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那边

睡美人  作者:川端康成

品子带着四个新入研究所的少女去银座的吉野屋。

这些十三四岁的女学生都是来自同一个班,也是同时进研究所,这确实罕见。她们四人都梦想当芭蕾舞演员。

她们说马上要买芭蕾舞鞋。品子劝她们说:“你们乍穿舞鞋是站不稳的。”可是,对少女们来说,芭蕾舞鞋是她们向往的入门的踏脚板吧。

品子只好领她们去鞋店。

一进吉野屋的店堂,少女们就以买芭蕾舞鞋而自豪,她们用轻蔑的目光看了看买一般鞋子的女客。

由男伴陪着来买鞋的女人们温情脉脉,多姿多彩。一个人进来的女子,自己不知买什么好,有的显得难以抉择,也有人满脸通红。品子站在稍远的地方观察,仿佛看到了一个奇妙的世界。

品子说,我要打这里顺路去家母的排练场,然后到帝国剧场观赏《普罗米修斯之火》。少女们吵闹着要跟着去这两个地方。

“大伙真想马上在排练场穿上芭蕾舞鞋站站试试啊,可以吧?”说着,少女在银座大街上翘起学生皮鞋的后跟,立了起来。

“不行呀。大泉研究所的人在别人的排练场穿上芭蕾舞鞋,不合情理啊。”

“那是令堂的排练场,又不是外人的嘛。”

“正因为是家母的排练场就更不行了。说不定我会挨说的。”

“光参观排练总可以吧。我真想看看啊。”

“参观也不行。你们刚入大泉,谈不上参观什么别的地方……”

“那么,我们送你到门口也不行吗?”

看完《普罗米修斯之火》后,就很晚了。品子想让这些少女回家,就说江口舞蹈团同古典芭蕾的技巧不同。一个少女却说:

“可以参考嘛。”

“参考?”品子笑了起来。

少女们的企望和好奇心把品子一直推到波子的排练场上来了。

品子带来的少女们用认真的眼光,望着排练完毕从地下室回家的少女们。因为这些都是穿芭蕾舞鞋的同行,而不是穿一般鞋的女人。

品子同少女们分手以后,下到排练场。

波子同五六个学生一起,在小房间里更换服装。

品子在这里等候时打开了小桌上的唱机。是贝多芬的《春天奏鸣曲》。

品子也知道这个曲子包含着母亲对竹原的回忆。

“让你久等了。”

波子走了出来,对着这儿的镜子又看了看自己的头发,一边说:“品子,你见过高男的朋友吗?他叫松坂。”


“有关那位朋友的事,我问过高男。没见过面,他非常英俊吧?”

“英俊啊。说英俊嘛,却是一种难以想象的美,就像妖精一样。”波子仿佛追逐着幻想似的说,“昨天晚上,在帝国剧场的归途中,高男给我们介绍了。”

波子心想,去观看《长崎踏圣像舞》品子也知道了,同竹原会面也被高男碰见,反正都晓得了,所以她就端了出来。

“怎么竟有这种人呢。仿佛不是地上的人,也不是天上的人。不像日本人,也没有洋人的派头。肤色偏黑,却又不是黝黑,也不是棕色,总觉得皮肤上好像还有一层微妙的光泽。像是女孩子,却又有点像男性……”

“是妖精,还是佛爷呢?”

品子悄声说,一边纳闷地望了望母亲。

“大概是属妖精类吧。高男同那样的人交朋友,我甚至感到他也有点奇怪呢。”

波子从松坂身上得到了不吉的天使般的印象,这倒是千真万确。

波子同竹原一起走的时候,高男突然出现了。波子停步不前,眼前变得一片昏黑。在黑暗中,松坂站在那里,仿佛闪烁着奇异的光。她得了这样的印象。

波子被沼田看见,又被高男发现了。她正感到前途渺茫、时运不济的时候,没想到又出现了个松坂。

走进欧莎尔饭店,波子一边呷红茶,一边似看非看地瞟了一眼松坂。仿佛自己和竹原之间的交往行将结束,而且落得悲惨的结局,波子心情很不舒畅。与此毫无关系的松坂却在这种场合出现,而且像妖精一样奇美。波子觉得这似乎暗示着自己的什么命运。

高男和朋友在一起,却没感到有什么可奇怪的,大概是松坂的奇美在他身上不可思议地起了作用。

里边的座席同大厅交界处挂着一幅薄帷幔。松坂的脸浮现在浅蓝色的帷幔上。透过帷幔,隐隐约约地看见大厅。波子只好和竹原分手,同高男回家。

即使到了今天,松坂的印象还留在波子的脑海里,就像自己的影子一样。

“高男什么时候同他交上朋友的?”

“不是最近吗?好像非常亲密呢。”品子回答,“妈妈,继续放后边的唱片,好吗?”

“行啊,放吧。”

《春天奏鸣曲》的唱片,第一张背面是第一乐章,以急速的节奏结束。

品子边收拾唱片边问:

“什么时候拿来的?”

“今天。”

波子心想,今天不会见到竹原。


波子连续两天去帝国剧场。

今天是江口隆哉、宫操子公演的头一晚,在应邀的舞蹈家、舞蹈评论家、音乐记者等宾客中,波子也有不少熟人,她接受了昨晚的教训,不敢邀竹原同来。

再说,今天是品子邀请波子的。昨晚母亲同竹原见面,品子也从高男那里听说了。不过她没有这么细心,会想到母亲今天也想见竹原。

波子打算等学生不在时给竹原挂个电话。品子来了,电话也打不成了。

昨晚波子被深爱父亲的高男发现了,直到今天早晨,矢木没说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事情。只是波子很想把这些事告诉竹原。而且,听见竹原的声音她才能舒心吧。

没能给竹原挂电话,波子觉得很难过。

“不知怎的,近来连舞蹈会也不愿去看了。”

“为什么……”

“大概是不想让从前的老熟人看见吧。对方不知该不该打招呼,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时代变了。已经没有我的席位了吧。弄得我没脸去见已经遗忘了的人。”

“哪有这种事哟。这是妈妈自己说的吗?”

“是啊。战争期间被人们遗弃了,这是事实。也许是自己使自己这样的。战前的人,战后感到厌世啊。这种人在社会上很多,意志薄弱就……”

“妈妈的意志不薄弱嘛。”

“是啊。我曾被人忠告过,说这样会使您的孩子软弱的。”

那时候,波子正朝皇宫护城河走去,受到了竹原这样的忠告。

穿过从京桥到马场先门的电车道、国营铁路桥,只见粗大的街树已是落叶满地。皇宫的森林上空,挂起一弯细细的新月。

毋宁说,波子心灵上燃烧着青春的火焰,她终于脱口说出了相反的话。

“不在舞台上跳舞还是不行。宫操子她们毕竟了不起啊。”

“宫操子的《苹果之歌》?还有《爱与扭夺》?”品子说了舞蹈的名字。

《苹果之歌》是伴随诗的朗诵,跳起潘潘女郎舞。《爱与扭夺》是复员军人的群舞,男演员穿着褪了色的、汗迹斑斑的士兵服或白衬衫黑裤子,女演员穿连衣裙翩翩起舞。

这在古典芭蕾舞里几乎不可能出现,逼真地加入了战后现实生活的形象。这种舞蹈品子以前看过,现在记忆犹新。

“战前跳得好的演员何止宫操子一人呢。妈妈也跳吧。”

“跳跳试试吧。”

波子也这样回答。


六点开演,她们提前二十分钟到达。波子避人眼目似的,坐在席位上一动不动。今晚的座位也是在二楼。

品子谈了四个女学生的事。

“是吗?四个人约好一起?”波子微微一笑,“不过,在这些女学生这么大的时候,品子你已经在舞台上跳得很好了。”

“噢。”

“最近也有四五岁的孩子来妈妈这里,说是想来学舞,想当芭蕾舞女演员。这不是孩子的意志,而是孩子的母亲希望这样做。有的孩子四五岁就开始学日本舞蹈,西方舞蹈也有这种情况,但我拒收了。我说至少要让孩子上完小学再来。然而,我不能笑话那位母亲。因为品子你生下来,妈妈就想让你学舞蹈了。这不是孩子的意志……”

“是孩子的意志呀。我四五岁就已经想跳舞了。”

“妈妈当时还在跳舞,舞蹈也会把这样的小孩子……”波子将手掌放在膝前,说,“因为我牵着你的手,带你去了。”

演奏器乐的神童似乎也是由父母培养出来的。尤其是日本的表演艺术,有师家、流派、艺名、父传子等甚多规矩,孩子仿佛被紧紧地拴在命运上。

有时波子也试着把品子和自己的事放到这种角度来思考。

“这么小就……”

这回是品子把手放在前面,说:

“我希望也能像妈妈那样舞蹈呢。母女在舞台上双双出现,我高兴极了。这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呢……妈妈,您再跳吧。”

“是啊。趁妈还能跳,在舞台上给品子当个配角吧。”

昨天,沼田曾建议举办春季表演会。

然而,这笔费用怎么办呢?波子如今没有什么依靠。竹原的形象仍留在她的心中,她担心事情会同竹原联系在一起。

“女学生们来了吗,我去找找看吧。我说技巧不同,让她们回去,她们说可以作参考。真令人吃惊啊。”

品子站起来走了。开幕铃响,她又折了回来。

“她们好像回家了。也许在三楼的座位上。”

前面有短短的舞蹈,《普罗米修斯之火》是第三部分。

那是由菊冈久利编舞,伊福部昭作曲,东宝交响乐团演奏的。

这是一出四场舞剧,描写希腊神话里的普罗米修斯。从序幕的群舞起,就和古典芭蕾舞不同,品子入迷了。


“哎呀,裙子是相连的哩。”品子吃惊地说。

揭开序幕,大约十个女演员翩翩起舞,她们的裙子是连成一片的。是由几个人钻在裙子里跳的舞。她们像汹涌的波涛,起伏翻滚,一忽儿扩展,一忽儿回旋,色彩暗淡的裙子仿佛是前奏的象征。

第一场是没有持火的人暗黑的群舞。第二场是普罗米修斯用干枯芦苇偷引太阳的火。第三场是接受火种的人们欢天喜地的群舞。

偷引火种给予人类的普罗米修斯,在终场的第四场中,被牢固的铁链锁在高加索山的悬崖绝壁上。

第三场的火舞,是这个舞剧的高潮。

黑暗的舞台正面,熊熊燃烧着普罗米修斯之火。这火种从人类的手里一个接一个传播开去。接受火种的人群立即挤满了舞台,跳起火种舞。五六十个女演员再加上男演员,人人手里都举着燃烧的火种,兴高采烈地跳起来。火焰把舞台照得一片明亮。

波子和品子都感到舞台上的火仿佛也在自己的心中燃烧开来。

演员的衣裳都很朴素,微暗的舞台上,赤裸的手脚的舞蹈动作显得格外新鲜生动。

这神话舞蹈中的火意味着什么呢?普罗米修斯意味着什么呢?

演出结束后,品子追逐着留在脑子里的舞蹈,这样思考起来。她觉得似乎包含着各种意思。

“跳起人类的火种舞,下一场便是普罗米修斯被锁在山岩上啊。”品子对波子说,“他的肉、肝脏被黑鹫啄食……”

“是啊。由四场构成,安排得很紧凑。场面与场面的转换也给人留下鲜明的印象。”

她们俩慢步走出剧场。

四个女学生等候着品子。

“哎呀,你们来了?”品子望了望少女们,“我刚才找你们,没找着,我还以为你们回家了。”

“我们在三楼。”

“哦?有意思吗?”

“嗯,好极了,是吧?”一个少女探询另一个伙伴的意见,“不过,有点令人不快,有些地方还使人害怕呢。”

“哦,你们快点回家吧。”

可是,少女们还是跟随在品子后头。

“还有个舞蹈家坐在三楼的席位上。”

“舞蹈家?是谁?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香山。”

那少女又探询似的望了一眼另一个伙伴。

“香山?……”

品子停住了脚步。


“你怎么知道他叫香山呢?”

品子转过身盯着少女。

“我们旁边的人说的呀。说是香山来了……那是香山吧……”

“哦?”品子和颜悦色地问道,“那个说香山来了的,究竟是什么人呢?”

“说话的人?我没有留意看,是个四十开外的男子。”

“你看到那个叫香山的人了吗?”

“噢,看到了。”

“是吗?”

品子胸口憋得难受。

“旁边的人看见那个叫香山的,就说了些什么,我们也只是望了一下那边。”

“那人说了什么呢?”

“香山是舞蹈家吧?”少女询问似的望了望品子,“好像是谈论他的舞蹈,说现在不知他怎么样。他告别了舞台,实在可惜……”

十三四岁的女学生们不熟悉香山。战后香山不跳舞,完全被埋没了。

香山出现在帝国剧场的三楼上,这似乎令人难以置信。品子冲着波子说:

“真的会是香山先生吗?”

“也许是吧。”

“香山先生会来看《普罗米修斯之火》吗?”品子说。

品子的声音变得深沉,好像不是在探询波子,而是询问自己。“他在三楼……可能是不愿意被人发现吧?”

“可能吧。”

“即使销声匿迹也想看舞蹈,香山先生心情起变化了吗?大概是特地从伊豆赶来的吧?”

“谁知道呢?或许是有什么事到东京来,顺便来看看。或许只是在什么地方看见了《普罗米修斯之火》的广告,顺便来瞧瞧的。”

“他这个人可不是顺便来瞧瞧。香山先生来观赏舞蹈,一定有些想法,这是肯定无疑的。说不定他是悄悄地来看我们演出呢。”

波子感到品子在扑扇着想象的翅膀。

“香山热心看舞蹈吗?”品子问了少女一句。

“这就不知道了。”

“他是什么样子呢?”

“穿西服?没看清楚。”

少女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

“他到东京来也不通知我们一声?有这样的事?”品子悲伤地说,“再说,我们在二楼,香山先生在三楼,我却感觉不到,这是为什么啊!”

品子突然把脸凑近波子,又说:

“妈妈,香山先生肯定还在东京站。我去找他好吗……”

“是吗?”波子安慰似的答道,“既然香山是悄声地来,还是让他悄悄的不好吗?他大概不愿意被人发现。”

品子有点心慌意乱。

“香山先生已经放弃了舞蹈,为什么又来观看舞蹈呢?光这点,我就想问问啊。”

“那么就赶紧去问问吧。不知道他还在不在车站……”

“没关系。我先去看看,妈妈随后来。”品子说着一边加快脚步,一边对四个女学生说:“你们早点回家吧。”

波子冲着品子的背影呼喊了一声:

“品子,在车站等我。”

“嗯。在横须贺线的站台上。”

品子一边小跑,一边回头看见母亲的姿影已经离开很远,就拔腿快跑起来了。

她跑得越快,就越觉得香山肯定是在东京站,还觉得再晚了他就会无影无踪。

品子气喘吁吁、心潮澎湃,恍如有一团团火焰在心中摇曳。

她着实感到,那一幕中人群在《普罗米修斯之火》的舞台上举起的那些火种,就在自己体内燃烧。

香山的脸在火焰的对面若隐若现。

马路两旁的古老洋房几乎都被占领军占用了。幸亏昏暗的道路上行人稀少,品子继续奔跑。

“旋转三十二次、三十二次……”

品子喃喃自语,以解除自己的痛苦。

《天鹅湖》第三幕里,化成白天鹅的恶魔的女儿,独脚竖立,边旋转边跳。旋转了三十二次,也许更多。如果能继续保持这种美姿,就是一个芭蕾舞女演员的骄傲。

品子还没有被派上跳《天鹅湖》的主角,但是她在训练中也曾认真地试过增加旋转的次数,因此这“三十二次”旋转,是她喘不过气时所发出的呼喊声。

来到中央邮政局前,品子放慢了脚步。

她东张西望,然后踏上横须贺线的站台。湘南电车停靠在那里。

“一定是这趟电车啦。啊,赶上了。”

气喘一平息下来,品子就挨着车窗边走边窥视车内。她仍然牵挂着刚看过一遍的车厢的人群中有没有香山的影子。

她还没挨到车尾,发车的铃声响了。品子猛地跳上了车厢。

“啊,妈妈……”品子这才想起和波子约好在站台上会面,转念又想,“在大船站下车就行。”

品子站在车厢的通道上,扫视了一圈乘客。

她心想,香山肯定在这趟电车上,要到处找一遍。

在新桥站,电车更加拥挤了。


电车到达横滨之前,品子走遍了所有车厢仔细寻找。

然而,没有香山的踪影。

“是下趟火车还是电车呢……”

香山许久没去东京,这次去了也许会游逛银座一带吧。

品子在横滨站犹疑不决:是不是换乘下一趟火车呢?

不过,她还是觉得香山会在这趟电车上。是不是自己一时看漏了呢?来到大船站,下车时品子还是这样想。

她沿着月台,逐一把车窗窥看了一遍。电车开动,她才停住脚步。

随着车窗里的人影迅速流逝,品子仿佛被这趟电车吸走了。

车是开往沼津的,因此香山得在热海换乘伊东线的车。如果品子也乘这趟电车,在热海站或在伊东站突然站在香山面前……

品子久久地目送着电车。

电车消失了。普罗米修斯的形象仿佛在夜间的田野上浮现出来。

那是被锁在高加索山的悬崖绝壁上的普罗米修斯。他的肉和肝脏被凶鹫啄食,被风雨袭击。一头白色的母牛从山麓经过。由于天后赫拉的忌妒,美丽的少女伊娥变成了这副模样的母牛。普罗米修斯对伊娥母牛说,往南行走,再到遥远的西方,就会到达尼罗河畔了。在那里,母牛又变回少女的样子,成为王妃,从她的血脉中将会生出勇士赫拉克勒斯,去斩断普罗米修斯的锁链。

母牛伊娥由宫操子扮演。在品子看来,这个舞蹈像谜一般充满了倾诉、憧憬和痛苦。不知怎的,她觉得自己像伊娥,香山像普罗米修斯。

品子换乘横须贺线的车,不一会儿就在北镰仓下了车,等候母亲。

“啊,品子,你乘车到哪儿去了?”波子松了一口气。

“我乘湘南电车来着。我赶到东京站,正巧湘南电车即将发车。我断定香山先生会在这趟车上,便上了车。”

“那么,香山在吗?”

“他没乘这趟车。”

她们走出车站,朝圆觉寺方向走,直到越过铁路,两人都沉默不语。

波子望着那边落在小路上的樱花影子,说:

“品子不在东京站,妈以为你和香山到哪儿去了呢。”

“如果在站上能见到香山先生,我就在那里等妈妈了。”

品子回答了,声音却是低缓的。

今天晚上,在帝国剧场的二楼和三楼,品子感到香山越发向自己逼近过来了。


她们俩回到家中,只见矢木和高男面对面地坐在茶室的暖炉旁。

高男有点难为情的样子。

“你们回来了。”高男说着抬头望了望波子,“今天我见到松坂,他说代问妈妈好呢。”

“是吗?”

矢木一声不言,露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他和高男两人,像是在谈论有关波子的传言。

波子感到室内空气有点沉闷。

“妈妈这么漂亮,松坂也大吃一惊。”高男说。

“他长得那样帅,我才感到吃惊呢。他是高男的什么朋友?”

“您说什么朋友……”

高男突然显得拘谨、腼腆。

“和松坂在一起,我就感到幸福。”

“是吗?那孩子能让你感到幸福?不知怎的,妈妈觉得他像只妖精。大概男孩子也有从少年转变到青年的时期吧。有的人突然转变,有的人转变并不明显,各式各样。不过,他是在转变的节骨眼上突然出现的。”

“高男也是在节骨眼上吧。”矢木从旁插话说,“你要珍惜哟。”

“是……”

波子看了看矢木。

“今天晚上也同竹原在一起?”

“不,同品子。”

“唔,今晚是同品子一起?”

“嗯,品子到排练场来邀我……”

“哦?同品子在一起好是好,不过,近来你有没有同高男在一起呢?除了你同竹原散步,碰见高男以外。”

波子一动不动,极力控制肩膀的颤动。

“你想同高男分开吗?”

“啊?在高男面前,瞧你都说些什么?”

“那有什么关系。”矢木平静地说。

“高男出世已经二十年。在这期间全家不就只有四个人吗?生活上应该互相爱护啊。”

“爸爸。”品子喊道,“如果爸爸爱护妈妈,我们大家也就能相互爱护了。”

“唔?我估计品子会这样说。不过,品子你不知道呀。在你眼里,妈妈是爸爸的牺牲品吧。其实并非如此,多年的夫妻,哪会一方使另一方牺牲呢。一般都是一起垮下来的。”

“一起垮下来?”

品子直勾勾地望着父亲。

“就是垮了,不能再相互扶起来吗?”

这回是高男插嘴说话了。

“那个嘛……女人由于自己的原因垮下来,却认为是丈夫使自己垮了。”

“自己认为是丈夫使自己垮了,也就想借别人的手把自己扶起来。尽管那是由于她自己的原因垮下来的。”

矢木又重复了同样的话,并插入“别人的手”这样的词句。

“不论是爸爸还是妈妈都不会垮的。”品子紧锁双眉,说。

“哦。那么你妈妈上当受骗了。品子,你袒护你妈妈。可是你妈妈同竹原继续保持奇妙的关系,你认为可以吗?”

“我认为可以。”品子明确地回答。

矢木温柔地微微一笑。

“高男你觉得怎样?”

“我不希望被别人问这种问题。”

“这倒也是。”

矢木说着点了点头。高男却紧追不舍似的说:

“不过,妈妈上当了,这倒是事实。爸爸也看在眼里嘛。咱家的生活越发困苦了,爸爸却视而不见,这让我心里很难过。”

矢木把脸背过去,不望高男,却抬眼望着波子头上的匾额。那是良宽书写的“听雪”二字。

“这里头有一段历史。高男不晓得这段二十年的历史吧。”

“历史?”

“唔,我不太愿意提起,战前我们家也……唉,也是过着奢侈生活的啊。但能过上奢侈生活的也是你妈妈,不是我。我从来就没有要过奢侈生活的愿望呀。”

“瞧您说的。我们家日子很艰难,这又不是由于妈妈奢侈的关系。是因为战争嘛。”

“当然啰。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即使我们家过着奢侈的生活,我一个人从心理上说,也是一直过着穷日子。”

高男受了挫伤似的。

“啊?”

“从这点来说,品子不消说,就是高男也是你妈妈的奢侈的孩子。就是说三个富裕的人养活一个穷光蛋。”

“您这么一说……”高男结巴了,“我不太明白,但总觉得我对爸爸的尊敬受到损害了。”

“我早年担任过你妈妈的家庭教师,你不熟悉那段历史。”

矢木的话,波子觉得句句都在理。

可是,波子不明白丈夫为什么一反常态,说出这样的话。听起来像是吐露了心中积压的憎恶。

“说不定你妈妈会认为被我伤害了二十年。然而,究竟是不是这样呢?如果你妈妈这样认为,那么品子和高男生下来不就成了坏事了吗?你们两人是不是要为这件事向妈妈道歉?”

波子打了一个寒战,一直颤动到灵魂的深处。


“您是说让我和高男两人向妈妈道歉吗?说我们不该生下来?”品子反问了一句。

“对,如果你妈妈后悔不该同我结婚,说到底,不就是这样的结局吗?”

“只向妈妈道歉,不向爸爸道歉,这样做合适吗?”

“品子!”

波子厉声喊住品子,然后对矢木说:

“怎能对孩子说这种冷酷无情的话?”

“我只是打个比方。”

“是啊。”高男开腔了,“生下来了,什么这样那样的,这种事我们即使听了也毫无体会。就说爸爸吧,您也是毫无体会,只是说说而已吧。”

“只是打个比方啊。两个孩子都二十来岁了。尽管如此,你妈妈却要嫌弃我,女人那种根深蒂固的想象力,真叫人吃惊。”

波子遭到突然袭击似的,不知所措。

“竹原之流,不就是平庸之辈吗?他的长处是没有同波子结婚吧。就是说,是个空想的人物。”矢木浮起了一丝浅笑,“大概是箭头射入女人的胸膛拔不出来了。”

波子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两个孩子都二十来岁了。”矢木又重复了一遍,“从姑娘算起,二十年基本上就是女人的一生,你却让它在无聊的空想中虚度,事到如今也后悔莫及了。”

波子低下头来。

她大概无法估计丈夫的真意何在。矢木的话虽有道理,却没有一贯的联系。

他明明是在责备竹原,却沉着冷静,不禁令人怀疑他是不是在折磨波子。

然而,波子觉得,这也可以看出矢木自身的空虚和绝望。矢木从未像现在这样失去理智,争吵不休。波子从没见过矢木在孩子的面前如此暴露自己的耻辱。

矢木似乎要让孩子们承认:如果波子受伤,矢木也受伤;波子垮了,矢木也就垮了。这种说法,在品子和高男身上究竟会有什么反应呢?

“如果四人都爱护彼此……”波子声音颤抖,后面的话说不出来了。

“品子和高男你们也都好好想想吧。按你妈的做法,很快就要把这所房子卖掉,我们都要变成一无所有了。”矢木冒出了一句。

“行啊。妈妈把一切都尽快丢弃好了。”

高男说着耸了耸肩膀。

这所房子没有大门,也没有篱笆。小山环抱着庭院,山的豁口,自然地成了入口。这里是山谷的洼地,冬天很暖和,是个向阳的地方。

入口左右两侧是小厢房。右厢房先前虽是别墅看守人的住房,也可以看出波子的父亲在建筑上的爱好。战后曾一度把这间房子租给竹原。现在是高男居住。波子打算卖掉的就是这间厢房。

品子独自住在左厢房。

“姐姐,我可以到你那儿待一会儿吗?”

一走出正房,高男就说。

品子手里拿着火铲和火种,在黑暗的庭院里,火光映照在大衣的纽扣上。

品子低头往火盆里添木炭,手却在颤抖。

“姐姐,你是怎样看待爸爸妈妈的事呢?事到如今,我不震惊,也不悲伤。因为我是个男子汉。无论对家庭还是对国家,我都没有理想。即使没有父母的爱,我一个人也能活下去。”

“有爱呀。无论母亲还是父亲……”

“有是有。不过,父母之间的爱,要是汇合成一股暖流倾注在孩子身上就好了,然而它却是分别倾注过来的。对于我们这些处在现今不安的世界中、又恰恰是未定型的不安年龄的人来说,要努力去理解爸爸和妈妈双方的感情,实在累死人了。倒不是父亲辩解,可是共同生活了二十年的夫妇的不安是什么?父亲说孩子生下来就是件坏事,倘使要我们道歉,也是向自己、向时代的不安道歉。天晓得父母是怎么想的。如今孩子的不安,是不能指望父母来消除的。”

高男越说越激昂,一个劲地吹着那些火苗。

火灰扬起来了。品子把脸抬起来。

“妈妈说像妖精的那个松坂,他看到妈妈,就对我说,你母亲在谈恋爱,是悲恋啊。松坂说,看到这种情景,不禁令人泛起一种缱绻的乡愁。看到妈妈在谈恋爱的姿影,就有一种恋爱的感觉。与其说他喜欢妈妈,不如说他喜欢妈妈的恋爱。松坂是个虚无主义者,虚无得像一朵艳丽的濡湿的花……也许是对松坂着了迷吧,我也不觉得妈妈的恋爱是不纯洁的。妈妈是不是憎恨我,说我替爸爸监视她?”

“有什么可憎恨的……”

“是吗?的确,我是在监视妈妈啊。我偏袒爸爸,无疑是尊敬爸爸。可它却是一种幻灭,爸爸受到妈妈的爱护,又遭到妈妈的背叛。”

品子像被捅了胸口似的,望了望高男。

“不谈这些啦。姐姐,我或许要去夏威夷大学读书。爸爸正在给我活动。他大概害怕我留在日本会成为共产主义者。爸爸说,在决定之前要对妈妈保密。”

“啊?”

“爸爸他也要去担任美国的大学教师,正在作准备呢。”


高男说他要去夏威夷,矢木要去美国,但是都还没有落实。可矢木竟对波子和品子隐瞒了这个计划,品子感到震惊。

“难道要把母亲和我丢下不管……”品子喃喃地说。

“我觉得姐姐也去法国或者英国算了。妈妈会任意把这所房子和她的东西都卖掉,反正最终会这样变卖精光的。”

“一家离散?”

“即使住在一起,不也是各奔东西吗?在行将下沉的船里,都是各自挣扎嘛。”

“按你刚才说的,岂不是要让妈妈一个人留在日本?”

“结果是这样吧。”

高男的声音很像他父亲。

“可是,就说妈妈吧,说不定她也想得到解放。一生中,就让她完全一个人待那么一段时间如何?二十多年来,她一直照顾我们三个人,现在她在叫苦……”

“啊?你的话怎么这样冷冰冰的?”

“爸爸好像觉得把我一个人留在日本挺危险的。就像从前的人一样,我们并不以国家自豪,或以国家为依靠。爸爸的观点很新鲜,我很喜欢。我不是为了发迹和学习到外国去。我在日本将会堕落,将会破灭。为了避免这种危险,我大概要被赶出日本吧。父亲有个朋友在夏威夷的本愿寺,是他邀请我去的。我在那边工作。我和爸爸意见一致,认为不回日本也好。成为国际人士,这像是希望,也像是绝望,爸爸给我施加麻醉呢。”

“麻醉?”

“想来爸爸是想将儿子丢弃在国外,爸爸的心理有些地方挺可怕的。”

品子望着高男那双纤细的手。他攥紧拳头在摩擦火盆边缘。

“妈妈真傻。”高男漫不经心地说,“以姐姐来说吧,要搞芭蕾,就得早日走向世界,否则短暂的一生不就碌碌无为了吗?不管到世界上什么地方,一年是一年。最近我这么一想,就觉得这个家庭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高男说,爸爸计划去美国或南美,大概是害怕下次战争。

“姐姐,倘使咱们家四个人分别在世界四个国家生活,回忆起日本这个家,不知会涌起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如果我寂寞,也会这样空想吧。”

高男回到对面的厢房去了。剩了品子一人,她擦掉粉,脸靠近镜子,照了照自己的眼睛。

父亲和弟弟,男人们的心思总是有点可怕。

然而,闭上映在镜子里的眼睛,就看见被锁在山岩上的普罗米修斯,她又觉得他仿佛是香山。


当天晚上,波子拒绝了丈夫的要求。

漫长的岁月中,她从未公开拒绝过,更没有公开地主动要求过。波子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一直是半认命的,这就是女人的象征吧。但是一旦拒绝了,拒绝也没什么了不起。这不过是一种必然的趋势罢了。

转瞬间,不知怎的,波子像被弹起似的坐了起来,她把睡衣的领子拢紧。

矢木吓了一跳,以为波子身上什么地方疼痛,睁开眼睛看了看。

“好像有根棍子直捅到这儿,”波子说着从胸脯一直抚摩到心窝,“请别碰我。”

波子对自己这种猛然拒绝丈夫的行为感到惊讶,变得满脸通红,她抚摩胸膛的手势活像个孩子。

她显得非常腼腆,蜷曲着身子。因此,矢木没有发现她毛骨悚然的样子。

波子熄灭枕边的灯,躺下来。矢木从后边轻轻地摩挲着像有根棍子捅进来的僵硬的胸脯。

波子脊背上的肌肉忒忒地跳动。

“这个吗……”矢木说着按住绷紧的筋。

“不用了。”

波子把胸脯扭过去,想远远地离开矢木。矢木的胳膊用力把她拽过来。

“波子!刚才,我口口声声说二十年、二十年,除了你这个女人,我二十多年来不曾触摸过别的女人。我只被你这个女人迷住。作为一个男人,这是不可思议的例外,为了你这个女人……”

“什么这个女人女人的,请你别说了。”

“我不认为还有其他女人,所以才说你这个女人的。你这个女人不懂得妒忌吧。”

“懂得。”

“妒忌谁呢?”

波子现在妒忌竹原的妻子,可又说不出口。

“女人没有不妒忌的。就算是见不着的东西,女人也会妒忌。”

听见矢木的呼吸声,她像是要躲开他的气息,用手捂住了耳朵。

“假如我们是一对连生下品子和高男都成了坏事的夫妇……”

“唔。我只是打个比方说说罢了。可是,生了高男就没有再生孩子,那是为什么?再生一个也很好嘛。一想起这些,我就觉得你热衷舞蹈以后不会再生孩子,对吧?一个基督教牧师说过,舞蹈的创始者是恶魔,舞蹈的队伍是恶魔的队伍。如果你不再跳舞,就是今后,也许还可以生一两个孩子呢。”

波子又是一阵毛骨悚然。


波子连想也没想过时隔二十年还生孩子。矢木这么一说,听起来像是坏心眼,讨人嫌。

然而,又不见得肯定是这样。波子觉得恐惧极了。

波子和竹原在一起,恐惧感也偶尔发作,今晚即使是同矢木在一起,也被恐惧感缠住了。

观赏《长崎踏圣像舞》之后,波子曾悄声对竹原说:“我再也不说可怕了。”

波子这样说,是因为发觉过去自己的恐惧感时有发作,其实可能是爱情的发作。她向竹原倾诉这种感情的剧烈变化。

但是,和矢木在一起感到的恐惧,同爱情的发作不是一码事。如果硬要同爱情扯在一起,那么这可能是丧失爱情的恐惧,或是在没有爱情的地方描绘爱情,爱情幻灭的恐惧吧。

波子甚至领会到,人与人之间的厌恶,夫妇之间的最有切肤之感,实在令人生畏。

假如它变成憎恶,那就是最丑陋的憎恶了。

不知为什么,波子竟回想起一些无聊的往事。那是同矢木婚后不久的事。

“小姐连烧洗澡水也不会吧?”矢木说,“盖上锅盖,就可以节约煤了。”

于是矢木破开一个啤酒箱,亲手造了一个锅盖。

连把握烧水的火候、添减煤这样的事,矢木也非常仔细地教她。

波子烧洗澡水的时候,做工粗糙的盖子漂浮在洗澡水上,她觉得很肮脏。

矢木做锅盖足足花了三四个钟头。波子站在他后面呆呆地望着。当时矢木的模样,她至今记忆犹新。

矢木今晚的谈吐中最刺激波子的,是他坦白地说出了自己一个人在这个家庭里生活奢侈,心理上却是空虚的。听到这些话,波子仿佛脚跟站不稳,被推下黑暗的深渊。

二十多年来,他一直仰仗波子的财产过日子,这简直是一种深沉的怨恨或报复。是矢木的母亲让矢木同波子结婚的。矢木仿佛在顽强地实现他母亲的计谋。

矢木像往常一样,用手温柔地诱惑她,她依然拒绝了。

“说那种话,品子和高男会怎么想呢?我放心不下,我去看看再回来。”波子说着起身走了出去。

她真的来到庭院,仰望星空,感到自己无处可去。

天上的星星贴近后山,闪出明亮的光,把山姿映照得恍如日本画中的怒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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