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  作者:川端康成

新年刚过,海浪汹涌,发出隆冬的音响。陆地上,风倒不是那么大。

“呀,这么冷的夜晚,欢迎您……”“睡美人”之家的那个女人说着,打开门锁,把他迎了进来。

“就是因为冷才来的嘛。”江口老人说,“这么冷的夜晚,能用青春的肌体来暖和自己,就是猝死也是老人的极乐,不是吗?”

“瞧您说的讨厌话。”

“老人是死亡的邻居嘛。”

二楼往常的那间客房生了火炉,暖融融的。女人照例给他沏了上等煎茶。

“总觉得有股贼风灌进来。”江口说。

话音刚落,女人就“啊?”地应了一声,环视四周。“这房间没有缝隙呀。”

“房间里是不是有鬼呀?”

女人猛然吓得肩膀直打哆嗦,望着老人。她脸色刷白。

“再给我一杯茶好吗?不要凉的,我要喝烫的。”老人说。

女人一边按他的要求做,一边冷冷地问道:“您听说什么了?”

“唔,没什么。”

“是吗。既然听说了,您还来?”女人也许感觉到江口已经知道了,她似乎决意不勉强隐瞒,但神情着实很不情愿。

“您特意前来,不过我还是劝您走吧。”

“我明知而来,不是很好吗?”

“嘻嘻嘻……”听起来像是恶魔的笑声。

“反正那种事总会发生的。因为冬天对老人来说是危险的……这家只在冬天歇业不好吗?”

“……”

“虽然不知道什么样的老人来,但是如果接二连三地死去,你恐怕少不了要负些责任吧。”

“这种事,请您向我们掌柜说去吧。我有什么罪过呢?”女人依然面无血色。

“有罪啊。你们不是把老人的尸体运到附近的温泉旅馆了吗?趁着黑夜悄悄地……你肯定也帮了忙。”

女人双手抓住膝盖,姿态变得僵硬起来,说:

“这是为了那位老人的名誉啊!”

“名誉?死人也有名誉问题吗?这也有个体面的问题啊。也许不是为了死者,而是为了家属吧。谈这些事似乎很无聊……那家温泉旅馆与这家是不是一个主人?”

女人不作答。

“那个老人死在裸体姑娘身边,恐怕报纸也不至于曝光吧。如果我是那个老人,还希望不要运出去而留在这里,我觉得这样更幸福。”

“为了应付验尸和一些麻烦的调查,加上房间也有点不对劲,一定会给常来光顾的客人添麻烦,对陪睡的姑娘们也……”

“姑娘昏睡,也不知道老人死了。老人临死的轻微挣扎,也不会使她惊醒吧。”

“是的,那是……不过如果让老人在这里死去的话,就得把姑娘迁出去,藏在某个地方。即使这样做,也难免会由于某种原因让别人知道有姑娘在死者身旁啊。”

“怎么,把姑娘弄走了吗?”

“可不是吗,这显然构成犯罪行为嘛。”

“老人的尸体都凉了,姑娘也不会醒吧。”

“是的。”

“这么说,姑娘对身边老人的死简直一无所知。”江口又说了一遍同样的话。那老人死了之后,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沉睡的姑娘依然将她暖乎乎的身体靠在那冰凉的尸体上。尸体被抬了出去,姑娘也一无所知。

“我的血压和心脏都很正常,不用担心。不过,万一出事,请不要把我运到温泉旅馆,就让我依然躺在姑娘的身边好吗?”

“那可不行。”女人乱了方寸,说,“您要这么说,那就要请您走人。”

“开句玩笑嘛。”江口老人笑了。正如他对女人说过的那样,他不认为猝死会逼近自己。

尽管如此,在这家过世的老人,报纸广告刊登的讣告只说是“猝死”。江口在殡仪馆遇见了木贺老人,两人咬耳朵悄悄通了信息,了解了详情。那老人是因心绞痛死的。

“那家温泉旅馆嘛,不是像他这样的老人住的旅馆。他有固定住宿的旅馆。”木贺老人对江口老人说,“因此也有人悄悄议论说,福良专务董事可能是安乐死吧。”

“唔。”

“看起来或许像是安乐死,其实不是真的安乐死,可能比安乐死更痛苦吧。我与福良专务董事是较亲近的朋友,一听说马上就明白了,立即进行了调查。但我对谁都没说,死者家属也不知道。那条讣告有意思吧?”

报上并排登了两则讣告。头一则是福良的妻子与他的嗣子署名。另一则是署公司的名。

“福良就是这个样子。”木贺装出粗脖子、宽胸脯、挺个大肚子的样子让江口看,“你也小心点好呀。”

“我倒没有这种顾虑。”

“不过,他们最后还是在半夜三更把福良那具硕大的尸体,运到温泉旅馆了。”

是谁搬运的呢?当然肯定是用车子运走的,不过江口老人觉得这事相当瘆人。

“虽然这次事件不为人知就过去了,可要是再发生这种事,我想那家恐怕也长不了。”木贺老人在殡仪馆悄悄地说。

“可能吧。”江口老人应声说。

今晚,这女人估计江口已经知道福良老人的事,她似乎也不想隐瞒,却小心地警惕着。

“那姑娘真的不知道吗?”江口老人对这女人又提出了令人讨厌的问题。

“她当然不会知道。不过,看起来那老人临死时有点痛苦,姑娘的脖子到胸脯都有抓伤的痕迹。姑娘却什么都不知道,第二天醒来,她说:真是个讨厌的老头。”

“是个讨厌的老头吗,即使是临死前的痛苦也罢。”

“抓痕还不到伤的程度。充其量有些地方渗出点血,有点红肿……”

那女人似乎什么都对江口说。这样一来,江口反而无意再探问。那老人恐怕也只是一个早晚会在某处猝死的人罢了。对他来说,也许这样的猝死是一种幸福的死亡。只是木贺说的把那么一具硕大的尸体搬运出门这件事,刺激了江口的想象,他说:“耄耋之年的死总是丑陋的呀,唉,也许是接近幸福的极乐净土……不不,那老人准是坠入魔界了。”

“……”

“那姑娘也是我认识的姑娘吗?”

“这我不能说。”

“唔。”

“因为姑娘的脖子到胸脯都留下了搔痕,所以我让她休息到搔痕全都消去……”

“请再给我一杯茶,嗓子干得很。”

“好,我换换茶叶。”

“发生了这样的事件,尽管在秘密中埋葬了,但这家的日子恐怕不会长了,你不觉得吗?”

“可能这样吗?”女人缓慢地说,头也没抬地在沏茶。

“先生,今晚幽灵可能会出现呢。”

“我还想与幽灵恳切地谈谈呢。”

“您想谈什么呢?”

“关于男性可怜的老年问题呗。”

“刚才我是开玩笑呢。”

老人啜饮着香喷喷的煎茶。

“我知道是开玩笑。不过,我体内也有幽灵呢。你体内也有呀。”江口老人伸出右手指了指女人。

“话又说回来,你怎么知道老人死了呢?”江口问。

“我觉得仿佛有奇怪的呻吟声,就上二楼来瞧了瞧。老人的脉搏和呼吸都已经停止了。”

“姑娘全然不知吧。”老人又说。

“这点事,不至于让姑娘惊醒过来。”

“这点事吗……就是说老人的尸体被运出去,她也不知道。”

“是的。”

“这么说,姑娘是最厉害的。”

“没有什么厉害的嘛,先生请别说这些不必要的话,快到邻室去吧。难道您曾认为熟睡的姑娘是最厉害的吗?”

“姑娘的青春,对老人来说,也许是最厉害的啊。”

“瞧您都说些什么呀……”女人莞尔一笑,站起身来,把通往邻室的杉木门略微打开,“姑娘已经熟睡等着您呢,请吧……给您钥匙。”说着从腰带间把钥匙掏出来交给了江口。

“对,对了,我说晚了,今夜是两个姑娘。”

“两个?”

江口老人吃了一惊,不过他寻思,说不定这是由于姑娘们也知道福良老人猝死的关系吧。

“请吧。”女人说着走开了。

江口打开杉木门,初来乍到时的那股好奇或羞耻感,已经变得迟钝了,不过还是觉得有点奇怪。

“这也是来见习的吗?”

但是,这个姑娘与先前见习的那个“小姑娘”不一样,这姑娘显得很粗野。她的粗野姿态,使江口老人把福良老人的死几乎忘却得一干二净。两个姑娘挨在一起,靠近入门处的就是这个姑娘,她熟睡着。大概是不习惯老人爱用的电热毯,或是她体内充满温暖,不把寒冬之夜当回事,姑娘把被子蹬到心窝下,睡成大字形。仰面朝天,两只胳膊尽量伸张。她的乳晕大,而且呈紫黑色。天花板上投射下来的光落在深红色帷幔上,映着她的乳晕,色泽并不美,从脖子到胸脯的色泽也谈不上美,却是又黑又亮。似乎有点狐臭。

“这就是生命吧!”江口喃喃自语。这样一个姑娘给六十七岁的老人带来了活力。江口有点怀疑这个姑娘是不是日本人。看上去一些特征表明她才十几岁,乳房大,乳头却没有鼓出来。虽然不胖,身体却长得很结实。

“唔。”老人拿起她的手看了看,手指长,指甲也很长。身体一定也像时兴的那样修长吧。她究竟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会说什么样的话呢?江口喜欢听广播和电视里好几个女人的声音,当这些女演员出现时,他曾把眼睛闭上,只听她们的声音。老人很想听听这个熟睡的姑娘的声音,这种诱惑越发强烈了。此刻绝不会醒过来的姑娘怎么可能有意识地说话呢。怎样做才能让她说梦话呢?当然,说梦话的声音与平常的不同。再说,女人一般都有几种语调,不过这个姑娘大概只会用一种声音说话吧。从她的睡相也可以看出,她保持自然的粗野,没有装腔作势。

江口老人坐起身来,抚弄着姑娘长长的指甲。指甲这种东西竟这么硬呀。这就是强健而年轻的指甲吗?指甲下面的血色是这么鲜艳。此前他没有注意到,姑娘脖子上戴了一条很细的金项链。老人莞尔一笑。在这样寒冷的夜里,她竟露出胸脯,而且前额发际还在冒汗。江口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来,给她擦了擦汗。手绢沾上了浓浓的气味。连姑娘的腋下也擦拭了。他不能把这条手绢带回家,所以把它揉成团扔在房间的犄角里。

“哎呀,她抹了口红。”江口嘟囔着说。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这个姑娘抹口红的样子也招人笑。江口老人望了望姑娘,自言自语说:“她做过唇裂手术呀。”

老人把扔掉的手绢又捡了回来,揩了揩姑娘的嘴唇。那不是做过唇裂手术的痕迹。她那上唇只有中间部位高出来,那种富士山形的轮廓特别鲜明好看。意外地招人爱怜。

江口老人蓦地想起四十多年前的接吻。他站在那姑娘面前,把手轻轻搭在她肩上,突然靠近她的嘴唇。姑娘把脸向右边闪过去,又向左边躲开。

“不要,不要,我不嘛。”姑娘说。

“好了,吻了。”

“我没有吻呀。”

江口揩拭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让她看看沾着点口红的手绢,说:

“不是已经吻过了吗?瞧……”

姑娘把手绢拿过来看了看,一声不吭地揣到自己的手提包里。

“我没有吻呀。”姑娘说着低下头来,噙着眼泪,缄口不语。打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她了……不知姑娘后来是怎样处理那条手绢的?不,比手绢更重要的是四十多年后的今天,姑娘是否还活着?

不知过了多少年,江口老人全然忘却了当年那个姑娘,看到熟睡姑娘那美丽的山形上唇才想起来。江口心想,如果把手绢放在熟睡姑娘的枕边,手绢上沾有口红,姑娘自己的口红又褪了色,待到她醒过来,会不会想自己还是被人偷偷吻了呢?当然,在这家里,接吻这种事无疑是客人的自由,不属禁止之列。耄耋之年的人再怎么老糊涂也是会接吻的。只是这里的姑娘绝不躲避,也绝不会知道而已。睡着的嘴唇是冰凉的,也许还有点湿润。亲吻所爱女尸的嘴唇,不是更能传递情感的战栗吗?江口一想到来这里的老人们那可怜的衰老,就更涌不起这种欲望了。

然而,今晚的姑娘那罕见的唇形,多少吸引了江口老人。他想,竟有这种嘴唇呀。老人用指尖触动一下姑娘上唇正中的部位。嘴唇干燥,皮好像也挺厚。姑娘开始舔嘴唇,直到把嘴唇舔湿润了。江口把手收了回来。

“这姑娘一边睡一边在接吻吗?”

不过,老人只是抚摩了一下姑娘耳际的头发。头发又粗又硬。老人站起身来,更衣去了。

“身体再棒,这样也会感冒的。”江口说着将姑娘的胳膊放进被窝里,又把被子拽到姑娘的胸脯上,然后靠到姑娘身旁。姑娘翻过身来。

“唔唔。”姑娘张开两只胳膊猛力一推,轻而易举地就把老人推出被窝。老人觉得很滑稽,笑个不止。

“果然不错,是个勇猛的见习生啊。”

姑娘陷入绝不会醒过来的熟睡中,全身被麻醉了似的,可以任人摆布。但是,面对着这样一个姑娘,江口老人已经丧失了竭尽全力去对付她的劲头。也许时间太长都忘却了。他本是从温柔的春心和驯服的顺从进入境界的,本是从女人的亲切中进入境界的,已经不需要为冒险和斗争喘气了。现在突然被熟睡的姑娘推了出来,老人一边笑一边想起这些事。

“毕竟是岁数不饶人啊。”江口老人自言自语。其实他不像到这家来的老人们那样,还没有资格到这里来。但是,自己身上残存的男性的生命也不久了。可能是这个肌肤又黑又亮的姑娘,使他想起了这不常有而又切实的问题。

对这样的姑娘施展暴力,正可以唤醒青春。江口对“睡美人”之家已经有点厌倦。尽管厌倦,可是来的次数反而多起来。一股血气的涌动,在唆使江口对这姑娘施展暴力,冲破这家的禁忌,揭示老人们丑陋的秘乐,然后从此与这里诀别。但是,实际上不需要暴力和强制。熟睡的姑娘的身体恐怕不会反抗。要勒死她也不费吹灰之力。江口老人泄气了,黑暗的虚无感在心底扩展。近处的波涛声听起来像是从远处传来。或许与陆地上无风也有关系。老人想象着黢黑的大海黑暗的底层。他支起一只胳膊肘,把脸贴近姑娘的脸。姑娘深吸了一口气。老人也停止接吻,放平了肘部。

姑娘那黝黑的双手把江口老人推出被窝,因此她的胸脯也裸露在被窝外面。江口钻进贴邻的另一个姑娘的被窝里。原是背向着他的姑娘,向他扭转身来。姑娘虽然是熟睡,却像迎接了他,样子温柔而亲切,是个情趣媚人的姑娘。她把一只胳膊搭在老人的腰部。

“你配合得很好。”老人说着一边玩弄姑娘的手指,一边闭上了眼睛。姑娘的手指很细,而且很柔韧,仿佛怎么折也折不断似的。江口甚至想把它放进嘴里。她的乳房虽小却又圆又高,可以整个纳入江口老人的掌心。腰部浑圆,也是这种形状。江口心想,女人真有无限的魅力啊,于是不禁悲从中来。他睁开了眼睛,只见姑娘脖颈修长、纤细美丽。虽说身材修长,但没有日本式的古典气息。她闭着的眼睛是双眼皮,不过线条较浅,也许睁开就成单眼皮了。也许时而是单眼皮,时而又成双眼皮吧。也许一只眼睛是双眼皮,一只眼睛是单眼皮呢。在房间四周天鹅绒帷幔的映衬下,难以正确判断出她肌肤的颜色。不过她的脸略呈小麦色,脖颈白皙,脖根处又带点小麦色,胸部简直白透了。

江口知道肌肤黝黑的姑娘是高个子,估计这个姑娘也是高个子吧。江口用足尖去探量了一下。首先触到了黑姑娘那皮肤又黑又硬的脚心,而且是一只汗脚。老人赶紧把脚收回来,然而这只汗脚反而成了一种诱惑。江口老人蓦地一闪念:据说福良老人因心绞痛发作而死,陪他的会不会是这个黝黑的姑娘呢?所以今夜才让两个姑娘来作陪的吧?

但是,那也不可能。这家的女人刚才不是说过了吗,福良老人临终挣扎,把陪他的姑娘从脖子到胸部抓得搔痕累累,所以就让那姑娘休息到搔痕完全消失。江口老人又再次用脚尖去触摩姑娘那皮肤厚实的脚心,并渐次往上探摩她那黝黑的肌体。

江口老人仿佛感到有股“传给我生的魔力吧”的战栗流遍全身。姑娘把盖着的棉被,不,是把棉被下的电热毯蹬开。一只脚伸了出来,叉开。老人一面想把姑娘的身躯推到隆冬时节的榻榻米上,一面凝望着姑娘的胸和腹部。他把耳朵压在姑娘的心脏上听那鼓动声。本以为声音又大又响,却不料竟轻得可爱。而且听起来心率有点乱,不是吗?也许是老人那靠不住的耳朵在作怪。

“会感冒的。”江口把棉被盖到姑娘身上,并把姑娘那边电热毯的开关关掉。他似乎又觉得女人生命的魔力也算不了什么。勒住姑娘的脖子,她会怎样呢?那是很脆弱的。这种勾当就是老人干起来也是轻而易举。江口用手绢揩拭刚才贴在姑娘胸脯上的那一侧脸颊,仿佛姑娘肌肤的油脂沾在那上面似的。姑娘心脏的鼓动声还萦绕在他耳朵的深处。老人将手放在自己的心脏部位。也许是因为自我抚触,觉得心脏的鼓动声均匀有力。

江口老人背向黑姑娘,转身朝向那个温柔的姑娘。她那长得恰到好处的美丽鼻子,幽雅地映现在他的老眼里。横陈的脖子又细又长,美丽动人,他情不自禁地想伸出胳膊把它搂过来。随着脖颈柔韧的扭动,漾出了甜美的芳香。这芳香与老人身后黑姑娘散发出来的野性浓烈的气味混杂在一起。老人紧贴住肌肤白皙的姑娘。姑娘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但是没有要醒过来的样子。江口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儿。

“她会原谅我吧。作为我一生中最后一个女人……”老人身后的黑姑娘似乎在摇动他。老人伸过手去探摸。那里也与姑娘的乳房一样。

“冷静下来吧。听着冬天的海浪冷静下来吧。”江口老人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心潮。

老人寻思:“姑娘像被麻醉似的睡熟了。人家让她喝了毒物或烈性药。”这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不是为了金钱吗?”老人想到这里就踌躇起来。即使他知道姑娘一个个都不一样,但如果硬是侵犯她,给她的一生带来凄惨的悲哀、无法治愈的创伤,那么这个姑娘一定会变吧。六十七岁的江口越发觉得任何女人的身体都一样。而且这个姑娘很顺从,既无抗拒也无反应。与死尸不同的只是她有热血和呼吸。不,到了明天,活生生的姑娘就会清醒过来,她与尸体有这么大的差别吗?但是姑娘没有爱,没有羞耻,也没有战栗。醒后只留下怨恨和后悔。是哪个男子夺走了她的纯洁?她自己也不知道,充其量只知道是一个老人而已。姑娘恐怕连这点也不会告诉这家的女人吧。即使知道这个老人之家的禁戒遭到破坏,她肯定也会隐瞒下去。除了姑娘,任何人都不会知道,事情就了结了。温柔姑娘的肌体把江口吸引住了。黑姑娘这半边的电热毯的开关已被关掉,大概是因此冷了的缘故,她的裸体从身后拼命地推动老人,一只脚伸到白姑娘的脚处,把她也一起钩住了。毋宁说,江口觉得很滑稽,全身已筋疲力尽。他探找枕边的安眠药。被夹在这两个姑娘之间,手也不能自由活动。他把手掌搭在白姑娘的额头上,望着那一如往常的白色药片。

“今天夜里不吃药试试看如何。”老人自言自语。这家的安眠药无疑比一般的强一些,吃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睡得不省人事。江口老人开始怀疑,这家的老人顾客果真都听从那女人的嘱咐,老老实实地把药吃下去吗?但是,如果说有人不吃安眠药,舍不得入睡的话,他岂不是在老丑的基础上显得更加老丑了吗?江口认为自己还不属于这个行列的成员。今晚也把药吃了。他想起自己说过:希望吃与熟睡姑娘用的一样的药。那女人回答说:“这种药对老人很危险。”因此,他也就不强求了。

但是,所谓“危险”是不是指熟睡后死过去呢?江口虽然只是一位地位平庸的老人,但毕竟是个人,有时难免会感到孤独空虚,坠入寂寞厌世的深渊。这家的这种地方,不是难得的死的场所吗?与其勾起人们的好奇心,或招世人奚落,还不如死后留名呢,不是吗?这样死去,认识我的人定会大吃一惊。虽然不知会给家属带来多么大的伤害,比如像今晚那样夹在两个年轻姑娘中间睡死过去,难道不就是老残之身的本愿吗?不,这样不行。我的尸体一定会像福良老人那样,从这家搬运到寒碜的温泉旅馆去,于是就会被当作服安眠药自杀的人了。没有遗嘱,因而也不知道死因。人们准会认为老人受不了晚年凄怆的无常才自行了结。这家女人那副冷笑的面孔又浮现在他眼前。

“干吗作这种愚蠢的妄想。真晦气。”

江口老人笑了。但这似乎不是明朗的笑。安眠药开始起作用了。

“好,我还是把那个女人叫醒,跟她要与姑娘的一样的药来吧。”江口嘟囔说。但是那女人不可能给。再说江口懒得起身,也就算了。江口老人仰躺着,两只胳膊分别搂着两个姑娘的脖颈。那脖颈一个是柔软馨香,一个是僵硬、油脂过剩。老人体内涌起了某种东西。他望了望右边和左边的深红色帷幔。

“啊。”

“啊。”黑姑娘仿佛回答似的说。黑姑娘用手顶住江口的胸膛。她可能是感到难受吧。江口松开一只胳膊,翻身背向黑姑娘。另一只胳膊又伸向白姑娘,搂住她的腰窝,然后把眼帘耷拉下来。

“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女人吗。为什么是最后的女人?绝不是……”江口老人想,“那么自己最初的女人又是谁呢?”老人的头脑与其说是慵懒,不如说是昏沉。

最初的女人“是母亲”。江口老人心中闪过这个念头。“除了母亲以外,别无他人嘛,不是吗?”简直出乎意料的回答冒了出来。“母亲怎么会是自己的女人呢?”而且,到了六十七岁的今天,自己躺在两个赤身裸体的女人中间,这种真实感第一次出其不意地从心底的某个角落涌上来。这是亵渎呢还是憧憬?江口像拂去噩梦那样睁开了眼睛,眨巴了一下眼帘。然而,安眠药药力越发强劲,很难清醒地睁眼,迟钝的头脑疼痛起来。他想去追逐朦胧中母亲的面影。他叹了口气,而后把掌心搭在右边和左边两个姑娘的乳房上。一个很滑润,一个是油汗肌体,老人就这样闭上了眼睛。

江口十七岁那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母亲辞世了。父亲与江口分别握住母亲的两只手。母亲患结核病,长期受折磨,胳膊只剩下一把骨头。但是她的握力还很大,甚至把江口的手指都握疼了。她那手指的冰冷甚至传到江口的肩膀上。给母亲摩挲脚的护士,突然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大概是去给医生打电话吧。

“由夫,由夫……”母亲断断续续地呼唤。江口立即察觉,他轻轻地抚摩母亲那喘着气的胸口,这当儿,母亲突然吐出大量的血。血还从鼻子里咕嘟咕嘟地流出来。她断气了。那血无法用枕边的纱布和布手巾揩拭干净。

“由夫,用你的汗衫袖子擦吧。”父亲说,“护士小姐,护士小姐,请把脸盆和水……唔,对了,新枕头、新睡衣,还有床单……”

江口老人一想到“最初的女人是母亲”,母亲当年那种死相就会浮现在脑际,这是很自然的。

“啊。”江口觉得围绕在密室四周的深红色帷幔,就像血色一般。无论怎样紧紧地闭上眼睛,眼里的红色也不能消失。而且由于安眠药的关系,头脑也变得朦胧了。两边掌心依然放在两个姑娘娇嫩的乳房上。老人良心和理性的抵触也半麻木了,眼角似乎噙着泪水。

“在这种地方,为什么会把母亲想成最初的女人呢?”江口老人觉得很奇怪。但是,把母亲当作最初的女人,后来就不可能浮想起那些被他玩弄过的女人了。再说,事实上最初的女人恐怕是妻子吧。如果是就好了,她已经生了三个女儿,而且她们都出嫁了。在这冬天的夜里,这个老婆独自在家中睡觉。不,也许还睡不着。虽然没有像这里一样听见海浪声,不过夜寒袭人,也许比这里更感寂寞。老人心想,在自己掌心下的两个乳房是什么东西呢?即使自己死了,这东西依然会流动着温暖的血活下去。然而,它是什么东西呢?老人的手使尽慵懒的力气抓住它。姑娘们的乳房似乎也在沉睡,毫无反应。母亲临终,江口抚摩她的胸膛时,当然碰触到了母亲衰颓的乳房。那是令人感受不到是乳房的东西。现在都想不起来了。能想得出来的,是幼年时代摩挲着年轻母亲的乳房入睡的日子。

江口老人逐渐被浓重的睡意吞没了。为了摆个好睡的姿势,他把手从两个姑娘的胸脯上抽了回来。把身子朝向黑姑娘这边,因为这个姑娘的气味很浓重,呼吸也粗,把气直呼到江口的脸上。她的嘴唇微微张开。

“哎呀,多么可爱的龅牙。”老人试着用手指去捏她的龅牙。她的牙齿颗粒大,可是那颗龅牙却很小。如果不是姑娘的呼吸吐过来,江口也许早就亲吻那颗龅牙附近的地方了。可是,姑娘浓重的呼吸声影响了老人的睡眠。老人翻过身去。尽管如此,姑娘的呼吸还是吐到江口的脖颈处。虽然还不是鼾声,却呼呼作响。江口把脖子缩了起来,额头正好挨到白姑娘的脸颊上。白姑娘也许皱了皱眉头,不过看起来是在微笑。老人介意身后触着油性的肌肤,又冷又湿。江口老人进入梦乡了。

大概是被两个姑娘夹着睡不舒服的缘故,江口老人连续做噩梦。这些梦都不连贯,却是讨厌的色情之梦。最后江口竟梦见自己新婚旅行回到家中,看见满园怒放着像红色西番莲那样的花,几乎把房子都给掩没了。红花朵朵,随风摇曳。江口怀疑这里不是自己的家,踌躇着不敢走进去。

“呀,回来了。干吗要站在那里呀。”早已过世的母亲出来迎接,“是新媳妇不好意思吗?”

“妈妈,这花怎么了。”

“是啊。”母亲镇静地说,“快上来吧。”

“哎。我还以为找错门了呢。虽然不可能找错,但那么多花……”

客厅里摆着欢迎新婚夫妇的菜肴。母亲接受了新娘的致辞后,到厨房去把汤热上。烤加吉鱼的香味也飘忽而来。江口走到廊道上赏花。新娘也跟着来了。

“啊!好漂亮的花。”她说。

“唔。”江口为了不让新娘害怕,不敢说出“我们家从来就没有这种花……”。他望着花丛中最大的一朵,看见有一滴红色的东西从一片花瓣中滴落下来。

“啊?”

江口老人惊醒了。他摇了摇头,可是安眠药的药劲使他昏沉沉的。他翻过身来,朝向黑姑娘。姑娘的身体是冰凉的。老人不禁毛骨悚然。姑娘没有呼吸。他把手贴在她的心脏上,心脏也停止了悸动。江口跳起身来,脚跟打了个趔趄,倒了下去。他颤巍巍地走到邻室,环视了一下四周,只见壁龛旁边有个呼唤铃。他用手指使劲地按住铃,好大一会儿,听见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会不会是我在熟睡中无意识地把姑娘的脖子勒住了呢?”

老人爬也似的折回了房间,望着姑娘的脖子。

“出什么事了?”这家女人说着走了进来。

“这个姑娘死了。”江口吓得牙齿打战。女人沉着镇静,一边揉揉眼睛一边说:“死了吗?不可能。”

“是死了。呼吸停止,也没有脉搏了。”

女人听这么一说,脸色也变了,她在黑姑娘枕边跪坐下来。

“是死了吧。”

“……”女人把棉被掀开,查看了姑娘,“客人,您对姑娘做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有做呀。”

“姑娘没有死,您不用担心……”女人尽量冷漠而镇静地说。

“她已经死了。快叫医生来吧。”

“……”

“你到底给她吃什么了呢?也可能是特异体质。”

“请客人不要太张扬了。我们决不会给您添麻烦的……也不会说出您的名字……”

“她死了呀。”

“她不会死的。”

“现在几点了?”

“四点多钟。”

女人把赤身裸体的黑姑娘摇摇晃晃地抱了起来。

“我来帮帮你。”

“不用了。楼下还有男帮手……”

“这姑娘很沉吧。”

“请客人不用瞎操心,好好休息吧。还有另一个姑娘嘛。”

再没有比“还有另一个姑娘嘛”这种说法,更刺痛江口老人的了。的确,邻室的卧铺上还剩下一个白姑娘。

“我哪里还能睡得着呀。”江口老人的声音里带些愤怒,也夹着胆怯和恐惧,“我这就回去了。”

“这可不行,这个时候从这里回家,更会被人怀疑,那就不好了……”

“可我怎么能睡得着呢?”

“我再拿些药来。”

传来了女人从楼梯上把黑姑娘连拖带拉地拽到楼下的声音。老人只穿着一件浴衣,开始感到寒气逼人。女人把白药片带上楼来。

“给您,吃了它,您就可以舒适地睡到明儿天亮。”

“是吗。”老人打开邻室的门扉,只见刚才慌张中蹬开的棉被还原样未动,白姑娘裸露的身躯躺在那儿,闪烁着美丽的光辉。

“啊!”江口凝望着她。

忽听得像是载运黑姑娘的车子的声音走远了。可能是把她运到安置福良老人尸体的那家可疑的温泉旅馆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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