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书三 权宜

书楼吊堂·破晓  作者:京极夏彦

究竟有几年没听到三味线的音色了?

我这人不到铁石心肠那么冷硬,以明治人而言,该说是脆弱到令人同情,既无信念,也无骨气。然而却敢肆无忌惮地自称木头人,是因为我与声色犬马绝缘。

我也不上戏馆子、演艺场之类的地方。

原本我就是厌恶浮世、自诩为隐遁之士的那种人,因此对于纵情声色的花街柳巷也不熟悉。歌舞乐曲也完全生疏,连端呗与长呗[端呗与长呗皆是流行自江户时代的通俗歌曲,以三味线伴奏。端呗主要是花柳界在酒席上助兴演唱,曲子短;而长呗原本是为了歌舞伎舞踊伴奏而作,曲子较长。]都分不清楚。

我只知道,舞台上传来的不属于这些。

清朗的三味线声,配上嘹亮的歌声。

世人都说三弦是女声,不过现在随之唱和的歌声亦是女声。但那也并非深情的新内流[江户净琉璃歌曲的一种,以凄楚的曲调大受欢迎。确立了以吉原为中心的街头曲艺。],粗杆三弦弹奏的音色直传丹田,太夫[净琉璃的弹唱人亦称作太夫。]也热情演唱,头上的花簪几乎甩落下来,忘情投入。

是义太夫节[江户前期,竹本义太夫所开启的流派。与偶人戏相结合,广纳各流派的艺风及当时流行的乐曲,博得人气。],而且并非一般的义太夫,而是娘义太夫。

是年轻姑娘在弹唱。

据说现在极受欢迎。

舞台上,朴素的纯白纺绸衣上穿着华丽无花纹肩衣的年轻姑娘,正在弹唱《妹背山妇女庭训》。我觉得应该是,但原本就不熟悉,再加上客人的欢呼声惊人,分散了我的注意力,连戏码都听不清楚。

虽然不知道情节,但也不至于无法专注,只要把欢呼声也当成表演的一部分就行了。

说唱到高潮处,底下就会涌出阵阵粗野的吆喝声。因为一应一和,仿佛配合好的一样,听起来也像是一种伴奏。甚至有人敲打鞋牌[江户时代的戏馆子或餐厅等地方,会有专门的小厮替客人保管鞋子,以木牌为证。]。

仔细辨听,客人在说“怎么样怎么样”。

我完全不懂是要把什么东西怎么样。

虽然不懂,但觉得很来劲。

不是嘘声,也不是喝彩,与歌舞伎表演时底下观众的吆喝声也不一样。听到后来,我都差点要跟着一起喊“怎么样怎么样”了。

不,我已经在内心一起呼喊了。

虽然有点害羞,但非常有趣。窝在自家里,是享受不到这样的亢奋的。

邀我来看表演的是山仓,他是以前我任职的香烟制造公司的创社老板。

不,公司已经没了,所以也没有创社可言了吧。创立公司的是山仓,关掉公司的也是山仓。

在我因为不值一提的理由休假的期间,不出所料,公司倒闭了。

休假以前,生意就已经欲振乏力,我看出应该撑不下去了,才做出休假的决定。但虽说早已预期,实际上真的倒了,仍教人有些寂寞。

家父在旧幕府时代是旗本[江户时代,直属将军的家臣之中,俸禄一万石以下,有资格直接参见将军者。],而山仓是家父的近侍之子。

据本人说,他在家臣的武士当中是最年轻的一个,曾受到主公格外关照。记得山仓约莫大我十岁,因此幕府瓦解时,他还不到二十吧。他那原为近侍的父亲在幕府解体后,似乎整个人变得槁木死灰,就这样衰弱病倒了。

山仓在工作的同时,也照顾着父亲,但没有多久,就在旁人建议下,开始上私塾。他好像是学习儒学之类的,但那时候的事情我不太清楚。

那是西乡下野,西南之役爆发之前的事。

当时社会自由民权呼声高涨,动荡不安,流行读书会、演讲等活动,所以我记得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心想难道山仓也成了愤世嫉俗的士族,打算造反吗?

家父告诉我,山仓是个认真向学的塾生。

但山仓的父亲过世后,他便辞掉工作,也很快就离开了私塾,在亲友帮忙下,搬到三河。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当时他还到家里来打招呼。据说山仓家原籍骏河,而且我以为他会就这样埋骨静冈,没想到几年后他上京来,不知为何竟做起三州[即三河国,现今爱知县中部和东部。]的香烟贩卖事业。

那是四年前的事。

四年来,山仓的公司落后于以标新立异的宣传闻名的岩谷松平天狗香烟,在纯国产香烟的制造贩卖业中,应该算是排名二三吧。当时山仓也礼数周到地到家里来打招呼。

而我则在家父说情下,请他雇用我。

因为孩子出生,我想认真谋份差事。我很清楚,自己没有闯出一番事业的本事。

对于才刚元服就剃掉发髻的人来说,没有武家无谓的自尊。我并不排斥听人使唤,因此有样学样地拼命工作。因为是武家做生意,笨手笨脚,经常碰壁,但很有趣。与靠着哗众取宠的宣传手法席卷市场的岩谷天狗相比,虽然朴素得多,但山仓将军香烟商会的业绩也逐步成长。

不过这几年经营却迅速恶化了,因为出现了愈来愈多的竞争敌手。碰上商业竞争,武士还是赢不了正牌商人。

去年,靠着模仿亚美利加香烟大赚一笔的村井吉兵卫进军东京,等于是给了山仓将军香烟致命的一击。他们附上设计新潮的图卡,或雇用乐队进行热闹华丽的宣传,令质朴的山仓将军香烟陷入绝境。

山仓的口头禅是,将军毕竟打不过官军。

这句埋怨,要从岩谷是萨摩出身,而村井是京都出身说起。而山仓是骏府出身,公司名称又叫将军香烟商会。这将军,指的也不是军人的将军,而是德川家的“征夷大将军”封号。但话又说回来,岩谷、村井两人也并非连手共斗,而是彼此杀得腥风血雨,因此其实是将军香烟自己败下阵来的。

我不知道“将军”这样的公司名称,是不是出于山仓虽然年轻,但曾经领受幕府俸禄的志气;又或是单纯以骏河及三河这样的地缘关系来命名,但不管怎么样,总之是被时代潮流给抛下了。

我问过山仓本人,他说那名字只是随便取的,我想应该就如他说的吧。

上个月中旬,我接到山仓联络,说继续撑下去,也只会让债台日益高筑,所以要把公司收了。他说他也要回静冈去,所以我提议办个送别会。我说大伙一起到浅草的凌云阁[明治时期建造于东京浅草的十二楼建筑。在关东大地震时倒塌。]参观,顺道吃个牛肉火锅,热闹一番吧。也是一个人久了,我有点寂寞了。

然而山仓说其他员工都已经离开,没有半个人了。

两个男人一起攀登十二楼看景色也没意思,只会教人发笑,一点都不好玩。

所以才会变成来听娘义太夫。看戏太贵了。大众演艺场的话,浅草和本乡到处都有,省下来的钱还可以拿来吃顿牛肉锅。而且上大众演艺场不必像看戏那样郑重其事,可以随意进去。

我这么说,结果被山仓反驳说哪能随意进去,还说要进大众演艺场,必须铆足了劲。虽然以前女性义太夫被称为“垂义太”,说她们卖艺又卖淫,受人讥笑,但据说最近大受欢迎。我半信半疑地前来一看,确实高朋满座,甚至满到外头来,让我内心咋舌不已。现在已是秋寒季节,我穿了披肩式无袖外套出门,但里头人多到甚至闷热。

表演结束,在人潮推挤下,总算踉跄地走到外头,结果发现外头也是黑压压的人山人海。我问这是怎么回事,山仓说是在等出场。

“等什么出场?”

“等心仪的太夫出来。看,正中央停着包车,对吧?”

人潮太多,看不清楚,只看到车夫的斗笠。那里停着一辆人力车。

“当红太夫没空休息,得继续赶往下一个舞台。一收拾好,就得立刻直奔那辆车出发。这些人就是在等那个。”

“等太夫做什么?难道是说即使是从后台门口到人力车的那一瞬间,只看到一眼也好,也想多看看那张倩影,是吗?”

“不是啦。”

山仓望着人山人海笑了。

“他们要跟着那辆车,大军移动继续前往下一个舞台。然后继续高喊‘怎么样怎么样’。”

“还要继续去看?”

“是啊,多少次都要看。他们是为义太夫痴狂哪。日复一日,不停地看,直到钱财和空闲都用光为止。我想他们应该是书生之类的身份,但时代变啦。我在那个年纪,可是在私塾里跪着背《论语》呢。”

“而我在游手好闲。”

“少主跟我身份不同啊。”

“别叫我少主啦。”

山仓好久没这么叫我了。自从幼少时期,旁人便一直这么称呼我,我也不觉得有何不妥。但受雇于山仓时,我请他停止如此称呼。

我已经不是少年人了。而且随着明治维新,主从关系也消失了,我不再是能被称为少主的身份。

不,受他雇用的时候,我们的主从关系就颠倒了。

“如果我还是你老板,就叫你高远老弟,但公司都已经倒了,又恢复原状了吧?如果依原来的关系,你就是恩重如山的主公的嫡长子,是继嗣大人。”

“家父已经过世了。”

那就是少主公,山仓又笑。

这时我在山仓肩膀后头看到一张不悦的脸。

那人头戴高礼帽,身穿大衣,蓄着优雅的胡须,是个上了年纪的绅士。

年纪比山仓更大吧。我估计有五十左右。

男子的表情扭曲到近乎古怪,似乎正注视着等待太夫登场、准备欢呼“怎么样怎么样”的那伙人。不,该说是瞪视吗?

哇!一阵欢声雷动。

那伙人嗓音低哑,因此那与其说是欢呼,不如说听起来更像震动。大概是太夫出来了。震动化为骚动,一团人乱糟糟地开始移动。

“话说回来,这也真不得了呢。那女太夫也不过是个才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吧?”

“不不不,就算是小姑娘,也不容小觑啊。身为娘义太夫,成长到能穿上无袖肩衣这一步,其中的辛苦非同小可。大凡艺人皆是如此,从不支薪的打杂小厮开始,直到爬上暖场的地位,中间的过程饱尝辛酸。而能够暖场后,直到升为压轴表演者,又是段呕心沥血的日子。中间有好几个阶段身份,就像相扑那样。再说,义太夫节需要营业执照,晋升真打[压台演员,在最后出场的演员中级别最高的艺人。]的‘手见’[技能展示。]非常严格。”

手见,简而言之就是考试。

考试极为严格。

“即使通过,若是人气衰退,也会被流放郊区。毕竟有太多可以替代的人。所以像那样有‘堂折连’[即“怎么样团”之意。日语汉字“堂折”的发音与“怎么样”相同。]追捧,是最风光的时候了。”

那群教徒好像被称为“堂折连”,虽然我依然不懂为什么要喊“怎么样”。

你好清楚呢,我说。没想到山仓说了令人意外的话,“其实我挺着迷的。”

“你常来看?”

“倒也还好。她们红到让讲谈师都减少出场次数了,所以我也会来看看。我不像你这么达观,是个俗物。那个绫之助也不错,但我比较支持京子。”

我是个俗物啊,山仓又说:

“哎,这年头,到处都讲竞争,做生意也是一样。我绝对不是说当世风不好,也不认为只有武士大摇大摆的时代是对的,但只是一次输赢,就让境遇骤然丕变,这样的日子教人消受不起。一想到那样的小姑娘,也处在那样竞争激烈的环境,当然会教人忍不住想支持。”

山仓眯起眼睛,像在远望那伙人离去的方向,小声地唱和“怎么样怎么样”。可能是弯进巷子了,吵吵闹闹的一伙人已不见身影,只剩下喧骚的残渣凝结在路上。

气氛不由得感伤起来,又有种结束得不干不脆的感觉,所以我们决定不吃牛肉锅,只喝个一杯就回去。

汗水凉了,挺冷的。

我们想要避开现代风格的店,拖拖拉拉地走着,发现一家外观像茶店的居酒屋,掀开门帘进去。

也不是想要怀念江户,只是忽然想要避开当世风。

好像没有啤酒。

不过这种时节,应该也不会有人点啤酒,但这里连菜单也没有。我向老婆子要了两瓶烫酒,请她随便来几样下酒菜,然后环顾店内。这里与其说是酒铺,更像是简单的食堂。

我的视线停留在店角落。

刚才凝视着堂折连的那位绅士,正带着半哭不笑的表情坐在那里。他抬头挺胸,表情与那姿势却格格不入。穿着是正式的洋服,然而所处的景观却是时代错乱的和风,因此显得格外醒目。

趁着对方似乎没注意到我,我细细观察起他来,山仓也注意到我的视线,回头望过去。

“啊。”

山仓出声。

“怎么了?你认识的人?”

“呃,我想是,应该错不了。真是太巧了。”

山仓起身离座,直接走到男人面前。

“冒昧请教,您是东京警视厅的矢作剑之进先生吗?”

原来是警官?

没有穿制服,也许是高层人物。

在下已辞去警职了,男人应道:

“没错,在下的确是矢作。不过很遗憾,我并不认得阁下。不好意思,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这也难怪。没错,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只在赤坂的日式餐馆与您有过一面之缘。您不记得吗?那次……”

“怎……”

怎么可能忘记!矢作睁圆了眼睛说:

“说到十五年前的赤坂,不就是那位由良阁下举办的百物语怪谈会吗?”

“正是如此。”

“原来你也在场?”

矢作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是的,眼前冷不防上演一出警匪剧,真把我给吓傻了。当时矢作先生吩咐切勿将见闻之事外传,免得徒然迷惑人心。我谨守交代,直至今日,都未曾向外人提起只言片语。那是我毕生难忘的一桩奇事。”

“可是当时在那里的……”

“当时我是孝悌塾的塾生——由良公笃大人的门人。”

“哦,是其中一人啊。”

矢作站起来,说了声“这样啊”。然后他略为倾身,问山仓:“真的吗?”

“是的。我记得参加那场怪谈会的塾生,包括我在内,共有六人,但除了我以外的五人,都是暴发户的阔少,虽然不想这么说,但全是些无心课业的纨绔子弟。哦,我自己成绩也没好到哪里就是了。”

“确实,我记得就是那伙人为了世上有无怪异而吵闹,惹得由良阁下困扰,才会举办那场怪谈会。”

“正是如此。”

“你也是元凶之一?”

“不,我原本是穷士族出身,与他们也不是很熟。反倒是他们认为我配不上他们,瞧不起我。我完全是因为担忧塾长的安全,才表明要参加。不过我身为一个儒者也不够彻底,多少还是相信的。”

“相信什么?”

怪异啊,山仓说:

“自古以来,儒者就是采取废佛的立场,但那个时候,吾师强烈抨击废佛毁释的风潮。老师说,那只是一群无仁无智、无义也无礼的暴徒。”

“的确,有段时期实在太过火了。破坏寺院,毁弃佛像,连院中小寺都被拿去抛售。尽管政府并未奖励这样的行为哪。我不知道被派出去取缔过多少次。”

“是的。那时一名塾生问,身为儒者,该如何理解神佛?老师回答,神即是理,佛即是慈悲,因此即使不提神佛,亦可以谈论。”

我听说过,矢作说:

“令师说,若是提到神佛,必定会偏离理,对吧?他说鬼神应敬而远之,论其有无,是愚昧之举。”

“没错。但是就有人问了:那鬼怪怎么样呢?”

“鬼怪啊?”

“敝师当下断定,那种迷妄之物不存在,却有人就是不听。既然说敬而远之,表示鬼神是存在的。老师的立场是争论鬼神的有无毫无意义,但有人就是不接受。于是……”

“一开始是为了要让鬼怪现身,对吧?谈鬼事,则怪至……是吗?”

“是的,我学而不成,修养也不够,一想到万一真的出现鬼怪,就为老师的安危忧心不已。”

“所以你才参加了那场活动吗?虽然实际上出现的不是鬼怪,而是罪犯。”

“是的,但是……”

鬼怪也出现了,山仓说。

“在下的同僚也这么说,但在下并没有看到那样的东西,也没有仔细想过那件事,所以那究竟是什么,真伪不明。哎,不过那场活动是最后一次,后来我们失去了重要的人,所以坦白说,有没有鬼怪,已经是其次。可是……”

这时老婆子送酒来了。

因为没有其他客人,也没必要在店里站着谈天,我们便并桌而坐。

矢作的桌子较大,而且他说坐角落比较自在,所以我们移到那边去。

“高远老弟知道这位吗?这位是过去立下许多大功,经常出现在锦绘报纸上的知名巡查大人。”

别这样、别这样,矢作挥手说:

“以前的事了。”

“请别谦逊了。两国的怪火骚动、池袋村的怪蛇骚动,您迅速侦破许多怪异事件,是名震帝都的不思议巡查啊。”

“别提那个名号了。”

矢作露出困窘的表情。

“想起那时候的事,哎,真教我脸红,汗颜至极。”

矢作掏出手帕,擦了擦没汗的额头。

“但是塾长和他父亲伯爵大人都十分感谢矢作先生。”

“说来话长,但无功不受禄。哎,往事就别提了。倒是这位先生……”

这位是相当于我的主家的高远先生,山仓如此介绍我。

这才是教人汗颜至极。别说主子了,我根本是个厌世隐遁的废人。

矢作重新报上名字,向我行了个礼。长者这样对我行礼,我更是感到如坐针毡了。

“哎,这也算是某种缘分,往后还请多多关照。来,干杯。”

他为我斟酒。

这样立场根本颠倒了,我更感到局促了。

“先不谈这个,矢作先生……也是去看那娘义太夫?”

他看起来不像会去看那种表演的人。

我这么问,矢作便蹙起眉头。

“嗯,我是去看了。虽然那也不是什么坏东西,不过那群客人啊……”

您说堂折连?山仓问。矢作回道:

“我不知道那叫什么。女义太夫从江户古时,就被禁过好几次。允许女艺人登上舞台,正好就是那场怪谈会举办的时候,在那之前是被禁止的。你们知道为何被禁止吗?”

因为伤风败俗吧?山仓说:

“违反公共秩序和良好风俗。”

“不是的。以某些角度来说,也是这样没错,但并不是女艺人不好,而是坏在客人。失去理性的客人,会做出失控的行为。无论怎么取缔,他们依然故我。会有一堆男人被女艺人的美色所迷惑。其实是坏在这里。从江户古时就是如此。”

“原来是这样啊?”

“是啊。不是欣赏才艺,而是为姑娘痴迷。会把女艺人叫去包厢,做不规不矩的事。男人的色欲从古至今,是毫无长进。”

那伙“怎么样怎么样”的家伙,也实在不像是在听义太夫。甚至有人激动到敲碗。

“哎,这年头要从事哪一行,是个人的自由,妇人的演说仔细聆听,也不输男人,相当打动人心,所以是女人就差人一等的想法是错的吧。”

有段时期,社会上流行演说。即使是妇人也能登上讲台,大声主张。

“所以那个时候我认为,上头也没办法硬是禁止有人想要靠卖艺维生吧。实际上也没那么容易,‘垂义太’这个词是个蔑称啊。一开始是瞧不起女人,认为女人才不可能演唱得来义太夫,才这么轻蔑称呼的。实际上在竹本京枝一团从京都地方还是名古屋来演出之前,连个客人也没有,也没办法登上高级演艺馆。然而看看现在。”

矢作转向大众演艺场的方向。

“五年前,号称改良义太夫的京枝一团展开公演,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客人渐渐失常了。”

矢作捻捻胡子。

“现在女义太夫的人气甚至不输给大歌舞伎。新的歌舞伎团大受好评,正在盖的明治座[位于东京日本桥滨町的剧场。前身是明治六年(一八七三)成立的喜升座。从事商业小生演出。]似乎也相当豪华,但论到观众数目,大众演艺场也不遑多让。西洋奇术之类的,是有流行和退烧的时候,但女义太夫已经完全扎根了。甚至连落语家都在埋怨没他们出场的份。”山仓也提过讲谈师的类似状况。

“听说因为那伙人像那样追着跑,女义太夫表演一结束,客人就跑了一大半。等到落语家登场的时候,已经不剩半个客人了。因为那种疯样,想听落语的客人也不愿意上门了,搞得客人愈来愈少。”

应该就是如此吧。

我也是什么也没多想就跟着离开演艺场了,但仔细想想,也许接下来还有别的表演。

有人气是很好,矢作接着说:

“如果是提供大众追求的娱乐,那无可厚非。但人气一来,心怀不轨的客人也会增加。不出所料,就变成这样了。一想到那群蠢货不知何时会闹出事来,我就……”

矢作的杯子空了,我抓紧机会,立刻为他斟酒。

“那么……您是来微服探访?”

“不是。”

话说,他一开始是不是说他辞掉警职了?

“事到如今,也轮不到在下担心吧。在下是一介平民,不是可以取缔犯罪的身份。只是还在职的时候,经常四处巡逻。”

您很担心吗?我问。也不是担心,矢作回答:

“山仓老弟说什么我立了大功,世人也给了我不思议巡查这个丢人的绰号,但在署内,只是惹人看不顺眼,说穿了就是被当成怪胎。在下也受到萨长[指萨摩、长州二藩。在幕末时期,此二藩拥有最强大的政治影响力。]派阀排挤,再加上顶着那样下贱的名声,根本无法奢望出人头地。实际上在下净是被交派一些闲差,简直跟风纪委员没两样。”

所以才辞职了吗?也许是疑问写在脸上了,矢作抢先辩解似的说:

“也不是因为这样才辞职的。在下会辞职,是起因于东京府会否决了废娼的建议。哎,说来话长。”

看来矢作是个废娼论者。

“所以这是不相干的两码子事。只是习惯这东西实在可怕,一看到那样的家伙,就忍不住会留意。”

“那么您会到大众演艺场,是碰巧的吗?”

“不,我也……不是特地来大众演艺场的。哦,其实是因为某人告诉我的一句话一直盘踞在脑海,让我每回路过戏馆子或演艺场前,就忍不住要注意一下情况。今天也只是路过而已。”

“然后刚好碰上堂折连,是吗?”

山仓说,矢作夸张地点头说:

“对,就是这么回事。”

“您说某人告诉您的一句话,是……?”

“嗯。”

是敝师的话,矢作正襟说:

“我所尊敬的老师,说日本国民的缺点,在于不会利用时间。我请教老师,比方说是怎么样?老师便举了戏馆子为例。”

“看戏不好?”

不是不好,矢作又夸张地说:

“市井小民需要娱乐。但老师也去海外视察过,他说外国的戏剧,都在路灯亮起后开场,在亥时左右结束。如此一来,便可以在一天工作结束后享受看戏,也可以好好休息,对吧?”

嗯,是这样没错。

“但我国的戏馆子,却是从早到晚,开上一整天,不是吗?像是歌舞伎,碰上较长的戏码,甚至得花上好几天连演。这种做法,想看戏也没法随心所欲。要是去看戏,一整天都不必做事了。看完以后也累到没法工作……总之就是这么回事。”

“确实,看戏向来是一种奢侈嘛。”

若是发布禁奢令,首当其冲的就是戏剧吧。

就是这点不行吧,矢作又捻捻胡子说:

“在海外,戏剧是娱乐,但也是文化。看戏很好,值得大力嘉奖……虽然想这么说,但如果为了看戏,工作得请假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会给人游手好闲的印象。不,实际上就是。老师说,就是这样的形式不对,这话一点都没错。如果能更有效率地安排时间,就不必偷懒,自然也不会有不好的印象了。”

“原来如此。”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事。

“老师说那是浪费时间。原本我对此不甚了解,但今天看到那伙人,我终于明白了。那是在浪费人生啊。那伙人就像那样,镇日追在小姑娘的屁股后头跑,而且还是连续好几天吧。”

真是太奢侈了,前警官说着,叹了口气。

“支持艺人是无妨啦。”

他不是生气,而是担忧吧。矢作在大众演艺场前露出那哭笑不得的表情,是因为担忧他们的未来,对这有些脱离常轨的风潮感到可叹吗?

“书生的首要之务就是学习,尽了本分以后再玩就是了。真希望他们见贤思齐,效法一下老师。”

“您说的那位老师是……”

山仓问。

原本低着头的矢作抬起头来,说了声:

“对了,我完全没有说明呢。其实不瞒两位,在下现在是个学生。”

“学生……?”

看起来实在不像。若说是教师,倒是有那么点样子。

“两位知道哲学馆吗?”

矢作这回露出正经八百的表情。

“哲学?”

“哲学馆。离这儿不远,校舍在那边的蓬莱町,是文系的私校。”

“是类似私塾的地方吗?”

“也不算私塾,是学校,讲师也不止一人。”

“是教授哲学吗?”

我这么问,但其实并不知道什么是哲学。

“是……西洋的学问吗?”

矢作说他的老师出国视察,所以应该是精通洋学的学者吧。

不不不,矢作挥手说:

“跟时下流行的西洋崇拜不一样。在下的朋辈当中也有些炫耀出国留洋、开口必谈西洋的蠢人,但跟那种肤浅的家伙不同。老师是东京大学哲学系出身的贤才。”

“请等一下,您说东京大学,不是原本的昌平黉吗?大学成立,应该是不久前的事吧?”

“变成大学,是明治十年[即一八七七年。]的事。正好是那场百物语怪谈会举行的时候。我听老师说他进入预备门[东京大学的预备机关。]就读,是来年的事。”

“那不是才过了十四年吗?”

老师是七年前毕业的,矢作说:

“在下被称为不思议巡查,乐不可支的时候,老师正热心向学,聆听那位费诺罗萨[费诺罗萨(Ernest Francisco Fenollosa,一八五三~一九〇八),美国东洋美术史家、哲学家,明治时期在日本开课授业。]讲授黑格尔、康德的思想。”

“哦,那么令师……”

很年轻吗?我问。矢作回答应该三十五六岁。

听他的描述,我一直以为是个老人。我原本想象是一个七十多岁的白发老翁,因此大为惊讶。

那年纪不是跟你差不多吗?山仓对我说。

他也很惊讶吧。

的确,只差了一两岁。但如果山仓的意思是要我为此羞惭,那么他比我年纪更大,更应该感到惭愧才对吧。

“好年轻的老师啊。”

“依长幼之礼,是应该尊敬年长者才对,但在钻研学问方面,是不讲这套的。对于杰出的学者,不论男女长幼,都应该予以赞扬,也应该向值得学习的对象学习。我十分尊敬老师。”

矢作满足地说:

“老师非常认真,在时间方面也非常严格。他严于律己。”

也是位足以作为楷模的有德之人,矢作说。

看来他对老师十分倾慕。

“有句话叫‘启蒙世人’,我正是完全受到启蒙了。”

那真是令人羡慕,山仓说:

“我因为没有学费,所以放弃了学业。”

“没必要放弃的。在下到了这把年纪,仍然在学习。向学与年龄是没有关系的,山仓老弟。哲学馆从学徒小伙计那样的黄毛小子,到在下这样的壮年人,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人都在学习。虽然学费要一日元多,但年龄没有限制。在校舍落成以前,是借用寺院上课,所以完全是寺子屋[江户时代的庶民初等教育机构,教授读写算数。最早是由僧侣、武士、神职人员等在寺院授课。]。”

“哦。可是哲学是……?”

哲学是理、文、政,诸学的根本,矢作说:

“而且哲学并非西洋的专利,也有东洋哲学。在哲学馆,虽然也讨论黑格尔和康德,但并非只偏重西洋哲学。老师反倒更为重视我国的哲学。”

“我国有哲学吗?”

有啊,矢作说:

“你不是学过儒学吗?”

“儒学吗……可是孔子不是我国的人啊。”

“来历无所谓。你学习、阐明、思考了孔子的教诲,对吧?思考这些,就是哲学。如果是日本人在思考这些,那就是日本的哲学。老师说这一点最为重要。如果只是拾人牙慧,就只是借来的东西,无法成为真正的知识。要自己思考、发现,才是真正的知见。在下也这么认为。这个国家,应该要有属于自己的知见。”

“哦。那么也不是那个,呃……尊王攘夷的国粹派思考?”

不是不是,矢作又挥手。

也许他有点醉了。

“这一点经常被误解。若是称赞西洋,就会被说成是崇洋媚外;若是崇尚日本,又会被说是国粹主义,不是这样的。无论什么事物,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没道理说西洋的就是对的,东洋的就是错的吧?”

嗯,是没这个道理,但人们动辄这么想,也是事实。人总是偏向于认为自己所相信的就是对的。

“相信的就是对的,这样不行啊,高远老弟。得去相信对的东西才行。所以随时怀疑什么是对的,思考、辩证的态度才是最重要的。虽然自由与民权都是对的,但也不是说自由民权运动就全是正义吧?这种怀疑、思考、辩证,就是哲学。老师虽然大力批评基督教,但并非否定基督教。与打压耶稣教的幕府不一样,老师只是说,该保留的地方就保留,该割舍的部分就割舍。”

就算他这么说,我也完全不懂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因为我对基督教毫无认识。顶多只知道有个救世主,祂背负着罪恶被处刑。

就是这个,矢作说:

“基督是神子。他没有父亲,单独由母亲生下,然后代替罪孽满身的万民被处刑,三天后复活,对吧?嗯,这样的传说故事,每个国家、每个宗教都有。有是有,但那是……传说故事罢了吧?”

嗯,是传说故事没错。

“弘法大师[空海和尚(七七四~八三五)的谥号,平安时代的僧人,真言宗开祖。]也有数不清的类似传说,但没有人真的相信。空海的教诲也许尊贵,但没有人会因为芋头变成了石头[弘法大师传说中,有一则是弘法大师造访某地,看见村人在烤芋头,请村人分给他吃,村人却谎称是石芋不能吃。结果弘法大师离去后,芋头真的变得如石般坚硬,无法食用。]而觉得感激吧?这是同样一回事。基督教的教诲中,也有许多对的地方,但不分青红皂白,全部当成正确的心态不行,这就是老师的主张。然而如果说死人不会复活,基督教徒就会生气,他们说基督是不一样的。老师说不一样是没关系,但也要说出个道理来。”

“说出个道理吗?”

如果会复活,就有复活的道理啊,矢作说:

“凡事都一定有道理。老师原本是越后真宗寺院的僧侣之子,所以对于废佛毁释的风潮感到心痛无比。近来佛教被视为厌世教,受到轻蔑,令老师十分愤慨,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原来他是个和尚?山仓问。是佛教哲学家,矢作说。

“噢,这么说来,你也是儒者呢。儒佛一向是誓不两立,但我的老师虽然是佛教徒,却也肯定儒学,所以你可以放心。”

被这么说也会很莫名吧,山仓有些困惑地瞥了我一眼。

“孔子的教诲中也有真理。如果那是真理,即使宗门、派阀不同,依然是正确的吧。既然是真理,就应该尊重。儒家因为是儒家所以一定不对,佛家因为是佛家所以绝对正确——这样的态度是不可取的。”

他说的没错。

“另一方面,老师虽然是佛教徒,却也并非全面拥护现今的佛教界。他其实更是对现今佛教界的堕落感到忧虑。他说若是佛教只会谈论地狱与极乐世界,就变成只会卖弄浅薄的权宜之词,僧侣再也不肯修习僧侣的学问了。哲学馆原本是为了在失去风骨的佛教中注入骨干,使其重生而建的僧侣学校。在颁布的宪法中,寺院僧侣的权利全被剥夺,只被赋予了沉重的义务。神佛分离以后,佛教界走上衰退一途,必须设法为其注入活力才行。如今佛教徒正受到考验。为了重振,哲学式的思考是不可或缺的。”

这完全是演说了。

如果只是闲聊,还可以打诨个几句,但演说的话,就只能洗耳恭听。但山仓还是找机会点了小菜和酒,了不起。

井上老师真的是个公平公正的人物,矢作满足地说。

他的老师叫井上吧。

“公平公正、严谨耿直。他才是学者的楷模。哲学馆将来一定会成为我国学识的基础,不久前也设了汉学专科和佛教专科。拯救这个国家的不是武力,而是智识。不是和魂洋才,而是要打造一个以日本为主、他国为辅的智识的大系……”

说到这里,矢作呛住了。

山仓向老太婆要水。矢作喝光了水,叹了一口气。

“抱歉。第一次见面,我却过度激动了。在学校以外,实在很少谈起这样的话题。我认识的朋友熟人都是警官、政府职员,若是随便开口,会被认为是在批判体制。真是一群没肚量的家伙。啊,都是我在说,真抱歉。”

不不不,再来一杯,山仓斟酒。

“说来丢脸,我生意失败,正准备要离开都城呢。而这位高远老弟,虽然有家室,却因为一些缘故,正隐遁独居,是个弃世之人。我们时间多的是。话说回来,令矢作先生您这样的人如此倾倒的那位井上先生,一定是位很了不起的人吧。”

“该说了不起吗?嗯,老师非常认真。”

“是个严肃的人吗?”

“不,也不是严肃。老师一丝不苟,凡事都要讲理,不合道理就不接受,虽然是有这样的地方,却也不是冥顽不灵的石头人,而是相反。只要合乎道理,他就会改变想法,以这个意义来说,思想十分柔软。跟那些没肚量却又不肯听人说话的愚者是天差地远。对了,你们……呃,知道狐狗狸[一种游戏性占卜。日本明治中期前后流行。占卜者显出神灵附体的状态,指示五十音图的字母等。类似中国的碟仙。]吗?”

“狐狗狸?”

那是一种占卜吧。

虽然不知道做法,但是听说过。忘记是什么时候了,好像也看别人玩过。也许是妻子还是母亲在玩,那才是妇孺会热衷的迷信吧。

我这么说,矢作说完全没错。

“就像你说的,是迷信,迷信!但是啊,高远老弟,要是每个人都能这么想就好了,但也是有人信的。那玩意儿开始流行,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家家户户都在玩哪。用三根竹子组合成脚,放上个盆子,做成张桌子。然后把手放在上面降灵。”

“降灵……?”

听说是灵,矢作说:

“哎,世上有没有灵,那才是没人知道。没有证据。没有证据说有,也没有证据说没有。但相信狐狗狸的人,深信那就是灵。问题就在这里。不怀疑,也就是不思考。如果是彻底思考之后这么断定,那么即使是错的,至少也有一番道理。那样的话,接下来只需要辩证那番道理是否正确就行了。”

“是这样没错。”

但无关紧要。

“是迷信吧。”

“如果不是的话呢?”

“呃……”

我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真的有灵来了,怎么办?如果真的证明有灵,那就得从头全部重新思考吧。世上有灵,可以用竹子跟盆子把它给叫来,如果这是真理,那么就得以此为基础,全部重新检验,否则其他的道理就站不住脚了吧?”

“嗯,的确是。”

所以老师做了实验,矢作说。我问什么实验,他说那个叫狐狸狗的东西的实验。

“呃……”

“老师做了降灵的实验。他参加了一个叫不思议研究会的团体。”

“这还真是……疯狂……”

“就是啊,会这么想吧。哎,会被说是疯狂吧。但老师是认真的。他这个人会认真地做疯狂的事。即使别人觉得无关紧要,他就是没办法置之不理。老师是那种一点破绽也会耿耿于怀的人。虽然不太想说,但其实在下会认识老师,也是因为那个不思议研究会。”“跟不思议有关吗?”

山仓说,矢作板起脸孔,说就是因为别人会这么想,他才不想说的。

“不过,就是这样没错。最早的契机是我为了某起案件,去请教老师的意见。这是不打紧,老师在去年,还成立了一个叫作妖怪研究会的组织。”

“妖怪?”

什么妖怪?我问,矢作回答说是迷妄。

“迷妄?”

“噢,说白点就是迷信、鬼怪这类东西。是要针对十五年前,山仓老弟你们感到疑惑、由良老师漠然置之的事,仔细思考的组织。”

“思考鬼怪吗?”

“妖怪写作‘妖’与‘怪’,是妖怪学。”

“妖怪……学?”

“没错,就是它的研究会。不过哲学馆也有妖怪学的课,如果你们有兴趣,可以来听听。如果付不出学费,也可以成为馆外员。”

“什么叫馆外员?”

“校外生。即使不来听课,也可以阅读《哲学馆讲义录》,了解内容。”

“哦,读那个就会懂吗?”

“当然啦,如果不懂就自己思考。思考,然后读到懂为止,这不就是学习吗?这样说来,似乎正经八百,但学习是一件乐事。总之,不是只有拘谨而已。井上圆了[井上圆了(一八五八~一九一九),佛教哲学家。创立哲学馆(今东洋大学),致力于佛教及东洋哲学的新诠释。著有《妖怪学讲义》等。]老师他……”

矢作和一开始在路肩看到时截然不同,心情大好,后来告诉我们许多不思议巡查的英勇事迹,痛快地喝酒。

喝得太多,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住处的。就连是山仓送我的,还是自己回家的都不清楚。

本乡离这里很远,所以如果是山仓送我,他应该也会在我的闲居过夜才对。那么是我一个人设法回来了。

醒来一看,夕照都射进屋里来了。

幸好完全没有宿醉的反应。

我洗脸漱口,总算清爽了,却没有食欲,回到床上,只是坐着;但渐渐地,我感到一股不明所以的焦躁。

是因为听了矢作的话吧。

我厌恶起毫无作为的自己。

但话又说回来,我也不能怎么办,毕竟没有说话的对象。是我自己要独居的,这是没办法的事。

我灵机一动,去那个哲学馆看看如何?但又打消了念头。

我配不上。

我不想跟国家、思想那类巨大的事物扯上关系。我丝毫不懂什么是哲学,但那一定是巨大到我无法应付的东西。

他是说……妖怪吗?

用词有些陌生,但矢作说那是指鬼怪、迷信之类。那样的话,我觉得好像还算符合我的斤两。只有茎不停地抽高,根却扎不牢实的自己,就像鬼怪一样虚渺。

等到强烈射入的夕阳稍微转弱的时候,我总算下定决心。

——去吊堂看看吧。

我这么决定。

我觉得必须在日头落下前动身。只是去附近的书铺罢了,居然需要莫大的决心,教人好笑,但我对凡事皆是如此。

天色转暗以前,我在不上不下的尴尬时间出门了。

缓步前行的话,约需十五分钟。在夜幕落下前,我来到了宛如灯塔般的建筑物。

店门停着一辆人力车,车夫坐在石头上抽烟。

好像有别的客人。

车夫看着另一边,所以我直接经过他前面,穿过写有“吊”字的门帘,打开大门。

小伙计挠无所事事地杵在门旁。屋内很暗。我都开门了,他不可能没发现,却连句“欢迎光临”也没有,连脸都没有转过来。由于模样异于平常,我悄声问:

“怎么,有客人吗?”

“是高远大爷啊,我以为是车夫。是客人没错,不过是个大人物哟。”

挠这么说,但除了小伙计的态度以外,店内并没有什么不同。

主人坐在柜台,客人坐在他对面——那一如往常的简陋椅子上。

主人立刻看向这里。

“咦,高远先生。欢迎光临。”

“哦,在忙吗?我改天再来好了。”

“不打紧。”

一道陌生的声音传来,是客人出声了。

“客人得好好款待。”

“不,呃,我……”

“别在意,我不是客人,是来跟这人商量事情的。你是客人的话,应该以你优先。”

口吻霸气十足。

“不,我是客人没错,不过……”

我正支吾其词,主人似乎察觉了我的心情,笑道:

“哎,那位先生是客人,不过是熟客,我认为先处理阁下的问题也无妨……当然,若是不便被第三者听到的内容,另当别论。”

“哦?这样的店也有熟客?令人惊讶。哎,我的事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即使被人听到,也完全无所谓。”

“那就好。”

“不过也不是什么动听的内容。还有,别叫我什么阁下,又不是太鼓边,敲得咔咔响[“阁下”的日语发音为“kakka”,音似“咔咔”,故有此言。]。我只是个没用的老家伙。”

主人苦笑,然后说:“这位先生同意了,请过来坐吧。”我偷瞄挠,他还是一样僵在门旁。

我顿时大感兴趣,踏入一步,关上门,来到客人旁边。

从那霸气的口吻难以想象,对方是位打扮极为体面的绅士。要说的话,属于清瘦身材,然而看起来却魁梧了差不多两圈,风采非凡。一头银发全往后梳,应该是个老人,但肌肤仍富有弹性。

绅士瞥了我一眼,说:

“居然是这家店的熟客,佩服佩服。这位先生怎么称呼啊?”

“这位是高远先生。”

“高远?”

绅士再次转向这里。

“喂,你姓高远,难不成是那个高远的儿子?”

他说那个高远,我也不知道是哪个高远。

“我问你是不是旗本高远的儿子。”

“啊,是的,是那个高远。”

“真教人惊讶。不过你们家虽然是旗本,却是富家,也很有钱,所以跟我无缘。你们家钱多到连我都想借了,所以没多理会。”

“哦……”

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

您认识家父?我问,他说当然认识。

“高远先生,这位是从前的德川家军事总裁,胜先生。”

“胜先生……”

那是—

“胜、胜安房守大人吗?”

是胜海舟[胜海舟(一八二三~一八九九),江户末期的幕臣,明治政治家。在江户开城时,作为幕府代表与西乡隆盛会面,成功实现了江户的不流血开城。幕府时代的武家官位为安房守。]。

我退了两三步,却也不能怎么办,当场下跪也很怪,所以只能低头行礼,说:“小的高远参见大人。”

“你啊,别在那里满口落伍台词啦。我已经不是什么安房守啦。现在叫作安芳。写作‘安芳’,念作‘yasuyoshi’。虽都能读作‘aho’,但少了个守字[“安芳”与“安房”在日语中都可念作“aho”。]啊。只是个隐居老头子。”

“可是,呃……”

胜海舟是说服将军,令江户城无血开城的维新功臣。

幕府瓦解后,胜海舟虽是幕臣,却加入新政府,现在仍担任枢密顾问官,是位人杰。对于穷困的前幕臣,也毫不吝惜地持续给予援助。

就像挠说的,这名客人确实是位大人物。

“怎么傻在那儿啦?又不会把你抓来吃了。”

“不,呃,能见到大人,小的无上光荣。”

胜闻言垂下眉尾,说:“这小子真是个小人物。”

“我认为这态度理所当然。是胜先生心眼太坏了。”

“没错,我就是坏心眼。我是个闭关在冰川,净写些无用废文,爱大吹大擂的吹牛大王。”

“但您是枢密顾问官,而且还是伯爵,一般民众会对您敬畏三分,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切!胜嗤之以鼻。

“什么枢密水蜜我不知道,但我已经说过好几次我要辞职了。再说当参议的时候,以及在元老院的时候,也都只是坐着盖章罢了,无聊透顶。什么爵位的,我也说过我不想要,因为根本不需要嘛。可是伊藤老弟[指伊藤博文(一八四一~一九〇九),江户时代的长州藩士,明治政治家。就读于松下村塾,活跃于讨幕行动。明治以后,参与宪法制定及巩固天皇制。]却死缠烂打地要我接受。因为我怎么样都不肯接受,他居然从子爵给我升到伯爵。就会给人找麻烦。就连接受册封的时候,我都是叫别人代我去的。”

“咦,世人都说是胜先生吵着子爵不够格,要伯爵才肯接受,原来是假的吗?”

开什么玩笑!胜厉声说。

“根据传言,您曾说……身长五尺[一尺约为30.3厘米。]如常人,不意委屈成四尺?[胜海舟的身高约为五尺多,而“四尺”与“子爵”同音。据说政府要授子爵位予胜海舟时,被他以这句话回绝。]”

“没错,我是这么说过,意思是说我不稀罕那劳什子玩意儿,结果他们却擅自升成了伯爵。哎,我的事不重要,我可不是为了说这些废话才跑来这家死气沉沉的店的。太麻烦了,前言就省略了吧。”

“悉听尊便。”

主人的态度一如往常。

胜正襟危坐,然后转向主人。

“老板,你知道井上圆了吗?”

他问。

我大吃一惊。

“圆、圆了?”

不小心出声了。

“喂喂喂,怎么,结果是你知道?”

“不,是昨天偶然听到有关他的传闻。呃,他是哲学馆的……”

语无伦次。

就是那个哲学馆,胜说:

“喂,吊堂,你以前……也是个和尚吧?”

“和井上先生宗派不同。”

“哎,管他是念佛宗还是题目宗[指日莲宗。题目原为题名之意,指日莲宗在修行时念诵的“南无妙法莲华经”七字。],都一样是释迦教吧?”

“嗯,是的。我是临济宗,我记得井上先生的老家是净土真宗。”

“没错。那你知道他?”

“是的。我听说他是东本愿寺教师学校首屈一指的贤才。由于才学过人,成为公费留学生,进了刚成立的东京大学预备门。”

是啦,他脑袋很好,胜说:

“有那么点不知变通,也还太嫩,但他的想法是对的。虽然我本来以为会搞哲学这种东西的,不是些偏执的死老头,就是只知道冷眼看世间的怪人。嗯,他是个白面书生。”

“胜先生见过他?”

“没错,我把他叫来了。”

“为了什么?”

我觉得他这人有意思啊,胜说。

“有意思?”

“没错。就像这个高远说的,他开了间叫哲学馆的私塾。哲学馆听起来就硬邦邦的,我本来以为反正一定是教授那什么西洋的狗屁歪理。”

“嗯,实际上东京大学的哲学系,就是教授康德与斯宾塞。以时期来看,圆了先生应该是接受费诺罗萨先生的指导吧?”

矢作也说了相同的事。

“不过哲学并不只有西方哲学吧?同样姓井上的,还有井上哲次郎[井上哲次郎(一八五五~一九四四),明治时代的哲学家。东京大学教授。早年留学德国,回国后引进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同时研究儒学思想,鼓吹国家主义。著有《巽轩论文集》。]老师在东京大学教授东方哲学。圆了先生在学期间,井上哲次郎老师应该已经在那里执教了。”

“那个井上无关紧要。”

“无关……紧要?”

“他是教授啊。那他想做什么都行吧。领那么高的薪饷,只要努力四处咬人就行了,不需要我去搭理他。如果怕被开除,那也就那样了,但既然是搞哲学的,胆子应该也没那么小吧?”

“我想井上哲次郎老师应该是所谓赞同体制的道德主义者。”

你这家伙怎么净知道些没用的事啊?胜厌恶地说:

“赞同体制这说法教人不爽,不过应该就是吧。所以我对那边的井上没啥兴趣。”

“而对圆了先生……有兴趣?”

“是啊。他啊,既聪明又认真至极,但我觉得他也算一种傻子。”

咦?主人蹙起眉头问:

“这回是傻子?”

“那当然是傻子啦。哎,我也是个傻子,所以看得出来,他就是个傻子。不过他说的话令人心服口服,一点都不像个和尚。”

“他并没有出家吧。”

“就算没出家,也一样是佛家。他不是释迦弟子吗?那就是一样的吧?”

是一样的,主人说。

“和尚啊,浑身线香味。”

“我也是吗?”

你那是霉味,胜笑道:

“圆了他啊,说世上没有地狱也没有极乐。”

“哦?”

“他说那种东西只是唬人的。真敢说!我从来没遇过有哪个和尚敢说世上没有地狱也没有极乐,甚至没有佛的。他说那些说辞啊,都只是权宜之词。”

“嗯,是权宜没错吧。”

“权宜,那不就是撒谎吗?他居然说,佛家就是热衷于撒那种谎,才会被人当成厌世教讨厌。要是说那种话,岂不是会被和尚排挤吗?”

“……应该会吧。”

“他说真正的佛教不一样。你怎么想,高远老弟?”

“呃……”

“如果和尚说世上没有佛,净土什么的都是骗人的,你会吓到吗?”

“会……”

会很惊讶,我回答。

我对佛教也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念佛经或唱诵题目,就是信仰。也觉得净土宗若是没有净土,就无法成立。

“这就叫权宜。他说世上要是真有那种东西还得了?哎,是没有吧。我说,那世上没有净土吗?他又说没有,但也有。他说如果不理解这个部分,就无法达到真正的信仰。他还说,所谓信仰,不是去相信的心,而是去相信心。如果只是糊里糊涂地深信不疑,那就只是妄信、是迷信。他说为了得到真正的信仰,就必须知理。而为了知理、弃绝迷妄,需要哲学——总之是这么个说法。”

“原来如此。”

主人敬佩地说。

胜眯起眼睛。

“喂,吊堂,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那就不要我再浪费唇舌,好吗?我想你的话,一定早就读过圆了的演讲录了吧?”

是的,我读过了,吊堂主人殷勤有礼地回答。

“你这小子,这要是三十年前,看我早砍了你。”

胜把手放到腰上。

“太遗憾了,没刀可以拔。”

“不,我对圆了先生的想法有一定程度的理解,但我不清楚胜先生对他的想法的哪个部分感到佩服,因此只能洗耳恭听。”

“好吧,罢了。我啊,其实和尚、佛教怎样的都无所谓,不过圆了出国去增广见闻回来了。佛教不是因为废佛毁释,正岌岌可危吗?他居然是为了重建佛教而出洋的。”

确实……好像没有意义。

“我的寺院也因为废佛毁释运动而没了。”

“是哪。”

废佛毁释的事,矢作也提到过。

“政府会采取那样的政策,也不是因为仇视寺院或和尚哪。”

“是的。因为本末制度[江户幕府为了统制佛教势力而设的制度。将各宗派寺院明定为本山、末寺的阶级关系,管理所有寺院。]与幕府的体制密不可分……或者说,从某个意义来说,本末制度是为了幕府而制定的,所以可以理解为何要废除它。”

“你很清楚嘛。在过去,众人都将神社当成比寺院更下等的存在。一开始是因为一部分神职人员的不满爆发而开始的。完全体现了俗话说的‘痛恨和尚,连看到袈裟都讨厌’。再说……哎,官军里面也有人附和。”

我知道,主人说:

“揭起锦旗[天皇旗、朝廷旗,别名菊章旗、日月旗。为红底锦缎,上绣金色太阳或银色月亮,作为讨伐朝廷敌人时的标记。]的并不只有官军而已。”

寺院那里也有褪了色的三叶葵御纹[德川家的家徽为三叶葵。]撑腰嘛,胜说:

“然后圆了呢,他并没有批评这样的政策。他没有啰唆什么,这点很了不起。与其说是了不起,不如说更表明他很明理。都碰上了这样的磨难,却说全是因为寺院行止不正、僧侣不是真正的佛教家,才会遭此大劫。如果本来就是真正的佛教家,就不会引发这样的暴动。还说只要改正这一点,这个国家的佛教就能浴火重生,然后……出洋考察去了。你觉得为什么,高远老弟?”

我坦白说不懂,又被说:

“真是小人物哪。就算不懂,也要装一下懂啊。圆了是去考察国家、宗教、国民的,然后学成归来了。我也去过亚美利加,这年头也有不少人会出国考察,但大部分的人都是被吓昏了头回来,变得自卑,要不然就是一个劲地佩服,满口就只会叫人效法。一般人都是这样,但圆了不一样。”

“是吗?”

这部分我就不清楚了,主人说。

“你不知道啊?告诉你,圆了从来不会叫人模仿英吉利、模仿德意志。他说每个国家都有好有坏,好的地方可以模仿,但没必要连坏的都学起来。这是天经地义的。日本国当然也有好的地方。不过他说这日本国糟糕之处,就在于不肯当个日本国。”

“不肯当个日本国?”

“也就是说,猴子很会模仿,但只学得到皮毛。只借来了外国的表面,这样就满足了。所以……”

“要以日本为主、异国为辅……是吗?”

喝醉的矢作这么说过。

没错,就是这话!胜大声说:

“我要撤回前言,你不是个寻常小人物。哎,就像这高远家的小子刚才说的,要改正自己国家的坏处,学习他国的好处。不管是改正还是学习,都得先要有主体。就是因为少了那个主体,才会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会连坏处都一起学来了。圆了说其他国家没有这种情形。”

就是这点我中意,胜说着,拍了一下膝盖。

“说的一点都不错啊。这个国家少了这样的态度。佛教界也没有,学者也没有,最基本从国民就没有。我不是政治家,没办法决定国家该怎么样,但也许至少可以启蒙国民。如果每个国民都变得聪明,国家自然也会富强,更重要的是会对自己的国家感到光荣。这种道理大家都明白,但就算明白,也很难说出口,对吧?”

完全没错,主人应道。

“就是啊。的确,要是像圆了说的就好了。没什么好丢人的,所以就算面对异国的彪形大汉,也只要抬头挺胸,表现得光明磊落就行了。咱们日本人就已经够小了,还弯腰驼背,弯身低头,只会被瞧不起。不过哎,难啊。那根本就是梦啊。不过啊,是梦就行了。因为无法实现,所以是梦,但人要是没有梦想,就无法达成大志。对了,这么说来,福泽那家伙也称赞过圆了哪。”

“福泽……是福泽谕吉[福泽谕吉(一八三五~一九〇一),明治时代著名的启蒙思想家、教育家。著有《劝学篇》《文明论之概略》等。为日本万元纸币上的肖像人物。]先生吗?”

“是啊。他啊,动不动就把我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所以我不欣赏,但他是个相当厉害的策士,做的事情也很了不起。庆应义塾也是,虽然我不想称赞,但确实了不得,比萨长那伙人像样太多了。连那个福泽都称赞了圆了。”

“那么……岂不是更不能说他是傻子了吗?”

“既然被我和福泽称赞过了,不是傻子,那还能是什么?”

胜高声笑道:

“就算是这样,光说不练谁都会。但这个圆了,不是只会耍嘴皮子而已。井上圆了拒绝了内阁书记官的聘请。这表示他优秀的名声甚至传到上头耳中了,但圆了说他一辈子都要在野活动。说他要处在庶民之中,贡献国家。看他,多会穷忍耐啊。”

“原来如此,确实是胜先生会欣赏的人物。”

吊堂主人微笑。

“哎,是个傻子啊,呆傻的年轻人。”

“那么关于那位年轻的傻子,我能怎么效劳?”

这个嘛,胜说着,身子前屈。

“可以请你稍微指点一下那个年轻人吗?”

“指点……?”

“钱的方面……”

“若是金钱资助,碍难效命,我自己手头也不宽裕。”

“这我很清楚,看就知道了。可是啊,经营哲学馆需要钱。我也资助了一些,但实在不够,所以我想叫你教那傻子怎么赚钱。以为做的事是对的,只要坐着干等就能成功,那就太天真了。就算对,还是得花钱,所以得赚钱。圆了有觉悟,但没有赚钱的脑袋。”

拜托啦,吊堂,说完,那位胜海舟行了个礼。

“三天后,我会要他直接过来。你可以在那之前……想想法子吗?”

令幕府落幕的男子最后这么说。

主人还没回答,胜已经站了起来。一站起来,身形显得更加慑人。他并不高,也并非熊腰虎背,只是个清瘦的老人家,却给人一种压迫感。姿势也很英挺。

这就是所谓的……大人物吧。

我忍不住行了个最敬礼,没办法,我是小人物。

“拜托你了。”

胜恭敬地说,回身转向门口。走到还是一样僵在那里的挠身边时,前海军阁下再次回头说:

“我来过的事,要保密啊。”

胜离去以后,我呆了好半晌。

“真是个—”

主人的声音引得我回头。仔细一看,挠也一副累瘫了的模样。

“不容分说的老人家。我可没说我答应了。”

口气就像在大呼吃不消。

“您与胜先生是……”

“哦,胜先生的剑道师父,与我的禅道师父同门。”

很远的缘分,主人说,但别说远了,我完全无法理解是什么关系。

后来挠端茶过来,我将偶遇矢作剑之进的来龙去脉告诉老板。

胜好像嫌这家店的茶太温,拒绝说不要。

主人不知为何显得很愉快,要挠从二楼拿下几本《哲学馆讲义录》。

他说“我挑了几本不错的”,从这口气来看,他果然全部都有。

我也觉得这人实际上心眼很坏。

我买下老板推荐的那几本。我就是来买这些的,应该感到满足才对,却有一种被强迫推销的感觉。

回到住处,我读起来。

入夏以后,我读的全是新文体的小说,因此一开始觉得字句拗口,滞碍难行,但没多久便整个沉迷其中了。

遗憾的是,关于哲学的知识毫无增长,仍旧是一头雾水。

不过妖怪学很有趣。看到一直觉得是迷信的事,被一语断定就是迷信,大快人心;而从未认为是迷信的事,被一口咬定是迷信,教人豁然开朗。

隔天,我从醒来之后就一直读书,直到困倦。

再隔天也从早读到晚,在晚饭前读完了。

那天晚上,我无法合眼。

忍不住胡思乱想。至于我在想些什么,只能说是胡思乱想,简而言之,只是漫无边际地想些无谓的事情。虽然我努力要有条有理、逻辑分明地思考;但问题是,我根本没有什么非思考不可的事。

我只是想要装出一副在思考的样子罢了。最后我被睡魔侵袭,觉得好像想到了不逊于井上圆了的某些惊人念头,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昨晚的天启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我根本什么也没想到。

但还是暂时陷入变聪明的错觉。只是读了几本书,不可能一下子就变聪明。到了午后,我已经恢复平日那个窝囊废的自己,心想哪有那么美的事。

这时……

我想起来了。

胜海舟说三天后——已是三天前的事了。

也就是说,今天井上圆了会去吊堂吧。

我急忙穿戴整齐,前往吊堂。

去了也不能怎么样,也想不到非去不可的理由。我不经大脑地离家,边走边整理思绪,总算发现自己是想会会井上圆了这名人物。令矢作剑之进心醉、令胜海舟青睐有加,授课内容让愚者错觉自己变聪明的这名人物,我想见识他的庐山真面目。

我愈走愈快,变成小跑步,最后跑了起来。

我不知道他何时会来,就算焦急也没用,但我就是觉得会赶不上。

我气喘吁吁,没打招呼也没敲门就冲了进去,店里一如往常,毫无二致。主人和小伙计都在里面的柜台,两人好像在喝茶。

“咦,高远先生,怎么了?”

“……怎么了,这么悠闲?今天不是,呃……”

“哈哈。”

您是来看井上老师的呢,主人说。

好像被看透了。

“喂喂喂,那是什么话?不过,我也不是全无兴趣,所以也不能否认……”

有点不甘心。

“不,今天我是客人。上次你推销的讲义录,我全部读完了。我想看看其他的,所以上门来买了。”

“咦,这口气听起来怎么像是我强迫您买的?……如果是这样,真是抱歉。请把书送还回来,我愿意以原价购回。”

“别这么坏心眼,好吗?我都已经读完了,退回来买别的,岂不是把这儿当成租书店了吗?倒是老板,安房守大人的委托,你已经想出法子了吗?看你在这儿悠哉地喝茶,是万无一失喽?”

或者……圆了已经来过了?

我无所准备,主人说。

“但人家委托你了吧?”

“是的。但这里是书店,不管是哪位上门,委托我什么,这里都只有书,所以我只会卖书。”

主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是这样说没错啦。”

“其他能提供的,顶多只有茶水,但胜先生说那茶水太温,所以我正在要挠泡茶,看看是不是真的不够热。”

“茶是温的吗?”

“是温的,而且难喝。一想到小店向来端出这种茶水招待客人,我真是觉得愧对佛祖。”

小的不觉得有那么温啊,挠说。我已经喝过几次了,但从来没在意过。

不管怎么样,总之我似乎是被糊弄过去了。

“圆了先生应该再过十几分钟就会光临了。高远先生当然可以自便,但对方也是客人,还请您务必谨言慎行,切勿失礼。”

“这我明白。”

虽然这么回答,但也觉得自己好像被怠慢了。虽然我早就知道这里的主人,借口对他是行不通的。

就算隐瞒或打马虎眼也没用。我只是在好奇心驱使下,只因为这样,明明没事,却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这才是真相,那么我跟那些追着娘义太夫跑的堂折连也没什么两样。既然如此,主人会怕我在一旁吆喝着“怎么样怎么样”,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么一想,真教人沮丧。

我无所事事着,过了十分钟左右,真的就有人敲门了。

看来准时这件事是真的。

挠就像迫不及待似的打开门。

“请问这里是书楼吊堂吗?赤坂的胜老师介绍我来,敝姓井上。”

是的,恭候大驾已久,主人回答。他也没有出迎,而是坐在柜台。

“我听说这里是一家书铺……?”

是书店没错,请进请进,挠说。一脸讶异地走进来的,是个异常正经八百的人物。

黑色西装上系着条纹领带,手上拿着拐杖和帽子。发质看似相当坚硬的头发理得短短的,优美的胡须也打理得非常整洁。

眼睛东张西望,嘴唇紧抿下垂。表情相当僵硬,但看不出不悦的样子。不仅并非不悦,甚至有种可亲之感,也许是那双逗趣大眼的缘故。

他在紧张吧。

圆了一进来,左右张望,然后仰望挑高的屋顶,接着“吁”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

他再一次环顾。

“太惊人了。”

初次来访这里的人,全都会不约而同地做出这样的反应。不会有其他感想。惊讶,顾盼,佩服,这才是正常反应。

然而圆了那双大眼很快就闪闪发亮,走到书架旁边物色起来。

嘴里还念念有词。

移动得很慢,但眼睛剧烈地上下移动。是在看书名。他偶尔停步,把脸凑上去,以听不见的音量说些什么。本以为他会就这样一路走到尽头,没想到圆了前进了一间距离左右,又快步折回入口处。我在一旁观看他接下来会怎么做,只见他的脸换了个角度,又重复相同的行为。

他是在一丝不苟地确认每一层书架。我忍不住好奇他接下来会怎么样。

他又在同样的地方停步折返,这回略为垂着头前进。是连一本书都不愿意放过的态度。但是要确认这家店所有的藏书,是不可能的事吧。难道他真的想这么做?如果不是,他又打算怎么样……?

注意到的时候,我竟在心中问着怎么样怎么样,跟娘义太夫教徒一样。虽然即使同样喊着“怎么样怎么样”,意思也不同,但我有些了解那种感觉了。

整整确认过一间距离、上下五层份的书籍后,圆了站直身子,转向主人。

“太了不起了。”

不敢当,主人说。

“我也生活在书堆里,并且不分公私,见过许多文库、书库之类。大学也有许多藏书,但这是我第一次目睹如此大量的书籍。真亏您能搜集到数量如此庞大的书。”

“这些是商品。”

“我听说了。胜老师说,这里一定有帮得上我的书,要我务必过来见识见识。我想一定有吧,但是这些……”

我不能买,圆了说,眉头深锁。

“咦?”

主人无声无息地站起来。

“您不中意这些书吗?”

相反,圆了回答。

“我非常中意,但我不能买。理由有两点。第一点,要阅览这么多的书籍,从中挑选出必要的作品,是不可能的事。当然,若是有时间,也并非办不到,但是要在短时间内完成,是不可能的。如果要达到这个目的,必须花上好几天。实际上光是这一区,就有六本我想要的书。但也许再里面会有我更想要的。即使找到了,也许还有再更想要的。在我没有看到的地方,有我需要的书,这样的可能性永远存在,不是吗?”

没有尽头,圆了说:

“话又说回来,也不能看到想要的就买。若问为什么,因为我没有足够的资金买下所有需要的书。即使在现阶段便停止挑选,也形同已经需要购入六本。但光是这一区就有六本,假设比例相同,根据计算,在这个高度以下,从这面墙的这一边到那一边,应该就有九十本我想要的书。”

圆了以拐杖前端指示说:

“并且,对面书架也有相同比例的书。这样就有一百八十本了。这上面还有书架,而且看来还有二楼、三楼。入口左右也有书架,台上还有平放的书,老板所在的柜台后方也是书架吧。我不清楚这栋建筑物的构造,因此无法说出正确的数字,但计算起来,预估会购入的册数应该不下两三百才对。我没办法连价钱都知道,所以无法计算出总额,但不管怎么便宜,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凭我的财力是支付不起的。这么一来,更是必须精挑细选才能购买了。而要精挑细选……”

就必须先找出所有想要的书,圆了说:

“全部读过,为挑选出来的书排名,从顺位高的开始,在预算许可的范围内购入,是最符合效率的。但如此一来,又回到一开始的问题了。要全部阅览,挑选出必要的书,短时间是不可能做到的,这是第一个理由。第二个理由是……”

圆了说着,抽出一本书。

“这本黑格尔的Enzyklopadie der philosophischen Wissenschaften三部曲第一部——《小逻辑》,我手上没有,接下来的两册我有,我只想要它的第一本。但如果我买了它……这里就只剩下第二部的《自然哲学》与第三部的《精神哲学》了。”

这有什么问题吗?主人问。

“不行的,这本书不是随处都有。想要它的人,当然会想从第一部开始读。碰巧只想要第二部,或是只中意第三部的人陆续来到这里的概率非常低。”

“嗯,确实是难以想象。”

“既然如此,我最好不要买这本书。”

“井上先生不是也想要它吗?”

“我虽然没有这本书,但知道内容。因此我拥有它,意义并不大,只是可以重温而已。为了深刻理解、详加考察,再读、三读很有意义,但如果有人想要全新解读这本书,我不应该加以阻碍。能够多一个人读它,也等于是造福这个国家。”

圆了端正姿势,说:

“恕我苦口婆心提出建议。我认为这些藏书不要贩卖,而是出借比较好。如此齐全的藏书,却拆散卖掉,实在太可惜了。应该制作目录,以低廉的价格出租……”

“很遗憾。”

主人打断圆了的话。

“那样成不了供养。”

“供养……?”

“是的,我并非贩卖信息,而是贩卖书籍。因此如果只是想读,只想知道内容,我可以免费出借。”

“免费……?”

“当然。我卖的是书,而非书的内容。对于只读一次就不需要的人来说,那本书就没有了作为书的价值,既然如此,强卖给那样的人,我认为以做生意来说,有欠道义。再说,如果是真正想要的书,应该会买下吧。大部分的客人皆是如此,有人辛苦筹钱,也有人讲价。遇到了自己真正在寻找的书的那些客人,是可以从他的态度和表情上看出来的。那些人会因为无论如何都想要,努力思考要怎么样才能得到。由那样的人买下,书才能作为书,真正成佛。”

“成佛……”

当然,这是比喻,主人说:

“成佛只是一种权宜说法。即使是人,也不可能成佛吧。无论是通过修行还是戒斋,人都无法变成如佛像、佛画里头的样貌。人不会飘浮在半空中,也不会坐上莲华座。这一切都是比喻。佛性普遍存在于人之中,问题只在于能否发现。”

您说的没错,圆了说:

“作为一个人,达成圆满的生命,才叫作成佛。那么用人来比喻书的话,达成书原本的任务、达成书的存在意义,就是书的成佛。”

“老板。”

圆了苦恼地蹙眉,大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恕我冒昧请教……您是何许人物?”

一介书商,吊堂回答。

“您看起来不像做出版的。”

“我是个只卖书的旧书商。我尚未拜听过井上先生的课程,但我已全部拜读过您的《哲学馆讲义录》。我现在已经还俗,但原本是一名僧侣。身为释尊的末弟子,您的讲义录发人省思。”

“原来您曾是僧侣?”

“我在叡山得度,转到临济的寺院,得到良师,后来被交付一寺,但受到废佛毁释运动波及,因而废寺,出于一些想法而还俗了。后来就成了民间爱好者,现在只是个卖书的。”

“让您还俗的想法是……?”

“我认为或许也有出家人无法识得的境涯。”

“那是什么样的境涯?”

“在寺院学到的,仅有佛道。佛道以外的知识,即便是真理,仍是外道之学。在寺院里学不到——我如此误解了。”

“哦?”

“就是身陷如此魔境,我才会从出家出家了,因此我并不认为自己还俗了。然而,事物背面的背面即表面,因此仍无异于还俗。身为佛家,却习儒学、识老庄、修国学、知他国思想、钻研理学政学……这是自不量力的大志。如今回想,着实肤浅。想都不必想,连佛道的修行都不到家,从未大彻大悟的半跏[半跏趺坐的坐法。是打坐姿势结跏趺坐的简化形式。将一足搭在另一足之上。]之人,岂可能习得他学至理,回过神时,只是四处浅尝……”

最终……

就是个卖书的,吊堂说。

我有些感佩。

自从频繁光顾这里后,已经超过半年了,但我从未听过主人的生平。不过即使是他的这番话,是否真实也很可疑。

“只是个卖书的,非常好啊。”

圆了微笑:

“虽然想想佛教界的现状,也会希望你仍是个僧人。”

“您过誉了,我这样的……”

“不,我和你也是相同的境遇。原本我就像个学僧,但最后踏入哲学,东看看西看看,揽下太多力不能及的事物,连老家的寺院也没有继承。”

“您是出于何种理由?”

“因为我认为即使我继承了越后的一间寺院,也不能带来任何改变。不管我在越后如何潜心修行,这个国家也不会改变,如果全日本的寺院都灭绝了,即使老家寺院独留,也不能怎么样。”

我有所耳闻,主人说着,表达礼数似的行礼。

“但是……我和井上先生应是大相径庭。”

“是吗?”

“井上先生求知而达理,并以此理教化众生。您以理剖析此世,通过宣理,来引导世人。井上先生的的确确是现代明治的启蒙家。而我则是一无所得,仍为了追寻自己的一本书而迷惘。”

“自己的一本书?”

一本书,主人复述。

“无法寻得那一本,在过程中追寻而累积的书,成了此楼。每一本都是给了我无可取代的欢喜的重要书籍,没有任何一本是读过而无用的书。”

世上没有无用之书,主人说:

“只有糟蹋书籍的人。但即使如此,这些书仍然不是我的那一本。若是留在我手中,只会变成死藏,因此我在寻找原本应该拥有它们的人。说起来,我是以近似赎罪的心态在卖书。”

“这还真是……”

“是的,我并非为了世人,而是为了书而开这家店的。另一方面,井上先生则是为了世人而开设哲学馆。相对于井上先生面对现世,我……”

眼中只有书,主人说,离开柜台,来到圆了面前。

“若是能为井上先上效劳,这些书也得偿所愿吧。无论何事,都请尽管吩咐。”

“不。”

圆了张开五指,就像在阻止什么。

“若是这样,我更没有资格买这家店的书了。”

“没有资格?”

“也就是说,我不配担任此楼里的书本的主人。这里的书,每一本……”

都是某人的一本,圆了说。

“原来如此。”

主人干脆地罢休了。

“再说,老板,我没有什么钱。经营学舍意外地困难。也无法豁达地把它当成不是卖东西,而是贩卖知识。即使打定这个主意,也会有人说在这时代,即使没有学识,一样能够存活。确实是这样没错。不知道哲理,照样能经营豆腐店,也能当工匠。无法赚钱的学问,就跟消遣没两样,学问就让学者自己去钻研吧,许多人都这么想。实际上即使有心向学,经济上若不宽裕,也无法学习。多余的学问,只是奢侈品。”

“您是说,学习的一方也没有余裕吗?”

“是啊。穷人无法学习。但如果不收学费……”

“私学就办不下去。”

“是的。但我也疑惑这样好吗?被威胁做坏事就会下地狱,被欺骗只要念佛就可以上极乐天堂,若是能平平顺顺过完一辈子,这样也很好,但那追根究底只是权宜之词。若是因为不想下地狱,所以不做坏事,就跟不想被打屁股而不敢恶作剧是一样的。这个样子,跟蒙昧孩童没两样。”

他说的没错,但结果是一样的。

“总而言之,如果这样能让人不做坏事,那就好了吧——并不是这种问题。坏事之所以被视为坏事,是有它的道理的。只要知道为何被视为坏事、何谓邪恶,自然就能明辨善恶。而了解邪恶为何是邪恶,自然也就不会行恶了吧。这才是正确的样貌。”

用逼威的手段禁止,是把人当成了无知孩童,圆了说:

“不过如果要说这个国家、这个国家的人民就形同蒙昧孩童,所以这是没办法的事,我也无可反驳。教导的一方有问题,受教的一方也不行。这个国家根本就没有文明开化。抛弃原本拥有的文化、知见、学问,只模仿毛皮,是不可能与列强比肩的。存着这样的心态,却自称近代国家,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这个国家还很幼小,圆了说:

“就像人要长大,国家和文化也要成长才行。”

“所言甚是。”

“只是政府不分青红皂白地改变制度,是无法成功近代化的。国家,就是人民。除非每一个国民完成近代化,否则明治社会将大为落后,很快地被欧美列强蚕食鲸吞。就如同字面所形容,易如反掌地。”

这个国家的平民百姓,有这么幼稚吗?主人问。

“不……我反倒认为不能把他们当成小孩看待。国民并非原本就是愚昧的。而是国家不让他们学、不教导他们。”

“是教育的问题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但问题出在更根本的地方。比方说,如果这是成年人……想都不必想,也知道地狱只是幻想出来的吧?”

圆了说的没错,我认为不会有成年人相信地狱实际存在。但要一语断定没有那种东西,却又教人心虚和迟疑。

是幻想出来的吧,吊堂回答:

“不只是佛家说的地狱,任何文化、任何宗教,都详细描述了地狱、死后的世界,而那些全部都是幻想吧。但是井上先生,即使如此,身后之事……”

那才是无人知晓啊,主人说。

没错,没有人知道,圆了有些激动地说:

“即使是僧侣、学者,也不可能知道,然而地狱却画在画上。不知道、无人知晓的东西,究竟是怎么画出来的?况且在有煤气灯发亮、火车在铁路上跑的现代社会,究竟还有几个人相信地狱?”

“就像您说的……深信不疑的人,也许不多吧。”

我觉得与其说是不多,更该说是完全没有吧。不知为何,许多人害怕幽灵,但应该没有人真心相信会被阎罗王拔舌头。

“没错。即使不是成年人,也都知道没有地狱。每个人都知道。尽管知道,却装作不明白的样子。即使如此,不存在的就是不存在。但众人却被教导,不可以说出真话,因为这样比较方便吧。也许是因为当政者认为这样才容易操纵愚民。”

“进行思考的,只要有当政者就够了……是这个意思吗?”

“就算是这样,如果那当政者是愚蠢的,怎么办?国家会灭亡的。”

我认为这样的样貌,完全就是旧弊陋习,您认为呢?圆了睁着那双大眼凝视着吊堂问。

“是的,如此一来,就没有自由民权可言了哪。”

“没错。但若问这个国家的当政者真的期望这样的样貌吗?我认为并不是的。当然,国民也不希望如此。那么究竟是哪里出错了呢?”

“哪里呢?”

错就错在不懂哪里错了——圆了说,用拐杖敲了一下地面。

“比方说,僧侣到现在依然不学乖,继续恐吓民众地狱有多可怕。如果反驳说那种东西不存在,就会被指控没有信仰。问题出在僧侣是真心这么想的。众多的僧侣相信这样恐吓、引导民众是天经地义的。但我认为就是因为只知道这么做,才会无法建立起真正的信仰。因为没有真正的信仰,才会甘于承受废佛毁释的屈辱。民众也因为毫无信仰,才会做出那样的粗暴行径。”

“双方都不了解,是吗?”

“没错,正是如此。所谓信仰,绝对不是妄信地狱的存在。所谓信仰,必须是心怀慈悲,追求真理,活得正确。地狱与极乐,都只是为了将人导向那样的生活方式的权宜说法罢了。然而那种老旧的权宜说法,如今已不再通用了。所以我才会为了新的佛教,去学习其他的宗教、文化。我主张真正的释迦教诲是更不同的。”

“但……”

主人在圆了身后开口:

“若是让我以曾为僧侣的身份说句话,愿意接纳这番建言的僧侣和宗派,应该很少吧?毕竟现在每一处寺院都处于一筹莫展的状况。”

“这一点就像您说的。”

圆了的眉毛垂成了八字形。

“虽然也不是完全没有人愿意聆听,但即令我这样的小辈再怎么样大声疾呼,也无法影响整个佛教界,遑论改变国家了。既然如此……”

“我懂了,既然如此,只能从提升大众的意识来下手……是吗?”

没错,就是这样,圆了深深点头。

“让信徒知理就行了。只要大众看穿已经无效的权宜说法只是权宜,寺院就必须以更不同的方法来讲佛道吧。如此一来,就一定会需要哲理。只要国民具备哲理素养,自然就会了解正确的国体、国政的瑕疵所在。唯有如此,这个国家……”

才能说是近代化了,不是吗?圆了说完,再次注视书店主人。

“我明白了。”

主人以有些严峻的表情回道:

“名不虚传,您是位公平公正的人士。就像您说的,这个国家并非近代国家。我也如此认为。我曾怀疑这个国家有无可能成为近代国家,不,现在我依然怀疑。但井上先生想要将我国打造成一个近代国家。正因为如此……井上先生才会为了启蒙这个国家的平民百姓,勇往直前。”

吊堂亲自端出椅子,请圆了坐下。

“但是……”

圆了一坐下,主人便以强硬的语气开口。圆了抬头仰望。

“……缺乏资金,对吧?”

“是的。现在仅收了五六十名学生,一点一滴地在教课。虽然我大发豪语,但现在的我只能做到这点程度。不,也许您会说这是杯水车薪,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尽管也这样想,但就连这样一家小私学,经营起来也十分困难。我承蒙胜老师援助准备金,但仍然完全不够。”

“这样啊。”

“是的。”

“来。”

吊堂将一本书递到圆了面前。

“这怎么了吗?”

“是的,这是……一本书。”

“不必您说,我也知道这是书,但这本书怎么了?里头写着什么重要的内容吗?”

它……

就是教人赚钱的秘籍吗?我忍不住探出身体。挠拉扯我的袖子,小声叫我不要做出冒失的举动。

“重点就在这里,圆了先生。”

“哪里?”

“对您来说,重要的是……书中写了什么。但是圆了先生,不管这里面写了什么,它都是书。”

“我不懂。”

“在过去,搜集书籍是一件相当辛苦的事。不必举失去藏书、灰心至死的林家之祖罗山[林罗山(一五八三~一六五七),江户初期的朱子学派儒学家。曾为第二代征夷大将军德川秀忠讲学,后又任其长子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的侍讲。于上野忍冈开设学问所先圣殿,为昌平黉之前身。本宅文库在明历大火中烧毁,罗山因而病倒逝世。]的例子,对江户的有识之士来说,书籍是难以取代的珍宝。而这是为什么呢?”

“这……”

圆了苦恼地板起面孔。看起来像是听到太理所当然的问题,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是因为书籍里面记载了许多的知识、学识吧?因为可以超越时间、跨越地点,得到这些知识啊。”

“那么,书为何会被写下?”

“自不待言,是为了留下作者的知识、学识,广为传播。”

“如果是这样……那么为何以前的知识分子为了读书,必须那样费尽千辛万苦?”

“那是……”

“一边是为了留下、传播、传达而写下的书籍,而另一边则是强烈希望得到那些知识的人,然而这两者却无法相遇,原因就出在这里。用不着举为求经典,甚至甘犯国禁,前往天竺的玄奘三藏法师为例,为了获得知识——为了读到书而付出的努力,向来非同小可。即使在这个国家,过去——不,直到不久之前,人们无论心怀多么高远的志向,也无法自由接触古今书籍。除非是由热衷学问艺术的藩进行搜集,否则个人要搜集书籍,极为困难。不,除了一部分阶级以外,是不可能办到的。至于庶民,甚至根本没读过什么书。不阅读,就不会传播,不会留下。那么,也没有写下来的意义了。”

“……您说的没错,但理由形形色色吧。首先数量就少。抄本的话,部数也有限,即使是印刷本,以过去的技术,也印不了多少,而且识字的人数也少。”

“是的,但最大的理由是……”

市面没有贩卖,主人说:

“在过去,书籍并非商品。但现在不一样,技术进步了,制度也改变了。现在已经能够大量印刷。最重要的是……”

吊堂展开双手。

“市面上贩卖书。四民平等,职业选择变得自由了,识字率也大为提升,任何人都能读书的时代即将到来。您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吗?”

“我明白您说的意思,但不懂您的用意。”

“书本变成了商品,圆了先生。书店将会变成买卖书本的地方,而不是印制书籍的地方。开版的书店,不久后将会变成只负责开版的出版商,然后经销也会独立出来吧。这样的制度正在逐渐形成。至于为何会有这样的转变,是因为大众如此希望。”

“大众……”

“是的。圆了先生,我认为思想推动社会这样的想法,是一种傲慢。”

“这……”

其实是社会创造思想才对,吊堂说:

“我认为正因为人们追求,思想才会成立。没错,这个国家的人民现在仍然对知识有着蒙昧无知之处。但就像您说的,国家也会成长,亦即人民也会成长。大众求知若渴,开化之后二十五年过去,人民也在追求文明、近代化。”

吊堂把书放回书架。

“书籍就是文化。也就是说,书籍也会和戏剧或演艺一样……变成一种娱乐,人们已经开始追求作为娱乐的书籍了。”

从江户时代开始,书本也是一种娱乐,主人说:

“任何人都能阅读想读的书的时代很快就要来临了。那么……”

“那么……?”

“圆了先生,您说书本是作者为了传播、留下知见而写。我认为也有并非如此的书,但这又是另外一件事情了。对圆了先生而言,书籍就是那样的东西吧。既然如此,这岂不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吗?”

“好机会?”

圆了皱眉。

“您……是在叫我写书?”

“您不是已经在写了吗?把它出版吧。不只是单纯地出版,而是以一般大众为目标出版。”

“虽然您这么说,但阅读我的讲义录的人,大部分都是经济穷困,无法入学的人。而对于并非如此的人,是没有价值的吧。即使多印,也只会剩下来。没有人会买。”

“写得让人愿意买就行了。”

“不,没办法的。我写不出什么娱乐书籍。洒落本或滑稽本我都写不来,我这人只知道学问……”

写学问的事就行了啊,主人的双手打得更开了。

“这座楼里的书,每一本都带给我欢喜。但是写下这些书的人,都不是为了让我欢喜而写的吧。是我擅自要感到欢喜的。书,就是这样的东西。”

“但……”

“您的知见,应该传递到追求它的人手中。完全没有迎合大众的必要。没必要扭曲您的心志,也不需要勉强去做做不到的事。只需要写得令大众也能理解就行了。这样就行了。只要推出这样的书,一定能卖。只要能卖,卖了多少,圆了先生的知见就会传播到世上多少。同时圆了先生的知见……”

会带来金钱收入,吊堂说。

“您是要我……用它来赚钱?”

“也许会有人认为这是低贱的行为,但圆了先生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致富。为了达成您标榜的壮志,需要资金,一切都将回归于您的大志。不……以简明的词句,向一般大众说明哲理的行为,不正能协助达成圆了先生的崇高志向吗?”

圆了露出有些严峻的表情,喃喃说,“也许确实就像您说的。”

“此外,也有许多人无法读书。为了这些人,让他们听到圆了先生本身的论说也不错。”

“您说举办演讲会吗?”

“不是在哲学馆进行的授课那样的内容。据胜老师说,圆了先生已经非常频繁地举办演讲会了,不是吗?就是将它更进一步发扬光大。在更多的地方,以更浅白的内容来演讲。以每个人都能听懂的话,不是对学生授课,而是向大众说明。若要说的话,就像街头讲道那样。”

“但真的会有人听我说吗?会有人愿意读我写的书吗?”

圆了双手按住自己的脸颊。

“就连僧侣都不愿聆听了。基督教徒愤怒,儒学家嘲笑。而我希望聆听我的话的大众,现在……”

仍处在迷妄的彼方,圆了说:

“大众被陋习囚禁、被旧弊束缚,相信占卜,害怕幽灵,就宛如听到雷声就赶快捂住肚脐[日本民间俗信雷公会取人肚脐,故有打雷时要赶快遮住肚脐的说法。]的孩童般,深陷迷信而不可自拔。而应该拯救众生的佛家,却只知道满口彻底的迷信言论。标榜那种连大众都不相信的迷信,究竟能拯救谁?就连洋学之类都无法启蒙民众了。煤气灯虽然能照亮夜间的道路,却无法驱逐迷信。”

“所以—”

只要写下这种内容的书就行了啊,吊堂说:

“那不就是圆了先生的授课内容吗?”

“是这样没错……不,可是大众听不懂吧。”

“释迦和孔子也诉说真理,他们诉说真理的对象是谁?是没有智能,也无知识的大众。苏格拉底和康德,也不是只为了特别的一小撮人谈论哲学。真理不是属于特定的什么人,而是从一开始就在那里的吧?只要让他们醒悟这一点就行了啊。如果对方难以理解,就下功夫……”

让他们理解就是了,吊堂说:

“您要想出真正有用的权宜之说。”

“权宜之说?适用于现代的、新的权宜说法吗?”

“好了,您……”


想找什么样的书?——老板说。


圆了仰望主人。

“若要构思老板所说的权宜之说,有什么书派得上用场?”

“有的。”

主人前往柜台,拿了三本线装书,回到圆了面前。

“这是安永五年[即一七七六年。]出版的鬼怪书籍。”

“鬼怪……?”

圆了瞪圆了眼睛。

“是的。是一名叫鸟山石燕[鸟山石燕(一七一二~一七八八),狩野派画家,擅长人物画、妖怪画。对浮世绘的发展有重要影响。]的狩野派[日本画的流派之一,以汉画样式为基调,是日本绘画史上的主流画派。狩野正信为其始祖。]画家所著的画集《画图百鬼夜行》。它是早于狂歌和黄表纸,为了嬉笑人间而开版印刷的娱乐书籍,不过里面刊登了许多传统的鬼怪图画。”

“……能成为权宜之说吗?”

“与圆了先生意图扑灭的迷信不同,从江户古时开始,就没有半个人相信这些传统鬼怪真实存在,这是娱乐。但是对世人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不,应该说是一样的。”

圆了拿起那本书,随手翻阅。

“天狗……幽灵、狐狸、河童、鬼……这些……世人……”

“是的,您要将它们当作妖怪。”

“当作妖怪?把这些……鬼怪当成我说的妖怪吗?”

把它们当成妖怪的象征,主人说。

“就像那本书上所写的,江户时期,幽灵是鬼怪的一种,也就是说,幽灵只不过是一种虚构。然而不知不觉间,却变得不是如此了。有一群将没有的东西当成有、不解风情的俗人庸人横行于世。这上头所画的妖魔鬼怪,并不是圆了先生所否定的妖怪迷信,而是相反,它反倒证明……所谓妖怪迷信,就是这样的东西。”

“这样的东西……”

“视而不见、不说为妙。不懂这种风雅的人……是愚昧之徒,就是这么回事。不存在的就是不存在。明知道不存在,却假装存在……这个国家过去是有这样的文化的。我认为这是这个国家的优点,应该保留下来。然而这样的文化消失了。只剩下存在或不存在的二选一,结果连不存在的东西也被当成了存在,这就叫作蒙昧、迷妄。我认为到了明治时代,在那个领域,这类愚者似乎愈来愈多了。既然如此,也许可以说明治现代,才是迷信蔓延的时代。这下别说异国人……”

连江户雅士都要嘲笑我们了,主人说:

“若是寄托于这样的创意发想,恐惧也能转化为娱乐,愚昧也能转为丰富吧。没道理不加以利用。将这些妖魔鬼怪当成招牌,嘲笑愚蠢的迷妄心态,不也很有意思吗?”

“……会成为妖怪学的象征吗?”

圆了似乎领悟了什么。


后来井上圆了将“妖怪学”广为传世,很快得到了“妖怪博士”的封号。圆了崇高的志向究竟渗透到世间多少,难以估计;但井上妖怪学广为一般大众认知,肯定助长了扑灭迷信的潮流。

直到大正八年[即一九一九年。]客死大连,圆了精力十足地周游各地演讲,并于余暇从事著作。以一般民众为对象的浅白启蒙书籍紧锣密鼓地出版,获得了许多读者。

出版册数之多,似乎令人瞠目结舌。

圆了的著作一贯强烈地追求科学、近代、正确,然而不知何故,当中却以和启蒙性的内容完全无关的过时妖怪图版来点缀。此外,在圆了后来创立的哲学堂公园的哲理门左右,也不知为何设立了天狗与幽灵的雕像。至于个中缘由……

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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