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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  作者:托马斯·哈代

在土壤肥得出油、空气暖得发酵的弗鲁姆谷,时值万物滋生发育嘶嘶作响、草木的汁液奔流几能耳闻的季节,最缥缈的恋情也不可能不慢慢地变得十分强烈。两个已经互相爱慕的朋友受他们周围环境的感染更加趋于心心相印。

七月已经过去,随之而来的热月[法兰西共和历的11月,相当于公历7月19日到8月17日。]里的天气仿佛是大自然在跟陶勃赛乳牛场情人们那火热的心一比高低。这地方的空气,在春季和初夏是那么清新,现在却变得呆滞和使人没精打采。它沉重地笼罩着;到了正午,整个谷地似乎处于昏迷状态。牧草场坡地的上部被如同在埃塞俄比亚一样灼热的骄阳晒成褐色,不过在这儿,在有淙淙流水的地方,依然有着鲜绿的牧草。安吉尔·克莱尔在遭受外部暑热压迫的同时,由于对温柔文静的苔丝的热恋越来越强烈,内心也受着爱情之火的炙烤。

下过了雨,高处已经干了。乳牛场主人驾着装有弹簧的马车从集市急驰回家,车轮卷起大道上粉末似的尘土,在车后形成白色的尘土带子,仿佛它们点燃了一根细细的导火线。乳牛被牛虻叮得简直要发疯,狂怒地一跃而过乳牛场的五栅大门。从星期一到星期六克里克先生的衬衫袖子一直高高卷起;只开窗户通风已经不够,还必须把门也开着;花园里的黑鸟和歌鸫在茶藨子丛下面爬动,那样子像四足爬行动物而不像长着翅膀的飞鸟。厨房里的苍蝇懒洋洋的,又很放肆和缠人,这会儿都在平时不去的地方爬——在地板上、抽屉里,以及挤奶姑娘们的手背上。人们交谈时总要说到中暑;制黄油,尤其是保存黄油,是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为了凉快和方便,人们不把牛赶回去,完全在牧草地里挤牛奶。白天,树木在地上的阴影随着太阳慢慢地移动,奶牛也老老实实地跟着树影绕着树干慢慢地挪动位置;挤奶的时候,它们被牛虻叮得简直无法站着不动。

在这些天里的一个下午,四五头尚未挤过奶的牛离开了牛群站在一道树篱的角落后面;它们当中包括喜欢苔丝而不喜欢别人给它们挤奶的“矮胖”和“老美”。当苔丝给一头牛挤完奶从牛身子底下的小凳子上站起来的时候,已经在一旁看了她一段时间的安吉尔·克莱尔问她,接下来是不是打算给“矮胖”和“老美”挤奶。苔丝默认,随后一只手臂伸直拿着小凳子,另一只手把奶桶挨着膝盖提着,绕到树篱后面那两条牛站着的地方。不一会儿,“老美”的奶嘶嘶地射入奶桶的声音从树篱那一边传来,这时候安吉尔也想绕过树篱的角落去给站在那儿的一头牛挤奶;那是一头很难挤奶的牛——现在安吉尔和乳牛场主人一样,会给最难对付的牛挤奶了。

每一个挤奶的男子,以及有一些挤奶姑娘,在给牛挤奶时都把前额贴紧牛肚子,眼睛注视着奶桶。但是也有几个姑娘——主要是年轻的——是把脑袋侧过来靠在牛肚子上的。苔丝·德比的习惯正是这样;她总是把一边太阳穴紧靠在牛肚子上,两只眼睛凝视着牧草场远方那一头,如同一个陷入沉思者那么平静。她以这样的姿势给“老美”挤奶的时候,阳光恰好照在她坐的这一边,直射在她穿着粉红色连衣裙的形体和她那顶白色的带檐便帽上,也照着她头部的侧面,使她的半边脸在暗褐色牛身的衬托下显得十分鲜明,恰似一个侧面头像的浮雕。

苔丝并不知道克莱尔跟在她后面也已经绕到了树篱这一边,此刻正坐在他那头牛的身子底下对她望着。苔丝的头一动也不动,脸上的表情也非常沉静:也许这会儿她正在出神呢,大睁着的眼睛对前面的一切都视而不见。整个画面上只有“老美”的尾巴和苔丝粉红色的手在动,而她那双手动得非常轻柔,只是一种有节奏的搏动,仿佛是受了刺激作出反应,好比一颗跳动的心。

在克莱尔看来,苔丝的脸是多么可爱啊。然而,她的脸上并没有任何难以捉摸的神情,一切都是真实的——那勃勃生气、那热情,以及各种感情的体现。最可爱的是她那张嘴。克莱尔以前曾见到过差不多同样深沉和会说话的眼睛、差不多同样漂亮的脸蛋、差不多同样弯弯的眉毛,以及差不多同样端正、匀称的下巴和脖子;然而他在世上从来没有见到过哪一个人的嘴有苔丝的那么可爱。她那红红的上嘴唇中间微微向上撅起的样子,哪怕是一个最没有热情的年轻人见了都会被吸引,都会着迷,都会疯狂。克莱尔以前所见到过的任何一个女人的嘴唇和牙齿都没有像苔丝的这样使他老是要想到伊丽莎白时代那个以玫瑰含雪来形容唇红齿白的古老比喻[指英国诗人兼乐师托马斯·坎皮恩(1567—1620)在他著名的诗《成熟了的樱桃》中所使用的比喻。]。作为一个恋人,他也许会不假思索地说苔丝的朱唇皓齿完美无瑕。但是,不——它们并非完美无瑕。而正是这种似完美却又并不完美的特点给人以甜蜜的感觉,因为人世间的事情本来如此。

克莱尔对苔丝那两片曲线优美的朱唇注意过许多次以致平时就能很容易想象它们的模样,此刻,他又一次望着这两片红润而富有生气的嘴唇,只觉得全身以及每一根神经都被一阵微风吹拂,几乎要晕过去;这种感觉通过某种难以理解的生理作用使他实实在在地打了一个喷嚏。

这么一来苔丝意识到克莱尔正注视着她,不过她并不想让克莱尔看出这一点,没有改变自己的姿势,尽管刚才那种若有所思的沉静神态不复存在,而且,倘若有人看得仔细一些的话,就会发现她的面颊比先前红得更厉害了,接着又渐渐恢复过来,最后只剩一抹淡淡的红晕。

克莱尔刚才有过的仿佛是从天而降落到他身上来的那种强烈感觉——他全身感受到的一阵激动——没有消退。决心、缄默、谨慎、恐惧似溃败的军队统统往后退去。他猛地从小凳子上站起身来,把牛奶桶留在原处,也不管会不会被牛踢翻,匆匆地跑到他的眼睛所渴望的对象跟前,跪在苔丝身旁,张开双臂把她搂在怀里。

苔丝大吃一惊,根本来不及思考就身不由己地倒在克莱尔的怀里。她看清楚来到跟前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情人,心里一阵喜悦,双唇分开发出一声极像狂喜的叫喊,倒在他的胸前。

克莱尔差一点儿就吻了那两片如此诱人的朱唇,不过他那易受触动的良心制止了他。

“原谅我,亲爱的苔丝!”他轻声说。“我本来应该先问一问你的。我——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并不是故意要这样无礼。我诚心诚意地爱你,最亲爱的苔丝,我是一片真心!”

“老美”这时候回过头来看看他们两人,感到大惑不解;在它身子下面向来应该只有一个人的,现在却看见两个,它不耐烦地把后腿抬了一抬。

“它不高兴了——它不懂我们这是什么意思——它要把奶桶踢翻了!”苔丝喊道,一边轻轻地想要从克莱尔怀里挣脱出来;她的眼睛注意着牛的动作,心里更深切地关心着她自己和克莱尔。

她从小凳子上站起来,克莱尔也跟着她站起来,手臂依然搂着她。苔丝凝视着远处,泪水涌入眼眶。

“你怎么哭了,我的宝贝?”克莱尔问。

“哦——我不知道!”苔丝咕哝说。

当她对于自己的处境看得更清楚,也感觉得更清楚的时候,她开始心中不安,想要抽身而出。

“哦,苔丝,我终于暴露了内心的感情,”克莱尔说着奇怪地叹了一口气,表示他无可奈何;这一情况说明他的理智已控制不住他的感情,不过他自己并不觉得罢了。“我——诚挚地爱着你,真心地爱着你,这是不用说的。可是我——这情形不能进一步发展了——它使你心里难受——我跟你一样地感到吃惊。你不会认为我不老实,想要利用这么一个你毫无防备的机会吧?不会认为我太冒失、事前一点儿不动脑子吧?”

“不——我说不上来。”

克莱尔让苔丝脱离了他的怀抱;一两分钟之后两人继续挤牛奶。谁也没有看见他们刚才相互吸引合二为一的情形。几分钟以后,当乳牛场主人绕到那个隐蔽的树篱角落的时候,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这两个分得很开正各自干活的人之间有着比互相认识更为密切的关系。然而,从克里克上一回看见他们到现在,这其间已经发生了一件事情,为他们两人改变了宇宙的中心;这件事情,要是让讲究实际的乳牛场主人知道的话,是会瞧不起的,可是,这件事情的基础是一种顽强而不可抗拒的倾向,这种倾向甚至不是一大堆所谓的“实际”可以比得了的。一层幕布一下子被揭去了,从那时起,他们两人的眼前都出现了一片崭新的景色——这景色也许只能存在一个短时期,也许能长久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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