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2 流血的季节 第十一章

世界的凛冬  作者:肯·福莱特

1941年,夏威夷

伍迪·杜瓦和乔安妮·罗赫从加利福尼亚的奥克兰乘坐波音B-314飞机前往夏威夷的火奴鲁鲁。他们乘坐的泛美航空公司的客机要经过十四小时才能抵达。抵达火奴鲁鲁前,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也许是因为在狭小的空间坐得久了,他们才发生了这场争吵。波音B-314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飞机之一,但乘客们所处的空间却非常狭小。飞机分成六个乘客舱,每个舱有面对面的两排座位,每排有四张座椅。“我宁愿坐火车。”伍迪局促不安地交叉起长腿说。乔安妮保持着优雅的姿态,没有向伍迪指出夏威夷是火车去不了的。

去夏威夷是伍迪父母的主意。他们决定去夏威夷度假,顺便看看在那驻扎的小儿子查克。他们邀请伍迪和乔安妮在假期的第二周去夏威夷玩玩。

伍迪和乔安妮已经订了婚。度过了天气很热、浓情蜜意的四周以后,伍迪在秋天临近的时候向乔安妮求了婚。乔安妮说这未免也太快了,但伍迪说他已经爱了她六年了,问她再要爱几年才能求婚。乔安妮妥协了。第二年六月,伍迪从哈佛毕业以后,他们便准备结婚。作为一对订了婚的未婚伴侣,他们便能以家人的名义外出度假了。

乔安妮叫伍迪伍兹,伍迪叫乔安妮乔。

快到夏威夷的主岛瓦胡岛时,飞机开始慢慢下降。透过机窗,他们看见了满是森林的群山、分散在低地的几个村庄、海边的沙滩以及拍岸的浪花。“我买了一件新泳衣。”乔安妮说。两人肩并肩坐着,四个莱特双旋风七百一十匹马力的发动机呼啸声淹没了乔安妮的说话声。

伍迪正在看《愤怒的葡萄》。听见乔安妮在说话,他把书放下,凑近与她交谈。“我真想现在就看到你穿新泳衣的样子。”他是真心实意说这番话的。乔安妮具有泳衣生产商理想的身材,可以使他们的产品发散出光芒。

她半张开眼睛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你爸妈是否在宾馆给我们订了两个相邻的房间。”她的深棕色眼睛看上去有几分怨艾。

两人才订婚,还不能名正言顺地睡在一起。但伍迪的母亲在这方面非常心细,也许已经为他们做过一些安排了。

伍迪说:“不管你在哪,我都会找到你的。”

“你最好快点找到我。”

“别这么说,这把椅子已经快让我受不了了。”

乔安妮舒心地笑了。

美国海军基地映入眼帘。一个形似芭蕉叶的泻湖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天然良港,半个太平洋舰队大约一百艘舰艇都停泊在这个基地里。从天上往下看,汽油存储罐像是棋盘上的棋子一般。

泻湖中间是一个建有飞机跑道的小岛。在岛的西面,伍迪看见十几架水上飞机停泊在那。

泻湖右边是西卡姆空军基地。几百架军用飞机一架挨着一架,整齐地停放在空军基地的停机坪上。

快降落以前,飞机飞过一片种着棕榈树、架着条纹阳伞的海滩——伍迪觉得这一定是举世闻名的威基基海滩。接着他们看见了一个城市,这一定是夏威夷的首府火奴鲁鲁了。

乔安妮在国务院积了几天假,正好利用这段时间休掉,伍迪却要逃上几天课。“我很吃惊你父亲这次的表现,”乔安妮说,“他平时不会让你中断学业出来玩的。”

“没错,”伍迪说,“但你应该知道这次让我出来的真正原因。他觉得查克有可能在战斗中阵亡,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查克了。”

“老天,真会打上一仗吗?”

“他认为马上就要开战了,查克又正好在海军服役。”

“我想他的判断没错,的确要开战了。”

“你为何如此确定?”

“现在,整个世界都对自由抱有敌意。”她指着膝上电台记者威廉·夏伊勒写的畅销书《柏林日记》说,“纳粹占领了整个欧洲,”她说,“布尔什维克统治苏联,日本又控制了远东。我不知道,美国怎能在这样的世界中独善其身。再这样下去,就没人和我们做生意了。”

“我爸爸正是这么想的,他觉得明年我们会和日本打上一仗。”伍迪担忧地皱着眉,“苏联的情况怎么样?”

“德国似乎没能攻下莫斯科。离开华盛顿之前,听说苏联方面发起了气势宏大的反击。”

“太好了!”

伍迪望着窗外。火奴鲁鲁机场出现在舷窗外。他猜测飞机会停在一个与跑道平行的带遮蔽顶篷的入口内。

乔安妮说:“最好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别发生什么大事。”

“为什么这样说?”

“伍兹,我想得到提拔——因此不想别人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表现出高我一等的才华。”

“你从没跟我提过升职的事啊。”

“八字还没一撇呢,但我想当上研究员。”

伍迪笑了。“你想爬得多高呀?”

“我想到形势复杂的地方当大使,南京或亚的斯亚贝巴都行。”

“你真有这种想法吗?”

“你还别不信。弗朗西丝·珀金斯就当上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女性劳工部长,而且干得相当不赖。”

伍迪点了点头。珀金斯是八年前罗斯福总统第一任总统任上的劳工部长,为新政赢得了工会的支持。现今,能力出众的女性可以干成几乎任何事情。乔安妮正是这样一位能力出众的女性。但伍迪却从没想到乔安妮竟然如此野心勃勃。“大使必须住在国外啊。”他说。

“这有什么不好吗?异域的文化,诡异的天气,和美国人完全不同的生活习惯,太激动人心了!”

“但……结婚以后还是这样,真的合适吗?”

“你说什么?”乔安妮严厉地问。

他耸了耸肩:“这问题很自然,你难道没想过吗?”

乔安妮的表情没变,鼻孔却张大了——伍迪知道,这是乔安妮动怒的预兆。“我问过你这个问题吗?”她问。

“没有。可是……”

“怎么了?”

“乔,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希望我到你的职业要求你的地方去?”

“我会试着配合你的需求,在我看来,你也该试着配合我的需求。”

“但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是吗?”她明显动怒了,“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这么说。”

伍迪不知道两人的交谈为何会如此快地陷入胶着。他努力克制住自己,使声调保持理性和亲切:“我们不是说好要生几个孩子的吗?”

“别担心,我们会有孩子的。”

“我指的不是这个!”

“如果孩子会在婚姻中拖我的后腿,我情愿不要孩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

“天杀的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想问的是,如果你被任命为某国的大使,你是不是希望我抛下一切,和你一起去?”

“我希望听你说:‘亲爱的,这是你的好机会,我不会挡你的道,尽管去吧。’这难道不合理吗?”

“当然不合理!”伍迪懵了,“如果不能待在一起的话,结婚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战争爆发的话,你会去参军吗?”

“我想我会的。”

“军队会把你派到需要你去的欧洲或远东,是吗?”

“没错。”

“你会去需要你执行任务的地方,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

“如果必要的话,是会有这种情况。”

“换成我,你就不愿意了。”

“这完全是两码事,你为什么要假装这是一回事呢?”

“这并不奇怪,事业和对国家所履行的义务于我来说非常重要——我想你也一样吧。”

“没你这样的,哪有妇唱夫随的啊?”

“伍兹,我在严肃讨论我们俩的未来,我很伤心你会有这种想法。现在我必须先问问自己,我们还会不会有未来了。”

“我们当然会有未来!”伍迪沮丧地叫了起来,“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到现在这种地步呢?”

一声碰撞,飞机降落在了跑道上。

查克·杜瓦害怕父母会知道他的秘密。

在布法罗,他从没经历过真正的爱情,只是在漆黑的小巷里和几个不怎么认识的男孩相互摸索过一番。查克加入海军的一个主要原因便是能在父母管不到的地方做回真正的自己。

夏威夷的情况和布法罗完全不一样。到了夏威夷以后,他成了同性恋地下社团的一员。勤务之余,他畅游于同性恋酒吧、同性恋餐馆和同性恋舞会,和取向相同的人厮混在一起。他谈过几次恋爱,后来又真正地爱上了一个人。许多人知道他的秘密。

现在,他的父母却来到了这里。

父亲受邀参观岛上名为“海波”的信号情报中心。作为参议院外交关系委员会的成员,杜瓦参议员知道许多军事秘密。他已经参观过了海军设在华盛顿的信号情报中心总部。

查克用海军的帕卡德军用车从宾馆接走了戴着白色草帽的父亲。车开到港口外时,杜瓦参议员吹了声口哨。“太平洋舰队,”他赞叹道,“真是太壮观了!”

查克表示赞同。“规模不小吧?”他说。港口里的船只非常漂亮,海军的舰艇在阳光下亮光闪闪。查克觉得美国的海军真是太伟大了。

“军舰完美地排成了一条直线。”格斯赞叹道。

“我们把这称为‘战舰编队’,停泊在岛上的有‘马里兰号’‘田纳西号’‘亚利桑那号’‘内华达号’‘俄克拉荷马号’和‘西弗吉尼亚号’巡洋舰。”军舰的名称大多取自于美国的州名,“港口里还有‘加利福尼亚号’和‘宾夕法尼亚号’巡洋舰,不过从这个角度看不到。”

基地门口的卫兵看到来的是辆公务车,便挥手放车过去了。查克把车开到潜水艇基地,停在老行政大楼背后的停车场。他把父亲带进新开放的大楼一翼。

范德米尔海军上校正在等待他们。

查克对范德米尔海军上校心有余悸。他一直不喜欢查克,并且猜到了查克的同性恋身份,老把查克称为“粉饼”或“脂粉男人”。他很有可能把查克的秘密告诉老杜瓦。

范德米尔是个壮实的矮胖子,他嗓音沙哑,呼吸沉重。他向格斯敬了个礼,和他握了握手。“参议员,欢迎您,很荣幸有机会带您参观十四海军战区的通情中心,”通情中心是针对日本帝国海军进行信号监听的信号情报中心所起的隐晦名称。

“上校,谢谢你。”格斯说。

“先生,我想事先给你打打预防针。通情中心是个非正式的组织。情报工作通常由一些怪人来承担的,他们不怎么穿海军的制服。掌管通情中心的罗什福尔中校时常穿一件红色的丝绒大衣。”说完他促狭地对参议员笑了笑,“你也许会觉得他是个该死的同性恋。”

查克努力使表情保持平静。

范德米尔上校说:“在进入安全区域之前,我不会再说话了。”

“很好。”格斯说。

他们走下楼梯,进入地下室,中间经过两扇上锁的门。

“海波”信号情报中心设在一间能容纳三十个士兵、点着氖光灯、没有窗户的地下室内。除了通常的办公桌椅外,办公室里还设置了超大号的图板、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打印机、分类机、整理器和解码员在长期破解密码时打盹的两只小床。一些人穿着整洁的军装,但大多数人却像范德米尔上校说的那样没刮胡子、衣衫不整,从办公室里发出的气味来看,一些人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洗澡了。

“和其他各国的海军一样,日本海军采用不同类型的密码。他们用最简单的密码传送气象预报这类不怎么重要的信息,用复杂的密码传送敏感的重要信息,”范德米尔说,“尽管使用的是高复杂度的密码,但我们仍然能从军舰的通信呼号中确定呼号的发送者和发送者的所在位置。他们经常改变通信呼号的编码方式,但我们可以在几天内破解新的编码方式。”

“真是太厉害了。”格斯说。

“我们还能利用三角测量法找到信号的原始发出地。即便无法读懂密码,我们仍然能根据通信呼号的来源方位和类型标明大多数日本军舰的位置。”

“这么说,我们可以知道他们的方位,他们要往何处去,但不知道具体下达的命令是什么。”格斯说。

“是这样没错。”

“如果想避开我们,日本人只要保持无线电静默就行了。”

“是的,”范德米尔说,“如果他们保持安静,通情中心会完全失效,这里的人就要喝西北风去了。”

一个穿着便服和拖鞋的男人走了过来,范德米尔告诉参议员这位就是通情中心主任罗什福尔中校。“罗什福尔中校擅长解码,日语也非常流利。”范德米尔说。

“几天前,我们破译了日军最常用的一种密电码,”罗什福尔说,“但那些浑蛋又突然采用了一种新的密电码。如此一来,我们又得重新破译了。”

格斯说:“范德米尔上校说你们只凭通信呼号的来源方位和类型就能知道日本舰队的许多事情。”

“是的,”罗什福尔指着墙上的一张图表说,“现在,大多数日本军舰离开了日本领海,正全速向南驶去。”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是啊。但参议员,我想问你,你对日本军队的意图是怎么看的?”

“我相信他们会对美国宣战。我们的石油禁运实实在在地伤害了他们的利益。英国和荷兰拒绝给日本提供原油,现在他们只能试着从南非弄点油。他们想获得稳定的供应源,不愿意做这种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的买卖。”

范德米尔说:“但攻击我们又有什么用呢?日本这样的小国无法侵略美国,对我们造不成任何实质上的威胁。”

格斯说:“英国也是个小国,但他们通过建立海上霸权统治了全世界。日本人不用攻入美国本土,他们只要在海战中战胜我们就够了。占领了太平洋,就没人能阻止他们做买卖了。”

“那你看,日本海军向南行进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呢?”

“最大的可能是占领菲律宾。”

罗什福尔点头表示同意。“我们已经加固了在菲律宾的海军基地。但有件事一直困扰着我:我们已经好几天没有接收到日本的航空母舰发出的无线电讯号了。”

格斯皱起眉。“看来他们实施了无线电静默。这种情况之前发生过吗?”

“是的。航空母舰回到日本领海时常会采取无线电静默。我们觉得这次也不会例外。”

格斯点了点头:“应该是这么回事。”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罗什福尔说。

火奴鲁鲁的福特街上挂起了圣诞的灯彩。这天是12月6日星期六,街上满是穿着白色海军制服,戴着白色海军圆帽和黑色海军围巾,出去找乐子的水兵们。

杜瓦一家徜徉在街道上,沉浸在圣诞的氛围之中。罗莎靠在查克胳膊上,格斯和伍迪站在乔安妮两边。

伍迪修复了和未婚妻的关系。他为妄断乔安妮对婚姻的期待向乔安妮道了歉,乔安妮也承认自己的确有点过火了。事情没有真正得到解决,但至少两个人又睡到一张床上了。

亲热过后,争吵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既然深爱着彼此,其他事都可以从长计议。他们约好,过段时间再用和平的方式就这一问题找到双方都能接受的方案。穿上衣服以后,伍迪觉得两人的关系进了一大步。他们在很多有关婚姻的问题上有分歧,激烈地争吵过,但他们好歹和好了,这是个非常好的迹象。

这时,他们正前往餐馆用餐。伍迪拿着相机,一路走一路按快门。他们没走多远,查克停下脚步介绍一个水手给他们认识。“这是我朋友埃迪·帕里。埃迪,这是杜瓦参议员,这是杜瓦夫人,这是我哥哥伍迪,这是伍迪的未婚妻乔安妮·罗赫小姐。”

罗莎说:“埃迪,很高兴见到你。查克在家信中几次提到过你。一起去吃晚餐吧?我们正要去吃中餐呢!”

伍迪很吃惊,妈妈很少请陌生人加入他们家的家宴。

埃迪说:“谢谢你,夫人,很荣幸和你们一起吃饭。”他操着一口美国南方口音。

他们走进“天国喜悦”餐馆,在一张六人桌边坐下了。埃迪非常有礼貌,他叫格斯“先生”,叫女士们“夫人”,但态度并不僵硬。点完菜后他说:“我听说过许多你们家的事情,似乎已经认识你们很久了。”他的脸上满是雀斑,笑得非常开怀。伍迪发现,家里所有人都非常喜欢他。

埃迪问罗莎喜不喜欢夏威夷。“说实话,我有点失望,”伍迪的母亲说,“火奴鲁鲁和其他美国小镇没有什么两样。我还希望这里更有些亚洲风味呢!”

“是啊,”埃迪说,“这里到处是餐车、汽车旅馆和爵士乐队。”

他问格斯美国是否会参战。所有人都在问格斯这个问题。“我们绞尽脑汁想和日本达成一个过渡方案,”格斯说。伍迪不知道埃迪知不知道过渡方案是什么意思。“赫尔国务卿和野村大使一夏天进行了很多次会谈,但双方似乎一直没能达成共识。”

“问题出在哪儿?”埃迪问。

“美国需要在远东建立殖民地。日本说好啊,建就建吧,我们喜欢殖民地。不光远东要建,在全世界都得要建。即便有这样的意愿,美国也不可能在全世界都有自己的殖民地。日本人说既然别的国家有殖民地,他们也要有一个。”

“我仍然不明白日本为何要侵略中国。”

总是能从对方角度看问题的罗莎说:“日本想在中国、印度尼西亚、荷属东印度驻军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这和美国在菲律宾驻军,英国在印度驻军,法国在阿尔及利亚驻军完全是一码事。”

“这么说来,日本的做法也就可以理解了。”

乔安妮坚定地说:“是可以理解,但这完全错了。武装占领是十九世纪的处世哲学。这个世界正在发生剧变。撤离殖民地,结束霸权主义政治是大势所趋。让日本人的贪欲得逞将会是一种倒退。”

他们的菜来了。“在吃饭以前,我先要告诉你们,”格斯说,“明天早上八点我们将在‘亚利桑那号’巡洋舰上共进早餐。”

查克说:“我不在受邀之列,但我被委派送你们去那。我七点半去宾馆,开车带你们到基地,和你们一起穿过港口走到巡洋舰那里。”

“好的。”

伍迪吃了口炒饭。“这饭真好吃,”他说,“我们结婚时也准备中餐吧。”

格斯笑了:“这可不行。”

“为什么不?中餐又便宜又好吃。”

“婚礼不仅仅是吃顿饭,而是家人和朋友聚在一起的隆重场合。对了,乔安妮,我还要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呢!”

乔安妮皱起眉:“是有关婚礼的事吗?”

“跟她商量一下来客名单。”

乔安妮放下筷子。“有什么问题吗?”伍迪看见她鼻孔张开,知道她快要发作了。

“不是什么大问题,”格斯说,“我在华盛顿有许多朋友和同僚,如果不请他们参加我儿子的婚礼的话,他们准会生气的。我想让你妈妈和我共同分摊这笔费用。”

伍迪知道,爸爸一定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戴夫在死前廉价出售了他的生意,乔安妮的母亲多半没钱举办一场奢华的婚礼,所以格斯希望承担婚礼的一部分费用。但乔安妮却不理解双方父母为他们俩操办婚礼的那份苦心。

“你眼中的朋友和同僚是哪些人?”乔安妮冷冰冰地问。

“大多数是美国的参议员和众议员。我们必须也请上总统,但他多半不会来。”

“哪些参议员和众议员?”乔安妮问。

伍迪看见母亲忍住笑容。她一定被乔安妮的坚持逗乐了。没几个人敢把格斯逼成这样。

格斯说了一长串名字。

乔安妮打断他的话。“你说要请科布参议员吗?”

“是的。”

“他投票反对取消私刑法,这种人你也要请吗?”

“彼得·科布是个好人。之所以投票反对取消私刑是因为他来自密西西比州。乔安妮,我们生活在民主社会,议员必须代表他们的选民。南方的议员反对这个法案再正常不过了。”说着他看了看查克的朋友,“埃迪,希望没触到你的痛处才好。”

“先生,不用担心我的感受,”埃迪说,“我来自得克萨斯,但我为南方的政治环境感到羞耻。我痛恨偏见。无论是什么肤色,人就是人,每个人都生而平等。”

伍迪看了眼查克。查克激动不已,为埃迪感到骄傲。

这时,伍迪意识到埃迪不只是查克的朋友。

眼下的情况太诡异了。

餐桌边坐着三对爱侣:爸爸妈妈,伍迪和乔安妮,还有查克和埃迪。

伍迪专注地看着埃迪。原来查克爱着的是这个人啊,他琢磨着。

真他妈的诡异!

伍迪把目光移向一边。幸好爸妈没发现这个情况,他想着。

妈妈发现了吗?不然为何要请埃迪参加家里的聚餐呢?她同意吗?不,这完全不可能。

“不管怎么样,科布没有别的选择,”爸爸说,“在其他方面,他都赞成自由派的主张。”

“你说的不是民主,”乔安妮激动地说,“科布代表不了南方的人民。在南方各州,只有白人才有选举权。”

格斯说:“在当今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是完美的。科布至少很支持罗斯福的新政。”

“这不意味着我会邀请他参加我的婚礼。”

伍迪插话说:“爸爸,我也不想请他,他的手上沾着很多人的血。”

“这么说是不公平的!”

“在我们眼里,他就是个双手沾满鲜血的杀人犯。”

“决定不完全由你们来做。婚礼由乔安妮的妈妈负责操办,如果同意让我帮忙的话,我会帮她承担一部分费用。我想我们至少在宾客名单上有一点发言权。”

伍迪靠在椅背上:“该死,这是我们的婚礼!”

乔安妮看着伍迪。“也许我们应该在哪个安静的小镇找个礼堂结婚,找些亲密的朋友参加。”

伍迪耸了耸肩:“听上去不错。”

格斯不快地说:“许多人会失望的。”

“我们快乐就行,”伍迪说,“新娘是婚礼当天最重要的那个人,我只希望乔安妮能得偿所愿。”

罗莎开腔了。“听我说,”她说,“格斯,别鲁莽行事。你完全可以把彼得·科布叫到一边,和蔼地对他说,你那个空谈理想的儿子娶了一个同样空谈理想的姑娘,他们鲁莽地拒绝了你邀请科布参议员参加婚礼的强烈意愿。你感到很遗憾。和彼得违背自己的意愿,投票反对反私刑法一样,你也只能违背自己的意愿不请他参加儿子儿媳的婚礼。他会笑着说他完全能理解,并会因为你的直率而继续把你当朋友。”

犹豫了一会儿,格斯决定优雅地做出妥协。“亲爱的,我想你说得对,”说完他对乔安妮笑了笑,“在彼得·科布的问题上,和我可心的儿媳争吵真是太傻了。”

乔安妮说:“谢谢你……我可以叫你爸爸了吗?”

伍迪很高兴。这话说得非常贴心。乔安妮真是太聪明了。

格斯说:“当然可以。”

伍迪觉得父亲眼里有泪光。

乔安妮说:“爸爸,谢谢你。”

乔安妮的表现简直太出色了,伍迪心想。乔安妮在父亲面前丝毫没有惧色——而且在母亲的帮助下说服了父亲!

好一个美貌和才干兼备的女孩啊!

星期日早晨,埃迪想和查克一起去宾馆,送查克的家人到海军基地去。

“宝贝,我不知道这样做合不合适,”查克说,“他们以为我和你只是朋友而不是情侣。”

黎明前两人躺在汽车旅馆的床上,他们必须在天亮以后赶回营房。

“你为我感到羞耻!”埃迪说。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都带你去参加过家族聚会了!”

“那是你妈妈的主意,你原本没想过带我去。但你爸爸挺喜欢我的,难道不是吗?”

“他们的确都很喜欢你。谁会不喜欢你呢?可是,他们不知道你是个肮脏的同性恋。”

“同性恋不脏,很清白。”

“说得没错。”

“请一定带我去。我想更了解他们一些。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查克叹了口气说:“那好吧。”

“谢谢你,”埃迪亲了他一口,“我们还赶得上……”

查克莞尔一笑:“快点完全赶得上。”

两个小时之后,他们开着海军的帕卡德车到了宾馆外面。七点半,四位前往巡洋舰吃早饭的客人走出了宾馆大门。罗莎和乔安妮戴着帽子和手套,格斯和伍迪穿着白色的亚麻西装。伍迪带上了自己的照相机。

伍迪和乔安妮手牵着手。“你看我哥哥,”查克轻声对埃迪说,“他真的非常开心。”

“她是个美丽的女孩。”

他们打开车门,让杜瓦夫妇坐上汽车后座。伍迪和乔安妮坐上了活动座椅。查克发动汽车,向海军基地开去。

天气晴朗,车里收音机的基地电台正在播放着赞美诗。阳光直射在泻湖上,一百来艘军舰的玻璃舷窗和黄铜扶手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查克说:“这景色简直是太美了!”

帕卡德开进基地之后,径直朝海军船坞开了过去。浮动船坞和干船坞里停泊了十来艘待修理、保养和加油的船只。查克把车停在军官停船码头。众人下了车,看着泻湖那头威严挺立的那些战舰。伍迪拍下了一张照片。

这时离八点还有几分钟。查克听到了不远处珍珠城传来的教堂钟声。八点的时候,舰船上响起了早饭铃,各色彩旗准时升起,一支乐队在“内华达”巡洋舰上奏起了《星条旗永不落》。

杜瓦一家走向码头,一艘系在码头上的汽艇正等待着他们。汽艇能容纳十来个人,船尾的舱口下藏着一只内置的发动机。查克带家人上汽艇之后,埃迪发动了汽艇。发动机欢快地低吟起来。查克站在船首,埃迪把汽艇驾离船坞,朝高大的巡洋舰驶了过去。加速以后,船头竖了起来,像海鸥的翅膀一样在近海中乘风破浪。

查克听到天上传来飞机的引擎声,自然地抬头去看。飞机从西而来,高度非常低,乍一看像是快撞到海里了。这架飞机准是要降落在福特岛上的海军铺设的飞机跑道的。

坐在查克边上的伍迪皱起眉头问:“这是架什么飞机啊?”

查克熟知陆军和空军的各种飞机,但却认不出这架是什么飞机。“像是架九七型鱼雷轰炸机。”他说。查克说的是一种日本海军的舰载鱼雷轰炸机。

伍迪举起照相机。

飞机飞近汽艇,查克看见了机翼上漆着的红色太阳。“这是架日本战斗机。”他惊叹道。

驾驶汽艇的埃迪听见查克的话,“一定是次逼真的演习,”他说,“想在星期日早晨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应该是吧。”查克说。

接着,他看见了第一架战斗机后面还跟着第二架战斗机。

接着,是第三架。

伍迪听见父亲急切地在问:“这到底是怎么了?”

机群掠过海军基地,从汽艇头顶飞过,飞机的引擎声如同尼亚加拉大瀑布奔腾的流水声一样不断升高。查克看见了十架,二十架,接着是更多的日本战斗机……

飞机朝美国的战舰编队扑了过去。

伍迪停止拍照,“不会是一次真正的空袭吧?”他的声音既有疑惑,又带着恐惧。

“怎么可能是日本人呢?”查克难以置信,“日本离这有四千多英里呢,它们不可能飞这么远!”

这时他想起了日本海军的航空母舰实行无线电静默的事情。信号情报中心认为它们回到了自己的领海,但并没能验证这条情报。

他和父亲对视了一眼,猜测父亲也想起了之前的对话。

一切都明白了,疑惑刹那间转变为恐惧。

领头的战斗机从战舰编组的旗舰“内华达号”上低飞而过,发射了一阵火炮。甲板上的水手四散奔逃,乐器的演奏声忽高忽低了一会儿,然后一下子消失了。

罗莎在快艇上叫了起来。

埃迪说:“老天,日本人展开突袭了。”

查克的心跳得飞快。在日本人轰炸珍珠港的时候,自己竟然在泻湖中间的一叶小舟上。他看着同行者仓惶的脸——父母、哥哥和埃迪——意识到所有自己爱的人都在这条小船上。

长条子弹形的鱼雷从飞机的下腹部倾倒下来,落在泻湖平静的水面上。

查克大喊:“埃迪,往回开!埃迪,快往回开!”埃迪已经在往回开了,循着圆弧形的轨迹把快艇掉了个头。

掉头过来以后查克发现,在西卡姆海军基地的上空,又一组机翼上标着红色太阳的轰炸机正在飞过。这些日本的俯冲式战斗机正像直扑猎物的老鹰向跑道上整齐排列的美国战斗机飞去。

这群王八蛋怎么都在这?日本半数的空军力量似乎都集结在了珍珠港的上空。

伍迪又开始拍照了。

查克听到一声类似地下爆炸的低沉碰撞声,紧接着又是一声。他回过头,看见“亚利桑那号”巡洋舰的甲板上燃起了一团火,很快就腾起了一片烟雾。

埃迪打开节流阀,汽艇全速向岸边驶去。查克毫无必要地大喊:“快点,开快一点。”

接着查克听到有条船的电喇叭里发出指挥官的战略部署声,要求水手们都各就各位。他这才意识到真的开战了,自己的一家正处在战斗的中心区域。没过多久,福特岛上的空袭警报响了,先是一阵轰隆隆的低吟,然后逐渐尖利起来。

鱼雷相继碰到军舰,发出一阵接着一阵的爆炸声。埃迪大叫:“快看维弗,”维弗是水兵们对西弗吉尼亚号的爱称,“它正在朝左侧倾斜。”

查克发现,军舰靠近战斗机攻击群的一侧出现了一个大洞。船被炸开的时候,几百万吨海水顷刻间涌入船舱,使船身向一边倾斜。

“西弗吉尼亚号”巡洋舰边上的“俄克拉荷马号”巡洋舰遭受了相同的命运。查克惊恐地发现,甲板上的水手无助地滑倒在地。沿着倾斜的甲板落进水里。

爆炸波使快艇在海水里飘来荡去,所有人都紧抓着船舷。

查克看见,炸弹像雨水似的落在福特岛的水上飞机基地。飞机靠得很近,很快被炸弹炸成碎片,机身和机翼的碎片如同龙卷风里的树叶一样无助地飘散着。

受过情报专门训练的查克试图分辨出战斗机的种类,他从众多的战斗机中分辨出第三种战斗机,杀伤力很高的零式舰上战斗机,这种战斗机是世界上最好的舰载战斗机。它只携带两枚炸弹,却安装了两把机关枪和两管二十毫米加农炮。它在战斗中要为轰炸机护航,保护轰炸机不被美军战斗机击落——但此时美军的战斗机全都没有起飞,大部分都已经被摧毁了。零式机正好乘机攻击建筑物、地面设施和美军部队。

或者,查克害怕地想,它们还会攻击正在穿越泻湖、赶着回家的一家人。

美方终于开始还击了。在福特岛,在没有被击中的巡洋舰上,防空炮和普通的机关枪对天齐射,和日军的枪炮声汇成一首死亡的华丽乐章。防空炮的炮弹像黑色大丽花一样在空中炸开。没过多久,岛上的一个机枪手准确地击中了一架俯冲式轰炸机。轰炸机燃起熊熊烈火,重重地砸在水里。查克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使劲地挥了挥自己的拳头。

倾斜的“西弗吉尼亚号”巡洋舰回到水平状态,但却在继续往下沉。查克意识到船上的指挥官一定打开了右舷通海阀,在下沉的过程中使船保持平衡,给船员提供更好的活命机会。“俄克拉荷马号”巡洋舰就没有这般幸运了,快艇上的杜瓦一家惊恐地看着巨大的战舰向一侧侧翻。乔安妮说:“老天,看那些水手们。”掉在海里的水手们争先恐后地往倾斜的甲板和右舷的栏杆上爬,想博取一条活命。查克意识到,当巨型战舰最终随着可怕的撞击声倾覆并开始缓缓下沉的时候,天知道会有多少人会被扣在甲板底下丧命。

“所有人都抓紧艇身!”查克嚷着。“俄克拉荷马号”巡洋舰颠覆造成的巨浪正在朝快艇袭来。爸爸抓住妈妈,伍迪抱住了乔安妮。海浪波及快艇,把快艇抬得老高。查克晃了两下,不过一直抓紧着快艇的栏杆。快艇摇晃了好几下,但总算没有被掀翻。巨浪过后,又来了几波小点的浪头,好在快艇上的人都平安无事。

查克惊恐地发现,他们离岸还有四分之一英里远。

最先被击中的“内华达号”巡洋舰竟然开始移动了。一定有人没乱了分寸,指示舰艇开始航行。如果军舰能驶出军港,它们就能分散开,使日军的袭击变得困难起来。

军舰队列里突然爆发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好多倍的大爆炸。爆炸非常猛烈,远在半英里之外的查克都感觉到胸口受了重重一击,一团火焰从“亚利桑那号”巡洋舰的二号炮塔喷射而出。很快巡洋舰的前半部分几乎就炸裂了。船只碎片扬在空中,弯曲的钢梁和金属板像篝火中烧黑的纸片一样飘舞。大火和黑烟笼罩着“亚利桑那号”巡洋舰的前端,桅杆醉鬼似的向前倾斜。

伍迪问:“那艘船究竟怎么了?”

“船上的军火库一定点燃了。”意识到几百名水兵兄弟在大爆炸中丧生,查克的心情异常悲愤。

一根深红色的烟柱像从火葬的柴堆上冒出来似的冲向天际。

快艇似乎碰上了什么东西,向一侧倾斜。所有人都猫下腰来。蹲下的时候,查克觉得快艇一定是被炸了,接着他意识到判断错了,因为自己仍然还活着。镇定下来以后,他发现湖面上飘着的一块一码多长的金属残片刺进了发动机上的甲板。老天保佑,没有人被金属块刺中。

但发动机停止工作了。

快艇慢了下来,彻底不动了。它不断在波涛汹涌的泻湖上打转,日军的战斗机又一直向湖面喷射着地狱之火。

格斯斩钉截铁地说:“查克,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我再看看。”查克和埃迪开始检查快艇的受损程度。他们抓住金属残片,试图把残片和甲板分离,但用了吃奶的力气也分离不开。

“没时间弄这个了。”格斯说。

伍迪说:“查克,发动机失灵了,必须想想其他的办法。”

快艇离岸还有四分之一英里,好在快艇上配备了应对这种情况的设施。查克卸下两只桨,他拿了一只,把另一只递给埃迪。快艇很大,不太容易用桨滑,前进的速度非常缓慢。

幸好,日军的空袭出现了一段间歇。天上的战斗机没有刚才那么密集了。受损的舰船上腾起一团团黑烟,尤以全毁的“亚利桑那号”巡洋舰上升起的烟柱最为壮观,不过湖面上没有新的爆炸了。奇迹般幸存下来的“内华达号”巡洋舰向港口的入海通道开了过去。

快艇旁的湖水里到处是救生艇、摩托艇,还有些游着泳和紧抓住船只残骸的水手。溺水倒不可怕,可怕的是从船里漏出、见火就燃的原油。不会游泳的人在大声呼救,身上着火的人拼命尖叫着,他们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汇成了一股可怕的悲鸣声。

查克瞄了眼表。他以为袭击持续了好几个小时,没想到此时离第一架日本战斗机的出现才过了短短半个小时。

没容他细想,日军的第二轮空袭又开始了。

这一次,日军的战斗机从东面而来。一部分战斗机追逐着逃逸的“内华达号”巡洋舰,其他的则把目标对准了杜瓦一家刚才下艇的海军基地。刚开始轰炸,停泊在浮动船坞的“肖恩号”巡洋舰就在巨大的爆炸声中腾起浓烟,化成了碎片。原油飘在湖上,燃起熊熊大火。很快在基地最大干船坞中停泊的“宾夕法尼亚号”战列舰也中弹起火了。同一船坞中的另两艘驱逐舰弹药舱被点燃,很快被炸成了碎片。

查克和埃迪努力划桨,像赛马一样满身是汗。

基地里出现了很多美国海军陆战队的士兵——多半是从附近的营地赶过来的——拿起消防用具四处灭火。

划了好一会儿,快艇才划到军官停船码头。查克跳上码头,飞快地把船绑好,埃迪则帮着把杜瓦一家一个个扶上了岸。上岸以后,所有人都气喘吁吁地朝帕卡德车奔了过去。

查克跳进驾驶座,发动汽车。车上的收音机随着引擎的发动自动打开了,基地电台的播音员说:“陆军、海军、海军陆战队的成员请迅速向所在的连队报到。”查克没法向任何人报到,但他觉得自己的任务也很重,他必须保护好四个美国平民的安全,尤其是其中的两名妇女和一位参议员。

所有人坐进汽车以后,查克立即把车开走了。

第二波空袭似乎结束了,大多数日本战斗机离港口越飞越远。但查克还是开得很快:日本人完全有可能发起第三波进攻。

基地的大门敞开着。如果基地的大门是关着的,查克肯定会直接冲出去。

路上没有其他车辆。

帕卡德车从港口出发,沿着卡美哈美哈高速公路疾驰而去。查克觉得,离珍珠港越远,家里人就越安全。

这时,他发现一架孤零零的零式战斗机朝他们扑来。

战斗机飞得很低,沿着高速公路尾随着帕卡德车。观察了一会儿以后,查克意识到零式战斗机攻击的就是自己开的这辆车。

零式战斗机的炮装在两只机翼上,不太容易击中高速公路上疾驰的一辆小车。但战斗机的引擎两侧还配备了两把机关枪。飞行员够聪明的话,完全可以使用这两把机关枪。

查克疯了似的看着高速公路两边。除了成片的甘蔗田以外,公路两边任何躲藏的地方都没有。

查克开始在公路上走“Z”字形前进,但战斗机仍然不紧不慢地跟着帕卡德车。公路不宽,如果开进甘蔗地,车就开不快了,一车人将在战斗机的攻击下无可遁逃。他突然想到,车开得越快,躲过子弹概率就越高,于是便加大了油门。

容不得他细想了。飞机离车很近,机翼上两具大炮黑洞洞的炮口清晰可见。但正如查克猜想的一样,飞行员并没有使用大炮,而是用机关枪对他们进行扫射,子弹不断落在车前的尘土上。

查克朝左拐,把车开上左侧的路肩。接着又变道向右,开上右侧的路肩。飞行员不断跟着车变道的方向调整航行。子弹不断打在车的护罩上。挡风玻璃碎了,埃迪恐惧地呼号着,后座上的女人们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

射击了一阵以后,零式战斗机飞离了公路。汽车不听使唤,开始自发地走起了“Z”字形,有个前轮多半坏掉了。查克努力控制着方向盘,试图把车稳在公路上。汽车横摆了几下,滑过一段柏油路面,撞进公路边的一块田里,最后终于停了下来。

发动机里冒出火花,查克闻到汽油的气味。

“所有人都快下车!”查克大喊,“油箱快爆炸了!”他打开驾驶座边的门,从车上跳下,然后猛地打开后门,让父亲把母亲拽下车。其他几人从车的另一面下了车。“快跑啊!”他大喊着。查克根本不需要这么喊。埃迪一瘸一拐地往甘蔗地里奔,像是受了伤似的。伍迪半抱半拽地带着似乎也受了伤的乔安妮。父亲母亲一个箭步冲入甘蔗地,明显没有受伤。查克跟在父母亲后面跑入了甘蔗地。三人跑了一百来码,然后躺平在地上。

时间似乎在刹那间凝固住了。飞机的声音渐渐远去。查克眺目远望,发现黑色的油烟冲向几千英尺的高空。最后几架日本的战斗机正在向北而去。

这时传来了一声刺穿耳膜的爆炸声。即便闭上了眼睛,他还是感受到了汽油爆炸产生的明亮光芒,一股热浪朝他直冲过来。

抬起头回头看,查克发现帕卡德车烧了起来。

他站起身。“妈妈,你还好吗?”

“奇迹般地没有受伤。”她一边说,一边在丈夫的搀扶下站立起来。

查克的目光扫过甘蔗地,观察着另外几个人的情况。他跑到埃迪身边,发现埃迪捏着大腿正坐着。“你被子弹击中了吗?”

“该死,被日本人打中了,”埃迪说,“不过流血不多。”他挤出笑容来。“像是打在大腿的最上方,不过没有致命伤。”

“我们这就送你去医院。”

这时,查克听到一种令人心悸的声音。

他的哥哥正在痛彻心扉地哭。

伍迪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一样抽噎着——带着无尽的悲伤。

查克知道这是心碎的哭泣。

他跑到哥哥身边。伍迪跪在地上,胸膛不断地颤抖着,他的嘴巴大张,泪水不断从眼里往外冒。伍迪的白色亚麻西装上浸透了鲜血,但他本人却没有受伤。他一边哭一边喊:“老天,你怎么这样啊!”

乔安妮脸部朝天,躺在伍迪面前的地上。

查克很快发现乔安妮已经死了。她双眼圆瞪,无神地看着天际,身体僵直,条纹棉布裙上沾满了猩红的动脉血,已经凝结成块。查克没看见伤口,却大致能猜出子弹穿过肩膀打中了腋动脉,乔安妮很可能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内因为流血过多而死。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伍迪。

父亲、母亲、埃迪走过来,站在查克身边。母亲在伍迪身边的地上跪下来,抱住他。“可怜的孩子啊!”她像是安慰未成年的孩子一样抚慰着痛失爱侣的大儿子。

父亲也在尸体旁边跪了下来。他伸出手,握住伍迪的手。

伍迪的抽泣声稍微小了一点。

父亲说:“伍迪,帮她合上眼吧。”

伍迪的手抖得很厉害。他努力镇静住自己,把手伸向乔安妮的眼睛。

他把指尖轻轻地按在乔安妮的眼皮上。

小心翼翼地合上了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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