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围城  作者:钱钟书

西洋赶驴子的人,每逢驴子不肯走,鞭子没有用,就把一串胡萝卜挂在驴子眼睛之前、唇吻之上。这笨驴子以为走前一步,萝卜就能到嘴,於是一步再一步继续向前,嘴愈要咬,脚愈会赶,不知不觉中又走了一站。那时候它是否吃得到这串萝卜,得看驴夫的高兴。一切机关里,上司驾驭下属,全用这种技巧;譬如高松年就允许鸿渐到下学期升他为教授。自从辛楣一走,鸿渐对於升级这胡萝卜,眼睛也看饱了,嘴忽然不馋了,想暑假以後另找出路。他只准备聘约送来的时候,原物退还,附一封信,痛痛快快批评校政一下,算是临别赠言,借此发泄这一年来的气愤。这封信的措词,他还没有详细决定,因为他不知道校长室送给他怎样的聘约。有时他希望聘约依然是副教授,回信可以理直气壮,责备高松年失信。有时他希望聘约升他做教授,这麽一来,他的信可以更漂亮了,表示他的不满意并非出於私怨,完全为了公事。不料高松年省他起稿子写信的麻烦,乾脆不送聘约给他。孙小姐倒有聘约的,薪水还升了一级。有人说这是高松年开的玩笑,存心拆开他们俩。高松年自己说,这是他的秉公办理,决不为未婚夫而使未婚妻牵累--「别说他们还没有结婚,就是结了婚生了小孩子,丈夫的思想有问题,也不能『罪及妻孥』,在二十世纪中华民国办高等教育,这一点民主作风应该具备。」鸿渐知道孙小姐收到聘书,忙仔细打听其他同事,才发现下学期聘约已经普遍发出,连韩学愈的洋太太都在敬聘之列,只有自己像伊索寓言里那只没尾巴的狐狸。这气得他头脑发烧,身体发冷。计划好的行动和说话,全用不着,闷在心里发酵。这比学生念熟了书,到时忽然考试延期,更不痛快。高松年见了面,总是笑容可掬,若无其事。办行政的人有他们的社交方式。自己人之间,什麽臭架子、坏脾气都行;笑容愈亲密,礼貌愈周到,彼此的猜忌或怨恨愈深。高松年的工夫还没到家,他的笑容和客气彷佛劣手仿造的古董,破绽百出,一望而知是假的。鸿渐几次想质问他,一转念又忍住了。在吵架的时候,先开口的未必占上风,後闭口的才算胜利。高松年神色不动,准是成算在胸,自己冒失寻衅,万一下不来台,反给他笑,闹了出去,人家总说姓方的饭碗打破,老羞成怒。还他一个满不在乎,表示饭碗并不关心,这倒是挽回面子的妙法。吃不消的是那些同事的态度。他们彷佛全知道自己解聘,但因为这事并未公开,他们的同情也只好加上封套包裹,遮遮掩掩地奉送。往往平日很疏远的人,忽然拜访。他知道他们来意是探口气,便一字不提,可是他们精神和说话里包含的惋惜,总像圣诞老人放在袜子里的礼物,送了才肯走。这种同情比笑骂还难受,客人一转背,鸿渐咬牙来个中西合璧的咒骂:「To Hell 滚你妈的蛋!」

孙柔嘉在订婚以前,常来看鸿渐;订了婚,只有鸿渐去看她,她轻易不肯来。鸿渐最初以为她只是个女孩子,事事要请教自己;订婚以後,他渐渐发现她不但很有主见,而且主见很牢固。她听他说准备退还聘约,不以为然,说找事不容易,除非他另有打算,别逞一时的意气。鸿渐问道:「难道你喜欢留在这地方?你不是一来就说要回家麽?」她说:「现在不同了。只要咱们两个人在一起,什麽地方都好。」鸿渐看未婚妻又有道理,又有情感,自然欢喜,可是并不想照她的话做。他觉得虽然已经订婚,和她还是陌生得很。过去没有订婚经验--跟周家那一回事不算数的--不知道订婚以後的情绪,是否应当像现在这样平淡。他对自己解释,热烈的爱情到订婚早已是顶点,婚一结一切了结。现在订了婚,彼此间还留着情感发展的余地,这是桩好事。他想起在伦敦上道德哲学一课,那位山羊胡子的哲学家讲的话:「天下只有两种人。譬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种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种人把最好的留在最後吃。照例第一种人应该乐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种应该悲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坏的。不过事实上适得其反,缘故是第二种人还有希望,第一种人只有回忆。」从恋爱到白头偕老,好比一串葡萄,总有最好的一颗,最好的只有一颗,留着做希望,多麽好?他嘴快把这些话告诉她,她不作声。他和她讲话,她回答的都是些「唔」,「哦」。他问她为什麽不高兴,她说并未不高兴。他说:「你瞒不过我。」她说:「你知道就好了。我要回宿舍了。」鸿渐道:「不成,你非讲明白了不许走。」她说:「我偏要走。」鸿渐一路上哄她,求她,她才说:「你希望的好葡萄在後面呢,我们是坏葡萄,别倒了你的胃口。」他急得跳脚,说她胡闹。她说:「我早知道你不是真的爱我,否则你不会有那种离奇的思想。」他赔小心解释了半天,她脸色和下来,甜甜一笑道:「我是个死心眼儿,将来你讨厌--」鸿渐吻她,把这句话有效地截断,然後说:「你今天真是颗酸葡萄。」她强迫鸿渐说出来他过去的恋爱。他不肯讲,经不起她一再而三的逼,讲了一点。她嫌不够,鸿渐像被强盗拷打招供资产的财主,又陆续吐露些。她还嫌不详细,说:「你这人真不爽快!我会吃这种隔了年的陈醋麽?我听着好玩儿。」鸿渐瞧她脸颊微红,嘴边强笑,自幸见机得早,隐匿了一大部分的情节。她要看苏文纨和唐晓芙的照相,好容易才相信鸿渐处真没有她们的相片,她说:「你那时候总记日记的,一定有趣等得很,带在身边没有?」鸿渐直嚷道:「岂有此理!我又不是范懿认识的那些作家、文人,为什麽恋爱的时候要记日记?你不信,到我卧室里去搜。」孙小姐道:「声音放低一点,人家全听见了,有话好好的说。只有我哪!受得了你这样粗野,你倒请什麽苏小姐呀、唐小姐呀来试试看。」鸿渐生气不响,她注视着他的脸,笑说:「跟我生气了?为什麽眼睛望着别处?是我不好,逗你。道歉!道歉!」

所以,订婚一个月,鸿渐彷佛有了个女主人,虽然自己没给她训练得驯服,而对她训练的技巧甚为佩服。他想起赵辛楣说这女孩子厉害,一点不错。自己比她大了六岁,世事的经验多得多,已经是前一辈的人,只觉得她好玩儿,一切都纵容她,不跟她认真计较。到聘书的事发生,孙小姐慷慨地说:「我当然把我的聘书退还--不过你何妨直接问一问高松年,也许他无心漏掉你一张。你自己不好意思,托旁人转问一下也行。」鸿渐不听她的话,她後来知道聘书并非无心遗漏,也就不勉强他。鸿渐开玩笑说:「下半年我失了业,咱们结不成婚了。你嫁了我要挨饿的。」她说:「我本来也不要你养活。回家见了爸爸,请他替你想个办法。」他主张索性不要回家,到重庆找赵辛楣--辛楣进了国防委员会,来信颇为得意,比起出走时的狼狈,像换了一个人。不料她大反对,说辛楣和他不过是同样地位的人,求他荐事,太丢脸了;又说三闾大学的事,就是辛楣荐的,「替各系打杂,教授都没爬到,连副教授也保不住,辛楣荐的事好不好?」鸿渐局促道:「给你这麽一说,我的地位更不堪了。请你说话留点体面,好不好?」

孙小姐说,无论如何,她要回去看她父亲母亲一次,他也应该见见未来的丈人丈母。鸿渐说,就在此地结了婚罢,一来省事,二来旅行方便些。孙小姐沉吟说:「这次订婚已经没得到爸爸妈妈的同意,幸亏他们喜欢我,一点儿不为难。结婚总不能这样草率了,要让他们作主。你别害怕,爸爸不凶的,他会喜欢你。」

鸿渐忽然想起一件事,说:「咱们这次订婚,是你父亲那封信促成的。我很想看看,你什麽时候把它拣出来。」孙小姐愣愣的眼睛里发问。鸿渐轻轻拧她鼻子道:「怎麽忘了?就是那封讲起匿名信的信。」孙小姐扭头抖开他的手道:「讨厌!鼻子都给你拧红了。那封信?那封信我当时看了,一生气,就把它撕了--唔,我倒真应该保存它,现在咱们不怕谣言了,」说完紧握着他的手。

辛楣在重庆得到鸿渐订婚的消息,就寄航空快信道贺。鸿渐把这信给孙小姐看,她看到最後半行:「弟在船上之言验矣,呵呵。又及,」就问他在船上讲的什麽话。鸿渐现在新订婚,朋友自然疏了一层,把辛楣批评的话一一告诉。她听得怒形於色,可是不发作,只说:「你们这些男人全不要脸,动不动就说女人看中你们,自己不照照镜子,真无耻!也许陆子潇逢人告诉我怎样看中他呢!我也算倒楣,辛楣一定还有讲我的坏话,你说出来。」鸿渐忙扯淡完事。她反对托辛楣谋事,这可能是理由。鸿渐说这次回去,不走原路了,乾脆从桂林坐飞机到香港,省吃许多苦,托辛楣设法飞机票。孙小姐极赞成。辛楣回信道:他母亲七月底自天津去香港,他要迎接她到重庆,那时候他们凑巧可以在香港小叙。孙小姐看了信,皱眉道:「我不愿意看见他,他要开玩笑的。你不许他开玩笑。」鸿渐笑道:「第一次见面少不了要开玩笑的,以後就没有了。现在你还怕他什麽?你升了一辈,他该叫你世嫂了。」

鸿渐这次走,没有一个同事替他饯行。既然校长不高兴他,大家也懒跟他联络。他不像能够飞黄腾达的人--「孙柔嘉嫁给他,真是瞎了眼睛,有後悔的一天」--请他吃的饭未必像扔在尼罗河里的面包,过些日子会加了倍浮回原主。并且,请吃饭好比播种子:来的客人里有几个是吃了不还请的,例如最高上司和低级小职员;有几个一定还席的,例如地位和收入相等的同僚,这样,种一顿饭可以收获几顿饭。鸿渐地位不高,又不属於任何系,平时无人结交他,他也只跟辛楣要好,在同事里没撒播饭种子。不过,鸿渐饭虽没到嘴,谢饭倒谢了好几次。人家问了他的行期,就惋惜说:「怎麽?走得那麽匆促!饯行都来不及。糟糕!偏偏这几天又碰到大考,忙得没有工夫,孙小姐,劝他迟几天走,大家从从容容叙一叙--好,好,遵命,那麽就欠礼了。你们回去办喜事,早点来个通知,别瞒人哪!两个人新婚快乐,把这儿的老朋友全忘了,那不行!哈哈。」

高校长给省政府请到省城去开会,大考的时候才回校,始终没正式谈起聘书的事。鸿渐动身前一天,到校长室秘书处去请发旅行证件,免得路上军警麻烦,顺便见校长辞行,高松年还没到办公室呢。他下午再到秘书处领取证件,一问校长早已走了。一切机关的首长上办公室,本来像隆冬的太阳或者一生里的好运气,来得很迟,去得很早。可是高松年一向勤敏,鸿渐猜想他怕自己、躲避自己,气愤里又有点得意。他训导的几个学生,因为当天考试完了,晚上有工夫到他房里来话别。他感激地喜欢,才明白贪官下任,还要地方挽留,献万民伞、立德政碑的心理。离开一个地方就等於死一次,自知免不了一死,总希望人家表示愿意自己活下去。去後的毁誉,正跟死後的哀荣一样关心而无法知道,深怕一走或一死,像洋蜡烛一灭,留下的只是臭味。有人送别,彷佛临死的人有孝子顺孙送终,死也安心闭眼。这些学生来了又去,暂时的热闹更增加他的孤寂,辗转半夜睡不着。虽然厌恶这地方,临走时偏有以後不能再来的怅恋,人心就是这样捉摸不定的。去年来的时候,多少同伴,现在只两个人回去,幸而有柔嘉,否则自己失了业,一个人走这条长路,真没有那勇气。想到此地,鸿渐心理像冬夜缩成一团的身体稍觉温暖,只恨她不在身畔。

天没亮,轿夫和挑夫都来了;已是夏天,趁早凉,好赶路。服侍鸿渐的校工,穿件汗衫,睡眼蒙胧送到大门外看他们上轿,一手紧握着鸿渐的赏钱,准备轿子走了再数。范小姐近视的眼睛因睡眠不足而愈加迷离,以为会碰见送行的男同事,脸上胡乱涂些胭脂,勾了孙小姐的手,从女生宿舍送她过来。孙小姐也依依惜别,舍不下她。范小姐看她上轿子,祝他们俩一路平安,说一定把人家寄给孙小姐的信转到上海,「不过,这地址怎麽写法?要开方先生府上的地址了,」说时格格地笑。孙小姐也说一定有信给她。鸿渐暗笑女人真是天生的政治家,她们俩背後彼此诽谤,面子上这样多情,两个政敌在香槟酒会上碰杯的一套工夫,怕也不过如此。假使不是亲耳朵听见她们的互相刻薄,自己也以为她们真是好朋友了。

轿夫到镇上打完早尖,抬轿正要上路,高松年的亲随赶来,满额是汗,把大信封一个交给鸿渐,说奉校长命送来的。鸿渐以为是聘书,心跳得要冲出胸膛,忙拆信封,里面只是一张信笺,一个红纸袋。信上说,这一月来校务纷繁,没机会与鸿渐细谈,前天刚自省城回来,百端待理,鸿渐又行色匆匆,未能饯别,抱歉之至;本校暂行缓办哲学系,留他在此,实属有屈,所以写信给某某两个有名学术机关,推荐他去做事,一有消息,决打电报到上海;礼券一张,是结婚的贺仪,尚乞哂纳。鸿渐没看完,就气得要下轿子跳骂,忍耐到轿夫走了十里路休息,把一个纸团交给孙小姐,说:「高松年的信,你看!谁希罕他送礼。到了衡阳,我挂号退还去。好得很!我正要写信骂他,只恨没有因头,他这封来信给我一个回信痛骂的好机会。」孙小姐道:「我看他这封信也是一片好意。你何必空做冤家?骂了他於你有什麽好处?也许他真把你介绍给人了呢?」鸿渐怒道:「你总是一片大道理,就不许人称心傻干一下。你愈有道理,我偏不讲道理。」孙小姐道:「天气热得很,我已经口渴了,你别跟我吵架。到衡阳还有四天呢,到那时候你还要写信骂高松年,我决不阻止你。」鸿渐深知到那时候自己保不住给她感化得回信道谢,所以愈加悻悻然,不替她倒水,只把行军热水瓶搡给她,一壁说:「他这个礼也送得岂有此理。咱们还没挑定结婚的日子,他为什麽信上说我跟你『嘉礼完成』,他有用意的,我告诉你。因为你我同路走,他想--」孙小姐道:「别说了!你这人最多心,多的全是邪心!」说时把高松年的信仍团作球形,扔在田岸旁的水潭里。她刚喝了热水,脸上的红到上轿还没褪。

为了飞机票,他们在桂林一住十几天,快乐得不像人在过日子,倒像日子溜过了他们两个人。两件大行李都交给辛楣介绍的运输公司,据说一个多月可运到上海。身边旅费充足,多住几天,满不在乎。上飞机前一天还是好晴天,当夜忽然下雨,早晨雨停了,有点阴雾。两人第一次坐飞机,很不舒服,吐得像害病的猫。到香港降落,辛楣在机场迎接,鸿渐俩的精力都吐完了,表示不出久别重逢的欢喜。辛楣瞧他们脸色灰白,说:「吐了麽?没有关系的。第一次坐飞机总要纳点税。我陪你们去找旅馆好好休息一下,晚上我替你们接风。」到了旅馆,鸿渐和柔嘉急於休息。辛楣看他们只定一间房,偷偷别着脸对墙壁伸伸舌头,上山回亲戚家里的路上,一个人微笑,然後皱眉叹口气。

鸿渐睡了一会,精力恢复,换好衣服,等辛楣来。孙小姐给邻室的打牌声,街上的木屐声吵得没睡熟,还觉得恶心要吐,靠在沙发里,说今天不想出去了。鸿渐发急,劝她勉强振作一下,别辜负辛楣的盛意。她教鸿渐一个人去,还说:「你们两个人有话说,我又插不进嘴,在旁边做傻子。他没有请旁的女客,今天多我一个人,少我一个人,全无关系。告诉你罢,他请客的馆子准阔得很,我衣服都没有,去了丢脸。」鸿渐道:「我不知道你那麽虚荣!那件花绸的旗袍还可以穿。」孙小姐笑道:「我还没花你的钱做衣服,已经挨你骂虚荣了,将来好好的要你替我付裁缝账呢!那件旗袍太老式了,我到旅馆来的时候,一路上看见街上女人的旗袍,袖口跟下襟又短了许多。我白皮鞋也没有,这时候去买一双,我又怕动,胃里还不舒服得很。」辛楣来了,知道孙小姐有病,忙说吃饭改期。她不许,硬要他们两人出去吃。辛楣释然道:「方--呃--孙小姐,你真好!将来一定是大贤大德的好太太,换了旁的女人,要把鸿渐看守得牢牢的,决不让他行动自由。鸿渐,你暂时舍得下她麽?老实说,别背後怨我老赵把你们俩分开。」鸿渐恳求地望着孙小姐道:「你真的不需要我陪你?」孙小姐瞧他的神情,强笑道:「你尽管去,我又不生什麽大病--赵先生,我真抱歉--」辛楣道:「哪里的话!今天我是虚邀,等你身体恢复了,过天好好的请你。那麽,我带他走了。一个半钟头以後,我把他送回来,原物奉还,决无损失,哈哈!鸿渐,走!不对,你们也许还有个情人分别的简单仪式,我先在电梯边等你--」鸿渐拉他走,说「别胡闹」。

辛楣在美国大学政治系当学生的时候,旁听过一门「外交心理学」的功课。那位先生做过好几任公使馆参赞,课堂上说:美国人办交涉请吃饭,一坐下去,菜还没上,就开门见山谈正经;欧洲人吃饭时只谈不相干的废话,到吃完饭喝咖啡,才言归正传。他问辛楣,中国人怎样,辛楣傻笑回答不来。辛楣也有正经话跟鸿渐讲,可是今天的饭是两个好朋友的欢聚,假使把正经话留在席上讲,杀尽了风景。他出了旅馆,说:「你有大半年没吃西菜了,我请你吃奥国馆子。路不算远,时间还早,咱们慢慢走去,可以多谈几句。」鸿渐只说出:「其实你何必破费,」正待说:「你气色比那时候更好了,是要做官的!」辛楣咳声乾嗽,目不斜视,说:「你们为什麽不结了婚再旅行?」

鸿渐忽然想起一路住旅馆都是用「方先生与夫人」名义的,今天下了飞机,头晕脑胀,没理会到这一点,只私幸辛楣在走路,不会看见自己发烧的脸,忙说:「我也这样要求过,她死不肯,一定要回上海结婚,说她父亲--」

「那麽,你太weak,」辛楣自以为这个英文字嵌得非常妙,不愧外交词令:假使鸿渐跟孙小姐并无关系,这个字就说他拿不定主意,结婚与否,全听她摆布;假使他们俩不出自己所料,but the flesh is weak?,这个字不用说是含蓄浑成,最好没有了。〔注:weak-不坚强、弱;下一句是成语,意指「心志不坚强,被肉慾摆布了。〕

鸿渐像已判罪的犯人,无从抵赖,索性死了心让脸稳定地去红罢,嗫嚅道:「我也在後悔。不过,反正总要回家的。礼节手续麻烦得很,交给家里去办罢。」

「孙小姐是不是呕吐,吃不下东西?」

鸿渐听他说话转换方向,又放了心,说:「是呀!今天飞机震荡得厉害。不过,我这时候倒全好了。也许她累了,今天起得太早,昨天晚上我们两人的东西都是她理的。辛楣,你记得麽?那一次在汪家吃饭,范懿造她谣言,说她不会收拾东西--」

「飞机震荡应该过了。去年我们同路走,汽车那样颠簸,她从没吐过。也许有旁的原因罢?我听说要吐的--」跟着一句又轻又快的话--「当然我并没有经验,」毫无幽默地强笑一声。

鸿渐没料到辛楣又回到那个问题,彷佛躲空袭的人以为飞机去远了,不料已经转到头上,轰隆隆投弹,吓得忘了羞愤,只说:「那不会!那不会!」同时心里害怕,知道那很会。

辛楣咀嚼着烟斗柄道:「鸿渐,我和你是好朋友,我虽然不是孙小姐法律上的保护人,总算受了她父亲的委托--我劝你们两位赶快用最简单的手续结婚,不必到上海举行仪式。反正你们的船票要一个星期以後才买得到,索性多住四五天,就算度蜜月,乘更下一条船回去。旁的不说,回家结婚,免不了许多亲戚朋友来吃喜酒,这笔开销就不小。孙家的景况,我知道的,你老太爷手里也未必宽裕,可省为什麽不省?何必要他们主办你们的婚事?」除掉经济的理由以外,他还列举其他利害,证明结婚愈快愈妙。鸿渐给他说得服服贴贴,彷佛一重难关打破了,说:「回头我把这个意思对柔嘉说。费你心打听一下,这儿有没有注册结婚,手续繁不繁。」

辛楣自觉使命完成,非常高兴。吃饭时,他要了一瓶酒,说:「记得那一次你给我灌醉的事麽?哈哈!今天灌醉了你,对不住孙小姐的。」他问了许多学校里的事,叹口气道:「好比做了一场梦--她怎麽样?」鸿渐道:「谁?汪太太?听说她病好了,我没到汪家去过。」辛楣道:「她也真可怜--」瞧见鸿渐脸上酝酿着笑容,忙说--「我觉得谁都可怜,汪处厚也可怜,我也可怜,孙小姐可怜,你也可怜。」鸿渐大笑道:「汪氏夫妇可怜,这道理我明白。他们的婚姻不会到头的,除非汪处厚快死,准闹离婚。你有什麽可怜?家里有钱,本身做事很得意,不结婚是你自己不好,别说范懿,就是汪太太--」辛楣喝了酒,脸红已到极点,听了这话,并不更红,只眼睛躲闪似的眨了一眨--「好,我不说下去。我失了业,当然可怜;孙小姐可怜,是不是因为她错配了我?」辛楣道:「不是不是。你不懂。」鸿渐道:「你何妨说。」辛楣道:「我不说。」鸿渐道:「我想你新近有了女朋友了。」辛楣道:「这是什麽意思?」鸿渐道:「因为你说话全是小妞儿撒娇的作风,准是受了什麽人的薰陶。」辛楣道:「混帐!那麽,我就说啦,啊?我不是跟你讲过,孙小姐这人很深心麽?你们这一次,照我第三者看起来,她煞费苦心--」鸿渐意识底一个朦胧睡熟的思想像给辛楣这句话惊醒--「不对,不对,我喝醉了,信口胡说,鸿渐,你不许告诉你太太。我真糊涂,忘了现在的你不比从前的你了,以後老朋友说话也得分个界限,」说时,把手里的刀在距桌寸许的空气里划一划。

鸿渐道:「给你说得结婚那麽可怕,真是众叛亲离了。」辛楣笑道:「不是众叛亲离,是你们自己离亲叛众。这些话不再谈了。我问你,你暑假以後有什麽计划?」鸿渐告诉他准备找事。辛楣说,国际局势很糟,欧洲免不了一打,日本是轴心国,早晚要牵进去的,上海天津香港全不稳,所以他把母亲接到重庆去,「不过你这一次怕要在上海待些时候了。你愿意不愿意到我从前那个报馆去做几个月的事?有个资料室主任要到内地去,我介绍你顶他的缺,酬报虽然不好,你可以兼个差。」鸿渐真心感谢。辛楣问他身边钱够不够。鸿渐说结婚总要花点钱,不知道够不够。辛楣说,他肯借。鸿渐道:「借了要还的。」辛楣道:「後天我交一笔款子给你,算是我送的贺仪,你非受不可。」鸿渐正热烈抗议,辛楣截住他道:「我劝你别推。假使我也结了婚,那时候,要借钱给朋友都没有自由了。」鸿渐感动得眼睛一阵潮润,心里鄙夷自己,想要感激辛楣的地方不知多少,倒是为了这几个钱下眼泪,知道辛楣不愿意受谢,便说:「听你言外之意,你也要结婚了,别瞒我。」

辛楣不理会,叫西崽把他的西装上衣取来,掏出皮夹,开矿似的发掘了半天,郑重拣出一张小相片,上面一个两目炯炯的女孩子,表情非常严肃。鸿渐看了嚷道:「太好了!太好了!是什麽人?」辛楣取过相片,端详着,笑道:「你别称赞得太热心,我听了要吃醋的,咱们从前有过误会。看朋友情人的照相,客气就够了,用不到热心。」鸿渐道:「岂有此理!她是什麽人?」辛楣道:「她父亲是先父的一位四川朋友,这次我去,最初就住在他家里。」鸿渐道:「照你这样,上代是朋友,下代结成亲眷,交情一辈子没有完的时候。好,咱们将来的儿女--」孙小姐的病徵冒上心来,自觉说错了话--「唔--我看她年轻得很,是不是在念书?」辛楣道:「好好的文科不念,要学时髦,去念什麽电机工程,念得叫苦连天。放了暑假,报告单来了,倒有两门功课不及格,不能升班,这孩子又要面子,不肯转系转学。这麽一来,不念书了,愿意跟我结婚了。哈哈,真是个傻孩子。我倒要谢谢那两位给她不及格的先生。我不会再教书了,你假如教书,对女学生的分数批得紧一点,这可以促成无数好事,造福无量。」鸿渐笑说,怪不得他要接老太太进去。辛楣又把相片看一看,放进皮夹,看手表,嚷道:「不得了,过了时候,孙小姐要生气了!」手忙脚乱算了账,一壁说:「快走!要不要我送你回去,当面点交?」

他们进饭馆,薄暮未昏,还是试探性的夜色,出来的时候,早已妥妥贴贴地是夜了。可是这是亚热带好天气的夏夜,夜得坦白浅显,没有深沉不可测的城府,就彷佛让导演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的人有一个背景的榜样。辛楣看看天道:「好天气!不知道重庆今天晚上有没有空袭,母亲要吓得不敢去了。我回去开无线电,听听消息。」

鸿渐吃得很饱,不会讲广东话,怕跟洋车夫纠缠,一个人慢慢地踱回旅馆。辛楣这一席谈,引起他许多思绪。一个人应该得意,得意的人谈话都有精采,譬如辛楣。自己这一年来,牢骚满腹,一触即发;因为一向不爱听人家发牢骚,料想人家也未必爱听自己的牢骚,留心管制,像狗戴了嘴罩,谈话都不痛快。照辛楣讲,这战事只会扩大拖长,又新添了家累,假使柔嘉的病真给辛楣猜着了--鸿渐愧怕得遍身微汗,念头想到别处--辛楣很喜欢那个女孩子,这一望而知的,但是好像并非热烈的爱,否则,他讲她的语气,不会那样幽默。他对她也许不过像自己对柔嘉,可见结婚无需太伟大的爱情,彼此不讨厌已经够结婚资本了。是不是都因为男女年龄的距离相去太远?但是去年对唐晓芙呢?可能就为了唐晓芙,情感都消耗完了,不会再摆布自己了。那种情感,追想起来也可怕,把人扰乱得做事吃饭睡觉都没有心思,一刻都不饶人,简直就是神经病,真要不得!不过,生这种病有它的快乐,有时宁可再生一次病。鸿渐叹口气,想一年来,心境老了许多,要心灵壮健的人才会生这种病,譬如大胖子才会脑充血和中风,贫血营养不足的瘦子是不配的。假如再大十几岁,到了回光返照的年龄,也许又会爱得如傻如狂了,老头子恋爱听说像老房子着了火,烧起来没有救的。像现在平平淡淡,情感在心上不成为负担,这也是顶好的,至少是顶舒服的。快快行了结婚手续完事。辛楣说柔嘉「煞费苦心」,也承她瞧得起这自己,应当更怜惜她。鸿渐才理会,撇下她孤单单一个人太长久了,赶快跑回旅馆。经过水果店,买了些鲜荔枝和龙眼。

鸿渐推开房门,里面电灯灭了,只有走廊里的灯射进来一条光。他带上门,听柔嘉不作声,以为她睡熟了,放轻脚步,想把水果搁在桌子上,没留神到当时自己坐的一张椅子,孤零零地离桌几尺,并未搬回原处。一脚撞翻了椅子,撞痛了脚背和膝盖,嘴里骂:「浑蛋,谁坐了椅子没搬好!」同时想糟糕,把她吵醒了。柔嘉自从鸿渐去後,不舒服加上寂寞,一肚子的怨气,等等他不来,这怨气放印子钱似的本上生利,只等他回来了算账。她听见鸿渐开门,赌气不肯先开口。鸿渐撞翻椅子,她险的笑出声,但一笑气就泄了,幸亏忍住并不难。她刹那间还打不定主意:一个是说自己眼巴巴等他到这时候,另一个是说自己好容易睡着又给他闹醒--两者之中,哪一个更理直气壮呢?鸿渐翻了椅子,不见动静,胆小起来,想柔嘉不要晕过去了,忙开电灯。柔嘉在黑暗里睡了一个多钟点,骤见灯光,张不开眼,抬一抬眼皮又闭上了,侧身背着灯,呼口长气。鸿渐放了心,才发现丝衬衫给汗湿透了,一壁脱外衣,关切地说:「对不住,把你闹醒了。睡得好不好?身体觉得怎麽样?」

「我朦胧要睡,就给你乒乒乓乓吓醒了。这椅子是你自己坐的,还要骂人!」

她这几句话是面着壁说的,鸿渐正在挂衣服,没听清楚,回头问:「什麽?」她翻身向外道:「唉!我累得很,要我提高了嗓子跟你讲话,实在没有那股劲,你省省我的气力罢--」可是事实上她把声音提高了一个音键--「这张椅子,是你搬在那儿的。辛楣一来,就像阎王派来的勾魂使者,你什麽都不管了。这时候自己冒失,倒怪人呢。」

鸿渐听语气不对,抱歉道:「是我不好,我腿上的皮都擦破了一点--」这「苦肉计」并未产生效力--「我出去好半天了,你真的没有睡熟?吃过东西没有?这鲜荔枝--」

「你也知道出去了好半天麽?反正好朋友在一起,吃喝玩乐,整夜不回来也由得你,我一个人死在旅馆里都没人来理会,」她说时嗓子哽咽起来,又回脸向里睡了。

鸿渐急得坐在床边,伸手要把她头回过来,说:「我出去得太久了,请你原谅,哙,别生气。我也是你教我出去,才出去的--」

柔嘉掀开他手道:「我现在教你不要把汗手碰我,听不听我的话?吓,我叫你出去!你心上不是要出去麽?我留得住你?留住你也没有意思,你留在旅馆里准跟我找岔子生气。」

鸿渐放手,气鼓鼓坐在那张椅子里道:「现在还不是一样的吵嘴!你要我留在旅馆里陪你,为什麽那时候不老实说,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知道你存什麽心思!」

柔嘉回过脸来,幽远地说:「你真是爱我,不用我说,就会知道。唉!这是勉强不来的。要等我说了,你才体贴到,那就算了!一个陌生人跟我一路同来,看见我今天身体不舒服,也不肯撇下我一个人好半天。哼,你还算是爱我的人呢!」

鸿渐冷笑道:「一个陌生人肯对你这样,早已不陌生了,至少也是你的情人。」

「你别捉我的错字,也许她是个女人呢?我宁可跟女人在一起的,你们男人全不是好人,只要哄得我们让你们称了心,就不在乎了。」

这几句话触起鸿渐的心事,他走近床畔,说:「好了,别吵了。以後打我撵我,我也不出去,寸步不离的跟着你,这样总好了。」

柔嘉脸上微透笑影,说:「别说得那样可怜。你的好朋友已经说我把你钩住了,我再不让你跟他出去,我的名气更不知怎样坏呢。告诉你罢,这是第一次,我还对你发脾气,以後我知趣不开口了,随你出去了半夜三更不回来。免得讨你们的厌。」

「你对辛楣的偏见太深。他倒一片好意,很关心咱们俩的事。你现在气平了没有?我有几句正经话跟你讲,肯听不肯听?」

「你说罢,听不听由我--是什麽正经话,要把脸板得那个样子?」她忍不住笑了。

「你会不会有了孩子,所以身体这样不舒服?」

「什麽?胡说!」她脆快地回答--「假如真有了孩子,我不饶你!我不饶你!我不要孩子。」

「饶我不饶我是另外一件事,咱们不得不有个准备,所以辛楣劝我和你快结婚--」

柔嘉霍的坐起,睁大眼睛,脸全青了:「你把咱们的事告诉了赵辛楣?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一定向他吹--」说时手使劲拍着床。

鸿渐吓得倒退几步道:「柔嘉,你别误会,你听我解释--」

「我不要听你解释。你欺负我,我从此没有脸见人,你欺负我!」说时又倒下去,两手按眼,胸脯一耸一耸的哭。

鸿渐的心不是雨衣的材料做的,给她的眼泪浸透了,忙坐在她头边,拉开她手,替她拭泪,带哄带劝。她哭得累了,才收泪让他把这件事说明白。她听完了,哑声说:「咱们的事,不要他来管,他又不是我的保护人。只有你不争气把他的话当圣旨,你要听他的话,你一个人去结婚得了,别勉强我。」鸿渐道:「这些话不必谈了,我不听他的话,一切随你作主--我买给你吃的荔枝,你还没有吃呢,要吃麽?好,你睡着不要动,我剥给你吃--」说时把茶几跟字纸篓移近床前--「我今天出去回来都没坐车,这东西是我省下来的车钱买的。当然我有钱买水果,可是省下钱来买,好像那才算得真正是我给你的。」柔嘉泪渍的脸温柔一笑道:「那几个钱何必去省它,自己走累了犯不着。省下来几个车钱也不够买这许多东西。」鸿渐道:「这东西讨价也并不算贵,我还了价,居然买成了。」柔嘉道:「你这人从来不会买东西。买了贵东西还自以为便宜--你自己吃呢,不要尽给我吃。」鸿渐道:「因为我不能干,所以娶你这一位贤内助呀!」柔嘉眼瞟他道:「内助没有朋友好。」鸿渐道:「啊哟,你又来了!朋友只好绝交。你既然不肯结婚,连内助也没有,真是『赔了夫人又折朋』。」柔嘉道:「别胡说。时候不早了,我下午没睡着,晚上又等你--我眼睛哭肿了没有?明天见不得人了!给我面镜子。」鸿渐瞧她眼皮果然肿了,不肯老实告诉,只说:「只肿了一点点,全没有关系,好好睡一觉肿就消了--咦,何必起来照镜子呢!」柔嘉道:「我总要洗脸漱口的。」

鸿渐洗澡回室,柔嘉已经躺下。鸿渐问:「你睡的是不是刚才的枕头?上面都是你的眼泪,潮湿得很,枕了不舒服。你睡我的枕头,你的湿枕头让我睡。」柔嘉感激道:「傻孩子,枕头不用换的。我早把它翻过来,换一面睡了--你腿上擦破皮的地方,这时候痛不痛?我起来替你包好它。」鸿渐洗澡时,腿浸在肥皂水里,现在伤处星星作痛,可是他说:「早好了,一点儿不痛。你放心快睡罢。」柔嘉说:「鸿渐,我给你说得很担心,结婚的事随你去办罢。」鸿渐冲洗过头发,正在梳理,听见这话,放下梳子,弯身吻她额道:「我知道你是最讲理、最听话的。」柔嘉快乐地叹口气,转脸向里,沉沉睡熟了。

以後这一星期,两人忙得失魂落魄,这件事做到一半,又想起那件事该做。承辛楣的亲戚设法帮忙,注册结婚没发生问题。此外写信通知家里要钱,打结婚戒指,做一身新衣服,进行注册手续,到照相馆借现成的礼服照相,请客,搬到较好的旅馆,临了还要寄相片到家里,催款子。虽然很省事,两人身边的钱全花完了,亏得辛楣送的厚礼。鸿渐因为下半年职业尚无着落,暑假里又没有进款,最初不肯用钱,衣服就主张不做新的,做新的也不必太好。柔嘉说她不是虚荣浪费的女人,可是终身大典,一生只一次,该像个样子,已经简陋得无可简陋了,做了质料好的衣服明年也可以穿的。两人忙碌坏了脾气,不免争执。柔嘉发怒道:「我本来不肯在这儿结婚,这是你的主意,你要我那天打扮得像叫化婆麽?这儿举目无亲,一切事都要自己去办,商量的人都没有,别说帮忙!我麻烦死了!家里人手多,钱也总有办法。爸爸妈妈为我的事,准备一笔款子。你也可以写信问你父亲要钱。假如咱们在上海结婚,你家里就一个钱不花麽?咱们那次订婚已经替家里省了不少事了。」

鸿渐是留学生,知道西洋流行的三P运动(Poor Pop Pays;可怜的爸爸付账。);做儿子的平时呐喊着「独立自主」,到花钱的时候,逼老头子掏腰包。他听从她的话,写信给方遯翁。柔嘉看了信稿子,嫌措词不够明白恳挚,要他重写,还说:「怎麽你们父子间这样客气,一点不亲热的?我跟我爸爸写信从不起稿子!」他像初次发表作品的文人给人批评了一顿,气得要投笔焚稿,不肯再写。柔嘉说:「你不写就不写,我不希罕你家的钱,我会写信给我爸爸。」她写完信,问他要不要审查,他拿过来看,果然语气亲热,纸上的「爸爸」「妈妈」写得如闻其声。结果他也把信发了,没给柔嘉看。後来她知道是虚惊,埋怨鸿渐说,都是他偏听辛楣的话,这样草草结婚,反而惹家里的疑心。可是家信早发出去,一切都预备好,不能临时取消。结婚以後的几天,天天盼望家里回信,远不及在桂林时的无忧无虑。方家孙家陆续电汇了钱来,回上海的船票辛楣替他们定好。赵老太太也到了香港,不日飞重庆。开船前两天,鸿渐夫妇上山去看辛楣,一来拜见赵老太太,二来送行,三来辞行,四来还船票等等的账。

他们到了辛楣所住的亲戚家里,送进名片,辛楣跑出来,看门的跟在後面。辛楣满口的「嫂夫人劳步,不敢当」。柔嘉微笑抗议说:「赵叔叔别那样称呼,我当不起。」辛楣道:「没有这个道理--鸿渐,你来得不巧。苏文纨在里面。她这两天在香港,知道我母亲来了,今天刚来看她。你也许不愿意看见苏文纨,所以我赶出来向你打招呼。不过,她知道你在外面。」鸿渐涨红脸,望着柔嘉说:「那麽咱们不进去罢,就托辛楣替咱们向老伯母说一声。辛楣,买船票的钱还给你。」辛楣正推辞,柔嘉说:「既然来了,总要见见老伯母的--」她今天穿了新衣服来的,胆气大壮,并且有点好奇。鸿渐虽然怕见苏文纨,也触动了好奇心。辛楣领他们进去。进客堂以前,鸿渐把草帽挂在架子上的时候,柔嘉打开手提袋,照了照镜子。

苏文纨比去年更时髦了,脸也丰腴得多。旗袍搀合西式,紧俏伶俐,袍上的花纹是淡红浅绿横条子间着白条子,花得像欧洲大陆上小国的国旗。手边茶几上搁一顶阔边大草帽,当然是她的,衬得柔嘉手里的小阳伞落伍了一个时代。鸿渐一进门,老远就深深鞠躬。赵老太太站起来招呼,文纨安坐着轻快地说:「方先生,好久不见,你好啊?」辛楣说:「这位是方太太。」文纨早看见柔嘉,这时候彷佛听了辛楣的话才发现她似的,对她点头时,眼光从头到脚瞥过。柔嘉经不起她这样看一遍,局促不安。文纨问辛楣道:「这位方太太是不是还是那家什麽银行?钱庄?唉!我记性真坏--经理的小姐?」鸿渐夫妇全听清了,脸同时发红,可是不便驳答,因为文纨问的声音低得似乎不准备给他们听见。辛楣一时候不明白,只说:「这是我一位同事的小姐,上礼拜在香港结婚的。」文纨如梦方觉,自惊自叹道:「原来又是一位--方太太,你一向在香港的,还是这一次从外国回来经过香港?」鸿渐紧握椅子的靠手,防自己跳起来。辛楣暗暗摇头。柔嘉只能承认,并非从外国进口,而是从内地出口。文纨对她的兴趣顿时消灭,跟赵老太太继续谈她们的话。赵老太太说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坐飞机,预想着就害怕。文纨笑道:「伯母,你有辛楣陪你,怕些什麽!我一个人飞来飞去就五六次了。」赵老太太说:「怎麽你们先生就放心你一个人来来去去麽?」文纨道:「他在这儿有公事分不开身呀!他陪我飞到重庆去过两次,第一次是刚结了婚去见家父--他本来今天要同我一起来拜见伯母的,带便看看辛楣--」

辛楣道:「不敢当。我还是你们结婚这一天见过曹先生的。他现在没有更胖罢?他好像比我矮一个头,容易见得胖。在香港没有关系,要是在重庆,管理物资粮食的公务员发了胖,人家就开他玩笑了。」鸿渐今天来了第一次要笑,文纨脸色微红,赵老太太没等她开口,就说:「辛楣,你这孩子,三十多岁的人了,还爱胡说。这个年头儿,发胖不好麽?我就嫌你太瘦。文纨小姐,做母亲的人总觉得儿子不够胖的。你气色好得很,看着你,我眼睛都舒服。你家老太太看见你准心里喜欢。你回去替我们问候曹先生,他公事忙,千万不要劳步。」文纨道:「他偶尔半天不到办公室,也没有关系。不过今天他向办公室也请了假,昨天喝醉了。」赵老太太婆婆妈妈地说:「酒这个东西伤身得很,你以後劝他少喝。」文纨眼锋掠过辛楣脸上,回答说:「他不会喝的,不像辛楣那样洪量,威斯忌一喝就是一瓶--」辛楣听了上一句,向鸿渐偷偷做个鬼脸,要对下一句抗议都来不及--「他是给人家灌醉的。昨天我们大学同班在此地做事的人开聚餐会,帖子上写明『携眷』;他算是我的『眷』,我带了他去,人家把他灌醉了。」

鸿渐忍不住问:「咱们一班有多少人在香港?」文纨道:「哟!方先生,我忘了你也是我们同班,他们没发帖子给你罢?昨天只有我一个人是文科的,其余都是理工法商的同学。」辛楣道:「你瞧,你多神气!现在只有学理工法商的人走运,学文科的人穷得都没有脸见人,不敢认同学了。亏得有你,撑撑文科的场面。」文纨道:「我就不信老同学会那麽势利--你不是法科麽?要讲走运,你也走运,」说时胜利地笑。

辛楣道:「我比你们的曹先生,就差得太远了。开同学会都是些吃饱了饭没事干的人跟阔同学拉手去的。看见不得意的同学,问一声『你在什麽地方做事』,不等回答,就伸长耳朵收听阔同学的谈话了。做学生的时候,开联欢会还有点男女社交的作用,我在美国,人家就把留学生的夏令会,说是『三头会议』:出风头,充冤大头,还有--呃--情人做花头--」大家都笑了,赵老太太笑得带呛,不许辛楣胡说。文纨笑得比人家短促,说:「你自己也参加夏令会的,你别赖,我看见过那张照相,你是三头里什麽头?」辛楣回答不出。文纨拍手道:「好!你说不出来了。伯母,我看辛楣近来没有从前老实,心眼也小了许多,恐怕他这一年来结交的朋友有关系--」柔嘉注视鸿渐,鸿渐又紧握着椅子的靠手--「伯母,我明天不送你上飞机了,下个月在重庆见面。那一包小东西,我回头派用人送来;假如伯母不方便带,让他原物带转得了。」她站起来,提了大草帽的缨,彷佛希腊的打猎女神提着盾牌,叮嘱赵老太太不要送,对辛楣说:「我要罚你,罚你替我拿那两个纸盒子,送我到门口。」辛楣瞧鸿渐夫妇站着,防她无礼不理他们,说:「方先生方太太也在招呼你呢,」文纨才对鸿渐点点头,伸手让柔嘉拉一拉,姿态就彷佛伸指头到热水里去试试烫不烫,脸上的神情彷佛跟比柔嘉高出一个头的人拉手,眼光超越柔嘉头上。然後她亲热地说:「伯母再见,」对辛楣似喜似嗔望一眼,辛楣忙抱了那两个盒子跟她出去。

鸿渐夫妇跟赵老太太敷衍,等辛楣进来了,起身告辞。赵老太太留他们多坐一会,一壁埋怨辛楣道:「你这孩子又发傻劲,何苦去损她的先生?」鸿渐暗想,苏文纨也许得意,以为辛楣未能忘情、发醋劲呢。辛楣道:「你放心,她决不生气,只要咱们替她带私货就行了。」辛楣要送他们到车站,出了门,说:「苏文纨今天太岂有此理,对你们无礼得很。」鸿渐故作豁达道:「没有什麽。人家是阔小姐阔太太,这点点神气应该有的--」他没留心柔嘉看他一眼--「你说『带私货』,是怎麽一回事?」辛楣道:「她每次飞到重庆,总带些新出的化粧品、药品、高跟鞋、自来水笔之类去送人,也许是卖钱,我不清楚。」鸿渐惊异得要叫起来,才知道高高荡荡这片青天,不是上帝和天堂的所在了,只供给投炸弹、走单帮的方便,一壁说:「怪事!我真想不到!她还要做生意麽?我以为只有李梅亭这种人带私货!她不是女诗人麽?白话诗还做不做?」辛楣笑道:「不知道。她真会经纪呢!她刚才就劝我母亲快买外汇,我看女人全工於心计的。」柔嘉沉着脸,只当没听见。

鸿渐道:「我胡说一句,她好像跟你很--唔--很亲密。」辛楣脸红道:「她知道我也在重庆,每次来总找我。她现在对我只有比她结婚以前对我好。」鸿渐鼻子里出冷气,想说:「怪不得你要有张护身照片,」可是没有说。辛楣顿一顿,眼望远处,说:「方才我送她出门,她说她那儿还保存我许多信--那些信我全忘了,上面不知道胡写些什麽--她说她下个月到重庆来,要把信带还我。可是,她又不肯把信全数还给我,她说信上有一部分的话,她现在还可以接受。她要当我的面,一封一封的检,挑她现在不能接受的信还给我。你说可笑不可笑?」说完,不自然地笑。柔嘉冷静地问:「她不知道赵叔叔要订婚了罢?」辛楣道:「我没告诉她,我对她泛泛得很。」送鸿渐夫妇上了下山的缆车,辛楣回家路上,忽然明白了,叹气:「只有女人会看透女人。」

鸿渐闷闷上车。他知道自己从前对不住苏文纨,今天应当受她的怠慢,可气的是连累柔嘉也遭了欺负。当时为什麽不讽刺苏文纨几句,倒低头忍气尽她放肆?事後追想,真不甘心。不过,受她冷落还在其次,只是这今昔之比使人伤心。两年前,不,一年前跟她完全是平等的。现在呢,她高高在上,跟自己的地位简直是云泥之别。就像辛楣罢,承他瞧得起,把自己当朋友,可是他也一步一步高上去,自己要仰攀他,不比从前那样分庭抗礼了。鸿渐郁勃得心情像关在黑屋里的野兽,把墙壁狠命的撞、抓、打,但找不着出路。柔嘉见他不开口,忍住也不讲话。回到旅馆,茶房开了房门,鸿渐脱外衣、开电扇,张臂挡风说:「回来了,唉!」

「身体是回来了,灵魂早给情人带走了,」柔嘉毫无表情地加上两句按语。

鸿渐当然说她「胡说」。她冷笑道:「我才不胡说呢。上了缆车,就像木头人似的,一句话也不说,全忘了旁边还有个我。我知趣得很,决不打搅你,看你什麽时候跟我说话。」

「现在我不是跟你说话了?我对今天的事一点不气--」

「你怎麽会气?你只有称心。」

「那也未必,我有什麽称心?」

「看见你从前的情人糟蹋你现在的老婆,而且当着你那位好朋友的面,还不称心麽!」柔嘉放弃了嘲讽的口吻,坦白地愤恨说--「我早告诉你,我不喜欢跟赵辛楣来往。可是我说的话有什麽用?你要去,我敢说『不』麽?去了就给人家瞧不起,给人家笑--」

「你这人真蛮不讲理。不是你自己要进去麽?事後倒推在我身上?并且人家并没有糟蹋你,临走还跟你拉手--」

柔嘉怒极而笑道:「我太荣幸了!承贵夫人的玉手碰了我一碰,我这只贱手就一辈子的香,从此不敢洗了!『没有糟蹋我!』哼,人家打到我头上来,你也会好像没看见的,反正老婆是该受野女人欺负的。我看见自己的丈夫给人家笑骂,倒实在受不住,觉得我的脸都剥光了。她说辛楣的朋友不好,不是指的你麽?」

「让她去骂。我要回敬她几句,她才受不了呢。」

「你为什麽不回敬她?」

「何必跟她计较?我只觉得她可笑。」

「好宽宏大量!你的好脾气、大度量,为什麽不留点在家里,给我享受享受?见了外面人,低头陪笑;回家对我,一句话不投机,就翻脸吵架。人家看方鸿渐又客气,又有耐心,不知道我受你多少气。只有我哪,换了那位贵小姐,你对她发发脾气看--」她顿一顿,说:「当然娶了那种称心如意的好太太,脾气也不至於发了。」

她的话一部分是真的,加上许多调味的作料。鸿渐没法回驳,气吽吽望着窗外。柔嘉瞧他说不出话,以为最後一句话刺中他的隐情,嫉妒得坐立不安,管制了自己声音里的激动,冷笑着自言自语道:「我看破了,全是吹牛,全--是--吹--牛。」

鸿渐回身问:「谁吹牛?」

「你呀。你说她从前如何爱你,要嫁给你,今天她明明和赵辛楣好,正眼都没瞧你一下。是你追求她没追到罢!男人全这样吹的。」鸿渐对这种「古史辩」式的疑古论,提不出反证,只能反覆说:「就算我吹牛,你看破好了,就算我吹牛。」柔嘉道:「人家多少好!又美,父亲又阔,又有钱,又是女留学生,假如我是你,她不看中我,我还要跪着求呢,何况她居然垂青--」鸿渐眼睛都红了,粗暴地截断她话:「是的!是的!人家的确不要我。不过,也居然有你这样的女人千方百计要嫁我。」柔嘉圆睁两眼,下唇咬得起一条血痕,颤声说:「我瞎了眼睛!我瞎了眼睛!」

此後四五个钟点里,柔嘉并未变成瞎子,而两人同变成哑子,吃饭做事,谁都不理谁。鸿渐自知说话太重,心里懊悔,但一时上不愿屈服。下午他忽然想起明天要到船公司凭收据去领船票,这张收据是前天辛楣交给自己的,忘掉搁在什麽地方了,又不肯问柔嘉。忙翻箱子,掏口袋,找不见那张收条,急得一身身的汗像长江里前浪没过、後浪又滚上来。柔嘉瞧他搔汗湿的头发,摸涨红的耳朵,便问:「找什麽?是不是船公司的收据?」鸿渐惊骇地看她,希望顿生,和颜悦色道:「你怎麽猜到的?你看见没有?」柔嘉道:「你放在那件白西装的口袋里的--」鸿渐顿脚道:「该死该死!那套西装我昨天交给茶房送到乾洗作去的,怎麽办呢?我快赶出去。」柔嘉打开手提袋,道:「衣服拿出去洗,自己也不先理一理,随手交给茶房!亏得我替你检了出来,还有一张烂钞票呢。」鸿渐感激不尽道:「谢谢你,谢谢你--」柔嘉道:「好容易千方百计嫁到你这样一位丈夫,还敢不小心伺候麽?」说时,眼圈微红。鸿渐打拱作揖,自认不是,要拉她出去吃冰。柔嘉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别把吃东西来哄我。『千方百计』那四个字,我到死都忘不了的。」鸿渐把手按她嘴,不许她叹气。结果,柔嘉陪他出去吃冰。柔嘉吸着橘子水,问苏文纨从前是不是那样打扮。鸿渐说:「三十岁的奶奶了,衣服愈来愈花,谁都要笑的,我看她远不如你可爱。」柔嘉摇头微笑,表示不能相信而很愿意相信她丈夫的话。鸿渐道:「你听辛楣说她现在变得多麽俗,从前的风雅不知哪里去了,想不到一年工夫会变得惟利是图,全不像个大家闺秀。」柔嘉道:「也许她并没有变,她父亲谁知道是什麽贪官,女儿当然有遗传的。一向她的本性潜伏在里面,现在她嫁了人,心理发展完全,就本相毕现了。俗没有关系,我觉得她太贱。自己有了丈夫,还要跟辛楣勾搭,什麽大家闺秀!我猜是小老婆的女儿罢。像我这样一个又丑又穷的老婆,虽然讨你的厌,可是安安分分,不会出你的丑的;你娶了那一位小姐,保不住只替赵辛楣养个外室了。」鸿渐明知她说话太刻毒,只能唯唯附和。这样作践着苏文纨,他们俩言归於好。

这次吵架像夏天的暴风雨,吵的时候很厉害,过得很快。可是从此以後,两人全存了心,管制自己,避免说话冲突。船上第一夜,两人在甲板上乘凉。鸿渐道:「去年咱们第一次同船到内地去,想不到今年同船回来,已经是夫妇了。」柔嘉拉他手代替回答。鸿渐道:「那一次我跟辛楣在甲板上讲的话,你听了多少?说老实话。」柔嘉撒手道:「谁有心思来听你们的话!你们男人在一起讲的话全不中听的。後来忽然听见我的名字,我害怕得直想逃走--」鸿渐笑道:「你为什麽不逃呢?」柔嘉道:「名字是我的,我当然有权利听下去。」鸿渐道:「我们那天没讲你的坏话罢?」柔嘉瞥他一眼道:「所以我上了你的当。我以为你是好人,谁知道你是最坏的坏人。」鸿渐拉她手代替回答。柔嘉问今天是八月几号,鸿渐说二号。柔嘉叹息道:「再过五天,就是一周年了!」鸿渐问什麽一周年,柔嘉失望道:「你怎麽忘了!咱们不是去年八月七号的早晨赵辛楣请客认识的麽?」

鸿渐惭愧得比忘了国庆日和国耻日都厉害,忙说:「我记得。你那天穿的什麽衣服我都记得。」柔嘉心慰道:「我那天穿一件蓝花白底子的衣服,是不是?我倒不记得你那天是什麽样子,没有留下印象,不过那个日子当然记得的。这是不是所谓『缘分』,两个陌生人偶然见面,慢慢地要好?」鸿渐发议论道:「譬如咱们这次同船的许多人,没有一个认识的。不知道他们的来头,为什麽不先不後也乘这条船,以为这次和他们聚在一起是出於偶然。假使咱们熟悉了他们的情形和目的,就知道他们乘这只船并非偶然,和咱们一样有非乘不可的理由。这好像开无线电。你把针在面上转一圈,听见东一个电台半句京戏,西一个电台半句报告,忽然又是半句外国歌啦,半句昆曲啦,鸡零狗碎,凑在一起,莫名其妙。可是每一个破碎的片段,在它本电台广播的节目里,有上文下文并非胡闹。你只要认定一个电台听下去,就了解它的意义。我们彼此往来也如此,相知不深的陌生人--」

柔嘉打个面积一寸见方的大呵欠。像一切人,鸿渐恨旁人听自己说话的时候打呵欠,一年来在课堂上变相催眠的经验更增加了他的恨,他立刻闭嘴。柔嘉道歉道:「我累了,你讲下去呢。」鸿渐道:「累了快去睡,我不讲了。」柔嘉怨道:「好好的讲咱们两个人的事,为什麽要扯到全船的人,整个人类?」鸿渐恨恨道:「跟你们女人讲话只有讲你们自己,此外什麽都不懂!你先去睡罢,我还要坐一会呢。」柔嘉佯佯不睬地走了。

鸿渐抽了一支烟,气平下来,开始自觉可笑。那一段议论真像在台上的演讲;教书不到一年,这习惯倒养成了,以後要留心矫正自己,怪不得陆子潇做了许多年的教授,求婚也像考试学生了。不过,柔嘉也太任性。她常怪自己对别人有讲有说,回来对她倒没有话讲,今天跟她长篇大章的谈论,她又打呵欠,自己家信里还赞美她如何柔顺呢!

鸿渐这两天近乡情怯,心事重重。他觉得回家并不像理想那样的简单。远别虽非等於暂死,至少变得陌生。回家只像半生的东西回锅,要煮一会才会熟。这次带了柔嘉回去,更要费好多时候来和家里适应。他想得心烦,怕去睡觉--睡眠这东西脾气怪得很,不要它,它偏会来,请它,哄它,千方百计勾引它,它拿身分躲得影子都不见。与其热枕头上翻来覆去,还是甲板上坐坐罢。柔嘉等丈夫来讲和,等好半天他不来,也收拾起怨气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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