我要乘我们夫妇都健在,一一记下。如有错误,他可以指出,我可以改正。《围城》里写的全是捏造,我所记的却全是事实。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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